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月卿呼吸一滞,难以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梅池春更是恍若梦中。
半个时辰前,他想,如果珑玲真的死于这些人的阴谋算计之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会与这些人同归于尽,替她雪恨。
半个时辰后,她就这样轻盈地跃入他视野,鲜活生动地捧着他的脸,告诉他——
她愿意嫁给他。
梅池春拂过她的唇,神情终于有了平日的影子。
“……你这时候同我说这些,叫我更不想为旁人送死,只想自私自利地苟活了。”
“人生天地间,不求生,难道求死?”
珑玲眼中泛着水光,却没有落下泪来,面上更添坚定神采。
“作为太子姬弃,你为灭亡周室而死,作为儒家外王孟檀渊的弟子,你为终结九州四分五裂的局面,不惜与我为敌而战死,你从来没自私自利过,你无愧任何人。”
真是奇怪。
这个人明明对阴谋诡计一窍不通,却又好像比任何智者都懂得如何掌控人心。
只是三言两语,
他便像是被这世间最牢固,最无可挣脱的咒缚禁锢。
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梅池春无言,只在心尖处,一遍遍默念她的名字。
她错了。
他可以说自己无愧天下人,却不能说自己无愧任何人,因为……
打断他们的从左侧袭来的辟兵人。
梅池春刚要抵挡,身旁的珑玲却率先出手,几乎是瞬间,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
无人看清她用了什么招式,只见一股灵流以压倒之势,宛如一个巨浪打来。
这些辟兵人大多都是一境至二境,实力不及,却以人数取胜,虽不能敌,但除非挥剑相向,痛下杀手,否则拖也能将人拖死。
“蔺——青——曜——”
这三个字淬着火,凝着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的恨。
珑玲的目光越过这些无辜被牵连进这场大战的寻常百姓,落在远处阴沉天幕下,并肩而立的那两个人身上。
浓黑瞳仁中有宁静而炽烈的黑火燃烧。
她从未当着他的面,这样连名带姓地称呼他的名讳。
蔺青曜听到杀伐声里送来的这三个字,不怒反笑。
没错。
就像现在这样。
恨也好,爱也罢,蔺青曜无所谓她到底在想什么,只要她像现在这样,永远地注视他,哪怕——
哪怕她的目光里淬满杀意,也比方才她方才亲吻梅池春的场景,更能让他接受。
一想到她那明目张胆的亲吻,蔺青曜的心底便翻江倒海。
被背叛、羞辱、抛弃……这些心绪像万千虫蚁啃噬他的心脏,让他简直想此刻就挥师而上,将梅池春碎尸万段!
理智束缚了他翻涌的念头。
蔺青曜无言注视着前方,他年少轻狂,吃过许多意气用事的苦头,越是这种时候,他越是强迫自己冷静清醒。
只要梅池春与珑玲二人不忍杀这些辟兵人,他们迟早会被一点点蚕食。
“……攻下龙虎山,率辟兵人顺水而上,再攻下农家、医家,墨家筹谋百余年的「天音云海」计划就会彻底成为空想。”
商怀悠悠道:
“不过,如果毁了「天音云海」的计划,你和巫山东君要如何消除太岁,荡尽九州邪祟?”
蔺青曜冷声回答:
“只要有九州鼎,东君就能打破绝地天通的现状,令天地重新贯通,借神力来消除这场绵延数百年的灾厄——巫山十二殿会拯救九州,成为新的九州之主,这就不劳法家操心了,还是说,你们想与巫山相争?”
“不。”
商怀凝望着玄衣少女的身影。
“我对你们的野心毫无兴趣,我只想看到辟兵术的……极限。”
“还愣着干什么!”
梅池春果断解开了师月卿身上的「天子令」,灵流缓缓倒流回仙基,他冷眼审视着战局。
“他们是想利用这十万辟兵人将我们拖垮,再出手击杀,夺下龙虎山,我们不能三个人都耗在这里——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师月卿对他的声音原本还心生抗拒,但听到最后八个字,她立刻将那些芥蒂暂时抛开。
“不需要,我一人便可助她。”
借得天道规则之力的法简还有十二根,在这十二根法简消耗殆尽之前,她的实力远超凡俗……
心跳蓦然如擂鼓奏响。
师月卿捂住心口,仙基一阵撕裂般的疼痛,背脊霎时浮现一层凉汗。
珑玲回头扶住她:
“你怎么了!?”
“是禁制。”
师月卿缓慢地吐出这三个字。
制造辟兵人的铸剑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后手。
她明知这一点,为了得到力量,得到自己的记忆,仍然将主宰自己身躯的权力交给了蔺青曜。
那时的她想,蔺青曜所能下的禁制,不过也就是保他自己不被她杀而已,两人利益一致,她原本就没有杀他的必要。
她将敌人看得愚蠢。
更将自由看得太轻贱。
“抱歉。”
她嗓音艰涩:
“当初,巫山云雨台设计让你落败,夺走你敕命鬼狱司狱之位,是我一力促成,蔺青曜其实并未想过真的要赶你走,如果不是我,你不会……”
珑玲拍了拍她的背脊:
“一切恩怨,我心中自有分辨。”
蔺青曜或许当时的确只是威吓她。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待训的鹰犬,有了二心,就要甩几鞭子让她吃点苦头,如此而已。
师月卿噙着泪,默然颔首,却又在下一刻猛地攥住她衣袖:
“——你曾问我师从何门,问我与蔺氏灭门有什么关系,珑玲,与蔺氏灭门有关的人不是我,是抚养我长大的法家理君!”
“当年,他们二人共同钻研辟兵术,希望能将卫国兵将全数改造为辟兵人,助卫国问鼎九州,蔺苍玉却不知何故,突然放弃了这个计划。”
“离开卫宫那夜,蔺苍玉手刃了一千多名通晓辟兵术的法家弟子,其中包括商怀,然而商怀死里逃生,七年之后,他成为法家理君的第一件事,就是赴雁鹜陂暗杀隐居的蔺苍玉,夺回完整的辟兵术!”
师月卿说到此处,已感觉到五脏六腑剧痛难忍。
她半倚在珑玲怀中,看着珑玲的侧脸想——
当初她触动禁制,也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吗?
她一把将珑玲推开。
“趁禁制还未完全压制住我,速战速决——梅池春!”
前方戒备的青年微微侧头,眼神淡漠地看她。
师月卿道:“就如你所言,你我断后,送她突围!”
躲在后方的秀秀看到三人身影如游龙而出,与此同时,玄龟令传来了远方的讯息。
秀秀匆匆一瞥,眼角眉梢绽开雀跃之色:
“——珑玲姐!汲隐大人说,墨家和儒家已各自登上巫山和北溟,正在安置灵讯柱石,若能成功,九州太岁瘴气尽消,兵家很快就能来支援!”
“道家清修之地,岂容尔等在此搅扰!”
之前在洞窟内遇见的小天师,带着同门师兄师姐而来。
小天师对秀秀肃然道:
“看什么?还不速速退……”
“好厉害!你居然带来了这么多人!我更厉害,我居然真能骗……搬来这么多救兵!”
秀秀抓住那小天师的道袍猛晃,指着远处的蔺青曜和法家理君道:
“都是他们在搅扰!我们只是替你们守山而已,但诸位天师也不用太感激我们,快去支援就是!!”
“你你你……先松手!松手!”
一脸肃然的小天师被她晃得晕头转向,同门师兄师姐们掩唇低笑。
人群后,有一容貌俊美,气度却沉稳如耄耋老翁的男子缓缓走出,正是道君南霁云。
目极远眺,辟兵人组成的十万大军无边无际,尽是些衣着褴褛的寻常百姓。
和诸子百家这些训练有素的弟子相比,即便成了辟兵人,凭空多出一境二境的灵气,仍然如蝼蚁般渺小。
南霁云叹然一声:
“古之真人,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辞。然放眼天下,芸芸众生,皆为凡人,又岂能以真人的标准,要求他们看淡生死,超然物外?”
“罢了,就出世一遭,功成,名遂,身退,也是天道!”
秀秀怔怔看着这个漂亮老头摸了摸她的头。
“小友,辛苦了。”
深入敌阵的梅池春很快觉察到道家天师们的加入。
他扯了扯唇角:
“之前见我们没胜算,全都装扑棱蛾子做壁上观,现在见我们占上风,倒是出来锦上添花了,听闻道家一贯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作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旁前来协助的道家天师笑眯眯道:
“客气客气,待会儿真要是形势有变,我们这些扑棱蛾子会让你见识到,什么才是真正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
梅池春没空同他们拌嘴,他望着前方受阻的珑玲。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珑玲这次出现之后,一招一式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她手中无剑,但梅池春仍能感觉到她周身运气流转的方式,不太像是法家心法。
她好像领悟了新的术式,只是尚不熟练,且没有趁手兵刃,懵懵懂懂依靠本能在尝试。
以她的天赋,但凡开窍,绝对开的不是寻常人的窍门。
她需要时间,以及足够她发挥的环境。
“——珑玲,你还要负隅顽抗吗?”
蔺青曜看着卫国大将军手持重剑,朝手无寸铁的珑玲斩去。
在他眼中,此刻的珑玲完全是方寸大乱。
对于一个剑修而言,被人斩断了命剑,与斩断道心无异,之前要不是道君南霁云出手终止了她和师月卿的战局,恐怕珑玲真的就是师月卿的手下亡魂了。
所以她现在才会连最基本的法家心法都开始错乱,即便能在卫国大将军手下过招,凭借的只不过是她过于强悍的创生灵气。
但高手过招,光有灵气远远不够。
她败局已定。
“蔺青曜。”
交手的间隙,珑玲抬眸,隔着硝烟冷冷注视他:
“你是蠢货吗?”
“……”
饶是蔺青曜再如何处变不惊,听到一贯低眉顺眼的少女吐露出如此粗鲁的字句,也免不了神情扭曲一瞬。
“……你说什么?”
“我说,”珑玲一字一顿,“蔺青曜,你真是个蠢货,你可知站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蔺青曜冷笑:
“你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战场无私事,你要是想用这等小事来挑拨巫山与法家……”
“蔺氏灭门也是小事吗!”
珑玲避开气吞山河的凌厉一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蔺青曜骤然凝固的神色。
“……你还敢提蔺氏灭门的仇!”
蔺青曜眉眼阴沉,怒火中烧:
“是你亲口说会陪着我,有朝一日,定与我同报蔺氏之仇!你现在在做什么!我问你,你现在与谁站在一起,又与谁为敌!”
他根本不在乎法家理君是谁,也不在乎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蔺氏全族而灭,他在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亲人,唯一见证了他的少年时光与血海深仇的,只剩下她一人。
雁鹜陂死里逃生。
雪夜破庙依偎取暖。
她背着他走过三百里的瘴气荒原,从来没为衣食发愁过的小少爷,与她分食同一块乞讨来的饼。
“我以为……就算所有人都忘了蔺氏血仇,至少还有你和我会记得。”
蔺青曜双目血红,死死盯着她道:
“可你也忘了,你宁可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甚至只是他一个不知真假的妹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你的灵气,放弃了我们的仇恨,选择去做一个普通人,珑玲,是你背叛了我。”
这些话脱口而出,连蔺青曜都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说出如此幽怨的话来。
但说出之后,他又觉得浑身一轻,如同拨云见日一般。
站在他视线尽头的少女仍如从前,但他看着珑玲的眼神似有所变。
……原来如此。
这才是他只有在珑玲的房内才能安眠的原因。
所以,他许多年前看到珑玲和梅池春在一起时,才会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妒忌。
原来。
原来他……
“我从来没有忘记。”
珑玲目光如霜刃,肃然道:
“在卫宫,在雁鹜陂,就算大多都是些不好的回忆,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从没有一刻忘记,忘了蔺氏之仇的人是你才对。”
“否则,你怎么会还没发现,站在你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你的父亲,也是为了辟兵术,屠灭蔺氏满门的罪魁祸首!”
天地有一瞬的失声。
蔺青曜浑身血液凝冻,又在下一刻急速奔腾,涌入他的大脑。
“这不可能——” :
“你是不是从没见过师月卿的剑法?”
珑玲看他的眼神里有失望,亦有悲悯。
“你瞧不起她,只把她当做妻子和臣子,但凡你认真看过她一眼,你会比我更快发现她的剑技与当年雁鹜陂的那些人有相似之处。”
萧索风声中,商怀从头至尾没有打断他们的对话,也没有置喙半句。
只是在珑玲话音落下的一刻,他抬起头,看向上空,喃喃道:
“灵域结成……姜玄曦和孟檀渊,到底是昔日的一对青梅竹马的眷侣,最后,竟也这么默契。”
上空的灵域泛着淡淡金光,层层涟漪次第推开,像是与远方的余下龙脉遥遥呼应。
在所有人仰望上空之时,珑玲对商怀厉声道:
“你们败了,还要挣扎吗?”
商怀笑容浅浅:
“败了吗?小珑玲,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胜败之分的,我们未必败了,你们也未必就胜了……灵域虽已结成,但你仔细看看,远处龙脉地气之外,太岁瘴气虽然淡去,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珑玲心头一跳,蓦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趁卫无旌停手时,她取出玄龟令查看,才发现商怀所言不虚。
玄龟令显示的九州舆图上,甲乙丙丁四级的太岁瘴气荡然无存,但却那一层淡淡的瘴气却仍然笼罩在舆图上,没有彻底消失。
“……怎么会这样?”
珑玲露出错愕神情,随即抬头狠狠瞪着商怀:
“你们做了什么手脚!”
商怀笑而不语,他自然不会提醒她的。
之前笃信无疑的解决之策顷刻颠覆,珑玲思绪一片混乱。
九州的青铜柱石都已经重新回到了龙脉内,为何还不能重启龙脉?
如果「天音云海」计划根本不能成功,那所有人的努力算什么?那些牺牲的墨家弟子又算什么?
珑玲无法接受。
在她出神之际,卫无旌再度攻来,这位沉默寡言的大将师从商怀,却与师月卿不同,反而和珑玲同出一脉,修一套心法,一招一式都直奔珑玲的弱点而来。
方才珑玲全力应付尚且不低,更何况一个走神。
轰隆——!!
“堂堂卫国大将军,手握绝世兵刃,与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交手,居然还要趁人不备,是不是太丢人了些?”
自梅池春身后而出的墨傀仿佛他的第三只手,生生在半空中擎住了这柄锐气无匹的重剑。
卫无旌差点被他这番话激得破功。
弱女子!?
他自己都是这个弱女子的手下败将,一朝立场对换,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梅池春却不理会她喷火的目光,回头对眸色怔然的珑玲笑了笑:
“别着急啊,这十万辟兵人,道家那位道君正与弟子一道,将他们暂时点化成扑棱蛾子,这样就无后顾之忧了,至于这灵域……我知道问题出在何处。”
“「天音云海」的计划没有漏洞,结成的九州灵域,也的确可以重启龙脉,让龙脉地气自行净化整个九州陆土上的太岁瘴气——只是,灵域结成,却缺少了一把开启整个龙脉的钥匙。”
一瞬间,珑玲的神思前所未有的敏捷,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她张了张口,声线有自己都未觉察到的颤抖。
“不……”
商怀眼中浅笑凝固了。
梅池春的眼角眉梢却笑意渐浓,他没想到,曾经避之不及的命运,此刻兜兜转转,竟然会由他亲自道出:
“那把钥匙,就是九州鼎,换句话说,我就是这个计划的最后一环……”
话还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重重擦过梅池春的右脸,直将他打得偏过头去。
“自视甚高!”
哪怕是十年前,珑玲也从未对他如此疾言厉色过,她扇了他一巴掌还不够,又猛地将他推远。
“什么九州鼎!不过是一块破铜烂铁!等我杀了他们,再与钜子他们汇合,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语罢,珑玲转身再度朝卫无旌攻去。
这一次,她周身六气流转,那种截然不同的气息运转愈发明朗。
她用的不是法家术式,而是融合了法家术式后的儒家心法!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修行之道讲究心念澄澈,行道守一,从没见过有人可以将两种截然不同的道融会贯通,这怎么可能!
卫无旌古井无波的眼中生出波澜,随着眼前少女愈发纯熟的招式,再度纯澈的灵气,眼中波澜变成了惊涛骇浪。
蔺青曜昂首仰望。
法家理君眼眸亮如火光。
……果然。
梅池春看着半空中那道苍蓝色的流光,法家残酷屠戮的杀气,被包裹在儒家虚灵明觉的气韵中,威势不减反增。
不是诸子百家任何一家的术式。
是她用这两生的血与泪,自己蹚出来的道。
“……你还不明白吗?巫山就是你唯一的办法。”
蔺青曜望着战局中纷乱的身影,忽而冷冷出声。
“墨家的计策救不了九州,珑玲,回到巫山十二殿,你要想救下梅池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你闭
嘴!”
咒缚紧紧缠住了卫无旌执剑的手,卫无旌想要震开咒缚,却发现那并非寻常咒缚。
儒家十六字诀——她竟能炼出儒家的本命字诀,封住了他的剑气!
“蔺青曜,在你心目中,我是不是像个傻瓜?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勾勾手指,我就要听你的话?”
卫无旌断臂挣脱,飞溅的鲜血顺着珑玲眼睑滑落,仿佛血泪一般。
但她眼中却没有泪光,她只是固执地质问,像是在质问他,又像是在质问天地:
“你们都想杀他,没有人想要他活下来,为什么?偌大个九州人间,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一处容身之地?”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要随风而散,却又轻轻一吹,拂去他百年不甘,百年苦痛。
梅池春想——
这就够了。
昏暗天光下,蔺青曜看到那个狐狸眼的青年握住珑玲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入自己怀中。
卫无旌正欲趁此机会进攻,飞来的一根金色法简没入他足下泥土,下一刻,金色篆字凝成的法条如缎带飞舞,逼得卫无旌不得不连连后撤。
“月卿。”商怀定定看着她,“你在做什么?”
师月卿看着这个一手抚养她长大的人。
她既想要逃脱这个人的掌控,同时又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抚养她长大,授她技艺,予她第二次生命。
……也正因此。
他比蔺苍玉和蔺青曜更加可恨!更不可饶恕!
“我不是你的师月卿。”
“我叫姜昙,我是齐国景公之女,生于齐景四十二年,死在十二月齐国兵败时,生前誓死不嫁周灵王,死亦顺心而为,一生不求无愧他人,但求无愧自己!”
借来的力量如水般从指缝里流逝,师月卿自知不敌卫无旌,却也不肯后撤半步。
她死死盯着商怀,道:
“就算是以卵击石,我也会让你知道,愚弄我的代价!”
……
珑玲看了看不远处的师月卿,又看着自己被梅池春紧攥的手腕。
她下意识想要挣脱,但梅池春的力道大得前所未有,珑玲一时间竟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
一股巨大的恐惧从脚底蔓延而上。
“你松开我!你放开我!我自己可以做到,我可以杀了他们——!!!”
宽厚温热的掌心扣住她后脑,梅池春抵住她额头,极近的距离,珑玲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对生的眷恋。
但他却握着她指尖,贯穿了自己的胸膛。
“……你今日说,愿意嫁给我……我很开心……”
明明手下不知多少亡魂,指尖触及到温热血肉的那一刻,珑玲仍然脑海空白,浑身僵硬不得动弹。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很多人都想要我死……我骗了你,我父亲其实并不是自愿赴死,那只是我给周王室最后的一块遮羞布而已,他死前挣扎的模样很难看,一点也不像个天子,我那时年纪小,要面子,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怕,死过一次后才知道……死亡真是世间最可怕的一件事……珑玲,我真的,真的,一点也不想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胸膛剖得更深。
九州鼎在百余年前救了他一命,可这一命并非没有代价。
它寄生在他身上,嵌进他的血肉,除非他自愿剖心,否则,即便他死了,九州鼎的力量也会保护天子血脉的身躯,外力无法剥离。
梅池春靠在珑玲的肩头,既想着为什么不能干脆痛得他立刻死掉,又感觉到珑玲滚烫的眼泪没入他后颈,一滴一滴,烫得他不知所措。
他忽然想,上一次他死得不甘,或许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她的眼泪。
这一次如愿以偿,他心情宁静得不可思议。
“……用它铸一把剑吧,太子姬弃没有什么东西属于他自己,他们都想要我剖鼎救世,我偏不救,我只救我的妻子。”
珑玲已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握着她的手送入心脏,已经握住了和他血肉嵌在一处的九州鼎,她想挣扎,但却在挣扎时听到他血肉撕裂的声音,那简直是她听过最可怕的声音。
她想求救。
她想向上天哀求哭诉。
但上空的灵域平静流转,蓄势待发,周遭血流成河,尸堆成山,众生自顾不暇,狼狈挣扎,没有人能回应她。
她好不容易才爱上这个人间,人间却为何不肯眷顾她所爱之人?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血液流逝,和心脏跳动的声响。
天地空茫茫一片,她向肉眼能看到的一切祈祷哀求,却抓不到任何一根救命稻草,仿佛在一个无底深渊中不断下坠,她不知道尽头在哪里,只是坠落。
只是坠落。
“我要你从此无拘无束,无人可敌。”
“此剑护我妻,名为,护花铃。”
话音如碎玉落下,刹那间,燃魂成火,聚九州龙脉精华铸造的九州鼎,在「少阳君火」的淬炼之下,铸成了一柄世无其二的利剑。
剑鸣如万千铃震。
珑玲听到了回响不绝的情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