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绡来时,月坛的盖建已经到达了尾声,再有一个月钟离湛便可以踏上去月坛顶端的阶梯。
这天里雪越来越大了。
东洲以往很少下雪的,这一场几乎要将东洲家家户户覆上一层白的大雪,在姚氏的渲染下成了钟离湛斩亲杀兄,作恶多端而天降的异象。
可大雪并没有让钟离湛命人修建月坛的脚步停下一天半日。
三个月前钟离湛就已经来望月山下亲自监工了,他就在符玉城外,却从来没有回去钟离老宅看过,甚至连符玉城都没步入,更不允许自己身边的人前去符玉城。
云绡大约知道他这样做的用意。
如今的钟离湛在各大氏族中已然成了众矢之的,尤其是在曦族的名声更差,可他毕竟姓钟离,如今就在符玉城外,在他长大的东洲里杀人,那些旁支亲戚未必不会将他做的一切归咎于钟离氏本家的身上。
他的祖父祖母,父母和堂兄弟们都还健在,钟离湛这个时候能做的就是远离钟离氏,让他的所作所为仅代表他自己,这样也算保护了钟离氏的亲族。
这一个月来云绡一直陪着他慰问那些失去亲人的曦族人们,那些人都被埋在了望月山里,即便钟离湛许诺会找到他们的尸骨,可这不代表他在这件事里全无过错。
他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身上背负的罪孽再少一些。
他没有问云绡的来历,倒是不时问一些与未来无关,却与云绡有关的小事,偶尔会有他们之间相处的点滴。
例如那句“哥哥”的称呼从何而来。
例如后来的他,是否会叫她“小仙女”。
云绡想告诉他的有很多,但往往说到一些未来之事,钟离湛就打断了她的话,并告诉她:【有些事,不可说。】
云绡当然知道有些事不可说,她前两次来这儿的时候都谨遵这一点,因为她也怕死,怕自己这个异世之魂泄露了天机,会被天道捕捉抹杀了她。
可云绡现在更怕的是钟离湛会死。
钟离湛也察觉到了她的用心,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钟离湛极度敏锐,他告诉云绡:【不必你以消耗自我的方式提醒我避开险境,我不畏惧那些,而且我有预感,你不是为此而来。】
云绡震惊:“你……知道些什么?”
钟离湛道:【猜到了些。】
即便他制止过她,却也能从只言片语里了解后来的他们,他能让她一个人的灵魂穿越两千余年的时空来到他的身边,定然不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只为他自己的生死。
营帐的第二层外,洛锦和何舜面对面而站,他们听到了营帐内传来的声音,这已经不是钟离湛第一次自言自语了。
外界都在传曦帝疯了,洛锦和何舜也知道,他从很久之前就有失忆的问题,可将自己分裂成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来对话,说的还是一些他们没听过的,毫无意义的内容,这叫洛锦和何舜满心惶恐。
“你觉得,那些人说的是真的吗?”何舜突然开口问洛锦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洛锦听懂了。
他脸色一变,厉声呵斥:“你是疯了才会信那些人的胡言乱语,难道君上这些年为了苍生将自己的身体折腾到每日都要喝药还不能证明,他并不是外界说的那样吗?!”
“世人不理解他,说他贪图权力,所以才将他人生死置之度外,说他想要长生不老之法,这才走遍五湖四海寻找什么登天云梯,说他想要成仙,才在望月山上费时费力盖建月坛……可我们是一直跟在君上身边的人,君上做的这些,无一是为了他自己。他的心中定然有其他谋划,何大人,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地站在君上的背后,支持他,拥护他。”
洛锦说完这些,何舜的表情没有半点变化,他的眼神在这些年里变得愈发凌厉深冷,有时候洛锦也不能看穿他。
恰如此时此刻,何舜忽而露出一抹笑,他的眼里没有半点笑意,却一步步朝洛锦靠近,压低声音道:“我从未怀疑过君上的用心,我也知道,他从未动摇过他当初走上曦帝之位的初衷。我想要对你说的是,也许而今你我见到的君上未必还是我们当初跟随的那个人。”
洛锦不明白,何舜几乎凑到了他的跟前道:“你别太愚蠢了,自从君上去过一次锦仙山之后,他做的每一件事下的每一个命令背后都有目的,即便你我不知他那样做的原因,却也能看出其背后牵连的究竟是什么。”
何舜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方向道:“登天云梯之说,未必是假的,洛统领,你要相信这世上或许的确有神明。”
洛锦一时愣怔住,其实他有些猜到了,只是一直没敢往那方面去想。
一旦涉及苍穹之上有神仙,不就恰好掉进了那些人污蔑君上时的话术里?
“既有神明,定然也有妖邪,你听听里头君上的声音说的话,这是从前的君上会说的吗?他会在意一个人喜欢吃什么?喜欢什么颜色?年龄几何?”
何舜说完,洛锦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君上近来愈发憔悴,或许身体与意志也没有以往那样坚不可摧,致使妖邪趁虚而入!”
“那还是一个,极会迷惑人心的妖邪。”何舜和其聪明:“它是个女子。”
洛锦微顿,他没否认何舜的话,因为他知道何舜和他一样是最了解钟离湛,永远也不会叛离钟离湛的人。
经何舜这样提醒,洛锦总会忍不住去观察钟离湛的变化。
他除了偶尔自言自语之外,有时会抬头看向天空上飘落的雪,眉目柔和,甚至会伸手去接,做出一些与他平日里十分违和的举动。
洛锦有一次听见他对着虚空喊了一声:“小仙女。”
这一声“小仙女”,几乎将洛锦的神魂都吓碎裂了,因为这句话也佐证了何舜的猜测。在君上的身上的确有一个他们看不见,但君上能感知到的邪祟,那是个会迷惑人心的女子。
洛锦急忙去找何舜商量对策,得到洛锦肯定的回答,何舜竟然一点也不意外,甚至……他已经联想前后,猜到了这位被君上称作小仙女的妖邪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数年之前,从他们解放身为奴隶的尾人族时,有一群氏族的孩童将尾人族的尊严踩在脚下,当时君上主动提起要与那些孩子比赛,赢了便可将身下宝马相赠。
彼时钟离湛让那些氏族公子的府中下人们骑在小公子的身上比赛看谁最像牲畜时,何舜就觉得他不太对劲了。
若是钟离湛办事,宁杀不辱,从那件事里也可以看出那时下决定的或许就已经不是钟离湛了。
这妖邪的确有些本领,可以获得钟离湛的信任,且长达这么多年,钟离湛竟未朝外透露半分……何舜不会让她占据钟离湛的身躯为所欲为。
钟离湛的名声已经足够糟糕了,他经不起一星半点的污蔑和诋毁,而钟离湛是何舜最为崇敬之人,他也不会让一个妖邪占据钟离湛的身躯,迷惑他,玷污他-
月坛盖建成功时,东洲已经没再下雪了。
霖江边上的雪融化了许多,干枯的草野里生出了一些柔嫩的绿芽,云绡端了个小马扎,用钟离湛这高大的身躯曲腿弯腰地面朝着霖江的方向,晒着初春的太阳。
他的身体还是很冷,不过云绡已经习惯了他手脚的温度。
就在她的面前,一个火坑里燃烧着去冬的最后一丝干草,鹅卵石上横着数条小鱼,到了该翻面的时候都不用钟离湛提醒,云绡就已经利落地将那些小鱼全都掉了个个儿。
【你很会做吃食。】
钟离湛这样评价她。
云绡一愣,没忍住笑了起来:“这也是你教过我的,我无非是记性好,学东西快,所以只需你教过一回就全都记住了。”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探到冒着热气的鹅卵石上方取暖,钟离湛冲重新占据了自己的身体,他如今
和云绡切换身体的使用已经十分自如了。
云绡问他:“怎么了?”
钟离湛道:【有人看过来了。】
云绡不知道有人看过来了为何不能是她来操纵身体?毕竟她已经习惯了身体寒冷,她想尽可能地不让钟离湛太难受。
不远处的望月山下有身着棉衣的人往外抬东西,那些曾经都是背着巨大石块上山的寻常曦族百姓,他们也都是为了生活无可奈何压弯脊背之人。
冬天里盖建月坛很痛苦,但钟离湛给的报酬也足够高,尤其是姚氏被斩杀,曦帝亲自监工,他们的日子好过了很多,家里人也熬过了这个冬天,每日都有热汤下肚。
而今月坛竣工,春来雪融,钟离湛让他们将那些曾经埋在山下的人的尸骨寻出来,背下山,完成了他对那些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钟离湛不知那些人是怎么想他的,尤其是他们身后的篓子里装的可能都不是完整的尸身,或许等会儿隔江望来的视线里尽是惧怕和嫌恶。
钟离湛本能地不想让云绡承受这些,因为他能感觉得到,后来的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
他教给她的,全是他自己这些年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东西,不论是符咒阵法,还是吃食习惯。
她是从何时回来的?
一百年之后?
还是两百年之后?
又或者更久。
江那边的人看了过来,钟离湛还是坐在那个小马扎上没动弹,他没收到畏惧和憎恨的眼神,那些饱经风霜的人只是怔于他会坐在江边煎鱼,而后又深深地弯下腰去,朝他鞠了一躬。
鱼,煎好了。
钟离湛将身体重新交给了云绡,毕竟煎鱼是她兴致勃勃地想要来做的,不过云绡不肯答应,她用的理由是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
钟离湛没再坚持,他挑起一条鱼像是闲谈道:【这些天你与我相处愈发没有规矩,我还以为你会斗胆让我做给你吃。】
云绡抿唇,轻轻笑了一下。
她不想抱着和可能是最后一次和钟离湛一起吃东西的心态去做事,她想让他尝尝她的手艺,是因为后来的钟离湛不过魂魄一缕,他吃不了任何东西。
至于为何不让钟离湛做给她吃,是因为云绡希望他们能有个以后。
那个以后,是钟离湛答应过她的,他会亲手做给她吃。
会有那个机会的。
煎鱼入口,云绡问他:“如何?”
钟离湛道:【尚可。】
云绡:“……”
现在的钟离湛还是太严肃了,一点儿也没有后来的他可爱,后来的他若能吃上她一口亲手做的食物,定然会将她夸上天去的。
钟离湛虽然说尚可,可云绡煎的所有鱼他都吃得干干净净。
甚至他后来命令洛锦派人来霖江边抓鱼,熬了一锅浓浓的奶白的鱼汤推到望月山下,赠予那些搬运尸骸的人一口热食。
一百七十四的人骸骨,用了十七天全都找到。
光是靠那些寻常百姓去找当然不可能,钟离湛也交给了他们一些符,算定了方位才动手去挖,好在他没有辜负自己当初对受害者家人们的承诺。
寻完尸骸,钟离湛便算定了上山的时日。
这一次上山,他没带洛锦和何舜,只身前往。
爬山的路途倒是不无聊,因为他的心声中总能传来一道女子声音。
【你很活泼。】
钟离湛的话让云绡的声音一顿,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都是你教我的。”
【我还教你这些?】
云绡嗯了声,认真道:“钟离湛,不论接下来你会如何做,我都希望能有一天你看见真正的我,到时候你会发现,我的身上处处都有你的影子。”
第112章
望月山上的雪尚未完全融化,台阶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冰霜,钟离湛走到半途,云绡就听见他压抑的粗喘和急促的心跳声。
云绡曾问过他,他的身体为何会憔悴至此,钟离湛只是沉默了片刻便说他也不知道。
此刻发现他的虚弱,云绡的心里顿时被酸涩填满,她也没提出由她来代替他走上山。
云绡知道钟离湛是要自己登上望月山的,这是他长达数年追寻公正的最后一步,而她此刻能做的,就是无视他的脆弱,不问他的狼狈。
脚下的冰雪越来越厚,钟离湛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他呵出的热气化作眼前的一团白云,肩上的力量,和脚踝处的拖拽感愈发强烈。
他抬眸透过干枯的树枝看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无星也无月,但钟离湛知道就在那片漆黑之上,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而此刻,他们或许彼此凝望。
钟离湛其实有些庆幸,这条登上月坛的路他并不孤独,陪伴他上来的人也没有提出替他的要求,她是懂他的坚持的。
可钟离湛的心中还有秘密,他暂且不想告诉小仙女。
他不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每况愈下,就如他此刻感受到的那些无形的压制正在极力阻止他去找到他们。
他们对他的阻力越大,钟离湛越坚定,他的路走对了,因为他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
他只抬头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而后再一次踏上山路,每一步都十分稳健,没有停顿,就像那些捆束在他身上的枷锁毫无作用。
白阶近在咫尺,云绡也终于看见了真正的月坛的样子。
后世人说钟离湛盖建的月坛是以孩童白骨铺就而成,这话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云绡此刻看过去的月坛上一片纯白,每一层阶梯都是以白玉铺就而成,上面雕刻的符文咒印极为深刻,覆盖上了一层雪后,半遮掩的刻痕与白骨类似。
乍一眼看过去,竟真的像是白骨垒成的山尖。
待到行至跟前,云绡顺着台阶看去,这条数千层的台阶似乎没有尽头一般,直通天云。
钟离湛突然于心中问了一句:“怕吗?”
云绡道:“不怕。”
回答完了之后她就明白,钟离湛这句话也不完全是在问她。
一个凡人妄图窥天,钟离湛的心中不可能没有丝毫胆怯,而他想要的公正就在这些阶梯的顶端,他总会有些惶恐无措,但他不会动摇犹豫。
云绡的不怕二字,就像是给他定了心,勇气于此刻加倍,钟离湛抬脚踏上了月坛的第一步。
这一步,周围的风都变了方向。
台阶上的雪极速融化,荡开的热气将山顶熏出了些许白雾,白雾之下融化的雪化成了浠沥沥的水,顺着台阶形成了浅薄的水帘瀑布。
钟离湛脚下的阶梯上,那些深刻的符文像是活过来一般排列成不同的形状,符文中透出丝丝银光,钻出的银丝如发,一根根缠绕上了钟离湛的双腿。
云绡这时才发现月坛上的符文与钟离湛息息相关,这些阶梯不是每一个人踏上来都有用,他似乎是将自己的精炁全都消耗在这上面,每一步都以残害自己的方式,去窥见苍穹真相。
有些画面突然钻入云绡的脑海,那是不同视角所见的不同时间和地点发生的事。
山野间忙碌的尾人族,抬头看向头顶热辣辣的天空,抹去一把脸上的汗水,他们手中成熟的果子如同时光逆流一般重新回到树干之上。青涩的果子眨眼消失,随后树木缩减,从一颗颗比人高的果树变成了不及膝高的树苗。
田地翻涌,荒地重现,尾人族仍然是那些在氏族手下摇尾乞怜的奴隶。他们身后的尾巴致使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让他们成了永远也无法抬起头的毫无尊严的牲畜。
老翁成为了稚子。
参天大树成了土间新芽。
云绡眼前所见的一切都随着钟离湛一步步踏向台阶之上而逆转。
在
她的视野里,她变成了不同的人或物。
有时是一个寻常的百姓,有时是一个王朝的主宰,有时是一棵树,一株花,有时不过是眨眼便消失的蝶虫。
而在她成为这些人或物的同时,她看见时间迅速从自己的身边溜走,就像那些缠绕在钟离湛身上的银丝,风一吹便绷断消散,抓不住,碰不到。他们不是那些早就消散时空中的任何一人一物,他们只是站在高处纵观了那些人与物的一生。
直到战争四起,直到硝烟乱世。
云绡看见自己成了山野间的一汪湖泊,无数人从她的身边走过,有老人,有孩童,他们匆匆赶路逃亡,只是路过她的身边时,向她借了一捧水。
烈马踏过了她身侧的浅洼,她的视野也从那滴溅起的水滴化成了从天而降的雨。那匹烈马上坐着的人脸上挂着凶狠的表情,他用云绡听不懂的语言去怒吼着、叫嚣着。
在他的身边,有无数像他一样骑在兽群背上的人,云绡看见他们的衣袂之后是一条条形状不一的尾巴。
她突然想起钟离湛之前对她说过的故事,在钟离湛还活着的时期便有过传说,数千年前的尾人族原本是没有尾巴的,是因为赖棋的行为让他们生长出了尾巴。那些尾巴,成了后世尾人族心中的一根刺,身上的一道疤。
而此时,云绡确定自己看见的那些驭兽攻击城池的人中,没有一个人是有尾巴的!
他们是尾人族,他们在向城池冲锋。
他们冲锋的,攻略的城池里住着的是与他们完全不对等的凡人。
云绡是雨,所以她能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城外的凶狠,残忍,张狂,城内的惧怕,惶恐,无助。
这是一场不对等的游戏,在尾人还是五族中堪称霸主地位的存在时,他们也将那些捕捉过来的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优者圈养,次者杀之,更有可怜的成了他们身下野兽掠夺的食物。
霎时间,残忍的笑声响彻天际,而血色染红了暴雨。
“不公平!”
“这不公平!”
有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那道声音如同震慑神魂的洪钟,云绡顺着雨滴看去,而后她窥见了雨云之上,彩霞滚滚,声音也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们能驭兽,就等同多了无数帮手,凡人如何能与野兽抗衡?”
“那你想如何?当初决定他们的能力时你们可没有反对。”
“他们的身上不能毫无缺陷,否则我们拿什么和你比?这一局不算!既然他们有强健的体魄和驭兽之术,那便让他们有一颗野兽之心,还得有野兽的特征。”
野兽之心,是因为野兽便是再凶残,可与人心相比,仍不足人心之恶的万一。
野兽的特征,便是那条坠在他们身后,从此成为他们象征的尾巴。
云绡看见了彩霞之上晃动的人影,她屏住呼吸,眼前所看见的一切,与当初钟离湛猜测后告诉她的几乎没有分别,这的确是苍穹之上操纵棋盘者的赖棋行为。
但,钟离湛将时间推到这时……是为了窥见什么?
不等云绡猜测,她便看见了钟离湛盖建月坛的真正的目的。
天与地之间的相连处在哪里?他们又如何能决定凡人的能力?
所谓的神明赐福,难道是隔天点兵?
那些成为凡人血脉中,与他们世世代代相连的赋予,总有一个起始。
最初的最初,钟离湛回不去,他那一千多层的白玉阶梯上的符文只能让他窥见他确认的一丝天机。而他要看的,就是那些所谓神明,是如何更改尾人族的天赋,如何让他们从此生来有尾,如何剥夺他们的心智。
云绡看见了纯白的巨人朝天之下俯身,像是一团雪云探出了天空,云与山川相连,就像是那个巨人的手撑在了地面的最高处,让他与大地产生共鸣。
轰隆隆雷霆声起,一场暴雨连下了三天三夜。
直到那片云在山顶消散,尾人族的命运从此更改。
【你看见了吗?】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声音,他一直和她在一起,他们的魂魄相连,所以她所看见的,其实一直都是钟离湛所看见的。
云绡点头。
【那你也一定听见了。】
云绡听见了,她无比震撼,钟离湛真的从完全不同的角度窥见了天之上的真容。
那些白色巨人,其实都像是云雾化作的虚体,他们玩弄凡人,却又与凡人极为相似。
【原来他们也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他们只是我们眼中的高山,可山可移,海可平,不过是时间问题。你看所谓的神仙赐福,也需要他们以掌心撑地,连通大地之灵,借此机会动雷落雨,将咒文藏入雨水中,化入每一个尾人的身体里。】
钟离湛忽而发出一声嗤笑:【也就是说,想要斩断天与地的相连,只需要将他们一个个踢下棋局,这场游戏就能结束。】
钟离湛的话音一落,云绡所见的画面悉数转变,从天而降的暴雨里,每一滴水中都有复杂的细小的像是无数正在跳动的咒文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一滴雨朝云绡的眼中落来,她不过一眨眼,便见那翻滚的乌云消散,一阵阵冷风吹来,凌乱了她的发丝。
冷风吹动了山顶的雾,拨开了夜空的云,露出了完整的圆润的银月。
月光如水,洒在望月山的山顶上,那是云绡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一轮月亮。
原来望月山,真的可以手揽明月入怀中。
它那么高,高到只需要云端之上的神仙稍微一俯身,便能掌撑山巅,窥见苍生,看尽凡人因为他们的一举一动,悲哀地挣扎千百年。
一只手拨开了眼前的发丝,那是钟离湛的手,而她尚在钟离湛的身体里,心中的震撼久久未能平静。
钟离湛收回了目光,垂眸看向脚下的玉阶,沉默了很久之后便没再于山间逗留,一步步,如同他上山时的坚定一样,不急不徐地往回走。
【我有预感,小仙女。】
钟离湛突然开口,云绡回过神来。
他道:【一旦我下了这些阶梯,一旦我离开这座山,就会忘记今日在这里看见的一切。】
云绡恍然明白过来,他的失忆不完全是因为病,甚至,他的病也未必是病!
【我忘记了不要紧,但你一定会记得的,对不对?】钟离湛的声音很轻柔,带着受凉后的低哑道:【我真是庆幸这世上能有你,还能在我这般无助的时刻成为我谁都无可动摇的后盾,我可以完全信任你。】
云绡忙道:“你可以完全信任我!钟离湛,今日所见,我全都会记得,如若你离开望月山真的将这一切都忘记了,我会替你记下来,待到明日你睁开眼,第一时间就能看见它。”
钟离湛嗯了声:【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他步下阶梯,却见脚下符文未停,心知是他为了完成窥天所耗精炁过多,居然尚有余力让这些符文上附着的力量存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钟离湛只是往下走了几步便顿住,他垂下的眼睫轻颤,有些意外自己看见的画面,又很快想通。
云绡察觉到钟离湛下山的脚步快了些,她只当他是急着回去拿纸笔记下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却没发现钟离湛的心跳,于某一刻瞬间紊乱。
那双掩住的狐狸眼中,惊异之光稍纵即逝,随后是通红的耳尖在夜风中滚烫。
第113章
这场窥天之举对钟离湛伤害很大。
他有些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别说离开望月山,他甚至没能完全走下山。才离开了千层白玉阶梯,钟离湛的精炁便被抽离得干净
,顿时神魂摇坠,即将要从山路上滚下去。
云绡这个时候占据了他的身体,让他虚弱的灵魂得以在身体里温养,也不至于摔下山去,损了身体。
往前踉跄了两步,云绡扶住了树干,她心口的跳动还很紊乱,似乎是钟离湛留下来的悸动。
她喊了钟离湛几声,无人回应。
一步步走下山,云绡冻得手脚发麻。
山下春来花开,踏着晨起的阳光离开望月山,破晓驱散了山间薄雾,金灿灿地洒在她脚下的野花上,而这繁茂的野花尽头,洛锦正在那里等着。
君上昨夜离开也非悄无声息,只是他既然没有主动提起要洛锦跟随,洛锦便不敢凑上前去,他只能在山下守着。
洛锦近来心中难定,日夜辗转,许是因为知道钟离湛的身体里有妖邪,所以他看向钟离湛的眼神总是多出了几分探究,想要看看如今朝他走来的到底是他的君上,还是那个迷惑君上的妖邪。
一直到云绡走到洛锦跟前,洛锦也没能分辨出来,反倒被云绡沉沉的盯着,洛锦这才跪地请罪,告诉云绡他在山下守了一晚上。
云绡的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洛锦的身上。
她不是没有发现最近洛锦的古怪,能靠近钟离湛身侧得他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洛锦算是其中一个。
云绡还记得那个教她反咒的神秘人,对方拥有钟离湛亲手所绘的火符,又对钟离湛那么了解,甚至后来大费周章困住谢尧钰弄出渡仙城,就是为了复活钟离湛……
神鬼蛊,恶童病,甚至是后来湖族司徒音漓手里的不老丹,桩桩件件都与他脱不开关系。
那个人,会是洛锦吗?
如若不是他,他为何就像是早就知道钟离湛大限将至,随时要找到他体力不支身自难持的证据?
是为了控制他?还是代替他?
钟离湛的现况太难了,腹背受敌,外有氏族不断诋毁他,内忧藏得太深,便是他仍然拥有曦族人均两千年的寿命,也会被这些烦扰折损寿数。
更何况他的头顶上,还有那些虎视眈眈的,寻找各种机会想要碾压他的巨人。
洛锦被云绡盯得冷汗涔涔,那股摄人的威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洛锦连忙解释:“属下只是担心君上的身体,并无跟踪君上之意,请君上责罚。”
洛锦才说完,另一道声音从旁边响起。
“君上,符玉城又派人来了。”何舜适时的出现,让云绡没再将目光放在洛锦身上,反而将怀疑转移到何舜的身上。
她也沉沉地看向何舜,而后微微蹙眉。
不对,身形不对。
那个人很高,何舜就是寻常男子身形,曾是文弱书生,即便近几年来练了武,也没改变他只到洛锦耳廓的身量。
符玉城是钟离氏老宅管辖,符玉城中来人,只能是钟离湛的父母那边来信。
钟离湛数月前来到东洲,在望月山下安营扎寨,并未回去,他的父母也从未给他稍信。双方就像是从不知彼此离得有多近,又像是从来没认得这个人一样,未曾有一星半点的接触。
从钟离湛当众斩杀姚氏近亲兄长及其子嗣旁支一干三十几人后,符玉城便来过一次信,钟离湛没看过那封信,他直接将其丢入火中烧了。
云绡问过他为何不看,他道:“不看,我权当信里是对我的挂念和叮嘱,看了,说不得要难受。”
而今姚氏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符玉城这个时候再来信,便不会是为了姚氏。
云绡拿不定主意,为了避免麻烦,还是没有亲见符玉城的人,只是让对方留下口信,从何舜那边传来的话中听来,果然是钟离湛的父母想要让他归家一叙。
云绡被钟离氏传来的口信绊住,又急着去营帐内将她和钟离湛在月坛上看见的一切描绘下来,便没再管洛锦,挥手让他自行离开,下去领罚。
待到云绡离开,何舜才上前扶起洛锦。
洛锦问:“何大人可看出,方才那是君上,还是妖邪?”
何舜也有些迷惑了。
他以为那是钟离湛,毕竟彼时钟离湛的威压,还有凌厉的眼神做不得假。可再后来听到符玉城相关之事后他有了一瞬的停顿,整个人周身气势又柔软了起来,不像钟离湛的冷硬和果决。
意识到自己的混乱,何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若方才的是君上也罢了,若不是那你我和天下苍生都有麻烦了……”
洛锦沉思片刻便明白过来何舜的意思。
若方才盯着洛锦看的人不是钟离湛,便代表钟离湛身体里的那个妖邪可以扮作钟离湛的模样,九成相似,真假难辨,届时代替钟离湛,便是天下人的祸患了-
云绡回到营帐后便翻开一卷卷轴开始记录她还记得的一切,事无巨细,从她变成了一个尾人,又变成了一棵树,到后来的一场雨,哪一个都没有错漏。
云绡又一次庆幸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她甚至能记得当时撑着山体俯身下人间的那个雪云巨人的身上,染上了些许天青色,而他当时撑着的山,并非望月山。
云绡想了想,又在一旁画下了那座山的简易样子,连同山体周围有什么特殊的细节,她也一一标注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云绡松了口气。
此事关乎天机,当然不能就如同钟离湛过往记忆一样大咧咧地展开在眼前,云绡将卷轴卷起,又在上面设下了个禁制,为了与其他卷轴区分,便将那禁制仿成了一朵暗淡的海棠花。
她不确定钟离湛的魂魄需要休养多久,她也不确定自己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云绡想,她留下了海棠花,他就一定知道这是她给他的提示,毕竟那株对于钟离湛而言不能吃不好养的海棠花,是她种下,又是他浇水施肥的。
只关乎他们二人。
重新刻画窥天所见,也消耗了云绡太多精力,她疲惫地卧在钟离湛房中仅露出来的一点空位上,靠着他记录了不知多少天多少细节的记忆书卷,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不知过去了多久。
云绡迷糊地睁开眼,入目所见便是一副展开的卷轴,卷轴已然被翻到了最末端,那座山旁铁画银钩的字迹落下了两个字——岐凤。
“这是山的名字吗?”云绡开口。
画符的手一顿,钟离湛似乎很意外:【你……还在?】
云绡嗯了声:“我还在。”
【那你……】
钟离湛想问她,那她是何时来的?
他才一醒来,便发现时间居然与他记忆中相隔了那么久,明明前一刻他还坐在冰天雪地里看何舜执刑,杀姚氏罪人,再一睁眼便回到他住的营帐内,账内的东西都被人动过了。
他的住处外设了阵咒,这是他自己研究出来的阵咒,从未对外人吐露过。
而普天之下,能擅用符咒者少之又少。
钟离湛可以毫不自负地说一句,这些他创造出来的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如何破解,旁人便是想要效仿也得知其奥义。
他不知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记录下来的过去
都有被人翻阅过,而他放置那些记忆的地方多出了一张长卷轴。
卷轴上印有海棠花,钟离湛立刻就想到了小仙女。
看到卷轴上的禁制,他也知道自己没猜错,小仙女来过,可她来得太突然,又走得太快了。
此类禁制是钟离湛独创,他意外后来的自己教这个小仙女简直不遗余力,恐怕压箱底的东西都翻出来送给旁人了。
但他还是打开卷轴,仔细看着上面的内容,越看,钟离湛越心惊。
被抹去的长达两个月的记忆,像是漏了一丝口子,些许画面在脑海中重现,却又模糊不清。
他好像去过江边。
他好像吃了煎鱼。
他好像……还听了一个有关于公主的故事。
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细想那些了。
钟离湛能感觉得出,他的身体更加虚弱,即便他是曦族人,钟离湛也有预感,他不会那么长寿。
他没日没夜地去细看云绡在卷轴上留下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后来又仔细看了那座山。那是岐凤山,他没去过,但听过那是北方最高的一座山,几乎与东洲的望月山相近的高度。
钟离湛看完这些,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如何去做。
符文写到了一半,熟悉又久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钟离湛愣怔住。
她还在。
云绡直觉钟离湛似乎有些不对劲,便问:“你……忘记山上发生的一切了?”
钟离湛嗯了声,准确来说,是从她来时发生的一切都忘记了。
钟离湛的内心生出了一丝慌乱,他不知自己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或许下一次再睁眼,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年,而非两个月。
云绡从他这片刻沉默里察觉出了他的不安,她的心口顿时生出密密麻麻的疼,如果可以,她多想这个时候能魂魄短暂地离开钟离湛的身体,去抱一抱他,亲一亲他。
“没关系的,哥哥,我都替你记着呢。”云绡的声音轻软道:“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来问我。”
哥哥?
是他失忆的这两个月,和这异世女魂义结兄妹了?
不知为何,想到他们竟成了兄妹关系,钟离湛的心中有了片刻酸楚不适,那瞬难以启齿感觉,很快被云绡接下来的话语打破。
她精简了这两个月发生的重要事迹说给钟离湛听,待到说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又过了一夜。
钟离湛笔下的符文早就干透了,他听着那些与他记忆深处模糊的画面贴合在一起的记忆,忍不住开口:【还有一个故事,你没说。】
云绡觉得自己说的故事和钟离湛说的故事比起来,还是差了太多,她当时说完钟离湛也没什么反应,还问她这个故事有何意义。
所以她故作高深道:“那个故事,要你自己想起来。”
扯开话题,云绡问他:“你在写什么?”
钟离湛顿了顿,道:【画符,布阵,还有……制咒。】
云绡问他:“是针对那场雨的咒吗?”
她说的那场雨是数千年前,苍穹上的巨人为了掣肘尾人和平衡五族力量的一场雨。
钟离湛嗯了声,又道:【你很聪明,也很厉害。】
他的手指向云绡在卷轴上依样画葫芦的那些咒文,那时恰好有一滴雨,掉进了钟离湛的眼里,而云绡的魂魄与他一体,将那滴雨中细小的流动的咒文全都记了下来。
钟离湛知道,这若是换做他去记,定然不会有云绡这样全面。
云绡被夸有些开心,娇俏的语调道:“那我陪你一起制咒,我学会了蛮多的,你现在写的这些,我能看懂大半呢!”
钟离湛没有拒绝,小仙女显然是个很好的帮手,若不是有她,恐怕他这两个多月又是白用功。接下来的他就会像之前的七年一样,反复在一个地方打转,用有限的记忆去寻找破解苍穹对人间祸乱之法。
钟离湛想的是,她能记下来这些也好,若有朝一日他又忘记了,或者他所行之事尚未成功便被那股压制他的力量剥夺了性命。
至少、至少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让苍生摆脱命运里的傀儡线,不再受苦-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云绡都和钟离湛一起待在营帐内。
外界事宜断案有何舜,立威有洛锦,钟离湛都没有再管。
百姓口中传言,曦帝痴迷成仙之法,盖建月坛之后便一直在月坛上修炼,不时还要抓上童男童女以作炼丹吃食。
偏偏这个时候,还真有个地方的孩童失踪得及快。
一切罪恶,似乎都能与钟离湛扯上关系。
对于这些污名,钟离湛不曾回应半分。
直到符玉城再派人前来。
来使仍然是那一句,家主希望能让曦帝归府一叙。
钟离湛这次见了符玉城来的钟离氏的府卫,他对那人道:“告诉孤的父亲和母亲,孤明日归家。”
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去见父母的机会了。
钟离湛握紧手中耗尽心力所绘的符阵。
此一生,是他不孝在先,他能留给父母的少之又少,但愿这张纸,能载他情谊,略尽孝心。
第114章
云绡跟着钟离湛学了很多,可钟离湛绘下的咒文她仍然有许多地方看不懂。
钟离湛也没时间一一向她解释,他知道云绡过目不忘,就连那一闪而过的雨滴里的咒文她都能记得清楚,那他当着她的面每日写下的她也一定牢记于心。
钟离湛将他写下的那些咒文与云绡所记满满一张的卷轴放在了一起,又在她下的海棠花禁制上多加了一层。
他道:【你下的禁制有些太简单了,我在你的禁制之外又套上了一层锁,你都记得如何破解了吗?】
云绡应声:“我都记下了的。”
钟离湛的手中握着那卷卷轴在第三层营帐小小的房间内来回走动,一时间不知这东西究竟能藏在哪里。放在哪里他都觉得不安全,可若不是放在他知晓的地方,他又担心哪一日自己忘了。
云绡看着他来回踱步,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后来的钟离湛,天时、地利,她或许就是那个人和。
云绡忽而觉得,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她来到两千多年后的今日,也许早就成了后来真正发生的历史?
就好比她在史记上看见钟离湛斩断六万余尾人的尾巴,而后她成了钟离湛,自然而然地往她以为的真实历史上靠拢,将她以为对的事情,变成了后来推翻钟离湛的一大罪行。
又好比她上一次附身于钟离湛,告诉了他这世上有一座山叫锦仙山,山上有一个神女叫洛娥……在云绡来之前,钟离湛并不知道洛娥,固然那时旖族已然借用旖族女子命里带咒这一点攻讦钟离湛,钟离湛也未曾将她们与锦仙山绑在一起。
是云绡的到来,告诉他,锦仙山或许能成为旖族女子后来数千年的归宿,是她引导钟离湛一步步走向历史上的结局。
而今,亦是如此。
云绡突然明白,她可能根本改变不了钟离湛的死局。
就如同钟离湛每每阻止她想要向他泄露的未来,也告诉她,她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并不在于他是否活着。
云绡一时不知自己是否要开口,她犹豫了很久,久到钟离湛已经在小屋内走了好几圈,见她迟迟未出声,还以为她离开了。
【小仙女,你还在吗?】
云绡回神:“我在的。”
钟离湛晃了晃手中的东西,问她:【你觉得,这个应该藏在哪里?】
不等云绡回答,钟离湛又道:【说一个旁人一定想不到,但日后的你一定能找到的地方。】
他要将这重要的东西藏起来,藏到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可云绡一定要知道那个地方,因为云绡是他如今唯一信任的人。
他知道,她是很多年之后来到此地的。此次不成,钟离湛希望她回到将来,也能挖掘出他藏着的卷轴,用他教过她的方式打开卷轴,帮助苍生脱离苍穹的桎梏。
云绡心里叹出一句:果然如此。
她和钟离湛当真是缘分不浅,隔着两千多年,仍然会在未来相遇,于此刻重逢。而他忘记的一切,都是她所经历的一切,他直觉想要找到的重要的东西,她才是真正藏物选址的那个人。
待到从这里离开,两千多年后的东洲也才只是过去了三天而已。
她和钟离湛就在符玉城钟离氏的老宅里,又有什么地方……能比她回去的第一时间能够拿到的钟离氏老宅,更加安全?
云绡知道一个地方,至少她在来前,只有她和钟离湛去过那里。
“就……藏在你明天要去的地方吧。”
钟离湛微怔,他没问云绡为什么,但他相信云绡的决定。
-
翌日一早,钟离湛便整装,按照昨日回给钟离氏老宅府卫的时间,提前离开
了营帐,阔步朝符玉城的方向走去。
符玉城,是钟离湛从小生活的地方,即便距离他离开家里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可符玉城里外未改,城门前挂着的符石仍然是他小时候刻下,父亲欢欣挂上去的那块。
钟离湛站在符石下,记忆回溯。
他天生有一双非同一般的眼睛,能看清事物真相,知道谁人说谎,谁人真心。
在他还只是及父亲腰高的孩童时期,字都练不好,便能借这时间灵气规则,绘下符文,为几所用。
符石的由来,是因为彼时钟离氏与莫氏有意结亲彼此扶持壮大氏族力量,钟离湛一眼就看出莫氏来者花言巧语,十言九谎。可他父亲单纯,从小只知读书写字绘画抚琴,信了对方七、八分。
钟离湛自幼就知道事实胜于雄辩,这才用一张符试出了对方的真心。都是氏族里的豺狼虎豹,此番奉承他们钟离氏,也不过是因为与另一边拉帮结派,想要分割东洲的利益。
钟离湛的父亲爱子极深,尤其是钟离湛还帮他免遭小人欺瞒,一高兴就将那张符文拓印在石头上,把符石挂上了城墙。
城门前钟离氏的府卫已经等着了,见到钟离湛的时候,城内外跪地一片。
如今的钟离湛也不是钟离氏的嫡公子,而是照国的帝王。
即便他没穿正式的玄服,只一身轻装归来,也早就物事大改。
钟离湛的周围没人敢簇拥过去,尤其是数月前他才斩杀了姚氏亲族嫡子。整个符玉城有大半城池是依偎在一起的宅院,曾经依附钟离氏,互帮互助,而今表面仍然在一起,可内里的那道小门已经封住了许多。
钟离湛越过无数院门,顺着记忆往钟离氏老宅的深处走。
云绡在他的身体里看着曾经钟离氏的繁荣,又想到后来那萧索的宅院,果然天差地别,难怪钟离湛一路顺着老宅走进去都是沉默的。
钟离湛步入老宅,他的父母没在门前,祖母也因为姚氏之事称病没能现身,只有看上去年迈许多的祖父蔚然站直,望着眼前早就不是曾在他羽翼之下习剑的钟离湛,有了片刻失神。
“拜见君上。”
钟离湛的祖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跪,还是该弯腰。
钟离湛成为曦帝,钟离氏没有打着他的名号为非作歹,钟离湛也没有给予钟离氏任何便利帮扶。倒是那些野心骤涨为他人所用的旁支们从中搅弄风雨,叫钟离湛与钟离氏之间愈发陌生。
那丝陌生,在钟离湛抬起祖父的手腕,弯腰对他的祖父行礼时,也烟消云散。
老者今年四百多岁,按照曦族寿命而言他还年轻,可凡人之躯哪能真的承载存活数千年的灵魂?他的身体早就在走下坡路了,他知道的。
苍老的眼抬起看向钟离湛时,云绡对上了老者含泪的目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忍,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你母亲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银鱼干。”
钟离湛离家时还是个孩子,而他们……已经不知要如何和他相处了。
云绡看见了钟离湛的父母,他与他父亲长得不一样,钟离湛的父亲身形较瘦,好在人高,穿衣也能撑得住。唯一与钟离湛像的,是他的发丝也是微卷的,长卷如浪披在肩背,鬓角竟生了几丝银白。
钟离湛的相貌更像他的母亲,贵妇人的狐狸眼看人时有些冷,在见到钟离湛时又如春风化雨,弯弯的似新月,眼角细纹显着她已不再年轻了。
钟离湛看着这样的祖父、父亲和母亲,心中百味杂陈。
他联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像是明白了什么,又觉得不可置信。
无尽的酸涩和愧疚几乎要将他淹没,钟离湛恍然知道,父母和祖父的转变都是因为他。
他想起今日所来目的,迫不及待呈上,把那张纸铺展于桌案上道:“父亲,母亲,祖父,这是我为符玉城所绘的符阵,你们一定要听我细说,将这些纸上符文按顺序排列至城墙内外,可防忧患。”
祖父沉默。
母亲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来。
父亲沉声问:“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钟离湛愣怔,他是为此而来,也不完全是为此而来的。
钟离湛不知要如何解释他看破了天机,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会死,即便云绡的魂魄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他确定自己或许还有以后,否则他不会认得云绡,可他不敢赌!
尤其是不敢拿自己至亲之人的生命,与苍穹之上的恶徒硬碰硬。
他的符阵,可以破除别有用心者对符玉城的摧毁,也可以阻拦这世间存在的绝大部分的欺骗和恶意,至少可以让他的至亲在没有他的日子里,活得稍微轻松一些。
钟离湛能告诉他们,他来,是为了见他们最后一面的吗?
真话不可说,假话也说不出口。
“我来,是因为想见你们。”
钟离湛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不是他会说的话。
他有片刻失神,随后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经在方才的几息里,被另一道魂魄的力量控制着。
云绡看着钟离湛的亲人道:“离家之后,我很多次都想要回来看一看,只是绊住脚步的事太杂太多,唯今得空。”
“祖父教导我剑术,父亲教我凛然公正,母亲教我心怀慈爱,这些我都没有忘记。所以,我才用你们从小教我的能力,去平这世间不公,我走的每一步,出的每一剑,行的每一条路,都离不开你们。”
“所以呢?”钟离湛的父亲红着眼眶看着自己已经有些陌生的儿子:“你用你心中公义,对付手足!钟离湛,这世间并非事事非黑即白!你可知道,钢过硬易折!你去听听,听听外界人是如何传你的?!他们说你嗜血成性,杀人如麻!说你昏庸无度,残暴不仁!”
他拿起桌上写满符文的纸撕碎了扔在钟离湛的身上:“数年过家门不入,撇开宗族至亲,连你祖母的面子也践踏,你要生生逼死我的母亲!你以为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就能让我们理解你,原谅你吗?!”
云绡有些恍惚。
她知道钟离湛的心在符玉城中留有遗憾,可当她直面钟离湛父亲的指责时,仍然心中酸涩,更不要说是钟离湛他自己。
云绡还想要说什么,可她已经说不出口了。
钟离湛的确痛苦、难堪,即便被世人误解,他也不想让父母难过。
可他仍不认为自己做错了,这世间的确不是事事皆是非黑即白,可他有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他的耳朵听见了哀求,他的眼睛看见了真相,他的手,就不会留情。
“不求原谅,但求心安。”
说完这句话,钟离湛便朝他的亲人鞠躬行礼,离开了饭厅,钟离湛又重新走了一遍自己自幼生活的地方。
望着熟悉的场景,他已经重新整理好了情绪。
他问云绡:“你说能藏的地方,是哪里?”
云绡没他平复的那么快,她是个亲缘极薄之人,从未体会过被至亲之人爱过的滋味。钟离湛教她学会感受爱意和表达爱意,可原来两
千多年前的他自己在面对所爱之时也是懵懂的,拧巴的,甚至以沉默吞下苦果,伤人又自伤。
云绡发闷着声音道:“藏在那个湖心楼阁下吧,你在那里下过阵咒。”
“那里啊……”钟离湛道:“是个好地方。”
钟离湛藏东西很快,他甚至不用亲自去楼阁下,只需站在楼阁外对着手里的卷轴画出几道咒文,卷轴便在他眼前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钟离湛转身就走。
云绡问他:“这就走了?”
钟离湛嗯了声。
云绡抿唇,所以遗憾,哪怕是她知道结果,最终也还是会变成遗憾吗?
钟离湛离开符玉城时他的父母还是来送他了,厅内的争执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父母之爱子,叫他们总是最先服软的那一个。
他们没有靠近,离钟离湛大约十来步的距离,夫妻二人互相搀扶着,两双眼看着钟离湛愈走愈远的背影,满是复杂的情绪。
云绡回头看了好几眼,待到几乎要看不见人了,她又突然制止了钟离湛的脚步。
“怎么?”钟离湛问。
云绡认真道:“今日若你不回头地走,来日必定会后悔的,我知道你爱你的父母,也知道他们同样爱你,你感受过他们的爱,就更应该知道要如何去爱人。”
“钟离湛,爱人的第一步,是学会表达。”
这是钟离湛曾教会云绡的道理:“哪怕是一个拥抱,至少要让他们知晓。”
说完这话,云绡彻底掌控钟离湛的身躯,操纵着他的身体,转身向符玉城奔去。
青年迎着夏日的风,衣袂拂过霖江边的野草,就像他过去爬狗洞也要离开家奔向外面的世界一样,同样的步伐奔向了他的归处。
好似有某一刻,高大的身躯变回了那个小小的少年。
他的身量很高,一臂搂住了一个人,短暂的拥抱,如同热烈的风。
是云绡拥抱了他的父母,又轮到了钟离湛松开他们。
钟离湛忽而有些不舍,他怪云绡枉顾他的意愿多此一举,让他二百多岁的男人还要像个孩童一样索取拥抱。
但在分离的那一刻,他还是记下了父母身上的味道。
“愿爹娘安好。”
钟离湛这次是真的走了,走得很快,耳根极红,他也没有回头。
第115章
钟离湛不曾想过,他的父母至亲气恼,是因为他们钟离氏嫡系一支本就子嗣不丰。
钟离湛的祖父就两个儿子,长子早年上了战场牺牲,为家族挣了荣耀自己却再也没回来,故而次子不好武学,只爱吟诗作对摆弄风月,他也纵容着。
到了钟离湛这一辈,他爹娘没能给他再生个兄弟姐妹,只他一个,偏偏还离家那么远,那么久。
为了保全钟离氏长达千年的门楣和威望,那些旁支和表亲对他们而言就尤为重要,他们可以是撑着钟离氏往上走的左膀右臂,也可以是拉钟离氏下高台的漩涡。
与他们作对,无异于将钟离氏推向了风口浪尖,姚氏曾与钟离氏何其亲厚,却也在数月前被钟离湛一刀斩断,从亲成了仇。
钟离湛的父亲不知这世间公义为何,他只知道他活了几百年,不想看周围人物异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失去一切帮扶。
有的时候,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比两只眼睛睁开直面血淋淋的真相要更容易。
偏偏,钟离氏安稳了这么多年,只他钟离湛自小不同,剑走偏锋。
而他们每一次,也都如同这一次一样,只能目送着孩子离去,什么也做不了。
钟离湛的母亲扑进了丈夫的怀抱中,呜咽的声音道:“他没吃我做的银鱼干。”
钟离湛的父亲安慰她:“以后会有机会的。”
曦族人寿命长,自阿湛离家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们还有大把时间等待,总有下一次机会。
下一次,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吃饭,就不吵了。
终归他们才是至亲至爱之人,那些旁支表亲们,合则来,不合则散,哪怕钟离氏中相互扶持的兄弟们从此不再往来,哪怕钟离氏可能自此被曦族的其他氏族排挤,凋零……
云绡知道,钟离湛这一走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所以她不想让他留有一丝遗憾。
可她不知道,若非她带着钟离湛回头,或许符玉城也早就在无数战争和时光流逝中消失无踪。
那一个拥抱,到底叫钟离湛的父母舍不得,又不知要如何疼爱早就长大成人有自己主见亦无法回头的孩子。
他们只能回去捡起那张写满钟离湛的担忧和爱意的纸,挑灯拼凑,一点也没有错漏地将符文复刻在了符玉城的城墙内外。
那一刻的心情,和他当初抱着年幼的钟离湛,把他绘的符拓在符石上一般无二-
离开符玉城,钟离湛径直往王宫而去,他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他知道他的记忆并不牢固。
因为在符玉城耽搁了会儿,钟离湛回到王宫时洛锦已经在那儿了。
他有些意外,毕竟在去符玉城前他吩咐洛锦安排撤去营帐和撤去望月山周围兵力等事宜,他不应当来得这么早。
洛锦只道:“何大人听闻湖族那边似有冤情,便在东洲多留了一段时间,君上吩咐的事皆有何大人善后。”
钟离湛点头,何舜办事比洛锦更为细致些。
左右月坛如今已经不再重要,白玉阶上雕刻的符文也被他的精炁催动过一次,大阵已去,那里就是个寻常观月台,没有多大用处了。
钟离湛只是有些可惜,他做任何事都不想没头没尾,原本以为何舜会先归来,他便好将照国后续数十年的发展规划全都交给何舜。
何舜跟着钟离湛的时间很长,他曾是人族帝王手下的得力干将,若不是因为他的指点,当初其他四族攻打人族,人族的城池也坚持不了几回。
可就是何舜这样有才有能的人也被彼时的人族帝王抛弃。
一个吃惯了人肉的帝王心中充满的戾气,疯魔程度叫何舜的所有谏言都成了谗言,甚至何家几个还不足腰高的孩子也被拖进了宫中,成了人族帝王的盘中餐。
何舜经历过苦难和可怕的人心,轻易不相信任何人,他身边没有亲人了,唯一坚持到现在的就是一颗不想再让悲剧在世间重演的决心。
或许近几年何舜的手段愈发狠厉,可钟离湛也是从尸山骨海中走出来的,他不认为对恶人凶狠是错。
钟离湛观察何舜很长时间,他做每一件事要么是完全听从钟离湛的指挥,要么是从最基本的百姓着想而出发,从未改变过,也没动摇过。
钟离湛以为,这世间,是他称帝还是由其他人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是个好的君主,可以为民谋福就行。
他等不了何舜,便只能将自己能交给何舜的,都整理出来留给他。
而他得去一趟北方,去岐凤山。
钟离湛破解了那场雨的咒语,他需要去验证,看能否断开岐凤山与苍穹之上的联系,又能否断开苍穹对尾人族的“赐福”。
云绡见钟离湛一直在写写画画,如同交代后事一样将他能为何舜想到的一切都准备妥当,甚至还给对方留有足够的符纸,毕竟何舜是人族。
这世间对人族何其不公,其他四族的长处,任意一个都能将人族打压到万劫不复之地。
钟离湛留给何舜的符,每一张都是为了能让他自保,至少活得时间长一些,能让他有足够的机会去寻找到下一个可以为苍生谋福之人。
云绡心中震撼,又愕然:“你……你不当曦帝了?”
钟离湛抿唇道:【断看我能否回来。】
云绡一时哑然,钟离湛真的不一定能回来。
云绡突然有些害怕继续留在这里了,她知道钟离湛的结局,而且经过藏卷轴一事让她知道,她极有可能无法改变钟离湛的结局,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云绡深知自己无法面对那时刻,她想为钟离湛做些什么,钟离湛不应允,那云绡便想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她生活的时空,再想尽办法帮助钟离湛复活。
毕竟她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知道钟离湛忘记的,想找的是什么。
洛锦对钟离湛的想法一无所知,甚至还提醒钟离湛,很快就要到他的生辰了,今年是否还如往年一样,什么也不办。
钟离湛是氏族出生,生辰不似寻常人一样没人记得,他是钟离氏的嫡子且是唯一的那一个,只要有心人稍加打听就知道他是哪一日出生的了。
钟离湛自离开符玉城后就没办过生辰宴,成了曦帝也不拘泥于这些。是后来有一年尾人族为了感谢钟离湛将若川连绵的山赠予他们,这才用
心为他准备了生辰礼,之后年年呈来他们养大的兽,来用来吃都行。
而后每年洛锦都会问钟离湛,是否要办生辰宴,钟离湛都推了。
近来忙碌,若非洛锦提醒,钟离湛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了……其实每年他都会忘记,毕竟他对这件事从没在意过。
钟离湛刚想说如往常一样默默过去就是了,结果云绡先他一步开口:“待孤想想。”
洛锦愣了瞬,应声退下。
钟离湛蹙眉:【你要做什么?】
云绡骇然,方才洛锦说了钟离湛的生辰,云绡听那日子觉得熟悉,后来一想便浑身发麻。
“夏天到了,桃子成熟了,钟离湛。”
云绡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钟离湛不得其解。
只有云绡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夏天到了,桃子成熟了,每年的圣仙节也在这个时候……
云绡永远都记得改变她命运之日,那是连续热闹三天的圣仙节,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她从云宓的宫中偷了桃子,又在自己的宫中摘了些瓜果,算计人心,坠入神霄塔的禁地。
——遇见了钟离湛。
圣仙节,是杀神忌日,原来圣仙节,离钟离湛的生辰也这么近。
钟离湛想了好一会儿,只能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作为小仙女想要在他生辰的时候送他桃子。
桃子,又有寿桃之意,寓长寿和健康。
他不想麻烦,故而道:【孤不爱吃桃。】
惊人的熟悉的一句话,叫云绡的心跳有那么一瞬停住,忘了呼吸。
云绡豁然想到钟离湛可能死期将近,她几乎能看见悬在他头顶上的那把长剑摇摇欲坠,脊骨处传来一阵锥心的疼,云绡霎时间冷汗涔涔。
他是今年死去吗?应当不是的,因为他死于圣仙之手,而今连圣仙在哪儿都没听说过,可即便不是今年,不是一个月后,最多也就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凭什么?!
凭什么一心为民者不得安生,凭什么那狗屁圣仙能名留青史?凭什么钟离湛要死在他生辰后的第三天?
凭什么后来的每一年,这世间每一个人欢庆钟离湛死去的时刻,本应当是全心想要救他们之人的诞生日?
何其讽刺!
【孤不过生辰。】
钟离湛的话叫云绡又回过神来,她愣愣地盯着钟离湛有条不紊地继续安排他的“后事”,心中无尽悲凉,心疼化为实质,让她占据了钟离湛的身体,阻止他继续整理这些琐事。
“为何不过?我给你过!”云绡道:“就要开开心心地过生辰,热热闹闹地为自己庆生!”
钟离湛:【……】
云绡顿了顿,又说:“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哥哥。”
这一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两千余年前的,还活着的钟离湛了。
钟离湛立刻从她这句话中猜到了什么,他有些恍惚,又有些豁然,于是就没有阻止云绡用他的身份,命令洛锦准备为他庆生。
云绡没有帝王庆生的经验,以往显帝生辰她都是在最后面,最角落的位置,偏僻到要一直抬头才能偶尔看见璀璨的烟火。
她此生见过的最大的排场和阵仗,便是圣仙节的庆贺。
如同对命运的反抗,云绡所有规模都按照圣仙节的来,但所有排场都比圣仙节的要大。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钟离湛的生辰在人们的心中留下足够深的印象,压制着圣仙节的热闹。
她要宰杀尾人族呈来的马鹿,分肉满朝,血画祝文。
因为此时没有烟火,她便要画了许多火符,以御风符将它们送上天空,火符燃烧后绽放,星星点点的火光在无踪符中消散,要让家家户户都看见如同烟火一样璀璨的光。
她还要将瓜果堆满车载,行至大街小巷,赠予每一个诚心祝愿钟离湛能长寿康健之人。
云绡将一切都设想得很好,洛锦也办得热火朝天,总要有一件喜庆事冲散这段时间百姓对曦帝的误解。
但事与愿违,钟离湛终究没能在王宫等到生辰那一日。
八百里加急,何舜调查湖族中的冤屈有了眉目,需得钟离湛亲自前往处理,处理地并不在湖族。
湖族近来怪事频生,其实也不止是他们,其他几族中也有相似的事情发生,只是彼时为钟离湛盖建月坛关键时刻,各族当地官员一半信了钟离湛要成仙不敢打搅,一半信了钟离湛是暴君极力隐瞒,这才导致事情愈压愈久,最后爆发。
许多户人家都丢失了孩子。
湖族与东洲不过一江之隔,还是湖族中丢孩子的有人听说钟离湛在盖建月坛,拼死游江,跑到江对岸来告状,这才被何舜知晓。
民间早有百姓丢孩子的说法,但何舜一直以为那是氏族攻讦钟离湛而散发的谣言,却没想到确有其事。
钟离湛彼时已经不在东洲,何舜便跟着那人去了湖族调查,最终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一些模样特殊的孩子的踪迹,他们都被人带去了连玉州。
连玉州!
云绡看见这三个字,顿时对钟离湛道:“别去!”
这两个字一出,忽而天空雷鸣轰动,明明圆月当空之夜却突然暴雨绵延,那雷霆骤然朝王宫的方向劈过来,在钟离湛的瞳孔中闪过了一道绽开的火树,又落下。
钟离湛抬手给自己下了个禁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想咽下去,没忍住还是咳嗽了出来。
血液喷洒于案上来信,染红了上面的字迹。
【别让你的神魂散在这里。】
钟离湛于心声中道:【回去!】
回去你该去的地方。
第116章
钟离湛一声急促的呵斥,叫云绡立即陷入了黑暗中。
她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身上下了禁制,他那样厉害的人,能想到在望月山上盖建月坛,千层白玉阶的符文把他拉回数千年前咒雨真相之中,又如何真的能叫一个异世而来的魂魄占据身躯,控制他为所欲为?
云绡第一次出现时钟离湛毫不知情,也没往这方面设想过,苏醒之后以为幻梦一场。
第二次云绡到他的身体里后,钟离湛几乎能随时与她对话,甚至到后来他的身躯仍然由他自己主宰,云绡不过是潜藏于他身体里的一个看客。
这一次,他们的魂魄自如切换,那也是因为钟离湛让着她的。
他想逼退她,随时都可以。
云绡听到了雷声,她也害怕,她知道她那句话可能会改变既定的历史发展,也许她已经被当下的天道捕捉到。
她的灵魂在钟离湛的身上,若她有事,钟离湛未必能安全。
可云绡更害怕钟离湛的生死存亡,满满一张纸记录了失踪的孩童人数,可在云绡眼里最醒目的仍然是“连玉州”三个字。
连玉州,为人族领地,即便两千多年过去,那里也仍然是人族的王宫选址。
钟离湛若今日动身去了连玉州,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云绡懂钟离湛,将他
引到连玉州的人显然也很了解他,知道用什么能让他不顾一切也要尽快往那边赶去。
钟离湛这两百多年游走于苍生之间,斩断罪恶,坐上曦帝之位,为的不就是让苍生安宁,世间无争,公正悬天,安居乐业?
是谁用孩童的性命威胁他万里赴北,只身送死?
云绡想要和钟离湛说话,可她似乎因为禁制的原因与钟离湛阻断了联系。
她说的话他听不到,他的声音她也听不到,她就是一个被困在钟离湛身体里的魂魄,可以顺着他的身体看向周围的一切,却无法离开,无法挣脱,无法……救他。
-
钟离湛离开了王宫,他将自己能交给何舜的东西全都放在了王宫的寝殿中,并将此事告知洛锦,若他两个月未归,便让何舜入殿执令。
洛锦不知钟离湛的寝殿中放了什么,可他直觉这一次钟离湛的离开不太对劲。
一切似乎都很仓促,便是他没有何舜那样聪慧的脑子也知道,此一行多半惊险
洛锦送钟离湛离王宫的路上,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君上!此事蹊跷,何大人只说那些失踪的孩子都被送去了连玉州,并未说是连玉州的何处,连玉州那么大,是否需要再调查一番——”
钟离湛打断了他的话:“孤知道在哪儿。”
他曾去过的,人族帝王的住所,那场布满罪恶的宫殿里,到处堆积着孩童的尸骨。
一个妖道的谗言,毁了一个君王的意志,而天灾人祸,致使颗粒无收的土地上,人肉烹煮,叫那位君王成了恶鬼。
何舜之所以会八百里加急传信,让他务必亲往,正是因为何舜也是那场灾祸的受害者。
何舜曾是人族帝王的臣子,可家中子侄皆入了那个人族帝王的口中。他只在信上提到连玉州而没有精准的位置,是因为那个地方对何舜而言是永远也不会愈合的伤疤。
钟离湛想起他第一次见到何舜的时候。
彼时他提着剑冲入了王宫,宫人早就因为他的到来四散跑开,肩负罪恶之人当他是杀神,而那些从未行恶者则当他是救世主,纷乱的人群中只有何舜没有看向他。
他跪在一堆白骨与血淋淋的血肉里,翻得双手漆黑指甲外翻。
那时他的世界里没有救世主,也没有杀神,他只知道他刚出生才满月的孩子被禁卫军提到了宫中,他的妻子倒在血泊里无人营救。
在他从战争前线退回来时,他妻子的尸体已经干瘪发臭,爬满了蛆虫。
何舜入宫只是为了找到自己孩子的尸骨,将他与妻子埋葬在一起。
可宫中孩童的尸骨太多了,那些大小不一堆积在一起早就被剔干皮肉的骨头分不清谁是谁的,有的甚至白森森的,是熬过汤才被扔出来的。
钟离湛杀完了帝王离开宫殿出来时,空荡荡的王宫正前方只剩下何舜一个人。他从一堆白骨山找到了另一堆白骨山,眼泪早就流干了,可他认不出哪一个是他的孩子。
钟离湛走到他跟前问他:“你要找谁?”
何舜没抬头,他讷讷道:“孩子……我的孩子……”
钟离湛看过了太多生死离别,既知晓人族帝王之恶,再看这些堆积成山的白骨也知道,世间如何舜一般的可怜人无数。
但何舜就在他的眼前,所以他没办法无视他的悲苦。
“我帮你。”
他说完这句话,隔空从何舜破烂的指尖上取出一滴血落在符纸上,再将符纸扔了出去,不过片刻就寻到了与何舜血脉相连的孩子。
那个小孩因为实在太小了,他的尸体没被分餐,归在了一处。
何舜没道谢,他厌恶这世间所有玄妙之力,正是因为一个能使符咒的妖道出现在人族帝王跟前,才让那个帝王在短时间内染上吃人的瘾。
所以他也畏惧,憎恨会用这些玄妙之力的钟离湛,可他心里知道钟离湛帮了他,他听过钟离湛的名声,他知道他是个会杀人的好人。
钟离湛不差一句道谢,他只是将那张符送出去后便离开了那满是腥臭的地方,没有回头。
后来的机缘巧合之下,钟离湛成了曦帝,何舜听说了他成为曦帝前的那几年的所作所为,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全然公正无私之人,可他的心中仍然对安宁的世界抱有期待。
所以他自荐成臣,替钟离湛做事。
是多年的相处,是钟离湛的每一个从百姓角度出发的政策,让何舜坚信他是一个好帝王,而跟随钟离湛,是何舜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疾驰的马蹄,一路从南往北前行,钟离湛的目的只有那一个地方。
人族帝王的宫殿后来发了一场大火,那是无数被吞噬了孩子的百姓对罪孽的报复,大火焚尽了血腥与杀戮,烧干了食人帝王存世的一切踪迹。
后来的那里也被夷为平地,没有树木生长,也没有加砖盖瓦,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是光秃秃的,荒凉的土地。
人们心中畏惧这里曾经的罪恶,所以甚少有人靠近。
也正因为无人靠近,那里反而成了野心之人的聚集地。
一场怪异的雷雨,顺着曦族追着钟离湛行了一路,从云绡说出让他别去连玉州那两个字后雷霆声就一直在钟离湛的身侧轰隆隆响个不停。
钟离湛施在自身上的禁制让那些雷霆无法锁定云绡的位置,也让他无法断定云绡此刻究竟还在不在他的身上,他不敢冒险松开禁制,也无法阻止雷霆追随。
路过旖族的地界,一场雨浇上了锦仙山的方向,六月吹来的寒风中夹杂着几片冰冷的雪花,雪花所到之处,雷霆万钧。
钟离湛险些被困在那里出不来。
他知道自己的封印只能让洛娥留在锦仙山不能再祸害苍生,也无法回到将她踢出的棋局上,可这不代表此刻的他能抹去洛娥的能力。
追着钟离湛的雷霆,和落在他身上锁定他位置的雪花似乎达成了默契,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如同一只只巨大的手,掌握着风,妄图牵扯着他的命运。
马蹄破空,疾身而去。
钟离湛的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迅速凭空画了一张符,再朝金色的符文撞了过去。
暗淡的颜色附着在他的身上,驱散了冰雪和白雾的遮拦。
盛暑阳光洒下,照见钟离湛的玄衣之上有跃动的符文,只要这些符文还在,他就不会被那股力量控制,他的记忆也不会在赶路的途中消散。
他要快点到达连玉州!
妖邪之术,终要破之,待将连玉州一事解决,再去岐凤山也不过数百里路程。
-
云绡能看见跟在钟离湛身后的东西。
他没回头,她能回头,以魂魄的力量看穿钟离湛的身躯,和追随在他身后的如梦似幻的从天而落的手掌。
若把足下比作池,钟离湛就是池中最特别的那条鱼,云之上的大手探入他们面前的池水中,前后阻拦,反复搅动,他们要抓住那条最特别的鱼。
若不抓住那条鱼,待到那条鱼冲破了水池的边缘,池水与江海融为一体,那一切都会超出他们的掌控,而他们亦是竹篮打水,遭自反噬。
云绡看见那只手越来越近,它比山还大,它的手掌压下来,立刻便能将附近的一座城池碾碎。
云绡看见的手掌在现实里是无形的风,它直朝钟离湛而来,粗壮的手指如同黑压压的云,伴随着掌心的雷电,劈里啪啦地落在大地上。
回头啊!钟离湛!
云绡心跳加速:“快回头啊,钟离湛!”
“其实你不必明知是死局也要前往,其实你不必要为了这些与你毫不相干之人耗尽一生,即便没有你,再过个几十年,几百年,肯定还会有另一个人出现!就让其他人当这救世主,就让其他人去抵抗那些天上的鬼魅!”
“人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事,不是吗?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朝你想要改变的的方向努力!”
“回头吧,钟离湛!自私一点,没有人会怪你,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不要去连玉州!不要去!你会死的,你会死在那里的!”
云绡劝说钟离湛的话,悉数被她自己吞了回去,她知道钟离湛听不到她的声音,可仍然不敢喊出声。
她怕她会动摇钟离湛,不是怕动摇他的决心,而是怕让他此刻慢了一步,被那只手抓住,那他想做的一切都没有开始,他前面的所有付出都将白费。
她只能在内心幻想,如果他没有离开曦族,如果他没有来到连玉州,如果他活得能自私一些……
钟离湛是这世上最大的傻子。
他也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
骏马踏入连玉州。
钟离湛衣袂上的符文被泥水溅染,他风尘仆仆地行了无数山路,最终到达了他曾来
过的地方。
烈火炎炎,人骨为柴,燃烧出来的火光中透出星星点点的蓝色。
血旗为幡,巨鼎成锅,沸腾的滚水中依稀能辨别形状的肉块随之翻涌。
黑云之下,肉糜的腥味直叫人作呕,无数孩童的哭声,尖叫声,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而那口巨大的鼎旁砌起了高台,身披黑袍者将那些孩童排列成队,把他们一个个推入火海。
巨鼎上刻满了符咒,巨鼎之外每一层深刻进去的地面里都流淌着血液,那些腥煞之气几乎将百里之内的土地都染成了血红色,而那凹陷的土地从高处去看,便成六杀阵。
“取极阴煞之地,竖立血幡,旧事重现。六杀阵,杀天,杀地,杀阴冥,杀人,杀鬼,杀神灵。”钟离湛道:“你们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效仿人族氿帝,妄图食童男童女灵炁成仙,倒更像是以妖邪之术,杀身慑魂。”
那些围绕着巨鼎的人就像是行尸走肉,傀儡一般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邪风阵阵,钟离湛拔出腰间长剑,踏入六杀阵中,斩首不断害人性命的傀儡。
忽而大地震颤,巨鼎倾倒,滚烫的含着血肉的沸水如同山洪倾泻,直朝钟离湛而来。
第117章
尸海如潮,从倾翻的巨鼎中滚涌而出,钟离湛执剑站在那些被他斩杀的傀儡身上。
他没有躲避,一剑破空,将尸水劈成了两半,无数阴谋诡计无所遁形,就像是碎裂的镜面,顺着从他身侧倾泻而过的尸水中一闪而过。
许多人影在尸水中掠过,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道属于他们的印记,四族汇聚,竟然每一个都想要钟离湛死。
云绡借着钟离湛的双眼,看见了那些人议论纷纷。
“他近来更疯了,连自己的亲族都能斩杀,谁知道下一剑是否会落到我们的头上?”
“对!尤其是近些年来,他做过的事皆是偏激。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能力,我们在他跟前都是蝼蚁,所谓公正,不过是按照他的喜好行事,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杀了他!”
“对!杀了他!”
“他不是自诩正义,为人直善?那便想个办法诱他前来!诸位,此番合作,谁都得出力,但那钟离湛死后,谁能得到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你我各凭本事。”
那些人中,云绡看见了好些眼熟的,因她过目不忘,曾经在钟离湛的身躯里时她也上朝。朝中官员五族皆有,那些模糊的身影中,有几个正是受钟离湛恩惠赐官的臣子。
“他们……”
他们,本应该是拥护钟离湛的人,若没有钟离湛,他们早就死了!
显然钟离湛也认出了这些人,更甚至,他认得每一个人,每一个皆是他于他们有恩。
五族中,四族都在这儿,就差个人族了。
云绡不懂,他们口中提到的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又是何意?她的头脑一阵刺痛,不知是因为魂魄与钟离湛共感,还是因为她即将要离开这里了。
怎么可以?!
云绡心脏骤停,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是一场由云上巨人布局,专门针对钟离湛的阴谋!也只有这些人才能在钟离湛最需要帮扶的时候,背后捅刀!
以他之信徒,背刺于他!何其险恶!何其狠毒!
【呵——】
云绡听见了钟离湛的一声冷笑,他道:【这世间,谁人能抵抗得了如此诱惑?】
云绡忽而醍醐灌顶,她明白过来所谓神明青睐,赐予长生仙力的意思了!
从这些密谋阴谋之人像是生怕旁人知晓他们是谁刻意披着黑色的斗篷去看,多像活了两千多年,对钟离湛无比了解,又作恶多端想要复活钟离湛的那个人!
长生,所以他才能从照国活到凌国时期。
仙力,所以他才拥有五族所有力量,会布阵,画符,驭兽,制造傀儡,还能迷惑人心。
云绡感觉到了灵魂深处传来的拉扯感,她不走!她不要这个时候走!
她要亲眼看看,究竟是谁,杀了钟离湛,成为天下人的叛徒!云上巨人的走狗!恩将仇报的畜生!
画面消散,尸水流尽,染红的土地上传来无数哀怨之声。
钟离湛身上的暗金色符文已至末端,在猎猎风中如同金粉一样消散得极快,他以长剑撑地,昂首看了一眼阴风阵阵,雷鸣轰动的天空。
【你最好能、一次杀死我,否则我手中之剑,便可诛神。】
说完这话,符文散尽。
云绡看见了轰隆隆的天空之上,似乎有无数根线伴随着雨水落下,每一根线上捆绑着的都是这世间每一个存活的生命。
钟离湛抬起手中之剑,轻轻一挥,悬在他身上的那根线骤然断裂,做完这一切他便弯腰猛烈地咳嗽,数口鲜血喷洒而出。
没有那根线,他便不受苍穹桎梏,云上巨人赐曦族的长生,也不再赋予他的灵魂。
云绡又一次亲眼目睹钟离湛倒了下去。
上一次是他耗尽气力封印了洛娥,这一次是他窥天断命,摆脱桎梏,倒在了被雨水冲刷的血地里。
“钟离湛!”
云绡想去操纵他的身体,可她使不出半点力气,那股抽离感如同催命的铃声,一遍遍在她的耳边响起,催促着她快点离开这里。
“钟离湛!你起来!钟离湛——”
云绡看见暴雨之下,数道黑影逐渐逼近,每一个人的身影都那么熟悉,恰是不久前云绡看见的那些人。
是他们要杀了钟离湛!是他们!
在那些人的身后,缓缓走上前来一个人,一群尚知自己所行羞耻的人里,只有那个人一身月白长衣,在暴雨中淋得湿透,脸上毫无遮拦。
云绡看见了他,瞳孔骤缩,心脏狂跳。
她该猜到的!她早就该猜到的!
可为什么?
为什么?!
若不是钟离湛,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受了钟离湛的恩惠,却每个人都拿刀直指他的后背!
云绡恨!她恨啊!恨自己此刻不是实体,不能提剑将这些丑恶之人全都杀死!
云绡拼命地挣扎,她想要将耳畔催魂
的声音打散,她想借助钟离湛的身体站起来!可不论她怎么也无法破除钟离湛在他身上留下的禁制。
每一次她动,都有股力量按捺住她的灵魂,而她无数次冲撞禁制,致使头脑浑噩,也没能撼动其半分。
她为钟离湛不甘!
就在来连玉州之前,钟离湛还在挑灯整理,将他对照国未来数十年的展望全都写入一张张信纸之中。他知道自己会死,他为照国,为百姓想好了后路,他将他所有信任,全都交托于眼前之人的身上。
何舜!
何舜!!!
云绡亲眼见到钟离湛为何舜做的一切,才更苦,更悲,更恨!
“诛妖邪,才能定乾坤,何大人,这个时候你可不能犹豫啊。”
云绡听见何舜道:“一切,按计划行事。”
-
“君上,君上!”
钟离湛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一时愣怔。
漆黑的殿内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灯放置角落,烛灯的光芒照在跪在钟离湛面前之人身上,钟离湛渐渐恍然,有些明白过来他这是又忘记了什么?
身体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他的右手搁置于椅榻的扶手处,目光扫过桌面上摆放的奏折,眉头紧蹙。
心绪发闷,钟离湛抬手轻轻按在心口的位置,他的身上有禁制!
这一发现叫他将殿中不太对劲的地方都忽略过去,而是伸出左手,在右手掌心画出符文,再缓缓握紧拳头,想要试探一番这禁制是谁给他下的。
他怎么毫无印象?
另一边跪地之人抬起头,他背着烛火的光芒,叫人看不清神情。
“君上,湖族金氏正在殿外候着,君上预备何时唤她进殿?”
何舜的声音打断钟离湛查探身上禁制的思绪,他抬眸看向神色不明的何舜,问:“湖族?金氏?”
“君上是又……君上何时睡过去的?”何舜毕恭毕敬地问。
钟离湛仔细想了想,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何时睡过去的,他这段时间的记忆十分模糊,似乎发生了很多,凌乱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他只记得自己已经解决完了月坛之事,回到了王宫。
但关于月坛上他究竟看见了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钟离湛还有一段纵马疾驰的记忆,却不记得自己要去何方,而且他若离开了王宫,此刻又为何会身处寝殿之中?
莫非是纵马疾驰的记忆是很久之前的,与他后来的记忆错乱了?
何舜道:“月坛的确早已盖建好,君上命我等善后便回王宫了,不过君上从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臣根据君上的描述在湖族寻到了金氏,她或许……就是君上要找的人。”
“找人?”钟离湛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不过他也知道自己一旦失忆,便是过去很多年也未必能想起。
“金氏,是个女人。”何舜微微抬眸,看向钟离湛道:“坊间传言,她生来不凡,似乎与生俱来便擅符咒之术,为湖族百姓解决了许多麻烦,且貌若天仙,湖族坊间还给她起了个称谓。”
钟离湛的双眼仍是疑惑的迷离。
何舜道:“他们叫她,小仙女。”
狐狸眼中闪过一瞬的惊诧,小仙女?!
是她吗?
她是湖族人?
不,不对!她和他一样,分明是曦族的!
且不论小仙女是湖族还是曦族的,他又是为何会让何舜寻找小仙女?
还是在他失忆的这段时间里,在去月坛时小仙女来过?来过又走了,也带走了他去月坛窥天的重要讯息,所以他回到王宫的第一时间便要寻找小仙女的踪迹?
钟离湛满心疑惑,可小仙女这三个字的确让他彻底从失忆的恍惚中清醒过来。时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预感告知他,有什么事情他迫切地要去做,所以何舜此番找来的金氏不论是不是他要找的人,都得见一见。
“君上可要一见?”何舜又问了一次。
“传她入殿。”钟离湛说完,何舜便退了下去。
钟离湛看着何舜退下的身影,再看向周围黑漆漆的屋子,那一盏烛火能照到的地方全都是按照他的记忆摆放的,不过这里应当不是他的王宫寝殿。
身下椅榻的扶手下方,没有他刻的符文,身前桌案上的奏折卷轴摆放,也像极了他离开王宫前往望月山亲自监督月坛盖建前的样子。
两排八根梁柱上的字迹像是拓印上去的一样,深浅不一,地上铺着的砖石也太新,随着何舜开门出去的那一瞬,隐隐有血腥气顺风而来。
钟离湛展开掌心的符文,他的禁制居然连他自己都防,看来在他这一次失忆之前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他不是破不开身上的禁制,只是既然他自己防了自己一手,便是提醒失去记忆的他,不可妄动。
袖摆上隐约可见暗金色的符文残迹,他不但给自己下了禁制,还在衣裳上画下符文。
他的身上有什么?有什么是要紧紧地藏起来,不能被人知晓的?
莫非是——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半扇,殿外的天是黑色的,昏暗的微光下殿门处只有一道纤弱的身影,那人穿着橙红色的衣裙,在暗夜里尤为显眼。
看见这抹颜色,不知为何钟离湛的心中生出了一股异样的感觉,一些凌乱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有一道声音分化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于他耳畔交谈着。
——“你总是穿玄衣,是因为玄衣威严吗?”
——【是因为我以前总是杀人,只有玄色不会被血色染脏。到我问了,你喜欢什么颜色?】
——“橙红啊,是火焰燃烧的颜色。”
——【为何喜欢?】
——“因为火焰能伤人,也能杀人,我希望自己能和火一样,谁也不敢招惹。”
火焰的颜色。
那道纤弱的身影就站在殿门外,她没有靠近。
钟离湛豁然起身,越过桌案,步下高台。
他每一步靠近,都让殿门外的女子心脏狂跳,那句话无数次闪过她的脑海,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少女扬声道:“钟离湛!你终于找到我了。”
他们说,她只需要说这一句话便可以了,她只要站在殿门外,亲眼目睹那位曦帝自愿踏入阵眼之中。
这世上,谁人敢直呼曦帝的名讳?以你我相称?
“小、仙、女?”
钟离湛听着那道陌生的女声,直觉不对,他好似曾经听过小仙女的声音。在她的魂魄被洛娥逼出他的身体,打回她原本应当存在的世界之前,她急切地叮嘱他一定要弄明白这世间真相。
那个声音不是这样的,那个声音才像是热烈燃烧的火焰,对他没有畏惧,没有疏离,她喊他的名字,就像是已经那样称呼过他千百遍。
钟离湛脚步一顿,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伴随着威压凛冽道:“你是何人?”
纤弱的身形微微一颤,这一瞬她就像是已经被那双眼看透。钟离湛周身气势逼得她喘不过气来,越来越恐惧,越来越害怕,仿佛死亡就在跟前。
女子心中慌乱,又想起来他们的叮嘱,若只差几步,便转身就跑!
橙红色的身形在殿前一闪而过,钟离湛本能地追上去几步。
咚咚——
心跳声骤然急促,钟离湛刹那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无法呼吸。而他再次抬头,殿门外晃动的影子并非树影,昏暗的夜色下,那更像是飞扬的旗帜。
手比结印,虚空画符,钟离湛双指并拢划过双目。
再睁眼去看。
难怪周围一片漆黑,满殿符文咒印,皆是杀术,而他身处阵眼中心,已经步入圈套。
那些符文咒印像是漆黑的鬼虫,扭曲缠绕,步步紧逼,掠夺殿内所有生气。
六杀阵,摄魂咒。
只要是阵中魂魄,都会被它绞杀!
第118章
云绡眼看着钟离湛清醒过来,又失去记忆。
她已经知道究竟是谁想要致他于死地了!
不是何舜,不是曾经钟离湛庇护救助过后又背叛他的那些人,他们身上与天相连的线仍然在,他们不过是那些云上巨人掌控的棋子。
真正想要杀死钟离湛的,从来都是把苍生当成棋盘,搅动风云,以杀戮与争斗为乐的神明。
他们早有预谋,以长生和五族之力为诱饵,引出人心中最大的贪婪和欲、望。
因为他们不能直接干涉人间某个人的生死,那是他们摆下棋局时便设定的规矩,所有不守规矩者都会和洛娥一个下场,自食恶果堕下凡尘,在岁月的洪流中化作一粒与这世间草木一般无二的尘埃。
棋局还没下完,五族并未分出谁胜谁负,所以他们不允许钟离湛这个异象破除棋局,也不允许任何一颗棋子跳出棋盘。
真正能杀死钟离湛的,不是困住他脚步的六杀阵,也不是这虚假宫殿满墙的摄魂咒,而是百姓的怨怼,族人的谩骂,至亲的误解,还有亲信的背叛。
他曾施恩于天下,天下以污名冠于他。
这才是杀死钟离湛的利器!
那些身穿黑色斗篷的人,身上集齐了各族烙印,何舜是最后一个,他代表着人族,五族齐聚,缺一不可。
他们将钟离湛诓骗至此,布下天罗地网,趁着他浑噩不清之时用他心中在意之人的影子将他引入必死之局。
于此间天道而言,钟离湛即便生来二百余年做过再多的善举,行再多利国利民之策,他也仍然是被五族皆弃,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那抹橙红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时,云绡所有的挣扎、愤怒、痛恨、不甘,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恐慌与绝望。
那个披着她影子的女人喊他钟离湛。
她在呼唤他走向死亡。
云绡想要唤醒钟离湛
,她在他的身躯中惊声尖叫,夜里裹挟着血腥气的风吹散了她所有理智,也吞没了她所有声音。
云绡看见了自己的魂魄化成了钟离湛心头的一道剪影,她的四肢百骸上都有金色的符文流动,那是钟离湛为了保护她的禁制,是他哪怕苏醒后忘记一切,能够破除,却也遵循本能而护住她的咒文。
——她不是我!别过去!
——不要相信何舜,不要走入他们设下的死局!
这对云绡而言太残忍了,她的身上被加印着一层层枷锁,她被禁制束缚到亲眼看着钟离湛踏入了阵眼,无法动弹……她还要目睹他的死亡。
云绡不知道魂魄是否能落泪,此刻她只觉得自己双眼模糊,一层猩红蒙住了视线,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像是重叠的虚幻的影子。
她知道他会死,她知道历史所有的走向,她知道她的魂魄离开这里,就能回到钟离湛的拥抱里。
可她仍然痛苦,仍然害怕,仍然心如刀割。
云绡在心中一遍遍唤着钟离湛的名字,她想让他解开她身上的禁制,她想让他听到她的声音……如果无法避免,如果这是他一定会走的一条路,那至少让她告诉他,她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并且永远不会伤害他。
-
宫殿内,摄魂咒步步紧逼,六杀阵下无数哀怨的鬼魂将手探出地面,他们的手一层层叠加,抓住了钟离湛的脚踝、衣袂,甚至从下往上攀爬,扯上了他的腰,妄图束缚住他的胳膊。
那些血腥与杀戮气息,生拉活拽一样从钟离湛的身上掠夺灵气,将他这两百多年积累的所有功德一一吞噬。
虽是被人欺骗,可却是钟离湛自己步入了六杀阵的阵眼,这代表他自愿奉献出自己的一切,也唯有如此,那些居心剖测之人才能将他困在这里。
钟离湛走不了,他才斩断与苍穹的联系,他的身体愈发憔悴,他灵魂深处的精炁甚至都成了一汪即将干涸的泉,只剩支撑着他屹立不倒的零星几滴。
钟离湛恍惚了瞬,他知道他的精炁去了哪里,他去过了月坛,他看见了过去。
纷乱的记忆如同展开后又迅速燃烧的画卷,在他脑海中寸寸铺平,其上画面一一于眼前闪现。
满墙摄魂咒如同千万根针一样穿过他的身躯,掠夺他灵魂的力量,要将他彻底绞杀。
被戳穿的灵魂上的疼痛和身下传来的力量如同要绞碎他的巨蟒,拖拽着他一步步往下沉去。
足下崭新的石板碎裂,石板的缝隙里溢出了腥臭的鲜红,那些血迹染上了钟离湛的鞋面,再到他的衣袍,它们要将他彻底拉入永远也无法翻身的深渊。
钟离湛在周围画了无数张符,他想要自救,他调动身上所有的气力,运用所剩无几的精炁,在整座大殿的地面上铺成了一张细密的符网。那些网化成了交织的线,缠绕在他的身上,与他身下拖拽的力量抗衡。
两股力量像是要将他彻底分裂,钟离湛再坚强,痛呼声也忍不住溢出唇齿,连带着嘴里咬出的血沫,一滴滴落在前襟。
痛!
实在是……太痛了啊!
可他仍然不屈,不甘!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何舜为何要骗他?
钟离湛在这一瞬忘记了自己的身上还有禁制,他想要将双腿从深渊中拔出来,他的心中惶惶不安,而后他察觉到了心头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节奏的心跳。
咚咚、咚咚——
那些冗杂在一起的记忆于某一刻骤然清晰,钟离湛突然想起来自己身上的禁制从何而来。奔腾的马蹄声在他耳畔掠过,时光仿佛于他的眼前倒回,让他将这数月忘记的记忆悉数回想起来。
心头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是他曾经听过的熟悉的女声,她就在他的身上,他的禁制要保护的……是她!
轰隆隆的雷鸣声骤然响起,束缚着云绡灵魂的禁制消失,那道追随她而来的劫难即将到来,钟离湛心头一痛,又满是慌乱。
他想起来了,那些被刻意压制的,被抹去的回忆纷沓而至。
钟离湛记起了他踏上月坛时看见的过去,也记起了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未来。
呜咽的哭声在他的心头荡开,云绡并未发现她身上的禁制已经因为钟离湛的力量消散而被解除了,她无力地闭上眼,一遍遍地喊着钟离湛的名字。
钟离湛听着她的声音,明明才只是他听见的第三次,却像是已经无数次在他耳畔响起过。
在他步下月坛时看见的那些画面里,他见过她的面容,她和他设想的长得一点也不一样。他以为和他灵魂如此共鸣契合的女子,应当也与他一样随性洒脱或凌厉朗正。
可其实她长得很可爱,稚气未脱的少女,却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将他耍得团团转。
他短暂地感受过她的拥抱。
他听到她的声音娇娇地唤他哥哥。
他的灵魂上,也有如她一样明媚如火焰的颜色。
钟离湛分明没有经历过那些,可他仍然放慢了脚步,想要细看她再久一点,但月坛上附着的力量渐渐消失,他的记忆也变得模糊。
如今那些模糊的片段,如同镇定他神魂的法咒。
钟离湛听着近在咫尺的雷鸣声,在大殿内燃起了一把火,封住了所有妄图进入殿内的道路,结界阻隔了雷霆靠近。
-
何舜满脊的汗水几乎将他的衣裳浸透,他听着殿内钟离湛传来的痛呼声,忍不住想要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他们劝阻他,剥离侵占钟离湛身体的灵魂一定是痛苦的,这说明他们殿中画下的摄魂咒起了作用,只要等钟离湛身体里的魂魄彻底被撕碎,他们再过去也不迟。
何舜的心中满是慌乱,他知道这个计划其实漏洞百出,这些人也定然各怀鬼胎,可他仍然愿意与他们合作,因为他知道钟离湛的身体里的确有另一道魂魄。
短暂的安静之后,殿内燃起了火光,那些极力隐藏面容其实早就在何舜面前暴露的黑袍人们紧张的围绕着大殿乱转,也不知他们想起了什么,心下大定,突然就不再靠近火光了。
何舜越想心越乱,他一时忘记了呼吸,直到胸腔憋得发疼,直到天空雷声滚滚,直到那簇火焰烧至房梁,钟离湛也没出来。
“君上!”
何舜终于忍不住,他摆脱几人的拉扯,朝独那一处的宫殿奔去。
没人拦着他。
他听见身后人的声音,带着嘲弄与释然。
“剑悬于脊上,钟离湛必死无疑。”
“任他去吧,就让他给曦帝陪葬。”
-
云绡看见了火光,感受到了炙热,没有禁制的保护,大殿墙壁内的摄魂咒对她的魂魄也起了作用,像是有无数毒蛇朝她逼近,顺着她的四肢百骸缠绕上来。
云绡止住了哭声,抬眸看去,入目所见是一片旺盛的红,她好似在某个时刻做过同样的梦境。
火光冲天,遮蔽了周围一切,云绡几乎要听不见钟离湛的声音
了。
他的禁制将她困在他的身体里,没有被此间天道发现,可也让那催促着云绡回去的铃声无计可施。
而今禁制散去,雷霆发怒,云绡听到的便是催魂的铃响,顺着她的耳朵直达心头,她身上的抽离感越来越重,魂魄被摄魂咒撕扯得也越来越疼。
“钟离湛。”
云绡发现自己的魂魄终于能动,她有许多话要和钟离湛说,可才只是开口喊了他的名字,便感受到了与他相同的疼痛。
她的五感回笼,她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他的身躯已经大半没入血腥的泥土之中,钟离湛已经没再挣扎了。
【我没力气了,小仙女。】
钟离湛说这话时,两只手还对着结界中的虚空画下咒文,那些密密麻麻的咒文云绡曾在卷轴上见过。
她心下一片凄凉,她知道钟离湛此刻不想浪费任何时间,他用火光封住外面那些人的道路,用结界阻拦外界一切感知,就是为了能写完这些咒文,能短暂地护住她的安全。
结界内,暗金色的咒文凝聚在一起,成了半透明的斑驳的墙,墙之外,火光中有道人影挣扎着往殿内奔来。
结界本应当阻隔所有的声音,可云绡仍然能听到有人在喊君上。
她认真看着的咒文不知何时已经近在咫尺,云绡一怔,垂眸看去。
她的魂魄已经离开了钟离湛的身体,那些铃声戛然而止,她知道这是她必须要回去的时刻。
云绡垂眸,她看见了被血色红泥覆盖身躯的钟离湛,他的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唯有额心的一线红痕如同沁血一样,他在消耗他神魂的力量,也要完成这场咒。
钟离湛似有所感,抬眸看来。
他的手指微顿,那金灿灿的符文之中似乎有道模糊的影子。他的火符避开了她,不忍伤她半分,反而勾勒出了她灵魂的模样,和他记忆里的无比相似。
结界破了。
钟离湛的身躯又往红泥中陷入几分。
他的手轻轻推开了眼前的咒文,那些金色在他触碰的一瞬间骤然碎裂,爆裂的金光像是星河火花。
荡开的气劲削弱了殿内的大火,却引得雷声阵阵,一场暴雨倾盆而下,劈里啪啦地落在世人的身上。
钟离湛的双眸还在看着云绡,他的手指虚空朝那火光中的剪影点了点,好像这样就能触碰她。
实际上他只感受到火焰吞没皮肤的灼痛,他甚至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高悬之剑在那场暴雨倾下之际,骤然从云端坠落。
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的力量势如破虹,剑身从云绡的眼前闪过,她看见了上面片片碎裂的银粉化作的两个字。
——诛神。
不是斩魂剑!
是他们要斩除威胁,是他们不相信这世上有一个人真的能在濒死之际斩断了他们棋局的一角,是他们感受到了恐惧,避开天道对钟离湛实施打压。
他们终究还是亲自动手,要杀了他!
云绡的魂魄随她的意识而动,她不想让钟离湛死,她知道这场雨的意义,知道钟离湛在死前写下的三千咒文的用意!
世人说,那是杀神对曦族的诅咒,让曦族人寿渐短,从此活不过百年。
其实不是的!
这一场暴雨中每一滴附着的咒文从天空洒向凡尘,沁入土地,破除了云上巨人对所有曦族人的掌控。
他不是诅咒了曦族人,他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他的族人。
他不该死的!他也不能死!
云绡想,他若这一死,后续两千年,那些谩骂诅咒,那些污名误解,就统统洗不清了!
云绡舍不得,她舍不得钟离湛做了这一切,还要在每一年的圣仙节被鞭笞嘲弄,她不舍得他被封在禁地深处,被世人立下永无光明的坟冢,沉睡在历史的罪恶里。
即便她回不去,即使她会魂飞魄散,即使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她也舍不得。
是钟离湛给了她自由,是他让她吃饱了肚子,是他告诉她痛了要揉一揉……是他教会了她爱,让她知道,纵使人生多苦难,她也可以活得快乐,无需为他人之恶,厌弃世间。
是他给了她活着的意义,那她想让他活,又有何不可?!
-
长剑穿魂而过,钟离湛似乎听到了一道凄厉的痛呼声。
诛神剑坠入钟离湛的脊骨,将他牢牢封印在原处。
【绡绡!】
钟离湛抬眸,随着长剑没入身躯,他的五感随之消散,他没有看见云绡,而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知不到。
那双沁血的狐狸眼不甘地合上,头颅低垂。
宛若死亡。
第119章
云绡看见了自己……
在她义无反顾朝诛神剑下撞去时,她感受到灵魂的疼痛,可那把剑并未贯穿她的魂魄。
它沿着云绡的魂魄擦出了一道足以让她痛呼出声的伤口,刹那的疼痛之后,她眼前一切场景全都发生了改变。
时间流逝得很快,所有事物的发展在她一个眨眼之后就过了百年。
钟离湛还是沉睡了,那把剑将他封印在红泥之中,谁也不敢动他,谁也不敢靠近。只有一些湖族人受了点拨,将那里变成了钟离湛的坟冢,盖建了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神霄塔。
再后来,那些背叛钟离湛的人也都没能得到神明的眷顾。
他们用钟离湛杀了无数恶人,自诩正义的剑,将钟离湛钉在罪恶染红的泥沼里。
而彼时大殿着火,唯一一个冲入火海,不断喊着“君上”妄图找到钟离湛,将钟离湛带出去的那个人,获得了他们给予的长生和五族之力。
云上巨人很会玩弄人心,他们的恶趣味地挑拨了凝聚在一起杀死钟离湛的那些人。
他们都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尾人族愚蠢,旖族势微,曦族又在钟离湛的祝愿下摆脱了长寿和苍穹对他们的桎梏。代表着人族背叛钟离湛的那个人,自大火燃殿之后就不知所踪,最后坐上帝位的是湖族人。
那名穿着与云绡相似衣衫的女子,被他们称之为圣仙。
他们不会承认自己背叛了钟离湛,便将一切都美化成了神明怜悯苍生在暴君的统治下食不果腹,于是赐神力于湖族少女,叫这少女杀了钟离湛。
湖族需要这样的标记,来证明自己是被天道选中的,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建立新的王朝,彻底推翻照国余辉。
圣仙之名,也可以让湖族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其他几族拥护,那名少女永远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成为他们谋取名望的傀儡。
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于是他们将钟离湛塑造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可他们之间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
那些不足百年的兴盛再到衰败,那些更换王朝的掠夺和征战,才是云上巨人想看见的。
从那之后,曦族不再与外族通婚。
世人说,他们是被钟离湛诅咒了,他们都说钟离湛果真是个吃人的杀神,就连自己的族人他都不放过,还要在死前拉曦族一并下地狱。
可只有曦族人自己知晓,自斩断与苍穹关联,他们安居一隅,避开了战争和挑衅,不再和那些阴晴不定的其他几族相处,他们其实可以过得很好。
除了那些仍然在污化钟离湛的氏族。
辽辽曦族,地广物博,氏族之所以能那么多年屹立不倒,恰是因为他们长寿。越是长寿,氏族的力量就越是盘根错节地庞然。
可当他们有一日也与寻常人一样生命短暂,百年之后尘归尘,土归土。曾经在百姓眼里不可撼动的巍峨高山,轻易于时间洪流里摇摇欲坠,甚至无需他们动手,便自动瓦解。
一鲸落,万物生,一个庞然的氏族湮灭,代表着他们手中的资源几乎平等地流入了百姓的生活里。
即便在曦族领地里,仍然有人痛恨钟离湛,仍然有受病痛折磨者不甘生命消逝,妄想过如果他们还能再活久一点就好了,活到一千年,两千年……
但在曦族古殿的历史记载中,即便对钟离湛只提到了寥寥几句,也不是恶言。
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看明白,曦帝崩的那一日,天降甘霖。
从那之后曦族的土地上能长出茂盛的树,艳丽的花……堆土成山,风过留香,他们土地肥沃,物资富饶,诅咒,也就不再像是诅咒了。
这也是符玉城中百姓经过了两千多年,占据绝大部分的城池,也仍然给钟离氏之后留有一席之地的缘故。
钟离湛死的前两天,王宫内外热闹非凡。
举国以马鹿为祀,火符为焰,成熟的瓜果数十车,推入大街小巷,家家户户的桌案上都能放下几颗泛着清甜香气的果子。
时间流逝得太快,快到记得真相的人越来越少,而历史的记载里,相信湖
族的人越来越多。
那是云绡给钟离湛准备的生辰宴,后来变成了欢庆他死去的圣仙节。
然后,云绡看见了她自己。
画面转变得太快,她的灵魂突然就被带回到了一个熟悉的环境里。
云绡的印象深处,她曾在这所宫殿里住过一段时间。
而此刻,颇为受宠的妍妃正在痛苦地生产,云绡看见她冷汗涔涔,不断哀嚎,望向自己隆起的肚腹眼神痛苦又痛恨,厌恶又悲哀。
云绡早就知道,在她猜出景妍是曦族长老之后,她就知道景妍并不高兴她的出生,而对方一直以来对她的厌恶,也不是因为生下她让自己的肚子上爬满了可怕的纹路。
可此刻云绡看着景妍眼底的怨恨,她还是觉得苦涩,倒不是她对景妍还心有不甘,而是她的心变得柔软了。柔软到,她为尚未出生的自己感到可悲。
云绡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出生。
灵魂被诛神剑划开的伤口,于此刻后知后觉地传来了疼痛,云绡看着赤条条还沾染着血迹的自己,助产的嬷嬷将她翻了过来,拍着她的背想让她哭。
云绡看见她的脊骨处,一道淡淡的红痕仿佛薄纸划破的伤口,细微的伤口里,祝咒浅浅,汇入了她的身躯。
嬷嬷咦了声,伸手抹了一下,连带着她身上脏污一并抹去。
婴孩的背上光洁,没有半点痕迹。
云绡却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认得那祝咒的字迹,也知道那道痕迹的位置,恰好就是诛神剑划破她灵魂的地方。
钟离湛说……她的身上有剑意,只有她才能拔出将他封印于禁地之下的剑,也只有她,能唤醒沉睡数千年的他。
那道剑意,尚未斩杀它的主人便擦过云绡的魂魄,而钟离湛的剑,不论由谁支配,都不会滥杀无辜。
那是附着在剑上的力量,是钟离湛的慈悲,叫她灵魂上的伤口跨越两千余年,补偿于她。
所以她从来受伤都能很快愈合,所以……是钟离湛救了她,也只有她能救钟离湛。
一切,皆于冥冥之中的注定。
这才是苍天不忍,给予钟离湛的一线生机-
“绡绡!”
“绡绡——”
呼唤声由远及近,云绡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时还有些恍惚。
她是在听到婴孩时期的自己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时眼前一黑,五感尽丧,昏厥过去的。
而后魂魄浮浮沉沉,仿佛在黑暗中度过了很长时间,可比起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的两千多年来看,那点儿黑暗又微乎其微。
听觉率先恢复,紧接着便是嗅觉和触觉。
云绡闻到了草木的清香,身体好像躺在柔软又坚硬,温暖炙热的怀抱中。
她拨开遮挡视线的那一层黑雾,缓慢睁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脸。
入目撞上的是一双担忧的狐狸眼,钟离湛的眉头紧锁,即便云绡已经醒来了他也仍然不放心。
云绡对上钟离湛视线的那一瞬,不知今夕何夕。她记得她往诛神剑下冲过去时也看见了钟离湛的双眸,彼时火光冲天,他可能看见了她,也可能看不见她,但那一眼他们视线相汇。
此刻见到了心心念念之人,云绡的心仿佛又回到了那濒死的紧张时刻,她想动弹可四肢无力,钟离湛的脸也只是在她的视野中一闪而过。
紧接着,一张放大的皱巴巴的脸就出现在她的面前,几乎挡住绝大部分的光线,还有一把粗糙的花白的胡子掉在她的脸上,扫过她的眼角,痒得很。
“云绡,你终于醒了啊!”
仲卿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一边激动地说话,那胡子就一边扫着云绡的脸。
“哎呀你可担心死我了!这九星连月阵今后可不能再用了啊!谁知道居然还会出现魂魄出去了回不来之怪事。你不知道三天过去星象更改你却还没有消息时,你那脸有多臭啊……”
仲卿嘴里的“你那脸”是当时魂魄附身在云绡身体里的钟离湛的脸色。
云绡的脑子还一片嗡鸣呢,乍一醒来就要听仲卿的魔音灌耳,她感觉自己的头脑像是挤入了一堆浆糊一样,堵塞昏沉。
思绪迟钝,身体僵硬,情绪也迟缓地浮上来。
“闭嘴。”
好不容易能开口,云绡想先安静一会儿。
她的声音实在太沙哑太轻了,不过仲卿离得近,还是听见了。
仲卿没再说话,那颗在云绡看来近在咫尺巨大无比的脑袋也没有挪开,长湖子刮得云绡脸痒,仲卿那张老脸也看得云绡眼疼。
但她没有闭上眼睛,因为……挺亲切的。
她好像在悠远的时间长河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在月坛上看见了照国之前的千年时光,又在钟离湛被诛神剑封印之后经历了起伏多变的两千多年。
似她活了那么久,又似她看遍了不属于她的不同人的一生,纵使灵魂游过,也太虚太空。但云绡还是回到了她生长的地方,她该在的时空。
所以,她能稍微忍受一下仲卿。
“把你的脸挪开。”
只是稍微,也只是一下。
仲卿哦哦了两声,往后退了两步,捏着自己的胡子道:“我也实在是太激动了,你可不知道你睡了足足十六日,吓得我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唉……老夫为你流过泪啊,十一殿下。”
云绡:“……”
她听见了,但她把仲卿的话抛诸脑后,不想理会他。
云绡又一次看见了钟离湛的脸,背对着阳光,暖阳在他的头顶上形成了一层神圣的光圈,将他锋利的轮廓柔和下来。
那双冷凛的狐狸眼微微泛着红。
她初睁眼时从中看见的无助、伤心、担忧和隐隐抑制不住的戾气,也都在仲卿打岔之下,变成了如水的温柔。
云绡不知道钟离湛这十多天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日都让他备受煎熬。
九星连月阵三日星辰便会回到原点,那个时候云绡的魂魄就该回来了。
可钟离湛在云绡的身体里昂首看着夜空渐渐过去,天边泛白,熟悉的气息久久未至,掐指也算不出云绡的魂魄归于何处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魂不守舍。
踉跄了两步,钟离湛没敢动,一整个白天的煎熬,让他晚上再一次移动星局,不敢有任何松懈。
三天又三天,云绡还是没回来。
之后又过了三天,就连仲卿和徐容靳都在望月山上闹了一通回来了,云绡仍然没有半点归来的踪迹。
钟离湛没有附身在她的身上,他怕因为自己占据着她的身体,所以才让她的魂魄迟迟没找到归途的轨迹。
钟离湛抱着云绡的身躯就坐在皓月之下,每一次星局的转变,都让他冷汗涔涔,仿佛死了一回。
他没敢动,九星连月阵从启阵时起他就没离开过那方寸之地,一次次移星之法让钟离湛几乎看不见希望,每一次到了星辰归位之时他都屏息等待。
等待之后,皆是空妄。
直到这一次,星辰变化,若按照三日来算,云绡应当会在后天夜里归来,可这个白天,暖阳当空,钟离湛突然算到了云绡魂魄的异动。
她一直都在他的怀中,灵魂归位时钟离湛劫后余生,但云绡没那么快就醒来。
她好似梦魇了一场。
这些天仲卿和徐容靳拜了诸天神佛,徐容靳甚至朝钟离湛的背影磕了三个头。
他想着杀神好歹也是神,他们实在无计可施了。
故而云绡睁开眼时,仲卿会那么惊讶,一下子凑上前去喋喋不休。
徐容靳其实也想凑过去,但仲卿看不见钟离湛,他能看见。那颗烧焦了泛白的眼珠子里,钟离湛的脸色变得尤为可怖,盯着仲卿的后脑勺仿佛他就是个死人。
如果仲卿敢把云绡从钟离湛的怀中往外扯上半分,徐容靳一定得提前摔盆扶幡,黑发人送白发人。
但钟离湛难看的脸色又渐渐缓和过来了。
因为仲卿越激动,便越说明他方才的那一眼没有看错,云绡的确醒了。
而云绡开口让仲卿闭嘴,他又长舒一口气。
她的魂魄回来了,她没有因为魂魄在不属于她的时空里游荡太长时间而忘却今生,她还是她。
于钟离湛而言,只要云绡安好,其他的就都不重要了。
第120章
云绡的魂魄刚回到自己的身体,整个人还处在怕冷的阶段里,仿佛死里逃生一样忍不住就想往温暖的地方依偎。
她靠在钟离湛的怀里,费力地用手搂抱住了钟离湛的肩,然后一寸寸上移,以心口贴着心口的姿势,感受他魂魄的温度,还有他魂魄中,属于心脏的跳动。
他说过他可以活过来,因为他从未真正的死去。
终于回来,终于再见到钟离湛。
云绡原以为自己会有很多话想说,可事实上她现在只想静静地抱着他,感受着有他在身边的安全感,那可以让她暂时忘却两千余年前堪称生离死别的画面。
所幸,那些都过去了。
既然历史无可更改,而这是钟离湛的一线生机,那所有阴谋诡计久不可能算无遗策,真正惠利苍生的大道也不会一直崎岖坎坷。
钟离湛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云绡,他对自己失去的记忆也很好奇,在云绡借着九星连月阵离开这个时空时他就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去。
可他没想过不会有第四次的原因,是因为他害怕了。
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恐惧……哪怕是他曾面对云上巨人时,心中想的也是吾宁死亦不屈,可云绡没回来的时候,他灵魂深处的战栗叫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也没办法想到下一步该如何走。
一日日的枯等,打破了他所有坚毅,他也没有自己想的那样镇定自若。
此刻怀抱着云绡,她的依赖和亲昵都在安抚着钟离湛的无助和茫然。
两千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刻他也不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弄明白了。
钟离湛不畏惧死亡,只有当他真的拥有软肋的时候才感受到,面临恐惧,是怕失去他最在意、对他最重要的人。
他怕云绡死掉。
一百个他,一千个他,一万个他换苍生都值得。
一个云绡,他不想换。
钟离湛的私心在这十六天里疯狂滋生、蔓延,如茂密的藤叶织就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吞没了他坚守的正义,化作他心头无可破除的阴霾。
他舍不得,他不想,他不愿!
他不会用云绡的命,去挽回任何人。
此时此刻,钟离湛只想要陪着云绡安稳地睡一觉。
云绡太疲惫了,钟离湛轻轻拍着她脊背的力量无声地抚慰着她,很快她就又闭上眼睛,但在睡过去之前她伏在钟离湛的耳畔,告诉他他想要来钟离氏老宅找的东西,究竟藏在了哪儿。
这一次她呼吸绵长,眉头舒展。
-
云绡睡了很舒适的一觉。
她的魂魄已经回来了,几人也就没必要继续留在空旷的钟离氏老宅里吹风。
钟离湛没有假徐容靳之手,他往云绡的身上贴了一张隐身符,亲自抱着她去了他们在符玉城暂住的那所空院落,守在云绡的身边时不时查探一番。
云绡再度醒来,又过去了六个时辰,这一次她的头脑清晰了很多。
这一觉,将那两千多年所见的繁种经历全都化成了一场梦般,唯有细节她还记得,剩下的全都成了模糊的印象。
云绡觉得身体轻松了下来,她伸了个懒腰,而后对上了钟离湛温柔的眉眼。
“你醒啦。”钟离湛的声音很轻。
云绡眉目弯弯地看着他。
阳光从窗棂倾泻而入,淡金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身上,为他的魂魄镀上了一层光晕,而他的手此刻握着云绡的,指腹摸索,无声亲昵。
云绡经历过钟离湛的病弱时期,他的手脚总是冰冷的,他的脸色也总是苍白的,还会遏制不住地咳嗽、呕血,叫高大的他偶尔会弯下脊背,捂着心口承受虚弱。
此刻的钟离湛虽然只是魂魄,可他是暖的,他的气色看上去也不错,他在她的面前永远那么强大,好像再也不会倒下,会一直守着她的样子。
这一次,过去的历史,就真的成了过去了。
云绡感受着钟离湛掌心的温烫,她朝他露出一抹笑:“我好想你啊,钟离湛。”
即便她好像从来都没和他分开过,但思念还是在云绡的心底泛滥,此刻倾诉出来。
钟离湛闻言欺身而上。
他半跪在床头的位置,一只手握着云绡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她的下颚捧起她娇小的脸,指腹勾住稍稍用力,双唇便触碰到了一起。
狐狸眼闭上,纤长的睫毛化作了阳光下的金蝶,云绡的呼吸间全都是钟离湛的气息。
湿润的吻,带着哄尉的吮舔,相濡以沫。
交叠的发丝如缠绕的花藤,由窗棂缝隙里投入的细小的阳光绽放出一朵朵碎金般的小花。
钟离湛的吻,顺着云绡的唇角落在她的脸侧、耳垂。
沿着她细瘦白皙的脖子,以鼻尖轻蹭,舌尖轻触,一路而下。
低沉的微哑的声音在云绡的耳畔响起,带着他炽热的喘,回应着云绡的那句好想他。
“我也很想、很想你,绡绡。”
直到这时,他才感觉自己的灵魂活过来了。
钟离湛的吻又压上了云绡的唇,他的舌尖舔开云绡的唇齿,这一吻正欲加深,房门便被拍得砰砰响。
两双沉浸的眼睁开时,眸中还有未退的情/欲和迷离。
云绡本能地抬了抬下巴,凑上前碰了一下钟离湛的唇角。钟离湛倒是情绪压得很快,眸子清明了之后,抬手揉了一下云绡头顶凌乱的发丝道:“应当是仲卿。”
果然,门外响起了仲卿的声音:“十一殿下?你没事吧?”
云绡眼中疑惑,仲卿现在还有这个本事了?连她何时醒来都能知道?
钟离湛无奈叹息:“是我掐算了你大约要睡的时间。沉睡是因为你的魂魄离开本体太久,需要安静的环境慢慢融合,抛却你的魂魄游离于各个时空中的芜杂。沉睡的时间太长也不好,容易陷入梦魇,所以我提醒他,到点了要来把你叫醒。”
云绡的眼神顿时变成了幽怨,声音闷闷道:“就不能你自己叫醒我?非要叫他这个大嗓门来破坏气氛。”
钟离湛喜欢她这样,所有灵动的表情,都是她鲜活的证明。
他道:“我舍不得。”
云绡:“……”
少女矫揉造作地往钟离湛的怀里钻了进去,声音像是小猫似的哼哼唧唧,也不过几个眨眼,云绡便粗着嗓音对还在拍门的人道:“马上就来!”
“哦哦,十一殿下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那我们等你。”
仲卿若不说个等字,云绡还能假装没听见他的叫唤在钟离湛的怀里再赖一会儿,但他说了个等,便是提醒云绡,即便她回到了此时此刻,也仍然有一大堆急迫需要解决的事情等着她。
云绡暗叹了一声,她怎么有种回到钟离湛的身体,终日忙忙碌碌的感觉?
-
云绡没让仲卿和徐容靳等太久,也不过一刻钟她便梳洗好走出房间。
此时阳光正好,但冬风较寒,几人便没到外头说话,而是窝在庖屋内。
灶上烧着热水,隔水蒸了蛋羹,锅堂下头燃烧的柴火还能取暖。
仲卿和徐容靳也有许多话要和云绡说。
这些天云绡没回来,他们也不敢拿那些事去麻烦钟离湛,故而关于云绡开启九星连月阵之前,他们去望月山闹事引走司徒皎和陆青岳之后发生的事,这个时候才能说出来。
徐容靳率先开口:“据望月山上的野兽说在月坛处盖建圣仙像的那些人,一旦到了晚上便会化作疯子,无差别地攻击所有眼里能看见的东西,还会吃人。”
徐容靳一听便觉得此事诡异,他和仲卿就打算在望月山中等到了天黑。但他们还记着云绡给的任务,徐容靳便调动了山上的兽群,恐吓那些盖建圣仙像的人纷纷逃离望月山。
后来那些人中有人将此事告知到符玉城的城主府中,有老人说兽群异动可能是地龙翻身,一旦真是地动,山上的人或许都会死在那里。
陆青岳谨记司徒音璃的嘱咐,不论如何,山上每一个晚上都不能缺人,所以他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望月山,司徒皎自然跟着他。
陆青岳来时也不知和那些人说了什么,后来那些人也都陆陆续续地重新上山,而后又被徐容靳调动的兽群给吓了回来。
往复两次,陆青岳也就和府卫一起守在山下,禁止他们再下山。
陆青岳越是如此,徐容靳就越觉得古怪。
天黑时,徐容靳和仲卿去了月坛,藏在暗处,想看看月坛上究竟有何秘密,怎得那些人求着陆青岳说只在山下等一夜都不成?
月坛是上千层的白玉阶而成,每层白玉阶上都刻有深邃的符文,那些纹路经长年累月风吹日晒也没有多少更改。徐容靳见到月坛时,那些深刻下去的符文里都有浅浅一洼血色。
白与红交织,形成了诡异的画卷,月色照耀下,那些沉睡在阶梯上原本应当盖建圣仙像的人突然苏醒过来。
徐容靳仔细看着,那些人的身上都在滴血,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受伤了。
他们的嘴里嘟囔着饿,于是见人就咬,不分敌我。
徐容靳道:“他们喊饿的时候都失去了理智,山上其实也有其他能果腹的东西,一些山梨野果不在少数,可他们只盯着那些能动弹的活物去撕咬。”
还拥有理智的人尖叫着逃亡,而没有理智的人互相蚕食,血液流入月坛阶梯的符文上,就成了后来逃回来的那些人说的,他们是无意间踏入了杀神留在月坛上的杀戮之念,是他们触犯了禁忌,这才遭此一劫。
云绡知道月坛真正的用途,自然不会认为钟离湛留在月坛上的符文沾到了人血便会让人疯魔。
徐容靳继续道:“当时他们太癫狂了,我不敢贸然靠近,便一直等待机会,而后天就亮了。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那些疯狂的人又慢慢冷静了下来,大梦一场,他们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什么事,只依稀记得周围人在夜里吃人。”
仲卿道:“死了很多人,他们将尸体抬走之后,下午就又有一批人上了山。”
云绡眉头紧蹙:“怎么看着那么像用人血来供养圣仙像?”
仲卿点头:“我也这样觉得!那圣仙像到了夜里便阴气森森的,那张还没雕刻出五官的脸在月光洒在白玉阶上连同血液的颜色一起折射其上,尤其骇人!这司徒音璃简直是个疯子,也不知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徐容靳接话:“我觉得他们都是在干坏事,就是想要人去死,所以、所以——”
徐容靳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道:“我还剩两张火符,都用在那上面了。”
他干了和头脑不清醒时,在锦仙山上干的一样的事。
这也是徐容靳和仲卿成功阻拦陆青岳和司徒皎的脚步,甚至让他们十几天都没回到符玉城的原因。
云绡听到这儿,默默给徐容靳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顺便安慰孩子:“没关系,别不舍得,回头我让你爹给你再画两张。”
徐容靳:“……”
云绡看向钟离湛,钟离湛眸光似水,对云绡予取予求,点头:“画,现在就画。”
徐容靳:“……”
云绡:“……”
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是在催你画符,我是想问你,你可从他们的描绘中看出那姓司徒的到底想做什么啊?”
钟离湛嗯了声,道:“选址月坛,是因为月坛是整个南方离天最近的地方,采月华补精炁,以人血供极阴,她想塑造伪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