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绡在昨日上山的时候也远远看见了谢神医是怎么给那些排队求医者看病的。
谢神医给人看诊不出长生殿,而是在长生殿前院横着一方长案,他就坐在长案后头,病人排队从他跟前走过。
云绡让谢神医自便,留着如今已经被操纵着仍然不能自行动弹的几个人围在谢神医身边,自己大咧咧地往长生殿的主大门前一站。
长生殿八开的大门,一边侧门进,一边侧门出。正中间的门虽然开了,但因放了一架香炉鼎,没人会从那里走,但所有人都从那边经过。
云绡一身橙红色的衣裳十分显眼,他们都认得出这是昨天被谢神医请来山上的小姑娘,也不知有何大能耐,像个拦路虎似的站在长生殿前也没人敢阻拦她。
云绡控制的人不多,除了那六个看上去冠冕堂皇的衣冠禽兽之外,就剩下清涧了。
但这七个人连着谢神医今天一早都是跟在云绡身后从炼药的小塔内出来的,住在长生殿内身着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们都目睹了他们的师父和师叔对云绡“毕恭毕敬”,对她的各种行径自然也都不敢置喙半分了。
一条上山的路很长,云绡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仲卿,迎面吹来的风着实有些冷,她干脆还是回到了长生殿内,就着香炉边上暖和点,顺便看看谢神医是如何给人看病的。
来见谢神医的病人都要离开他五步之外,他能治的病症,看一眼就知道如何配药。写好了药方,也在药方下面写了如何服用,他便让病人带着药方去另一边找长生殿的弟子。
不好看的病症,谢神医的手指便会轻轻点一点长案上的铜铃,病人就十分自觉地坐在一旁,给自己的手腕上绑上了红线后,将手放在圆凳上方的腕托上。
悬丝诊脉,云绡看得颇为有趣。
短短一刻钟,谢神医看病如神速,他写药方也行云流水,这一刻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谢神医也仿佛真成了个能消解百病的在世佛陀。
有一个怀了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上前,她身上遮掩得密不透风,连眼前都遮了一层纱帘,将自己的病症说给谢神医听。
她怀孕极为不易,腹中原有三子,更是多番小心。前段时间梦到有恶鬼剖开她的肚子将她的孩子挖出来了,因为惊吓过度,妇人的身体也消瘦下去,而她找的大夫都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剩下两个了。
可偏偏她身体怪病多,不能见风,否则起疹子,不能见光,否则也会皮肤发红发痒,还有许多药她也不能吃,否则会呼吸困难,更会危及性命。
妇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孩子,就只能千里迢迢来找谢神医了。
云绡听她这么说,也想看看那谢神医会怎么治。
谢神医闻言,居然从长案下的抽屉里抽出了一张符纸,执朱砂笔给那妇人画了一张祛秽符。
他在纸上留下一句,让妇人将这张符一直戴在身上,贴身放着,好吃好喝地养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至于药,她倒是无需服用。
妇人看了那张纸,小心翼翼地将符折好了从衣襟处塞进去,仿佛这样真的能救她孩子一命。
云绡眨了眨眼,撞了一下钟离湛的胳膊道:“那就是寻常祛秽符,对吧?”
“嗯。”钟离湛目光晦涩,不再去看谢神医。
云绡问:“那个妇人的孩子真的能保下来吗?”
“本来也无病,庸人自扰之。”钟离湛道:“她过于担心
孩子,所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间梦见了恶鬼挖掉孩子后三个孩子就剩下两个,也是因为她的孩子并未成型,而她疑神疑鬼少食少睡,身体精力都跟不上,腹中孩子无供给后便分化了其中最脆弱的那个。”
云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胎儿吃胎儿吗?”
“可以这么说吧……”钟离湛不想将这事儿说得太邪恶诡异,但事实就是如此。
“妇人因为三个孩子变成了两个所以才来找谢神医救治,他给一张祛秽符,是因为怀孕之人阳气弱,的确容易被邪祟趁虚而入,有此符在,她至少能睡得安稳一些。好吃好喝地度过孕期,孩子也就能安然生下来了。”
钟离湛解释完,云绡明白了:“主打一个安慰作用!”
说完,她又用一双亮晶晶的眼朝钟离湛看去,双手握成拳头放在下巴两侧,整个人都像是开了花儿似的好话往外直冒:“你好厉害啊,懂得真多!”
努力压下嘴角,下巴却没忍住上抬了抬的钟离湛:“……咳,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半山腰处的喧闹声已经传上了长生殿,那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长生殿百米之外,崎岖的山路上露出了两道身影。
云绡看见仲卿,又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走到那放置着香炉鼎的正门前,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
甚至在她的身后,正在长案后给人专心看病的谢神医,也将目光缓缓落在了云绡的背后。
钟离湛回头看去,恰好看到对方看过来的这一眼-
“让让!麻烦让让!我不找谢神医,让让!多谢多谢,多谢诸位,我赶着救命啊!”
壮年男人抱着个已经没有意识,正在大口大口喘气的孩子朝长生殿前跑了过来。
仲卿帮他抱着半路,实在抱不动了,这个时候就连爬山体力都跟不上,哼哧哼哧地跟在了男人身后。
云绡看见人时也有些装不住了,上前两步迎人,顺手扶了一把差点儿倒下去的仲卿。
仲卿这个时候还没忘记云绡交给自己的任务呢,借着巧劲儿甩开云绡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噗通一声就真跪在了云绡面前。
云绡吓得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一双眼瞪大了看仲卿,满眼写着:老头儿!你这是干嘛?你想折我寿?你想让我死啊?!
仲卿还在大喘气,头也没抬,拉着李大牛一把,让李大牛也给云绡跪下了。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就喊:“就是她!这位仙子能治恶童病呢!快,快给仙子跪下,求仙子救人啊!”
仲卿这么一喊,长生殿前的所有人都朝云绡看过去了。
恶童病?那可是所有人心中最可怕的病,这世上能要人性命的病不少,可专发病在孩子身上的不多,更可怕的是恶童病能传染!往往某个街道里,某一家的孩子得了恶童病,三五年内那一条街里但凡家中有小孩儿的,都躲不过去!
所有人都说,恶童病是破不掉的诅咒,就连谢神医也对此毫无办法,可此刻却有人说,眼前这位妙龄少女居然能治恶童病?
周围人闻言不敢靠近,他们家中有孩子的,生怕自己粘上了一点儿回头带给家里孩子。
可也有人好奇,忍不住探头探脑。
“还真是恶童病!”
“你看那孩子,身上已经烂得没有一块好肉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李大牛全都没听,他抱着自己的孩子发着抖捧到云绡的跟前,满脸是泪,额头上的血迹也干了,整个人看上去可怕又凄惨。
和他同镇子一个雨夜里出来的同伴好几人,只有他家金宝还活着了。甚至有个孩子还没出镇子的范围就咽了气,可他们谁也不敢将孩子带回去。
这病能传染,带回去就是害了其他人。
李大牛前头三个孩子,都是得了恶童病死的。每一个孩子死后,他将家里能扔的都扔了,小孩儿的东西都烧了,家里的柚叶从未断过……金宝是活得最长,养得最精的那个,他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人眼前,七岁了都没走出过家门口的那条街。
金宝过了五岁那年,他们一家如同死里逃生,给金宝庆生时,真以为自己躲过了厄劫。
可金宝若是活不成,他家翠儿就要疯了,老两口也要受不住,他自己也坚持不下去了。
李大牛抓住一切机会,只想要苍天能给自己一条活路。他在城门前碰见仲卿时,听到仲卿说他知道一个人能治恶童病,李大牛想也不想就跟着仲卿走了。
仲卿那一身仙风道骨的气质有一定的欺骗性,可李大牛也是走投无路,如今他就跪在这位仙子跟前,不论少女看上去有多不可信,却也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
云绡见那孩子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不行了,便对李大牛说:“别磕了!先把他平放在地上,解开衣裳给我看看。”
李大牛连忙将孩子放好,颤抖着手解开金宝的衣裳,生怕一不小心带下一块金宝身上的肉。
钟离湛已经在看了。
云绡跟着蹲下,瞥了仲卿一眼低声道:“你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
仲卿:“不行,爬山太累,腿软了,我起不来。”
云绡:“……”
她打算扶仲卿一把,那边钟离湛突然拉着她的手,将她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钟离湛无法触碰到这世间除了云绡之外的活人身躯,所以他在面对金宝的时候也没太多顾虑,手指直接朝金宝正在溃烂的伤口而去。
云绡顺着他的指尖去看,金宝的身上目前至少有十多处主要伤口正在迅速恶化,那些伤口里像是有什么活物一样扯动着皮肉。
钟离湛手指挖去的地方,恰好有一块肉从金宝的身体上掉了下来。像是腐烂的肉挂不住,可实际上那块肉原本还算新鲜,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烂的。
腐烂得很怪异,所有伤口都没有血液流出来,只有水和人油保持着肉的软烂,掉在地上还在抽搐,没一会儿便成了肉干。
钟离湛的手指探入金宝的身体里搅动。
旁人看不见,云绡看得见,钟离湛在金宝的身体上翻搅了好几下,才眉头一拧,两指并拢对云绡道:“我按住它了,翻开这块肉,看看是什么咒。”
云绡没想到这咒竟然像是活的一样会动,她连忙伸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金宝肚子上的一块烂肉。
有人惊呼,有人不忍,李大牛也在拼命发抖,但谁都没有阻止。
直到云绡那双沾满脏污的手翻了好几层,就差要将金宝开肠破肚了,这才将一丝诡异的东西,暴露在众人面前。
李大牛离得近,看得最清楚,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金宝肚子上的细纹。
不!准确来说不是细纹,那东西很细,像头发丝一样,却一个个缠绕在一起,扭曲地如同活了的线虫。
此刻云绡的一只手压着金宝的肉,另一只手压着那些线虫,眉头紧锁。
“熟悉的字迹。”云绡道:“还是那个人的字迹没错了,但……这咒文为何看上去也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云绡仔细想了想,哦了声,朝一旁脸色更加难看的钟离湛看去:“你看它与同生符,是否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处?”
钟离湛道:“你按住了,我将其它的咒都逼至此处,挖出来看到完整的,就明白它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了。”
云绡当然不会觉得,这要人命的东西出自钟离湛之手。
可钟离湛在借用她的身体看光了谢神医的身子之后,的确有些太安静了。
云绡想知道,他到底在谢神医的身上看见了什么?
第92章
李大牛大气也不敢喘,仲卿喘够了之后凑过脑袋来看。
云绡按住了那如同线虫一样的咒文,配合着钟离湛将分布在金宝身上十多处的咒文全都汇聚在了他肚子这一块。
在李大牛和周围人的眼里,便是金宝的身上突然多出了好多细小的红线虫爬了出来。
李大牛不敢碰金宝,眼泪不住地往地上砸,他跪在金宝跟前凑到孩子耳边小声地喊:“金宝,金宝乖,坚持住啊孩子,坚持住。”
汇聚在一起的咒文全都堆积在了孩子肚子上的腐肉处,云绡空出的那只手用力一抓,连皮带肉地抓了一大把下来。
离得太近不幸被溅上几点肉沫的仲卿:“……呕!~”
云绡暂时顾不上他了,只道:“给那孩子保命!”
干呕了两下也没吐出来的仲卿连忙正色,抹了一把长胡子,半蹲在金宝跟前从广袖中掏了掏,掏出一瓶丹药。仲卿倒了几粒丹药喂给了金宝,又往他身上撒了点儿药粉,贴了两张符。
这保命的办法与他之前救许容靳时一样,只暂且让这孩子不会死就是了。
众人惊呼声连连。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小孩儿的身上有怪虫,怪虫跑到小孩儿的肚子上,然后这少女就将那块肚子肉给扯下来了!
云绡手钻攥着肉,可她无法控制那些咒文乱跑,钟离湛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的手掌周围简单设下了个封印。
“布阵,别让它跑了。”钟离湛说道。
云绡迅速与他配合,脚下的石台太干净了,她转身朝香炉鼎内抓了一把香灰往地上一撒,自己站在香灰中央,半蹲着用空闲的那只手在灰
上写写画画。
云绡的速度很快,阵中结合着符咒形成捆缚之势,启阵后,云绡才将手中的肉丢在了香灰中。
那块被封印的肉,在所有人的眼中迅速腐烂,化作肉干,而那肉中缠绕着的线虫也朝四面八方钻了过去,想要寻找新鲜的血液。
活着的咒,这也是钟离湛第一次见到。
眼看着细小的线虫爬上了香灰,围上来看热闹的人纷纷后退,议论声再度响起来。
咒文无法找到新鲜的血液,很快便要失去它的作用,不过它四散开来倒是如同一张展开的纸,将扭曲在一起无法辨别清楚的咒文,全都清晰地摊开在云绡面前。
如她所想,这咒文的确有一点像同生符。
钟离湛扫了一眼那咒,不过片刻,咒文的颜色便越来越淡,最后只在它们挣扎钻弄的香灰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什么怪东西?”云绡问钟离湛:“这世上居然有活着的咒吗?”
钟离湛道:“它不是活着的,这咒文被人下了禁制,以血生效,无血则消。若要说个类似的,大约就像是旖族女子一样,旖族女子的咒以命为寄托,自生下来就有,死亡便消除,而这个咒则遇血而生,血尽而去。”
所以,其实不是咒活着。
方才咒文里都还有血,故而咒文看上去是红色的,血没了,咒文也消失了,此刻香灰中除了那块腐肉干,什么都不剩。
云绡想问钟离湛,为何那咒文看上去与同生符有些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教云绡反咒之人有钟离湛亲手绘制的火符,而曦族会的符咒,大多也都出自于钟离湛留在王宫里的遗物,眼下连同生符都被用来作恶。
云绡想,她果真不是个做坏蛋的料,当初信誓旦旦让钟离湛乱世,可实际上她根本干不了乱世这种事!
她也见到了同生符,所想的最多是一命换一命,用来迅速报复她的仇人。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能将同生符转化为如此诡异的咒,害了无数条孩子的性命。
同生符非一张符,有主有副,云绡方才一眼瞥过香灰里的,大约能看出来这咒是同生,而主符在哪儿,又有何用,她并不知晓。
她心中满是疑惑,这个时候也都没问出口,一来周围人太多,她总自言自语显得自己很像个疯子。二来还是要趁热打铁,她才造起了势,不能让人冷下去。
云绡假装自己方才和钟离湛的对话是在念咒,在咒文彻底消失时这才假模假样地比了个结印,而后对李大牛道:“我来看看他的身体。”
李大牛连忙让开身位,仲卿也起身跑到一旁香灰处,去研究香灰上留下的痕迹。
云绡在金宝的身体上画上符咒,咒印封入金宝的体内,治疗他身上严重的伤口,包括方才被她抓下来的那一大块肉。
金宝的身上伤痕愈合,皮肤也变得坑坑洼洼的,可至少没有再继续腐烂。
仲卿给他喂的药也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金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李大牛的那一瞬哭了出来,声音小到如同猫叫一般。
李大牛看见金宝睁眼了,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也劫后余生,抱着孩子呜咽不止。
云绡起身道:“这位大叔,你孩子身上的恶童病已经清除了。”
“什么?!真的治好啦?!”
“你没看见吗?方才那小姑娘就这么两下子,那小孩儿的身上就跑出来那么多虫子啊!吓死人了,虫子刚还在香灰里钻呢,现在不见了,应当是死了吧?”
“没想到这小姑娘真是有本事的,我看她也没怎么使力,就这么一会儿便救了一个孩子的性命啊,这是不是说……之前的那些孩子也都有救?”
“我的二全啊!你死得太早了!你若早点遇见这位大仙,你就不会走得那么快了啊!”
人群中一个老太太方才眼也不眨地就盯着这处,在看见金宝扑倒李大牛的怀中哭泣时,回想起自家死了的那个孩子,实在没忍住悲痛地呼嚎了出来。
这条登山路上,不止一个人家里有孩子死于恶童病,他们家中的孩子因恶童病而死,当然也能看出来方才金宝的确是恶童病缠身。
云绡治病的方法迅速,当着他们的面挽救了一个孩子,叫他们回想自己孩子的不幸,一时间山中哭声不断。
“她,她真的是仙子!她真的能治恶童病啊!”
“求求仙子!求求仙子救救我们家孩子吧!我家大儿子和闺女都是恶童病死的,家中现在还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就怕她也躲不过去!求仙子跟我去一趟家里,我便是倾家荡产也感恩仙子的大恩大德!”
“求仙子救救我家的孩子吧!我家也有个孩子,我们镇子上因为恶童病死了不下百来名小孩儿了,我就怕我家就是那下一个啊!”
李大牛也在这时回过神,他抱紧金宝不住地朝云绡磕头,嘴里满是谢恩的话,将他额头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给磕出血来了。
一时间好些人都朝云绡跪了过来,她救了一个得了恶童病的事迹,顺着上山这条路的百姓口中,以飞快的速度朝渡仙城中传去。
云绡转身,再看一眼长生殿。
此刻长生殿的殿门前围着许多人,原先来看病的也都从殿内出来,纷纷围绕着云绡,将她当成了在世神仙,便是长生殿里穿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们也都用一种崇拜和惊讶的眼神看向她。
云绡的目光落在了谢神医的身上。
他没坐在长案后,不知何时走到了大门前,脚尖贴着门槛的位置,就这么站在八开大门的正中间,一双眼落在被云绡洒在地上的香灰上。
谢神医察觉到云绡朝他看过来,他缓缓抬头,对上了云绡的视线。他的眼中终于多出了一些情绪,激动的,痛苦的,渴望的。
沉默的人,也终于舍得张开口,无声地对云绡说了一句话。
他薄唇一张一合,只有三个字——杀了我。
云绡看得懂唇语,她有些惊讶。
钟离湛还没说要对谢神医动手,云绡便不会轻易杀了他,当然她也没打算放过他。
在眼前众人都将她奉若神明之后,云绡终于抬起手。
全场噤声,无数双眼睛朝云绡看去。
云绡道:“我来渡仙城,是因为我途径一处镇子,听到镇中哭声才知道有孩童得了怪病被家里人送到渡仙城,这才过来看看究竟。”
“恶童病,如我所料,它其实不是病!”
此话一出,一阵阵倒吸声响起。
云绡道:“它不是病!是咒!有人想要用咒语剥夺无辜孩子的性命,那咒语会吸干孩子身上的血,一旦他们身体里的血不够了,孩子便会死去。而咒语会顺着血液爬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从而起到传染的假象。”
“大家也都看见了,方才我将咒语从这孩子的身体中拔出来,扔到阵法里,它没了血很快就‘死’了,孩子也因此得救。”云绡听着耳畔钟离湛的话道:“谢神医的符不能救命,是因为他的符杀不死这些咒,但他的符可以短暂地控制住咒,让这咒伴随着孩子的身体一起消亡,便不会再传染给别人。”
直白地说出来,不论老幼、是否读过书的,他们都能听得懂。
便有人问:“那这咒从何而来?!这太可怕了!几十年来从来都没有人能找到根源,就让这咒一代代地害下去!”
“是啊!下咒之人何其歹毒!他要这些孩子的血做什么?”
“仙子!你可知道是谁下的咒?!谁要害人?!”
云绡闻言,装得无辜:“我追逐恶童病来了渡仙城,却发现渡仙城中并无活着身患恶童病的孩子,无奈之下才上了陇山……我也想问
问长生殿,那些患病的孩子去哪儿了?可还有活着的?我能救一个,便多活一个。”
说完这话,云绡断开了一直以来束缚住那六个人和清涧身上的符,连同定身符一并撤去。
院内七人纷纷倒地,四肢酸麻,心脏剧跳,他们在院内看得不清楚,却听得清清楚楚。
这满身邪气的少女显然是来砸场子的!
更重要的是对方居然真的能破除恶童病,还将长生殿也牵扯了进去!
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什么?
不管她为何而来,他们都不能让她继续妖言惑众下去!渡仙城数十年来的盛名不容打破,谁也不能摧毁他们苦心经营的长生殿!
“你这个疯女人!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
“大家别信!别信她!她就是个骗子!联合旁人一同演一场戏给你们看!那个孩子根本没得恶童病,这世上的恶童病也根本无法医治,都是她骗人的!”
几个人颤颤巍巍地推开人群,从长生殿内走出来。
有人认出了他们是长生殿内陪在谢神医身边的内门弟子,他们喊谢神医师祖,是谢神医的亲传。
这几个人原本在渡仙城的话便如同圣旨,可这时说的话太过独断独断,让人群里的百姓一时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云绡要的就是他们狗急跳墙,她看了一眼被几个急匆匆冲出来的中年人撞倒在地的谢神医,银发男子就坐在地上,真像个完全无法自控的傀儡。
“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什么符,什么咒,你在胡说八道!你就是个神棍!”
云绡不答反问:“城中身患恶童病的孩子呢?我是不是神棍,再试一次就知道了。”
“什么孩子?渡仙城中无身患恶童病的孩子!那些孩子得病几日就会死,谁知道他们的爹娘将他们的尸体带到哪儿去了?”
此话一出,李大牛立刻反驳:“不对!不对!我前头三个孩子都死于恶童病,大儿子因为养得胖,带到渡仙城来时还是活着的!是、是你们长生殿的弟子说我的孩子必死无疑,以免将他的尸身带回去传染旁人,我这才将孩子留了下来。”
“对对对!我那边也有人家是这样说的!他的孩子留下来了,没带回去!”
“说是留下来的孩子,谢神医会做法超度,让他们来世享福的!”
那穿着道袍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自知这话就是自打嘴巴,偏偏云绡还不肯放过他。
“谢神医做法超度?你们说的谢神医,可是被他推倒,到现在都没站起来的那个?”云绡说着,下巴朝仍然坐在地上的男子抬了抬。
众人看去。
嚯!
这些个自称谢神医亲传的弟子,怎能将谢神医推倒在地?有功夫在这里争辩,却没人回头看一眼谢神医的处境!
第93章
两人连忙回去将谢神医扶了起来,还有两人上前呵斥云绡:“你就是神棍!方才我等是看见你在这里招摇撞骗,心中气恼,怕这些本就受苦受难的百姓遭受你的蒙骗,才一时没能顾及师祖的!”
“对!谁知道你方才施的是何妖法?妖女!”
云绡听见了质疑声也不急,只对那两个嚷嚷得面红耳赤的人道:“你们能代表长生殿吗?”
二人道:“我们代表的就是长神殿!”
云绡嗤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谢神医的身上:“那你们能代表谢神医?你说我是妖女,方才救人不过是做戏,谢神医可也这么认为的?”
云绡确定自己方才绝对没看错,那谢神医在知道她的确有能力拔出孩童身上的咒文后,对她说了‘杀了我’这三个字。
这么长时间云绡都没见他开口说话,而传闻中的谢神医也不是个哑巴,他一直沉默着到底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云绡这一举动,要么逼他发声,要么撕下那几个仗着谢神医的名号虚张声势的真神棍的面具。
云绡还等着谢神医的回答呢,众人的目光都暂时停留在长生殿内那几名中年人与谢神医的身上。片刻安静后,中年人嘴里叫嚷着云绡不配与谢神医说话,可事实上,谢神医也的确没开口。
云绡确定了,他不能开口。
仲卿也看出了问题所在,他与云绡对视一眼,眼神中询问了谢神医的情况。
云绡挑眉表示她也不清楚,甚至朝谢神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鼓励仲卿:你上。
仲卿脑子一热:我上就我上!
仲卿理了理衣裳,两步走到众人跟前,他毕竟当时几十年的京都第一仙师,一只手抬起来便比长生殿里那些穿道袍的中年人更有气势,也更令人信服。
“诸位,真真假假,方才我们都看清楚了,但还有一些我们没看明白的,还请长生殿里的几位道长解释。”
仲卿指向银发男子道:“我怎么看这位谢神医都像是被你们胁迫了的样子,大家听过谢神医失声传言了吗?看那两个人架着谢神医的姿势就像怕谢神医跑了似的,你们真的是谢神医的亲传?还是另有身份?”
众人顺着仲卿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如仲卿所说,谢神医的两只胳膊一左一右被人扶着,看似搀扶,实则控制。
“不要说那么多废话!这姑娘看病的本事是真是假,你将得了恶童病的孩子请来,我们自能分辨!”
“谢神医,您是不是被他们威胁了?若是,您只需点一下头,我们便能将长生殿踏平了救您出来!”
有陪家人过来的壮年人热血上头,又在仲卿三言两语的挑拨下与长生殿对立。
“刁民!真的是一群刁民!我们长生殿为你们看病,救你们性命,你们居然敢这么对我们?!”
“谢神医给我们看病!又不是你们给我们看病!你们会不会医术都还两说!”李大牛这个时候冲出来大喊一声,这话简直如同热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整个长生殿前都沸腾了起来。
那几人眼看势头越发不对,对视一眼后,其中一人大呵道:“既然尔等不稀罕,那长生殿也不再为你们治病,你们都走吧!”
说完这话便有弟子将长生殿的大门关上。
“好一招釜底抽薪。”云绡低声对钟离湛道:“来这
儿的都是为了看病,而他们把控了长生殿的一切,关闭长生殿大门,山下成百上千的病患无处可去,只会将矛头转到我这儿……”
云绡看那大门关上时,谢神医的眼睛突然朝她看了过来,他虽没说话,但那眼神与让云绡杀了他时一模一样。
许多百姓在看见长生殿大门紧闭后,连忙冲过去拍门,将仲卿都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仲卿连忙问云绡:“现在怎么办?”
场面与他们原先预计的不同,本来他们以为恶童病是那位谢神医为主导。可现在看来,谢神医摆明了是被操纵的,真正害了那些孩子的可能是长生殿里的所谓亲传弟子。
云绡满心疑惑,那些所谓亲传弟子身上根本没有半分本事,他们就像是被人套上了道袍丢在这个位置上充数的,别说是符咒阵法,他们连医术可能都不会,又如何能将整个渡仙城变成如今这样?
躲?
云绡冷哼了声,她想要做的事,是这些废物关上门就能躲得掉的?
还不等云绡怎么样呢,山上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那声音与拍门声交叠在一起,还是钟离湛率先反应过来。
长生殿几乎位于陇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了,站在这里可以俯瞰整座渡仙城。
此时,山上黑压压的一片疾驰而来,踩踏地上震动的力度令人心惊,云绡被钟离湛拉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一眼就看见了从山上奔腾而下的究竟是什么。
少女瞳孔骤缩,拔高声音:“仲卿!有野猪!快跑!”
一声有野猪,呐喊着快跑,那些正在拍门的百姓也停下动作发现异样,慌不择路地逃跑,惊叫声连连。
云绡一看他们到处乱窜,上山下山就这一条路,一旦乱起来还不知得多少人将命给搭进去,她又连忙喊道:“别乱!都别乱!”
云绡朝长生殿看去一眼,圆眸微眯:“全都后退十步,我来控制住这些野猪!”
生死攸关之际,百姓们也只能听从云绡的安排,眼看着疯狂的野猪群朝山下奔来,云绡跳起来数了数,大约有五六十头,实在吓人!
她牵着钟离湛的手往前走:“将它们引到长生殿去!”
钟离湛讶于她如此胆大,低声道:“这么多头野猪,你控制不住!”
“这不是还有你吗?”云绡道:“来吧,钟离湛,我做好准备了。”
云绡的双眸跃跃欲试,带着几分调侃:“上身啊!”
钟离湛见她还有心思玩闹,都咬牙切齿了。
眼看着野猪群越来越近,云绡陡然瞪大双眼:“不是……该不会是,你也不行吧?”
云绡说完这话,只来得及与钟离湛对上视线便陷入黑暗,野猪声沸腾着,云绡将身体彻底放给钟离湛掌控。
连洛娥都能封印的人,怎么可能解决不了几十头野猪?只是这野猪出现得未免也太凑巧了。
云绡当着众人的面制伏了野猪,救了大家得记大恩,还将野猪引入长生殿,托借口于天灾,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嘛!
轰隆隆的声音近在咫尺,一声声尖叫声几乎要冲破云霄,众人眼前突然掠过了一片黑,尘烟四起,紧闭的长生殿大门被外力冲破,无数头野猪横冲直撞地往里跑。
长生殿不大,几十头野猪够霍乱那些人了。
云绡再度睁开眼时骚乱还未平,破烂的大门内一阵阵野猪的吼叫声叫人心生畏惧,不一会儿浓烟散出,野猪的动静越来越小,看来长生殿的人还有几分本事。
云绡摩拳擦掌,打算朝长生殿内看一眼那里现在如何了。
仲卿突然在被野猪几乎踏出一条山路的山坡上看见了个熟悉的人影,他心下大骇,连忙跑过去:“徐容靳,你怎么会在这儿?”
云绡一听徐容靳的名字也不去管长生殿内如何了,跟着仲卿去看徐容靳。
徐容靳脸色惨白,身上多处挂彩,衣裳也破烂不堪,连他一直护着的两只小野鸡也都各负了点儿伤,一瘸一拐地跟在主人身后。
仲卿喊他他没反应,双眼失焦地盯着脚下的路。
云绡见徐容靳情况不对,念咒将他身上的伤口治好,这才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跑到山上去了?”
徐容靳觉得身上不疼了,意识才回归了点儿。
他顺着轻柔的声音看去,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脑海中纷乱的可怕的画面被那双眼睛安抚住,刺眼的火光褪去,徐容靳认出眼前的少女是他的娘亲。
“娘,我看见那个人了。”徐容靳张开双臂一把将云绡抱住,他浑身颤抖,像是还未从恐惧中脱离出来,眼泪滚滚,如同无助的孩童一样大哭:“是那个人!那个教大哥杀人的人!他穿着黑色的斗篷,遮着脸,他说我大哥死了,娘也死了,说让我去陪大哥和娘,呜呜呜——”
云绡抬起手僵硬了一瞬,没有立刻推开他,只拍了拍他的脑袋道:“那个人,是坏人吗?”
徐容靳拼命点头,以此确定那个人很坏,很坏!
云绡安慰他道:“既然是坏人,那坏人的话都是不可信的,你看,娘和大哥都还在。”
仲卿有些尴尬,也有些心疼。
他拉过徐容靳的胳膊让他松开云绡自己上前把傻大个抱住。毕竟他可看不见钟离湛,也不知道钟离湛见自己冥婚的妻子被傻大个抱得这么紧是个什么表情。
徐容靳面对仲卿,哭得更厉害:“我、我听娘的话,去城里找小孩,我、我问了好多只鸡鸭鹅,终于在一条狗那里问到了。那里放了好、好多小孩的骨头,然后那个坏人突然就出现了!”
徐容靳当时看见黑衣神秘人时便怔住了,他记得这个人是教大哥杀人的人!若川里埋着的那些白骨,有许多都是大哥杀的。
明明就在他眼前的白骨,因为那个人的出现突然就消失了,徐容靳记得娘说的话,不管是找到孩子还是遇见危险,都要将符撕毁。
所以他拿出了符纸,可那个人看见了他的符突然就朝他伸手,他夺走了徐容靳的符,徐容靳追逐着他一路上了山。
他凭着本能号召山中的野兽,他要抓住那个坏人!可没想到……
“娘!大哥!那个人会兽语!他明明没有尾巴,却会兽语!那些野猪本来是听我的话的,突然就变成听他的话了,我、我差点就死了呜呜呜——”
云绡闻言不可谓不震惊。
那个人,明明是曦族人……
五族中不乏各族通婚的,但生下的孩子也只可能是其中一族。
就好比兽族的与旖族的通婚,生下来的若没有尾巴,就必然是旖族的。哪怕他们生下了女孩儿,只要那个女孩儿有尾巴,也不会如同旖族女一样被诅咒。
一直以来,五族的天赋都不曾共有过,那个曦族长老如何做到会兽语,并且一次能支配这么多头野猪,连徐容靳这个徐氏本家的都敌不过。
“钟离湛……”云绡想不通,她想问问钟离湛,一回头却发现钟离湛并不在她的身边。
他离她最多十步远,此刻就站在十步距离处,背对着他们,正望向长生殿的方向-
浓烟渐渐散去,离长生殿近的一些百姓也闻到了烟中苦涩的味道,头脑一阵迷糊之后便朝后倒去。
长生殿内突然出现那么多头野猪,他们又没有能力制伏,便只能放出大量迷烟将那些野猪药倒,即便如此他们也损伤惨重。
那六名身份不明的亲传弟子死了两个,还有两个重伤,另外两个躲起来了。
长生殿内身穿暗红色长袍的弟子也有许多受伤的,亦死了十多个人。
谁也顾不上其他人,活下来的心有余悸,生怕野猪群中有漏网之鱼。
倒下的一大片野猪中,横着十多具浑身鲜血,被野猪咬死的尸体。
那两个死掉的亲传弟子恰好是架着谢神医的,因为他们身边有谢神医才没能及时逃亡,三个人一起被野猪撞倒,咬破腿脚,
最后死去。
谢神医的尸身上,压着旁人一半的身体和一条猪腿。
银发上沾染污渍与血迹,苍白的脸血色褪尽。
合上的双眼忽而睁开,血色重回身躯,僵化的四肢也重新活了过来。
谢神医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看着碧蓝的天空,眼底充满不耐烦与痛苦的厌恶。
第94章
“你在看什么?”
云绡走到钟离湛的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朝长生殿的方向看去,那里的浓烟已经散尽了。
长生殿门前倒下一大片的百姓,便是那些原先排队想要寻谢神医看病的也都纷纷捂住口鼻,退至半山腰下。
他们害怕野猪突然冲出来害死他们,可也舍不得自己排了数十天的队伍,抬首张望,进退两难。
钟离湛看向那些在生与死中苦苦挣扎的、被病痛折磨着却也仍然艰难求生的人,轻声对云绡道:“我们去长生殿吧。”
“你怕那些野猪杀人?”云绡其实不用去看也能猜到,几十头野猪都冲进去了,不可能一人不伤。
她对于让野猪冲入长生殿后会死人之事早有预料,在她的眼里渡仙城内这些浑身充满血腥气的人都没有一个无辜,更何况长生殿的弟子。
可毕竟动手的是钟离湛,云绡担心钟离湛会愧疚,她牵住钟离湛的手道:“他们是知情者与得益者,死不足惜的。”
钟离湛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想到云绡这个时候居然回头来安慰他了,钟离湛回握了她的手道:“我不是去救人的……我是去杀人的。”
云绡一愣。
钟离湛轻叹:“我离你们又不远,你们方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徐容靳看到的黑衣不是真人,而是像若川上的一样,是那人留下的傀儡。”
云绡见钟离湛提起这些事半点也不惊讶,她反倒惊讶了:“你知道?”
钟离湛嗯了声:“昨夜挑开谢神医的衣裳时我就猜到了,一直没有告诉你,也是我有引蛇出洞的想法。你有你的计划,我顺水推舟,让他的傀儡现身,说不定能有机会揭开他的斗篷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野猪来时,我感应到他就在陇山上。当时你让我附身使野猪冲入长生殿,我有片刻犹豫不是因为担心长生殿里的人会死,而是长生殿里的人什么时候都能杀,可他随时都能跑。”钟离湛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瞬便做出了和云绡一样的决定。
长生殿里的人何时都能杀,那个傀儡也随时都能跑,但这山里百姓的命他总要顾忌着。
钟离湛感应到了,那人就在山上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云绡。
他看到他做出的选择后就消失了。
同时,野猪嚎叫着踏碎了倒地不起之人的胸膛,谢神医因为无法挣扎,反而死得最快。
钟离湛对云绡道:“他死了,但是方才长生殿中阵法启动,血腥味充斥山巅,掩盖了那个傀儡逃走后残留的气息,没一会儿他就又活过来了。”
云绡听钟离湛说了这么多,也终于解开了她觉得钟离湛在遇见谢神医后就表现得很不对劲的疑惑。
“死而复生……”云绡喃喃道:“所以这里才叫长生殿,所以……他不是躲过了你的诅咒,他不是因为能活到两千岁才在这里,而是因为他死不掉。”
钟离湛点头:“我知道那个人是如何使用同生符的了,正是因为知道,我才觉得难过。”
“绡绡,我创造出同生符的本意,是想让那些求生不能的人能有一线活下去的机会,而不是让意图改命者,借命而生。他们不是同生,是偷命!”
钟离湛的表情有些落寞:“你看这上山之路,多少人在为生存屈膝奔波,可这世上尽有如此恶毒之人,他甚至不是为了自己求得长生,便偷走了那么多孩子的生命,以血养阵,以阵养人。”
“而我……能做的极其有限。”
钟离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能看到他的掌心,也能透过掌心,看见他脚下被野猪踏平的泥泞山路上,一朵不屈不折的野花。
钟离湛的心中生出了无力与痛恨,无力于他此刻仅魂魄一缕,早就不是过去的曦帝。
痛恨他明明看穿了这座渡仙城的真相,可凭他一己之力,无法劝说所有为活命而不断朝渡仙城涌入的凡人,更无法去拯救此刻不知几人家中,又患上恶童病的孩童。
这是无数人的野心和无数人的信仰铸成的城池,数十年一砖一瓦,一叶一树堆砌而成的血窟。
云绡也明白了,同生符是钟离湛用来救人的。
而今他创造出来的同生符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孩子,数十年的累加,数以万计的生命,造就了他们脚下如同地狱一样,连一颗白菜都充满血腥味的地方。
同生符分为两张,主符为命,副为同生,是使用主符的人将自己的生命与副符者共享。
谁能想到,那神秘人的作法将其反了过来,他分散了无数张主符,将主符化成了咒文,用一些恶毒的手段融入那些孩子的身体里,借着他们的血肉铸造副符的生命。
无数张副符,成了夜空下渡仙城中逐渐汇聚的血脉,供养着长生殿,融入了谢神医的体内。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得了恶童病的孩子没死,只要分散出去的主符还有一张存活,他们就可以将自己的命同生于谢神医,使他永远不死,成为真正的长生。
云绡想明白这一点,也知道钟离湛说去长生殿杀人,杀的是谁了。
“钟离湛,不要将压力背负在你自己的身上,就好比人创造了火焰,是为了更好地生活,但烈火同样能被用来杀人,这不怪火,也不怪你。”
钟离湛愣怔地看向云绡,他当然知道,不是火的错,也不是同生符的错。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痛恨,痛恨这世间不宁,有能者不去为苍生谋福,不去对抗苍穹上方虎视眈眈执子对弈者的不公,却用自己手中刀剑,屠戮无法反抗的孱弱的生命。
“走吧。”云绡道:“你不是想要挽救更多人的性命吗?我和你一起。”
-
长生殿内,血腥味与药味弥漫在一起。
嘈杂声渐渐传来,殿内弟子确定那些野猪不会突然暴起伤人之后,连忙朝殿外跑去。
他们捂着口鼻,根本没看见自己脚下踩着的是谁,也没管这个时候谁走进了长生殿。只等着危机彻底解除之后再回来,与还活着的师叔师父们商讨,接下来他们该怎么办。
云绡与他们擦身而过、背道而驰。
她很快就在瘫倒的野猪群里看见了谢神医,他身上压着一半尸体和一半野猪,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那双眼死寂沉沉地望着天空,在云绡到来的时候连动都没动一下。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脸色不错,胸膛还在起伏,就这样子云绡几乎要以为他真的死了。
可他即便没死,也与活着无关。
谢神医就躺在那儿,不挣扎,不求救,眼神失焦。
钟离湛念了句咒语,将压在谢神医身上的两具尸体都移开。即便没有束缚他也没动,仍然躺在那儿,似乎是因为痛苦,身体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可脸上毫无表情。
又一次,又一次活过来了……
“喂。”云绡蹲在他身边问他:“你知道你的生命是以什么代价换来的吗?”
谢神医没出声,可瞳孔刹那的收缩告诉云绡,他知道。
“那你让我杀你,是你真的想死,还是知晓你每死一次,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失去血液供养渡仙城,而你又不会真的死去,所以才用这种伤害他人的方式来挑衅我?”
云绡说完,谢神医终于动了,他没想到云绡居然会知道这么多。一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傀儡一般的人,终于拥有了点儿鲜活的特征。
他朝云绡摇头,嘴唇一张一合,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能说出话。
粗粝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互相摩挲:“杀了我,杀了我……真正的,杀了我!”
他要的不是虚假的死亡,他不要死而复生,他其实只是在赌,赌一个希望,赌一个能逃脱这样折磨着他人也折磨着自己的牢笼。
云绡看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演的,毕竟有的人演戏很真,也不是人人都是他那些废物弟子。
所以云绡求助了钟离湛,她看向钟离湛的同时,得到了钟离湛的答案。
谢神医是真心想要求死的,他不想活了。
云绡问钟离湛:“你知道要怎样才能杀死他吗?”
钟离湛点头:“只要他愿意,总有办法,但在他死前,有些话要问清楚。”
云绡也想起来了,她问谢神医:“在你身上刻下咒文的人是谁?你可见过他的容貌?他可有说
过要你长生的目的?”
谢神医神情恍惚了瞬,他依旧沉默着,云绡却道:“这是作为我让你解脱的条件,你不说,我就不会杀你。”
谢神医看着她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即便我不说,你也会杀了我。”
他能看得出来,纵使云绡的一些行径有些旁门左道,但她所有行为的结果都指向了,她能给他一个解脱,哪怕是为了那些无辜的人,她也会杀了他。
“你看,就怕遇到真无赖。”云绡对钟离湛耸了耸肩。
钟离湛看了谢神医好一会儿,才道:“你问他,他是否姓钟离。”
云绡闻言,瞪大了双眼,她将目光在钟离湛和谢神医的身上来回扫视。
她这举动太怪异了,怪到谢神医都不禁有些疑惑:“你在和谁说话?”
云绡眨了眨眼:“可能是你祖宗。”
谢神医沉默。
云绡又道:“你是否姓钟离?”
那个颓丧着一直弓着背垂下脑袋的人陡然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云绡,也无需他的回答,便是这一举动云绡和钟离湛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你认得那个人?还是……你也和那个人一样?”
谢神医的话没头没尾的,但云绡听懂了,她道:“不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都和他不一样,因为我不会去害没有害过我的人。任何目的,任何缘由,都不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那怕是,以百人性命,去换千万人的性命,你也不会去这么做?”谢神医看着云绡的眼,他要得到她真心的答案。
云绡也真诚地回答他:“若是以前,我会。若有机会能用一百人的性命去换千万人的命,我觉得值得!但是有一个人告诉我,这世间所有人的命,不分老幼,不分强弱,不分高低贵贱。”
“我可以用自己一命换一命,也不能用他人一命换万命,若我有能力,便用手中剑去斩罪恶,而非主宰他人生死,这对被主宰者不公。而我既然不公,那便更没有资格去评判,百人的性命和千万人的性命,孰轻孰重。”
云绡的回答,让谢神医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那如果那百人都是罪大恶极……”
他的话没说完,云绡便打断了:“若他们真是罪大恶极之辈,百命换一命都值。可你既然问出了口,便说明他们不是罪大恶极之辈,他们只是芸芸众生之一。”
谢神医长长地啊了一声,他似乎是被云绡点醒了,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清醒着,清醒地纠结,清醒地痛苦,清醒地自我厌弃,又自我安慰。
反反复复,在每一次死而复生中,愈发迷惘。
片刻,谢神医又垂下了头道:“我父姓谢,母姓钟离,我叫谢尧钰。”
第95章
“钟离,本是曦族世家,但因两千多年前曦帝故去之后,后世人于史书上浑浊的一笔,钟离一氏从云端跌入了泥潭,从此再没离开过东洲。”
“钟离一氏至我母亲这一辈,也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母亲不愿钟离绝姓,可曦族中谁不知钟离氏的过去和将来,谁也不愿沾惹麻烦,我母亲便在人族找了个穷小子入赘,生下了我。”
一个人族的穷小子,房屋都没有,自生下来就在底层,饥一顿饱一顿地活着。
他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于弱冠那年被神明恩赐,许他遇见九天仙子。
钟离氏美得不似凡人,即便钟离家落魄了,可她仍然维持着钟离家族的规矩和气度。
她问谢真是否愿意入赘,她能给他的,就是一个寻常生活,三餐温饱。
谢真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提着仅两身破布拼凑的换洗衣裳,踏入了东洲钟离家的老宅。
可惜命运不疼钟离氏,谢尧钰被生下来后,他的母亲便重病缠身。
谢尧钰有记忆以来,自己就是嗅着药味长大的。谢真没日没夜地学习药理,将钟离家仅剩的钱财都用去给母亲买药,可惜钟离氏的身体仍然没有太多好转。
谢尧钰七岁那年,他的母亲还是离世了,谢真操办她后事时没有哭,但从那天之后也一直都没再笑过。
真正的钟离,随着钟离氏的离去,彻底于曦族消散。
钟离氏旁支中的旁支,看着偌大老宅妄图占去,他们辱骂谢尧钰不是真的钟离之后,骂谢真就是想吃钟离氏的绝户。
谢尧钰记忆里的父亲,一直是沉默寡言的懦弱模样。母亲在世重病时他一直都是弯着脊背的,可母亲死后他的脊背直起来了。
有人挑唆,说谢真死了妻子,把持钟离家的老宅,终于露出了狼子野心。
平日里只会摆弄草药的人听到这些恶言恶语,也敢举起棍棒,将那些妄图侵占钟离老宅的人驱赶出去。
每次他都伤痕累累地回来,而后沉默地回到母亲曾经看书的阁楼二层,抱着母亲的一缕衣衫,晒着太阳沉沉睡去。
谢尧钰对医术颇有天赋,谢真每一次受伤都是他去医治的,可人的外伤可医,心伤无药可治。
谢尧钰渐渐长大了,他深知拳头制止不了小人的觊觎,所以他迂回地用给人看病的方式,博取了东洲绝大部分人的敬重,哪怕只是表面敬重。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谁也不会冒险得罪一个医术了得的大夫,钟离氏的老宅父子二人一起守了十多年。
谢尧钰弱冠那日,谢真亲自下厨,给谢尧钰煮了一碗长寿面。
他对谢尧钰道:“你要记得,你姓钟离,日后行事都要三思,万不能辱没了这个姓氏。”
他已是风中残烛,挺直的腰背在周围人对谢尧钰的尊重下,又渐渐弯了下去。难得一次父子交谈,谢真将自己为数不多懂得的道理都告诉给了谢尧钰听。
那天晚上的面很香,那天夜里的风也很冷,后半夜下了一场雪,冰冻了东洲所有街道。
谢尧钰醒来时在屋中没找到谢真,他似有所感,去了阁楼二层,看见阁楼窗户大开,白雪越过窗棂,在谢真的身上盖了厚厚一层。
从此以后,谢尧钰就只是一个人了。
他谨记着谢真的话,他姓钟离,他叫钟离羽,他做的所有事都要三思,不可辱没了钟离氏族的门楣,不能给这个姓氏带来半分污点。
在东洲内看诊,他就还是钟离羽,但离开东洲之后,他就化名谢尧钰。
东洲毕竟曾是钟离氏族的领地,可出东洲,曦族人对于钟离湛的诅咒仍然心存怨怼,他不想用本名将麻烦带回东洲。
后来谢大夫之名在东洲之外渐渐盛起,谢尧钰也离东洲越来越远。
他从每个月回去一次,变成了每年回去一次,后来好几年也不曾回家。
他曾亲眼见到母亲受病痛折磨,便不忍这世间人人受疾病之苦,他每救一个人,便多一分地感受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
直到,他遇见的那个人。
谢尧钰有无法救的病,那个人可以,他告诉谢尧钰,这世间不是所有病都有药可医,有些病得需非常手段,或符,或咒。
谢尧钰自然知晓符咒,所有人都说符咒之术是神明赐予曦族的天赋,可事实上曦族人自己知道并非如此。所有符咒都有秘法,得学,也得看天赋。
谢尧钰本为救人,若有更多办法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他当然愿意学。
那个人教得也很用心,似是良师,又是益友。
只是他一直黑袍遮面,偶尔会露出一双漆黑的眼,沉沉地看向谢尧钰,不知是在透过谢尧钰看谁。
谢尧钰问:“你为何要教我这些?”
“你是钟离之后。”那个人如此回答他。
谢尧钰斗胆又问:“你……与我的母亲认识?”
那个人轻声道:“见过一面。”
谢尧钰最初以为,那个人会帮他,或许是因为他是母亲的旧友,而曦族除东洲之外,对钟离姓都不太友好,所以那个人才会遮面,不想让旁人看到。
或许真的只是旧友之情,那人在教完谢尧钰后便离开了,后
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出现-
谢尧钰有一个常人不知的秘密,他的外表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可实际上他已经活了六十多年。
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与人族通婚生下了他,让他躲过了曦帝对曦族寿不过百的诅咒。又或许是因为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上苍见他救死扶伤,给予了他一些长命的机缘。
正因此,谢尧钰十分感激自己寿命上的机缘,更加无私地为这世上所有受病痛折磨之人奉献。
途径百岁镇时,谢尧钰已经八十多岁了,可他的外貌几乎没有改变。
百岁镇中不知因何而起的疫病,镇子里因病而死的人越来越多,此病传染,百岁镇里的百姓也是因为担心他们偷跑出去会害得更多的人染上疫病,这才宁可死守着镇子也不去外界求救。
谢尧钰见他们本性良善,也不忍看那么多大人孩子都在苦痛的折磨里生离死别,于是他留了下来。
他找不到病因,就用那个人教给他的符用以延长百岁镇中仅剩的数百人的性命。
世人都说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病因,救下了那些人,可谢尧钰自己知道,他其实并未找到救治的办法,真正救了那些人的另有其人。
时隔几十年未见,再一次碰面,谢尧钰已经在百岁镇停留了七年,他看见熟悉的黑袍,看向了那双熟悉的眉眼。
那人用几张符留下了百岁镇中百姓的性命,在谢尧钰要离开镇子前,他与谢尧钰彻夜长谈。
他说:“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间很奇怪?人为何要争斗?为何要有五族之别?为何不过百年安宁之后,总要有战争,有掠夺,用无数人的血肉尸骨,再去换去接下来几十年的和平?”
“你有一线机缘,你的母亲虽与人族通婚,但上苍认定了你同曦帝一样的血统,他们给了你一个机会,许你比这世上所有人都长寿,你就不想用这机缘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吗?”
谢玉尧正要说话,却被对方打断。
“我说的不是游医,如你这般走一路,停一路,停停走走,为了百岁镇里几百人的性命,在这里生生住了七年,不可惜吗?”
他道:“百人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若这世间能有一法,可以用百人的命,换取天下苍生真正的宁和,叫五族同归,人人平等,你可愿一试?”
许是那夜饮多了酒,谢玉尧被那个人的三言两语说得热血沸腾,他自然知晓自己身体上的特殊,也尽力因此特殊想要为这天下人多做些什么。
可经过那人如此一说,好似他在百岁镇逗留了七年,似乎是一件十分可惜的事情。
那个人道:“你姓钟离,你是钟离之后,自然也听说过钟离一姓中最强大的那个人,为这苍生所做的一切。只是可惜后世人不理解他,污蔑他,封印了他。”
“封印?!”谢尧钰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两千多年前的曦帝,在曦族的百姓中自然也背负着骂名,毕竟是他的诅咒剥夺了曦族的长寿。
可他不是死了吗?被圣仙所杀,魂飞魄散。
那个人道:“即是死,也非死。而你,或许是这苍生的一线机缘,也是他活过来的一个契机。”
“我?”谢尧钰心脏狂跳。
黑衣人点头,他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你知道我为何知晓你是钟离之后吗?因为我嗅得出来,你的身上的血液,有与他相似的气味。”
他说谢尧钰是被上苍选定的人,如有机会,以少数换取多数人的命,如有机会,能叫两千多年前真正为苍生谋福祉的曦帝重新回到人世间,谢尧钰敢不敢一试?
谢尧钰思索一夜,夜风吹去他宿醉的头痛,而他想起自己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不可失去的呢?
他答应了对方,他以为自己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他选择了对的道路。
可谢尧钰也担心,他不能留在百岁镇中等着奇迹降临,这世间有的病患或许正因为他迟了一步而失去生命。
那个人说谢尧钰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他留在百岁镇,便会有无数忧患生死的病人主动找上前来,而百岁镇活下来的几百人也可以为他所用,将这里变成一个真正为这世间所有于病痛折磨的苦难人的庇护所。
他是这样说的。
可时间告诉谢尧钰,他不是这样做的。
最初的几年,谢尧钰在长生殿中坐诊,他也很快乐,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意义,并为此期待着。
可后来,他看见了恶童病的出现。
恶童病与百岁镇里那些人曾得过的疫病有八分相似,这让谢尧钰惶惶不安。
他还记得那个人是如何用简单的几张符纸就挽救了几百人的性命。
他渐渐明白,那个人对他也非全心相交,而对方所说的以百人性命换取苍生安宁,也渐渐从百人,变成了千人、万人。
谢尧钰见过他几次,每一次他都在质问。
“恶童病究竟是什么病?!”
那人道:“若非以血供养,同生于你,你真以为你能活过千年?你的身体里有钟离氏的血,与他的极为相似,可也只是相似。你的身躯现在还载不动他的灵魂,不养得长生不死,坚不可摧,大事何成?”
“那、那为何要用孩子的血?难道这世间没有恶人可杀了吗?”
“妇人之仁!死的是善是恶,是老是幼,左右不过也才这么几个而已……百年一次的战争,一日就得死这么多了,你还觉得这点牺牲没有必要吗?”
谢尧钰觉得不对,他说得不对!
可他无法反驳,他只能每日不眠不休地看病、炼药,以此来缓解心中的罪恶与惶惶不安。
可他的内心知道,他一边在救人,一边在杀人。
挣扎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了,可他又觉得,前头已经牺牲了那么多条无辜的生命,此时放弃,岂不是让死者白死?
长生殿的阵法困住了他的脚步,而他的心却是被内疚和无助给困住的。
终于,当他看见无数家庭因恶童病分崩离析,谢尧钰的理智也崩坏了,他试图自杀来逃避,可他死不掉。
利刃杀不死他,毒药毒不死他,他身上的伤口总会很快愈合……而他还要困在这长生殿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每一个面色憔悴的人对自己真诚的、友善的感激,而他们的身后,或许也有因恶童病而死的孩子。
谢尧钰不敢面对他们,可他也不能停下救人的脚步。
他总想着,若能弥补,哪怕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
活着,生不如死。
死,却也成了他的奢望。
谢尧钰,从此成了渡仙城的招牌,也成了那些野心勃勃者手中的傀儡-
“钟离羽。”云绡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
谢尧钰无法面对,他不敢再叫钟离羽,他怕自己而今的所作所为,辱没了钟离氏的门楣。
他成了行尸走肉的困兽,但求一剑解脱。
云绡意外、震惊、满心荒唐,不可置信:“你说,你和那个人作这么多的孽,是想要复活钟离湛?”
第96章
“太可笑了!”云绡虽这样说,可她半分也笑不出来。
“真可怕,真荒唐啊。”云绡气得气血上涌,她两步走到谢尧钰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掐着对方的脖子,如同泄愤一样用力、再用力。
她看着谢尧钰涨红着脸,嘴唇青紫,脖颈青筋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云绡又立刻将手松开。
大量的凉风涌入呼吸间,谢尧钰并未死,云绡的双手掐不死他,她也不想让谢尧钰再一次死而复生,害了更多的人。
云绡的心头忽而生出了一股悲哀感,她连忙回头去看钟离湛,见他愣神,云绡立刻扑到了他的怀中。
少女的声音温柔地安抚着:“别去想他
的话,也别去在意他说的,这世上哪有人作恶,要将理由置在另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云绡一边说着,一边顺抚着钟离湛的背后。
她的手臂搂住钟离湛宽大的肩背,声音如同撒娇一样柔软着道:“弯下腰来,钟离湛,我抱不住你。”
顿了顿,云绡又道:“抱抱我吧,钟离湛,我被他吓到了。”
委屈的声音如清风拂过耳畔,一遍遍抚摸在钟离湛背后的小手坚定地用自己的体温与他融合。
钟离湛感受着近在咫尺的云绡的心跳,嗅着怀中少女身上的馨香,他因听说了谢尧钰生平之事而起的波澜心绪,也在云绡的哄慰下慢慢抚平。
钟离湛并没有云绡想的那么脆弱,他也不会认为谢尧钰和那个黑衣的神秘人如今所作的一切真就归咎到他的身上了。
这世上的人欲行恶事,总会为自己找上无数借口,什么叫为了复活他才创造了渡仙城,甚至谢尧钰还打算牺牲自己,作为他灵魂的载体?
纵使他们真的盲目地认为这样可以复活他,钟离湛也不需要充斥着无数人血肉生命的载体。
那样的他,即便长生,又和过去的祁山鹤有何不同呢?
钟离湛不想成为祁山鹤,他也不需要他人如此歹毒的付出,他沉默,只是因为可怜那些因谢尧钰而来到渡仙城的人。
同生符的主符是从渡仙城中出去的。
每月的初一、十五,那些渡仙城中免费发散出去的丹药里融合着谢尧钰的血,同生符演化的咒文以药衣封印在丹药之中。
一旦有人服下丹药,药衣从他人的身体中融化,咒文便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可以寄宿的最年轻的载体,因为最年轻的人,大多拥有最长的生命。
所以这几十年来恶童病祸害的大多都是五岁以内的孩童,而一旦没有五岁以下的孩童,它们也不吝于五岁以上的孩童。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数十年来无数孩童的性命断送在谢尧钰和那个神秘人的复活大计中,而作为被他们迫切想要复活的对象,钟离湛觉得悲哀与气愤。
长臂拥抱住云绡,钟离湛的手也安慰地抚摸过她的发丝,他低声告诉云绡:“我不气,你也别气了,好不好?”
云绡怎么可能不气?
她看钟离湛被自己哄好了,转身就去骂谢尧钰。
“你可想过?正因为有你在渡仙城里,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送死?你可想过,便是你们用尸山尸海堆砌出了钟
离湛的身体,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因为你们相信钟离湛是明君,他可以让五族归一,可以让天下太平,所以才想要将他复活!可你们做的事,哪样不是有悖他的目的?假若!将来真有一天他借着你的身体复活,那他便再也洗刷不掉历史上对他的污蔑!无法抹去他真的背负无数冤魂的恶名!从此成为真正的杀神!”
谢尧钰从濒死的痛苦中缓和过来,再听云绡的这番话,犹如当头棒喝,那双因险些被掐死而猩红的双眼流下两行血泪。
他如何不知道呢?
他是后来才知道!
可他知道了,一切也迟了,他离不开,他死不掉,他无法改变现状!
那个人因为知道他与他早就不是一条心,所以他将他身边所有真正敬仰他的人全都换去!换了这些一眼便能看穿眼底欲望,满心算计,又丑恶又愚蠢的人。
因为只有这些人才能轻易被人掌控,只要许他们一点甜头,他们就会轮流盯着他。
从此以后,谢尧钰无法接触外来的人,无法开口说话,无法自由行动……每日的醒、睡都有规定的时间。
他看着那些贪婪的人服用着充满着血腥味的丹药,露出恶心的笑容。
“这可是好东西啊,吃了能让人保持年轻,延年益寿!”
而那个好东西里,掺杂着无数孩童的鲜血。
他们知道,却仍然心驰神往,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
“那个人是谁?!”云绡问谢尧钰。
谢尧钰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从未见过他的真容,即便我见过,也应当不认得他。”
云绡又问:“那你可知道,渡仙城之阵何解?”
谢尧钰的眼中满是痛苦:“解不掉的,从我出现在百岁镇之前这里的阵法就已经存在了……百岁镇里的人曾得的疫病其实与恶童病几乎一样,只是当时以血而生的咒文里并没有择幼而取的指令,是他走了一次捷近,便想次次都走捷近。”
这条捷近,越走,路就越偏。
而一个偏离了轨迹的道路,即便走到天荒地老也走不到目的地的。
“百岁镇只是他的一处牺牲地,或许算作他尝试的实验点之一,在来到百岁镇之前,我也听说过其他地方得了此类病症,虽未亲眼所见,但直觉告诉我那也是他做的。”谢尧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云绡。
“我去过湖族,那里有很多人都像百岁镇里的人一样,只是彼时并未传染,也就没人当其是疫病。”
“百岁镇中或许因为多了个我,才会成为他眼里较为成功的实验点,所以他总不时来看,看那五脏在岁月中建成,还差六腑,还差四肢百骸……若你们不来,这里会不断扩大下去,直到成为一个真正的不死之人。”
巨大的,庞然的人,以山河五行而化,将所有力量全都汇聚到谢尧钰的身体里。谢尧钰从此与山河五行同生,山不平,水不止,那他就永远都会活着。
“姑娘,直觉告诉我你不是寻常人,你认得他却没死,没被他控制,没为他利用,或许从某种意义而言,他不如你。”谢尧钰道:“我无法解开渡仙城的阵,我也无法杀死自己,但你能杀了我,你能制止悲剧延续,对吗?”
谢尧钰不确定,可他心里有个声音很确定!
云绡看着他的双眼,眉头微蹙。
谢尧钰不是个坏人,可他确确实实做了坏事,他想用死来解脱,逃避。
呵!
云绡心中冷笑,这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
他以自己的盛名吸引了无数受害者,如今一死了之便想解脱了?
只要想到谢尧钰与那个人在背后谋划,或许有朝一日会将这些罪恶冠在钟离湛的头上,她就气,她就恨!
明明她的钟离湛是那么好,那么善良,公正,无私之人,可他却被封印,不见天日,遭受世人唾弃两千余年!
而或许这个想要复活他的人,待到苍生审判其罪涛涛时,轻飘飘地一句:我都是为了曦帝……便能将钟离湛重新拉回流言蜚语之中。
钟离湛察觉到云绡的情绪不对,他的手掌轻轻抚摸着云绡的头顶,对她道:“我并不在意。”
他活着时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太多了,两百余年的生命让他早就见识过了多种人心,他也不会为了任何一个罪人动摇心性。
“绡绡,不气,乖,气多了自己难受呢。”
这回轮到钟离湛哄云绡了。
云绡抬眸朝他看去一眼,她牵着他的手,指尖轻轻在他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等待钟离湛的回答。
钟离湛虽不明所以,可他点头了。
云绡展颜一笑,她不气了,她有办法出气。
再度看向谢尧钰,云绡的眼中露出几分怜悯,她对谢尧钰
道:“谢神医,我知道这一切并非你所愿,是那个人蒙蔽了你,也控制了你,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谢尧钰愣愣地看着她,云绡叹息:“但是死并不等同解脱,我而今倒是可以让你走得痛快,但渡仙城仍然在这里,这现成的城池与早已供血而生的五脏俱完好无损,他只需要再找到一个合适的载体,便会有另一个你重新坐在长生殿中!”
谢尧钰瞳孔骤缩。
云绡循循善诱:“你也不想害了另一个人,更不想悲剧重演对不对?”
谢尧钰点头。
云绡轻声:“我可以帮助你!谢神医,我帮你结束这一切,你纵然可以死得迅速逃避一切,但也可以用生命换得他人新生……只要是为这苍生好,纵使背负些许骂名也没关系吧,就当是为这些年你在无法自救中被迫做下的恶行赎罪。”
谢尧钰怔怔地望向云绡,他听见云绡问他是否愿意赎罪,赎去心中的罪孽,这样他的死也不算毫无意义,哪怕止损些许,至少也算功德一件。
谢尧钰点头答应,他当然愿意赎罪,他每日都在痛苦和自责中反复徘徊,如今有一个可以让他真正解脱的机会,为何不做!
云绡的眼很具有欺骗性,她长得太乖巧了,仿佛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为他着想的实话。
“我可以替你解开长生殿困住你的阵,破开这道阻拦你脚步的墙,但接下来……你要按照我说的做。”
-
长生殿内,谢尧钰站在自己的石像旁,他紧紧地盯着石像上的自己腰间挂着的长剑。
他从来不佩剑,这座石像出现在长生殿时,那个人说因为钟离湛佩剑,他希望他和谢尧钰能真的复活钟离湛,这代表一个好的寓意和念想。
可原来五行相克,让他离开长生殿,破阵的关键也在这把剑上。
钟离湛有一把可以斩杀这世间所有罪恶之剑,他也可以举起这把剑,斩杀长生殿、不!整个渡仙城中的罪恶!
谢尧钰用力拔出了那把剑。
铮地一声,阳光下,剑锋灼灼。
长剑移位,五行破一,云绡借着这个机会,将钟离湛告诉她的方式把长生殿内其他几处所设的阵点一一破除。
一声少女的尖叫声划破寂静长空,让被药迷倒在长生殿前的百姓纷纷睁开了双眼。
橙红色衣裙如一簇烈火冲出长生殿,云绡的声音从高处几乎传遍整座陇山。
她道:“谢神医疯了!这一切都是骗局,大家快下山!”
才清醒的人被这一声“谢神医疯了”砸得头晕眼花,不明所以。
不过基于云绡不仅可以破除恶童病,甚至方才还驱使那些野猪避开他们救了他们一命,他们当然是愿意给云绡几分信任的。
只是……谢神医真的会疯吗?
一切都是骗局又是什么意思?
云绡指挥者李大牛和仲卿,还有徐容靳带着众人下山,有人畏惧野猪会再度醒过来,也有人因为云绡的话而心生惶恐。
还不等众人发出疑问,他们便看见手执长剑的谢尧钰从长生殿内走出来。
踏出长生殿的那一步,叫谢尧钰沉寂已久的心剧烈地颤动着。
他原来真的可以离开这里,云绡没有骗他!
那他手中的剑,也一定可以斩断罪孽,替自己赎上哪怕半分罪责。
坚定所想,谢尧钰手中的剑第一个对准的便是那每日看守他的六个人之一。
他不太会用剑,所以第一剑砍下去时那个人并未死,痛呼声传来,第二剑捅穿了对方的胸腔,这回连痛呼声都没有。
震惊、恐惧、疑惑……
在鲜血溅上谢尧钰的脸时,百姓才惊声尖叫。
第97章
“杀人了!杀了人!”
“谢神医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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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的是人吗?
他杀的,算是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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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不清的百姓奔下陇山。
曾经如同每一日新鲜血液供养陇山这颗庞然心脏,不断往上攀爬的寻常百姓们,这一天心脏供以身躯血液,大阵逆流。
谢尧钰看着那些逃跑之人眼中对他的恐惧,他的内心满是痛苦,却又渐渐变成了诡异的平静。
看他们逃离,最好永远也不要再来渡仙城,他就觉得压在他心中沉甸甸的罪孽似乎轻减了些许。
谢尧钰杀了一个人,便有第二个。
长生殿内的谁也不无辜,他们都是那个人按插在殿中的眼线!
还有渡仙城里的医馆大夫……他们是百岁镇中从那场诡异咒文造成的疫病里活下来的几百人的后代!其中甚至有些如今早就成了老者的孩童,曾被谢尧钰抱在怀中怜悯地哄慰,轻呼他们疼痛的伤处。
那些谢尧钰曾经真心对待过的人,后来成了一把把刺向他的利刃。
为了能够长寿,为了能够延续百岁镇中总出人瑞的佳话,他们默认了镇子的变化,他们用无数理由劝说谢尧钰……后来渡仙城声名远扬,他们沉溺在无数赞美与恭维之中,用那些害人的药,彰显自己的慈悲心肠,祸害了无数无辜的生命。
非但长生殿内的人该死,那些人也该死!
就让一切都回到过去,让百岁镇沉寂于数十年前的疫病中,将这几十年的错误拨乱反正!
浑身浴血的谢尧钰提着一把已经染红了的剑,在无数人的惊恐尖叫声中步下陇山。
他看着早就已经面目全非的百岁镇,感受着数十年来用尸骨堆积而成的山川骇人的气势,就像是乌沉沉的天朝谢尧钰迎面压来。
他无法呼吸,更无法原谅自己这些年作恶多端,即便非他所愿,可他的挣扎毫无用处,他能用沉默抵抗得了什么呢?
他错了!
大错特错!
谢尧钰冲入了第一座山的医馆内,看着医馆中本该老去,可年过半百却仍然满面红光之人,在他们的震惊和不解中没有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长剑贯胸。
炼丹的鼎下还燃烧着干枯药草杆的苦涩味道,这些药味,谢尧钰闻了许多年,他也是第一次从这些药味中嗅出了其中的血腥味。
从医馆出来时,谢尧钰的手上多了一把符,黄符在火光中跳跃、飞舞。
谢尧钰的掌心打开,任风将其吹向山川,落在山顶的每一所房屋上。
烈火腾起时,谢尧钰沉默地走向下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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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谢神医会突然杀人?”
“是啊!长生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来看病的又该何去何从?”
渡仙城的主道上,从陇山退下来的百姓惶惶不安,他们急需要一个能够稳定他们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能拯救他们的英雄。
而这个时候,在他们眼前救下身患恶童病的孩子和他们的云绡,显然是最合适的人。
云绡回头看了一眼陇山的方向,上山供血的长道上空空荡荡,台阶之下,倚靠着陇山的一座肺山似乎有黑烟升起。
除了从陇山下来的人之外,还有原本在渡仙城中寻医问药的人也都因为疑惑跟了上来,他们依稀听说有一位仙子可以救恶童病,方才还听说谢神医疯了,到处杀人。
谣言未亲眼得见,却已然人云亦云地传开。
云绡将众人引到了唯一光秃秃的那座脾山旁。
脾山在五行中属土,云绡原本以为这里就是一个平凡的土丘,上面什么都没有种植是为了保留脾山土行的特质。
但徐容靳告诉她,这座山下曾有累累孩童的白骨,不过在那傀儡出现之后便消失了。
五行之土,为万物生长之始,行承载和容纳,而人身之白骨,亦是生长与承载的关键。
云绡曾从高处去看,还想过这座山可真小,若这座山是由白骨累成,那它可不小,甚至很大,大到骇人!
傀儡没有通天的本领,不可能一瞬间便将万人白骨移位摧毁,若他真有这个本事,那尾人族的若川山下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个抛尸的深坑。
钟离湛以叶化符,云绡捏着那张叶符,转身丢向身后的小丘。
就像是一粒石子撞开了平静的湖面,涟漪荡开的刹那显现出那座小丘原本的真容。
曝晒在阳光下的,与泥土融合的山丘上,处处可见石子缝隙里伸出的白骨。
仲卿已然做好充足的准备,可在亲眼所见时还是毛骨悚然。
他陪着云绡逛遍整个渡仙城时也曾从这座小丘的脊背上走过,当时他踩着脚下暗色的泥土还觉得这座山怎的什么药草都没种,却没想过小丘连同渡仙城五行大阵,被掩埋的真容竟如此残忍。
恐惧的尖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李大牛忍不住将怀中还在沉睡的金宝紧紧抱住,他仔细看了一眼那座近在咫尺的山丘上,露出的白骨全都未能成形,小小一截,很显然是孩童的尸骨。
李大牛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他踉跄了两步想要往山丘走去,又被仲卿拦下。
眼泪夺眶而出,李大牛呜咽道:“那、那里有我的孩子,有我……三个孩子。”
李大牛这一哭,还有许多人也都反应过来了。
长生殿前,云绡质问殿中几人所有来渡仙城看恶童病的孩童去处时,那些人支支吾吾后又极力否认,原来是因为真相如此残忍不堪。
云绡要的就是将渡仙城存在的意义广而告之,让普天之下所有人从此以后都远离这里,唯有亲眼所见,才会让他们心生恐惧。
云绡画出一张传音符,那张传音符朝眼前
黑压压的人群上空飞去,少女清泠的声音撕开渡仙城的假面。
“渡仙城,非渡人城,谢神医的目的就是要用寻常百姓的骨血,将他自己造就成仙,这是邪术,是真正的妖法!”
“恶童病出自渡仙城,无数孩童死在渡仙城,他们还要用这些孩子的尸骨炼五行,调阴阳,稳坐高台当世人眼中的半仙,何其残忍,何其恶毒!我在发现恶童病原本就是一串害人的咒文之时便质问过长生殿,谁料谢尧钰被我戳穿后恼羞成怒,还想杀人饮血!”
“我非大夫,救不了你们身体上的病症,但我有良心,分是非,知善恶,不忍你们被蒙蔽伤害,大家也看到了!真相如此……在谢尧钰杀来之前,大家还是早日离开渡仙城,从此以后不要再来,以免那未尽的咒文顺血而爬,溜出城池,害了诸位的家人。”
传音符燃尽,云绡言尽于此。
她的话有理有据,那累累白骨就在众人眼前,谁能不信?
正如云绡所说,这些人都是为了求活而来,谁都不想因此死在渡仙城中。
有一个人带头离开,剩下的人也都不管不顾,连放置在客栈里的行李也不敢再回去讨,纷纷朝已然关闭的城门涌去。
云绡对仲卿道:“你与徐容靳配合,让这些人安然离开渡仙城,但要注意,切莫放漏了原本就属于渡仙城,属于那百岁镇中人后代的那些人。”
仲卿点头答应,可又有些为难,这么多人,如何疏散?
从云绡开口说话时便一直苍白着脸沉默的徐容靳突然开口:“我让阿飞帮忙吧。”
“谁是阿飞?”仲卿问。
徐容靳指着一侧屋檐上正在啄羽的乌鸦道:“那就是阿飞。”
云绡有些意外地朝徐容靳看去。
在徐容靳抬起手时,几只乌鸦从不同的方向飞了过来,他半垂着头,手指轻轻抚弄着乌鸦的羽毛,似是与它们低语了几句什么之后,便将乌鸦放飞。
徐容靳敛藏了神色,对云绡道:“你、你告诉他们,跟着鸟走。”
云绡落在徐容靳身上的目光稍稍久了一些,又是一张传音符被弹飞出去。
恰时那几只乌鸦引来了许多鸟雀,飞鸟排成一排,同时飞向不同的方向,指引那些逃亡的人们哪条路能更快离开这里。
仲卿一看没自己的事儿了,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徐容靳的肩膀道:“没想到你还真挺有本事的,真是老夫的好弟弟。”
徐容靳的眼神意味深长地落在仲卿身上,又看向他拍着自己肩膀的皱巴巴的手掌,抿了抿唇,几度想要开口,可怎么也无法出声。
眼看着那边山上已经彻底烧起来了,火光冲天,也不知想要赎罪的谢尧钰走到了哪里。云绡还得去谢尧钰的身边守着,尽量别让他再一次死而复生,否则会有更多的孩子白白受罪。
她的目光一直在徐容靳的身上,终于开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徐容靳没看她,沉默着。
云绡又道:“若不说,我就走了。”
云绡在心里数了三声之后转身就走。
徐容靳见她行事果断,心中的纠结犹豫又被打散,他连忙抬头对云绡道:“他叫谢尧钰!他、他的身体里有神鬼蛊!”
云绡脚下一顿。
她想起来了,方才传音符传出去的时候她提到了谢神医的名字,想必是那个名字让徐容靳想起了什么。
又或许是因为他亲眼面对了那个神秘人,潜藏的记忆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重新浮出水面了。
云绡抿了抿唇,跨步离开的时候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掌心处的跳动,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钟离湛目睹一切,见她如此,开口道:“是不是觉得心里不舒服?”
云绡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明明没有受伤,心跳正常,呼吸也正常,可就是感觉不对劲。”
钟离湛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云绡的脸颊道:“因为人生而有情,你对他好,他知道,所以他会提醒你。而他对你好,你也知道,才会担心他想起来一些事后,你们难以恢复从前的模样。”
云绡沉默了会儿,又摇头:“不对!我才不会在意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人,我完完全全的,就是你一个人的……同理,你也一样。”
她抬起头,眼神带着几分凶狠:“你别想糊弄我打破标准,日后好方便你的心中多出其他人!”
钟离湛看她龇牙,眉目柔和了瞬,牵起云绡的手道:“你明知道……”
双目对视,云绡有些烦她与钟离湛竟然有如此默契,只需一眼,他们就能看穿彼此的内心。
而她此刻的心绪,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绡绡,一个健康的人,会对不同的人拥有不同的感情,这很正常,也完全不影响我独属于你的事实。”
“我不曾经历过你的过去,但我听你说过,也从旁人那里看得出来从前没有人对你好。我很心疼你,怜惜你,我希望这世上能多一些人对你好,能让你感受到幼时不曾感受的温暖,希望你能有亲人,有好友,也有挚爱……我希望你日后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钟离湛的手,盖住了云绡抚摸着心口的手背道:“嗯,你看,拥有七情六欲一颗心的人,才算真的活着。”
云绡看向触碰自己的宽大手掌,像是他掌心里传来的温度,抚平了她心中难以言喻的一丝酸涩不安。
可她嘴上还是要说:“若他日后冷淡,我就赶走他。”
“好,若他冷淡,我们就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钟离湛说完,云绡愣了一下,朝他眨巴眨巴眼:“你……是在说笑吗?”
“嗯。”钟离湛俯身凑近她:“笑一笑,好不好?”
云绡扁嘴:“笑不出来。”
钟离湛朝她扬起唇角:“那我给你笑一笑。”
第98章
云绡被钟离湛哄着,很快心情便转好了。
果然,钟离湛比任何人都要重要,只要有他在,其他什么人做什么事都无所谓。
钟离湛跟着云绡走一半突然被人抱住,他有些失笑地看向将脸埋在自己怀里的少女,手掌刚抚上她的后脑打算顺一顺安抚一下,便感受到胸膛传来一丝柔软的触碰。
云绡的鼻尖蹭了蹭他心脏跳动的地方,撅嘴亲了一下他的心口,再抬眸,一双眼像是弯月一样,笑盈盈道:“钟离湛,你真好。”
肌肤相贴,心口处被亲过的酥麻感未消,钟离湛克制着不去吻云绡,他知道现在这个时机不合适,他们的不远处还传来了一些逃跑的百姓惊慌失措的声音。
可身体太过诚实,难以自控,叫云绡立刻发现了他的变化。
圆眼一瞪,云绡垂眸朝下看了一眼,还不等她看见什么呢,钟离湛便将她扣在怀里按了按,不许她看。
他的耳廓有些红,表情装得淡然四肢却不自在地僵硬着。
钟离湛在面对云绡狡黠的笑容时瞥过眼去,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内心唾骂:没用的东西!
云绡没觉得尴尬,反而因为自己轻易能挑起钟离湛的欲\望,看见他因
情\欲而起的面红耳赤,正得意洋洋。
内心被莫名又滚烫的情绪满足着,云绡那双小脚不安分地在地上踮啊踮的,柔软的皮肤蹭得钟离湛头皮发麻,心跳也愈发地快。
距离他心脏最近的云绡当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如同在她耳边擂鼓一样,他身上传来的炙热的温度,也烫得她腰腹发酸。
“等离开渡仙城,我们找个地方玩儿一下啊。”云绡说这话丝毫不觉得羞耻。
和自己喜欢的人做快乐的事,只要不是捅到大庭广众之下去,有何不好意思的?
钟离湛还没说什么呢,云绡便戳了一下他的胸膛道:“那符纸化水蛮好喝的,这次多喝两碗!”
钟离湛:“……”
他投降!
转移话题:“谢尧钰那边——”
云绡打断他道:“我当你答应啦!”
钟离湛:“……”
谢尧钰那边,云绡当然不会不管他,毕竟如今谢神医发疯就是她一手促成的。
谢尧钰可怜吗?一生行善却不得善终,坚行大道最后发现那竟是曲折弯路,为他人行医治病到头来又要背负着疯魔的恶名死去。
他当然可怜。
可云绡也觉得他可恨。
那个神秘的黑衣人可恶,他是明摆着的坏人,他的所作所为无需辩驳,若是可以,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可谢尧钰也同样可恶,他因为自己的愚蠢助纣为虐,残害无辜,云绡当然不会让他好过。
什么赎罪之说,不过是她随口编出来哄骗他的谎言。
谢尧钰此人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劫难却还是没能看透,真正害了他自己的就是他的软耳根,过去他轻信了那个神秘人,如今也轻信了云绡。
他的所作所为,就算将整个渡仙城里的人都屠尽了也无法弥补。
他凭什么能痛快的死去?凭什么最后在百姓的心中留下一个半仙神医的美名?凭什么将罪过怪在那个神秘人的身上就能得到解脱?
云绡就是要他将这渡仙城的黑锅背下,将若她没来,未来或许会发生在钟离湛身上的事,也加注在他的身上。
万事有因必有果,他谢尧钰该承受。
于是谢尧钰替云绡办了事,杀了那些该死之人,替他过去的愚蠢背了锅,抹去了自己曾经的功绩,死在流言蜚语之中,是云绡给他的最好的归宿-
云绡找到谢尧钰时,他连头发丝都是血红色的,那双不知杀了多少人的手上早就泥泞不堪,费力地握着长剑,浑浑噩噩地寻找下一座山川。
他看见云绡时一愣,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我听见了。”
云绡的传音符声音贯彻渡仙城,他想不听见都难。
谢尧钰所经之地,他干足了杀人放火之事,一把火符从他掌心飞了出去,又不知落在哪户人家的墙头上,沿着柴堆,把这罪恶之地烧个精光。
火符是云绡给他的,她与钟离湛想的一样,这样恶心的地方最好永远从世间消失,偌大陇山烧是烧不穿的,但渡仙城里以血肉铸成的房屋、城墙不是。
钟离湛也曾痛恨,自己身为一缕幽魂,无法破除渡仙城的大阵。
可他见到如今的谢尧钰,才真正明白云绡当时哄骗谢尧钰的话也不尽然是报复泄愤。
固然谢尧钰从神医跌下高台,成了残害百姓的妖魔,可他心中压着的大山似乎真的松动瓦解,能亲手解决除掉这些罪恶,也让他能得到片刻喘息。
满城荒唐,烈火丛生。
百姓跑得很快,天亮之前就全都离开了渡仙城,他们不敢回头,可城中冲天的火光好似照亮了他们归途的明灯,让他们不至于在黑夜中摔倒坎坷。
呼吸间的风都是血腥味……
谢尧钰的双眼被血水糊住,他的视线不太清晰,看见云绡似乎有些重影,就好像她的身边又站了一个人。
他将手中的剑丢在地上,展开双臂,朝云绡开口:“动手吧。”
云绡看着谢尧钰因喘息而剧烈跳动的胸口,她问钟离湛:“他的神鬼蛊是在心口吗?”
是否只要挖下谢尧钰的心,他就会死?
钟离湛摇头:“不要轻举妄动。”
否则谢尧钰还会死而复活。
云绡想了想,她扯动钟离湛的袖摆道:“还是你来吧。”
钟离湛有些意外,他不认为云绡是不敢动手,她才不怕杀人。
云绡道:“你从见到他时起就猜到了他是你钟离氏的后代,也可能是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与你有血缘关系的后人,你看见他变成这般模样,心中应当也有些遗憾吧?”
遗憾钟离氏没落,唯一逃过了诅咒的后人却走上歧途。
让钟离湛亲自动手,解决不肖子孙,也让钟离湛了结他内心的那些许喟叹。
钟离湛会在意她的心绪,安慰她,云绡当然也能看出钟离湛面对谢尧钰过于沉默的原因。
钟离湛的确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尤其是在知道谢尧钰配合着那个神秘人闯下滔天大祸时。可他也从来不是个重视亲情之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在曦族同族犯事之后,不顾念那也是他本族旁支而斩下对方的人头。
但,到底当时钟离氏兴盛。
两千余年过去,因他的名声而随之落败的氏族大家,萧条到仅剩伶仃一个,与钟离湛的记忆天差地别。
沉默,是因为钟离湛也不知要抒发些什么。
云绡给他亲手了结的选择,倒像是一双温柔的手,穿过他的胸腔轻轻抚慰着他跳动的心脏,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他的心会因为谢尧钰受伤。
钟离湛的心没有受伤,他只觉得云绡那双手软得一塌糊涂,他对外坚不可摧的心防也在她的轻轻触碰下溃散,化作一汪泉,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
-
云绡安静地蜷在黑暗中,听钟离湛近在咫尺的心跳和呼吸。
云绡的眼睛看不见谢尧钰身上神鬼蛊的关键,钟离湛能看见,谢尧钰的身上不止一只神鬼蛊。
他不是那个神秘人选中的饲养神鬼蛊的对象,而是被对方选中的,将来或有一日成神的对象。
人的身体里有二十四条经脉,传说中的想要长生不老者需要用二十四只神鬼蛊填满他的经脉,达到洗髓易经的效果,从此以后他的身上拥有神明赐予的血脉,所以可以与天地同寿。
那样的人从某种意义而言,的确成了神,而真正的神却立于云天之上,俯瞰他们妄图成神做出的一切可笑行为。
即便是祁山鹤,他又真的成神了吗?他不过是在人间无法死去又拥有身躯的幽魂,他仍然是棋盘上的一粒棋子,而非能站在棋盘两侧,纵观棋局的操纵者。
那个人对谢尧钰的身体进行的改变,谢尧钰并不知情,钟离湛仔细数了一下,他的身体里有五只神鬼蛊。全都是当初从无数人的血肉中杀出重围的鬼蛊,又历经血脉洗礼,从无辜者的心口开出了妖异的花的神鬼蛊。
成熟的神鬼蛊以寻常办法是杀不死的。
正因为他们不死,被他们寄生的人也能长生。
谢尧钰看着眼前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云绡,就像是回到那夜她用匕首掀开自己衣裳的时刻,他看着那双圆眼,从其中看出了与云绡完全不符的气质。
冷漠的,坚韧的,却是正气凛然。
钟离湛抬起手
比了个结印,而后将手抬起背到脖颈后方,以魂魄之力握住了那把无形无影的剑柄,掌心凝力,轻轻一拔便有破风声削平了周围的火焰。
借着火光前流动的风,谢尧钰似乎看见了“云绡”手中的那把剑,锋利的寒光闪过他的眼前,他甚至都没感受到疼痛,意识便迅速消散。
谢尧钰的身体一怔,他的呼吸停止,意识弥留的最后一刻是他仰躺在地上的时候,火光遮蔽了他的大半视野,可他的目光里仍然只有那一片星空。
人生遗憾太多了,未能在母亲床前尽孝,未能成为父亲心中正直之人,直到死,他也永远不能是钟离羽了。
谢尧钰想,如果他从未离开过东洲……没有那个如果。
谢尧钰倒下的时候,他五条经脉中的神鬼蛊在钟离湛那一剑之下化成齑粉,消散在夜风里。
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大火几乎淹没了大半城池。
火焰爬上了谢尧钰的衣裳和发丝,他因为自己能够死去,最后露出的表情并不是狰狞的,甚至因为眼底的那一片星空而安详。
直到猩红的火吞没了他的双眼,吞噬了他的身躯,将他与整座渡仙城一并埋葬。
钟离湛将手中的剑收回,指尖金色的咒文转动,剑气在他一挥衣袖间化为乌有。
做完这一切,钟离湛抬眸朝陇山的方向看过,这一眼似乎跨越了距离,直勾勾的,如同鹰隼一样盯上了长生殿中小塔顶上的飞檐一角。
-
长生殿上,黑袍在风中猎猎,巨大的火光几乎冲天,将他数十年的付出毁于一旦。
不,不是数十年!是百年!千年!
他能放任这些人,不是因为舍得下渡仙城,而是因为他笃定这世上无人能杀神鬼蛊!这也就代表,无人能杀谢尧钰!
可谢尧钰死了。
黑袍斗篷之下,那双漆黑的眼瞳孔剧烈地震颤着。
他亲眼所见!
一把无形的剑贯胸而入,一剑毙命,谢尧钰死得毫无痛苦。
而他费尽心机才能炼成的五只神鬼蛊,悉数散在风中。
谁能有这个本事?!普天之下,从古至今,他知道的也就只有那一个人能做到这一点!杀死神鬼蛊,甚至……杀死神明。
漆黑的眼还在看向火光之中,仿佛痴狂地盯着那抹小巧的纤瘦的橙红色身影,是云绡啊,原来是云绡啊!在若川他看见她的那一眼,他就认出了少女是他曾见过的特别的小公主。
云绡的身体里有一道剑意——斩魂剑的剑意。
所以他对她才格外关注,教她自保的反咒。
可在亲眼看见云绡杀了谢尧钰之后,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疯狂的,却又可行的念头。
不拘泥于男女!只要能让曦帝复活,便是云绡的身体,也可用!
古怪的嗬嗬声从黑袍人的喉咙里发出,像是锯木头一样沙哑的笑声,他看见了山下云绡突然抬头,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向他。
他该走了!
不过是眨眼之间,远在高山之下的云绡突然消失。
又一眨眼,少女的双眼维持着方才抬眸朝他看来的冰冷骤然放大,杀气凌人,近在咫尺。
第99章
嗬声骤停,黑衣人暴露出眼中满是恐惧和震惊。
一只纤瘦的手猝不及防抓住了他的斗篷,用力扯下。
黑袍碎裂,露出半张皱巴巴的焦黑的脸,下一瞬神秘人的身体便化作了灰烟,连带着黑袍也成了钟离湛指尖的细沙。
傀儡自毁了。
而他只来得及看见半张脸,连头发都没有的,焦枯的灰黑色的脸,像是被大火烧过的老鼠皮,完全辨别不出对方原来的模样。
钟离湛从小塔飞身而下,魂魄离开了云绡的身体。
“他是谁?”云绡问钟离湛。
就在方才,她的身体被钟离湛使用时,云绡有那么一瞬能够感受到被盯上了的恶心感觉。
她以为钟离湛看见了对方。
钟离湛的眉头紧蹙着:“傀儡为分裂而出的本体的模样,所以不可能是他将傀儡的五官扭曲了,只有可能他的本体也如我方才所见的那般狰狞。和徐容靳的那半张脸有些相似,但比徐容靳的脸更加严重,唯一知晓的便是,那也是我的火符所伤。”
云绡闻言有些震惊:“这是否代表,傀儡看不见你,但他的本体能看见你?”
钟离湛嗯了声,云绡看着脚下消失的砂砾,心中恶寒。
“我见过那双眼,只是他的眼也被烧过,所以我一时无法想起来究竟是在何时见过。”钟离湛道:“离开渡仙城后,还是尽快去东洲吧。”
长生殿内被药倒的野猪不知被谁都杀死了,一天过去腥臭的味道熏得人几乎发昏,云绡在这儿待不住,拉着钟离湛就要走。
陇山下火光滔天,若从下山路上过去,必须得越过渡仙城的火海才能离开,云绡没费那个功夫,脚下踩着御风符,迎着灼热的风朝渡仙城外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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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仙城外,仲卿和徐容靳守着城门的位置,被火势逼得节节后退,两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出口的方向,生怕错过云绡的身影。
仲卿一开始疏散人群的时候并没发现徐容靳的变化,但当城中百姓都有序离开之后,仲卿和徐容靳多说了两句话,也察觉出他似乎不那么傻了。
城中火势太大,热气熏天,鸟雀已经不能在上空飞了。
那几只被徐容靳派出去的乌鸦回来只说了一句,未曾在渡仙城中看见云绡,徐容靳的心就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似的,连呼吸都变得沉闷了起来。
深夜里,除了大火燃烧的声音,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
仲卿朝徐容靳看去好几眼,最终没忍住问:“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徐容靳脸色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嘴,好半晌才发出一声嗯。
仲卿又问:“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徐容靳也不知道。
他想起了很多事,从他的父亲被妾室蛊惑,纵容那个女人用药毒死他的母亲开始,后来发生的一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起来他们兄弟三人失去母亲,本来抱团取暖,可后来徐容朝被祖父选中,离开了徐家,随祖父养在深山。而他和大哥留在了那深墙后院中,承受那个恶毒的女人折磨。
徐容棋最开始是替自己的弟弟开心的,因为至少徐容朝可以避开被打骂苛责,他毕竟年龄太小了,受不住恶毒女人的折腾。
可也正是因为他年龄太小了,所以他的心中没有仇恨,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在那个男人因为徐容朝是下一任长老而讨好徐容朝,对他格外亲厚的时候,徐容朝拥有了徐容棋和徐容靳从未拥有的父爱,即便那是虚假的父爱。
徐容朝在山间随兽群奔跑,徐容棋和许容靳还得用身躯护住自己的受宠免遭惩罚。
徐容朝在古殿展示学有所成受人夸赞时,徐容靳病到久热不退,徐容棋则跪了一整夜磕得头破血流为他求药。
后来有一天徐容棋和徐容靳看见了徐容朝,他露出明朗的笑容,身后跟着野狼群,骑在高马上笑着挥手喊“大哥,二哥”。
那一天,就连阳光都格外厚爱他,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他翻身下马,冲过来抱住了徐容棋,说好想他们。
当时徐容靳躲在徐容棋的身后,藏住了自己脚下一双已经磨破了底的不合脚的旧鞋。
那天之后,徐容靳知道,他和徐容朝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他的世界里只有大哥,和他相依为命的也只有大哥,除了大哥,谁都不重要。
他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大哥是如何和那个黑衣人达成交易的,他知道大哥心中有恨,大哥永远都记得母亲的死,他一个人背负了所有的痛苦,将徐容靳牢牢护在他伤痕累累的羽翼之下。
徐容靳亲眼看见徐容棋的变化,一个尾人,没有斩断尾巴,却也学会了满口谎言,口蜜腹剑。
白骨终有一日暴露,徐容棋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便想死前拉仇人一起,可到最后那场大火里真正死去的也只有他自己。
这些对徐容靳而言宛如噩梦的过去,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想起来。
可他还是想起来了,他也同样记得这几个月痴痴傻傻的自己跟在仲卿和云绡身后的日子。纵然经历过生死擦肩,可这一路弥补了他从未有过的被偏爱的童年。
身边有冷着脸,可很有安全感的强大的父亲。
有了会逗他玩儿,做饭也很好吃的娘亲。
还有体贴他,照顾他的大哥。
徐容靳到底不是傻子,回想起这几个月自己做过的蠢事之后
他有片刻尴尬,可也心生惶恐。他知道他最初跟着云绡和徐容靳,是他厚着脸皮贴上来的,后来他能跟在他们身边,也是因为他或有几分利用价值。
如今装不了傻,有些事终要面对。
徐容靳无法喊云绡为娘,也无法叫仲卿大哥,他也变不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子了。
仲卿问他接下来有何打算,他只觉得满心迷惘,好像普天之下山河辽阔,却没有一处能叫他容身了。
仲卿突然道:“哎!回来了,回来了!”
徐容靳抬头看去,便见到少女几乎是踏着火光冲出渡仙城,她脚下的符被热气燎着,晃晃悠悠像是要站不稳的样子。
徐容靳本能地朝云绡张开双臂,他什么也没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她摔了。
钟离湛的手指在云绡的腰上轻轻点了一下,帮她稳住的身形,却没减少她从高空摔下来的冲力,直到少女被高大的鬼面男人扶住双臂,借力转了半圈站稳。
徐容靳确定云绡站稳了之后才收回了自己扶着对方胳膊的手,云绡理了理衣裳,只顾低头看自己被火烧了一截的裙子,头也没抬道:“还好有你。”
徐容靳朝她的头顶看去。
他傻的时候,觉得云绡很厉害,很高大,如今清醒了才清晰地认知到,一路照顾他的是个才只到他肩膀高的十多岁的少女。
那句“还好有你”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就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叫徐容靳的鼻尖微酸,当了几个月的傻子,情绪似乎也被放大,眼泪轻易夺眶而出。
徐容靳撇过头,所以他没看见云绡抬眸朝钟离湛看去一眼时,脸上露出的狡黠笑容。
钟离湛也对她挑眉,二人默契,仿佛无声在说:此子可留。
云绡不是真的站不稳,她的御风符也没那么脆弱,她在高空更容易看见徐容靳和仲卿,所以她想试探一下徐容靳。
如果他在意她,那云绡不介意继续当他的娘亲。
如果他不在意她,那离开了渡仙城后大家各奔东西。
云绡配合着仲卿在渡仙城周围设阵,叫那大火不至于蔓延到城外,沿着风害了其他地方。
熊熊烈火在渡仙城内燃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才有熄灭的趋势,直到第七日,才没有火苗升烟。
一切罪恶,化成灰烬。
云绡还在渡仙城外找了几块石头,在石头上刻下符文,凡是有活物靠近那石头便会传来孩童哭声,足够吓退居心不良之人。
曾经神医救世的渡仙城,在短时间内变成了曦族、湖族乃至旖族都谈之色变的鬼城,后又有传说那魑魅魍魉封于五脏山川,长生不死皆是祸患。
李大牛离开渡仙城后抱着瘦骨嶙峋的金宝回到了旖族的小镇,他来去走了足足大半个月,回到镇子里时一场雨作别深秋,起了冬风。
老妪坐在院角抹泪地烧了一些孩童的玩具,老汉择菜,愁容满面。
杨翠怀中抱着一双虎头鞋,木讷地看向小镇街道前的一株银杏,她记得金宝最喜欢在那颗树下捡叶子回来戴在她的头上了。
如今一场雨银杏叶落了满地,光秃秃的枝桠上仅剩几片黄,在风中摇曳不止。
“娘~”
一声呼唤,叫杨翠回神,她顺着声音朝街头望去。
李大牛背着瘦弱的金宝就站在银杏树下,父子俩的脸上扬着笑。
杨翠愣怔,虎头鞋从怀中滚落。消瘦的妇人扑向了她丈夫的怀抱,裙摆扬起一地金黄的银杏叶,她含泪亲吻丈夫背上孩子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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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洲位于曦族西南方向,如今属于湖族,便成了湖族的东南一角,要去东洲,还得越往曦族深处走。
没有战争和硝烟侵蚀过的土地淋过雨后的气息都是芬芳的,树翠林茂,碧水青天,就算是入了冬,曦族的山林道路上也仍能看见一些不屈盛放的小花。
云绡、仲卿、徐容靳和钟离湛,围着火堆各坐一方。
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但徐容靳能看见,他傻的时候敢对钟离湛大放厥词,将他当爹对待。如今脑子好了,他根本不敢往钟离湛那边靠,一想到这气势骇人的魂是两千余年的杀神,他就腿软。
咕咕和啾啾倒是没有它们的主人那么有眼色,吃着落在地上的树果儿没一会儿就凑到了钟离湛的身边。
徐容靳好几次瞥咕咕和啾啾,想要它们回来,动了动嘴,没敢开口。
仲卿盯着火堆旁的几条烤鱼和一只烤兔,冬日里起了一背后的冷汗。
太尴尬了!
他快受不了了!
云绡也尴尬,但云绡能装,她就想看看到底谁先开口。
没想到最先打破沉静的是钟离湛,他左手掌心撑着下巴,右手烦躁地在膝上敲,敲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了下来,忍无可忍:“说话!”
徐容靳就像是被人捅了腰,立刻直起身子道:“我知道的不多!那个人一直是和大哥联系的,但大哥也让兽宠调查跟踪了他很久。我只知道一些人的名字,他们是炼神鬼蛊的关键,听大哥说,那些人都是传说中的五帝血脉,越靠近正统,神鬼蛊就越容易成功。”
“大哥很厉害,若川的人都以为大哥只能驯犬,其实不是的,大哥可以和虫沟通。”徐容靳道:“大哥帮那个人炼鬼蛊,但在鬼蛊成为蛊之前也是蛊虫,大哥知道的那些人的名字都是从蛊虫那里得来的,他说这些都要留给我作为日后傍身保命的底牌。”
“那个人是曦族人,因为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曦族生活,但除了曦族之外,他去过最多的地方是湖族。他会曦族的符咒,会湖族的阵,我在渡仙城中发现他也会兽语,所以……他可能拥有五族所有的力量。”徐容靳说到这儿,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一眼钟离湛的衣角。
徐容靳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道:“大哥在世时,他和大哥交易的期间去过东洲十三次!”
“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徐容靳说完,双手平放在膝上像个被罚后乖巧的孩童。
第100章
徐容靳将他所有可被利用的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包括那串刻在他脑海中的名字,其中还有两个是湖族的长老。
仲卿见徐容靳即便脑子好了,可还是一副蠢样子,心想也不知是该说徐容棋是个好兄长还是个不好的兄长。
徐容棋在尔虞我诈的徐家深宅里保护了徐容靳,给弟弟留了保命的底牌,又在最后生死关头用性命护着弟弟离开。可正因为他将徐容靳保护得太好了,养成了徐容靳遇事不决,过于天真的性子。
尾人本就单纯,又久居深山不谙世事,眼下他把所有知道的都抖落个干净,仲卿都有些无奈。
难怪徐容棋要割掉徐容靳的尾巴,否则外人看见他那条尾巴,不得把他骗了还得倒给钱啊。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也说明徐容靳即便恢复了记忆,也仍然相信他们。
仲卿干笑了两声打哈哈道:“哎呀,这鱼是不是能吃了?我饿了半天。”
云绡、徐容靳和仲卿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如何不知这是台阶,也就顺势走下来,一人拿一条烤鱼先填肚子再说。
徐容靳本来是想去握烤小鱼的竹竿的,滚烫的火焰从他的手腕处燎过,就慢了这么一瞬,眼前只剩下那条最大的鱼。
云绡和仲卿自主地将最大那条烤鱼留给了徐容靳,徐容靳握着竹竿的手紧了紧,沉默着吃鱼,吃着吃着,咸咸的眼泪掉在鱼上,大高个在半夜里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徐容靳极力忍着了,可也许是孩子心性太久,使得他未能及时控制情绪,呜呜了两声之后又安静地把鱼吃完。声音止住了,眼泪没止住。
于他而言,徐容棋在他的记忆里离开并不久,上一瞬才从大火中捡回一条命,下一瞬想起徐容棋已然是几个月后。
可徐容靳也切切
实实记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如大梦一场,他失去了一切之后再醒来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会对他就像大哥对他那么好。
仲卿看不得徐容靳哭,他无妻无子,这些天几乎将徐容靳当自己的孩子对待,一路哄着过来的,现在看徐容靳哭,仲卿心里也不是滋味。
于是徐容靳那边才停了声音,仲卿这边开始吸鼻子。
云绡:“……”
有必要吗?感情真的这么充沛?
从一个人哭变成两个人抹泪后,云绡就显得格格不入。
她把烤鱼吃完了便没继续吃,将那只原本打算她和徐容靳一起分的烤兔子也给了徐容靳,云绡找了个理由离开火堆旁,将那里留给一老一少俩哭包好好平复心情。
云绡才走,仲卿就往徐容靳那边挪了挪。
他叹息道:“若川那边估计是徐容朝掌权,不论如何,徐容棋害了那么多尾人是实情,你又是知情不报,属于包庇,那地方你是回不去了。”
纵使徐容靳没杀人,可他看见徐容棋杀过,他没有阻止,也就等同于帮凶。
仲卿不是纯善之人,自然知道徐容靳当初就算死在大火里也不无辜,可人是有感情的,偏心亲近者是本能,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徐容靳无错,也不会把他送到若川去受罚。
徐容靳面对云绡尴尬,因为云绡比他小那么多,可面对仲卿徐容靳更容易袒露自己的内心,他本心是不想回去若川的,若有一天回去,大约就是给徐容棋立衣冠冢的时候。
只是徐家被烧,而他和徐容棋从始至终在徐家都是过客,也不知能不能找到一样属于他的东西了。
“我跟着云绡,那是要干大事的!”仲卿虽年近七十,可仍然热血沸腾,他打算在自己有生之年尽力在云绡身边发光发热,自然不会畏惧生死。
说给徐容靳听,也是想让他自己考虑,是找个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还是跟他们一起。
徐容靳听明白仲卿的话,他把烤兔子吃完了,才终于问了一句:“你们还、还要我吗?”
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还值得被留下吗?
仲卿拍了拍徐容靳的脑袋:“要啊!你要是愿意,你拜我当义父!若日后我死在你前头,你就给我办后事如何?”
徐容靳抿嘴:“你这个年纪,很难不死在我前头。”
仲卿:“……”
仙师挽尊:“那不一定,你这个脑子,未必能有我活得久。”
徐容靳仔细想了想,又笑道:“那也是!”
仲卿:“……”
这是真傻啊。
傻大个徐容靳又问了:“那我认你当义父,我那个、那个、那另一个爹怎么办?”
徐容靳问这话的时候眼神四扫,生怕被钟离湛听见。
仲卿道:“你都想起一切了,自然也不能傻兮兮地还将云绡当成你娘,云绡既然不是你娘,那位自然也不是你爹。”
徐容靳又不是真傻,他只是有些失落,有爹有娘有大哥的日子真的很开心,他都想永远傻下去。
索性仲卿脑子也不正常:“她虽然不合适当你娘,但可以当你姐啊!”
徐容靳扯了扯嘴角:“我比她大九岁……”
仲卿道:“那你喊她姐,喊那位姐夫,是不是好过你喊她妹,喊那位妹夫?你现在脑子清醒了,胆子也变大啦?”
徐容靳:“……”
徐容靳不敢喊姐夫也不敢喊妹夫,他现在连爹都不敢喊。
云绡走也没走,她背靠着一株槐树,听那本来应当抱头痛哭可结果没哭成,反而嘀嘀咕咕商量究竟应该给云绡在他们这个小家庭里按个什么身份更合适的二人越扯越离谱,没忍住嘴角上扬,心情轻松了很多。
许是傻人有傻福,徐容靳并未真的因为恢复记忆而变得沉闷痛苦。
他回想起了母亲早死父亲不疼继母伤害的一切仇恨,但仇恨并没有让他变成另一个人,这或许就是徐容棋最想看到的结果。
他仍然是他,傻乎乎的开心快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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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卷走岸边柔韧又脆弱的小花,数朵粉蓝色指甲盖大小的花顺着流水而下,小溪潺潺,水中倒映着月光粼粼,静谧美好。
往曦族深处走来,云绡所见的一切都比其他几族的地界要更干净。
呼吸间的风是清新的,饮下去的水也是甘甜的,在曦族生活的族人很用心地维护着这片土地,两千余年都未曾经人破坏。
冬季的夜里很冷,云绡半靠在钟离湛的怀中,后脑贴着他的肩膀,手里捧着个果子在啃。
一条小鱼,她也吃不饱。
不过徐容靳和仲卿那边气氛刚好,二人才打算结父子呢,云绡今夜就不打算去打扰他们了。
他们也最好不要来打扰她!
云绡永远记得有一次她和钟离湛在溪边钓鱼,才亲一口就被徐容靳撞见,所以这一次云绡吸取教训,离他们远远的!
远到哪怕遇见危险,也得用同生符呼救的地步!
嗯,云绡带着钟离湛假借采果子之名,早就和那俩人不是一个山头了。
手里的果子吃完,云绡觉得没那么饿了,这才抱着钟离湛的手臂往他怀里再缩了缩。
钟离湛问她:“你想当他姐姐,还是想当他妹妹?”
方才仲卿和徐容靳的话钟离湛当然也听到了,他觉得幼稚,也有些好笑,但不算排斥。
人生难得糊涂,都是这世间无依无靠的人,凑在一起糊涂过下去也不错。
云绡道:“我有哥哥姐姐也有弟弟妹妹,相处得都不愉快,所以我才不要当他姐姐或是妹妹呢,我这辈子,就只认了一个好哥哥。”
钟离湛刚想问是谁,便福至心灵了,他忍了忍没压住嘴角,恰是笑起来的时候,云绡抬起头朝他弯了弯眼,声音放轻问他:“还是说……你想要我喊别人哥哥?”
她就像小猫儿似的,说的话也如同猫爪在钟离湛的心口上挠一挠。
钟离湛挑眉,诚实地面对自己设想云绡喊徐容靳哥哥时他内心翻涌的巨大不满,把云绡抱紧了点儿道:“不许喊别人哥哥。”
“那你想当徐容靳的妹夫?”云绡又笑呵呵地看着他。
她离钟离湛很近,近到只要一抬头就能亲到他的下巴,钟离湛垂眸看见云绡眼底倒映的月光时,反问了一句:“当爹不也挺好?”
“是挺好的……哥哥,我明白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云绡朝钟离湛的下巴蹭过去,温热的含着果香味的气息已经扑到了钟离湛的呼吸间。
她说:“我的心在今夜是满的,热乎乎的,尤其是听见他们俩说的那番话之后……我也拥有家人和朋友了,对不对?是真的家人,真的朋友!”
钟离湛的手抚摸着她的发丝,又听见云绡道:“这种有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而且我还想明白了,若以后有机会,我可以拥有更多的朋友,也不必害怕会失去他们……因为我有你啊!我永远都不会是孤独。”
这些她从未体会过的感受,都是在认识了钟离湛,学会如何对待感情之后。
云绡的心跳得很快,她情至胸腔,无处发泄,突然就半跪起身双手勾住钟离湛的脖子,昂起头在他唇角落下一吻,又一吻。
两片柔软的唇啄吻着彼此,气息逐渐紊乱。
钟离湛的手不知不觉就掐在了云绡的腰上,繁复的衣裳于他们而言毫无阻拦,云绡半跪在钟离湛的面前,声音哼似的从唇隙中挤出来。
“好多好多天都没亲了,哥哥。”
钟离湛的呼吸加重,听见云绡的撒娇,忍不住将人抱得紧了些。
手指不受控地抚摸着云绡的脊背,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脊骨一节节去触碰,直至尾骨处顿了顿,悄然而下。
一声轻呼,云绡跌坐在钟离湛的怀中。
从她高过钟离湛,低头去吻,变成了她偎在他的臂弯处,昂首承受。
钟离湛是魂魄一缕,无需进食,可他仍有五感,他能嗅到山林风中的浅香,也能尝到云绡唇齿间的果香,吻去她唇角的果汁,吞咽甘霖。
结印在大树根下蔓延,将这里形成了一个外界无法侵扰的屏障,阻隔一切声响。
云
绡的意识沉沦,双眸迷蒙,恍惚间她又听见了潺潺的水声。
待到清明时,水声也停了。
视野从夜空中的繁星归于眼前面红耳赤之人身上,钟离湛那双狐狸眼中满是情/欲,他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云绡的身上。
这一刻,他好似有些明白云绡的想法了,也体会到了她之前为何喜欢撩拨他的快乐。
能近在咫尺地看见云绡那双灵动的眼愈发迷离,殷红顺着肌肤沁出,体温攀升,吐出的气息和声音都随着他而颤动。
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叫人心生愉悦。
云绡的心跳尚未平复,极为依赖地抱着钟离湛的胳膊道:“亲亲我。”
钟离湛低头吻了一下她。
云绡咬唇:“再亲,再亲亲。”
钟离湛低声笑了笑,他附身与云绡交换呼吸,直到她开始退怯了,钟离湛才抚摸着她的脸,哑着声音问:“喜欢我亲你?”
“喜欢,每天都要亲。”云绡十分诚实地面对自己对欲/望的感受,在钟离湛跟前,她就是最真实的她。
怎么可能不喜欢呢?
太快乐了啊!
云绡缓过来了,翻身跪坐在钟离湛的双膝之间,垂下头道:“你也试试!”
钟离湛:“!”
眼看着那双不安分的手就要探过来,钟离湛差点儿跳起来,他抓住云绡的手腕道:“不必,不必了。”
“我很聪明的,哥哥,我学会了!”云绡低下头道:“你不想试试手,那我用嘴唔——”
钟离湛直接将人用力地抱在怀里,用怀抱彻底堵住云绡的豪言壮语。
云绡的脸被钟离湛按在他的胸膛上,嗯……也蛮快乐的~
钟离湛对上她的视线,轻声道:“等我找到破除封印的办法,绡绡,我不急,你也等等我,可好?”
等他真的活过来,等他不会伤害她,他也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