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无情,人心却会震动。
在场无人料到这样的惊变。
哪怕是蔺青曜和商怀,也难以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切。
“卫无旌!”
商怀当机立断,立刻下令:
“撤——”
这样一把用九州鼎和「少阳君火」铸造而成的命剑,落在任何人手中都是无法估量的神武。
更何况……这剑落在了天下最配得上她的剑主手中!
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她,她的恨意,会将眼前所有人全都化作她试剑的亡魂!
卫无旌自然也知道他将面对的是多可怕的敌人,不敢有任何迟疑,与强弩之末的师月卿一击即离,掉头就走。
——咕噜噜。
师月卿呼吸凝滞,直到眼前血如泉涌,那个方才还强大得难以撼动的男人头颅落地,滚到她足下,她才缓慢地回过神来。
“替我照顾他。”
师月卿回头,没能看清珑玲的神情。
只看见她发丝在风中凛冽飘扬,身后是血流成河,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枕在血泊中,阖上眼,神情仿佛小憩般平静,生死不知。
珑玲不敢回头,不能回头。
她甚至不敢细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用鲜血淋漓的手握住那柄剑,指尖还残留着血肉的温热触感。
胸腔里心脏跳得快要跃出喉咙,身体里血液和杀意一并沸然。
在哪里?
他们逃去了哪里?
珑玲如鬼魂般紧跟着,很快便将十万辟兵人的战场甩在身后。
密林深处,遮天蔽日,正是埋伏的绝佳位置。
珑玲刚入林中,便觉察到有残留的术式痕迹,但杀念支配着此刻的她,让她全无半分畏惧。
她踏入法家势阵中,从天而降的术枷集三名四境灵修之力悍然落下 ,即便是从前的珑玲,也不敢小觑这固若金汤的法家势阵。
然而,金光流转的篆字牢笼尚未成型,藏匿暗处的法家弟子只见那柄滴血的青铜剑剑尖微动——
所有人面露骇然之色。
她竟然一跃而起,主动迎上那座术枷,以五刑之一的「车裂」一式生生将其斩碎!
连三名四境灵修都无法困住她哪怕一刻!
这样的力量,这样锋利的剑芒,简直骇人听闻,本就是令法家众弟子瞻仰的前辈,如今更上一个台阶,实力悬殊,几乎让人毫无迎战的信念。
“商——怀——”
珑玲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刻,商怀便知道自己已必死无疑。
并未慌张逃跑,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玄衣少女浑身煞气走来。
有一名忠诚的法家弟子鼓起勇气,向前跨了半步,便陡然被削掉了半截长发,而在场竟无人看清她何时出剑。
她举起剑,眼神平静,像一名冷酷又仁慈的刽子手对他做出最后的审判:
“幼时,是你替我开蒙,半师之恩,我允你说最后的遗言。”
濒死之际,哪怕再镇定的人都不免有失态,但商怀注视着珑玲,眼里却没有半分对死亡的畏惧,他的目光中反而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痴狂。
“真是完美……这世间,本来该有更多如你一般完美的辟兵人……只要将天下人都铸造成无惧太岁瘴气的辟兵人,抛却七情六欲,秩序井然,再无战乱与罪恶,那本是个完美的世间,你的心上人也可以继续做他的太子,天子,他本可以不必死……”
商怀迎着珑玲的剑,无所畏惧般靠近她,轻轻触碰她的脸。
若是不知前因,看起来简直像慈祥的父亲在与他心爱的女儿告别。
“苍玉也不必死的,是你害了她,你知道吗?”
珑玲长睫颤动。
“青曜是她的亲生儿子,但她和你相处的日子,却比跟他更多,或许是因为你,又或许是因为那些一批一批筛选培养长大的辟兵人,总之,她竟然对辟兵人生出了怜悯心,这个计划明明是她构想的,但她竟然开始动摇,她问我——辟兵人真的完美吗?”
“如果真的完美,为何当我听见她唤我母亲时,我会更容易心软?”
一个完全没有设想过的对话突然砸来,将珑玲固有的认知砸出一条裂痕。
商怀微笑道:
“如果她没有心软,卫国早已终结乱世,她是世人敬仰的万兵之母,我是她身边最忠诚的臣子,我也不必对蔺氏一族痛下杀手,只为夺回被她带走的辟兵术……若是黄泉再见,也不知她还会不会等着我,报当日之仇。”
“黄泉后的事不归我管,我只知道,蔺苍玉和蔺氏一族的血海深仇,不是由她的儿子所报,是我,替她手刃仇人,报了蔺氏宿仇。”
清铃响彻山野,长达百年的血海深仇,在她手中终结。
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
珑玲站在原地看着商怀的尸首,良久,她反手用臂弯擦了擦剑上血水,对法家弟子道:
“带去给师月卿看一眼,之后再替他下葬吧。”
法家理君身陨于珑玲之手,按理说,她就该是下一任法家理君,然而看着珑玲这副模样,无人敢向她提起这事,她看起来对理君之位也全无兴趣。
法家弟子应声而去,珑玲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操控这么多数量的辟兵人,又与他交过手,就算你再能躲,我也一样可以杀了你。”
林深处,传来一声嗤笑。
靠着一颗巨树而坐的蔺青曜将商怀之死尽收眼底,他面色平静,望着珑玲走来的身影,道:
“你一直有杀我的能力,但就和从前一样,你杀不了我。”
珑玲剑指他心口。
“因为,我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有能力救梅池春的人。”
蔺青曜目光灼灼,望入她漆黑眼珠深处。
起死回生,重塑亡者身躯,本就是辟兵术最擅长的事。
“你的条件呢?”
蔺青曜定定看她:“你能开出什么条件?”
珑玲不能替其他人做出允诺,她只能回答:
“只要你能救活他,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不伤害其他人的事。”
她实在是个糟糕的谈判者,没有半点技巧,一句话就直接将自己的底牌放在了桌上。
蔺青曜自下而上的眼神有种异样神采:
“什么都可以?如果要你下跪,要你自封灵气,要你……嫁给我呢?”
珑玲安静地听着。
“那我会选和他一起死。”
这个答案不出意料的激怒了蔺青曜,他本以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设想,但珑玲的答案却比他设想的要更具羞辱性,他涨红了脸,眼神几乎想要活吃了她。
“你宁可死都不选嫁给我!?你就这么……这么……”
他说不出那三个字。
珑玲只是目光真挚地回答:
“如果他知道,他会生气。”
珑玲几乎能想象他听到这种事的表情。
他会剑眉挑起,潋滟的狐狸眼里酝酿着讥笑与怒火,先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再骂她“你敢答应一个试试”。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她脑海中栩栩如生地上演。
少女垂下眼帘,很轻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如闷头一棒,将蔺青曜彻底打得清醒过来。
“……封我的灵气可以,但绝不能废了我。”
蔺青曜别开脸,看向远处的群山连绵。
“另外,我不会待在地牢里,送我回雁鹜陂,你们可以派人看守我,只要做到这些,我可以救人。”
对他所做之恶而言,这个惩罚实在太轻。
珑玲可以放过他,但她不保证其他人会同意对他的处置,只道:
“我会尽力。”
蔺青曜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她已后退几步,反手将手中长剑刺入地面——
笼罩着整个九州的灵域终于等来了最后的钥匙。
自龙虎山的地下龙脉开始,一条金色脉络渐渐顺着山峦,生长,蔓延,脉络越来越远,舒展着,越过万水千山,越过重重黑暗瘴气,直至遍布整个九州陆土。
一整个春夏秋冬倏忽而过。
最后一缕太岁瘴气自九州消亡,最后一只邪祟斩杀于灵修手下。
又是一年新岁到了。
梵音水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飘着垂枝茉莉的落花,孟檀渊走过熟悉的竹林,见到了一株巨大的垂枝茉莉。
细密馥郁的小花沉甸甸的压了满枝,孟檀渊在树下站定,看到了坐在枝头正剪枝的少女。
“花养得很好。”
珑玲从花枝中探出头来,笑了笑:
“不是我养的,是神农之前亲自来过一趟,他还留了两名弟子替我照料到开春后才走呢。”
孟檀渊看着她抱着几支茉莉跃下,看起来是要带回去插瓶观赏。
孟檀渊与她并肩朝竹屋而去。
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听珑玲问:
“你有去玄曦钜子的墓前拜祭吗?”
他脚步蓦然一顿。
“……没有,”孟檀渊淡声道,“滕绛雪不肯告诉我具体埋在何处,墨家简葬,连墓碑也没有,她与那些牺牲的墨家弟子埋于一处,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珑玲沉默了一会儿。
龙虎山之战后,她回到青铜城才知,当日插在巫山上的那根灵讯柱石,是姜玄曦与东君同归于尽,以性命换回来的。
“她和东君之间的关系从以前就很不好。”
似乎因为周围没有人可以倾诉这样的事,珑玲开了个话头,孟檀渊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那时他总觉得,玄曦脚踩两只船,既与我亲近,又拿奚明逗趣,左右逢源,简直可恶——其实那时只是奚明单方面喜欢她而已,她那样的性格,除了东君,跟谁关系都很好。”
珑玲安静聆听。
“商怀死时,可有说为何要杀蔺苍玉吗?”
珑玲将那时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他,孟檀渊微微颔首,霜雪般冷淡的眉眼并无意外。
“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看似温和,性情却很极端,爱一个人恨不得为她出生入死,当牛做马,恨起来也如烈火烹油,非得将自己和旁人都毁了不可。”
历数过往旧友,孟檀渊虽神色平静,但语调中熟稔却自然流露。
珑玲其实很意外于孟檀渊的平静。
可再一想,以他的年纪,早已不知面对过多少次生死离别,就算心中有再多风浪,也不会让外人瞧见端倪。
两人说着,竹屋已近在眼
前。
“——珑玲快来救火!”
师月卿推开膳房的窗户,那张淡雅娴静的面庞被炭火熏得一块黑一块白,连连呛了好几口气,她才道:
“阿蓉非说自己会做卫国菜,差点把膳房点了!”
里面传来姬照蓉不服气的声音:
“我只是不会生火而已!你们等着,等我兄长生好了火,我定叫你们刮目相看!”
“来啦来啦——”
珑玲立刻要去拎院子里的水,还没动手,就见孟檀渊弹指一道灵光飞去,瞬间灭了那簇火苗。
孟檀渊静静看她。
珑玲眨了眨眼:
“自从月卿灵气被封后,大家怕她不高兴,好久都没在她面前用过灵气……一时忘了。”
辟兵人的禁制一旦触动,想要解开禁制,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杀掉触动禁制的那个心障,另一个就是自行冲开。
师月卿是为了保护珑玲才会违背命令,她总不可能去杀珑玲。
所以她只能缓缓图之,指望有朝一日能像珑玲那样,自行冲破——希望虽有些渺茫,却也不是没有,至少她现在与九州第一强者住在竹屋朝夕相对,再没有比珑玲更好的老师了。
孟檀渊:“我听说,玄曦殉道前,曾指定你来继任钜子之位,为何不去?”
迟疑了一会儿,珑玲瞥了眼这位儒家外王古井无波的模样,还是如实相告:
“身为墨家钜子,总得发自内心相信墨家的信仰才行。”
“你不认同墨家的信仰?”
“我不知道。”珑玲看着他的眼,诚实道,“诸子百家,其实每一家我都不怎么认同,这是可以说的吗?”
孟檀渊:“……这是你的自由。”
顿了顿,他还是忍不住道:
“但我仍要说,儒家之道,必定是治世良策,修行正道,你既然已经想起来自己是齐国玄女,修的也是儒家之道,岂能……”
说起这个,他倒是滔滔不绝起来,珑玲急急打断:
“您要留下来吃晚饭吗?”
“不必。”
孟檀渊这才收了话头,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道:
“你传讯于我,说献之……”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献之献之,这个名字太晦气了,您以后还是叫他梅池春吧,若非要一个小名……就叫阿拾。”
她神情肃然,孟檀渊沉默了一会儿,跳过这个话题:
“既然你要我带他回玉皇顶,玉皇顶自然欢迎,只是,你真的不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
珑玲不解:
“他现在只是个小孩子,你要我把他养大,再让他来娶我,是不是有点太挑战世俗伦理了?”
孟檀渊生平第一次被人说他是在挑战世俗伦理。
“……你不后悔便好。”
“但是但是——”珑玲追上去,认真嘱咐孟檀渊,“您要记得告诉他,有我这么一个人在等着他。”
“适当的时候,我会说。”
“这一次,你们记得对他好一点。”
“自然。”
他看到竹屋前的少女朝他用力挥挥手,面上不见阴霾,全然一副充满期待的模样。
“再过十八年,我会三书六聘去玉皇顶娶他的!”
孟檀渊沉了脸,拂袖道:
“……胡闹!”
因为珑玲这一句“三书六聘”,直到接了人,踏上返回玉皇顶的路途时,孟檀渊的脸色还不怎么好看。
江载雪抱着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婴儿,一时还有些新奇。
他那个整天到处捅娄子的师弟,没想到变成小孩还挺乖巧的,只不过,他从前在玉皇顶惹是生非,得罪了不少同门,恐怕免不了受点莫名其妙的欺负了。
“老师,您放心,日后我定会保护好师弟,跟那个珑玲姑娘划清界限,绝不再让她碰到师弟一根手指头!”
他师弟这段情缘真是腥风血雨。
一会儿没了命,一会儿丢了心,现在更是直接变成了一个小孩儿。
再谈下去,他就算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不。”
孟檀渊一想到珑玲那句“三书六聘”,便如临大敌,肃然道:
“待他长到了年纪,我们便先去向珑玲姑娘下聘定婚,绝不能让她登玉皇顶,求娶我们儒家弟子!”
这成何体统!
车轮滚滚,驶向玉皇顶的山脉。
他们所经过的地方现在还是满目疮痍,但所有人都知道,花会再开,人会再回,断壁残垣荒芜地,不过三五年的时间,便又是歌舞升平的繁华场。
十八年倏忽而过,距离玉皇顶外百里的一间茶寮,春暖花开,游人如织。
里面的说书人眉飞色舞,正说到精彩处,拍了怕惊堂木:
“……当时朔风漫天,黑云压城,十万巫山辟兵人大军压境,实力悬殊,龙虎山众人哪儿还有生还之理?就在这时,峰回路转,身负周室血脉的梅池春不愧为昔日的太子姬弃,竟大义凛然,剖心取鼎,赠予昔日宿敌!”
少年与同伴分花拂柳而过。
原本只是途径此处,听到茶寮内传来的声音,不禁驻足停步。
有人挤眉弄眼,笑道:
“咱们小师弟真是名人,这故事说了十多年,还是九州各处最脍炙人口的故事,走到哪儿都听上一耳朵。”
为首那个乌发微鬈的少年身量很高。
青金石色的衣袍衬得他气质冷峻,容色出众,仿佛是哪家出游的贵族公子,通身气派,光华灿烂,叫人不敢细看。
他虽然笑着,却不太热络,不辨喜怒道:
“压根不记得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茶寮内的故事还在继续。
“……在天下苍生面前,这二人不计前嫌,得了宝剑的珑玲,当即杀得龙虎山血流成河,杀得两家溃不成军,最终启动「天音云海」大阵,挽大厦之将倾,成全了一段一笑泯恩仇的侠义故事!”
说到此处,茶寮内喝彩声不绝,少年不太耐烦地抬脚欲走。
忽而间,风吹铃响,一个少女清冽嗓音遥遥传来:
“为什么是侠义,那个珑玲与梅池春……或许是一对恩爱道侣呢?”
茶寮里静了片刻,众人笑道:
“怎么可能!”
“这两人虽说一笑泯恩仇,但以前可是不死不休的死敌,要做道侣早做了!”
“就是,你们这些小姑娘就是喜欢什么情情爱爱,休要玷污两位侠士纯粹的友情!”
那少女倒也没有争辩,只是结了账,踏出了那间小小茶寮。
茶寮外,一众玉皇顶而来的少年议论纷纷。
“她这是误打误撞,还是真知道内情?”
“胡乱猜的吧……小师弟,你说呢?”
少年朝那个背影投去淡淡一瞥。
他冷嗤一声:
“什么恩爱道侣,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不笑的时候,面容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淡漠,此刻心中不悦,神色看上去更是生人勿进。
梅池春在心底咀嚼着这个从小听到大的名字。
珑玲。
以前的那个他到底怎么想的?
追着他杀了百年,还真让她杀成功了,死而复生了不去报仇雪恨,最后竟然又心甘情愿为她再死一次。
简直脑子有病!
老师竟然还想着让他们二人再续前缘,怎么可能?
这次这次他下山,为的就是去一趟梵音水,跟她说清缘由,好叫她别再空等下去。
不管以前的他是怎么想的,反正如今的他,是绝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前世姻缘,就喜欢上一个陌生人。
她就算长得像天仙都不行!
梅池春摩挲着腰间的梅花玉佩,心不在焉地想着。
然而,他目光不知为何追随着那个从茶寮里走出的少女,长街人潮熙攘,她突兀地站在路中央转了一圈,似是迷路的样子。
转来转去之间,梅池春看清了她的模样。
眸光莫名定了定。
空山新雨般的眉眼,白玉茉莉似的面庞,那少女十七八岁模样,衣着朴素,清丽出尘的容貌却打眼得在人群中也一眼能瞧见,装扮越素,越是清凌凌的,像砖缝里开出一朵小白花。
漂亮的女孩子有许多,但能让梅池春如此细看的女子,她却是第一个。
那双浓黑且大的眼盛满了茫然,几乎将自己迷路了写在脸上。
……这路四通八达,谁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梅池春心中暗想。
迷路的小白花并没有张口问路,尽管她的表情看上去很难接受自己迷路了的事实,但她也只是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坐在江堤边上,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芦笙。
梅池春精通乐器,尤擅芦笙。
从背对着他们的少女身旁经过时,梅池春不自觉放慢了脚步,想听听这人吹出来的曲子,是否也如她的长相一样漂亮。
——然后他便听到了一阵摧枯拉朽的可怕动静。
“小师弟?”
众人看着忽而有些掉队的少年,神色有些奇怪。
“……你们先走,我有东西落了,去去就回。”
梅池春完全不理解自己在做什么。
直至折返回到江堤边上,见那个迷路的少女还在那儿不疾不徐地吹她那个破笙,梅池春仍然不明白自己接下去打算干嘛。
暮春晴日,江边白鹭停驻,岸上桃红柳绿。
有碧桃落在少女鬓边,鬼使神差的,梅池春指尖动了动,然而刚一伸手,便被那少女蓦然攥住了手腕。
两人同时愣住。
“……凤求凰不是这么吹的。”
少年神色淡定,面上带着三分散漫笑意,挑眉道:
“我芦笙吹得还不错,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一段。”
他看到那少女静静凝望他许久,一错不错的。
梅池春被她用这种灼热的目光注视,心中生出一种莫名感觉,就好像两人不是初次相见,而是……
“好啊。”
少女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笑容,她递来芦笙,袖中有淡淡茉莉芳香。
梅池春不自觉地一滞。
“不会耽误你做正事吧?”
梅池春漫不经心想,他只要赶在那个珑玲三书六聘打上玉皇顶之前去见她就行,算不得什么急事。
于是道:
“不会,你若是寻不到路,我还可以送你一程。”
“你怎么知道我迷路了?”少女很意外。
梅池春调着手中芦笙,瞥她一眼,懒洋洋地道:
“这路上每个人都看得出来,你肯定是迷路了。”
她双手叠在膝上,偏头看他,眼中漾着温柔笑意。
“但是,只有你会来问我。”
无论重来多少次。
他还是会向她走来。
梅池春因她的直白愣了一下,侧目望去,正对上少女情意涌动的眼眸,那样的眼神不加掩饰,让人多望一眼都仿佛要跌进她的眸光中,就此沉溺不醒。
他立刻别开脸。
春风处,有悠扬笙歌随水飘去,曾经无人听懂的曲调,今日终于千回百转,落在了她的心尖。
人生自是有情痴。
此恨不关风与月。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