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的尾巴。”
轻柔的低音于身后传来,徐容朝突然就从噩耗中惊醒,目光下移,落在徐容棋的长尾上。
徐容棋的尾巴垂在两腿之间,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一旁的徐容靳尾巴左右摇摆,表现得十分不安。
徐容朝突然明白过来什么,望向
徐容棋的眼神也尤为意味深长。
他曾以为尾人族可以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仍然无法忽略身体上的本能反应,他们的尾巴就是与绝大部分的野兽一样,不受控地表达着自己的内心。
即便徐容朝再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就是摆在了他的面前。
徐容棋在提起祖父即将死去的消息时没有半点伤心,他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情绪,他已经是尾人族中难得与本能对抗的那个人了。可正因为他的尾巴毫无反应,无法表露情绪,恰恰暴露了他的真心。
徐容棋学会了隐藏,却没学会伪装。
并且提起祖父生死之事,显然也是他临时起意。徐容靳就在徐家,祖父若真的扛不住了,徐容靳不会不知道。
如若“云绡”不曾提醒他,他也会如同徐容靳那样,紧张担忧地忘记一切,跟随徐容棋回去若川徐家,继而被他们控制住。
他本该相信徐容棋的话。
这是他的亲哥哥,这是没有谎言的尾人。
但徐容朝已经不能相信他了,因为若川处处埋白骨,这里本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徐容棋叹了口气,道:“你也看见了吧?山里的那些白骨也不知从何而来,还有这些光……听宁长老说那是阵法,恐怕我们若川要有大麻烦了。”
徐容棋说到这里,徐容靳也沉默了下来。
徐容朝看着他们俩都没再甩动的尾巴,又忍不住去看其他人的尾巴。
一旦他从尾巴上察觉到问题所在,便立刻能分辨出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祖父是因为这阵法突然出现在若川,心中担忧,又见山里的那些白骨思虑过重就病倒了。他命令我和容靳来找你,让你回去见他,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和你说。”
骗子!他们也是骗子!
如果他们真是来找他的,就不会在一开始惊讶他在这里。这里是大阵中心,他们会过来显然是懂阵或受人指引的。
徐容朝咬紧牙根,回头看了一眼。
徐容棋与徐容靳都朝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空荡荡的山川上吹来了几丝风。
徐容朝精准地看到云绡的方向,他是亲眼所见云绡在他的眼前“消失”的。
布在云绡身边的那些石子可以隐藏她的气息,她画的符可以隐藏她的身形。她要徐容朝陪她演一场戏,看看到底是谁率先找到这里,并且困住他们,不可乱动山间阵脚。
当时云绡告诉他:“你若不听我的话,届时有人死了你可别怪在我的头上。”
徐容朝不明白她的用意,问她:“谁会死?”
云绡却道:“你先听听找来的人怎么说,他说谁死,那谁就会死。”
徐容朝逼着自己不要去信她,毕竟她是个骗子,她已经骗过自己一回了,他怎么还能上当?
明明知道她是在拖延时间,她不离开这座山,定然与这诡异的阵法有关,她要拖延时间,也定然是想维持阵法以达到她的目的。
可偏偏徐容朝知道她的用意,又忍不住想,不如再信她一回?
反正她也跑不掉。
所以他就在这座山上等着,等到了徐容棋和徐容靳,等到徐容棋说……祖父快死了。
此刻徐容朝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让祖父死!
“这里的阵法,是我找人设的。”
徐容朝说出这话时,徐容棋看向他的眼神都变了。
徐容朝背对着自己的兄长,自然也没看见他们眼底的寒意,他自顾自道:“其实我不光找到了十一公主,也找到了仲卿仙师。想必你们都知道仲卿仙师的本事,他似乎有把柄在十一公主的手上,所以我拿捏住了十一公主,就等于拿捏住了他。”
“容朝?”徐容棋往前走两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这个从来单纯无害的弟弟:“你想要仲卿仙师为你做什么?”
“发现这些白骨,不过是意外。”徐容朝不会说谎,所以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兄长坦然地说出这些云绡早就让他准备好了的话,他背过身,因为痛苦声音沙哑,反而显出了几分真实。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吗?”徐容朝既然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便很顺利地说出来。
“从我回来之后,你们就因为我没有尾巴处处针对祖父,针对我,甚至逼得我主动退出,去了麒麟山。”徐容朝怒道:“我在你们的眼里算什么?徐家不是没有本事排除异己,护我掌权坐上长老之位,可你们却和他们沆瀣一气,让我和祖父在若川没有任何容身之地!”
徐容棋一惊,若说他一开始还怀疑徐容朝是否是想骗他,可当他说出这些话后,徐容棋便知道这些都是他的真心。
这世上的人就没有不自私的,即便是他们尾人族,在巨大的利益面前,谁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
更何况徐容朝生来不凡,偏偏这样的天之骄子掉进了泥坑里,他自然会有怨怼,会生恨意。
既然他有软肋,徐容棋就好办了。
他悄悄给徐容靳一记眼神,让徐容靳先回徐家,可徐容靳还没动徐容朝身边的几条兽宠便呲牙咧嘴,发出凶狠的低吼。
“谁也不许走!”
徐容朝喊出声,他往后退了两步,离云绡更近一些。
背对着山崖那边吹来的风,今夜的月也隐入了云层中,徐容朝双眼通红,他是痛苦的,可他眼底的血丝屈却让徐容棋觉得他是在恨。
“这些山里我都设了阵,我不好过,便谁都别想好过!”徐容朝失望地看向面色各异的兄长道:“你们知道我的能耐不在尾巴,我带来的兽宠都在各做山上埋伏着,便是你们身边的那些,我也不是不能让它们倒戈。”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徐容朝又道:“你们若敢随意离开,我便放兽入林,不是笑话我是残疾吗?那就大家一起断尾!”
“容朝!你别轻举妄动!”徐容棋见徐容朝几乎落泪的模样,生怕自己的弟弟乱来。
“是你们别轻举妄动,否则我让仲卿仙师设下的阵法,会叫你们知道什么是冲动的代价。”徐容朝说完这话,叮嘱自己的兽宠看好他们,路过徐容棋和徐容靳的身边时还冷冷地瞪向他们身边的兽宠。
那几只野兽感受到徐容朝的气息,再面对徐容朝留下来的几匹凶恶的狼后往自己的主人身后藏了半截。
“容朝!你要去哪儿?”徐容棋从不认为,自己的弟弟会说谎。
徐容朝是如今整个尾人族中,最单纯的那个人。
徐容朝道:“我去看望祖父,祖父若死,你们陪葬。”
说完这话,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里。
徐容棋和徐容靳不敢动弹,谁也不知这阵究竟代表了什么,如果真的会让他们死呢?
钟离湛一直看着这场戏,徐容朝不算演得好,至少没有云绡那样真假难辨,但他胜在性格坦然,谁也没想到会从他的嘴里听到假话。
叫徐容棋吹响竹哨,提醒其他山间的同伴切勿轻举妄动,山林间众多回应,钟离湛终于松了口气。
徐容下山这一路头脑都是混沌的,他双手无助地握紧。
原来尾人族也是有谎言的,只有他天真的以为尾人不会说谎,所以长了年纪却没长头脑。若非云绡戳破,他在旁人的眼里一直都是最好糊弄的那个傻子。
他要去找祖父!
不能让祖父也被这些人欺骗了!
他要在危险靠近祖父之前,找到他!
—
大阵开启的第一天晚上若川的长老们就已经召集各氏族的家主聚在一起。
若川说大不大,但要将信息传满所有山川,没有两天也不能成。
第三天的晚上,该出现的人也都出面了。
尾人族有三位长老,徐长老是一位,管御兽,宁长老是一位,管养兽,苏长老是一位,管族人生存琐事。
三位长老身后各有其氏族,氏族之间也有抱团。
数以万计的白骨突然出现,被那阵法的光芒照得无比耀眼。三位长老带着氏族的家主问话和商量半天,一一盘查,最终得出在每一个氏族管辖的山脉中,都有尾人消失。
徐长老是被一个妇人推着轮椅出面的,他的确因为这阵法急忧攻心,病倒了
,所以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徐长老沉声问:“为何不上报?”
“他们的理由给得很充分,有的说要去京都谋生,有的说在山外镇子里买了屋子要成亲,或做生意,总不能事事都向上报备?”
徐长老同时也发现了一点问题,这些人都不是在短时间内消失的。
近十多年来,统计在一起大约只有千余尾人以各种理由离开再没出现过。可山林中的白骨却多到叫人头皮发麻,若按照这样算来,至少得有数百年之久。
“若非计划数百年,便是活了数百年了。”徐长老才说出这话,脸色突然转变。
他立刻双手捂着心口,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从轮椅上滑了下来。
“徐长老!”
“徐长老——”
周围人纷纷上前,可谁也没敢动他。
只见年迈的老者双眼怔怔地盯着一处没说话,他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不能动弹,七窍缓缓地流出了鲜血。
将死之状,竟与显帝当初十分相像。
-
钟离湛忽而止住呼吸。
今夜无月也无星,乌云沉沉地压着头顶,他一直都没敢松懈,静待着星辰归位。
可不知阵法何处出了差错,他察觉到了星辰回归的位置出了些许偏差,这点偏差可能导致的结果他不敢想象,浑身血液都逆流了。
钟离湛根据移星之阵察觉星辰转移的原因,双手颤抖地比出结印去算归月的方位,计算得出云绡的灵魂应当已经回来了。
只是不是回到这座山上。
脊骨处传来的阵阵疼痛提醒着他,他算的没错,云绡的魂魄已经回来了!
她就在若川。
徐容棋和徐容靳已经在这里等到心焦,山里老宅那边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山顶上的风吹得他们头痛欲裂,可他们仍然留在这里。
忽然间众人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像一样,一名身着橙红色长裙的少女乍然出现。她像是一阵风,又似一团火,只短暂现身片刻便朝深山而去。
就在少女现身的那一刻,九星连月阵的星辉逐渐暗淡。
山林野兽狂啸,此起彼伏,长老齐聚的古殿内,徐长老的手忽而以一个扭曲的角度刺破了自己的心口,穿胸而入。
可怕的画面让周围人纷纷后退。
“云绡!”
听见自己的名字,云绡本能地抬头。
随着她抬头,徐长老也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昂起下巴,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滞。
血淋淋的手掌缓缓从胸膛抽出,在那只皱皮苍老的手掌中心似乎有什么猩红的东西正在迅速跳动。
“他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了!”
一声惊叫,使得周围的人更加惶恐,只觉得徐长老疯了!
就在众人后退时,一股气劲从他们的身后冲了过来,拥挤的人群从中散开,少女几乎是立刻闪现在众人面前。
云绡看见了自己,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喊着自己的名字。
这种感觉……还蛮新奇?
对于周围人而言,更惊骇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看见刚才挖出自己心的徐长老扶着地面坐了起来,鲜血直流,脸上挤出一记宛如抽搐的笑容。
“钟离湛,我回来啦!”
第42章
钟离湛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止了,暂停呼吸后又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他闭上双眼,意识从云绡的身体中剥离。
修长的大手搂住云绡的腰肢,另一只手扶在了她的肩头,钟离湛的魂魄如一阵黑雾缓缓在云绡的身体之后成型,像是一座令人安心的小山,遮蔽了从她身后传来的各种异样眼神。
云绡不太会控制他人的身体,所以用着徐长老的身体笑不出来就算了,连她同钟离湛打招呼的那一声也只能自己听见。
她手心里的东西还在拼命地挣脱,周围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和钟离湛说太多话。
此刻钟离湛正扶着云绡的身躯,让她背对着众人,看上去像她还好好地站在那里。他目光扫过徐长老,准确来说,是透过徐长老的身躯看穿附身于徐长老身上的云绡,眉头紧蹙。
下巴微抬,意思显然,他要她回来。
云绡说不了话,便只能晃了晃右手。
钟离湛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的手上,眸色凝重,眼神更加沉冷:“你好大的胆子!”
云绡抿着嘴。
她是有些冲动了,但这一次冲动也算不上坏事。
“祖父!”
徐容朝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两天他离开了布阵的山峰后便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徐家,徐家人见他突然回来心有疑虑,徐容朝从开始说谎之后便算得上得心应手,他从徐家那边套了话,得知徐长老来到古殿便也匆忙赶来。
若川位于深山,山路并不好走,徐容朝便是骑在野兽的身上连夜奔波,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他方才在古殿外便碰到了匆匆往外跑的氏族家主,听那个氏族家主说祖父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甚至用手挖出了自己的心脏,这个时候怕是已经死了。
徐容朝不敢相信,他心慌意乱,头脑一片空白,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他来迟了!
徐容朝冲入了古殿,大殿之中还有其他人守在那里,他们满面惊惧,不敢走也不能走。
徐容朝看见了云绡,那抹橙红色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徐容朝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轰鸣了。尤其是祖父的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鲜血淋漓,距离他最近的只有云绡。
她骗他?!
她又骗他!
她不是应当在那座山上吗?可为什么她骗了他,让他暂且制止住兄长们的动作,她却突然出现在祖父的面前,祖父也果然重伤将死!
“云绡——”
徐容朝上前便要扯动云绡的身体,他没碰到云绡的手臂,少女半垂着头往旁边挪动两步,避开了徐容朝的动作。
徐容朝却不肯放过她:“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对我祖父下手?!”
钟离湛将云绡的身躯轻轻搂在怀中,再看向徐容朝目眦欲裂的脸,心想这几天应当也是徐容朝此生最大的转折点之一了。
一个从来不会说谎的人被逼得学会了说谎之后,便谁也不会再轻易相信了。
“我徐容朝到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竟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徐容朝朝着云绡怒吼出声后再转身跪在徐长老的身边,一滴滴眼泪夺眶而出,他双手无措地悬在徐长老漏了个洞的伤口上。
徐容朝数日紧绷的情绪在这一刻崩溃,他也是此刻才知道,若川不是他以为的若川,亲人不是他以为的亲人。就连祖父,这个世上对他最好的,哪怕他去了麒麟山也不曾放弃过他的人,他也护不住。
“祖父、祖父……”
云绡借着徐长老浑浊的双眼看向泪流满面的徐容朝,再看向周围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方才因为徐容朝不分青红皂白质问她的怒气也渐渐散了一些。
云绡朝钟离湛看去,钟离湛的脸看上去可真危险,尤其是那双狐狸眼,正凉飕飕地盯着她。
云绡:“……”
她用意念带动着徐长老的身躯,艰难地站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一个被挖了心的老者居然还能动弹,徐容朝也吓了一跳,他连忙擦去眼角的泪,扶着徐长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步步朝云绡的方向走去。
那只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掌心朝上,面朝着云绡缓缓展开,众人还未看得清他的手里究竟是何物便见“云绡”抬起手,单手比了个结印之后盖在了徐长老的手上。
徐长老手上跳动的东西很快便安静了下来。
云绡在触碰到自己的手便察觉到灵魂不受控地朝自己的身躯贴
近,视线几度模糊,如同在九星连月阵里感受的眩晕感再度袭来,云绡立刻闭上了眼。
再睁眼时,徐长老便在她的面前直直朝后倒去。
“祖父!”
徐容朝不知道徐长老给了云绡什么,他紧忙地扶着彻底失去意识的徐长老,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让徐长老靠着他的身躯,再抬眸朝云绡看去。
云绡对上了徐容朝泛红的双眼,再垂眸看向自己还紧紧握着的右手,她的手上沾上了徐长老的血,一股难言的腥臭正从她的掌心散发出来。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这是真的彻底回来了,手掌里暂时沉睡的东西也让她知道,她在还是魂魄时发现的事都是真的。
“徐容朝。”
时隔多年,云绡再一次喊了他的名字。
徐容朝屏住呼吸,看见云绡摊开手掌,将她手心里的东西递到了他的跟前。
她没有半点隐瞒和废话,直接道:“这是神鬼蛊,显帝就是被它杀死的,有人想用它也杀死你的祖父。”
徐容朝怔住。
云绡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此刻她的掌心里正躺着一个全身赤红多足的硬壳爬虫,这种类似爬虫的东西头顶上有一根尖尖的如同针一样的触角。爬虫身上满是符文,淡金色的光芒化成了细线捆住了它的所有手足。
徐容朝猛然低头看向怀中的徐长老,他没亲眼看见,却也知道这东西是徐长老自己破开胸膛从心口上抓出来的。
云绡见他有了不同的反应,便道:“你若信我,便去找他,能催动神鬼蛊说明他就站在这片山野里,一定离这里不远。”
她要想在这座山上找人可不容易,反倒是徐容朝有兽宠,野兽的脚步快,能嗅到的气味也更多,想要找到一个隐藏在若川的外人并不困难。
徐容朝许久都没说话,他垂着头,像是一直在看不知是死是活的徐长老。
云绡知道他不一定还愿意相信她,见徐容朝还在犹豫,云绡眉头紧皱,上前一步将人推开。
她一只手悬空在徐长老的心口处笔画,口吐咒语,手写符文,随着她指尖的符文压下,咒语停止时,徐长老心口的伤口也终于止住了血。
这是钟离湛教过她的,她都记得。
只是用起来还是很不方便,在见到徐长老的伤口止血却没愈合时,云绡抬眸朝一旁站着仍然没个好表情的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的眼睛眯着,嘴冷硬地抿着,只盯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云绡眨了眨眼,看向徐长老,再看向钟离湛,如此反复好几次。
见钟离湛依旧不为所动,云绡干脆开口:“帮帮我吧……你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吗?”
钟离湛:“……”
徐容朝一惊,神色恍惚地朝云绡看去,不知她在看什么,又在和谁说话。
云绡说完才察觉自己这话似乎有点儿反讽,她扯着嘴角露出一抹尴尬的笑,又朝钟离湛挤了挤眼,她许多话要尽快离开这片人多的地方和他单独说。
钟离湛的心跳是在云绡终于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时才渐渐平缓下来的,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根本不知道,她的魂魄本就偏离了阵法中心,而后在他见到她时她又附身在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对他而言有多骇人。
她到底知不知道附身意味着什么?
她有可能会被困在那具苍老的身体里永远出不来。
也有可能在对方死去的时候也跟着一起死去。
偏偏她还敢对他笑,她还如同邀功献宝一样将她抓出来的神鬼蛊扬给他看!
钟离湛气得牙痒痒,他有无数脏话都在面对云绡那张脸时吞了回去,气恼过后钟离湛有些郁闷地想着:罢了,她好好的就成。
至少她安然地回来了。
什么都比不上她重要。
无声叹息,钟离大善人上前两步,蹲在云绡的身边轻声道:“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他又如同教学一样在徐长老的心口处画下咒文,开口:“你打断了神鬼蛊在他的身体里生根发芽,至少保住了他的命,这伤口愈合与否区别不大,能不能醒过来全看他的造化。”
云绡感受着钟离湛贴近自己身上时传来的热意,没忍住侧眸朝他看去一眼。入目钟离湛的侧脸,还有他在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唇,再看向那只画咒的手,云绡的呼吸漏了一拍。
她用过他的眼睛去看人,她用过他的嘴巴下达命令,她用过他的手学着他的字迹去批阅那些奏章。
她从九星连月阵中回到过去,附身在他的身上,成为了一段时间的他……他会有这段记忆吗?
她做出了与历史上的记载同样的决策,没去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是对还是错?
钟离湛察觉到云绡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他念完最后一句咒,再侧眸瞥她。
云绡尚未回神,她愣愣地对着钟离湛的双眼,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一时觉得可惜。
她成为钟离湛的那些天,都没找到一把镜子仔细看一看当时的他。
“看什么?”钟离湛方才还很温柔,这回又没好气了。
云绡撇嘴,装得很委屈可怜:“你别凶我。”
钟离湛欲言又止,云绡又道:“我还以为我会死在阵法里,再也回不来了……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钟离湛。”
她叫着他的名字,不是讨好尊称的曦帝,这一声连名带姓,听起来像是撒娇示好,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进。
提起她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钟离湛的呼吸乱了些,终究软和了下来。
“没凶你。”他道:“就是……担心你。”
云绡啜啜:“那我还能看你吗?”
“……”钟离湛:“看,给你看。”
云绡眉目弯弯地朝他瞅了一眼,心满意足似的。
这一招真是百试百灵。
云绡见徐长老止血伤口愈合后脸上的死气也淡下去了,这才起身面朝徐容朝道:“徐长老暂时不会死,你可以放心了。但想要在他身上种下神鬼蛊必定是能与他亲近或是他极度信任之人,那个人还在若川,你有那么多头兽,不如把他找出来。”
徐容朝知道徐长老暂时没有生命危险,立刻从浑噩中清醒,再回头看向古殿内的人,他觉得每一个都像是凶手。
这回是真的要群兽环山,谁也不许走!
云绡见他周身气势骤变,顿了顿,神色古怪道:“顺着身量较高,身形较瘦的男子,这个方向找找看。”
徐容朝意外地看向云绡,云绡没有多余的解释。
她对徐容朝没什么好说的。
便是要说,也是告诉钟离湛。
徐容朝不疑有他,他要尽快控制住若川的局面。
见徐容朝走了,云绡才凑近钟离湛,肩膀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胸膛道:“好了,他走了,我们也快走吧!”
钟离湛:“……”
云绡见他不动,神色疑惑地抬头,而后对上钟离湛那几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道:“他走了,你该告诉我,那个身量较高,身形较瘦的人是谁了。”
云绡在他到来之前一定知道些什么,否则为何主动上徐长老的身,救他一命?
第43章
云绡也没想到自己会恰好撞上徐长老身体里神鬼蛊发作的那一幕,她的魂魄在长时间的眩晕之后便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再睁眼自己就在若川古殿之内。
云绡起初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还以为她又去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但见到轮椅上的徐长老后渐渐想起来这位老者正是徐容朝的祖父,这才确定自己是回来了。
她不敢轻举妄动,知道这个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等钟离湛找来。
云绡为魂魄,双眼所见的也与常人不同,她在徐长老说话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一闪一烁的,速度很快。
那东西发着淡淡的红光,在钻入徐长老的胸腔后便没动弹了,于此同时徐长老
的脸色也骤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几乎是一瞬倒地,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云绡却察觉到徐长老在倒地之前,他的后脖颈上浮现出了一道咒文,那咒文很快就隐入皮肤,随着他瘫倒消失。
在徐长老身上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云绡在神霄塔下看见的显帝一模一样,她其实没想太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她见过那个字迹。
于徐长老脖颈处一闪而逝的咒文,她见过那样的字迹,只是一时没想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
而且她不能让徐长老死,他的身体里有神鬼蛊,联合满山白骨,想要用徐长老的身体养成神鬼蛊的人一定就在若川!这不正是钟离湛想要让尾人族提防的真相?
云绡不会附身,她本能地朝徐长老冲了过去,魂魄在触及对方身体的刹那调动所有意识想要去操控着他。徐长老彼时未死,他似乎察觉到了有一股力量冲入了自己的体内,两道魂魄于黑暗中相视一眼后,云绡便能操纵着他的手,稳准狠地朝他的心口刺入。
后来发生的一切,便是钟离湛看见的那样。
云绡的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后也未放松警惕,她一直在想自己是在何时见过书写那样咒文的字迹?直到方才,她才忽而想起来。
救下徐长老,云绡其实也并不完全是为了钟离湛和尾人族。
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说徐容朝,就是因为四皇子嘴欠说了徐长老的尾巴,徐容朝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一拳打昏。
徐长老对于徐容朝而言很重要……纵使人各有命,可也有路见不平。
这是她从钟离湛这个菩萨的身上学来的道理。
-
徐容朝说封锁若川,他还真的不顾一切就将整个若川群山以最快的时间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尾人族的能力并不在于他们的尾巴,徐容朝驭兽能力也很卓绝,原本因为山中出现的白骨,他已经将自己的兽宠分散出去,眼下竹哨声一响,群山中趴伏的野兽纷纷响应。
徐家在这当中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徐容朝不知道,但他知道徐家不可信,他身边的其他人也都不可信。
如果连自己的至亲也是从始至终欺骗了自己,身边的玩伴则极有可能是看守自己的眼线。
他蠢了太多年了。
“疯了,疯了!徐容朝他疯了!”
“他不是早就离开若川了吗?凭什么召唤这些畜生拦住我们的去路?!”
“若川里这么多白骨,每天都在死人,难道他想困住我们,也把我们都困死在里面吗?”
若川氏族中各种声音都有,也不是没人去反抗,可正如徐容朝所说,在若川讲道理的方式便是打一场,谁赢了谁说话。
徐容朝不会和那些氏族里年纪与徐长老相差无几的家主对打,但能坐上家主之位的,手底下总有几个凶狠的野兽。徐容朝喂养长大的兽宠也不是吃素的,何况他在麒麟山有自己的牧场,兽群庞大到几乎难以想象。
野兽封山,日夜都是嘶吼呼嚎。
云绡本想支走徐容朝,然后和钟离湛趁此机会离开,毕竟她能提供给徐容朝的消息就这么多,接下来是他们尾人族自己的事,和她也无关。
但徐容朝没让她走。
因为徐长老生死未卜,云绡似乎会什么了不得的咒法可以救命。
也因为云绡多嘴了那一句,徐容朝说他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出云绡提起的符合外形要求的男子,让云绡来一一辨认凶手。
云绡:“……”
她若真想走,徐容朝拦得住她?
云绡哼了哼,她早不是过去的自己,被困在一方皇宫不得自由。在以为钟离湛的魂魄有去无回的那三天里,云绡向他学了不少东西,今后想要安然在地活也不成问题。
可云绡还是留在了若川的古殿内。
此时的古殿只有她和昏迷不醒的徐长老两个活人,剩下的那些家主回去了,长老也回去了。
他们都得留在自己的住所要么商量如何对抗徐容朝突如其来的发疯,要么提防着若川里潜藏的危机是否会缠上自己。
古殿位于若川最高峰,实则是一座颇为华丽的楼阁,只是延续了古老的装饰和摆设,殿内还有一些简易的阵法,是为了防止天灾人祸致使古殿坍塌破损所用的。
云绡在古殿内找了一把太师椅,端到了古殿的后院里,正对着群山西侧,恰好能看见一片风光秀丽的山川上夕阳西下的绝色美景。
山顶上偶尔能远远地看见掠过的黑影,那是巡逻的野兽,天空群鸟横飞,一双双眼睛捕捉着山间妄图逃跑的人。
画面神奇,前所未见。
“好厉害的本领啊。”云绡对钟离湛道:“这些飞禽走兽都能听徐容朝的调遣呢。”
这么看来,他还真是尾人族难得一见的天才,难怪才十几岁就被选中为下一任长老人选,且全族毫无异议。
云绡的目光微闪,不知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这样的本领我也想要。”
钟离湛突然就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手掌轻轻盖在了她的头顶,不算温柔地揉了揉:“这个时候自责,会不会太晚了点?”
云绡一愣,抬头看过去。
钟离湛瞥她:“你当初为何要割掉他的尾巴?”
云绡瞳孔缩了缩,情绪还没来得及起伏就很快平稳了下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她其实并不太在意,毕竟也无可更改了。
云绡可以说很多谎言将钟离湛糊弄过去,却不知是否因为她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他,内心不自控地觉得她和钟离湛的关系生了变化。这个人除了强大安心可靠,也成了她在此间唯一一个可以说真话也不怕会被人异样看待的对象。
“因为他和云宓成了好朋友。”云绡说出这话时,放在膝上的手忍不住握紧。
云绡道:“我不是个好人,也不大方,但此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我总想自己是特殊的,拥有唯一性。”
她当时只有徐容朝一个朋友,徐容朝又被皇子宫女们排挤,她自然以为自己也是徐容朝唯一的朋友。直到她在她的朋友那里不再是独特的那个,甚至他的另一个朋友是她的仇敌。
“算是恨乌及乌,也有些不甘心和不忍心。”云绡深吸一口气:“我恨云宓,恨和云宓成为朋友的徐容朝,不甘心自己在为人处事上被云宓比了下去,又不忍心他对云宓摇尾。”
钟离湛不是很能弄懂云绡此番心理,他没有云绡的经历,成为不了她。但他知道云绡此刻在看见徐容朝另一番卓越,在察觉她当初割断他的尾巴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后会有愧疚,至少她不是无药可救。
“所以,和你成为朋友之后,就不能再另外交朋友了?”
钟离湛显然是开了个玩笑,他既然知道云绡和徐容朝的过去,也算解了心中的疙瘩,便不再提那些。
云绡不认为他这句话是玩笑,反而认真道:“对。”
钟离湛又问:“和你的仇人交好之人,哪怕你曾再喜欢,也会反目成仇?”
云绡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是倔强的,别扭的,又具有侵略性的感情。
钟离湛缓缓勾起嘴角:“还真是霸道啊,云绡。”
云绡握紧的手慢慢松开,嗯了声:“我就是这样霸道,所以和我成为朋友要慎重,因为我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要么,她装她的小白兔,大家
各自披着虚伪的外皮,当利益相互虚假的朋友。
要么,接受她最真实的面目,从此将她视为唯一,坚定地站在她这边,永不变心才行。
钟离湛看着云绡的头顶,她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他一直在观察着她。
与云绡接触久了,其实并不难猜出她的部分真实想法。其实她可以爱憎分明,只是十五年来,云绡从未得到过真正的独属于她的爱,故而也没有人能真的看穿她的真心。
此番随意的交谈,话不多,可对于云绡而言无异于剥下了她的一层皮,是如同刺猬一样保护自己的伪装。
钟离湛偏偏……早就知道她是个骗子,了解她的本性了。
他绕至云绡的身前,单手扶膝半蹲下。
云绡坐在太师椅上,高出钟离湛一小截,钟离湛抬眸看向她,二人距离极近。
“这么看来,我不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人选?”钟离湛歪着头,眉眼弯弯地朝她笑。
这一记笑容和云绡过去看见的每一次都不一样,没有恣意张扬,也没有温柔怜悯,好像从她喊他钟离湛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不再是曦帝和信徒的关系。
这一句反问,也无关于他们生死绑在一起。
云绡没有避开钟离湛的视线,双目凝望彼此,似乎是在试探对方的坚定。
钟离湛见云绡迟迟没开口,便知道这一步还得自己靠近。
“和我做朋友吧,云绡。”钟离湛的手轻轻盖在了云绡用力掐着的手指上。
云绡如同触电,想要收回自己的手:“除了我,你如今也不可能再有其他朋友了。”
还真是个像小刀一样的女子。
钟离湛笑了一下:“是,所以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云绡望着他弯弯的眉眼,他的魂魄透着最后一丝晚霞的红光,整个人温柔体贴得不像话。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仰视着她,无视她恶劣的本性,用请求的语气让她成为他的朋友。
云绡突然想起了钟离湛年纪轻轻就死去了的史实,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胸腔里涌出了一阵酸涩,像是老醋浸泡了般,带着些许微不可察的疼痛。
云绡知道她是在难过,和过去她为自己难过时不同,她深知她此刻是在因为钟离湛而难过。
他可真好啊。
这么好的人,怎么后来就英年早逝了呢?
钟离湛被她的眼神看得呼吸暂停,很奇怪,明明她的眼中没有他的倒影,可他却觉得她满眼都是他。
云绡开口:“丑话说在前头,成了我的朋友,今后你不许对别人好。”
钟离湛想说,他根本无法接触到其他人。可不知是否因为云绡看他的眼神很不一样,她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难过的事情,整个人处在一种很需要旁人去哄慰的状态里。
所以钟离湛点头:“好。”
“也不许在我面前提别人的好。”
“好。”
“无条件相信我的每一句话。”
“……行。”
“不许欺负我,不可以伤害我,不能背叛我。”
“当然。”
“我永远,永远,永远排在你的首位。”
钟离湛张了张嘴,愣了一下,再朝云绡望去。
这是对朋友提的要求?对爱人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
可云绡很认真,恰是这份认真让钟离湛有些恍惚,这个没体会过爱的少女,果然不懂朋友和爱人的区别。
“我答应你。”钟离湛朝她抬眉:“这样,我们就是朋友了?”
云绡其实也不明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难得骄纵:“从今以后,我们是朋友了。”
“那么朋友之间是否应当坦诚?”钟离湛问。
云绡抿了抿嘴,又点头。
钟离湛的声音轻缓,循序渐进:“那个身量较高,身形较瘦之人,你还没告诉我他是谁。”
云绡沉默过一次,这一次被钟离湛架住了,她立刻道:“你骗我!你不是真心想当我的朋友,你只是想套我的话!”
钟离湛安抚地望着她的双眼道:“我只是在教你,朋友的存在除了你提的那些要求之外,还可以分享开心,分担难过,同生死,共患难。”
云绡局促地抠着手指,她其实没想过能一直隐瞒钟离湛,只是因为神鬼蛊关乎尾人族这么多条人命,她不想牵扯其中。
“我在徐长老的脖颈上看见了一道咒文,因为那道咒文,沉睡于他身体里的神鬼蛊才会苏醒。”
云绡道:“还记得我说,我本来就会反咒吗?我在五岁时于宫中见过一个人,身量高,身形瘦,他掩着面很神秘,似乎对我很熟悉……他教了我反咒让我自保,他的字迹和徐长老脖颈上咒文的字迹,一模一样。”
第44章
云绡仔细回想。
五岁时的记忆即便她拥有过目难忘的本领,拼拼凑凑也不完整了,但对于那个人的外形和声音她还是印象深刻的。
那个人穿着暗蓝色的衣裳,整个人除了一双眼睛之外,其余皮肤全都包裹在长袍之下。
“他有你这么高呢。”云绡道:“京都很少有你这么高的人。”
京都的人族都不太高,钟离湛就比云绡的那几个兄长都高出半个头左右,所以云绡对那个能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皇宫里,并且身量很高的男人印象那么深。
钟离湛道:“将你遇见他的全过程,毫无错漏地说给我听。”
云绡瞥他,抿嘴:“你就是为了这个才说要和我做朋友的吧?”
钟离湛看她那阴恻恻的小眼神,大有如果他敢点头,她就能来个鱼死网破的气势。
钟离湛觉得云绡这样有些好玩儿,没她在皇宫里那么会伪装情绪,似乎与他说开了之后,便能坦然地面对他,随意自己如何,反正他都要接受。
更鲜活,更像个坦率的小姑娘了。
蛮可爱的。
钟离湛伸手轻轻弹了一下云绡的额头道:“你也不想想,你认得这么危险的一个人物,我事无巨细的了解,不正因为我担心你的安危?”
云绡没察觉到疼,她怪异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清晰地感觉得到钟离湛这次弹她的额头比以往每一次都轻,就像是抚摸了一下一样。
云绡还没学会一个人会站在关心她的角度,去了解她的这种举动。
她想了想道:“当时我在自己的小院,并没有离开,也不是我主动找上他的。在发现他时,他立在我小院的墙头上,不知在那里盯着我看了多久。”
其实当时的情况有些诡异,云绡和那个人四目相对,安静了很久。
她害怕,可没喊有刺客,那个人甚至主动跳入院子里,对她道:“我们见过。”
彼时云绡摇头,笃定道:“我没见过你。”
因为他身量高。
那个人的声音很沙哑,却笑:“我们见过的,在你出生的时候。”
那人又说:“你很特殊,是不是每一次受伤都很快就能愈合?”
云绡装得瑟瑟发抖,那人安抚道:“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道:“我教你一道咒,你要牢牢记下,这咒不能害人,但至少别人也害不了你。”
他用一截枯枝在地上写下了反咒,那是云绡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符咒这一行。因为一道反咒让她对符咒起了敬畏心和好奇心,从那之后她将皇宫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将自己能学的东西都学了个精。
正因为那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咒,所以她对写下这行符咒的字迹印象深刻。之所以没能立刻想起来,也是因为那毕竟是她五岁发生的事,她总觉得有印象的可能是近年见过的。
“他教完你反咒就离开了?”钟离湛问:“之所以教你反咒,是因为他知道以你的身份,在宫中或许会受皮肉之苦,却不会被残害致死,反咒是为了避免有人暗害你。”
云绡点头:“我想是这样的。”
这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云绡能想起这么多已然了得,而且她给徐容朝指了一条路。那人如果真的想要炼成神鬼蛊,定然会守着神鬼蛊,不会离开若川,以那样特殊的身形想要找起来不难的。
钟离湛又道:“神鬼蛊被你抓住,已然无用,他不会留在若川。经你这么说,他能记得反咒,恐怕还是曦族中人。”
毕竟如今反咒是连仲卿也弄不懂的咒,而那人随随便便就能教给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儿,丝毫不怕这个小孩儿会将反咒泄露出去。
他的手里有更多牌,他所拥有的牌,都曾属于钟离湛。
云绡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抓住了钟离湛的胳膊:“如果他真是曦族人,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钟离湛:“……”
怎么,他是曦帝,所以曦族人都该和他扯上关系吗?
云绡道:“徐长老本来不会死的,他是说了一句话后才突然倒下。他说尾人族山川里的这些白骨非一日而成,至少得几百年才能累计至此。主动残害欺骗尾人族的本族人不可能将阴谋隐瞒数百年,只有可能炼蛊者活了这么久。”
曦族人被苍穹天道赐予的天赋,便是足够长寿。
可明明钟离湛死前诅咒过所有曦族人,寿命有数,不过百载。从那之后曦族人寿渐短,甚至因为被天道赐予的天赋繁衍困难,于历史长河中险些灭族。
“你的诅咒不行啊!”云绡指着钟离湛。
钟离湛:“孤的诅咒不行?!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句话被钟离湛生生咽了回去,他不是不自信,只是诅咒是他濒死前的呢喃,他连自己怎么死的印象都很模糊了……
钟离湛又沉下脸来仔细想着云绡说的这些,道:“若真如你所言,徐容朝非但抓不住这个人,若两者相遇,他还会有生命危险。”
-
云绡也没想到,钟离湛的话会一语成谶。
当天夜里,若川山林里的野兽阵阵咆哮。
徐容朝能动用的力量很少,若川中真正能让他相信的,恐怕也只有自己亲手养大的兽群。
他调遣群兽环山时,便将徐家人牢牢地看守起来,其他氏族虽然不满,但在两位长老的安抚之下也尽力配合。
自然也有野心的想要趁此机会彻底扳倒徐家,将徐家从继承长老的资格中除名,可他们不知道,其实徐容朝早就已经不在乎长老之位了。
这两日,徐容朝忙得脚不沾地,没放过若川山间的每一个山洞。
他有目标地寻找,也竟然真的叫他找到了个可疑之人。
徐容朝可以召唤的野兽不计其数,一声声吼啸从顺着同一个方向传来,野狼在深夜借着月色窜入荆棘,幽绿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个速度奇快的人影。
徐容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等他发现那人是从哪里过来时再回头,距离他极远的山林中隐隐可见火光,那是徐家的方向。
徐容朝的脚步只停顿了一瞬,便头也不回地追着黑影而去。徐家并非独于群山之外,老宅起火,总有人会发现,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能放过杀害这么多尾人族的凶手!
徐容朝跑得不快,可他有不断续力的兽群,骏马在山川中左右换位,徐容朝追上对方时那人几乎要离开若川,接近麒麟山了。
银月之下,黑袍在山林中若隐若现,他似乎早就察觉到徐容朝追自己而来,故意将他往这边引。
徐容朝没想那么多,他站在高马上,拉紧弓箭,盯紧了对方的身影射出箭矢。
咻——
破空声传来,徐容朝的羽箭擦破对方的肩膀,那人似乎也很意外,回头牢牢地盯了他一眼。
徐容朝更是意外,因为在他视野中的活物,除非他主动放过,从来还没有失手的时候。
他看得清楚,方才他的箭本来应当穿过那个人的胸膛,可不知他耍了什么花招才躲了过去。
忽而数道黄符从黑袍中飞出,一簇簇燃烧的火焰阻拦了徐容朝身下的骏马。
两张符贴在了骏马的脸上,皮肤灼烧的焦味伴随着呲呲啦啦的声音传来,徐容朝的马没有慌乱地将主人摔下,只是脚步越来越快,像是用最后力气助力徐容朝追上对方。
徐容朝屏住呼吸,眼见着离黑影越来越近,他在骏马倒下的前一瞬腰腹使力,整个人如飞出的箭,连带着那道影子一同摔在了麒麟山顶。
看似平坦的山顶草野突然陷了下去,二人从交错的树枝上坠落,徐容朝与那人缠斗在一起,同时摔入了山间白骨堆中。
满山阴气戾气,都是枉死之人多年未散的怨恨。
只见那鬼祟的穿着黑袍之人双手比了个结印,竟能招魂使鬼,从那些已经死去多年的尸骨上唤醒一道道鬼影,吓得徐容朝双腿一软,险些顺着白骨堆的边缘掉下深深的山崖。
那些鬼影如同幻象,带着森森的寒意化作了一把把刀,在徐容朝回过神来之时对方已经离他很远,而那些白骨雕刻而成的刀穿过他的皮肤和身躯,将他打成重伤。
一头银狼扑在徐容朝的身上,替他当下了致命伤。徐容朝的四肢血流不止,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他甚至能从对方那双仅露出来的眼里,看出几分鄙夷与讥讽。
徐容朝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挂在脖子上的竹哨不见了。
他没想过这个人会的鬼魅之术竟然如此之多,但又回想起对方画的符,用的咒,不难猜出他应当来自于曦族。
若不是徐容朝那一箭让他有了危机感,而且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他恐怕不会暴露出自己的来历。
那人晃了晃手中的竹哨,将竹哨贴于嘴唇上,一阵哨鸣声响起,趴伏在徐容朝身上喘气的野兽像是突然失控了起来,猛然张开利口咬在了徐容朝的肩膀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徐容朝推开忠心护主的兽宠,从那双幽绿的双眼里看见了疯魔与空洞。
银狼嘶吼地挣扎着,它尝出了自己主人血液的味道,有了片刻清醒,可又在那一阵阵音调诡异的竹哨声中,彻底失去了理智。
眼看重伤的兽宠就要再度扑过来,徐容朝的手边已经没有趁手的武器,而面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兽宠,他一时难忍,以为自己今夜会死在这里。
“喂!”
一道清灵的女声从悬崖上空传来,徐容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在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来人,却能从这道声音听出来者是谁。
心跳在这一瞬疯狂躁动着,徐容朝的双眸猩红,又忍不住落下眼泪。
云绡微微喘着气,清澈的圆眼瞪大,意外地看向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高瘦男人。
她一路跑来可真不容易,烧了三张神行符呢!
“好久不见啊。”云绡一张嘴便是语出惊人:“你炼神鬼蛊,杀了不少人吧?”
那人在这里看见云绡也很意外,他犹豫了瞬似乎要正在考虑是否要让云绡和徐容朝一同死在这里。
但第二眼朝云绡看去时,那人不知看见了什么,整个人震惊地险些从虚空中摔下去。他伸出一只苍老漆黑的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云绡。
云绡往后退了半步,后背贴在钟离湛的胳膊上。
那人的速度很快,不过眨眼便到了云绡的面前。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黑影叫云绡吓了一跳,她没看清对方是如何动作的,只见到有一只鬼爪朝她的面庞而来,转瞬就要捏爆她的脑袋。
云绡的身后贴着钟离湛,连后退都不成,只来得及原地闭上双眼。
那只漆黑的鬼爪上咒文释放着猩红的光,带着阵阵恶臭气息,缠绕在他指尖的咒文叮铃铃作响,像是招魂的铜铃。
钟离湛双指并拢,在对方的手朝云绡伸过来时便指尖点在对方的掌心处。
铃声乍止,咒文破碎,只听见“噗”地一声,像是鬼魅一样的男人突然四分五裂,身躯骨肉化成了血雾,黑袍成了黑烟,在月色下散尽。
云绡的心跳很快,在寂夜中尤为清晰。
她捂着心口,回眸朝钟离湛看去。
“人……怎么就凭空消失了?”云绡的声音沙哑:“你杀了他?”
“是傀儡。”钟离湛说出这话后,眉头紧蹙,神色凝重。
“傀儡?我知道!蛊术之一,以木雕刻人形以操纵,可以达到以假乱真。”云绡背后一阵阵发凉:“
可这个傀儡看上去怎么不一样?”
钟离湛察觉出她有些害怕,手掌轻轻抚在她的肩头道:“以尸为身,蛊为魂,这种傀儡在照国早成禁术了。”
云绡还想再问什么。
山崖台上,盖上兽宠双目的徐容朝发出声音:“你别自言自语了……很吓人。”
云绡:“……”
第45章
徐容朝没好意思让云绡拉自己上去,所幸抬头便能看见一条条垂挂下来的老树根与枯藤,借着这些东西徐容朝也能爬上山崖。
云绡看着那个浑身血淋淋从山崖底下爬上来的男人。
到底是谁更吓人一点啊?
等到徐容朝彻底爬出来了,云绡才看清他身上的伤势,大大小小十数余,这回是真的挺吓人的。
见徐容朝虽然还在流血但好歹手脚健全,云绡抿嘴朝钟离湛看去一眼。
钟离湛挑眉,似乎在问:看我做什么?
云绡想问他,反正徐容朝都活下来了,她能不能走?
来找徐容朝也是钟离湛的意思,他在猜测到徐容朝一定不是那个黑衣的神秘人的对手后,便让云绡追过来了。
若不是她来得及时,徐容朝定然会死在银狼的利爪之下。一个驭兽天才,尾人族曾经的骄傲最终死在自己养大的兽宠口中,别提有多讽刺了。
云绡想,她过去虽斩断了徐容朝的尾巴,但她好歹救了徐长老一命啊,虽说徐长老这辈子也未必能醒过来……但她刚才那一打岔,不是也让徐容朝活下来了?
功过相抵,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她是这么想的,但不敢这么笃定地转身离开,此刻行事还得看钟离湛的眼色。因为钟离湛说,她是他的朋友,她享有他的唯一性,那她对钟离湛就必须也得是唯一。
钟离湛道:“你曾经也把徐容朝当成朋友了吧?你看他对你的态度,你再看你对他的,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有仇就报,有恩就还,有误会就解开。再看你们现在,黏黏糊糊的,我都不知道你和他到底算什么,怎么你前头那个朋友还没彻底断干净呢,对我这个朋友公平吗?”
云绡当时无言以对。
她觉得钟离湛这话有问题,但她一时没想出来问题出在哪儿,越琢磨,反而越觉得有道理。
云绡是真的决定要和钟离湛做朋友了,她对钟离湛有那套朋友标准,没道理钟离湛不能也要求她。
虽说他说这段话很违和,且有一股子幽怨气。
此刻再面对钟离湛那张脸,云绡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决定地对徐容朝开口:“对不起啊。”
徐容朝才掏出药粉洒在伤口上,忽而听见云绡说这话,手一抖,大半药粉洒在了地上。
救命的良药他也顾不上心疼,反倒是抬眸意外地朝云绡看去,满眼的不可置信,像是在问她又在耍什么花招。
云绡的眼神很干净,说完这话,似乎肩上和心上的某种沉重的力度也散去了。
她对徐容朝说:“我最开始和你做朋友,的确是居心不良。徐容朝,我想利用你的身份,让我在皇宫过得别那么幸苦,这件事对不起呀。不过后来我知道皇宫里的人其实并不看得起你的身份,所以和你做朋友的那两个月,我也是用了些真心的。”
虽说真心不多,但到底好过她对其他人很多。
云绡又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其实我们可以好聚好散的,仔细想想,你和我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所以割断了你的尾巴,伤害了你这件事,也对不起呀。”
徐容朝握着装着药粉瓶的手紧了紧,他不知要说什么,云绡的话让他心里很难过。
过去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他们之间有怨恨,就不算完。
现在见到了,她又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对过去之事向他道歉,徐容朝又突然很无措,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是真的要结束了。
云绡说完这些话,又不经意地朝旁边看了一眼,眼神询问钟离湛她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钟离湛看着身形单薄纤瘦的少女,她如今和他初次见到她时有很大的不同,不单单是外表脱离了长期饥饿后的变化,更因为她在尝试着变成一个和过去不一样的人。
一个真心朋友,成了改变她所有扭曲观念的契口。
云绡朝钟离湛小心翼翼投来的一眼,让钟离湛有些心疼。
他没见过十岁的云绡,在她人生观念并未长成的阶段里,失去一个朋友对她而言的伤害定然也不小。
那个时候的徐容朝被徐家放弃,至少还有徐长老心疼他。
但是后来的云绡仍然无依无靠。
钟离湛突然很想拥抱十岁的云绡,不过这个时候他无法穿越五年时间,便只能走到此刻的云绡面前,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对她道:“还不算完呢。”
云绡不明所以。
钟离湛道:“他也斩断了你三根手指,不是吗?”
云绡看了一眼自己完好无缺的手,顿了顿后摇头,无所谓,反正那点疼也不是不能忍,反正她的手又不是长不回来。
若说之前提起过去无所谓,更多是云绡的自我防护,那说完这些话,云绡是真的彻底不在意了。
她抬头朝徐容朝露出一抹笑:“我没有伤害你们尾人族哦,还帮你找出你们族内的问题。”
徐容朝立刻就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你要走?”
云绡点头:“那个傀儡已经没了,傀儡死也伤其自身,想必那人很长时间不会再回来,你可以借着这个时间好好肃清族内。”
云绡说着,目光落在他身后道:“你看,你没有尾巴也能驭兽,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尾人族本来可以是没有尾巴的?”
云绡说完这话徐容朝的眼里闪过疑惑,而一旁的钟离湛却意外又震惊地看向她。
“就当我瞎说吧。”云绡摆了摆手:“日后再见,就当不认识吧,徐容朝。”
她将他曾经对她说的话还给了他。
其实在此之前,云绡一直执行着这话,她并未主动与他相认……徐容朝知道,今后她仍然会是一个他曾熟悉的陌生人。
徐容朝有些不甘心,云绡其实并没有向他解释当初她对他的态度为何会急转而下,可这世上不是所有事都需要别人一句一字拆开来提醒的。徐容朝总要学会自己去思考,辨别他人的善意或恶念,坦诚或隐瞒。
他有很多话想说,在看见云绡转身离去的背影时又忍不住改口:“京都派人在追杀你。”
云绡点头:“我知道。”
徐容朝又道:“他们都说你和仲卿仙师联合杀了显帝,这件事是真的吗?”
云绡没回头,也没有回答,她甚至都没对徐容朝挥手。
是不是真的,他自己没想法吗?
钟离湛看了一眼正在翻白眼的云绡,目光又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轻轻眨了一下眼后将她的手牵了起来。
下山的路还是他们原先来过的这一条,银月照进深林茂密的树叶里,不知名的草木中伴随着馥郁的花香,斑驳的月光穿过钟离湛的身体洒在云绡的手背上。
他的指腹摩挲了一下云绡的手指。
在他们赶来麒麟山途中,钟离湛别有意味地提起她“过去的朋友”时,云绡简单说了一下她和徐容朝。
在听到徐容朝斩断她的三根手指之时,钟离湛就想这么做了。
云绡的手看上去很白皙细嫩,即便她从小生活得不算好,却也因为体质特殊,皮肤上不会留下任何疤痕。
她的手指断了又再生,长得完好,可不代表她当时没感受到疼。
云绡不是没有痛觉的,她只是习惯了疼痛而已。
越知如此,钟离湛的心里便越是涌出一股难言的酸胀。
他知道他对云绡的感觉很不一样,除却最开始受限于她的依赖和独占之外,不知不觉中又滋生了他难以掌控的情感。
总会不自觉地被她吸引,也会不受控地被她影响。
欣赏她聪明,怜惜她受苦,不忍她委屈……甚至连她不讲理,都会觉得她可爱。
“是哪三根手指受伤了?”
钟离湛问完,云绡便觉得他的语气过于温柔,他抚摸着自己手指的指腹也变得滚烫了起来。
“不记得了。”
云绡的确不记得了,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钟离湛还
是为她的断指难过,他抬起她的手,缓缓俯下头。
云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连呼吸都停止了,双目震惊无措地看向他,又将视线落在钟离湛的嘴唇上。
云绡的手指离他的唇只有一寸距离,钟离湛没有如她预料的那样亲下去,只是对着她的五根手指分别吹了一口气,像是只要这样吹过就能将她过去的疼痛吹散。
云绡一时忘记了挣扎,她没抽回手,也有些惊异自己居然会觉得钟离湛要吻她的手指,脑子里一片混沌,脸也烫得发麻。
这种从未体会过的不受控的感觉,让云绡想要做些什么打断让她呼吸困难的局促,便开口道:“我说走,你真的要和我走吗?你、你不管尾人族了?”
钟离湛没松开云绡的手,但他能听到她的心跳声,她显然并不是真的想留在这里帮着徐容朝守住若川,因为她离开的脚步正在加快。
钟离湛抿嘴笑了一下,现在就连云绡的言不由衷,他都觉得好玩儿。
“他们族内的内乱不是外人能插手的。”钟离湛朝她瞥了一眼,更何况他即便插手也是要借用云绡的身份去行事。
云绡还在逃亡中,加在她身上弑帝的冤屈尚未洗刷,和尾人族纠缠不是好事。他是想改变云绡的某些想法和行为方式,却不代表自己要带着她涉险。
若可以,钟离湛更希望每天都看见她的笑脸,让她开开心心自由自在的。
云绡嘀咕一声:“你早这么自觉就好了。”
钟离湛见她至此都没抽回手,嘴角抿出一抹笑攥紧了点儿道:“那不一样,云绡。当时我以为自己未必能回来,那个傀儡的力量也非尾人族能与之抗力的,他利用尾人族数百年杀了数千人,枉死之魂尚在山川弥留,我慢一步,他则进百步。”
当时若钟离湛不管,给了徐家善后的机会,阴谋不曾暴露,尾人族被骗被杀的只会更多。
现在威胁尾人族的傀儡不在,制造傀儡的那个人也如同云绡说的那样,被钟离湛伤之根本,短时间内不会再敢来若川进犯。
“尾人族经此一事也会警惕许多,若这些尾巴徐容朝都收服不了,难道还要我留在若川当个守山神吗?”
钟离湛说完,云绡挑眉一笑:“镇山兽?”
她是想到了若川漫山遍野的野兽,若钟离湛真留在这一步步教徐容朝怎么做,他不就是最大的那只镇山兽?
她的笑容有些狡黠,钟离湛嘴角抽了一下,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调侃?
“你说我是这世上最大的善人,可我也不是愚善。”钟离湛道:“你那么了解我的过去,熟读的史书上有没有写过我可以仗义而死,但从未拯救同一个蠢货两次?”
云绡仔细想了想,故意道:“我读的那些书里没有这么夸过你的,都是骂你的居多。”
钟离湛:“……”
真糟心啊。
云绡又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看向他:“书上虽未夸你,但我亲耳听见过,他说你是个好君上。”
钟离湛眉目微亮,哑声问道:“云绡,你去了哪里?看见了什么?”
云绡张了张嘴,不知要如何说。
她成为了他,这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
可她代替他做了决定,斩断六万余尾人的尾巴……即便她在做此决定时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但面对而今死了两千年,仍然肩负骂名的钟离湛,云绡不知要不要告诉他。
云绡恍惚想,究竟是历史上的记载影响了她的决定,还是她的决定促成了历史记载了他的暴行?
“你刚才说,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钟离湛深深地看着她的双眼,问她:“这是谁告诉你的?”
云绡眼睛乱眨,哦了声:“我看见的啊,一个朱红色的木简上似乎有此记载。”
她说这话时,钟离湛的眼睛更亮,似是不可思议,又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云绡没察觉他的变化,自顾自道:“哎哟,那个九星连月阵可晕人了,具体在哪里看见过这个朱木简我也记不太清了,但、但我看见你了哦!”
云绡突然想起什么:“我看见小小的你,背着一把剑,不知要干什么去。”
钟离湛借着月光看穿她眼神中所有的变化,这一刻他突然心跳加速,欣喜云绡对待外人和自己人的区别。
她不完全信任他时,所有谎言都隐瞒得很好。
她将他当成朋友后,每一句假话都很拙劣。
“只有这些?”钟离湛的声音很轻。
云绡笃定点头:“只有这些!”
她不敢再看钟离湛,生怕他反复追问,自己会忍不住说出她借用他身体下达的命令干的那些事儿,于是抽回了手快速朝前走。
下山的路似乎变短,云绡疾步于前,像是落荒而逃。
钟离湛缓缓握紧自己的手,他看着云绡的背影,目光落于她发上的木簪,看她橙红色衣裙宛如火焰一样极具生命力,炙热地灼烫着钟离湛的心脏。
钟离湛忽而开口。
“小仙女!”
云绡不明所以,什么小仙女?
她回头,愣愣地看着钟离湛。
钟离湛只笑了笑,没有解释。
他曾经在脑海中勾勒的神明形象,于这一眼中似有无形的笔触,沿着月色洒在云绡身上的银辉光芒勾勒,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
第46章
徐容朝疲惫地回到了徐家老宅,料想的事情并未发生,他以为宗族长老们早将徐家的火扑灭了,可从山脚下往上看仍然是一片通天的红。
焦黑的老宅坍塌了一片,若不是尾人族的宁长老会些阵法,阻拦了火势蔓延,恐怕徐家老宅坐落的这座山峰也要被烧个干净。
房子被烧了,掩藏在房子里的秘密也化成了灰烬,只有徐氏家族里的族人们逃了出来。
徐容朝回去时徐氏山脚下已经是一片混乱,宁长老带着几个与徐氏交好或曾受过徐长老恩惠的氏族族人们围在山下安抚、救治伤患。
已是正午,灿阳晒得人头脑发昏,哭哭啼啼的指责和谩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徐容朝看见那是他年轻的继母,年纪只比他大十岁。
“苍天啊!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谁能想到老爷的亲生孩子,居然想要他们亲爹的命!老爷……老爷啊——”
“各位宗族长老,求你们救救我家老爷吧!那徐容棋和徐容靳简直不是人!他们与外贼串通要害了我们徐家!我家老爷险些死在火中!若不是长老们来得及时,恐怕我们都要死在大火里了……长老们千万不能放过他们!”
“山间累累白骨,都是那两个畜生狼子野心的罪证!”
徐容朝听着继母的话,心凉了一片。
徐夫人也看见了徐容朝,似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她扑在了徐容朝的脚下:“容朝!孩子,好孩子!你可算是回来了!你那两个哥哥想要娘与你爹的命啊!”
不知是否因为他学会了说谎的缘故,所以在这个时候一些拙劣的谎言于徐容朝的眼中无所遁形。
徐夫人的眼泪并未打动徐容朝,仔细回想每次见到他都笑脸相迎的继母实际上并未做过一件真的对他们兄弟们好的事。
“他们呢?”徐容朝问宁长老。
宁长老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老人目光朝
山上仍然燃烧着大火的老宅看去,叹了口气。
他身后的另一人道:“徐容棋和徐容靳深夜纵火,那火不知是何种火符燃烧而成,寻常的水难以扑灭,我们只能用阵法阻拦火势蔓延出来,待那火烧空了老宅,应当就能灭去了。至于他们俩……徐容靳为了救兽宠回了老宅,徐容棋也跟了进去,到现在也没人下来。”
徐容朝只觉得双腿软了几分,他很疲惫,头脑似乎也不够用。
徐容朝闻言,眉头紧锁:“他们没下来,你们也没派人去救?”
众人被他问得一愣,徐容朝便知道答案了。
宁长老在徐容朝的目光里点了点头,又道:“这也是他们……自食恶果。”
-
徐容朝的祖父徐长老是徐氏家主兼长老,而徐容朝的父亲则因是徐长老老来得子被主母太过维护,自幼骄纵长大,并不能扛事。
徐长老许是看穿了自己儿子此生能力有限,所以给他找了个强势的妻子,希望在下一代的教养上能有弥补。
徐容朝的母亲的确是个聪慧又有手段的女人,有一年骤雨连着数道雷霆降落若川,当夜山林野兽死伤无数,徐容朝的母亲连夜入山,身故雷霆之下。
她救回了许多兽宠,生命却永远停在了三十岁那年。
那年雷霆灾祸给若川各大氏族都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徐家则在连绵暴雨之后举行了一场葬礼。
自那之后,徐容棋和徐容靳一直跟在父亲的身边长大,没有母亲的教导,驭兽天赋也一般,徐家所有的重担都架在了徐长老和徐容朝的身上。
徐长老渐渐年迈,徐家的家主却迟迟未选,徐容朝的父亲心中颇有微词,连同跟在他身边一起长大的两个儿子也都各怀心思。
年过五十的徐父没了氏族公子的意气风发,身样走形,又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刻意讨好,他自然而然便落入对方的情网之中。
长子次子难成气候,也不得老爷子的欢心,唯一有出息的那个儿子又成了没了尾巴的残疾,美妻的枕边风一吹,徐父便打算趁着自己身体还行,与年轻的妻子再养一个孩子。
那女人也知道徐容朝才是徐家最有能力的那个人,可惜他与两个兄长自幼不在一起长大,感情并不亲厚,所以轻而易举就能离间了他们。
徐容朝如她所愿去了麒麟山,只可惜徐父即便看上去身子还算健朗,可始终没能让她怀上孩子。
而徐家的长子与次子也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无能……
一双有了后娘的孩子,没有弟弟才能出众引人注意,又不得亲生父亲的喜爱,后娘还千方百计地让父亲疏远他们,培养新的子嗣,他们如何甘心?
这个时候有个人找上了他们,告诉他们有个办法可以让他们彻底在尾人族站稳脚跟,前提是他们需要替他办事。
纵使徐容棋和徐容靳并非愚笨之人,可尾人族仍然天真,那个人给予他们的微末好处让他们觉得,他们有一天真的能彻底掌握徐氏,成为徐氏家主。
或许有朝一日,他们也能成为父亲的骄傲,也能成为徐家的顶梁柱,也能从祖父的眼里看出他为他们骄傲。
尚是少年的徐容棋也曾想过,有朝一日他能扛起压在祖父身上的重担,他不会和徐容朝抢什么长老之位,但他可以成为徐家的家主,不让徐家落入那毒妇的手中。
可那样的心境,在日复一日中变化。
徐容棋第一次杀人,是将蛊虫放在他继母娘家的某个曾贬低徐容靳的亲族身上,他将那个人引到了山林里的深坑中,亲手将他推了下去。
那一夜徐容棋不敢睡,煎熬着,像是等待自己的死期。
尾人族不擅谎言,并非不会谎言,他也害怕自己做的事会被人发现,会被人拆穿。
可当那个人在深坑中肠穿肚烂地死去也无人发现他失踪后,徐容棋的心中涌现出一股难言的快感,仿佛多年郁结于心中的那口气,随着厌烦之人的死去也一并消散。
神秘人给予他方便,让他在氏族面前也出了一回风头,但很快他便迎来了继母的另一重打压。
杀人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
徐容棋开始学会谎言和伪装,他将自己杀的人堆积在同一个地方,看着那深坑里的蛊虫互相撕扯,他明白,尾人族和其他族人并无不同,他们也在为了自私和利益内斗。
如他的继母,如那些虎视眈眈的氏族。
什么不会说谎,什么真诚,都是狗屁。
徐容棋做事并没有瞒住与他同吃同睡的徐容靳,徐容靳没问,他也就没说,兄弟俩多年的默契在这一刻契合。
徐容棋从未让徐容靳杀过人,也不在他面前隐瞒自己杀过人。
他从杀对他们有过恶意的人,变成了杀他厌烦之人,再变成杀一个与他无关之人。
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只要自己和徐容靳过得好。
渐渐的,徐容棋再也不稀罕徐家对他是否认可,有些情感浓烈到一定时未能得到回馈,便会迅速变质,急转而下,由爱生恨,生憎恶。
徐容棋不再期待祖父的关注,不再期待父亲的爱,他只知道这世上能唯一相信他,陪伴他的,只有徐容靳,他的亲弟弟。
他们经历过同样的人生,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才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山间白骨败露时徐容棋便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在劫难逃。
那个神秘人告诉他这山间有一个他无法破除且从未看过的阵,他找到了阵心,要徐容棋赶去看看是谁在那里,并杀掉设阵之人。
徐容棋赶去了,他看见了徐容朝。
徐容朝的一番话,难免让徐容棋想到了自己,他们三兄弟原来都是一样,过得屈辱且难过。
徐容朝说,他要让所有尾人族都不痛快时,徐容棋的心里其实有些期待。那种自己不好过也要天下人都不好过的逆反心,在这一瞬得到了片刻满足。
神秘人曾说他只要替他办事,他便允他一诺,徐容棋让他带着自己的弟弟走。
徐容棋对徐家仍然有恨,有不甘,他怎么能就这样一走了之让那两个人快活?所以他回到了老宅,用火符放了一把火,将一个拥有上千年底蕴的氏族老宅烧了个精光。
只是徐容棋没想过徐容靳居然会回来。
在老宅看见徐容靳的那一刻,徐容棋瞬间头皮发麻,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而徐容靳接下来对他说的话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大哥,你说的那座山上没有人。”
神秘人说,事情败露之时他只要去说好的那座山上找他,他一定会帮他。
徐容棋并没有更多的要求,他只是想要徐容靳脱身!
可那座山上没有人……结合他在山间看见的白骨,那些白骨数量多到骇人,他杀死的那些也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堆,不足百人。
这一刻徐容棋想,他们尾人族还真是天生的蠢人,他自诩聪明,可到头来不过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骗局。
那人用这种方式恐怕不知骗过多少尾人,历代累计,他从未想过让徐容棋离开若川,事情不败露,他就永远是他趁手的杀人工具,事情败露,徐容棋就是尾人族最大的罪人。
徐家老宅火势旺盛,叫唤着让人灭火的声音越来越多,徐容棋知道自己逃无可逃,他怕这火烧不死那毒妇,便想要亲自动手。
他的计划并未成功,他的继母也果然是个隐藏极深的女人。她是个聪明的尾人族,也是个驭兽有道的主母。
她知道自己不是徐容棋的对手,便将目光放在了徐容靳的身上。
徐夫人的兽宠冲向了徐容靳,徐容靳的兽宠为了保护他与野兽撕咬。
徐夫人的心够狠,对于她而言,兽宠就是兽宠,她又不缺爱,怎么会将身边的一条狗当成最重要的伙伴?
可兽宠对于徐容靳而言,与最亲的兄弟,最要好的朋友。
他不舍兽宠重伤,被困在了火场里,徐容棋为了救弟弟也重新奔回了老宅。
徐夫人看着越来越旺的火焰,心中只想着:烧吧,烧烈一点!烧死他们,徐家就永远是我在掌控。
再转身遇见宁长老时,徐夫人的两行泪便落了下来,软弱的女人哭喊着求他们救救自己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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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容棋的视线穿越火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对徐容靳道:“你看,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人只要一张嘴,说的都是谎言,不过是尾人这一重身份让他们的思想固化,以为他们脱口而出的都是真话。
他的两个弟弟一个软弱无能,一个天真愚蠢,而他……
最是无能,也最是愚蠢。
徐容棋转身看向大火中满脸是泪的徐容靳,面目逐渐变得狰狞,他对徐容靳道:“忘记你是尾人!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回来若川!”
徐容靳不明白,他很害怕,也很慌乱,他紧紧地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兽宠,看见相依为命的兄长取出了一把刀。
“别怪哥哥。”
徐容棋按住徐容靳,亲手割断了他的尾巴。
他的弟弟藏不住秘密,也学不来狠心,他要替他,换一种活法。
徐容棋朝着徐容靳的伤口洒下药粉,抱住他朝老宅后门而去。
烈火灼烧着他的皮肤,烧毁了他的容貌,烧穿了他的骨肉,他的脚步也没有停。
徐容靳被徐容棋推出火海的那一刻,吓得六神无主,他看着已经化成了火人,血肉模糊的兄长与熊熊大火融为一体。
徐容靳被火光烧毁了半边脸也丝毫感觉不到痛。
他抱着兽宠的尸体,在彻底看不见徐容棋的身影那一瞬转身朝山下跑去,徐容棋的声音无数遍回荡于他的耳边,穿透他的灵魂。
“忘记你是尾人!”
“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再也不要回来若川!”
忘记白骨,忘记哥哥,忘记自己。
第47章
云绡正下麒麟山,手腕忽而被钟离湛握住。
她怔愣地朝他看去一眼,心里纠结他该不会还要再追问什么吧?能说的她都说的,至于那目前看来还不能说的……云绡真不敢说。
可作为朋友,似乎应当坦诚相待,不该有所隐瞒。
钟离湛若非要问,她也就只能……将那历史上的恶名甩在他自己身上了。
反正她是在史书看见这一段,结合当时尾人族的困境而做出的决定。
钟离湛不知云绡此刻在想什么,他听到了一些别样动静,对云绡道:“麒麟山庄来人了,我们换条路下山。”
云绡疑惑地朝那已经能看见建筑一角的山庄投去一眼,任由钟离湛拉着自己离开被人踩踏出来的小路,换了一条野生山路。
钟离湛碰不到这些草丛,云绡的手里握着那把旧匕首斩断荆棘。
偶尔闪过的匕首光芒叫钟离湛看见,他微微蹙眉,想起了什么便问:“你这匕首哪儿来的?”
云绡拿起匕首在钟离湛眼前晃了晃道:“徐容朝给的那把啊。”
钟离湛:“……他当日对你恶语相向,你还能留下他给你的匕首?”
云绡一脸坦诚:“可是匕首有没有什么错,而且我缺,恰好这把很好用。”
钟离湛:“……都已经锈迹斑斑了,还好用?”
这句话倒是真的,一把匕首云绡用它削皮,砍柴,割布,也不知道做过多少事,早就已经被用得破旧,只有刀刃的地方是锋利的。
不过钟离湛都这么说了,云绡何等聪明,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问:“你是不是打算送我一把好用的?”
钟离湛:“……”
他倒是想送,只是如今这副鬼样子,能送个鬼啊?
云绡眨巴眨巴眼:“曦帝还在位期间,就没有什么只有你知道,旁人却不知道的宝库?”
据说一些削铁如泥的宝剑,便是经过数千年从尘封后解开,仍然会泛着冷光,杀人不见血。
钟离湛撇嘴,他想告诉云绡,他的记忆若没有出现差错的话,在位期间他唯一藏过的只有书籍符咒等,连一块宝石他都没佩戴过,更别说是收起来了。
但话未开口,他转而又想起来了什么,便道:“我记得有个地方倒是有很多宝物,只是如今那地方是否早就被人搬空就不确定了。”
云绡就知道,哪有帝王穷得叮当响的。
她问:“在哪儿?”
钟离湛垂下眼眸,只沉默片刻便道:“东洲。”
东洲,他的祖籍,他出生的地方。
自打离开之后钟离湛就再也没回去过,不过若山河未改,他对东洲的记忆足以让他找到那个所谓的宝库……只是显帝被神鬼蛊杀死之前,已经答应了逍遥王,将东洲从曦族领地划分出来,送给湖族建造什么神仙像了。
左右是在湖族地界,还是曦族地界,都拦不住他的脚步就是了。
云绡笑盈盈地朝钟离湛凑过去,声音不自觉地娇软了几分:“好朋友,我能不能在你的宝库里选一样喜欢的东西啊?”
好朋友三个字出来时,钟离湛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又被她这俏丽的小模样惹得发笑。
爽朗的笑声传入云绡的耳里,她觉得耳垂都有些发麻。
“若能找到,都送给你。”
曦帝人皇必须大方。
云绡喜欢他的大方,才不会委婉拒绝一番,她欣然接受道:“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最好的朋友的东西,那就都是她的,反正一个死人也用不到那么些宝贝。
钟离湛的双眼还是弯着的,面对着云绡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心中忽而涌出一股怅然感,只感觉沉睡的这两千余年就像是白白浪费了一样。
可他又明白,若没有这两千余年的跨越,他不会认得现在的云绡,就更别提他当初遇见的小仙女了。
尘世轮回,因果循环,何其巧妙。
-
安全离开了麒麟山,云绡才问钟离湛麒麟山庄那边发生了什么。
钟离湛道:“有人将连玉州那边的官差引来了。”
听见这话云绡立刻提起心口,第一反应与仲卿有关,可后来一想又不对。她与仲卿接触的这段时间知道他就是个潜心研究符咒法阵的小老头,对宫中阴谋与权势争夺并不太在意。
况且眼下他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露头即死,更不会冒险将云绡出卖出去换取自己的清白。
到底是谁将官差引来的,云绡暂且不得而知,倒是想起仲卿,也不知那小老头是否还在镇子里等着。
距离云绡被徐容朝带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九日,京都那边要是真派了许多追兵这个时候也肯定追上他们了,仲卿要想活命,还是得离开此地。
云绡想着,他应当不会那么蠢。
可事实上,当云绡离开麒麟山没一会儿就在竹林里看见鬼鬼祟祟的仲卿时,她有那么一瞬的无语,心里震惊。
他真的这么蠢?
放着大好的逃跑机会不用,竟还在尾人族的地界里?
仲卿探头探脑,在见到云绡时两眼放光,甚至还朝她招手……云绡更加确定,这人不是逃不掉,而是一直就在麒麟山下等着她呢!
等她做什么?
他忘了前不久她还拿着匕首追杀他要神鬼蛊吗?
云绡不可置信地朝钟离湛看了一眼,钟离湛意外又不意外,只说出自己的猜测:“他应当是发现了若川内的阵法,猜测与你有关,这才冒险等到现在。”
猜测到那阵法与云绡有关,当然不是因为担心云绡的安危,而是看出了那是他湖族秘辛中的秘辛,秘术中的秘术——九星连月阵。
云绡觉得钟离湛猜测得靠谱,故而朝竹林里的仲卿走过去。
预想中与仲卿见面后他会说的话一句也没猜对,云绡没想过仲卿居然会对她道:“十一殿下,你会治伤的符咒对吧?”
云绡的目光上下扫了他两眼,并未见到仲卿身上有什么伤口。反倒是钟离湛的双眼不太在意地瞥了一眼长满竹林的小丘另一侧,躺在那边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云绡见仲卿虽然问的急,但他本人并没受伤,便不急不慢地反问一句:“你怎么躲在山下这么多天没被发现的?”
仲卿被问起这个,双眼一亮,笑呵呵道:“老夫研究出隐身符了!这几日一直在用隐身符躲人。”
云绡总共就给过他两张符,一张隐身符,一张神行符,神行符还是缺了一半的。
短短几日不见,仲卿从钟离湛用符的方式研究更改再尝试,总算让他学会了隐身符。不过时效不长,也不是每一次
都有效,故而仲卿隐身符用得很谨慎,除非必要时期他不会去动。
这些他当然不会解释给一个小丫头听,甚至还想从云绡的眼里看出他才用短短十多天就会了隐身符的惊异和敬佩。
仲卿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他没在云绡的眼神里看出了惊讶,又突然想起云绡今年才十五就已经会了这么多他所不会的符咒,便讪讪地将话题又扯回了之前。
他引着云绡朝竹林深处走,云绡没拒绝,目光偶尔扫过仲卿,有些意外对方居然到现在都没提起九星连月阵。
待到嗅到了血腥味,云绡才打起精神,顺势朝钟离湛靠近了点儿。
钟离湛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柔软带有温度的触觉,他瞥了一眼云绡的肩膀,她的目光还在仲卿的身上,并未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过近。
随着步伐偶尔擦过皮肤的触觉,叫钟离湛觉得自己那只胳膊都有些发麻了,偏偏始作俑者毫无所觉。
自从被云绡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钟离湛发现她对他的亲近近乎于本能。
也可能和他们之间的羁绊有关。
钟离湛知道她看见了过去的他,也知道她所看见的,绝不止她所说的自己少不知事仗剑天涯的时期。
钟离湛眉目不禁软下几分,带着温柔的温度,看透过竹叶的阳光带着竹子的翠绿色在她的周身落下光斑。
她可真好看。
又聪明。
又可爱。
又好学。
还有好多好多个又。
唯一的缺点,大约就是在感情上过于迟钝,至此也不曾发觉他牵着她的手,究竟代表了什么。
钟离湛因为云绡的肩膀在他胳膊上轻轻一蹭一撞的,连心也变得软乎乎轻飘飘了。
旖旎心境并未持续太久,小山丘翻过去,草野中便传来了一股淡淡的腥臭。
落在地面厚厚的竹叶上落下几点斑驳的血迹,有个高大的人蜷缩成一团,怀中还不知抱着什么,那股腥臭味就是从他的身上传来的。
仲卿走到那个人身边,又朝云绡招招手道:“今晨我发现他时,他就已经躺在这儿了,瞧着像是活不长的样子,偏偏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十一殿下可有办法救他一命?”
云绡只瞥一眼对方的衣裳就知道,这是个尾人。
而那一阵阵的腥臭味,也是从这尾人怀中抱着的兽宠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的兽宠早就死了,甚至有一部分被烧焦了,暑天过热,一个死了又被烧了一半的兽宠很快就开始发臭。
云绡远远地看了一眼,恰好看见那男人被烧毁了一半的脸,血肉模糊的皮肤已经开始溃烂,也是因为溃烂,他才高烧。
她不认得这是谁,但从对上身上的灼伤也猜得出他是徐家人,若川只有徐家着火了。
钟离湛一眼认出了对方——徐容朝的二哥,徐容靳,与那尾人族中的白骨也脱不开关系。
云绡对徐家没什么好感,对仲卿道:“他是坏蛋,救他干嘛?”
仲卿却道:“他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嘴里念了一长串话,其中有两个人的名字竟有一个是我湖族长老,另一个是氏族家主。此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应当没去过湖族,更不会认得湖族长老,那这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定有意义。”
云绡哦了声:“你湖族的事儿啊,与我可无关。”
仲卿:“……十一殿下,他还叫了显帝的名。”
云绡:“……你不早说。”
钟离湛也借机告诉云绡这个人的身份。
山间的白骨有一部分是为徐容棋所害,徐容靳不会全然不知。而那个黑袍神秘人的傀儡一直以来都与徐容棋接触,说不定无意间透露出什么给徐容棋,徐容棋则将这个作为徐容靳的护身符,早早告诉了他。
钟离湛没回头去看徐家现状,但他的五感覆盖几座山头是没问题的,他自然也知道徐容棋死了。
云绡分析了一番,眸光闪烁,问仲卿:“他有没有喊一个叫【徐潮】的名字?”
仲卿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是有,有姓徐的。”
徐潮则是徐长老。
云绡确定了之后与钟离湛互相看了彼此一眼,虽沉默着,可二人眼底的意思契合到了一起,默契地猜测出这串人名是什么。
那些人都是黑袍神秘人选定的种下神鬼蛊的目标。
显帝死了,神鬼蛊炼成,不过蛊虫如今在仲卿的手中。
徐潮半死不活,神鬼蛊失败了,如今蛊虫的尸体还在云绡的手中。
仲卿听到的湖族长老和湖族氏族的家主,也是对方的目标,只是不知道神鬼蛊是已经种下了,还是即将种下。
这么看来,徐容靳也算是有点用。
有人炼制神鬼蛊妄图成神,不知要祸害多少条人命,这些人命与云绡无关,不过云绡知道钟离湛既已知晓,那定然是与他有关的。
菩萨嘛,普渡众生是常态。
云绡一把推开了仲卿,朝着徐容靳的身上施加几道咒。
好在之前治疗徐长老时钟离湛又教过她一次,所以这一次云绡做得很好。徐容靳脸上的伤没有再溃烂下去,隐隐有愈合的迹象,只是人还发着热,恐怕得吃些苦头。
徐容靳的伤不再疼痛之后,他人也清醒过来一瞬。
年轻的脸庞不再俊朗,皱巴巴的疤痕如同半边面具,徐容靳用没受伤的那只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道年轻女子的身影。
干涩的嘴唇一张一合,虚弱沙哑的声音朝着云绡喊了一声。
“娘亲。”
云绡:“???”
第48章
徐容靳喊完娘亲两个字就又晕过去了。
云绡和仲卿不能在尾人族的地界里久留,听仲卿说找来麒麟山庄的官差已经是第三批了。似乎是麒麟山庄内有与凌国接应的管事,会事无巨细地将麒麟山庄和若川内发生的事都告诉京都那边。
不过这些都是今后徐容朝需要应对的麻烦,和云绡没有半分关系。
徐容靳还晕着,仲卿要走也想带着他,云绡没有异议。于是小老头往徐容靳的额头上贴了一张符,减轻了徐容靳这人高马大的重量,自己把人背了起来。
云绡看他一把年纪也算是为了湖族操碎了心。
仲卿依旧没提九星连月阵的事。
徐容靳昏昏沉沉了三天,期间迷迷糊糊地醒了两次喝了两口水,一路上都是仲卿照顾着他。
在他们顺利离开了若川边境外的小镇,沿着山路往南前行后,云绡和仲卿终于又度过了一段艰难的逃亡,脚步也放慢了许多。
仲卿背着徐容靳也背得心力交瘁,几人在山间找到了个猎户木屋,看得出这里已经很久没来人了,这才安心地暂时歇脚,好好休息一个晚上。
木屋内燃烧着火焰,仲卿留下来看着徐容靳,云绡和钟离湛入山找点能吃的东西。
山林里的野果有许多,不过正是夏季,果子虽长出来了却不算成熟,吃起来有些酸涩。
云绡没打算摘多少,钟离湛却道:“多摘些,等会儿烤野鸡吃。”
云绡一听有肉吃,眼睛顿时一亮!
虽说自她跟着钟离湛后每天都能吃肉,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吃野鸡啊!
先前几日因为他们还在尾人族地界范围内,只是远离了若川氏族山脉,周围山川下仍然有些尾人族的村落。那些尾人族的兽宠在山中放养,野兽都很敏锐,云绡为了避免麻烦,除了捉鱼几乎很难找到其他猎物。
这个时候有野鸡吃了?
“在哪儿在哪儿?”云绡朝钟离湛凑过去,一双眼弯弯地看着他,好像在他脸上就能找到野鸡似的。
钟离湛抿唇牵了一下嘴角,下巴朝某个方向略抬道:“那边有些动静,你别动,我来捉。”
云绡连连点头。
而后她就看见这座算不上多大的山丘,位于他们所处的半边从地面翻起了干土。那土像是活过来了一样,迅速列阵,一道道竖立起的土墙摆出的阵势将野鸡窝给重重包围。
小小野鸡哪儿见过这等架势,
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咕咕——”。
云绡用自己的衣摆兜着野果,也和那野鸡一样第一次见到这种阵势,瞪大了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钟离湛的背影。
捉鸡……这么难的吗?
捉鸡当然没这么难,这不是钟离湛没个切实可用的身体,以魂魄之力就地取材设阵困鸡,顺便给云绡上了一课了。
“方才那是驭土之术,取自五行,列困敌之阵,你可看清了?”
钟离湛问完,回眸看向云绡,而后便见到云绡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被泥土包裹身躯只留下一个脑袋的野鸡,她点了点头。
“看清了看清了,这么大一只鸡,我还是第一次见呢。”
钟离湛愣住,便见云绡擦身而过,直朝野鸡过去。
钟离湛:“……”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自己用一个从未使过的符咒阵法,云绡想到的不是学习。
钟离湛捉野鸡很迅速,一窝野鸡共四只,全都是以身体被团成球的泥土裹着,露出一个脑袋的姿态躺在草地里。草地里还有杂草堆积而成的窝,窝中几只鸡蛋。
云绡手里捧着果子,暂时无法抓住这些鸡,便将鸡蛋和果子兜在衣兜里,用脚踢着那圆滚滚的土球野鸡回了猎户小屋。
-
仲卿一开破烂的木门,咕噜噜四个土球野鸡滚了进来,那鸡吓晕了两只,还有两只在滚山路的过程中撞在树上,应当是死了。
云绡这个时候指使仲卿干活:“你吃几只?”
仲卿:“……半只。”
云绡笑道:“那就烤两只!”
说完,她朝仲卿抬了抬下巴。
仲卿:“……”
他曾经好歹也是国师!怎么能做杀鸡之事!
但话又说话来这几天鱼吃得他也厌烦了……
云绡捉鱼是在水边捉的,她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每次捉完当场就清理干净带回来。仲卿吃了好几天现成的也不能什么也不干,最终还是老老实实提着两只鸡头到外头找地方清理干净带回来。
烤野鸡的方式是钟离湛一句一步教云绡的。
将野果塞满鸡肚腹,再在鸡皮上涂抹钟离湛让她顺手摘的一些草作为香料,便就这样架在火上烤。
热火烤熟了鸡肚子里的野果,生吃酸涩的果子在高温之下迸发着浓郁的香味,仍然青涩,但果香中和了野鸡的味道,涂抹草汁的鸡皮也金黄酥脆,鸡油顺着爪子往火里滴。
云绡的双眼一直盯着鸡,轻声对钟离湛道:“你怎么这么会吃啊?”
烤鱼也是,他总能找到最适合解鱼腥味的草,也能准确地知道哪些野果是什么味道。
鸡油惹起呲啦啦的火苗,钟离湛看着云绡一双眼里全都是烤鸡的倒影,忍不住发笑:“我都吃过。”
云绡忽而想起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背着一把剑不知要去什么地方,转而侧眸朝钟离湛看去。
火光穿过了他的魂魄,让他看上去很不真实,那双狐狸眼也没他孩童时期看上去圆润,彼时他的眼里有些天真。
“你……不像穷人家的孩子。”云绡还记得,他当时虽然穿得看上去很简单,却不朴素,衣料不新,但都是好料子。
钟离湛嗯了声:“钟鸣鼎食之家,金窝银匙长大。”
云绡眨巴眼,想从钟离湛的眼神中看出什么来。钟离湛的目光扫了她一下,云绡有些做贼心虚地避开目光,却听到他笑说:“想了解什么?问我就是。”
“你是……离家出走了吗?”云绡其实想问的是,他是不是也同徐容朝一样因为什么事情被家族排挤,所以才那么小一个人,背着剑离开了。
钟离湛知道她的弦外之音,他左手慵懒地撑着下巴,手指无意地拨弄着火苗,像是随意在说别人的故事般道:“高门独子,父母疼爱,宗族团结,旁支友善。”
钟离湛朝云绡凑近了些,这一瞬火苗像是照见了他的双眸之中,恍惚间倒映出云绡的脸。
他压低声音道:“只我一个反骨,意图一剑扫平天下不公。”
钟离湛实在离得过于近了些,近到云绡几乎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呼吸都是缠绕着的,比那火堆更加炙热。
这是钟离湛第一次向他人提起自己的过去,其实他的过去并不是秘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从他背井离乡之后他就是曦族的叛徒。
可后来他成了曦帝,曦族的宗族又打着数百年前的血脉亲缘,和他攀扯关系。
钟离湛自拥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去看这个世界的真相时,就从来没有改变过目的。他深知这一条路若他走得不坚定,后来者也只会跟着他深陷泥沼,半途而废。
不过他也不完全算是孤单的,至少有个人在他枯燥无味又短暂的帝王人生中,给他带来了许多改变。
钟离湛曾一直以为那道声音可能是他真的发疯后臆想出来的另一个自己,否则怎么会与他的想法那么契合,虽行事颇为偏激旁门……结果却与他预想中的大差不离。
钟离湛当时想过,那个人恐怕是他身体里的反骨长大了,所以比他还要叛逆一些。
如今想明白了,他的反骨亭亭玉立,端坐眼前,因为与他距离过近红了脸颊与耳廓,摆着一副天真的面孔,想听他继续讲他的故事。
钟离湛没有拆穿云绡隐瞒他关于她下令斩断尾人族尾巴之事。
她做事过于莽撞,因为没有人教过她该如何。斩断的尾巴堆积城外,腐烂后会臭气熏天,更会生疫病,所以他来善后,命令人烧了那些尾巴。
被断尾的尾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戒断,可当他们穿着干净的衣裳走在道路上,没有人再对他们的尾巴指指点点,也没有氏族敢往他们的身上再套爬犁后,他们也明白曦帝的用意。
钟离湛给她善了后,设立了专门针对尾人族的医馆,凡是尾人族的有断尾需求都能去医馆斩断,照国会负责他们后续用药和康复。
更有氏族自己族内养着医师,族中孩子出生便要断去尾巴。
他们与他族无异。
钟离湛在位期间,其实并未听见过尾人族对他的抱怨,诚然初断尾时是有些的,可后来还是支持他的,敬仰他的居多。
至于后来历史上为何抹黑了后来的功绩和尾人族的改变,只提他斩断六万条尾人的尾巴用来熬汤……那就不得而知了。
云绡闭口不谈,他也就当作不知情,亦没解释她所作所为的后来。
其实钟离湛这个时候的心情很微妙,介于知道她是谁,又害怕自己如今与她相认,会影响她再度出现在他的过去。
“小仙女。”钟离湛忽而喊了一声。
云绡愣住,反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小仙女?”
钟离湛笑道:“夸你长得好看。”
云绡的脸更红了,她觉得钟离湛很奇怪,他看她的眼神让云绡有些难以招架,似乎连同他身上的温度也比火堆更烫,激起她一身薄汗。
钟离湛又问:“不然叫你什么?绡绡?”
云绡倒吸一口气,反问:“就不能叫我云绡吗?”
“咱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钟离湛理所应当:“最好的朋友,怎么能和别人一样直呼名讳?总得拥有对彼此特殊的称呼才对。”
是吗?
云绡抿唇……好像也对?
“那你就叫我绡绡?”云绡试探。
钟离湛点头,小仙女也行,绡绡也行,都很亲密。
云绡眨了眨眼,心头涌上些欣喜,她又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钟离湛看她这双眸中跳跃着火光的眼,想起他教她雷符那夜,未燃尽的火苗光芒也如此倒映在她的瞳孔中,他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见了惊艳。
钟离湛厚颜无耻地占着便宜:“叫我哥哥。”
云绡:“……”
突然有些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如同羞耻一样的情绪在云绡的心头荡了两圈。
那股怪异感更甚了。
-
一丛火堆的另一边,仲卿紧蹙眉头,双眸牢牢地盯着云绡,再时不时朝她身边打量。
来了来了,又来了!
十一殿下又在自言自语!甚至流露出一股小女儿姿态!
仲卿早就知道云绡身边肯定有个看不见的高人,他本来还以为那个高人或许是曦族的某位长老,现在看来,怎么和十一殿下的关系不太正常?
看他们旁若无人,小声嘀咕,仲卿虽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但光是看云绡那通红的耳垂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清白好话!
“吃!”
忽而一道声音打破猎户小屋内火堆两旁的氛围。
云绡的那声哥哥还没叫出口,倒是有人先开口了。
徐容靳从草堆里坐起来,如同鬼面一样的半张脸眼睛都烧得泛白,另外半张脸上显出了几分呆滞。
他的头顶上顶着草根,目光灼热地盯着火堆旁的烤鸡道:“肚肚,饿!娘亲,我吃!”
徐容靳喊娘亲的时候朝云绡看过去,他脸上露出一副单纯笑容,又朝着仲卿喊:“大哥,容靳肚肚,饿饿!”
意外当娘的云绡:“……”
突然当哥的仲卿:“???!!!”
徐容靳不知道这两人无声中的眉眼官司,只知道救了他让他不痛的是娘亲,喂他水背着他的是大哥。
这世上,只有这两个人对他最好了!
第49章
云绡和仲卿一左一右地看向那个刚睁眼就捧着一只油滋滋香喷喷的烤鸡的徐容靳。
一口鸡肉咬下去,徐容靳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张开嘴哈出一口热气,整张脸憋得爆红,烫得要命又舍不得往外吐,最后在嘴里呼噜呼噜两下,硬生生咽下去了。
仲卿光看着就觉得疼,云绡则想着她原本是打算自己吃一只半鸡的,眼前这只被徐容靳吃了,她岂不是只剩下一半?
徐容靳将鸡肉咽下去,第一时间朝云绡看过来,人高马大的男人如今毁了容,脸看上去比鬼还吓人,却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啜啜地对云绡道:“娘亲,疼。”
转头,又对仲卿道:“大哥,呼呼。”
云绡:“……”
仲卿:“……”
见娘亲和大哥都不搭理自己,徐容靳可难过了,嘴一扁差点儿就要哭出来。可随后他又想起大哥说过他是没娘的孩子,哭也不会有人心疼,要快速学会坚强。
那快落下的眼泪又被他给憋了回去,脑子晕乎乎的,没想明白为何大哥说他没有娘亲了,可他现在仍然能看见娘亲。
他低下头,认真地吃着鸡,就连鸡腹里的果子也没浪费。
云绡嘴角抽搐,被馋得不行,也顾不上钟离湛说的这鸡再烤半刻钟才最好吃,眼下就将另一只扯过来,用匕首割下一条鸡腿就开始吃。
仲卿看她都开始抢食了,同样扯下一只鸡腿。
三人安静地吃着鸡,唯一的鬼站在徐容靳的身后,单手悬在他的后脑上方,不过片刻就收回了手。
云绡朝他看去,钟离湛回了句她已经猜到的可能。
“脑子坏了。”
云绡一听,动作没有停顿地去徐容靳那边抢过他还没吃完的半只鸡塞给仲卿,再将自己和仲卿分的那只搂回了跟前,嘀咕一句:“脑子坏了就别吃了。”
徐容靳愣住了,仲卿也愣住。
云绡朝仲卿解释道:“他脑子坏了,未必能记住你想知道的答案,此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言下之意就是废物一个,不配吃鸡。
徐容靳可怜兮兮地看向抢了自己鸡吃的云绡,印象里娘亲一直都挺严肃的,而且很讲规矩,只有大哥会无条件地纵容他疼爱他,所以他朝仲卿凑了过去。
仲卿看了一眼已经沾满徐容靳口水的鸡,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将鸡还给了他,徐容靳立刻像条得到肉骨头的大狗似的欢快起来。
如若他此刻还有尾巴,那尾巴必定甩了好几圈了。
云绡和仲卿几乎是同时朝徐容靳的身后看去。
他没有尾巴了,离开若川,没有人知道他是尾人族。即便徐容靳如今痴傻着,可凭着他这身量和体魄,还有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恐怕没人敢再欺负他。
云绡本就没打算管徐容靳,若不是因为仲卿说他念出了一串特殊的人名,徐容靳此刻就已经是尸体一具了。
仲卿也不是什么善心泛滥之辈,他现在想去湖族,身无分文,还得靠云绡养着的。
二人已经在用眼神无声地合计,怎么悄无声息地将这个人丢下了。
徐容靳吃饱喝足就要睡,睡前还知道找个干净的树叶子将自己油腻腻的手擦干净,再擦擦脸,整理好自己醒来的那个草堆子,重新躺回去。
翌日天未亮,云绡和仲卿便离开了猎户小屋。
云绡走之前提走了那两只鸡,想了想,又将几颗野鸡蛋留给了徐容靳,至少他醒来之后还能再吃一顿。
钟离湛看她似是随意的举动长睫轻颤,此刻太阳明明没有升起来,可钟离湛却觉得云绡周身萦绕着一层金光。
从前只是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做。
其实云绡做这些时并不是担心徐容靳会饿肚子,她脑子里想起的是钟离湛。
许是因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云绡黑得不纯粹,钟离湛却朱得相当灿烂……云绡成为过钟离湛,她在行事之前会本能地思考若是钟离湛,此刻会怎么做。
那个本能让她的身体比头脑率先做出决定,她正在一步步朝钟离湛靠近,受他影响颇深。
云绡想,她这么做对她有坏处吗?
非但没有,甚至可以向钟离湛讨要好处!
云绡只做给钟离湛看,什么也没说,还弯着眼睛笑盈盈地看着他。
这一笑很是装模做样,却像是猫爪挠着钟离湛的心脏,一直痒到了肺腑。
他道:“绡绡真是天底下第二大善人。”
云绡:“……”
听起来怎么不像好话?
想起来了,她曾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钟离湛见她那别扭的小表情,爽朗地笑出了声:“许你一张渡水符。”
云绡满意了:“多谢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说着,她还朝他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钟离湛没躲开,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云绡如今对他态度上的不同。她以前也拜过他,鞠躬,下跪,甚至五体投地……她当时没将他当成人,也没想过会和他有如今这些交集。
他知道她此刻的这一拜不含崇敬,她在调侃他。
“怎么不喊我哥哥?”
云绡起身。
钟离湛的狐狸眼微眯含着笑,除此之外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沉,似是野兽盯紧猎物,也可能是云绡看错了。
他重复:“怎么不喊我哥哥?”
云绡动了动嘴巴,声音滑过喉咙似乎带起了一股微痒,她吞咽了一下,含糊了一声。
“多谢……哥哥。”
钟离湛眼底的幽沉更深了些,他浅色的瞳孔在这一刻像是染了墨,目光落在云绡喊他的唇上,喉间滚动了一下。
许久之后,钟离湛深吸一口气,回到了悠然自得的惬意神态。
-
走出一段路太阳才从东方升起,仲卿这个时候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朝云绡看去好些眼。
云绡瞥他:“你想干什么?方便就去那边的草堆里,我又不看。”
仲卿:“……十一殿下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装傻?”
云绡摇头:“不会。”
钟离湛都说他脑子坏了,那就一定是坏了。
仲卿像是终于能找到个理由问出心中疑惑:“你如何知道这些?又为何如此笃定?”
说着,他的眼神朝云绡身边瞥了几眼,用意明显,想让她介绍高人给他认识认识。
云绡意味深长地看向他,又道:“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何会在麒麟山下等了我足足九天时间?”
明明知道若川群山中有阵法,明明猜到了那是九星连月阵,他偏不说也不问。
两人互相试探到这一步,仲卿先败下阵来:“嘿嘿,老夫想跟着你。”
云绡:“?”
仲卿继续道:“你会的玄妙法阵,通仙符咒很多啊。”
他活了数十年,也不是没有见识之人,如今湖族与人族中遗留下来的关于符咒法阵的书籍仲卿可以说是看了个遍。所有能学的,能看的他也都有所了解,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云绡这般聪慧之人,所学所用,他平生未见。
仲卿在麒麟山外看见九星连月阵的光辉时,险些心脏骤停就这么死了,可死之前心有不甘。
云绡才几岁?
她今年及笄,不过十五,教给他的什么神行符,隐身符,那些看来也只是她所会的冰山一角。连他湖族秘术,数千年不曾有人真正启动和窥探过的九星连月阵,也被她在短短几日内破译重现。
仲卿一直以为自己在湖族算是天才一列,学什么都很快,学会了都很精,否则也不会成为凌国的国师,在神霄塔内受人敬仰,便是显帝也要给他尊敬,唤他仙师。
可他和云绡比起,简直是鱼目与明珠之别。
仲卿那口险些没顺过去的气,突然就通了。
他才舍不得死,更舍不得走,他就想跟在云绡身边看看她到底能走到哪个位置,想看她还能再给他多少惊讶,多少惊喜,多少惊叹。
仲卿想得很简单,学到了就算赚到了,跟在云绡身后,走到哪一步于他这么年纪而言都不算亏。
云绡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想法,意外之后问:“你要拜我为师吗?”
仲卿:“……那倒没有。”
再赞叹于她的厉害,他也不至于要拜一个小孩儿为师,但不代表他不可以偷师。
仲卿问她:“你是何时有此机遇的?”
若无人指引,云绡绝对不会有今日这番成就,她所学所会的,便是宫中秘术里也不曾记载过半分。
云绡故意道:“你不是一直觉得我身边有人?那你怎么不笃定想法,我的身边就是有人?”
仲卿问她:“可是……曦族的某位长老?”
曦族有两位长老如今都未在他人跟前露面过,这也是湖族一直以来忌惮的。
云绡想了想,对仲卿道:“我们轮流提问,轮流回答,不许隐瞒,只说真话,直到一方问不下去为止,要不要玩儿啊,仲卿仙师?”
仲卿还没说什么,云绡又道:“或者说,你敢不敢玩儿?”
云绡早就知道了,这小老头大约是好日子过得久了,受不得人激他。果然她才这么一说,仲卿便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模样,吹开胡子道:“有何不敢?”
云绡张口就来:“圣仙的凡身是谁?”
仲卿:“……”
一上来就问这么大的吗?
这一问仲卿沉默了很久,他是湖族长老,自然也看过湖族的秘史,即便事情过去了两千余年,可关于圣仙的记载并未有半分遗漏。
可仲卿也看过其他史册,湖族族内历史中所记录的圣仙,与一贯流传下来的有不少出入,恰是因为这些出入,让仲卿难以启齿。
云绡面露鄙夷,啧了一声:“要不要我换个问题?”
仲卿窘迫:“换吧。”
云绡便道:“传闻中的斩魂剑由苍穹天道所赐,圣仙以何法阵将钟离湛困在原地,使斩魂剑贯穿他脊骨的?”
仲卿冷汗涔涔:“十一殿下年龄不大,知道的却不少……你如何知晓那斩魂剑是刺入杀神脊骨中的?”
云绡挑眉:“你先回答我。”
仲卿抿了抿嘴,说不出口。
云绡笑了,只道:“看来不是什么光彩的办法。”
钟离湛双臂环胸,他在听云绡提问的时候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略歪着头双目灼灼地看着她。
她这模样,就像护犊子。
好朋友的优待,真叫人幸福啊。
若从朋友成为爱侣,钟离湛想……他恐怕就要幸福地晕过去了。
云绡两个问题问趴下仲卿,身后的脚步声意外给他解围。
云绡回头看去,便见徐容靳怀里捧着野鸡蛋,呆头呆脑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在看见他们时脸上还扬起一抹傻笑。
云绡:“……”
忘了,尾人族嗅觉灵敏,这傻大个怕是不好甩掉了。
事实如云绡所料的那样,后来的几天徐容靳就跟在她和仲卿身后。
仲卿大约是看他像是没傻得彻底,所以偶尔也会将自己吃不下的食物投喂过去,像模像样地问上几句,得到的都不是令人满意的结果。
云绡看仲卿不死心的样子,撇嘴道:“你不会打算就这样养他一路吧?”
仲卿沉默着,心一横道:“明日用隐身符看能否都躲掉他。”
他们俩还在逃命呢,身后总跟个目标很大的尾巴算什么?总不能真当他娘又当他哥的。
徐容靳或许真的没傻得彻底,他听懂了这句话,脸色苍白了一瞬,怯怯地朝云绡看去。
云绡被他这一眼看得意外,又觉得不太对劲。
准确来说,他只是看向她这个方向,并非是看向她,更像是……看向她身边那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某个鬼。
下一瞬徐容靳的话吓得云绡心脏都漏了一拍。
他直勾勾地看着钟离湛道:“父亲,容靳害怕……父亲劝娘亲,和大哥,容靳喜欢娘亲,和大哥。”
他顿了顿,又道:“容靳也喜欢父亲。”
仲卿目光如炬,顺着徐容靳的方向看去,他就知道云绡身边一定有人!
第50章
烈阳灼灼,云绡迅速起了一身薄汗。
她的眼底同样有震惊和疑惑,猛然回头看向钟离湛,不用开口也知这一眼是:他为什么能看见你?!
钟离湛只怔了一瞬,最后目光落在徐容靳被烧毁到泛白已经瞎了的眼球上,意外,疑惑,还有后知后觉的警惕。
“烧毁徐家老宅的火符,凡水不可灭……”钟离湛看向云绡道:“那许是我曾画下的符。”
只有他的符,烧毁了徐容靳的眼,他才有可能偶得机遇,借此媒介,看见他。
云绡又朝徐容靳看去,徐容靳说哭就哭了,他不知道父亲和娘亲为何要用这样探究的眼神看向他,他只觉得自己分外委屈。
他知道父亲一直以来都很漠视他,所以这一路跟着娘亲和大哥,他都没觉得父亲不看他也不管他有何问题。
若非不得已,他也不会凑到父亲跟前讨嫌的。
但他真的太害怕被丢下了,肚子吃不饱,身上也臭臭的,就连大哥都嫌弃他了。
徐容靳脑子虽坏了,却不影响他想东想西。
云绡让仲卿看好傻大个,自己拉着钟离湛离远了些。确定仲卿也看不到他们了,她才让钟离湛解释清楚,什么叫烧毁徐家老宅的火符是他画的?
钟离湛道:“我的宫中没藏宝石玉器,但收了许多书简……之前我和你说的,符咒不是曦族的天赋,而是我的,是因为五族人人都可使符咒,唯我堪破些许天机,我所绘之符与他人有异。”
钟离湛在知道徐氏老宅的火符无法用凡水浇灭之时其实有过些许疑惑,可因为他死后宫中物件恐怕早就被搬空,难免有人会从那些书简里获得机缘。
能用这么多条人命练就神鬼蛊之人绝非寻常之辈,对方也许也能做到这一点。
可徐容靳能看见钟离湛,便说明火符一定出自他之手。
关于神鬼蛊之说,钟离湛藏得很深,而他曾绘下的符纸也只有近身之人才知道被收在何处。
云绡愣愣地看了钟离湛好一会儿,才问:“你当初……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才死的?”
“怎么史书中没有
详细记载吗?”
钟离湛反问之后,云绡便有片刻沉默,他在历史上的那些恶名,如今也有她在推波助澜。
云绡静默后道:“我觉得……你不像坏人,不至于要有天道惩罚,赐圣仙神力将你斩杀封印。”
云绡没说得太仔细,她知道在历史中钟离湛的疯病始于莫名斩断六万尾人尾巴开始。她觉得有可能是她害了他,让他背负骂名。
而后钟离湛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有六万个被斩断尾巴的尾人来构造诬陷他的恶名。
钟离湛看穿云绡眼底闪过的心虚,也猜到了她是怎么想的。
他动了动嘴唇,想告诉云绡这件事与她其实并无关系,这话到了嘴边变成:“我们跟着仲卿去一趟湖族,或许就能弄明白了。”
云绡在问仲卿关于他之死,仲卿不像是毫不知情的模样。
索性钟离湛去曦族也只是为了查明自己的死因,他也在好奇……他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之事,致使死得如此惨烈,埋身红泥,魂魄永封,连轮回转世都不被允许。
云绡心中的愧疚并没有消解,她可惜钟离湛那么早就死了。明明她去过曾经,那些百姓对他多有赞许,两千余年后世传下来的却都是对他的抹黑。
“可怜我?”钟离湛俯身凑近云绡,双眸弯弯:“还是心疼我?”
云绡不知要如何回答,她纠结着要不要告诉钟离湛,其实那尾人的尾巴是她要斩的。
钟离湛打断她犹豫不决的话,道:“不如……你帮我去查明真相?”
云绡愣了愣。
钟离湛又道:“九星连月阵可以跨越时间,你的魂魄可以回到过去,而我不行。”
钟离湛说这话时,手伸到了云绡的腰后,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脊骨道:“我来设阵,护阵,保全你能安然回来。你去用你的双眼帮我找到真相,我为何会【疯】,为何会被人唾骂,为何会有突然出现的圣仙要我死,还有……”
钟离湛蹙眉,认真道:“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若有机会,你再看看那卷朱木简,可好?”
这话让云绡的心脏疯狂跳动起来,她呼吸急促,双目瞪圆着看向钟离湛,她觉得他发现了!
但他没明说。
原先云绡并不知道他用九星连月阵是要做什么的,所以附身于过去的钟离湛身上,云绡只能学习他的方式想办法度过那段煎熬的时间,等到九星连月阵的移星之阵回归原位。
而今他道破天机,他想查出自己的死因,要她,用她的眼睛去看他身边潜藏者是人是鬼,和查明他忘却的、被掩埋的真相。
云绡突然觉得,钟离湛点她脊骨的那只手仿佛一簇火焰,将她浑身都烧着了般发烫,发颤。
意外被赋予了重要任务,云绡颇感压力。
她没拒绝,就当是……还了钟离湛名声有损的补偿?
而且他们是好朋友啊,书上不是说,要为朋友两肋插刀?
钟离湛察觉到掌心的身躯在发抖,他稍稍移开了自己的手,没再贴着云绡的后脊,对她道:“你别太紧张,九星连月也不是我想开启便能开启的,移星阵还得看天时,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考虑。”
-
徐容靳到底还是跟着他们一起了。
他虽脑子坏了,却没有完全痴傻,倒像是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东西,让他回归到了稚童的心境。
他可以自理,也听得懂所有人的话,行为举止甚至还有些氏族大家教养出来的礼节……
仲卿决定带上他,也是怕他落到其他人的手里,谁知道他会否有朝一日想起什么。
并且他能看见他所不能见之人!
云绡对仲卿要留下徐容靳没什么异议,自从确定徐容靳能看见钟离湛后,她也觉得把徐容靳放出去迟早会出事。
那个神秘黑袍人只是失去了个傀儡,并不代表他只有一个傀儡,或不会出来再度作恶。
那人手上有钟离湛的火符,而钟离湛说能拿到他所绘符咒之人定然取得了他的信任。神秘黑袍人或许知道他真正的死因,甚至大胆猜测一番,钟离湛之死就是他促成的。
若让那人知道钟离湛的魂魄已经离开了神霄塔下的封印,云绡光是想想便脊背发寒。
此时的钟离湛已然不是过去的曦帝,他的生死与云绡牵绊在一起,云绡自问不是那个神秘人的对手……
徐容靳已经看见钟离湛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弄死他,不过他知道的那串已经被神秘人盯上的人名也是关键所在,所以还是带在身边最为稳妥了。
云绡轻声道:“能活这么长时间,目标便只能从曦族中寻找了。”
钟离湛的诅咒并未完全应验,至少有人能躲过他的诅咒,存活至今。
所幸湖族与曦族位于凌国极南的一左一右,他们总要往那边去走的,只是是去湖族之前,先去一趟曦族了解而今曦族现况,找到那个神秘人是谁。
云绡和钟离湛走在前头,徐容靳与仲卿便跟在后头。
仲卿早知道云绡非独身一人,她也就没有隐藏的意思,该和钟离湛说话就说,这回是一点儿也不背着人了。
仲卿看她在前头嘀嘀咕咕,扯过徐容靳的袖子问:“你爹长什么模样?”
徐容靳闻言,仔细朝钟离湛的背影看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父亲很帅!”
仲卿一听,来精神了:“不是老头儿?”
徐容靳摇头:“父亲高高,头发卷卷,眼睛这样。”
说着,他用两根手指将自己的眼尾往上提了些。
不过力度没用对,这样一提显得他那张鬼脸更加骇人,仲卿眯着眼睛仔细想了想,完全无法从自己见过的人中找到类似的容貌来。
他原先还以为这位高人是曦族某位长老,现在看来对方很年轻嘛!
“你娘和你爹,现在在干什么?”仲卿问。
徐容靳睁圆了眼睛,歪着脑袋道:“爹摸娘的脸。”
仲卿:“!!!”
双眼如炬朝前看去。
钟离湛和云绡显然也听见了这话,他悬在空中贴近云绡脸庞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顿了顿,钟离湛还是将云绡的发丝往她耳后勾去,在收回手时指腹无意间蹭过云绡的颧骨,像是在印证徐容靳说的话。
都说他摸云绡的脸了,不摸一把不是白被误会?
云绡抬手蹭了一下被钟离湛指腹碰到的地方,回眸朝仲卿和徐容靳各瞪了一眼。
徐容靳啊了声:“大哥坏坏!不是容靳!”
娘亲不要凶他!
仲卿:“……”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云绡朝他扯了扯嘴角眼神上下嫌弃地打量。
就差把他是个老不正经直白地甩在他脸上了。
十分冤枉,但无从解释,嘴唇动了好几下,最终仲卿对徐容靳道:“别喊我大哥!老夫能当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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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若川后的第十三日,云绡和仲卿才算是彻底走出尾人族的地界。
因为有徐容靳在,云绡和仲卿倒是不用担心自己的一些举动会被京中派来追杀的人察觉,毕竟对方要找的是仙风道骨的老者和少女。徐容靳这块头,这面相,谁也不敢多看他两眼,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云绡将仲卿给她的银子交给徐容靳,三人买了两匹马,徐容靳和仲卿骑一匹,云绡自己一匹。
仲卿对于和身形健壮的徐容靳共乘一骑之事颇有微词,不过他的意见无人在意,甚至连徐容靳都说:“父亲和母亲要骑一起的,大哥和容靳一起。”
仲卿:“……你爹真在马上?”
徐容靳看了一眼并不在马上,魂魄离云绡不远,却距离始终未变的钟离湛,唔了声:“父亲好像在飞。”
仲卿:“……”
云绡:“……”
钟离湛:“……不许什么都和那老头儿说。”
“哦。”徐容靳很畏惧自己的父亲,连连点头,并且甩锅:“大哥别问了,父亲要生气,容靳害怕。”
仲卿想吐血。
他这一口血还没吐出来呢,血腥味倒是从不远处飘了出来。林子里传来几声野兽咆哮,叫已经远离尾人族地界的云绡和仲卿都忍不住挺直腰背,紧张地看向四周。
他们倒是不怕尾人族,只是在他们离开若川之前,京都那边的官差已经多次找到麒麟山庄。若是京都那边取得麒麟山庄的帮助,云绡和仲卿这一路留下的痕迹未必能躲过那些野兽的追踪。
野兽声呵哧呵哧地从一旁的林子里逼近,云绡并未听到熟悉的哨鸣,钟离湛远远地看了一眼林子,眉心微蹙道:“是个小孩儿。”
他正要往林子里去,脚下步伐一顿,转而朝徐容靳沉声道:“把那孩子带来。”
徐容靳的嗅觉灵敏,立刻就闻到了血腥味传来的方向,父亲的指令莫敢不从,徐容靳驾马就往林子里窜。
仲卿哎哟一声,一把老骨头被徐容靳搂在怀中,颠簸着一起跟进了林子里。
尾人族的哨子方便他们给野兽下达指令,但是他们与野兽沟通并不完全靠哨音,徐容靳到达林子里后朝那几头野兽呲牙,喉间发出如虎啸一样的低吼声,几头野兽便夹着尾巴往后退去。
被野兽围剿的小孩儿还没死,一身衣裳也不知是被血染红的还是本就是那样颜色,她抬起头,发丝凌乱,身上多处抓伤,腿也断了一条。
是个小女孩儿,看样子最多八、九岁。
小孩儿没被野兽吓死,倒是看见居高临下的徐容靳那张被火烧毁了的脸,以为自己死了看见了鬼差,倒吸一口凉气后晕了过去。
险些丢了半条命的仲卿还没回神,又被徐容靳颠簸着带出了林子。
云绡见他带回了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娘,愣了一下,再朝钟离湛看去。
钟离湛眉头微蹙,他嗅到了这血里气味的不同,开口道:“旖族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