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逼近的气息,带着湿润的香甜。
钟离湛的视线有片刻模糊,滑腻的触觉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几乎烧毁他的意志,薄唇轻启呼出一声难抑的低哼。
云绡的脸朝他凑近,她像只无知的小猫一样上前嗅着他的脸颊,呼吸若有似无地亲吻着他的唇与下巴。
明明云绡没亲上他,钟离湛却觉得喉生涩意,唇周发麻。
云绡的双眼一瞬不移地看着他,看他的双眼逐渐失焦,喉结滚动。
红晕布满了钟离湛的魂魄,他整个人显得脆弱到不堪一击,就像所有理智和情绪都化作一根缠绕在云绡手中的线,任由她拉近或纠缠。
太有意思了!
云绡眼中兴味浓重,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身体也在因此而颤抖,亦或者她的颤抖源自于占有欲被满足。
云绡的头脑亦有些混沌,这个时候她的眼里只能看见因她而动情的钟离湛。
难怪有些话本里明明对内容不太影响,却又总是会描述一些情爱欢好,如今在云绡看来,那些描述也不尽然是不重要的,大约只有个中人物才能体会
到其中的美妙。
她喜欢钟离湛对她如痴如醉的模样,喜欢他沉沦于她的挑逗,她甚至想,那些话本文字未尽描述的内容里,一定有能让钟离湛变得更有趣,更好看的方式。
是了,云绡觉得此刻的钟离湛,简直好看得一塌糊涂,是这世间最迷人的男子,直戳她的心尖。
下一瞬水花四溅,钟离湛重重地吻上了云绡的唇。
理智告诉他,时间不对,场合不对,他的身体不对,他们的身份也不对,在一切条件都不对的情况下,他不能不顾及云绡,真对她做出什么来。
而本能却道,对不对的先不论,亲了再说!
哪有人能这么坏?在他身上磨磨蹭蹭,鼻尖碰来碰去嗅来嗅去的,可却连一个吻都吝啬给!
太可恶了!
所以亲她!多亲几口!总得为自己讨回点儿公道来!
钟离湛如饿狼扑食,云绡险些溺水,他及时以掌心托起她的下巴,吻得云绡难以呼吸时,滚烫的唇又亲上了她的嘴角、脸颊、下巴……沿着脖子一路往下。
几乎是泄愤一样,钟离湛在云绡的锁骨上方咬了一口。
他的呼吸声很重,眼神看上去很凶,可咬人一点儿也不疼,只在云绡的肩头留下浅浅的牙痕,都没红。
云绡眨着沾满水的双眼看着钟离湛,有样学样,也凑到他的肩膀上咬一口。
她的牙齿很利,也用足了力气,疼痛并未缓解钟离湛的欲求不满,甚至让他有些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
他迫切地想活。
活着,就什么都能做,到时候他不把云绡的身上咬出百八十个印子来,他就不是曦帝人皇!
将人抱住,钟离湛搂起云绡便起身。
哗啦一声水响,云绡将头抬起来,她磨了磨牙齿问钟离湛:“你不想在水里玩啦?”
不待钟离湛回答,云绡的眼神便满是期待,有些兴奋地抓着他的胳膊:“那去榻上?”
钟离湛:“……”
钟离湛搂紧云绡,尽量地目不斜视,将人放在榻上拽着她的手拿起干布巾给她裹紧了之后,钟离湛才捏着云绡仅露出来的一张小脸道:“不玩儿了。”
云绡心头砰砰响,听见这话笑容淡了下去:“为什么不玩儿了?”
她蹙起眉头:“你不喜欢和我玩儿?”
钟离湛额角有些疼,就怕云绡下一句问他想和谁玩儿,他只能附身亲了一下云绡的唇,蜻蜓点水后退开道:“不是不想,是不能,活人与魂魄行鱼水之欢,你不要命了?”
云绡一听是这个原因,脸色稍微好些:“我看过精怪话本,里面也有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好像活人与魂魄是不能长时间那样那样的。”
钟离湛点头,结果云绡又道:“我们不玩儿长时间,只一次两次应该也不会死吧?”
钟离湛:“……”
究竟不玩儿长时间是对他的侮辱呢,还是一次两次是对他的侮辱?
掌心按在云绡的脸上,盖上她那双“求知若渴”的眼,钟离湛叹气道:“不行,终会伤身,别拿未知去赌生死。”
少女的声音瓮声瓮气:“噢。”
云绡很惜命的,既然钟离湛都这样说了,那看来话本上写的也不尽然能信。
见她乖下来了,钟离湛又有些心软,想起他沉睡数日后她见到他时说的第一句话,钟离湛对自己这无可为力的魂魄之体亦有些烦闷。
她说她很想他。
钟离湛盖在云绡脸上的手,转成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眉目温柔道:“穿好衣裳,我抱着你睡,可好?”
云绡重重点头,在知道不能和钟离湛继续玩儿后,她就摆出一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
见钟离湛背过身去,云绡有些憋闷,大声嘀咕:“反正抱起来也没感觉有衣裳,怎么就非要穿了……”
钟离湛:“……”
他虽碰不着,但能看得见!-
云绡穿好衣裳规规矩矩地坐在床侧,披散着半干的发丝,小嘴微撅地看向钟离湛。
钟离湛见她发丝还是潮的,随手拈了个手决,烘干云绡身上的水汽,让她稍微舒服些。
云绡摸了摸蓬松的发丝,郁气没了,抿嘴一笑,她又变回了乖巧可人的小公主,张开手要钟离湛抱。
钟离湛笑了声,把人抱住,让云绡半趴在他心口处睡着。
“绡绡,我能活。”
钟离湛的指尖绕着云绡的发丝,说出了他这几日大梦一场后的猜测,虽说是猜测,其实钟离湛也有七分把握了。至于会提前说出来,也是不想让云绡觉得他们永远都得这样,爱欲不得。
云绡立刻就想到了,在此之前钟离湛并未提过复活之事,眼下提起,必定是他睡过去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了什么。
联想之前她随钟离湛一起入梦看见的巨人,云绡问他:“你恢复记忆了?”
“并未恢复全部。”钟离湛道:“在锦仙山,洛娥冲破我留下的封印时我便想起了当初封印她的那段记忆,许多画面涌入脑海,可有另一股力量压制着我,不许我想起来。”
“你身上与我相融的骨剑,其实并不是斩魂剑,那是我的佩剑。”钟离湛道:“它与我的骨头融合,我看不出它本来的模样,也就没想过它会是我自己的剑,只是剑上刻下咒文,被做他人用。”
“我被自己的剑封印杀死,是不是很可笑?”钟离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云绡的脊骨道:“我察觉到它不对劲,它的剑意残留在我的魂魄中,所以我将它拔出来了。”
也是拔出了斩魂剑,钟离湛才看清了它的面貌,他曾用来斩杀这世间所有不公作恶之人的佩剑,被覆上了一层瞒天的诅咒,斩杀了他自己。
钟离湛没有回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死的,也不知道动他剑的究竟是何人,可他回想起朱木简上的内容,知道那首诗的意义,大约也能猜测出过去的他后来是如何做的。
云绡听到这里,也明白他当时为何要屏蔽她的五感了。
他怕他会疼,会狰狞,会狼狈,会嘶喊,也怕他的所有感受随着云绡脊骨处的那把剑影响到她。
云绡也想起了过去,一直陪伴着钟离湛的剑最终杀了他,这不是可笑,是讽刺,更像是某种恶趣味的惩罚和警告。
棋盘之上,究竟有多少神仙?
他们操纵着凡人的生死,将这一切当成游戏,难道就没有什么能约束他们吗?
云绡不知道那些所谓神仙的目的,她只知道,钟离湛的死一定与他们有关!
“所以后来,你力竭昏睡过去了?”
“嗯。”
钟离湛道:“也不算是昏睡,因为我睡过去后一直在做梦,将我过去所有的梦境全都回忆了起来。”
虽说封印洛娥之后,他仍然有一些记忆是模糊的,断片的,可钟离湛会做梦,他梦中的画面并非现实经历,不可被外力拔除,却又与现实息息相关。
从那些梦境里,他也能窥见现实一二,结合对自己的了解,除却他究竟是如何中招而死之外,那些被他遗忘的经历,几乎也都猜了出来。
正因如此,钟离湛才会对云绡说,他还能活。
“可是钟离湛,人死了,是不能再活的,活过来也成傀儡了。”云绡的下巴压在钟离湛的心口处,抬眸问他:“你会变成傀儡吗?和傀儡那样玩儿,我不会死吗?”
钟离湛:“……”
所以她还在想那件事?
“胡思乱想什么?”钟离湛也是有些被气笑了:“我怎会死而复生就成傀儡了?”
钟离湛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云绡的鼻尖,声音轻柔,却说出叫云绡也为之骇然的话。
他道:“还记得那场频繁看见巨人的梦吗?我在梦里执剑,怒斥不公,可他们也当我是蝼蚁,嘲笑我妄图操纵我,那场梦……有后续。”
在这七日里,他于梦中反复重来,推开重重阻碍,无数次站在了巨人的面前。
一样的身姿,一样的剑指苍穹,每一次的梦境都以他的失败告终,可每一次他失败之前都能更近一步。
“后来我长得与他们一样高,我的剑,可诛这世间所有罪恶,不拘泥于人间还是苍穹,所以我啊……杀了他们。”
钟离湛说到杀了他们时,眼底闪过晦涩的光。
那是一场梦,又如何不是一次次的预示?
他脚下的云,实则为天下棋盘,他所看见的巨人,实则是操纵棋盘的刽子手。他只是不够强大,才会被他们抹杀,而在梦里他经历重重死亡后,终于以神明之血祭苍生棋盘。
说是杀了他们,倒不如说,是屠戮。
画面太乱,戾气太重,故而钟离湛在一梦结束之后陷入真正的昏睡,再醒来时便是今夕。
钟离湛想,他这梦境不论说给这世间任何人听都会被批成异想天开的疯子,可云绡不是其他人,她总能与钟离湛同频。
“你好厉害啊!”云绡的眼眸亮晶晶的,满是崇拜地看向他。
钟离湛很早以前就知道,小姑娘或多或少有些慕强之心,每次他稍微表现出一些什么,云绡那双眼就如同火一样缠着他。
左右,钟离湛很受用。
“所以,你是因为发现你在梦里无数次被打压都能死而复生,才猜测出而今你的死并非真的死?”那双漂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用天真的语调,说出一针见血的话。
钟离湛的确是这样猜的,如若他轻易就能死去,便不会在一剑剑杀戮神明时长大,从蝼蚁一般的身躯,淬炼成比他们还高的巨人。
梦境映射现实却非现实,现实里,钟离湛还是死了,一经封印两千年,若非有云绡,他永远也无法从迷雾中苏醒。
云绡是他的贵人啊。
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是他生命中拨云见日的那道光。
云绡想听,钟离湛就他撇去过于血腥的地方,在梦中挑挑拣拣一些自己被打压得不太狼狈的画面,如同读话本故事一样说给她听。
直到她眼皮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已经不怎么回应他了,他才收声。
“遇见你真好啊,小仙女。”
一声低喃,温柔哄慰:“做个好梦,绡绡。”
第82章
翌日。
仲卿和徐容靳在客栈一楼喝粥,云绡下楼时徐容靳抬头看去,眸光一亮声音清脆地喊了声:“娘,爹!”
仲卿嘴里的粥差点儿喷出来,握着勺子的手也哆哆嗦嗦的。
他目光悄悄朝云绡瞥去,只能看见云绡一个人,但徐容靳不会认错,此刻云绡的身边一定还有另一道影子,是魂魄,是……传说中的杀神。
即便仲卿早就知道这个事实,一时间也还是难免内心惶恐。
他虽然看不见,可这位是钟离湛啊!
那历史书上的传奇人物,全天下的孽都被他造完了的杀神,他如何能不畏惧?
偏偏徐容靳高大的身形往一旁挤了挤,让出了一个空位拍了拍兴致勃勃地道:“爹,坐这儿!”
拿出碗筷摆好,徐容靳乖得很:“爹,吃饭!”
钟离湛挑眉,垂眸朝云绡看去一眼,眼神明显是在询问这傻大个是什么情况。
云绡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一下鼻子道:“仲卿说他晚上睡觉都在哭,说他没爹了。”
现在看见钟离湛还好端端地站在云绡身边,定然是以为钟离湛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会儿,这会子回来了,简直是小别胜新……嗯,不对。
“爹,容靳想你。”徐容靳的确有好几个晚上都哭了。
他梦见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在他的梦里,他爹变得对他很冷漠。他在梦中找不到娘去了哪儿,爹还总和另一个女人纠缠在一起,他讨厌死那个女人了,那女人会打他的兽宠,还会说谎,让他爹责罚他。
徐容靳在梦里很委屈,对着那道模糊的声音用力地喊:“你才不是我爹!”
那样是非不分的坏蛋才不是他爹,他爹虽然冷冰冰的,可对娘很好,更不会伤害他。
徐容靳大梦苏醒,一睁眼看见仲卿,仲卿还给他擦了几回眼泪。
现在见到心心念念的爹,徐容靳想起自己的梦里把爹想得那么坏,莫名觉得羞耻,他都这么大人了,可不能再哭鼻子了。
也不能对爹撒娇了。
所以他找补着方才肉麻的话,多加了一句:“娘也想你。”
钟离湛搓了搓胳膊上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又听见徐容靳这么说,眉目弯了一下。
他刚从骨戒中出来云绡就抱住他说想他了,对于这一点钟离湛一点儿也没怀疑。
“还有大哥,也想你!”徐容靳觉得爹应当‘雨露均沾’,在梦里大哥与爹的关系也一直势同水火的,他动了动他聪明的脑瓜子,打算修复一下大哥和爹的关系。
仲卿:“……”
突然感觉一股凉意袭来,小老头儿将脸埋在了碗里根本不敢抬起。
不不不,别瞎说,他才没有想,一点也不想!
窗外的阳光洒在小镇的屋檐上,顺着木雕窗照进客栈堂内,恰好带着窗棂上的雕花投在了几人的身上。
片刻静谧,随后是呼噜噜的粥声传来,徐容靳完全没反应自己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仲卿碗里都空了也没抬头,装模作样地在假吃。
云绡莫名觉得,那道阳光像是照晒在她的心头上一样,忽生暖意,连血液都变成了温的。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感受,总之觉得心头满满的。
数月相处,云绡与仲卿和徐容靳也算经历同生共死,云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原来不是只有钟离湛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的。
她对仲卿不会藏私,还很愿意逗他玩儿,可以随意地口无遮拦也不必担心仲卿会生气。
她不再反驳徐容靳喊她娘,不自然地就将他当成个孩子去哄,每次吃饭都会顾及他的胃口添加许多。
云绡觉得,这不像是朋友之间的相处,她也算曾有过短暂的友谊吧?
没有欺负她之前的云宓,和没有和云宓扯上关系时的徐容朝,云绡也曾将他们当成朋友的,可都不是这样的感觉。
左手突然被钟离湛握住,对上钟离湛疑惑的眼神,云绡才回过神来。
她走到桌边,端起徐容靳早就给她盛好的一碗粥,慢吞吞地咽了一口。
温暖的粥顺着喉咙流入肚腹,云绡才想明白了。
这是拥有家人的感觉。
和顺纵容的仲卿,单纯无畏的徐容靳,从某种角度而言,填补了云绡从未体会过的亲情。
此刻围坐在桌旁的他们,多像真的一家四口,上有老下有小的……
挺好的。
云绡想,她很喜欢这样的早晨。
-
离开小镇,云绡告诉钟离湛景妍未死的消息,并且说出了她的猜测,此刻京都的神霄塔定然已经在那教云绡反咒的黑衣人的掌控中。
还将景妍与那黑衣人的身份猜测说给钟离湛听,那猜测是仲卿提起的,若非他说,云绡都不知道曦族原来还有两个从未露面的神秘长老。
这事钟离湛知晓,显帝未死之前,他曾听逍遥王说过那两个长老,从未露面的长老也是其他几族的心腹大患。
曦族因为符咒之力,叫其他几族的人鲜少敢步入曦族的地界,时间久了,渐渐的人们就以为符咒是神仙赐予曦族的天赋。
钟离湛曾说过,符咒是他的天赋,而非神仙赐予,棋盘之上的巨人给曦族的所谓赐福,只有长寿。
云绡也去过两千多年前,用钟离湛的身体看过那个时候的世间,在处理尾人族的事上她与曦族氏族也有过接触。彼时的曦族人虽有的会使符,可他们能用的符很简单,也并未在符咒上展现出什么过人之处。
钟离湛说的是对的,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为何曦族中还流传着那么多在其他几族的眼中早就销声匿迹的符咒?
反咒,亦只是其一。
景妍隐瞒身份,从曦族霖江一路前往京都,成了曦族进贡的美人,她又究竟有何目的?
云绡暂且回不了京都,便只能去曦族寻找答案。
沉默了许久的钟离湛,听她一通分析之后道:“我的王宫,就在绪中……往日叫绪中,如今便是你口中的霖江了。”
云绡闻言一愣,忽而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啪得一声很响亮,叫骑在另一匹马上的仲卿与徐容靳都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钟离湛也被她吓了一跳,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云绡被拍红了的额头,轻声询问:“你这是做什么?”
云绡啧了声:“我在怪自己蠢啊!”
“我明明回到过去两次,也在王宫中住过多日,彼时照国我不说走了一半,可也去过五之有二的地界,怎就偏偏没注意这么重要的地方?”
云绡扯过钟离湛的手,用力地晃啊晃:“你不是死在王宫!你死的地方离王宫十八万千里呢!连玉州的京都与霖江处于国界两端,南北之极,你怎么会跑到那么远去赴死?”
这么远的距离,说是赴死半点也不为过。
钟离湛被云绡晃得脑袋也前后摇了两下,他立刻稳了下来:“还在骑马呢,别摔了!”
云绡骑的是客栈里拉货的老马,本就跑不快,眼下走了大半日早就累了,抬脚都费劲,慢吞吞的,云绡也不怕摔了。
她的重点不在马上,在钟离湛的死地:“我查过后来的许多史记资料,上面的记载是你埋身的方位就是神霄塔,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以为你成为了曦帝之后远离故土,在连玉州建造了王宫。”
凌国的王都就是京都,皇宫也在京都中,云绡便以为两千余年前钟离湛的王宫也在京都,神霄塔下被掩埋的,也曾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神霄塔下和天祭台相连,都是禁地,显帝就死在那里,那里满墙如同鬼画符一样的咒文全都是用来摄魂夺魄的。现在想来,钟离湛又如何会允许他人在自己王宫设下这些咒语来害自己?
而以他的能力,如果他不想,也没有人能逼迫他去。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用他特别在意的什么东西,引他过去,跋涉千里,远离王宫,去人族的地界赴死。
“所以,你的王宫在霖江,霖江仍然是曦族的领地,你死在了连玉州后,便有人闯入了你的王宫,将你藏匿在王宫里的符啊咒术册籍全都带走。你的能力,从那之后成了曦族的天赋。”云绡想明白了,这也就解释得通为何那黑衣神秘人会反咒,还有钟离湛亲手所绘的火符。
那些都是曦族在钟离湛死后,将王宫掠夺一空的证据,后来成了他们收入囊中的宝物。
钟离湛听云绡这么说,表情愣怔了瞬又很快回神,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
他死前的记忆很混乱,意识也很模糊,若不是云绡此刻点出了疑惑,钟离湛其实并未想过自己不是死在王宫中的。
毕竟他在拔出剑意时,在魂魄如同被火淬炼的痛中,他脑海中回忆起了些许片段。熊熊大火将周围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猩红里,钟离湛却还是能在一些熟悉的结构里认出,那里是他的住处。
又或者……其实不是?
只是有人仗着他的疯,他的不可控,于远在霖江千里之外的连玉州,建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宫殿,诓骗他进去,再杀了他?
钟离湛猜测到了这一层,云绡自然也猜测到了。
“你就是太善良了!”云绡有些气恼地朝他胳膊上打了一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说着,她的小腿还晃动打在了马腹上。
一旁的徐容靳双手盖住咕咕和啾啾的眼睛,垂下脑袋小声嘀咕:“娘好凶。”
坐在徐容靳身前的仲卿则冷汗淋漓,十一殿下在打杀神呐!她说什么?杀神就是太善良了?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可怕!
“我们现在去曦族的地界反而去对了,这样也能在霖江找到你的王宫旧址,说不定能查明你的死因。”云绡一顿,又道:“那你最开始说要去曦族地界,就不是冲着王宫旧址去的。”
钟离湛解释道:“不全是,我以为我死后,有人挪动了我的尸身将我埋在了天祭台下,但我真正要找的也不是以往住的王宫,而是东洲。”
“东洲是我钟离姓氏的祖籍所在地,我有点印象。”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我那时似乎察觉到自己即将遇见危险,所以在那里藏了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可钟离湛睡了两千年才醒来,还在京都时简直毫无目的,便只能顺着自己有印象的方向去找。
所以离开京都,他才会让云绡去东洲。
云绡问仲卿:“我不认路,此去霖江几日?去东洲又多远?”
仲卿道:“就凭这两匹老马……去霖江少说得半个月以上,至于东洲……那里如今已经算不上是曦族的地界了。”
东洲在显帝在世时被逍遥王要去了湖族,说要在东洲的月坛上建造一个圣仙水像。
即便后来显帝死了,可圣旨已下,东洲已然成了湖族地界。这么长时间过去,圣仙水像或许都已经抬上了月坛,就等着雕刻,亦或者雕出一半来了。
“什么?!”云绡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
钟离湛半点也不惊讶,说明他也知道。
云绡回头瞪他!
钟离湛耸肩道:“你是可怜的小公主,我只是一缕幽魂,谁能改变既定之事?”
“可恶!他们总是欺负你!”云绡愤愤道:“把你骗去连玉州杀了,还要在你死后,去你家祖籍老宅上盖圣仙像!我要去把那什么狗屁圣仙像给砸了!”
徐容靳的头更低了,仲卿恨不得缩进徐容靳的怀里和那两只小野鸡作伴。
只有钟离湛眉目弯弯,笑意盈盈,喜欢死了云绡为他打抱不平的模样。
说干就干,说砸就砸!
云绡扬起马鞭大喝一声:“驾!”
老马的蹄子扬起一阵尘土,而后慢吞吞往前挪了两步,低头吃起路边的野草来。
云绡:“……”
“哈哈哈——”
钟离湛双手叉腰,笑得几乎后仰。
她真可爱啊,护短的样子,叫他心都化了。
第83章
两匹老马慢吞吞地往曦族霖江方向过去,仲卿大约是年龄与马龄相符,所以骑在老马身上人舒服了很多,至少不颠簸。
离开买马的小镇后,接连好几天他们都找不到一个合适住宿的地方,道路两旁零零散散的村落,炊烟都少了许多。
遇见村落还算好的,总有那么几间村外的茅屋是无人住空置很久的,云绡几人还可以暂且在那儿对付一晚。有的时候连村子都找不到,他们也就只能以天为被地为席。
云绡那焦急着想要冲去圣仙水像前将其推翻的冲动也在这几日的消磨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过她这个人记仇,很记仇,可以记很久,左右那个圣仙像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会有一天站在对方面前把它给砸了!
接连几天露宿野外后,几人终于见到了可以算作是镇子的地方。
此地处于旖族边境,旖族连个长老都找不出来,族中地界早就被分散,这些偏远地区的人遇事了连能主事的官府都找不到,一眼望去,全是贫瘠。
从外看,小镇一片灰败的颜色。
走在镇子街道里,这里的人脸上还算淳朴,只是双眼有些木讷,未见外界风貌,对偶尔入镇的外人有些好奇,更多的是胆怯。
小镇内的客栈连住房都是泥糊的,顶多算是比露宿野外要好上一些,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别说重新买马。
若不是云绡出手大方,客栈里连热水都不能供应。
而云绡的大方,其实连之前在黎城住上一夜的房钱一半都没到,主要还是这里的百姓太穷了。
从早间天就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到天黑,秋末白天都冷,天一黑就更凉,即便有黄符护身也抵不过热汤沐浴。
客栈的房间都很小,窗户关严实了也有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屋内仅一支蜡烛放在小方桌上的燃烧着,昏黄的光在钻进屋里的风中摇曳着。
小屋内也没有屏风,只有一截麻绳一头绑在了窗棂旁的钉子上,一头连接着墙面的钉子,绳子上挂了半截草帘,将屋子里的一角隔了出来。
说是半截草帘就一点儿也不带多的,人站在里头,上遮不住胸膛,下遮不住腿,一看这高度也知道是为男子所设,只要遮挡住那关键部位就行。
云绡光是看这环境便知道她不能要求更多,草帘的另一边也没有浴桶,云绡几乎搜刮了客栈里的所有盆,五个摆在了一
起,冷热水互兑。
她往草帘靠近,看了一眼草帘的高度。
……刚好到她肋下。
云绡回头朝钟离湛看了一眼,钟离湛故作镇定地站在窗边,在感受到云绡的目光后欲盖弥彰地说了句:“雨真大,恐怕之后几天都是如此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接连数日的雨水之后,便要步入初冬。
云绡的目光落在钟离湛微红的耳尖上,才不相信这人在进屋子环顾了一圈此处环境,双眼又落在横挂的草帘上停顿两息时,什么想法也没有。
钟离湛的确没想法,但不代表他的脑海中没画面。
住宿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云绡也就只能苦中作乐。
褪去衣衫,微凉的夜让她打了个寒颤,将身上打湿洗了一遍之后,云绡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呼:“啊!”
钟离湛一只耳朵听着淅沥沥的雨声,一只耳朵听着哗啦啦的水声,在云绡低呼时立刻转身去看,两步就走到了草帘外。
他身量高,这草帘又实在遮不住什么,一低头云绡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就被他看在眼里。
钟离湛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被那白花花的闪了眼,视线自有它自己的想法,挪开了又不自然地落了回去,最后移到云绡本应花容失色的脸上。
本应……花容失色的。
她突然喊出声像是遇见了什么危险似的。
此刻对上钟离湛的视线哪儿有紧张和害怕,湿漉漉的双眼里满是狡黠,嘴角边的一对小梨涡都笑出来了。
云绡还故意伸手指了指墙角处一只还没她指甲盖大的小蜘蛛道:“有虫子呢,哥哥。”
钟离湛:“……”
钟离湛的眼睛甚至都没去看那只不知是死是活的小蜘蛛,他连余光都是在云绡身上的,在对上她笑盈盈的双眼时钟离湛再蠢笨也明白过来,她在骗人。
不,准确来说,她在逗他。
长条布巾就在一旁盆里放着,她都没想过拿起来遮挡身体,漆黑的发丝贴在白瓷一般的肌肤上,欲盖弥彰般要遮住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遮住。
云绡的发尾还在滴水,身上也是半湿的。她忽而走近一步,钟离湛立刻就能嗅到云绡身上以体温传来的香气,双脚就像是黏在原地一样,动也动不了,只能任由香气扑面而来。
隔着一道已经湿透了的草帘,云绡眨着无辜的双眼,可怜兮兮的声音道:“刚才真的把我吓到了,我现在心跳都是乱的,不信你摸摸看。”
钟离湛:“……”
好嘛,现在是连演都不用心演了,声音越是委屈,那张脸上笑得就越得意灿烂。
钟离湛的视线终于动了动,从云绡的眼,落在了她泛红的耳廓,微微颤抖的肩头,还有攥紧的手上。
她也紧张,她也羞涩,可她的胆大与肆意妄为,将那些情绪全都吞没。
钟离湛上前两步,魂魄穿过了毫无用处的草帘,每一步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与云绡紊乱的心跳声交叠在一起。
云绡昂着头,她才不怕被钟离湛看透,她就是故意的。
才找到钟离湛很好玩儿的方式,有机会的情况下,云绡当然要玩儿一下。
这些天餐风露宿,和一老一小每天都在一起,徐容靳对‘失而复得的父亲’看得很紧,生怕他又消失了,云绡和钟离湛说悄悄话的机会都因此少了很多。
她算着天数呢。
钟离湛醒来后到现在已经十一天了,十一天里他们只亲过两次。
一次是去捉鱼的时候,他们在湖边才亲上结果就被徐容靳看见了,人高马大的徐容靳捂着通红的脸以别扭的姿势跑走,而后一头埋在仲卿的怀里。
一次是三天前,徐容靳和仲卿都睡着了,云绡也睡着了,然后钟离湛把她给吻醒了。
吻得缱绻,像是有蝴蝶在胸腔里打转一样,撞得她心跳加速,心口发麻,脑海中回想起的全都是她在浴桶中和钟离湛肌肤相贴的画面。
一吻结束后,钟离湛便安抚般拍了拍云绡的背,哄孩子似的说:“睡吧。”
睡吧?
睡不着!
根本睡不着!
云绡记着呢,她记得全部感受,就像是有什么难耐的情绪急迫地需要一个发泄口,然而她不得要领,就算是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之后云绡的梦都是乱七八糟的。
由爱生欲,这是她拥有七情六欲,作为人的本能。
难得有和钟离湛独处的机会,他还偏偏要去看什么雨?
雨哪儿有她好看?
此刻,钟离湛一步步朝云绡逼近,云绡感觉得到自己呼吸急促,紧张到双腿都在发抖。
钟离湛略垂下头,双眼紧紧地盯着她,背对着烛火的方向将晦涩的目光遮掩了大半,可云绡仍然能在其中看见了像是火焰跳跃似的一线红光。
带着迫人的气势,掠夺了她周围的空气。
一点也不温柔的吻反而缓解了云绡如同沸水一样翻腾的内心,积累数日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钟离湛的手掐在云绡的腰间,他的手很用力,用力到那样纤瘦的腰肢都能漏出他的指缝。
凝脂似得肌肤因为还沾着水,滑嫩得像是一碰就要碎了般。
烈火吞没了所有气息,云绡听着心跳声、呼吸声和唇齿相依的声音。
钟离湛沉醉于与她的亲吻,而她沉醉于看钟离湛此刻的一切状态。
在云绡几乎窒息时钟离湛突然将她提起来,云绡害怕地环住他的腰,一垂头就能看见钟离湛与她对视的眼。
与他带着侵略性的举动不同,钟离湛的眼神很温柔,他昂着头,虔诚地轻轻吻了一下云绡的唇角,又吻她的下巴……脖间传来的微疼叫云绡的眼神也变得迷离了起来。
心脏疯狂跳动的地方,被手掌阻隔了深夜的凉风。
云绡失去了所有力气与倚仗,全靠钟离湛一手托住。
盆中的热水早已转冷,草帘的后方却仍然蒸腾出一片滚烫。
屋外的狂风骤雨打散了秋季半黄的叶,惨淡地落了一地。
如钟离湛所言,这场雨还未结束,就立刻迎来了寒风,呼啸着像是要将小屋的门窗全都吹倒。
云绡躺在床上裹着薄薄的被子,脸颊红得就像是在夜里受凉生了一场病,可她的身体此刻仍然是滚烫的。
蜡烛烧了大半,时间已经不早了,好在桌上水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无需钟离湛想办法重新烧起来。
借着一张符,托起水杯送到云绡跟前。
云绡端起水杯,那张符就被钟离湛烧了后丢进水里,他对云绡道:“喝了。”
云绡的目光怔怔地看向钟离湛的嘴唇,又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那上面还有一滴水迹,呆愣愣的少女轰地一下又从头红到尾。
她很乖,乖巧地喝下那杯符水,乖巧地抬手抹去钟离湛鼻梁上的水痕,乖巧地裹着被子重新躺下。
她也很不乖,所以刚躺下就问:“原来还可以这样啊。”
说这话时,她声音娇娇软软的,一双圆眼还在看钟离湛的嘴巴,看得钟离湛涨红着脸,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哑着声音道:“下次不可以。”
云绡翻身又问:“你怎么会这个啊?”
钟离湛避开了她的视线,干咳一声:“书上看的。”
云绡更感兴趣了:“你还看这种书啊!”
钟离湛:“……”
活了两百多年的男人,看点书怎么了?
“好看吗?”刚问完,云绡想起自己方才的感受,自顾自答道:“肯定很好看。”
云绡不困了:“我没看过哎,我也想看。”
钟离湛瞥了一眼她因为翻身而露在被子外头的肩膀,上面几处牙印此刻还未消,想起自己方才的荒唐举动,钟离湛真的觉得自己是疯了。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明知道她在引、诱,明知道不可为。
可他也看出了云绡的意图,
她对他有情,自然也对他有欲。
钟离湛舍不得看云绡难受,头脑发昏地便舔了上去……还是快点活过来才好。
云绡看钟离湛迟迟不出声,目光落在他腹下,忽而有些愧疚,她伸腿脚掌从侧边轻轻踩了一下钟离湛的腿道:“我刚学会了,我下次也帮你……唔!”
钟离湛手快地捂住云绡的嘴,避免她再说出些什么骇人的话来。
“别说话,睡觉!”钟离湛道。
云绡没动了,他便松开了她的嘴,然后云绡接着道:“下次我们找个环境好点的住处玩儿。”
手掌再度盖上那张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嘴,云绡无奈,她真没打算说了。
她装模作样地眨了两下眼,打算挤两滴眼泪装可怜,可惜真是太久没演了,此刻云绡还沉浸在快乐里,根本哭不出来。
一抬眸对上了钟离湛的视线,云绡身体一僵,收起了玩笑的心。
钟离湛神色微凛,低声道:“有小儿哭声……不止一处。”
-
夜色浓重,雷霆霹雳而下,像是将天空劈成了两半。
妇人跪抱着男人的腿道:“我们去看看,去琅城看,去京都看!当家的,咱们的孩子已经七岁了,不是都说五岁以上就不会得病吗?他或许、或许不是那个病呢!”
男人看向怀中疯狂哭泣的孩子,望着他已经生出浓疮的脸,不敢拿所有人的命去赌。
“翠儿,你放手!咱们还会有孩子的,这病耽搁不得,我得趁夜走!”
第84章
听到自家男人这样决绝,妇人拽着孩子的腿哭喊着不肯松手。
那男人无法,只能对屋子里抹泪的爹娘大喊,让他们控制住妇人,他得尽快将怀里的孩子送去渡仙城。
眼看公婆都冒着大雨出来,妇人的哭喊声就更大了。
年迈的老妪一边哭一边拽着自家儿媳妇的胳膊劝说道:“翠儿!你放大牛去吧,把金宝送去渡仙城治病,他还有一线生机,留在家里只能害人害己!总不能为了金宝一人让咱们整个镇子的人都染上这怪病啊!”
老妪旁的老头儿也不好拉儿媳妇,只能去拽孙子的腿,想让他们娘俩分开,也在劝:“那渡仙城里有神医,神医能救金宝的,你别耽误金宝的病情,翠儿,跟爹娘回家吧。”
杨翠显然不信他们俩的话,她拼命摇头,脸色苍白,眼底执拗又如死灰:“不,不!金宝已经是我的第四个孩子了,我前头三个孩子都染上这怪病送去渡仙城,没有一个回来过!爹,娘!大牛啊!!咱们金宝超过五岁了,不该染病的,不该是他染病的!”
“我精细着养大的孩子,连这条街都没出过,怎么就会他得了这个病?!一定是假的,他只是被虫子咬了脸上才会烂疮。爹娘,我们去京都找大夫看看,别放弃金宝,不要放弃我的孩子!!!”
此刻的金宝也在哭泣,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昨天开始脸上就发痒,今早便生疮,爹娘用了药还没好,入夜高烧烧得他头昏脑胀。
突然间,爹就说他不行了,要把他送走。
他以为爹是带他去治病的,可娘却说爹要送他去死。他害怕死亡,脸上的疼痛和高烧让他浑身无力,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忽而就在李大牛的怀中抽搐。
“金宝!金宝!!!”杨翠一见儿子如此,一口气没喘上来,双眼一翻,人就这样昏了过去。
看见自家孩子抽搐,妻子又昏了过去,年迈的爹娘满脸沉痛,李大牛也只能抹泪,赶紧让他们将妻子带回去,自己转身奔入了雨夜之中。
可没想到他抱着孩子,居然在出镇的路上碰见了镇子里的几个熟人。
那些人的手中也抱着小孩儿,最小的那个才两岁,话都说不全。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眼底满是无助与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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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绡听不见雨夜里的哭喊声,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全凭钟离湛的转述。
雨声太大,加上雷鸣,还有杂七杂八的哭嚎声,钟离湛不知细节,却也明白了始末。
云绡听他说完,这才挣扎了一下,钟离湛用眼神示意她不许再乱说话,得了云绡瞪他,这才松开了那张小嘴。
云绡问他:“都生病啦?”
“嗯。”钟离湛道:“听着是这么回事,并且有一家不止一个小孩儿生过病,听那妇人的哭喊似乎之前几个孩子都是因这病而死的。”
“五岁之后便不太可能得病,却频繁发生在五岁之内的孩童身上,不知病因也就无法去除病根,所以他们将孩子送给渡仙城的神医医治。”云绡喃喃:“这么说来,那个神医也不靠谱嘛。”
钟离湛沉默了会儿,忽而蹙眉道:“不像是病。”
云绡点头:“我也觉得不像。”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倒像是咒。”
旁人或许不知,可云绡与钟离湛相处久了,学会的东西多了,也就知道这世间其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东西,皆可从符咒上找到真相。
就好比云绡在京都时,那里为人族地界,显帝与位高权重的人们总以为他们能把控这天下一切,自然不会想到有符咒可以让一个人影身,让一个人日行百里,让一个人招来风火雷电。
远离京都,再遇见洛娥这样的疯女人,云绡看待万事都不会留在最浅显的位置。
“人都出镇子了。”钟离湛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夜深了,你该睡下了。”
云绡拉着被褥盖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一双圆眼认真地看向钟离湛道:“比起自己的生死真相,那些孩子的命于你而言更重要,对不对?”
钟离湛微怔,云绡这么问他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太了解他了。
而他方才也的确在想,这世间有什么咒能让孩子从脸部溃烂开始发病,而这病竟然具有一定的传染性。
“我就知道,你身上的佛光好强烈,刺得我眼睛疼,根本睡不了。”云绡嘀咕一句,叫钟离湛哭笑不得。
她说了这一句后又没有下文了,抓住钟离湛的手抱在怀中,闭上眼睛乖乖睡觉,天大的事,也得养精蓄锐了才能去解决。
云绡知道,钟离湛若未遇见就算了,都被他听到那些人的哭喊和悲鸣了,他不论如何也要在去东洲之前,去一趟渡仙城的。
且不论这片区域究竟有多少孩子多少年未见病消,就凭着小镇中几家孩子生病的人都想着将孩子送去渡仙城,便可得知渡仙城里一定是生病的孩子最多的地方。
云绡没自己表现得那么精神奕奕,她抱着钟离湛的胳膊没一会儿便睡着了,钟离湛则在用自己的意识去探索这座小镇,看看这座镇子内有没有什么另类的符咒在悄然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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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雨未停,天就像漏了个口子似的不断往下灌水,整个小镇的道路都被淹没了许多。
天灰蒙蒙的,客栈里也采买不到新鲜的食物,便只能给本月首次开张的客人一人煮了一碗菜粥。
云绡和仲卿的精神还不错,徐容靳却连连打哈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云绡见他吃饭都不香了,叮嘱一句:“多吃点,等会儿赶路,下一餐未必能准时。”
徐容靳扁嘴,有些委屈道:“昨夜有女人在哭,我害怕,没敢睡。”
云绡闻言
有些诧异:“你听见了?”
她都没听见,徐容靳怎么听见的?难道他被钟离湛火符烧毁的那半边耳朵也拥有了什么非凡的能力了?
徐容靳道:“咕咕告诉我的,它说昨夜有女人低低的哭声,还喊哥哥,吓得我以为是鬼来找我了,我后半夜在做噩梦。”
云绡:“……”
钟离湛:“……”
仲卿一脸疑惑,发现几人沉默,干脆继续吃饭。
云绡饶是再会骗人,这个时候耳朵也不受控地红了,她对徐容靳道:“我看你那两只鸡也养得够肥了,杀来尝一只吧,就吃那个咕咕。”
“不行的,娘!”徐容靳吓得连忙将咕咕藏在怀里。
徐容靳的耳朵被火符烧毁后,的确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但不是昨夜的哭声,而是钟离湛的威压。
“让你的鸡,离远一些。”钟离湛说完这话,徐容靳连忙将怀里不断颤抖的咕咕按住,对着钟离湛连连点头。
仲卿吃饱喝足了,也就开始好奇云绡和徐容靳究竟打什么哑谜呢。
关于昨夜的哭声,他一个从未成亲孤身到老的仙师,自然不会想到男女之事上去,还以为发生了什么怪事。
事实上,也是怪事。
云绡将昨夜钟离湛听见的声音说给仲卿听,仲卿愣了愣,哦了声:“渡仙城的神医,我知道他。”
“怎么,还真有个神医,让你这远在京都大半生的仲卿仙师也有所耳闻啊。”云绡对这位神医更加好奇了。
仲卿点头道:“他的确是位了不得的神医,他的厉害之处,便在于他应当是冲破了杀……曦帝对曦族的诅……祝福,他活了不止百岁。”
云绡见他说一句话停两次顿,没忍住笑了一下为钟离湛正名道:“钟离湛很温柔的,不会因为你的无心之言对你动手,这点你大可放心。”
仲卿干笑了两声,心中嘀咕:我又不是与他冥婚的对象,也不是他半路认的儿子,他凭甚对我手下留情?
再多腹诽,皆被吞下,仲卿接下来说的话便是他对那位神医的了解。
“我不知他叫何名,只知他姓谢,是曦族人,却不是曦族某个世家之后,而是从平民中凭着本事走出来的。”仲卿道:“在我十六岁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彼时我湖族长老司徒家因世家内部的争斗,嫡子之妻孕有七月惨被杀害,幸她腹中孩子争气,剖腹后救出那孩子居然还活着,只是从那之后身体一直不好。”
“是那位谢神医救了他?”云绡问。
仲卿点头:“那孩子的母亲是被一刀抹脖而死的,好在因沈家邀请谢神医多留了一日,见状后用符保留了母体的温度和供给,亲自操刀将那孩子剖了出来。那孩子后来身体弱,也一直是用谢神医的药和符水才活了下来。”
仲卿又道:“后来我离开湖族去了京都,临行前他已经娶妻了。虽说我没再关注他,可长老氏族之间的联系总是不断的,我只知他活到了四十三岁,死前还抱了孙子,真算奇迹了。”
云绡闻言,问了仲卿一句:“你多大?”
仲卿:“……六十七。”
云绡又问:“你见到那神医时,他多大?”
仲卿解释:“他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但在我见到他之前,他早有盛名,就连我祖父那一辈的都听过他的名字,你说他多大?”
云绡啊了声,对钟离湛道:“你的诅咒真的不行!”
这已经是她知道的第二个活过百岁的曦族人了!
钟离湛嗤了声,什么叫他不行?他分明……罢了,他也忘了自己当时是怎么诅咒的了,应验多少,他亦不能保证。
“据我所知,那位谢神医至少得有一百二三十岁,而渡仙城可以算作是他一手创办的。”仲卿道:“渡仙城原本只是曦族陇山外的一个镇子,那镇子发生了一场疫病,本来全镇的人都得死的。是谢神医途径那处给他们灵丹妙药治好了,但谢神医也因此耽搁在了那里好几年的时光。”
“几年间,凡是遇见疑难杂症的人,都去镇子找谢神医,久而久之谢神医就没有离开陇山,曾经的小镇,也因为谢神医坐镇成了一座城。有人说谢神医是天赐的神仙下来渡劫的,所以他才无偿帮助了那么多人,行那么多善举,那座城也就成了渡仙城。”
仲卿将自己所知的说给云绡听,也侧面解释了为何昨夜那几人家中的孩子生了病,他们第一时间想的便是将孩子送去渡仙城。
此地为旖族边境,临近曦族,因为旖族无长老管事,这里的人其实更信任曦族。
“渡仙城离此地多远?”云绡问。
仲卿道:“大约也有几百里吧,总得翻过前面那片山再问人才能确定。”
他也没去过曦族,并不算了解。
云绡道:“那我们就先去渡仙城,见一见这位能躲过钟离湛诅咒的神人。”
仲卿也不反驳,他心中也有些好奇,能活一百多岁的人究竟是否还长成过去那副模样,故而他多加了一句道:“在我十六岁见到他时,他应当已经年过半百了,可他看上去仍然年轻,光是这一点,咱们就得多思再行。”
云绡几人离开客栈时,大雨没有半点改变。
乌沉沉的天尽头,像是群山顶着苍穹一般。
云绡问过客栈的人了,越过前面这座山,再行四百里,他们看见的最高的山那就是陇山,那里,也就是曦族的地界。
云绡问钟离湛:“即将魂归故土,你有何感想吗?”
钟离湛目色沉沉:“惟愿吾曦族后人,莫入邪道。”
第85章
越往曦族的方向走,周围的山水变化就越是不同。
从京都而下,沿途云绡住过最多的就是各种山林间,可越过小镇掌柜指的那座山之后再去看,曦族的方向尽是一片盎然绿意。
尾人族或旖族的山,都是连绵不绝的山川,一整座山几乎很难找到完整的山尖,像是游龙脊背一样在平地中翻滚着。
而曦族地界的山,则像是一栋栋小楼,似长笔入云,又似坛瓶立花。
一片旷野尽头能看见的山有许多,陇山很好认,它是那些山中最高的一座,整体颜色也偏深,站在高处远看过去,一行人都被眼前景色震惊。
湖族虽与曦族相连,但一个地界一种风貌,仲卿在湖族也没见过这样的美景。
每一座独立的山也只有一个峰,笔挺而上,山身没有蜿蜒扭曲,斑驳的花树色彩渲染其上,而山周缠绕着绸缎一般的云,当真美不胜收。
陇山和其他几座小山,就像是放在桌案上的茶具,陇山是壶,而其他山是杯,紧挨在一起。
几日雨水洗刷了前路风尘,陇山之下那些小山之间还能看见一些颜色颇深的城墙,城墙并非四方防立,而是沿着山脚下蜿蜒成奇特的形状,将住在陇山之下的人牢牢包裹其中。
仲卿深吸一口凉凉的风道:“往日这个时候的京都就该穿东衣了,到了这边虽然也冷,可一身轻减的秋装也能御寒,还能看见这样的山与云,也算是来值了。”
仲卿在京都几十年,只是偶尔出城去金雀岭教习一些人族世家府中请来的仙师阵法和简易符咒,那里风光也好,哪及眼前半分?
十之一分也比不上的。
云绡也觉得这里好看,她没来过曦族,可她借着钟离湛的身体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一段世间。彼时的霖江也不像曦族现在的山水一样,战乱之后的天下一片灰败,万物都靠人小心翼翼地呵护才能生长。
曦族的山未经雕琢天然而成,与其他地界比起来,这里才是真正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像是一堆杂石中唯一的璞玉,发着青翠的光。
钟离湛也在看,将倾倒众人的风光尽收眼底,他的心中流过暖意,也有些涩然。
这里,曾是他的故土,这里的族人,曾与他流淌着同样的血。
钟离湛在位期间,最想看到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片清澈透亮的蓝天,和纤云渺渺的山河。
他以为他在京都看见的繁华,已经是苍生欣欣向荣后的盛景,可各族势力仍在背地争夺,繁荣之下的真相,其实更多的是嘈杂的,不安的,与贪婪的。
一路过来,皆是如此。
老马慢行,这个时候的谁也不再焦急了,仿佛就凭这一片天与地,便能抚平他们心中所有的焦躁。
云绡戴着斗笠,一双眼久久地落在陇山与它周围的小山上,她神情清冷,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钟离湛突然开口问她:“这两千多年,五族中从未有过战争吗?”
云绡熟读关于钟离湛的历史,她的了解都存在于两千多年前的古籍上,后来的历史发展她没特地学过,宫中学堂也不让她进,她就不太清楚了。
这话又问向仲卿,仲卿是知道的:“怎么可能?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更何况苍天之下有五族。”
云绡停顿了好一会儿,又问:“他死后,照国后来如何了?有过几次战争?谁胜谁败,你都清楚吗?”
仲卿的目光落在云绡的身侧,他突然明白云绡方才的停顿其实是在倾听,这些都是钟离湛想知道的回答。
仲卿道:“曦帝故去之后,照国短暂地交给了湖族。”
“传闻中圣仙出自湖族,所以天下人信奉圣仙,将圣仙捧上神坛之后连着天下也交给了湖族,不过彼时湖族氏族为了皇位也有明争暗斗,湖族掌管天下五十年后,江山易主。”
“后来便是人族统治的缙国,尾人族统治的巽国,天下又回到了湖族手中。其中旖族也有名女子凭借着洛娥的诅咒当上了女帝,不过当时天下一分为三,她的女帝只在自己的领地中坐了三十年。”
“直到五百多年前,人族快速繁衍致使数目于其他各族而言已成庞然,后来便一直是人族统治了。在这些争斗中,各族有盛有衰,也渐渐忘本,将自己的天赋丢弃,成了刀剑相向的蛮人。”
近五百年来的人族统治中,仍然未停止征伐,人族向其他几族发难,先是将旖族险些灭族,再控制住尾人族,曦族主动投降,湖族也只能顺势而为。
除了人族向其他族人讨伐和侵占之外,人族自己内部也多是矛盾,京都未变,可坐在龙椅上的人多次改姓,无非就是氏族间的互相残杀和尔虞我诈。
不过那个时候五族已定,谁也没想过要与人族争夺皇位,或许有的人有想法,可他们的繁衍终究比不上人族迅速。
有的人一个家庭十多个孩子,同样的时间内,其他族人能孕育出一个,或者两个,就已满足。
后来各族为了繁衍,保全本族,频繁与人族通婚。
一百年前还有人族的公主下嫁湖族,以此换取湖族对人族的帮衬。
“那曦族呢,后来从来都没有曦族的人称帝吗?”云绡又问。
仲卿只好道:“没有。”
云绡顿了顿,目光又落在逐渐靠近的陇山上,看向曦族的环境再问一句:“曦族的地界,是否也从来都没有发动过战争,更没有被人征伐过?”
仲卿仔细想了想,回顾他从小熟读的历史,惊讶地咦了一声:“好像还真是!”
仲卿发现这一点,再度打开了话匣子:“几次重大的历史改革上,曦族好像都没有过什么动作,只有那么几次被推出去挡灾后反击,可那也很短暂,因为他们很擅长求饶……求和。”
想到这里还有个曦帝,仲卿连忙改口。
可历史上的曦族的确从未表露过他们的野心,如同深居简出的世外高人一样。
每每战争到了眼前,他们的长老便会出面,请高官使者入族详谈求和之事。
不论供奉多少,他们都出;不论要求多苛刻,他们也给。只要能放过他们的族人,不要让杀戮的血迹溅染他们的土地。
“曦族,似乎不愿与外族通婚,所以曦族的人其实很少,比旖族也不多。”仲卿说到这里,又朝云绡看去一眼:“说起来妍妃,还是那年曦族实在交不出供奉,主动向先帝提起进献的美人。”
从某种角度而言,景妍就是曦族为了求和的牺牲品。
可之前仲卿和云绡的一通分析已然知晓景妍不是寻常人,曦族似乎当了两千多年的缩头乌龟,终于憋了个大的。
即便仲卿提起景妍,云绡也懒得费心去想她。
但知道这些消息之后,云绡看待曦族亦有些不同了。
有些矛盾,云绡想不通。
如果曦族真的想要称帝,大可以在每一任皇帝身边都进献一个美人,尝试着看能否控制住对方,偏偏两千多年来,景妍是第一个被进献的。
如果曦族真的有野心把弄朝政,更应该多与外族通婚,就不说其他两族,便是相邻的湖族他们也可以交好,多多繁衍。
可若说他们并无阴谋诡计,又为何要隐瞒两名长老的身份,将那两人送入京都?
云绡想起了钟离湛说的那句话,她问他:“你是不是发现曦族有什么问题?才说,惟愿他们莫入歧途?”
钟离湛反问:“你不觉得,陇山很奇怪吗?”
云绡点头:“我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的山,不过你往远处看,曦族的山好像都是这样独立的一座座。”
钟离湛摇头:“一大伴随着数小,像什么?”
云绡将自己说它像茶壶和茶杯的说法说出来后,钟离湛愣愣地盯着云绡看了会儿,看到云绡脸都有些红了,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问:“怎么了?”
钟离湛愣怔的眼突然就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捏了一下云绡的脸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可爱。”
云绡更古怪了:“你别说话怪里怪气的,有什么直说就好。”
钟离湛神色微凛道:“你不觉得,那几座山,像是母亲与她的孩子们?”
云绡闻言再去看,大的那座陇山的确像是个母亲一样将周围的小山全都划分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可一旦将山拟成人,便会产生一种诡异又扭曲的可怕感。
云绡不再看山,她只看钟离湛:“你还没回答我,你是否发现了这里的问题?”
钟离湛嗯了声,道:“远远的,我就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那沁人心脾的山风里,云绡和仲卿只能嗅到雨后草野生长的青涩香气,而钟离湛隔着巨大的雨幕,仍然能嗅到血腥味,那味道正是从陇山发出来的。
-
直到走到陇山的山脚下,看见了漆黑的城墙,云绡也没嗅到钟离湛所说的血腥气,反而一股淡淡的药香从城中飘散了出来。
凑近来看,陇山和渡仙城几乎融为了一体,山中有城,城中有山。
蜿蜒的城墙将大大小小的山全都围绕在了一起,而每一座小山之下的城墙都开了一道城门,每一个城门都可进人。
此刻渡仙城外聚集了许多人。
几人站定的地方只能看见三座小山的城门,有高有低的,都不在一条线上。
往上一点儿越过一小截山腰处的,那里的城门人最少,那是出城的地方,城外有些家人蹲在门前接应。
云绡所站的地方是进城的,前头拍着长长的队伍,有的人看上去命不久矣,有的人看上去生龙活虎,但能走到渡仙城的,或多或少都是身体上有寻常大夫不可治之病症的。
再往下一些,几乎到山尽
头的山脚下,一道小门开着,两名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正在派药。
徐容靳的脸实在吓人,围聚在渡仙城外的又都是不经吓的病人,故而徐容靳戴着帷帽,他自己挺喜欢的,还能挡风。
因这帷帽,更让徐容靳看上去像是来看病的那个。
仲卿拍了拍前头一名老者的肩指着山脚下的小门问:“兄长,那是在做什么?”
“渡仙城神医赐药,每初一、十五都可免费来领,那是强身健体的药,可抵御风寒暑气。”
老者说完,仲卿又问:“那你是来看什么病的?”
老者一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这里疼,左眼也看不见了,找了许多大夫都看不了。”
说完,老者又问:“你也是来看病的?”
仲卿顺手把徐容靳一拉道:“我孙子,被大火烧过之后脑子突然就坏了,现在喊我哥了。”
老者面露同情之色,都是天下可怜人。
仲卿和人聊多了,便似是不经意地提起:“我之前路过的一个镇子,见到镇子里有个小孩儿脸上生疮,那家人就说小孩儿得了什么病,没救了……唉,我见那孩子还能哭能走的,也不像有事的样子,怎么就没救了,还能传染,你可知这是什么毛病?”
老者闻言,啊呀一声:“恶童病,无药可医,那也真是倒霉了。”
“恶童病?”云绡一直躲在徐容靳身后听着呢,这个时候突然探出头来。
老者一见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眉目慈祥了几分,解释道:“好多年前就有此病了,也不知是从何传来的,五岁以内的小儿才会发病,一旦发病,先从脸部开始溃烂,而后溃烂全身,直至只剩一身白骨。之所以叫恶童病,则是因为这病只传孩子,不传大人,也有传言是恶鬼缠身,小孩儿体弱,容易被邪气侵染,但具体如何,到现在也没有答案。”
云绡又问:“谢神医也治不了?”
老者道:“谢神医的药,只能防止他继续传人,不能制止他的死。”
第86章
城门前有专人登记,求医问药和游山玩水的不在一条路上走,看病的往医馆聚集的小山去,有些人慕名而来观山,又或是为了购买渡仙城中种植的草药,便去另外几座山。
守门人问仲卿为何而来时,仲卿让徐容靳上前,掀开徐容靳的帷帽一角给那守门人看,将对老者的那一套说辞说了一遍后,守门人又将目光落在云绡身上。
云绡怯怯地站在仲卿身后,抓着仲卿的袖子好似很害怕的模样,仲卿又解释云绡是他的小孙女,他儿女皆死,只能将她带在身边。
守门人心道可怜,热心肠地给他们指了第二座山的上山路,并说那里风光不错,小姑娘白日无事还可去看看山水。
先前与仲卿说话的老者是孤身一人来的,他与仲卿年纪相差不大,几番交谈后便随云绡他们一路,一同在城中找个地方住下,一同就医,也好相互照应着。
入城后有那么一瞬间,云绡以为自己进入了某个庞然的寺庙里。
城门后方有几个棚,棚下有一些青年人在熬药,渡仙城内外的药香味很大一部分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那些棚中熬药也都是在烧柴火,顺风而起的烟仿佛化作山脚下的浓雾,带着药香味与草木燃烧的苦涩味道飘散在空中,有些呛人。
渡仙城的城与山融合在了一起,数条蜿蜒的小路缠绕在小山周围,最终的目的都是通往那最高的陇山而去。
在陇山几乎靠近山顶的地方能看见一座类似道观的建筑,朱红色的墙与墨色的瓦,十分显眼,听老者说,那里就是谢神医住的地方。
渡仙城中也有一些大夫,虽比不上谢神医,但比起宫中御医也不差几分。他们都是师承谢神医,转治各种疑难杂症,那些前来求医问药的其实大多是在这些人的手上治疗。
谢神医每日开启一次问诊,问诊时间只有两个时辰,所以很多人山下大夫无可奈何的病症,都会去沿着这一条条小路前往陇山山顶,早早排队等待谢神医的出现。
也有列外情况,便是那病症的确特殊,从无先例且立决生死,谢神医倒是可以先为其诊治。
云绡几人在渡仙城第二座小山中找了个客栈住下,又在客栈中稍微打听了一番谢神医,无需她多问,只要是关于谢神医的壮举渡仙城里的人简直是张口就来。
这里的客栈、酒楼、医馆等都是原本就在这里生活的小镇后代所开。镇子以前叫百岁镇,因为钟离湛曾诅咒曦族寿数永不过百,而这镇子里的人大多都能活到九十多岁,算是凡人中的长寿之镇,所以才有此名。
谢神医是游医,他不拘泥于只给曦族人治病,哪怕外族人有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求到了他的跟前,他也会跋涉千里去救人。
数十年前百岁镇里的人生了一场疫病,一个长寿镇在短短时间内便死了大半,谢神医闻之不忍,特地前来寻找根治的办法。
他一开始并未找到病因,便只能留下来画一些符融入水中,短暂地抑制了他们发病,也让他们能多活一段时间,拖延病症好让他找到救命的良药。
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谢神医在镇子里的第七年总算将百岁镇里为数不多的人救了回来。而这七年来,不论是曦族又或是湖族、旖族等人,只要是生了重病的,都习惯性地往百岁镇里寻诊,百岁镇活下来的人为了报答谢神医,便请求他留下来。
让谢神医在百岁镇中坐诊,而他们分文不取,心甘情愿地为谢神医种药采药炮药制药,要是有聪明的能在谢神医的跟前学得一些皮毛,他们也会义诊,造福所有过往的百姓。
谢神医被百岁镇里的百姓感动,他们也一同度过了艰难的七年时光,所以他留了下来。
为了种药,百岁镇的人也在周围渐渐盘起了山。
其实百岁镇原本只有一座陇山的,是他们为了种药才盖土成丘。因为愿意留在百岁镇里的人越来越多,劳动力变多,小丘也就成了这一座座围绕着陇山的小山。
时至今日,百岁镇成了渡仙城,也仍然不忘当年和谢神医定下的约定,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他们都会在城门前散药与义诊,就是为了让天下人都能拥有好身体,人人长命百岁。
客栈掌柜的说完这些,伸手抚了一下心口道:“所以谢神医,是当之无愧的现世仙,若不是有他,又何来如今的渡仙城。”
云绡哦了一声,问:“所以这座山上也都是草药?”
掌柜的笑道:“山顶上种了草药,山下这片还是咱们生活走动的地方,药田成梯,也是咱们渡仙城独有的景色,若客人想看明日可以爬山去瞧一瞧。”
云绡对掌柜的道了谢,恰好这时客栈里传来一阵哭嚎声,没一会儿一对夫妻便抱着个消瘦的孩子从客栈后院跑了出来。
二人从云绡的身前跑过去,他们早已六神无主,嘴里一边喊着孩子的名字,一边喊着这座山上医馆大夫的名字。
云绡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个孩子,小孩儿不是瘦,竟是身上都烂完了。
她是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发丝脱落得厉害,头皮都烂得模糊发臭。她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早就已经看不出五官,甚至一只眼球都因为抱着她的男人跑得太快险些从眼眶中掉出来。
她的身上腐肉太多了,有两块肉就掉在云绡的鞋前,干瘪的发着臭味。
小姑娘身上伤口很多,暴露出来的手臂和小腿甚至露出了白骨,她是生生疼死过去的,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只有人油的黄渍和腐肉的稠黑。
掌柜的不忍去看,背过身去,云绡盯着鞋前的两块肉,很快小二便上前打扫了去,似乎对此已经司空见惯了。
云绡自然而然地问起了恶童病。
掌柜的家中也有人是大夫,他们渡仙城里人只要是能喘气儿的都懂几分药理,听云绡说起恶童病,掌柜的也只能叹气。
“这病无可医,凡是送来这边的小孩儿其实都活不下去,只是有些人舍不得孩子的一条命,非得亲眼见到孩子咽气了才愿意回去。”
云绡又问:“一般发病到死,要多长时间?”
掌柜的道:“最快三天,最慢的,也只有三十日。”
这最快与最慢,也看那小孩儿多大,一、两岁的死得快,五岁的便要慢慢熬。
云绡一顿:“那七岁可能染病?”
“原本从未有过,但近两个月来,五岁以上染了这恶童病的也有几列。”
“既然无药可医,那他们将孩子送过来是为何?”
“求个心安吧
,之前有过一个五岁孩子,用了谢神医的符后的确活的时间长了点儿,眼看好似要好转了,可他爹娘只断了一天的符那小孩儿便立刻死了……再后来的人总觉得有了谢神医的符,或许能保一命,但谢神医亲自绘的符又能有几张呢,那孩子只是特例中的特例。”
掌柜的惋惜之后,又疑惑:“哎?小姑娘似乎对这恶童病很感兴趣?”
云绡抬眸道:“不是我对这恶童病感兴趣,而是我能治这个病。”
掌柜的震惊地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似是没听懂她说的话:“你说、你、你能治恶童病?!”
云绡笃定点头:“对!”
她十分自信的样子,搞得掌柜的都有些傻眼了:“谢神医耗时几十年都没能找出病因,你居然说你能治病?真是可笑!”
云绡沉声道:“此病确难,人不能治,不代表神不能治。”
“神?!”掌柜的觉得她真是疯了,忍不住朝一旁一直都没出声的仲卿问一句:“你这小孙女的脑袋是不是也有什么病?快带她去看看吧!”
“我能请神。”
云绡说到这儿,掌柜的又愣住了,他还在看仲卿,等着仲卿歉然一笑地说他孙女的确脑子坏了。
云绡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你不必问他,只管与渡仙城中的管事联系,我要见你们谢神医。”
云绡顿了一下道:“不是排队月余去见,三天内,我就要见到他。”
从入渡仙城时起,钟离湛便发现不对劲的对方了,他远远能嗅到的血腥味,在入山后更重。甚至……常住山中的每一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血腥味。
城门外散药的仙风道骨的老者,城门内棚子下熬药的青年人,甚至包括眼前和云绡说话的掌柜的,他们身上的血腥味都很重。
那些混杂的血液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流淌在这些人的身体里,沁到了他们每一根毛发中,几乎将这些人都腌入味了。
云绡和仲卿觉得这座山上都是药味,可钟离湛闻到的则是各种腥臭气,不过那些气味都被药味掩盖了而已。
这些混杂的血腥味,并非杀过人残留在身上的血煞气,甚至眼前的掌柜的连鸡都没杀过,他的眼神并不狠厉,只是有几分商人的精明和机警。
刚才那因恶童病死去的孩子从钟离湛的面前过去时,他看到了,小孩儿虽然死了,可她身上缠绕的黑气并未消失,她混浊的血肉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撕扯着。
一家三口一闪而过,钟离湛并未完全看清,但掉在地上的两块肉他看明白了。
那肉上,有咒印。
他和云绡猜的没错,这所谓的恶童病是因咒而起,那咒印上还沾染了几点符灰,符用早已消失,咒印却仍然在。
知道那符是谢神医画的,钟离湛想要去见一见这位谢神医。
云绡听钟离湛提出要见谢神医,就知道他对这恶童病已有猜测了。
她知道寻常办法见不到到陇山上的人,而她又实在没法儿给自己弄个比恶童病更诡异的病症来引起谢神医的好奇,也不能在山下排长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云绡道:“渡仙城为医药圣地,自然是希望天下人都无病无灾,我既然有治疗恶童病的方法,且不论真假你们都该重视,带我去见一见谢神医才对。”
云绡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掌柜的也不能再说她是脑子有病在胡说八道了。
而且他更在意的,其实是云绡说她会请神这一句。
“姑娘确定没有骗我,此事做不得假的!”
“确定。”
得到了云绡的回答,掌柜的便点头让他们在客栈歇下,他要去找陇山上谢神医的弟子们传达云绡的意思。
云绡就这样在客栈住下,而跟随他们一同过来的老者一脸懵,紧张地抓着仲卿的袖子,小声地问了句:“老弟,你这孙女真没病?她、她说她能请神啊!”
仲卿道:“她说她能把天捅个窟窿我都信是真的。”
老者:“……”
徐容靳见气氛没方才那么严肃了,才终于开口:“娘,大哥,我好饿。”
云绡拍了拍手道:“先吃饭!”
老者看了看徐容靳,再看了看云绡,最后将目光落在“大哥”身上,心想他是不是跟错队伍了?即便儿子孙子都不愿意陪他来治病,他也不能找一群脑子不好的帮衬着。
老者借口不饿,赶紧跑了。
饭菜上桌,看上去虽然清淡,但还算可口,徐容靳正要端起来吃饭,钟离湛突然出声:“放下!”
徐容靳:“!”
委屈!肚子真的好饿!
云绡眼疾手快地抽走了仲卿手中的筷子。
仲卿:“……”
钟离湛又道:“这些菜不能吃。”
仲卿听不见,云绡只好和他解释,在听到钟离湛下一句话时,她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菜里有人血。”
第87章
云绡将筷子直接丢在桌上,双眸睁大地凑近桌案上的几道菜去瞧,去闻。
渡仙城中其实有些忌杀生,除非一些需要进补的病人得吃荤菜之外,客栈里默认给客人们推荐的菜色都是以斋菜为主。
面前桌上三菜一汤,菜是炖白菜,醋藕片和辣萝卜丝,汤是菌汤,因为加了一些草药,故而带着菌菇的香味和草药青涩的味道。
白菜是翠绿的,藕片白嫩,辣萝卜丝还裹了点儿糖,甜辣味儿直冲人的呼吸,三道菜和一道汤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被污染的模样。
且不论人血如何,便是寻常的鸡鸭鹅的血,煮起来也是成块成屑的深色,掺杂在菜里,他们不可能看不出。
云绡看不出所以来,只能朝钟离湛投去眼神。
钟离湛道:“人血若煮出来,的确是红黑色形状不一,不过这里的人血并不是煮菜的过程中加入,而是这些菜在养殖的时候便以血液浇灌长大的。”
云绡:“……你见过人血煮出来是什么模样啊?”
钟离湛瞥她,脑海中混乱的画面一闪而过,他道:“我见过人煮出来是什么模样的。”
云绡:“……”
既然钟离湛都这样说了,云绡肯定是相信他的。
仲卿没想过渡仙城里的菜居然是以人血浇灌生长的,要想让每一颗菜都沾染上血腥气,那在这些菜的成长过程中,得去杀多少条人命才能让它成熟到被采摘啊?
只要想到这一点,仲卿浑身上下都在发麻。
这是一个可能比若川下深埋的白骨还要多的庞然数目,更可怕的是,这么多血液与人命,是在短短几十年内就被积累下来了的。
正因如此,钟离湛才迫切地想要见到这位传说中的谢神医。
满桌的菜便是看上去再可口,几人也没有吃的心思了。
可若将这些菜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也会引起他人的怀疑,云绡想了想,拨弄了一下菜,每样减些让徐容靳带去后院喂给客栈养着的鸡吃。
徐容靳照做后再回来,对云绡道:“咕咕说,那些鸡变成了怪物,可是我看见的鸡,就是鸡呀。”
云绡闻言:“你那小野鸡挺有用,它为何觉得那些鸡成了怪物?”
徐容靳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两只已经长得膘肥体壮的野鸡,过一会儿道:“啾啾说,那鸡活了二十年。”
“我的老天爷!”仲卿朝后院探出半边身子,又对云绡道:“那鸡比你还大!”
云绡拿起桌上筷子就朝仲卿丢了过去,再看向身边从入城后脸色就变得奇差的钟离湛,道:“如今一只鸡都能活二十年,那位谢神医能活一百多年我也完全相信了,这事儿看来不是你的诅咒未起效。”
这座城内处处都透露着古怪,就连掌柜的口若悬河说起过去谢神医和渡仙城的渊源旧事,也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钟离湛道:“去探山。”
云绡问他:“现在吗?”
钟离湛点头:“此事宜早不宜迟,从我远远看去便觉得陇山有问题,入城后满呼吸都是血腥气就更佐证了这一点。如今这片山里养的一只鸡都能活到二十岁了,再不去探清缘由,还不知有多少人的血要供养这里的一草一木。”
除了陇山之外,陇山周围的小山都是后来渡仙城里的人需要种草药才堆出来的,这是他们的说法。
可连一片菜叶子都有血腥气,那这些山下埋着的到底是石土还是白骨,就未可知了-
现在天色还早,云绡几人沿着第二座小山的山周转了几圈,又往第三座山的方向过去。
小山不算大,但有的山离得挺远,几座山走下来天都黑了,云绡和钟离湛竟没发现特别古
怪的地方。
“真奇怪啊,山中的符咒很少,且能查看到的都是一些简单的抑制病祟的符。”云绡说着又问钟离湛:“这里该不会是另一个锦仙山吧?”
他们才入锦仙山时,也并未发现锦仙山的玄机。
云绡又道:“锦仙山,渡仙城,很相配啊!”
钟离湛摇头:“锦仙山是封闭的,旖族女的诅咒能将她们困在山中不与外界相连,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未出现过什么异端,洛娥能将编织的幻境一直维持下去,可陇山不是。”
陇山大大小小的山,可以让五族中任何人随意进出,渡仙城的百姓能离开,外界的人若想留下来,也可以申请种植草药给自己谋求一条生路。
若说这里也有一个幻境,那进入幻境的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变数,不可能这么多变数出现,还能让编织幻境者维持现状。
这至少表明,这里的山就是山,这里的水就是水,他们脚下的路就是路。
钟离湛还在思索,二人已经回到了客栈。
仲卿和徐容靳没跟着他们,他们没吃东西,不想动,怕饿。
白天城门前遇见的老者此时正好也从外头进来。
他手上提着药包,看见云绡时表情有些僵硬,但还是友好地打了招呼。
“大爷气色不错,可是因为您的病有救啦?”云绡上前问了句。
老者虽觉得云绡可能脑子都有问题,但至少看上去不像坏人,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乐得直点头道:“是啊是啊,医馆的大夫说我的病不算太难,让我就在山中修养,月余就能带药回家啦。”
“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绡凑近看他,轻易就能看出这位老者的变化。早间见他时他脸色枯黄,眼下泛黑,而今声音洪亮,脸颊也浮上血色,整个人像是年轻了三五岁。
钟离湛看见那老头的模样,就知道他将饭菜都吃了。
能让他觉得自己有所好转的,不是大夫给的草药,又或者说草药的作用不大,真正有用的,还是那些被喂养了人血的饭菜-
回到房间,云绡躺着睡不着,她饿得有些难受。
他们路上带着的那点儿干粮也都在各自回屋的时候分掉了,一人一块饼,连水都不敢喝,生生地咽下去的。
云绡的胃口本来就不小,那块饼早就消化掉了,现在整个人都窝在钟离湛的怀里,不时磨牙。
钟离湛将胳膊放在云绡的跟前,道:“别磨牙了,那声音我听得太难受了,你咬我吧。”
云绡有些委屈,可怜巴巴地望向钟离湛:“哥哥,我饿。”
钟离湛见她如此,捏了一把云绡的脸道:“哥哥带你出去找吃的。”
云绡眸光一亮,城内没有能吃的食物,城外有啊!
“快走快走!”
有钟离湛在,云绡想要瞒过客栈里和城外街道上还没睡的那些人的眼线离开陇山还是很简单的,隐身符与御风符让她越过城墙之后,二人便往前方十多里之外的林子去。
打猎云绡已经信手拈来了,很快她就抓了两只野兔,对上钟离湛的视线确定这兔子没喝过人血,能吃,她便迫不及待地用之前钟离湛教她的方法烤了出来。
云绡是很饿,可她还是克制地只吃了半只野兔,多吃了点儿野果止渴,剩下的一只半野兔都用大叶裹起来,她准备带回去给仲卿和徐容靳分。
大叶裹了好几层,草绳将其吊起来后,云绡提着野兔就往回走。
今夜月色极好,因是十五,圆月周围万里无云,照见去渡仙城的路。
二人手牵着手,钟离湛走在前头,搀着云绡走。
眼见快到渡仙城了,他问云绡:“吃饱了吗?”
“差不多。”云绡想,若是再来条巴掌大的烤鱼,她也能吃得下!
钟离湛道:“吃饱了,咱们再探探这座山。”
云绡愣了一瞬,钟离湛解释道:“有句话叫,身在山中不知山,我们是走遍了那几座小山,的确在里面没发现多少符咒,但从未俯瞰过这座山。”
“你怀疑是阵!”云绡立刻明白钟离湛的猜测。
钟离湛眯着眼睛垂头在她额心处重重地亲了一下,都亲出声音了,搞得云绡有点懵,她不明白刚才说话还好好地,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后来一想,对啊!今天没亲过。
于是她踮起脚对着钟离湛噘嘴,鼻音“嗯嗯”了两下,积极示意他要亲嘴,亲嘴比亲额头好玩儿。
钟离湛:“……”
他是在云绡立刻便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时,感受到了他们的默契与心意互通带来的惊喜,这才一时兴奋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见云绡还朝自己凑过来呢,钟离湛便捧起她的脸,也重重地在她嘴唇上亲了下响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更清晰。
这一下将云绡的脸给惹红了。
他们之前亲的时候再深入也没这么响啊……
见云绡害羞了,钟离湛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张口就来:“可爱。”
换做之前,他大约不会这么做。但在云绡提起过他于锦仙山开启九星连月阵送她的魂魄回到过去,却没有抱抱她亲亲她之后,钟离湛便转变思路,改变自我了。
行正事时不掺杂私情,那是以前的钟离湛,他以前也没有私情可言。
既然哄好心爱的女子也不影响他办事的认真,那依她,亲她,又如何呢,反正他也很快乐就是了。
云绡果然被哄得心花怒放的,走路的时候都带着小跳,眉眼弯弯,嘴角露出小梨涡来。
待到城门外,再画一张隐身符和御风符,云绡便与钟离湛越过城墙,沿着小山的山路方向往高空飞去。
她没飞过这么高,几座小山位于身下时,云绡还没什么感觉,但当她飞了陇山的一半却发现她还没到谢神医的住处,再低头就有股头晕目眩之感了。
钟离湛扶住云绡,虚虚地搂着她道:“别怕,有我在。”
云绡点头,强迫自己再往下看了会儿,总算从那股眩晕中缓了过来,而后她便能将大半片陇山收入眼底,视线也逐渐清晰。
陇山夜半不熄灯。
不论是山脚下临街的店铺,还是山上零零散散的医馆或聚集成一片的住宅,家家户户都是亮着灯的。
密密麻麻的灯光,在高处去看宛如星辰,但比星辰特殊在这些光芒都沿着道路小径周围点亮。陇山上每一条可以供人行走,有人烟生存的地方,都在夜色里化成了一条发光的线。
小山五座,虽是靠近陇山的,可并非绕着陇山脚下打转将它团团包裹。
“怪了,若是他们这些小山是为了种草药,不是越靠近陇山越好吗?”云绡不解。
那五座小山,只有两座是在陇山旁一左一右挨着,再往下是一座偏左的山,形状一头尖一头宽,大约是为了开山路方便?
右侧还有一座小山,如同小丘,而后是百姓居住的屋子,屋子偏左,左靠近客流城门,那里的房子聚集了一大片光点。
光点右侧还有一座山,掌柜的提过,城中绝大部分的居所都靠近那座山,因那山上有他们开采的水潭形成了瀑布,沿山往下,方便百姓取用。
云绡还看见,那条通往陇山上谢神医住的道观主路上站了一排排人,那些人都是为了救命而来,深夜席地而睡。
看着那些人,云绡不禁叹道:“若真要排队,恐怕我们一个月也未必能排上了……”
钟离湛未在意那些排队上山的人,他此刻的脸色很难看。
“绡绡。”钟离湛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对云绡道:“你再仔细看看,这些山……像什么?”
第88章
云绡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出来,她想大约是因为自己飞得还不够高,所以无法将陇山和整座渡仙城都映入眼底,这才忍着高空的恐惧再飞高了点儿。
离得远了,云绡的眼神就没那么好使了,她看不清上陇山的阶梯上密密麻麻的人,所有亮着灯光的山路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细密的光线,交错、汇聚到陇山中央。
山周所有的光都暗淡了下去,山内所有的光都形成了一个特殊的蛛网。
云绡猜测着这些山到底像什么,一个答案跃入脑海时她恍惚了瞬,立刻觉得自己是猜错了。可当她重新去看,答案仍然是那一个的时候,云绡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不是因为高处不胜寒,也不是因为深夜的风太冷了,而是她看见的陇山,其实并不是陇山的模样,它像一个人。
一个没有头,也没有四肢,只有躯干的人。
巨大的陇山是人的心脏,左右两边的小山成了包裹着心脏的肺叶,肺下一头尖一头宽的山,是人的肝,右侧下方那座很小的山则是脾。无数条发着光的山路成为了人体中的血脉,所有小山都供养着陇山那颗庞然的心脏。
肾有左右,云绡第一次觉得这些山像人的五脏排布,甚至连形状都类似时否认,就是因为她找不出第二个肾。可仔细去看,右侧肾的对应则是左侧占地面积不亚于右侧肾山大小的城中百姓的居住区。
掌柜的说,那座山上有水潭,而肾正对应着五行中的水,水成瀑布,流入城池,家家户户打井用水,那巨大的城池也是供养中的一部分。
云绡想到这一点,再沿着五行推演其他山,脾为土,所以那座脾山很小,上面甚至连草药都没有种植,那就是个光秃秃的小山丘。
肝山对应着木,那座山就是云绡客栈的山。掌柜的说山上是成片梯式的药田,还种了很多树木,从空中往下看,这座如同人的肝脏形状一样的山,的确郁郁葱葱,树木遮掩了楼宇。
两座肺山,最靠近心山,也就是陇山。
那两座,是他们晒药,制药的地方,从这里出去的药,很多都炼成了丹,而渡仙城中生活所需的器皿,也都出自于那里。
各山之血液,以那缠绕在山中交错成经脉的小路,汇聚成了陇山山脚下的大道,一条天梯,长长地通往了谢神医的住处。
云绡看懂了这些,毛骨悚然之感更甚,尤其是这凉风一吹,她整个人都在钟离湛的怀中哆嗦。
“我们先回去吧。”
钟离湛将人搂紧了些,他从云绡的眼神中看出来,她已经知道这座渡仙城究竟是什么了。
回到了肝山时,云绡双腿勾在钟离湛的腰上一时没想落地,只要想起这座山是五脏中的肝,她就觉得自己一脚踩下去能踩出血水来。
各家各户门前的灯都点着,亮堂堂的街上,云绡以一种抱树的姿势悬在半空中,若有路过的人看见恐怕得吓个半死。
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云绡才肯下地,双脚踩在地上时,她脚心下的石板地似乎有些软,也有些黏糊。
看云绡走路轻飘飘地踮起脚,颇有些嫌弃的模样,钟离湛搀扶着她的手略微收紧了些,原本看向云绡脸的眼眸也半垂了下去。
他的心中生出了几丝不甘,不甘于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活着的两百余年没有一次行差踏错,偏偏下场不好。不甘他明明再度冲破黑暗重见光明,可连能光明正大地背自己心爱之人也做不到。
钟离湛与云绡的所有相处,在看不见他的人的眼里,都会化成对云绡的异色眼光。
云绡再恶心脚下的这条路,他也只能搀扶着,他想背着她的,也怕下一个转角撞见其他人,瞧见云绡的诡异姿势,反而害了她。
总能活过来的,只要他活过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回到客栈,云绡手里的烤兔早就凉透了。
她敲响了仲卿和徐容靳的房门,这两人也饿得睡不着,听见动静就起来开门了。
见云绡给他们带了吃的,还是特地去城外林子里打的野味,饥肠辘辘的一老一少留下了面条宽的眼泪,默不作声地大快朵颐。
即便烤兔肉冰冷到有些发硬,二人也完全没有嫌弃,吃完了之后云绡又给他俩一人两颗野梨。这果子偏酸,但生津止渴,仲卿只吃了一颗,徐容靳吃了两颗,还有一颗放在桌上给两只鸡互啄。
云绡见他们擦干净嘴,这才问:“吃饱了吧?”
仲卿和徐容靳连连点头。
云绡又道:“我现在和你们说点儿正事,你们不会被恶心得吐出来吧?”
二人一起摇头。
当然不会!好不容易吃进肚子里的,再恶心也得把喉咙封住了!
云绡这才将自己和钟离湛以御风符飞上高空,俯瞰渡仙城,发现这里原来是一个无头无四肢巨大的人体躯干,他们都处在脏腑之内的事情告知了二人。
徐容靳没听懂,所以也没觉得恶心。
仲卿听懂了,捂着嘴缓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难怪这里的菜都有人血,原来是我们本就处于‘人体’之中啊!”
知道自己身处危机之中,仲卿连忙道:“那我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云绡道:“见传说中的谢神医,看看是否是他弄出的这些古怪,查明他们将渡仙城化作人身肺腑的目的,制止这世上有更多的人落入陷阱。”
仲卿一时呆愣,木讷地看着云绡。
他一直以为云绡是不爱麻烦的那类人,甚至从某些时刻而言,云绡是冷血的,凡是与自己无关的,她都可以冷眼旁观。
可听她这一句看似太虚太空的话,仲卿忽然想起来,好像她对外人始终冷漠,可却总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
仲卿突然想知道,留下来是云绡的想法,还是钟离湛的。
如若是钟离湛,那他就绝不是历史上记载的那样泯灭人性屠戮苍生的杀神。
若是云绡她所想,她似乎比如今空坐在京都皇位上,却被自己亲爹后宫妃嫔迷得晕头转向的云光憧要看得更远,更清明,更朗正。
仲卿的心中,忽生出一股可惜来。
可惜他如今年近七十,便是再长寿也活不了太久,可能三、五年一过,他走远路都费劲,此生未必能看见云绡真正有一番作为的机会了。
可他也有些庆幸,若非跟随云绡离开京都,他现在也不过是那四方皇城里的一粒沙,顶多算是金沙。可金沙也好,沙砾也罢,不过都是被困在原地,未见真正的天下罢了。
人这一生,总得做些什么吧?
前数十年,仲卿以为钻研阵法,祭祀祈福,收徒教习,他已经为天下人做了很多了。
可他因为站的足够高,所以平视过去五族天下海晏河清,却未见腰部以下的苍生岌岌,这世上跪着艰难吃饭者,不知凡几。
仲卿看向云绡的目光,在灯火下似乎有些湿润,衬得眼底的烛光更加明亮了些。
钟离湛也在看云绡,他的心也在云绡和仲卿说的这一番话中变得滚烫。
其实他早就知道,在那天小镇暴雨之夜里,钟离湛说他听到了孩童的哭声,云绡自然而然地就将后头的细节问清楚了。
她若完全不在意,大可以不提起,可她不光提起,还用一种迂回的方式告诉钟离湛,她可以来渡仙城。
表面上,她是因为钟离湛想调查清楚恶童病,所以她来了。
实际上,就算钟离湛不提,云绡大约也会想要在深入曦族去霖江前,从渡仙城的方向路过,打探一番。
钟离湛的确某种程度地改变了云绡,可他觉得这种改变是好的,是正向的。
他们或许会因为一时的善举而害了自己,但谁又能说善心是错呢?这
世上也不是所有的善良都是愚善,即便那件事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可对绝大部分的人而言能救人于水火,那就是值得的,有意义的了。
烛火下的云绡,仿佛在这一刻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光,连带着她原本偏清冷的相貌也更有温度,更加温柔。
仲卿声音微哑地问她:“你为何会有如此决定?”
以一人之力,去撼动渡仙城几十年盘根错节阴邪怪阵。
这话钟离湛也曾听人问过。
云绡的回答,与钟离湛回忆过去时的心声交叠。
“总要有人去做这个决定吧……”
【总要有人去做这个决定的!】
走在深深宫巷雨夜的对话,在这一刻,钟离湛等到了回响。
剑骨之人,命硬不易折,乱世不如救世。
总要有人走这条路,总要有人去做这些事,不是他/她,也会是其他人。可人生苦短,还有千千万万条生灵,未必等得到那个其他人。
何故叫他们枯等枉死?
何故叫渡仙城里这些受病痛折磨,为活命而来的可怜人,在吃人的城池里流干血泪?
云绡的声音不大,仲卿听了却觉得振聋发聩,他忽而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一拍桌子就站起来,对着云绡道:“那就干!老夫拼了这条老命也陪着你干!”
徐容靳:“!!!”
云绡:“???”
钟离湛:“……”
“虽说老夫今年六十七了,可说不定我能活一百!还有三十多年奔头,我陪你上刀山下火海又何妨?!
十一殿下……不!云绡!你大胆地去做!生咱们一起生!死咱们一起死!
那京都坐皇位的小子不成器,早晚有一天得把他祖宗基业给败了!老头儿我今日认一明君!有机会,咱回去洗刷冤屈,把他拉下马来,然后唔——@#*%&……”
云绡赶忙捂住仲卿的嘴,倒不是怕这小老头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而是怕他一把年纪太激动等会儿气喘不上去一条命就交代在这儿了。
至于他说的什么皇位,祖宗基业,洗刷冤屈,明君之类的……
云绡也就只把洗刷冤屈当真了。
“小声点!咱们在密谋呢,这很值得大声喧哗吗?”
云绡瞪了仲卿一眼,确定了仲卿不会再突然亢奋了,这才松开了他,顺势将手在他衣裳上擦了擦。
仲卿坐回去,把一只刚才被他拍桌吓得飞到地上的野鸡提回桌上继续叨野梨,这才问云绡:“你要我怎么帮你?”
云绡受不了他这亮闪闪的眼神,于是往钟离湛那边靠了靠,结果一回头……
好嘛,钟离湛的眼神比仲卿的还亮!
那双狐狸眼中盛满了星星,温柔得仿佛要化成一汪水,将她彻底包裹起来一般,云绡要溺死在他的眼神中了。
若云绡幼时受过长辈的喜爱,便一定能看得出来,钟离湛这眼神其实和仲卿的不同,他的眼里有温情,更多的却是骄傲。
就像是两个相隔两千年的完全不同的意识在这一刻达到了共振,是灵魂深处的兴奋与满足。
云绡很亮眼,很漂亮,很优秀,这样的她有很大一部分也源自于他说的那些,曾于云绡而言很天真的话……钟离湛颇有种炫耀的意味。
看!这是他的绡绡,是他的小仙女,是与他心意相通的爱人。
-
翌日,天光大亮。
才从陇山上回来的掌柜连觉也没睡,眼底一片青黑。
在看见云绡的时候松了口气,他上前便道:“我等了一夜,终于为你求得了个与谢神医见面的机会,注意!见到谢神医不该问的别问,不要总盯着他看,他也不喜人靠得太近,其他的你自己与他说。”
云绡闻言点头,也不显惊喜,装得老神在在,只悄悄朝仲卿看去一眼。
得仲卿点头后,她这才轻拍衣袖,对掌柜的道:“带路吧。”
掌柜的:“……我还没睡……”
话未说完,云绡语重心长:“人命关天,病不等人。”
掌柜的:“……那我总得洗把脸吧?”
云绡想了想,挥手:“去吧去吧。”
掌柜的如蒙大赦,赶紧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再带云绡一路插队,往陇山顶上的道观而去。
第89章
陇山上,所有谢神医的亲传弟子都穿着统一的暗红色长袍,这衣裳在阳光下极为显眼,立刻便能从人群中找到。
掌柜的将云绡介绍给两名穿着暗红色长袍的年轻男子后便离开了,上山这一路,云绡都是跟在那两人身边走石路旁特行的小道。
同样一条上山路,漫长地排队等候的一批人,眼见着云绡大步向前,可谁也没敢置喙。
两名男子看上去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样子,面白无须,眼神偏冷,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他们也都听说了,眼前这位少女自称会请神交神,有办法治疗恶童病,这才让他们的几位师叔重视几分,要亲自见见她。
其实在此之前,也有很多人为了不排长队,编造谎言就是为了能尽快见到谢神医一面,但愿这个少女不是这类骗子。
毕竟她长得颇为清秀标志,而那些骗子都没落得个好下场,伤了病了或者死了,岂不可惜?
上山的路很长,即便是一条大道直通山巅,云绡也还是跟着那几个人从白天走到傍晚。
这个时候谢神医已经不再接诊了。
云绡在山下看得不清楚,远瞧一个大院里头竖立着一座塔,她还以为这是个道观,但走到跟前才发现这里许多布局与道观不同。院中无香,浓浓的药味与那些熬药飘出的浓烟,化成了山间苦涩的纤云。
朱墙上绘制着一些图形,数个黑色的点之间以线相连,像是星宿图,但也不是。
朱墙四面,正前方是大门,八开的门庭已经将正中间的朱漆大门关闭落锁,两侧小门还开着。院子里有和引路的男子一样穿着暗红色衣裳的人,偶尔出来与等在门前的病患说些什么。
云绡隔着浓浓的烟雾,看见他们给此地起的名字——长生殿。
右联:药祛红尘万种病。
左联:求愿世人共长生。
踏入长生殿,里头的建筑不多,有高有低,造型都挺独特的。
四方的朱墙在入门后再去看,墙里就是黑色的,而原先画在墙外的黑点与黑线,在墙里就成了红点与红线了。
纵横交错,像蛛网,也像是人的筋脉。
云绡脚下一顿,瞪大眼睛朝身边的钟离湛看去,悄声问了句:“那些是不是人的穴道啊?”
每一个点,都是人体的某一处穴道,而与点相连的线,便是穴道之间的经脉相连。
钟离湛嗯了声,他不太懂药理,也和云绡一样的猜测,若不是因为他们前一天晚上已经在高空俯瞰了整座渡仙城,恐怕也不会有此联想。
“你发现这里的不对劲了吗?”云绡问:“那股血腥味,重不重?”
钟离湛道:“重中之重,而且这四面墙很怪,上面的点线除了你说的,可能是人体穴道和经脉的简化之外,上面画出来的穴道对应的数字,也有可能与长生殿的大阵相连。”
“大阵?”云绡凑近钟离湛:“你看出这里有阵了?怎么摆的?”
她也跟在钟离
湛和仲卿身边学了些,入门前特地看了长生殿外围和内圈是否有造型独特的石头和树木,却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院内三座建筑两处园景,各立在四方,以形遮挡,润化了墙角。高塔是炼丹处,为火;阁楼是藏书处,为木。”钟离湛顿了顿,再问云绡:“接下来你看,我教你。”
云绡仔细看着,重点顺着钟离湛说的三座建筑和两处园景去看,自然就能看见在不远处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片假山林,那假山林旁还挖了池子,只是池子里没水。
“池中无水,主石林立,那里代表了土?”云绡问完,钟离湛点头。
云绡又看向另一处园景,那里离石林不远,长廊尽头立着一个两人高的石像。
乍一看,石像和石林是分开的,可在长廊之下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不曾间断过。
云绡突然开口问前头引路的人:“这位大哥,那石像是谁啊?”
“那是谢神医的像。”那人提到谢神医,心中满是敬仰和崇拜,又指着石林和石块道:“那些,代表的是渡仙城的前身,百岁镇里的人。他们都是跟随了谢神医的脚步才好不容易活下来的,所以当初造景设计,便将渡仙城的故事也融入到咱们长生殿的园林中来了。”
云绡哦了声,声音雀跃道:“谢神医可真了不起!”
前头那人骄傲地抬起下巴:“那是自然!所以你能越级提前见到谢神医,等会儿可得放低姿态,莫要大放厥词,惹谢神医生气。”
云绡配合着对方点头:“那是自然!”
前头的人也开始絮叨着谢神医和渡仙城的过往,云绡没听,嘴里还附和着:“是吗?太好了!真不容易……”
她路过那高大的雕塑身边时,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一把剑上。剑鞘为石,剑柄如玉,柄与鞘中似乎有一条缝隙,云绡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眼,而后与之擦身。
“这是金。”
她的声音很轻,钟离湛朝她点头。
可她都快要到谢神医的住处了,还没看见这长生殿内有水的地方,反倒是剩下那一排长形的排房,她不懂那与水有何关系。
排房前连个水缸都没有……
钟离湛提醒道:“那里,是整个长生殿内除了谢神医之外,所有人的住处。”
云绡还是不解。
钟离湛眸光晦涩,一些恶心的画面闪过脑海,可云绡毕竟不是天真无畏的,有些事再可怕,他也总要提醒她,让她面对这世间有的人有些事就是阴暗至极,这样她才会更加防范。
“我见过,巨锅煮人,煮出来的,大部分是水。”
钟离湛说出这话后,云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正好前头引路的人停下了,他将他们领到了炼丹处。那座小塔内除了炼丹炉外还有一间颇大的空室,室前为厅,屏风格挡之后便是谢神医的住处。
这个时候的天已经快要完全暗下来了,炼丹的小塔周围早就灯火通明,前厅内坐着好些人,他们都不拘礼数,盘膝于蒲团上,远看倒真像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道长正在论道。
前厅两层阶,高阶上三张蒲团,坐在正中间着玄衣的人面如冠玉,脸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却满头银发披在身后。
在这人的一左一右各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
阶下六座,坐了四个人,三男一女,看上去也都四十上下,大家统一的特点大约就是脸色一样的很淡然,像是长期素食,身形偏瘦。
云绡踏入前厅,厅内的人,包括那个谢神医同时睁开了眼。
七双眼睛一并朝云绡看过来,有的好奇,有的轻蔑,各怀心思,只有那个谢神医的眼浓得像墨一样,在灯光下也看不出他的情绪。
左侧的中年男子笑着道:“小友请坐。”
云绡瞥了一眼左右两边的蒲团摇头道:“我来见谢神医是有正事,事关人命,就不坐下闲聊了。”
厅内几人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如此甩脸色。
云绡一看这些人,脑海中立刻就形成了数个词语,什么“道貌岸然”,什么“装腔作势”,什么“衣冠禽兽”之类的。
“听说,你会请神交神?”右边的男子绷着脸问。
云绡点头:“是会,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能治恶童病,我爬了一天山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来的。”
阶下一人道:“恶童病持续多年,未曾找到病因,无法根治,便是有谢神医的符也只能防止他们将病症传给其他人,你说你能治,怎么治?不如说出来给我们听听,看是否有用。”
云绡道:“我还没见过活着的恶童病呢,我昨日在城中转了一圈,医馆也问了数家,没有一家医馆里有得了恶童病的孩童——”
“哼!”不等云绡说完,便有一人打断她的话:“实在可笑!你连恶童病都没见过,居然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能治恶童病!果然又是个借机走捷近的骗子!”
云绡眉头紧蹙,她没开口,又一个人出声:“清涧,将人带出去!”
云绡的脑海中又立刻形成了数个词语,什么“不可理喻”,什么“蛮不讲理”,什么“狂妄自大”之类的。
“好好好,文的不行,非要来武的是吧?”云绡说完这话,袖子里的双指便搓出一张定身符,她人都没回头,直接将那张符甩在了门外赶来的清涧身上。
清涧就是刚才引路的那个人,此刻瞪大双眼不可置信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冰冻住了一般,瞬间失去了所有肢体触觉,他尝试挣脱,可甚至连眼珠子都不能滚动。
阶上阶下几人都在云绡露出这一手后立刻起身,也不装仙风道骨,纷纷站成一排将纹丝不动的谢神医护在身后。
其中一人指着云绡先发制人:“你来陇山究竟有何目的?!你不是来救人的!我看你是来杀谢神医,想要祸害百姓的!”
钟离湛听到这些话,原本入小塔之后便一直严肃的脸色也在这个时候变了变,忍不住气笑了。
“很好笑!是吧?”云绡看着他,颇有些瞋目结舌:“居然还有这样给人扣帽子的!演都不演,直接就扣上来了。”
说着,她有些无辜地睁大双眼,还往头上摸了摸,问钟离湛:“我这帽子大不大?”
钟离湛压下嘴角:“……调皮。”
云绡在宫中长大,什么样的真话假话真假掺半的话都听过,宫里的妃子、宫女,哪儿个不都数张面具,一人千面?所以她踏进前厅,就立刻发现这几个人其实都是装模作样的。
“不像,演得一点也不像!”云绡也指着那几个站成一排的人道:“你们就像庄稼汉披锦衣,充阔,也像刽子手执狼毫,作秀!”
说完,云绡眼眸一亮,讨巧地朝钟离湛笑了笑:“我这两句说得好不好?”
钟离湛哼笑一声:“很巧妙。”
六个人再加上一个不能动弹的清涧都用震惊且怪异的眼神看向云绡,目光不断在她身边扫过,不可置信她究竟是在和谁说话?也不像是自言自语的疯子。
“你、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声音才落,云绡就给他们几人各一张定身符,警惕地朝那几人走去,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下拨开其中两人的身体,任由他们倒地,露出了仍然端坐在蒲团上,从始至终都没出声的银发男子。
“谢神医?”云绡看向他,凑得近,十分仔细,像是要从那位谢神医的双眼中看出点什么来。
可惜,这人就跟个木头一样,除了还在呼吸之外,没给云绡半点回应。
哪怕他亲眼见到云绡将其他人都定身。
云绡微微挑眉,她勾起嘴角道:“假神医之名,屠戮苍生者,该杀!”
说完这话,她立刻拔出靴子里的匕首,举起锋利的匕首就朝那谢神医的胸膛刺去。匕首尖端陷入轻薄的衣料,割破衣裳,挨着心脏跳动的地方。
云绡的手很稳,她甚至没让谢神医破点油皮。
“嘁,我还真以为你毫无所动。”云绡收回了匕首,直起身
子对钟离湛道:“方才我要杀他的时候,他那双眼里有兴奋呢,哥哥,该不会我只要下手杀他,就会被什么类似反咒之类的东西给祸害了吧?”
银发男子见匕首被收走,他的双眼又归于沉寂,如同一片深潭,亦如死灰。
钟离湛目睹这一切,忽而道:“绡绡,借一下你的身体。”
“哎?”
云绡还没反应过来呢,突然眼前便一片漆黑,她只察觉到自己抬脚将端坐着的人踹到,一脚踩在对方身上,手中的匕首割断腰带,似乎挑开了那位谢神医的衣裳。
云绡:“!!!”
钟离湛要用她的身体,干什么啊?!
第90章
漂亮的圆眼中闪过冷凛之光,身着橙红色衣裙的少女气势骤变,她动作很快,一脚将谢神医踹倒之后便踩在他身上,用匕首割开了他的衣裳,去看他的胸膛。
谢神医的眼底闪过些许错愕,可他并未挣扎,便就这样大咧咧地躺着,任由对方看。
谢神医的身体很白,甚至是白里透红,很有血气的气色。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咒文,那些咒文字迹清晰,一笔一划没有任何错漏,刻得极深,甚至在刻咒之时还用了符,让这些咒保持着最完整的疤痕又不会随着体型改变而变化。
钟离湛借着云绡的眼,一字一句地将他胸膛上的咒文看了一遍,读完之后他再抬眸与谢神医对视,看向他死寂一般的眼神,问:“这些,是谁刻下来的?”
谢神医不说话,钟离湛也没逼问,他收回了脚对谢神医道:“自己将衣裳整理好。”
说完,他背过身去,魂魄离开云绡的身体后托起了云绡的手掌。
云绡打算回头看一眼谢神医眼下是死是活呢,钟离湛按着她的脑袋不许她回头,轻声道:“他衣裳还没穿好。”
云绡:“……你到底对人家干了什么啊?”
钟离湛双眸微眯,几分危险:“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云绡笑出了梨涡,假装单纯:“没有呀~”
钟离湛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将云绡的手心朝上,手指缓慢地在她的手心写下了几个字,他问云绡:“这个字迹,你见过吗?”
云绡顿了一下,在钟离湛重复时,她握紧了手点头:“见过的,是那个教我反咒之人的字迹。”
钟离湛也猜到了,他的话题忽而转向他们在进入小塔之前在长生殿院子里看见的五行阵。五行相克也相辅相成,长生殿外的围墙被五行柔化了钝角,形成包裹之势。
破其中任何一处,都不会阻断陇山大阵的运行,朱墙上的点线排布顺入地底,形成蛛网一般的牢笼,没有一处可以逃脱。
而那些蛛网牢笼真正束缚住的只有一个人。
谢神医的衣裳穿好了,他还是盘膝坐在那里,似乎对生死都毫不在意,一双眼灰蒙蒙地落在门外,失焦到倒映不出任何景致与人。
云绡回头朝谢神医看去,破天荒地说了句:“原来你也有羞耻心啊?”
谢神医不为所动。
云绡又道:“如若没有羞耻心,就不会真的将衣裳穿好,可你若有羞耻心,便说明你其实也有正常的七情六欲,又为何会把自己装成……木头人的样子?”
云绡的话并未得到答案,索性她也不需要谢神医的答案,她来陇山就是为了给自己造势的。
钟离湛想要见到谢神医,弄明白渡仙城的真相,云绡也想要让所有生病的信任渡仙城的人知道,这里其实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
光凭她一张嘴去说,舌头说破了喉咙说哑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云绡也不想被人当成疯子,叫渡仙城里的人绑了丢出去。
所以她才要当着所有在渡仙城中排队上陇山的人面,一步步走上陇山长生殿,让那些渴望能被救治的人看见,她是长生殿里的谢神医请入的高人。
当然,光是这一点云绡也不能取得那些人的信任,所以她才会对掌柜的说,她能治恶童病。
一个连谢神医也毫无办法,几十年来害了无数条小孩儿性命的恶病,她能治!都不用云绡自己去到处说,相信不出一天,她入住的那家掌柜的便将她的名声洒遍全城了。
云绡的势已经造出去了,就等一个万众瞩目的时刻,证明她的确有通天的本领,在那些求活的百姓眼中她是值得信任的人,那她揭露渡仙城的真相,可信度也会更高一些。
她等的那个万众瞩目的时刻,也得仲卿来配合,所以在仲卿有消息之前,云绡都只能在这里等着。
她随意往谢神医身边的蒲团坐下,对那几个站在厅内的人也毫不在意,随性地双手撑在身后,疏懒的姿势。
云绡像是自言自语:“我来前,在旖族境内的小镇中听见了好几例恶童病,那些人都匆匆将他们的孩子往渡仙城送,希望能得到你的一张符,看看能不能救命。”
她又道:“我现在住的那家客栈里也有一个恶童病的孩子死了,那家夫妻衣着鲜亮,孩子生前装扮得十分精致,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绝对舍得用符延长孩子的生命。他们用了你的符,可仍然无法阻止孩子的死,真可怜啊……”
谢神医毫无反应。
云绡眸色暗了下去:“后来,我想找一例还活着的恶童病,看看那孩子身上到底是什么咒,可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找了那么多家医馆,都没再找到第二个得了恶童病的小孩儿。”
谢神医终于有些点儿反应,他的眼睛像是长时间没动过,眼珠子僵硬地落在云绡的身上,像是要看透她。
“明明那么多孩子都被送来了渡仙城,可渡仙城中却没有孩子,那些孩子去哪儿了呢?”
云绡单手撑着下巴,说到这里之后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和钟离湛聊起了定身符,持续保持一只手平摊在二人之间,你来我往地比划着。
谢神医的目光自落在云绡身上后就再也没动过,眸光中,似有烛火跳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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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越来越暗,子夜过去,身中定身符的人身体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血液也不流通,四肢百骸都在发疼,他们的身体不受控地冒出冷汗,再痛苦也无法发出声音。
云绡将几个蒲团堆在一起,躺在上面枕着钟离湛的腿睡了一觉,一觉才醒,她分给徐容靳和仲卿的同生符其中一张有了回应。
云绡会画传音符,那符沟通更方便,但她的本领还没能做到千里传音的地步。就算她有那个本事,仲卿能琢磨出如何使用,徐容靳也一窍不通。
所以云绡给二人下达的任务就是,一旦任务完成,便将同生符的符纸摧毁。
那边的同生符毁了,这边的同生符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钟离湛最开始见她将同生符这样用,沉默了好长时间。
要知道同生符是为同生,两个人将同生符化入身体之后,他们的性命也绑在了一起。
云绡当时知道有这种好东西,兴奋了很久,她想的不是同生,而是同死,还抬起一张天真的脸笑盈盈地看着他道:“那如果我有一个仇人,我恨他恨得要死,只要能将这符化入他的体内,我再转身去跳崖,他不就也跟我一起命丧黄泉啦?”
钟离湛:“……这么说也没错。”
云绡笑问:“你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但着实有用的符啊?”
钟离湛:“……”
他能说用同生符同死的这个点子……他目前只在云绡这里听过吗?这张符当初被他创作出来的初衷,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老者带着孙子乞讨。
老者的孩子在大火中失去生命,唯一的孙子也断了手脚,毁了容貌,而他侥幸逃脱,与孙子相依为命。
“战乱四起,他没钱也没家,用一张草席两根麻绳,将他的孙子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即便活着那样艰难,却也仍然艰难地活着……我说我可以给他完成一个简单的愿望。”钟离湛回想起当时的场景道:“他没要钱也没要家,他问我他的孙子腿能不能治好。”
“可惜他的孙子伤时年幼,我遇见他们时他已经成年,四肢萎缩,难以再生……我说我做不到,他就说,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和他的孙子一起死。”
老者只知道一旦他死了,他的孙子也一定活不成,与其让他在他死后痛苦地苟延残喘,倒不如两个人一起安详地睡去。
于是钟离湛画出了这张同生符,同生符的主符为命寿,副符为同生。
他将主符放进了老者孙子的身体里,他的孙子年轻,还有几十
年寿数,老者有健全的四肢,他能照顾好孙子,若无外力迫害的话……只要他的孙子活一天,他也能跟着活一天。
钟离湛希望,他能躲过生命中的劫难,能找到他心中可以与孙子一同安度晚年的净土。
云绡听了他说的过去,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声音纯真道:“你好好哦。”
她的手,轻轻按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指腹抚过,轻声道:“钟离湛,你好温柔啊。”
说出他很温柔的少女,转头便将同生符的副符拿在手中,让仲卿和徐容靳拿着主符离开,一旦主符被烧或者被撕毁,她这边立刻就能知道结果。
“嗯!比传音符好用!还不用怕暴露!”她是这样说的。
钟离湛:“……这样用,也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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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同生符被毁,便说明仲卿那边完成了任务,只是徐容靳还没消息,云绡不打算等了。
天已经彻底亮了,也到了让谢神医看诊的时候了。
云绡在那几个站了一整夜,头脑都混沌了,整个人都精神萎靡的七个人身上另外贴了几张符。符在接触到那几人的身体时化为无形的线,云绡将那些线一根根握在手中。
她歪着头朝谢神医的方向看去,眉眼弯弯:“你是自己跟上我呢,还是我拉你走?”
云绡说这话时动了动手中的线,那几个人便像是傀儡一样跟在云绡身后走了两步。
沉默不言的谢神医,仍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云绡,他最终站起身来,主动跟在云绡身后。
云绡心情颇好地走在前头,她身后那六个装模做样的男女,还有清涧,都木讷着一张脸,实则心中满是惊恐。
他们陇山到底来了位什么大罗神仙?!
这是什么妖术?!
云绡边走,偶尔回头朝谢神医看去一眼,轻声对钟离湛道:“他好奇怪啊。”
钟离湛嗯了声:“但想解恶童病,恐怕非他不可。”
云绡了然:“这就是你留他一命的原因?”
钟离湛朝云绡瞥去:“先配合你,将局做好,揭露渡仙城的真容,避免更多不知情的人受害。”
至于他和这位谢神医……钟离湛另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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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山脚下,仲卿带着一个壮年男人匆匆要往山上走,他挤着上前,排队看病的谁也不让。
那壮年男人大声喊道:“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上去,我不找谢神医!我不会耽误你们找谢神医看诊的!我要找的另有其人,那人能治恶童病,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快要撑不住了啊!”
壮年男人说完,连忙朝那些排队的人磕头。
咚咚咚——
他很用力,额头不一会儿就磕破流血,他的眼底满是绝望,又残余一丝希望。
世人谁都知道,便是谢神医也救不了得了恶童病的孩子,他们看向仲卿怀中已经烂了半边身子的孩童,都是被病痛折磨的人,谁都不忍心。
既然他不是冲着谢神医去的,那便不碍着他们的事,放他过去就当为自己行善积德。
“多谢!多谢诸位!多谢!”
男人顶着满头的鲜血,对着仲卿怀中的孩子喊道:“金宝!金宝你撑住!爹会想办法救你的!”
城中无恶童病患者,这是云绡转了一天医馆得出的结果,她给仲卿的任务是让他在城外守着,患了恶童病的孩子只要还活着,便想尽办法将其带上陇山。
仲卿本抱不住这么大的孩子的,也是因为对方身上的肉都烂了快一半,他才能抱得动。
或许是这孩子命不该绝,他不是两三岁的孩子,他已经七岁了,这让他多了一丝喘息活命的机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