面前郎君和风霁月,温文矜贵,让缨徽一阵恍惚,逐渐与记忆中的影像相重叠。
她十二岁那年,刚回到韦府,曾被云黍县主召过去说了会儿话。
那日阴霾密布,屋子里暗沉沉的,侍婢们谨守礼仪,低着头忙碌,只有杯盏相互碰撞的声音。
缨徽叫嬷嬷领着,在香案前行礼。
云黍县主高高在上,手执纨扇,对缨徽一阵嘘寒问暖。
缨徽一边回话,注意到,那香案后坐着个少年,身着曾青锦衣,肩上浮跃着如意祥云。
他正低头摆弄那几只瓷瓯,袅袅茶烟氤氲,面容模糊不清。
那么专注,
仿佛外间的琐事都与他无关。
云黍县主说完话,让嬷嬷端来一套粉翡头面送给缨徽。
缨徽正要走,那少年突然说话:“姑母,今年的蒙顶黄芽是陈茶,贡茶院太敷衍,要禀奏父皇治他们的罪才是。”
云黍县主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大周皇室日益式微,岂止是茶陈,国朝里里外外都透露出腐朽之气。
少年端了两瓯茶来,一瓯给了云黍县主,一瓯递给缨徽。
“这位妹妹很眼生。”
缨徽不敢看他,脸颊两片酡红。
少年见她害羞,不禁莞尔,起了逗弄之心,将茶瓯放在她嘴边,“尝尝呀,我泡的茶举世无双。”
缨徽小心翼翼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滋味,只觉得滚烫流进喉咙里,一路烧灼。
云黍县主好像不悦,让那少年走:“天阴沉沉,瞧着是要下雨,你快回吧,别待会儿淋在路上。”
少年倒也听话,朝云黍县主深揖为礼,转身离开。
侍女给他打起篾帘,喊了句:“十三殿下,您慢些走。”
记忆中有些模糊、稚气清秀的面容逐渐与眼前人重合。
缨徽道:“十三殿下?”
萧垣将洗茶的汤水倒进瓷盂里,“那日初见,我也没认出你,后来都督府的人送来赏赐,我才知道是你。”
初见之后,有皇室宴饮,辛娘子带缨徽去过几回,萧垣总会找她说话。
甚至当时,韦春知还动过心思,要把缨徽送给萧垣做侧妃。
但那是严怀沙大权在握,同宣妃的母族萧氏势同水火,韦春知唯恐惹祸上身,才转而去拉拢炙手可热的幽州都督。
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了,缨徽的记忆里,十三殿下只是聊过几回的点头之交,连面容都模糊。
初在李崇润嘴中听到他的消息时,也并未太往心里去。
缨徽想起那份邸报,问:“殿下来幽州是要做什么?”
萧垣料到她有此问,叹道:“我姑母死得不明不白,那静安侯又凉薄至斯,连彻查都不愿,我只有来探探究竟。”
缨徽道:“但是这里很危险,不是殿下这种金尊玉贵的人该来的地方。”
“至亲的仇都不得报,贪生有何意义?”萧垣将话说得慢条斯理,但坚韧至极。
缨徽想起自己的决定,觉得实在没有立场劝说他,便不再赘言。
问:“那殿下彻查过后,可有眉目?”
“我回了案发地查看,在现场发现了这枚袖箭。”萧垣将箭放在茶桌上,赤红的翎羽,箭身上镌刻暗纹。
缨徽拿起端详,萧垣道:“我查过卷宗,这种豹纹是檀侯府的徽记。”
“檀侯?”缨徽不解:“他为何要杀……”
话未说完,她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檀侯极有可能是冲着韦家手里的兵符来的。
他要活的阿兄,接纳韦成康的示好,都是为了兵符。
只是不知,檀侯的种种行径,韦成康到底知不知道。
缨徽沉默片刻,又问:“那殿下预备如何做?”
萧垣沉吟了一会儿,道:“我要去檀州,会一会这位檀侯。”
缨徽握着茶瓯的手微颤,几滴滚烫茶汤溅到手背。
萧垣深深看向缨徽:“我有一事相请。”
缨徽道:“殿下请说。”
“三州烽火不休,我从西京来时带了十几个护卫,遇上流寇,死的死,散的散。我自幼不善武艺,恐怕独自去檀州是有去无回。听闻李都督要去檀州祝寿,不知可否顺路捎我一程?”
缨徽为难了。
这是中常侍严怀沙点名要的人,虽然国朝日渐衰落,但她不确定,这么光明正大地将十三殿下带去檀州,会不会给李崇润惹麻烦。
她不能随便答应,便折中:“殿下身份贵重,我不敢随意做决定,请让我问过都督再给殿下答复吧。”
萧垣有些失望,还是颔首:“我在冬来邸舍等你的消息。”
从茶肆出来,回都督府的路上,缨徽听到街边百姓在议论,六郎李崇沣于昨夜回府时遭遇贼寇洗劫,不幸身亡。
缨徽撩起车帷听得仔细,白蕊在一旁道:“恐怕是都督怕他一去,后方生乱,六郎君借着身份谋逆,对娘子和女郎不利。”
李崇润一心只想在他走之前,为缨徽和女儿扫平所有隐患。
他还不知道,缨徽已下定决心同去。
她将下颌搁在车窗上,望着外面出了会儿神,才将车帷放下。
回家后,缨徽把遇见萧垣的事告诉了李崇润。
李崇润并未放在心上,随口道:“此事好办,捎他一程,我再给严怀沙去信,就说殿下决意去檀州,我不好阻拦。他派人去檀州把人接回去就是。”
一个没落国朝的皇子,实在不值得挂怀。
缨徽凝着他的侧颜,怔忪出神。
李崇润察觉到屋内安静许久,放下毫笔看过来,见她目光呆愣愣的,将她揽入怀中,柔声蜜语:“徽徽,不要怕,我留下阿翁和王玄庄,他们驻守幽州,会保护你的。”
缨徽下意识心想:我并不需要旁人保护,我不能一辈子需要旁人保护。
但她未做声,只顺势伏在李崇润的怀中。
李崇润只当她害怕,宽慰:“我至多一个月就回来,到时咱们正儿八经地大婚。”
缨徽心中一动:“那莲花……”
李崇润承诺:“莲花是我的嫡长女,她的一生必然顺遂安康。”
缨徽放了心。
在启程前的三日,崔君誉才让人捎信请缨徽过府。
令她惊讶的是,王玄庄竟然也在。
原来崔君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让缨徽假装背弃七郎不妥,此事还得上演一出苦肉计。
“那夜百岁宴,玄庄当众与都督起冲突,孟天郊铁定早就探知。不如演一出苦肉计,让王玄庄假装叛变,怀恨在心,掳了娘子去檀州投奔檀侯。”
缨徽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玄庄。
王玄庄梗着脖子:“我分得清孰轻孰重,不至于因为婚事不成就真背叛都督。娘子若信不过我,再另想他策就是。”
“哦不,不。”缨徽连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檀侯能信吗?”
“信与不信,就看娘子的本事了。”崔君誉道:“娘子不能一上来就顺从,要激烈反抗,再慢慢认命。到时会以国朝的名义赐给檀侯兜鍪,那里面熏香,与献上的酒相融合,会形成一种让人浑身乏力的毒。到时候还需要娘子手刃此贼。”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屋中无人说话。
大家都意识到,最后还是要动刀子,而此计玉成,缨徽凶多吉少。
经历了种种波折,从最初萌生念头到中间反悔、胆怯,再到最后下定决心。
缨徽已经释然。
也许她这一生,就是为这件事而来,使命完成的尽头就是生命的尽头。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日,幽州都督李崇润押送已故定州刺史之子谢世渊前往檀州,为檀侯祝寿。
他刚一离开,麾下大将王玄庄便叛变,掳走韦氏女进献给檀侯。
第42章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崇润正在百十里亭安营,与谢世渊下一盘残棋。
棋谱是从古书上誊来的。
李崇润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神情崩坏,他将手中黑子狠狠掷下,毁坏了满盘棋局。
谢世渊亦焦灼:“王玄庄带走了多少兵马?现在派兵去营救……”
李崇润弯腰,双手抵在棋桌上,临别时的情景光影般在脑海里流转,他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玄庄不会背叛我,也没那么容易带走缨徽,除非……”
除非他们全都合起了伙。
姨母,阿翁,玄庄,最重要的,
缨徽自己。
谢世渊脑子全乱了,来回踱步,急道:“我们现在就拔营,你快点把我送去。”
李崇润转过头,冷冷看他。
气氛一时凝滞。
还是虞邕先沉不住气,奔上前来,拉扯谢世渊的衣袖,殷殷哀求:“将军不能去,娘子一番苦心,将军莫要辜负。”
谢世渊愣怔地问:“什么?”
李崇润道:“她要代替你,去杀檀侯。”
谢世渊陡觉惊雷炸在耳边,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葡萄胆子那么小。”
李崇润闭上眼。
理智告诉他,绝不单单是为了谢世渊,否则阿翁和姨母不会冒着余生被他憎恨的风险,也要玉成此事。
想起之前种种,被孟天郊伙同韦成康算计,身陷危局,从来没有瞒过缨徽,李崇润就觉万分懊恼。
这懊恼亟需出口,他怒气炽烈地瞪向谢世渊,恶狠狠地吩咐:“看住了谢将军,谁都不准放他出去!”
撂下这句话,他清点前锋亲卫,带着裴九思先一步赶往檀州城。
缨徽歇在檀州城内的别馆。
王玄庄正卖力扮演卖主求荣的小人,早早赶去了君侯府谄媚。
而缨徽,则在白蕊和红珠的帮助下梳妆。
梨花木架上挂着一件舞裙。
鲜艳妩媚的桃红色,点缀着珊瑚流苏和碎金片,阳光落在上面,熠熠夺目。
崔君誉说,枭雄偏爱美人,不光是沉溺色相,更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月光被自己拢入怀中的满足感。
他真是个老狐狸。
缨徽梳着青丝,不禁想,这会儿崇润大概知道了吧,他一定很生气,但他应该明白,她既来了,就要留住阿兄,不再让他涉险。
红珠的手发颤,宝石珠钗被她丢到了地上。
宝石镶嵌得不结实,掉出来几颗,迸到了床底。
缨徽回头看她,微笑:“别怕。”
檀侯府戒备森严,她们跟不去,说好了,等她献舞,王玄庄的人会护送她们离开。
红珠双眼肿得厉害,路上几乎天天偷着哭,啜泣:“娘子,你不要去,进城的时候,我听说那个檀侯吃人。”
还曾忍不住作呕。
缨徽却愈发平静、决绝。
来之前,她只当是为了阿兄,为了谢家爹娘、燕燕,也为了崇润。目睹城中惨象,以及百姓口中的恶魔行径,她突然有了种使命感。
舍我一人饲虎,而活命无数黎民,何其幸哉。
说来有趣,曾经面对阿兄胸怀天下的壮语,她只觉绝望,如今却与他靠拢了。
终究是谢家的良善在她身上生了根,长成参天大树。
缨徽拿起搁在桌上的匕首。
这是王鸳宁送给她的。
多好,匕首上没有雕刻虎狼,雕刻了仕女,女子也能代表刚烈,也能上阵杀敌。
她边抚摸刀鞘上的凸棱,冲白蕊和红珠说:“若真念着我,就听我的话,拿着银两好好生活,我不逼你们嫁人了。自己能过好就好好过,遇见喜欢的就嫁,全都随你们。”
她有了种奇妙的预感,这世道不会一直糟糕的,终有一日会拨开云雾。
主仆们正说着话,门被敲响了。
红珠匆忙抹干眼泪去开,是萧垣。
十三殿下是棋局中不可缺少的。
当年浴血骁勇的太。宗皇帝曾留下玄甲军兜鍪,后来藩镇作乱,圣人为壮声势,将之赐给了在前往浴血的荆王。
荆王弥留之际,留给自己最喜欢的后辈十三殿下。
萧垣离京时并没有带走兜鍪,但有什么关系呢?他熬了几夜赶制出一顶,只要经由他手送出的,假的也是真的。
“韦妹妹,你看。”
萧垣献宝似的,端出了兜鍪,红罗珍珠的明光战盔,戴上它,能遮住大半张脸。
缨徽接过来,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熏香。
上乘的掖廷熏香都是淡淡的,弥久留香。
这香是崔君誉弄来的。
配合缨徽献上的酒,就是剧毒。
萧垣说:“稳妥起见,韦妹妹要对外称病几日,我先将兜鍪献上,让那老匹夫放在寝阁里闻上几日,等他闻够了香,再献酒。”
缨徽问:“如何能保证他会将兜鍪放在寝阁里?”
“多稀奇。国朝的皇子亲自献上象征祖辈荣耀的兜鍪,阵前夺盔是奇耻大辱,是将整个王朝的尊严都铺在脚下,他不日夜欣赏,难道还锁起来吗?”
缨徽揶揄:“殿下身为太。宗的子孙,倒真是想得开。”
“太。宗的子孙……”萧垣面露嘲讽:“太。宗的子孙若是争气,何至于今日,藩镇割据,宵小横行。”
他顿了顿,又道:“我可没有说李都督,他还算可以,灾时开仓,徭役不繁,至少幽州没有饿殍遍野。”
缨徽略微出神:“是呀。”
在这里不是不提心吊胆的,以至于夜间总是睡不沉。
听着外面鸟雀嘤啾,愈发怀念旧时辰光。
这才恍然,离开谢家的几年,最安稳的日子是在崇润身边。
形成了一种依赖,像依赖阿兄。
可往后必定艰险,她谁也不能依赖。
将兜鍪又送回给萧垣。
两人进屋斟茶闲聊。
萧垣说起自己的化名。
他母妃出身兰陵萧氏,萧垣少时在兰陵游历,便假托世家姓,倒也结识了些朋友。
那是最快意恩仇的岁月,回到西京,面对的却是圣人昏聩,宦官把持。
萧垣曾经也是一腔热血,立誓铲除奸佞,与秦王合谋,却是败北。
若非他母族还有些能量,兼他跑得快,恐怕如今早已是严怀沙刀下的亡魂了。
本来就没什么活路了,能在死前给姑母报仇,也算了却心事。
缨徽原先只以为是优游悠哉的皇子,有些少年义气,不想竟如此悲惨。
她嗟叹:“若我能活下来,就带你回幽州,总不能叫严怀沙把你杀了。”
萧垣当年就喜欢她这副天真的傻气。
但想想,都已经凶多吉少,何必还要自苦。
他煞有介事地点头:“以后我就唯韦娘子马首是瞻了。”
缨徽笑起来。
王玄庄回到驿馆时,正听见笑语飘出来。
他心情沉重,却不忍打破缨徽的欢笑,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才推门进来。
两人立即站起来,问:“如何?”
王玄庄端起茶瓯,一饮而尽,冷哼:“老狐狸。”
当然不会轻易信他,入谒前要先卸甲,又单独派人去清点了他带来的兵马辎重。
不得不说,崔君誉下了血本。
王玄庄又跪伏着磕了好几个头,凄惨地声称李崇润卸磨杀驴,重要幽州嫡系,终究是容不下他。
檀侯魏铭煞有介事地安慰了他一番,迫不及待地问起缨徽。
王玄庄一脸晦气地回:“这小娘子忒得矜贵,不过绑得厉害些,竟吓病了。”
檀侯哈哈大笑,捋着胡须,道:“让娘子好好休养,待五日后我的寿辰再召她侍寝。”
王玄庄笑着应是,心里狠啐了几口。
他颓丧地坐到地上,头埋入双膝间,嗡嗡地说:“都督知道了,一定很生气。”
王玄庄很后悔,没有在走之前去找李崇润好好喝一顿,也不知今生还有没有命共济天下。
崔君誉哄他来时,他心里是有数的。
非要把鸳宁留在幽州,其实是做人质。生怕他假戏真做,真的叛变。
他怎么可能背叛李崇润。
不说父辈恩情,这些年如履薄冰,并肩作战,都曾将后背交给对方。
怎么可能因为一桩婚事就全毁了。
这种谎话,也只有檀侯这种冷血寡恩的人才会相信。
萧垣瞧瞧垂头丧气的王大将军,摇着折扇宽慰:“若是能成,三州之内必以幽州为尊,李都督头顶上悬着的剑再也没有了。”
士气在一瞬间被鼓舞。
王玄庄抬起头,给自己鼓鼓劲儿,开始说他在君侯府的所见闻。
“苏纭卿没有说谎,檀侯身边跟着一个胡将,人人都叫他拓跋护卫。他鹰目锐利,站在殿前,盯着每一个入谒的人看。而檀侯身边那几个侍女,我瞧着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他道:“幸亏谢将军没有来,他是近不了身的。”
只有他想要召来侍寝的美人才
能近身,这局竟像是为缨徽量身定制的。
缨徽仍旧担忧:“那檀侯自己呢?我听说他年轻时是能扛鼎的战将。”
王玄庄不屑:“他老了。”
知天命的年纪,又终年沉溺酒色,早已外强中干。
缨徽舒了口气。
萧垣瞥了王玄庄一眼,没再说话。
两人让缨徽多多歇息,养精蓄锐,一起告辞。
出了门,萧垣问王玄庄:“为什么要骗她呢?”
王玄庄叹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勇气,算我自私,可已经来了,只能背水一战。”
正说着,哨兵来报:“都督率轻骑提前赶到檀州,现已去君侯府拜见了。”
李崇润衣袍上还有策马时扑来的沙砾,在殿前卸甲交剑,快步流星。
“幽州都督李崇润,拜见檀侯。”
金座上的檀侯,第一回看清了这位声名鹊起的少年都督。
他凤眸如星,容颜俊秀,明明跪着,却有种浮跃云端的雍容气度,甚至不输于他刚刚见过的十三殿下。
这样年轻,这样风华,却跪在他脚下,俯首称臣,真是怡人。
檀侯享受着睥睨的乐趣,故意晾着,迟迟不让起。
李崇润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等来回音,便自顾自道:“叛将不忠不义,跪请君侯将他和吾妻一同交给我。”
第43章
大殿之上杳然长静,只有更漏里流沙陷落的窸窣。
檀侯没有说话,肩背微微后仰,好整以暇地觑着眼前的少年郎。
真是年轻啊,血气方刚,像极了当初谢家跑掉的那个竖子。
世风萎靡,尽是谄媚的奸佞小人,摧折起来,哪有这种硬骨头过瘾。
李崇润再次重复。
声若清泉潺湲。
檀侯肥硕的脸上浮漾起轻蔑的笑,偏做出一副虚伪垂怜的姿态:“贤侄啊,如今你的地位,何种绝色得不来。这娘子既已被叛军所掳,名节尽失,何必再要回去添堵。”
李崇润道:“女子的名节不在罗裙下。”
檀侯哈哈大笑:“你们李家倒是出情种。”
原本以为是什么劲敌,原来不过是个耽于女色的黄毛小儿。
走不出情关,还指望建什么大业。
檀侯平生最喜夺人所好,越是旁人捧在手心里的,珍爱的,越是要抢过来,狠狠碾在脚下蹂躏。
本来还想,若是哪一夜寂寞,管那小娘子如何身子不适,非得召来尝尝滋味。
如今他改了主意,定要她在自己寿宴上,于众人瞩目下登场。
他敛却笑容,正色道:“贤侄,那小娘子孤看上了,贤侄可否割爱?”
李崇润仰头,双目直视他,“吾妻岂可随意予人?”
“有什么不可?”檀侯像逗弄小孩,言语轻佻:“我这君侯府里的美姬,贤侄若是看上,尽可拿去。”
李崇润急道:“可那是……”
“李都督。”侍立在檀侯身侧的苏纭卿打断了他的话,笑眯眯说:“韦娘子貌可倾国,你长兄在时便答应将她送给君侯。你对君侯的忠心,总不会比你长兄少吧。”
李崇润涨红了脸。
檀侯满意地掠了一眼苏纭卿,哄着李崇润:“好了,你舟车劳顿已是辛苦,回去歇息吧,等过五日我的寿辰,让你这宝贝小娘子出来跳支舞。”
李崇润是趔趄着出的殿门。
裴九思上来搀扶他,顺丹陛拾阶而下,在穿过长廊,走到无人处,李崇润脸上堆砌的仓皇尽数敛去,只剩森凉。
裴九思不解:“都督明知没有结果,何必跑这一趟受折辱?”
李崇润道:“我越是这样,这老贼越觉得缨徽奇货可居,不会过早折磨她,要等到寿宴时拿出来炫耀。”
也会降低对他的戒心。
本来就瞧不起的晚辈,如今不正印证难成大器。
裴九思想起如今处境,愈加为缨徽胆寒,忧虑道:“娘子此举实在冒险,这是食人恶魔,恐怕寿宴过后不能全身而退。”
李崇润轻哼。
他们压根不会等到寿宴过后,多半商量着,就是要在寿宴上动手。
那个半吊子的十三殿下也不见了,一群乌合之众,倒是胆量喜人。
正想着,远远见着,大门洞开,萧垣身着翠翟锦服,头戴豹皮席帽,手里端着兜鍪,阔步走了进来。
两人擦肩,李崇润斜睨他,他几分心虚地错开眼神。
周围拥簇着仆婢,不便言语。
李崇润负袖离去。
萧垣热情万分地步入殿内,将兜鍪放在地上,朝着檀侯深揖为礼:“大周太。宗十世孙高叡拜见檀侯,千岁千千岁。”
檀侯扑哧笑出来:“孤僭越了,该是孤拜见殿下才是。”话虽这样说,但身体稳稳陷在圈椅里,十分安然受他参拜。
萧垣殷切地说:“檀侯据三州而立,兵强马壮,甚于国朝,我这等闲散宗室能侍奉在檀侯麾下,是十世修来的福气。”
言罢,他捧起兜鍪,双手奉上:“实在无甚孝敬,这是当年太。宗皇帝率玄甲军荡平九州时用过的,万望君侯不要嫌弃。”
檀侯身边的拓跋俦扶剑走下来,接过,却没有立即呈上,而是端在手里仔细检查。
萧垣心中紧张,偏要遮掩,强迫自己冷静,仔细观察起这位声名赫赫的拓跋护卫。
拓跋俦是鲜卑贵族,出身于武学世家,到了这一辈,据说拳脚平平,唯练就一双鹰目,凡是落入他眼中的人,是否有武艺在身,练到何种程度,皆。
他约莫三十多岁,五短身材,肩宽平直,眼睛细长明亮,像带了锐利的钩子,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拓跋俦检查完毕,将兜鍪奉上。
檀侯刚接过来,苏纭卿便在一旁笑说:“恭喜君侯,当年太。宗皇帝便是戴着它开疆拓土,打下这大周天下,如今它落入君侯中,焉知不是天意。”
这恭维话恰说在了檀侯的心坎儿上,他端起兜鍪,左右端详,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间隙再看看满脸堆笑的十三殿下,心中有了计量。
檀侯道:“堂堂国朝竟被宦官把持,孤为藩将,亦十分不耻。殿下大义,孤定助殿下重返西京。”
萧垣在心里冷嗤:竟想使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一招。
面上却一副受宠若惊:“真的吗?君侯可不要改了主意。”
檀侯笑起来,捋顺胡须,像哄孩子:“不会,殿下放宽心,过几日我过寿,还要请殿下来吃酒。”
萧垣连忙躬身应下。
他走后,檀侯又举起兜鍪,命人拿来铜镜,整衣戴冠,欣赏起来。
拓跋俦道:“还是召陈长史和范都督来商量商量吧。”
陈长史是檀侯麾下股肱之臣陈谦,年逾六旬,老成深算。
而范都督则是定州都督范炎,不同于幽州的若即若离,范炎对檀侯忠心耿耿,就连当初屠戮谢氏满门,都少不了范炎的助力。
檀侯点了点头。
他仰身慵懒道:“口有些渴了。”
苏纭卿苍白的脸上略有些僵硬,但很快撸起袖氅,上面横七竖八的狰狞疤痕,新伤叠旧伤,他拿起匕首,艰难地寻片完好皮肤下刀。
檀侯败了兴致:“算了,文人的血总是一股酸臭味儿。”转而吩咐内官:“去,
召徐娘子来,叫她洗干净,上一回的血总是有股脂粉味儿。”
内官应诺退下。
嗜血残忍的君侯望着满殿俯首,略有些空虚,不禁憧憬:“那举世无双的韦娘子,血一定很好喝。”
缨徽昨夜辗转难眠,今晨精神不济,在寝阁里练习使用匕首时,打了个喷嚏。
红珠连忙捧上热茶。
她不敢生病,灌了一整壶,才又拿起匕首。
王玄庄用短刃比划,简要地教她怎样发力。
他是习武之人,知道这几日功夫进益不了多少,但对付檀侯这样的枭雄,气势和信心同样重要。
也许成败就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韦缨徽做为这个局里最关键的人物,首先不能怯场。
他一面教,一面违心地夸赞缨徽学得快,将她几乎捧上了天。
缨徽练了两个时辰,揉着酸痛的手腕,问:“能否休息?”
王玄庄忙道:“当然。”
他亲自给缨徽搬出笙蹄,斟好热茶。
缨徽看出他的殷切,只当他怕自己临时变卦,想起什么,问:“听说崇润昨日去见檀侯了,可曾惹祸?”
王玄庄道:“都督那么精明,是不会惹祸的。每一步,每句话都会是他精心计算过的。”
缨徽也知道,从少时起,崇润就是谨慎持重的,若有丝毫行差踏错,压根活不到今日。
但她的心还是揪着,七上八下。
王玄庄又道:“檀侯安排他住进了西郊别苑,那里曾软禁过谋逆的藩王。”
缨徽霍得站起:“什么意思?檀侯要软禁七郎?”
王玄庄喟叹:“目前来看,是这个意思。幽州兵强马壮,檀侯不会不忌惮,杀是不会杀的,只怕是要扣住都督,效仿秦昭襄王,令幽州城中将士投鼠忌器。”
缨徽咬牙:“我定要杀了他!”
她拾起匕首要继续练,被王玄庄摁住。
他望向她,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愧疚更多一点,总觉逐鹿厮杀是男人们的事,不得已把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推向杀局中央,去面对血腥残酷的前路,实在有违君子之风。
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喟叹:“若是太累,伤着手筋,只怕事倍功半。”
缨徽低头看着匕首,沉默良久,呢喃:“其实,胜算根本就不大,对不对?”
王玄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崔君誉的布局精妙严谨,至少目前没有什么破绽,也正如崔阿翁预料的,就算都督知道,也不得不配合他们。
可那是檀侯,称霸十余年,至今无败绩的檀侯。
崔君誉希望缨徽做的,是拼死伤他,至少让众人知道,那不是不可战胜的神祇。只有打破神话,才能鼓舞士气,让万千将士有战胜他的信心。
而这一切要以缨徽的生命为代价。
运气好,死得痛苦,运气不好,连善终都是奢望。
就像谢家人。
王玄庄望着缨徽的侧面,那白皙如玉的薄薄肌肤下几乎能看见泛青的筋脉,身姿纤细,就像所有束于闺阁的世家女,孱弱娇贵。
她真是倒霉催的。王玄庄想。
不忍回答她的话,王玄庄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娘子,你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买。”
缨徽也看透了他的挣扎纠结,不忍再为难他,略作思忖,微笑:“还真有一样。”
少时被谢氏收养时,吃过鱼皮冻,用它拌上黄澄澄的小米饭,鲜香盈满唇舌。
她住在别馆,昨夜见到小厮这样吃,被勾出了馋虫。
这算不得名贵,王玄庄迟疑地问:“还有吗?只这一道够吗?”
缨徽点头:“够了。”
王玄庄立即出门去寻,大的食坊不屑于做这道菜,街边小肆他又担心不干净,便干脆买了鲫鱼回来自己做。
王大将军常年驻守边防,人也不娇贵,自然地挽起袖子在竹篓前挑选鲜鱼,须臾间,周围买鱼的人多起来,推搡之时,有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
他认得那人,是李崇润身边暗卫假扮。
不敢拿出看,甚至不敢流露出半分慌张,照常买了鱼,回到别馆,关上门,拿出纸条同缨徽一起看。
看清纸条上的字,两人俱是一惊。
第44章
惊愕过后,只是剩下长久的沉默。
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艰险,崔君誉已尽力安排周全,但还是会有意外。
王玄庄将纸条投入手炉中,火苗飞快吞噬纸条,顷刻间只剩冰凉的余烬。
他对缨徽说:“我连夜送你走。”
“怎么可能?”缨徽道:“我若是这样跑了,岂不是承认了你我合谋。我跑得了,崇润怎么办?”
王玄庄有些烦躁:“都督既然让咱们这么干,那必然是有万全之策。”
“你相信吗?”
王玄庄缄默不语。
他不信。李崇润再精明强干,也不是神,如今这种情形,自身尚且难保,再从檀侯嘴里夺食,恐怕那魔王一旦震怒,都别想善终。
缨徽坚定道:“我不会走。我来檀州,就是为阿耶阿娘报仇来了,我要阿兄活,要七郎活,我不走。”
“那有什么用?范炎已经看出兜鍪里的熏香古怪,不让檀侯放在寝阁里。当天就算你献上酒,他喝了,也毒不倒他。你拿什么杀他?跟他近身互搏吗?”
王玄庄设想过种种场景,不禁冷汗涔涔:“只怕我也自身难保,娘子,你听我的,咱们能跑一个是一个。”
缨徽不说话了,她看向被王玄庄随意放在桌上的鲫鱼,突然问:“你会做糖醋鱼吗?”
王玄庄一怔,呆愣愣地点头。
“我脑子乱得很,想吃鱼。”缨徽说。
王玄庄看看她,拔出别在身后的短刀,拎起鱼直奔厨房。
热腾腾的鱼出锅,放在案上晾着,待结成皮冻,再拌上小米饭。
从前缨徽生病或是别扭时,谢阿娘就做了鱼冻拌米饭来哄她,等她回了韦家,再想吃这些东西时,她亲生母亲却说这是不入流的饭菜,专给贩夫走卒食用的。
这檀州她不来便罢,既来了,怎甘心灰溜溜逃走。
缨徽边吃边对王玄庄说:“我看你还买了小黄鱼,给我晒成鱼干,我要留着吃。”
王玄庄一点脾气都没有,老老实实点头。
“别晒太干,要嫩生生的。”
王玄庄道:“你爱吃这个,我明天还去买。”
两人正说着话,白蕊来报,说檀侯身边的录事参军苏纭卿来了。
只有收拾起残羹,摆上茶瓯。
苏纭卿比在幽州时脸色更惨白,锦衣松垮垮挂在身上,像被抽干了。
偏他笑容和煦,一副谄媚样儿,殷勤地向缨徽介绍檀侯赏赐的东西。
“这是缠丝银香囊,这是蔷薇粉,这是连枝花样绣罗襦……”
琳琅满目的女子用物摆满漆盘。
缨徽内心抗拒,但当着众多仆从耳目,还得装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多谢檀侯,劳烦尊使代我向君侯问好。”
苏纭卿敛袖微微躬身:“某自当带到。”
他偏身看向阁中的红泥小火炉,微笑:“不知能否讨一杯茶水?”
王玄庄忙侧身相让:“参军请。”
缨徽向白蕊使了个眼神,她和红珠立即拥上,招呼跟随苏纭卿而来的仆从们去厢房喝茶。
三人进门,王玄庄将门合上,不敢离开,从门缝里观察外面。
苏纭卿浮起的笑容立即消失,拉着缨徽入内,压低声音道:“不管你们之前如何定的计策,必须从长计议。范炎曾在西京任神策军中郎将,他认得御用之物,也识得熏香。”
缨徽觑看他半晌,仍旧谨慎:“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
苏纭卿翻了个白眼,环顾四周,见到那把随意放在妆台上的匕首,断然道:“不能带,当日一定会搜你的身。”
原本他们也没那么傻,要直接带刀进去。
崔君誉买通了君侯府几个不起眼的小侍女,缨徽献舞后会借口更衣,届时那小侍女会偷偷将匕首塞给她。
只是如今变数丛生,这些计策还能不能用都是未知数。
缨徽道:“参军说笑了,这只是我用来防身的。”
苏纭卿自顾自说:“我有一计险招。”
缨徽正要张口继续客套,但想起如今处境,忖度片刻,道:
“虽然我听不懂参军在说什么,但是参军既然想说,就说说看吧。”
苏纭卿道:“范炎此人奸诈、精明、见过世面,极不好对付。当年谢氏罹难,少不了他从中推波助澜。但这样的人,亦树敌良多。陈谦不喜欢他,孟天郊更是看他不顺眼,若是将矛头对准他,必定群起攻之,落井下石。”
火炉里木炭烧灼得正旺,闭门关窗,闷热不透气,缨徽以手扇风,稍稍驱散烦躁,“攻他做甚?”他又不是罪魁祸首,始作俑者。
“当然是把水搅浑。”
苏纭卿与王玄庄遥遥对视:“腹心内乱,才可趁乱取贼首级。”
王玄庄深谙兵法,知道当前局面,苏纭卿的计策乃上策。
谁让敌我力量悬殊呢。
但这个人……
王玄庄又迟疑了,他看向缨徽,触到她询问的眼神,也下不了决断。
苏纭卿紧盯着缨徽:“我知你不信我,但你别无选择,只能赌一赌。”
缨徽的目光触及到他的瞳眸,那秀若芝兰的眸中满是血丝,像是正饱受折磨,带着无尽的疲惫。
她想起了梦中的燕燕,被她那样念着的夫君,应当不会是坏人吧。
仰头看向窗外的天,澄净无垠,不知英魂是否正徘徊着不肯离去。
苏纭卿说得对,连崔君誉那样老成深算的人都设计不出万全的计策,如此局面,她去何处求万全?
只寄希望于阿耶阿娘和燕燕,在天之灵跟随着她,保佑着她。
缨徽叹息:“请君详谈。”
神龙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是檀侯魏铭的五十二岁寿辰。
他出身于乌罗护部,那里信奉长生天,曾有术士给他起六爻卦,说他在五十二岁这一年会有天劫,闯过去了,便会君临天下。
檀侯本来不想那么快灭掉谢家的。他犯天劫的日子临近,谢氏又以良善著称,他不想在这种时候造这种杀孽。
可是定州都督范炎告诉他,谢氏不死,迟早为心腹大患。
本来以为是官场倾轧那一套,没放在心上,正赶上靺鞨来犯,他大败一场,盛怒之下,又有范炎在旁撺掇,他才对谢氏下毒手。
杀就杀了,他魏铭不是优柔之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怀疑当初是不是杀错了。
谢氏在定州威望颇深,而范炎根本稳不住局面,一年有余,已有许多不知死活的勇士跑来檀州试图刺杀他。
想起这事,檀侯就烦躁,随手将金樽扔了出去。
酴醾陈酿泼溅,赤金流光的酒樽顺着拾阶滚落。
孟天郊连忙起身安抚:“今日是君侯的大寿,祝君侯万寿无疆。”
檀侯黑着张脸,叱道:“你这会儿倒舍得来了,前几日死哪儿去了?”
孟天郊脸上闪过心虚,忙堆起笑,说:“臣急着来给君侯祝寿,随李都督快马回檀州,路上着了凉,在家静卧了几日。”
檀侯问:“那谢世渊不是跟你们一起来的,怎么如今还不见人?”
孟天郊笑说:“李都督年少轻狂,不免英雄惜英雄,舍不得了呗。”
檀侯冷哼:“孤料想就是那小儿有意包庇,说什么人在半路逃了,唬傻子罢了。”
孟天郊哄劝:“都是些蝼蚁,待寿宴过后再慢慢收拾不迟。”
正说着,侍女来禀:“君侯,韦娘子到了。”
孟天郊打趣:“这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到底是到了檀州。君侯,您莫要再动怒,不要唐突了美人。”
檀侯这才脸色好转,“请娘子。”
缨徽今日穿上了那件桃红色的薄绫舞裙,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舞裙是半臂衫,边缘缀着流光闪烁的珊瑚和赤金碎片,下面一条细长白皙的藕臂,腰肢细若柳枝,裙纱透光,随着步态春光若隐若现。
第45章
重檐下悬着铜铃,随着步态叮咚、叮咚,衬得周遭幽静,使人的注意力愈加集中在眼前婀娜的女子身上。
她眉眼冶艳,经得起端详。
缨徽在玉阶前止步,盈盈拜倒,“妾拜见君侯。”
嗓音若清泉击缶,悠扬悦耳。
檀侯愣怔了片刻,如梦初醒,忙说:“平身,娘子请到近前来。”
缨徽拎起裙摆,拾阶而上。
檀侯只觉春风拂面,带着花朵的清馥芬芳,自是醉人。他执起缨徽的手,玉骨纤纤,柔润软糯,像精心雕琢的瓷人,有种脆弱罕见的美丽。
他不自觉放轻了声调:“孤心仪娘子许久,早就知道,你我当有此缘分。”
缨徽扑哧笑出了声,她以手掩唇,声若铃铛清脆:“什么缘分?不过是君侯位高权重罢了。”
殿中一片尴尬的寂静。
孟天郊指着她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说君侯仗势夺人妻?”
缨徽斜睨他,乌黑妩媚的眸子里流光溢彩,娇嗔:“难道不是吗?”
檀侯盯着她,只觉嬉笑怒骂十分生动,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久违的活气,他附和:“是,怎么不是呢。”
旋即瞥了眼孟天郊:“刚还说莫让孤唐突美人,你竟在这大呼小叫。”
孟天郊大骇,忙跪倒请罪。
檀侯状若平常道:“出去领罚吧。”
孟天郊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无力求饶,已有护卫拖了出去,须臾,激烈的杖责声便从店外飘了进来。
缨徽在来时听到许多关于檀侯残暴的传闻,未曾想,连对待近臣都是这般刻薄寡恩。
想到将要上演的一切,不禁瑟缩。
檀侯欣赏着她的惧色,愈加觉得赏心悦目,笑道:“这就怕了?孤还当美人胆子有多大呢。”
缨徽低垂螓首,扮演娇弱的姿态,说着违心的话:“乱世中,妾若丝萝飘零,不过是想寻个牢靠的靠山。”
檀侯十分受用,将她拉扯进怀中,撩起额前的一绺碎发,笑问:“那在娘子眼中,孤可是牢靠的?”
缨徽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儿,想起那可怕的传说,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往上爬。她竭力压制恐惧,声若黄鹂:“若君侯不是,那还有谁是呢?”
檀侯拥着她哈哈大笑。
揽着细腰,正欲一亲芳泽,侍女来报,说是定州都督范炎来向檀侯请安了。
臂弯间的美人猛颤了颤,神情极为不自然。
这一切都落入檀侯眼中。
缨徽以袖掩面,后退几步,跪在檀侯身前,柔顺道:“既有外臣,妾便不好久留。正好去习舞,免得夜间宴席上丢人。”
檀侯见她进退有度,颇有世家风范,愈发满意。只是刚刚满臂香气盈怀,骤然离去,不禁有些空虚。
他望着缨徽宛如美玉的细长脖颈,舔舐了下唇,惋惜道:“那就只有晚间再疼爱娘子了。”
缨徽忍住恶心,扮作娇羞,碎步退了下去。
在大殿中央,正与范炎擦肩而过,范炎侧目看过来,缨徽绊了一下,趔趄着险些摔倒。
这一幕尽收檀侯眼底。
待缨徽走后,范炎落座,檀侯揶揄:“此女如何?”
范炎如实说:“十分美丽。”
他年逾不惑,当年是与幽州李寻舟共同问鼎中原的战将,可总是棋差一招,事事不如人。定州不比幽州疆域辽阔,兵精将广。但他比李寻舟年轻,命长,又专心依附檀侯,兼使些阴毒手段,慢慢走到今日。
仍免不了受猜忌。
檀侯灭了谢氏满门之后,只觉自己被推到了风高浪尖上。虽然国朝碍于他的实力,勉强给谢家盖棺定论成反贼,但民怨沸腾,竖敌良多,倒隐隐有给范炎做了筏子的意思。
定州那小地方,灭了谢氏,逼走王氏,尽在他范炎掌控了。
檀侯皮笑肉不笑:“既然觉得美丽,赠予卿可好?”
范炎忙道:“臣知道,这是幽州降将特意献给君侯的美人,臣岂敢有非分之想。”
侍女又来禀:“幽州都督李崇润向檀侯请安。”
檀侯眼中的嘲讽与得意到了顶峰,大马金刀地抬袖:“请。”
缨徽从殿中出来,站在长廊眺望许久,终于看到李崇润身着鹘衔瑞草的
紫色孔雀绫襕袍,戴金玉十二銙,阔步流星地从丹陛走过去。
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刚上了三阶,他蓦然停下,转身朝缨徽这边看过来。
两人离得不近,只能看清人和衣衫,而捕不到脸上的神情。
隔着杳杳虚空对视片刻,缨徽隐约觉得李崇润冲自己笑了笑,辨不清是不是错觉,他很快转身,步入殿中。
她只有在侍女的指引下去后院梳妆。
今晚寿宴,三州有份量的官员几乎都到了,只等宴席一开,顶礼膜拜这位掌控三州咽喉的枭雄。
后院亭台楼阁,姹紫嫣红。
舞姬们正和着鼓点反复练习,丝竹不绝,管乐相和。
院子里聚了四五个女子在歇息,边饮茶,边讨论钗环。
缨徽摸了摸自己鬓侧的金钗。
那是檀州赏赐诸物中的一件,王玄庄给她磨了三个时辰,将钗尖磨得锋锐无比。
王玄庄说:“时机到了朝着脖子扎,死命地扎,什么都不要想。”
她略微怔忪,陡觉裙纱晃荡,低下头,见一只黑猫在舔她的裙袂。
猫儿通体黑黝黝、毛茸茸的,只眼睛绿松石般幽亮,直勾勾盯她,说不尽的诡异。
“小黑,你真顽皮。”
正喝茶的黄衣女子冲它招呼,那猫儿却执拗徘徊在缨徽身侧,迟迟不肯离去。
黄衣女子起身,将猫儿抱起,对缨徽笑说:“这是我养的,猫儿有灵性,很喜欢你呢。”
缨徽摸了摸它的头,猫儿舒服地眯起了眼。
想起什么,缨徽从怀中摸出一个丝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小黄鱼干。
王玄庄怕她进了侯府饿肚子,特意给她装上的。
就像当初阿兄护送她回西京,阿娘和燕燕生怕她路上挑食挨饿,特意做了黄鱼干给她就着干粮吃。
小猫儿喜腥,却颇通人性,没有像一般牲畜不管不顾全糟蹋了,只叼了一个,跳下去,躲在荫凉里专心吃。
黄衣女子早就见怪不怪,不再管猫,热络地与缨徽招呼。
“我们是城中康乐坊的,不知妹妹是从哪里来?”
缨徽一一看过她们,微笑:“从幽州来。”
“那么远……”女子诧异。
善才出来招呼,要她们进去习舞。
如今侯府的膳食馈录,舞乐弦歌等庶务尽归苏纭卿管理,这是对降将的羞辱,但他看上去并不以为侮,反倒乐在其中。
宴饮时旁人都坐着,只有他要穿梭于宾客间,端茶倒水,斟酌菜品,时日久了,却能看出许多旁人看不到的隐晦东西。
苏纭卿给缨徽安排的是独舞。
华丽冶艳的舞裙,盛大华贵的妆容,鼓上起舞,颇有古早世家的雅趣。
檀侯那么个俗人,偏好这一口。
缨徽已在别馆粗略习过舞步,在鼓上练了几回,舞步虽粗糙,但在苏纭卿的违心称赞下,善才也不好说什么,放她去休息。
有几间厢房,是专门给舞姬门换衣梳妆用的。
当下正热火朝天地排练,厢房里只有缨徽。
她坐在妆台前,对着铜镜梳理青丝。
苏纭卿跟她进来,将一包药放在了她的手边。
他退回来,轻声问:“怕吗?”
缨徽怎么可能不怕,她的心剧烈跳动,几乎要从嗓子眼蹿出去。
但她不能在别人面前承认,大战前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不能自己先落了下乘。
她握住那根金钗,倨傲地抬起眼睫,与铜镜中的苏纭卿对视。
他今日看上去比往常精神许多,仍旧消瘦,但眼角眉梢有股别样的神采。
像是期盼许久的东西,终于有了希望。
望着他,缨徽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燕燕。
她拿出黄鱼干开始吃。
定州沃野千里,最适合游牧。每逢春暖花开,阿兄就带着她们去踏青、放马。
燕燕会带着黄鱼干。
阿兄烧起篝火,将干粮烤热,配上黄鱼干,也是一顿美味儿。
他们都没有什么野心,只满足于这样平凡简单的幸福,可是世道也容不下,只能把人逼成孤注一掷的疯子。
缨徽狠狠咬下去,鲜香在唇齿间蔓延。
苏纭卿在她身后漫然踱步,道:“城中进来了许多陌生人。”
缨徽想也许是幽州的暗卫,崇润不会毫无准备地来,就算起先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总不至于真的打算束手就擒。
幽州七郎,最擅长打逆风局。这都是他那些精明的兄长们训练出来的。
但她不挑破,只装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官祝寿,总要带些随从来的。”
“谁知道呢。”苏纭卿道:“侯府守卫森严,是轻易进不来的,除非有内鬼。”
不知怎的,缨徽突然想起了崇润那遥遥的一笑。
也许不是错觉呢。
她胡思乱想,将吃剩的鱼干包起来,放回袖中。
苏纭卿倚靠着穹柱,斜斜看过来,“我见兄长在幽州给燕燕他们立了墓碑,葡萄,若我死了,你别忘了提醒他,墓碑写上我的名字,把我跟他们合葬就好。”
说完这话,他一怔,突然想起,谢家人哪还有什么尸骨,早就喂狼的喂狼,喂狗的喂狗。
缨徽淬道:“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才不去说。”
苏纭卿面带怅然,自顾自道:“要什么吉利,我的心空荡荡,真是早死早超生。”
缨徽拧眉看向铜镜中的他。
他忙直起身子:“好好,说些吉利的,必然旗开得胜,从此天地清朗,得遇明主。”
“喵呜……”极短促的一声,像在应和。
苏纭卿低下头,见黑猫蜷缩在他脚边,正幽幽凝望着他。
他将猫儿抱起来,摇摇它的爪子,微笑:“都说黑猫通灵,你莫不是探子?”
黑猫抬起肥嘟嘟的脸,低睨他,颇有些鄙视。
苏纭卿乐起来:“这可真灵精。”
缨徽见这人刚刚还伤春悲秋,如今又玩起猫来,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又开始担心。
但想想事已至此,箭在弦上,担心无用,干脆抛弃遐思,兀自起身,躺到了绣榻上。
她得养好精神,才能应付夜宴。
苏纭卿不再叨扰她,抱着猫儿悄摸离去。
戌时至,宾客云来,鼓乐笙歌齐奏。
檀侯高居鎏金凤鸟黼纹座椅,左右两端分别是幽州都督和定州都督,再往下,便是文武官员依照次序排列。
酒过三巡,丝竹稍歇,侍女们搬上了羊皮大鼓。
缨徽在鼓上起舞。
她知道自己跳得不好,甩花袖的间隙,她看见李崇润翻了好几个白眼,众人的神色愈发微妙起来。
跳得好与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幽州都督的爱姬,在给檀侯祝寿献舞。
投向李崇润的眼神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
舞罢,侍女送来金樽,月下醇酩荡漾,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缨徽接过,迈着莲花碎步走到檀侯身前,献上佳酿:“请君侯满饮此杯。”
檀侯没有接,席间坐着鹤发老者,捋着胡须道:“既是为君侯祝寿,请韦娘子先饮。”
第46章
缨徽望着这老者,心里浮现出王玄庄曾跟她说过的人物——檀州长史陈谦。
此人是随檀侯从乌罗护部起家的,从起初主仆两人,单枪匹马,直至打下如今的万里山河。
其实陈谦比檀侯大不了几岁,但长年累月但操劳让他显得苍老憔悴。
缨徽在心底冷笑,早就料到这样的场景。偏要做出惊惶失措的模样,端着金樽的手轻颤了颤,装模作样地要把酒往嘴里送。
低垂螓首的一瞬,她瞥见李崇润僵直了身体,正满含担忧地朝她这边看过来。
金樽在她掌心晃了晃,在慌乱中坠地。
陈酿泼洒了一地。
缨徽面露惊骇,指向敬陪末座的王玄庄,冲檀侯道:“都是他,是他指使妾给君侯下毒。”
王玄庄立即离席,跪伏在云阶之下,忙不迭喊冤叫屈:“君侯明鉴,我诚心来降,岂会干这种大逆之事,分明是这女子陷害我。”
宴席上一片死寂,众人噤若寒蝉,面面相觑。
范炎有些幸灾乐祸地冲李崇润道:“这都是李都督的人,怕是跟都督脱不了干系。”
李崇润冷冷说:“此人携粮草辎重叛逃时,怎不见范都督说一句是我的人,都给我送回幽州去。”
范炎一噎,恼羞成怒道:“事关君侯玉体安康,总得审问清楚。”
这厢唇枪舌剑的功夫,陈谦已召来医官来查验被缨徽倒掉的酒,果不其然,当中还有落雁沙。
此乃宫廷密毒,见血封喉。
一直在旁看热闹的萧垣笑了笑:“这怎么眼瞧着是把我也牵扯进去了,今夜可得审问清楚,不然瓜田李下,这檀州我是呆不下去了。”
脸色冷滞如铁的檀侯道:“十三殿下莫要多心,定会审问清楚的。”
王玄庄想起什么,如梦初醒,指着缨徽道:“此女曾经被谢氏收养,与定州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他看向范炎,“您可是定州都督,还没等君侯审问就如此煽风点火,是何用意?”
范炎未料竟拐带上自己,大怒:“你莫要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韦娘子!”
他唯恐檀侯信了谗言,忙离席冲檀侯深揖,辩解:“君侯在上,我一直忠心耿耿,求您莫要中了小人的离间之计。”
檀侯没有说话,一直冷冷审视。
这么多年来,他多疑成性,出了陈谦,身边再亲近的臣子都免不了被猜忌试探。
他睥睨众人,蓦地转头看向李崇润,“李都督以为如何呢?”
比起范炎的惊惶失措,匆忙辩解,他一直很安静沉稳,听到点了自己的名字,才慢腾腾起身。
语调不急不缓:“既然眼前没有头绪,不如顺着毒药的来历查一查吧。我来侯府时,连佩剑都留在了外面,里外里搜查如此严苛,竟不知这毒药是从何来。”
一下点到艮节,檀侯瞥了眼陈谦,陈谦立即起身,召左右护卫去后院排查审问。
这空荡,檀侯将手伸向跪在身前都缨徽。
李崇润不由屏息,手摸向腰间。
可檀侯只是捏住缨徽都下颌,迫她抬头。
那冶艳明灿的面容映入眼帘,绚如烟火,使得他那冰冷的眸中竟也有了虚伪的怜惜。
他说:“谁指使你下毒?说实话,不然把你丢去后山喂狼。”
缨徽私下里演练过无数回这种场景,她曾经很怕自己演不好,可是真到当头,她竟忘了自己是在演习。
清泪划落,濡花了妆容,孱弱的身体瑟缩,雨中娇花般楚楚可怜。
她的声音都在打颤:“我……我不敢说。”
檀侯莞尔,抚摸她脸的手愈加轻柔,循循善诱:“美人儿,你怕什么?这都是男人们的厮杀,你不过做了别人的棋子,与你又何干?”
缨徽仍旧低颤,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范炎。
范炎立即炸了毛:“你这女人不要随意诬赖……”他一顿,电光石火之间清明,指着李崇润:“你指使的吧,什么献降,从一开始就是阴谋!”
王玄庄忙叫屈:“范都督,末将从未得罪过您,您缘何从一开始就非要往末将身上泼脏水。末将真诚来降,若没有实证轻易斩杀降将,那日后谁还敢来降檀侯?您此举,岂非是要置檀侯于不义?”
这听着像是他情急之下的辩词,可落在檀侯的耳中,却微妙敲击到了他心里的某根刺。
他想起了当日,范炎蛊惑自己屠灭谢氏一族。
当时确实是在兵败之后的气头上,也看出他是有些私心,可杀戮之后的麻烦是无穷无尽的,而这场灾祸的最大受益者是范炎自己。
他总觉得在这件事上,自己是被范炎摆了一道。
如今这情形,何其相似。
檀侯看向范炎,被煌煌烛火映出的一点暖光正缓缓凉透,阴云半散,流露出凌厉。
触碰到那点凌厉的一瞬,范炎突然有了危机感。
他意识到,也许今日真的是个圈套,只不过谋害的对象自始至终都不是檀侯,而是他。
多年戎马倥偬的经历让他迅速冷静下来,眼前尽是对手,必须拉拢同盟。
幽州来的这些人当然不可能。陈谦向来不喜他,那个护卫在檀侯身侧、寸步不离的拓跋俦是个一根筋儿,围绕在宴席上端茶倒水的苏纭卿更是没什么用处。
他的目光突然停滞,落在了孟天郊的身上。
这位宣抚使大人可是一直不喜幽州,在当年出使幽州前还来向他示好,话里话外君侯如今乖张暴戾,想要另寻靠山。
似是心有灵犀,孟使君恰好抬头,与他目光相接。
那目光里颇有些深意,像是在暗示鼓舞他些什么。
深知檀侯残酷手段的范炎来不及细想,忙扬声说:“韦娘子既然当初是被谢家收养,必是为谢家复仇而来。那谢世渊在幽州徘徊数月,深受庇护,焉知不是他们串通了起来。宣抚使多次出使幽州,一定有所见闻。”
孟天郊被点了名,做不得壁上观,只有起身。
他刚挨过打,腿脚不十分灵敏,蹒跚着走到阶前,装模作样地要行礼。
檀侯没耐烦道:“行了,你有伤,坐着回话吧。”
孟天郊虚让了几句,不客气地坐在了圈椅上。
他说:“臣奉命出使幽州,日查夜查,倒是有些收获。李都督留着谢将军,怕是为了谢家祖传的兵符。”
这样直白的话,倒没有让檀侯动太多怒。
毕竟如今山河破碎,群雄逐鹿,凡有些头脸、能盘踞一方的,谁人没有野心。
可要看野心到什么地步,敢做到什么地步。
李崇润面带愠色,狠剜了孟天郊一眼,朝檀侯稽首:“不敢有隐瞒,那是个硬骨头,酷刑使尽,可至今无所获。”
这话檀侯倒是相信。
他见识过谢氏的刚烈,若非如此刚烈,也许结局还不必那么惨烈。
但这话又转向了一个奇怪的方向。
若韦缨徽是为报仇而来,那她怎么会和一个对自己兄长使酷刑的男人合作?
孟天郊的话,看来谢世渊在幽州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檀侯只觉一团乱麻,瞥向缨徽,命令:“你说。”
缨徽像被吓破了胆儿,跪在地上,身体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说:“是……是王都督,我……我与他在定州时便相识。当年我能被京兆韦氏寻回,还是王都督的手笔。他……他说服阿耶将我送去幽州,为……为得就是以后徐徐图之。”
她唯恐檀侯不信,敢在范炎辩驳前继续胡诌:“他……他说不能……不能让君侯相信十三殿下,非要说那兜鍪有古怪。不……不然若真让君侯携天子令诸侯,他……他怕是再无问鼎的时机。”
一直看戏的萧垣摇晃十二玉骨折扇,笑说:“这怎么还有我的事?莫非我千里迢迢从西京而来,也能牵扯进这里的恩怨?”
第47章
今夜场景逐渐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仿佛牵扯进了很多人,但是乱麻一般毫无头绪。
忠奸难辨。
向来精明的檀侯脸色阴沉,紧抿唇,冷冷扫视过众人。
像在看傩戏,各自戴着面具,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或无辜,或惧怕,或愤怒,都那么真实。
必然有人在说谎。
檀侯看向自己的智囊陈谦,陈谦捋着胡须,眉头紧皱,也给不出建言良策。
他突然发了狠,吩咐左右护卫:“调府卫到这里,如有虚言,立即斩杀。”
话音落地,原本针锋相对的王玄庄和范炎都安静了。
不光他们,其余朝官的神情也变得复杂。
与其说恐惧,倒不如说心凉多一些。
都是追随其戎马倥偬的战将,各自身上都有伤疤,却因一点点未能分解的疑窦就要喊打喊杀。
范炎心中惶惶,习惯性地想要去摸腰间佩剑,却触了空,猛然想起,侯府守卫森严,在来宴席前就卸了剑。
打破这样持续寂静的是陈谦派去后院调查的护卫。
他们带来了一个身着鹅黄舞裙的女子。
她头发蓬乱,衣衫撕裂,绫衣略微敞开,露出的脖颈上遍布血痕,像是遭受了一场刑讯。
缨徽认出了她,正是今晨与自己搭过话的舞姬。
她跪在云阶下,断断续续地招供。
“那毒药是混在脂粉瓷钵中带进来的,是……是……”未来得及说完,她便浑身抽搐,口溢白沫 ,当堂晕厥过去。
护卫们忙上前扒开她的嘴,却已然来不及,女子已经毒发身亡。
檀侯看着这场闹剧,蓦得,冷冷说:“倒是个烈性的。”
人证亡故,只有摆出证据。
护卫道:“派人去康平坊查了底细,此女祖籍定州,其三年前来檀州谋生。家中已无亲眷,派去搜查康平坊的人说,在她寝阁里发现了不菲的金银。”
随即有人呈上来,十几只金锞子,成箱的银锭,绝非一个藉藉无名的舞姬能挣下的。
殿前再度陷入死寂。
望着这些很有指向性的证据,缨徽竭力忍住不去看苏纭卿。虽然这个局里攒聚了英豪,各有各的手段,但缨徽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暗桩就是苏纭卿埋下的。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在谋划着要给谢家人复仇,他的仇敌不光是檀侯,还有这个残害忠良的定州都督范炎。
在安静中,苏纭卿提了茶壶,若无其事地走上云阶,给檀侯斟满茶水。
而后,便像个堂倌,侍立在他身侧。
范炎很快意识到,当前的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
真是奇怪,这个十三殿下都跳了出来,就连一直与幽州不对付的孟天郊所陈述的话都是对李崇润有利的。
莫不是他们全都联合到了一起。
他被这个猜测骇了一跳,越品咂越觉得有理,指着李崇润冲檀侯道:“这是个阴谋!从王玄庄献降开始!哦不,从李崇润来幽州祝寿开始!他为什么去年不来?因为那时筹备不充分。他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眼睁睁来自投罗网的,定是有后招。这些人就是他的后招。”
李崇润轻哼。
陈谦转向他,混浊的双目中精光内蕴,发问:“李都督就不为自己辩解吗?”
李崇润反问:“这等荒谬之言有何可辩解?依照他的话,莫不是君侯府内外竟都是我的人吗?我都不敢想自己竟有如此神通。”
是了,这黄口小儿登位尚不足一年,后院屡屡起火,众所目睹。如何有本事插手千里之外的檀州内政?
莫非有同党?
陈谦看看孟天郊,一时想不通,为什么呢?
眼见这老狐狸沉思,王玄庄装出沉不住气的样儿,上前嚷道:“铁证当前,难怪范都督一上来就攀咬我,合着找替罪羊来了。”
范炎怒道:“你这条狗又跳出来做什么?这里面是你能置喙的。”
王玄庄不着痕迹地移步,刚好站在檀侯的鎏金座正前方,拍打范炎的胳膊,激烈道:“咱们都是爷们,敢作敢当,你算什么东西!”
范炎直觉一股酸痛顺着胳膊的筋脉四散袭去,他捂着胳膊,双目几欲喷火,阔步上前逼问:“君侯面前,你竟敢出手暗算!”
王玄庄装模作样后退,满面仓惶,逼近檀侯的坐席,一边退一边喊:“救命!护驾!拓跋护卫,保护君侯!”
拓跋俦拔剑向前几步,想要挡住他们,以防冷不丁冒出的暗箭。
他离檀侯稍稍远了一些。
此时,众人都离得较远,唯有受审问的缨徽和伺候茶水的苏纭卿在檀侯身边。
电光石火之间,苏纭卿冲了上去,从手腕间拔出银刃,扎向檀侯的脖子。
缨徽知道胜负在此一刻,不管王玄庄如何胡搅蛮缠、混淆视听,注意力一直在这里,只是她是跪着的,冲上去时比苏纭卿慢了半拍。
檀侯久经沙场,就算享乐经年,基本的机敏是有的,在苏纭卿冲上来时的一瞬,他偏头夺过,锋利的银刃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一掌劈出,正劈在苏纭卿的面门上。
他轰然倒下。
缨徽立即上去,被苏纭卿吸引走注意力的檀侯火速回神,正要对她如法炮制,一道黑影闪过,伴着尖锐的“喵呜”,那只黑猫扑上了檀侯的脸。
他的双目被短暂挡住,仅仅是一刹那,缨徽使出浑身力气,扑上去将金钗插进他的脖子。
缨徽极端紧张,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全身血液冲涌上来,从未有过的大力气,唯恐他不死,拔出金钗又狠狠刺下去。
她感觉到滚烫在掌间蔓延,却分不清从哪里来,低头,见自己腹部被插了半块瓷片。
原来情急之下,檀侯捏碎了瓷瓯防身。
她强撑着力气,见瘫倒在鎏金座上的檀侯已经死透,才舒了口气,任由自己跌倒。
倒地的瞬间,她看见苏纭卿躺在地上,双目紧阖,神情分外安详。
而那只神秘的黑猫正徘徊在他身侧,声嘶力竭地哀叫。
拓跋俦从苏纭卿首度攻伐时就要回来护驾,王玄庄火速上前与他缠斗,将后背留给了范炎。
范炎下意识要护驾,摸佩剑的手触了空,眼珠转了转,装模作样喊了几句“护驾”,再无动作。
殿前四下流窜,只有陈谦这个忠臣在事发时,第一时间要调兵,刚喊了一句,便被孟天郊往腹部插了一刀。
再无动静。
而李崇润则飞速奔上云阶,搂住了将要倒在地上的缨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留给缨徽和苏纭卿的时间只有几息,所幸,他们不辱使命。
缨徽倒在李崇润的怀中,她后知后觉出疼,意识在流散,她看向李崇润的脸,烛光在他身后,耀亮了他俊秀如画的面容。像许多年前她身在绝境,被阿兄救出时,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澄净阳光。
七郎的面容一直都是清晰的,他就是他,怎么会是别人的影子?
顷刻间,缨徽终于彻悟。
她吐词微弱:“七郎……”
李崇润应了一声,抱着她飞快奔走。
“我不想死。”缨徽呢喃。她从前没有意识到,原来她拥有太多弥足珍贵的东西。她有莲花,有七郎,七郎那么爱她。
这个尘世破破烂烂,他给的却一直都是最好的。
李崇润暂时将她放下,撕下衣袍,裹缠住她的伤口,抵在她额头上说:“你不会死,徽徽,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说罢,立即抱起她,继续往外冲。
缨徽想要再看看他,可是眼前大雾漫漶,愈加模糊,耳边的厮杀声越来越小,嘈杂逐渐远去,陷入无边际的宁静。
檀侯寿宴的夜晚,侯府火光冲天,从黑夜中窜出无数暗卫,攻入府邸。
本来府邸守卫森严,但因殿前对峙,调了部分守卫进去,以至于防守出现缺口,被提前埋伏的暗卫寻到破绽,攻了进去。
率领暗卫的是失踪许久的谢刺史长子谢世渊。
无数流矢射进侯府,幽州暗卫与战力卓越的檀侯守卫激烈交战,数个回合后尚未分出胜负,最终随着王玄庄带来的“幽州降军”包围侯府,和他一遍又一遍大喊“檀侯已死”,致使军心颓丧,最终险胜。
但檀州守军盘桓于此十数年,却不容易对付。
檀侯的左先锋大将刘淇首先祭出了为主上复仇的旗帜,试图率领麾下大军攻伐君侯府,被王玄庄击退后,随着崔君誉派出的幽州军的到来,最终落拓败北。
刘淇率军流亡,其余将领或是投降,或是逃窜。
寿宴之乱的三个月后,檀州局面基本稳住,幽州军占领了重要边防。
缨徽伤得不算重,可还是被李崇润押着卧床静养了数月。
七月流火,清风徐徐来,带着凉意。
李崇润频繁往返于檀州与幽州,除了布防,也有整顿两州吏治之意。
他一回到檀州,便会立即来看缨徽,亲自喂她喝羹汤。
缨徽尝了一口,终于忍不住问:“我阿兄去哪里了?我怎么总是见不到他人?”
李崇润目光略有躲闪,马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将苏纭卿与家人安葬在一起后,说是要四处云游一番,我不好阻拦,只
能任由他去了。”
据说那几座坟茔前总是有一只黑猫,眼珠绿幽幽的,终日徘徊,眷恋不离。
想起苏纭卿,缨徽不免一阵伤悒。
那晚她离得最近,目睹了整个经过,苏纭卿扑上去的时候,那架势根本就没想活命,只想玉石俱焚。
也多亏了他牺牲性的前锋,自己才能一举枭敌。
想起之前还对他多有猜忌,实在不是滋味。
李崇润安慰了缨徽一番,真心赞叹:“能屈能伸,卧薪尝胆,是个汉子。”
做汉子有什么用?缨徽心想,他能活下来就好了,那么好的人,那么重情义,世间不就该多一些这样的人吗?
那夜过后,随着檀州的死亡,几乎尘埃落定。
范炎这只狐狸趁乱逃窜回了定州,四处散播李崇润弑杀檀侯,大逆不道的言论,将从前的檀州军收拢了十之三四,实力大涨。
而暗中相助的孟天郊得了厚禄,有家归不得的萧垣暂时留在檀州,时不时过来缨徽这里探病。
这一役,除了缨徽,功劳最大的就是王玄庄。
李崇润改制幽州兵制,设上将军,其下为左右中郎将,王玄庄领上将军,位居武将之首,可谓众望所归。
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归宿,除了谢世渊。
缨徽总觉得奇怪,念叨:“阿兄会去哪儿呢?我受伤了,他怎么不送鱼来给我吃?”
李崇润拈酸道:“瞧瞧这话说的,我能少了你鱼吃不成?”
第48章
过去李崇润吃醋,对缨徽阴阳怪气的时候,她会厌烦。可如今,心境平和,却觉得他有几分可爱。
昏睡的时候,时常会梦见那夜的场景。
李崇润抱着受了伤的她。身后夜色沉酽如墨,星河暗淡,唯有一束光落在他的身上,映亮了面容。
凤眸如画,望向她时,里面全是爱怜与担忧。
像是风中的箭矢,突然击中了她的心灵。
也许她兜兜转转,就是想要寻找这样一个人。能救她于残忍冰冷的尘世,给予她温暖与安稳。
她莞尔,不与李崇润斗嘴,只歪头仔细端凝他。
看得他不自在,伸手摸摸下巴,念叨:“我来时洗过脸了呀……”
缨徽笑说:“我怎么从前没有发现,七郎长得这么好。”
从前也有人在她面前夸赞李崇润俊美无俦,但那样的赞叹是漂浮的,没有具体形状。如今沉下心来自己欣赏,才觉出俊美就是那入鬓的眉宇、幽暗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
李崇润竟显出几分羞赧,略微低了头,也不知想到什么,浅笑出声。
缨徽握住他的手腕,倾身问:“笑什么?”
李崇润生怕她扯到伤口,扶住她的背,笑说:“我这美男计呀,真没想到,到如今才生了效。”
想起那些荒唐往事,缨徽也红了脸颊。
真奇怪,原本一出锦衣缭乱的荒唐戏码,可不知什么时候,各自入了戏,纠缠到如今,竟像一对真正的交颈鸳鸯。
阳光从茜纱窗纸渗进来,打在綦纹丹罗帐上,勾勒出相依的缠绵身影。
缨徽将头靠在李崇润的肩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低喃:“七郎。”
“嗯?”
“我想回家了。”
“回哪儿?”
“回幽州,回我们的家。”
李崇润倏然沉默,缨徽觉出不安,轻晃了晃他的身体,与他十指交握,催促:“你说话呀。”
他侧首亲了亲她的脸颊,柔声说:“刚才跑了神,这是第一回,你说那是你的家。”
缨徽从前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她除了记忆中的美好,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李崇润给她的家。
头顶有瓦,屋中有暖炉,可以隔绝所有风雨。
她说:“以后是我们的家,你外出征战、开疆拓土之时,我会好好守护。”
李崇润拢过她,在她额间印上一吻。
青帘略微晃动,红珠站在帘外禀道:“十三殿下来看望娘子了。”
李崇润不舍地松开缨徽,低声叱道:“真是够烦人的。”
缨徽笑着吩咐红珠:“快让他进来吧。”
红珠应了“喏”,隔帘与缨徽目光相接,忍不住也掩唇偷笑。
在刺杀檀侯之前,王玄庄应缨徽之请,把白蕊和红珠送了出去。
出城是不能够的了,寿宴前城防森严,若叫捉住,只怕打草惊蛇反倒坏了大计。
只能让她们暂时在城内找个地方躲藏,待事情了结,不管成败,都要好好活下去。
原本二女说什么都不肯走,被缨徽软硬皆施,逼着才离开。
两人并没有走远,当夜一直徘徊在侯府周围,一边等结果,一边对月叩拜给缨徽祈福。
尘埃落定的时候,王玄庄率军御寇,见到她们,顺手带了回来。
见缨徽受了伤,两人又是衣不解带地伺候。
这一回她好得很快。
趁红珠出去请客人入内的间隙,缨徽说:“这位十三殿下也算真性情,如今事情了结,他估摸着我很快要回幽州,分别在即,才总想来看看我的。”
李崇润酸里酸气道:“是呀,毕竟是自幼的交情,青梅竹马。”
缨徽嗔笑着轻捶他的肩膀。
李崇润想起什么,状若随意道:“分别在即?怎么,他不与我们一起回幽州?”
缨徽道:“他自少时便喜欢冶游,左右西京是回不去了,想去他的家乡兰陵看看,顺道找寻一下儿时的伙伴。”
李崇润深色幽深:“还是回幽州吧,兵荒马乱的,以贵胄之身总在外跑,也是不安全。”
缨徽觉得奇怪,正想细问,萧垣进来了。
他也不见外,自己搬了张笙蹄在帘外坐,旁若无人地与缨徽话家常。
追忆往昔得正欢,李崇润实在不耐烦,低咳了一声,萧垣才将目光转过去,想刚刚看见他似的。
萧垣笑说:“李都督,我还没有认真谢过你,此番大仇得报,翦除奸佞,多亏你运筹得当,从前多有得罪之处,万望你海涵。”
范炎那厮狡诈恶毒,有一句话说得极对,李崇润不可能眼睁睁地来送死,他在来檀州之前必是未雨绸缪了。
这是一步暗棋,连崔君誉和王玄庄都不知道,或者说,知道得不全。
他们只知道自己在半年前刚登位时,便分批次排遣暗卫入檀州,乔装打扮,候在这里,以伺枭贼首良机。
他们不知道,李崇润收买了孟天郊。
孟天郊在幽州生的那些事,其实无伤大雅,更像是在向檀侯表忠心。
双方互派探子,李崇润略有耳闻,这位君侯随着年岁日长,疑心越发深重,对近臣动辄猜忌、重刑。
这位看上去宠眷优渥的孟使君大概日子也不好过。
当然,对付这种小人,利诱只是一方面,还有威逼。
威逼也简单,李崇润派人向镇国将军薛绍要了一颗碧水丹。
看吧,没有什么崎岖弯路是白走的。
李崇润不愿居功:“斩杀恶贼,徽徽和苏纭卿是首功,我的作用只是让事后大家能活着。”
想起苏纭卿,萧垣有些伤慨,微低了头。
不过寥寥数面,但这般义气惨烈,只怕终身难忘。
他到底是皇子,自小忧国忧民,不免延伸,心想:若这世上,从此再没有这等人间惨剧,那该有多好。
人都说分久必合,四海九州分崩离析至此,也不知何时承平。
这般思绪,驱散了他最后一丝犹豫,萧垣抬起头,看向李崇润,郑重道:“都督是不是在找能驱使钟离氏十万兵马的兵符?”
李崇润城府颇深,没有应声,意识到,原来这厮东拉西扯许久,其实是冲着他来的。
萧垣道:“韦家的这一枚兵符应当不在静安侯手里,还是在他家的三郎君韦成康手里。”
缨徽愕然:“三哥?”
萧垣解释:“韦妹妹在家住的时间短,大概不知道,当年韦家老侯爷活着的时候 ,就对如今这位静安侯很不看好。孙辈们他最喜欢庶出的三郎,就为这,当年姑母没少怄气。”
“韦老侯爷过世那天,我刚好在韦家陪伴姑母,我亲眼看见韦成康独自从老侯爷的寝阁里出来,那之后,才叫了子孙们去病榻前听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