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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130

    第121章

    在场三人瞪大双眼,云绡和徐容靳聚精会神,只有仲卿找不到准确方向,那双眼似乎有些呆滞地盯着钟离湛的耳朵看。

    钟离湛:“……”

    要不要想个办法让仲卿不用瞎眼睛也能看见他?

    只略微思忖了一瞬,钟离湛就摇头作罢,他能找到活过来的办法的,便不折腾小老头了。

    伪神之说,也是钟离湛在经历了锦仙山封印洛娥一事之后,寻找苍生与天相连的关键时,偶然寻到的民间话本故事。

    云绡知道他失去记忆的关键,是因为云上巨人畏惧他。

    钟离湛是曦族人,所有曦族人皆被赋予了所谓的赐福神力,长寿两千年,这让他与云上巨人有了羁绊,也叫他们能通过特殊的方式,摧毁钟离湛寻到与他们相关的记忆。

    但这不代表,他们能清除钟离湛的所有记忆。

    “这种塑造伪神的方式也是我之前从湖族那边听来的,湖族与生俱来的能力是擅设阵,当时传说湖族有段时间常坐五族之首,是因为族内有个人极为擅长利用阵法排兵,此天赋利用于战争上几乎无往不利,百战百胜。”

    “后来便有人将之神话,说他可以撒豆成兵。因为豆兵数量庞然,且无生命不会畏惧和退缩,便总是豆兵在前,攻下城池后,湖族人再占据领地。而那个能撒豆成兵者,便被湖族供为百战神。”

    钟离湛继续道:“湖族人的寿命与凡人一般,纵使用兵如神,真能撒豆成兵,那个所谓的百战神也还是逐渐年迈,踏入了棺材,从那之后湖族在战事上连连败退。”

    “再后来,便有人动了歪心思,他们将百战神的尸身挖出来,以纯金打造其金身,将他的金身搬到了战场上,每一个人在出战之前,都会在他金身上撒一滴血,祈求庇护。”

    钟离湛说到这儿,云绡也帮着转述,仲卿突然反应过来:“我看过此人传记,那已经是数千年前之事。湖族百姓的确将其称之为战神,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还有百战神的画像作为墙纸,为那些家中有人被征入兵的人家贴在台上供奉着。”

    仲卿说的故事,显然不是钟离湛听到的版本。

    云绡让他闭嘴,示意钟离湛继续说。

    钟离湛便道:“从那之后,湖族又有了百战百胜的力量,不过也伴随着怪事发生。湖族的士兵死后并未倒下,反而在夜色里重新站起来,就如同当年百战神撒下的豆兵一样,不怕疼不怕死,勇往直前。”

    云绡只要想到银银月色之下,无数已经缺胳膊断腿浑身是血的人站起来朝活人遍地的城池而去,她便有些毛骨悚然之意。

    徐容靳歪着头用那半边被烧了的耳朵听得仔细,又带入他和仲卿夜里在望月山上看见的一切,连忙道:“是有点儿像,那些人也是被月色一照,不怕死也不怕疼,只知道攻击所有能看见的活物。”

    钟离湛开口:“最开始的湖族或许的确是想借一点百战神之运,不求无往不利,但求少些伤亡。但他们供养给百战神的血越来越多,而重塑金身的百战神暴露于旷野日夜汲取天地精华,竟生出了些许意识,以血融出了死魂。”

    “他开始不满于永远只能成为一个雕像,他的意识驱动着笨重的身躯,动用意念便可以操纵那些死尸为己所用,让他们攻城略地,为湖族打下江山。”

    钟离湛说完,朝云绡耸肩

    :“这就是关于他全部的故事,也正因为他拥有金身,乃不死之躯,无人能抗其锋芒,故而成了伪神。”

    伪神,也就是人间不死不灭之神,可以让他的信徒成为他的手中利刃,指哪儿打哪儿。

    她嗤笑一声:“什么伪神?什么汲取天地精华融出了死魂,不过是因为他金身以肉身为载,又长年累月地搁置在战场周围,战场上死去的人最多,沉浮于世间未被太阳完全晒得灰飞烟灭的孤魂野鬼也多。孤魂野鬼见那里有一座金身,恰是最好的庇护场所,不必害怕白日的烈阳,纷纷朝那里头躲。”

    钟离湛赞赏地朝云绡点头,他当时听说了这个故事,也是这样想的。

    云绡继续道:“孤魂野鬼占据金身后,每日还要被无数活人以鲜血供养,自然而然就将那孤魂野鬼养出了戾气,也养出了些许可以操纵死尸的能力。所谓死魂,其实就是集齐战场上的冤魂怨念,拥有了意识之后便只知征伐,最后便是杀戮无数了。”

    仲卿意外地看向云绡:“你说得还真是对的!那位百战神到后来的名声并不好听,据说是每日都缺不了鲜血的供养,如若一日缺血,便会金身锁魂。所以他也渐渐成了能止小儿夜啼的恶名声。”

    正因后来战事一旦不利,那位百战神便不分敌我地虐杀饮血,那座金身就被当时的将军打碎,在孤山周围设阵,将其放置山顶七七四十九日,做了一场法事之后,怪诞之事就再也没有发生。

    那也只是湖族各种传说中不起眼的一个,仲卿之所以看过,恰是因为那传记就收于湖族古殿内,与话本搁置在一起。

    他当初年纪轻轻刚成为湖族的长老,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也不想让那些人以为他无所事事,所以就将古殿内的书籍看了个遍。

    除了百战神的传说之外,他也看了圣仙古籍。

    很久之前云绡曾问过仲卿关于圣仙之事,那个时候仲卿和她并不相熟,而圣仙由来又是他们湖族秘辛,他当然不会随意吐露。

    其实他不说,也是因为他从圣仙的传记里看出,圣仙并非外界传言的那么厉害又圣神。越了解有关于圣仙的细节,仲卿就越能发现,湖族以圣仙之名究竟做过多少私心害人之事。

    司徒音璃要在月坛上建造圣仙像,她的真正目的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司徒音璃在知道仲卿成了湖族的长老之后用不老丹也成了湖族长老,那古殿里的书籍她也一定都能看。

    她说她的不老丹是根据圣仙古籍里的记载才想到的办法,仲卿从自己的记忆中并未找到类似事迹,便足以证明司徒音璃的不老丹一定是从别的地方弄来的。

    是补药还是毒药,此先不论。

    她建造圣仙像的意图,就是想要复刻当年湖族百战神之力量,结合她要找到钟离氏藏匿的宝藏……司徒音璃的野心当真令人发指且畏惧。

    云绡也算是弄明白了。

    “她要招兵买马,推翻凌国云氏王朝。她说不老丹是她看圣仙古籍后的灵光一现,也有将自己的名声打造成圣仙指引,天命所归之意图。”

    云绡咂舌:“所以建造圣仙像的人中,只有湖族人不会疯魔,是因为她和湖族的长老已经达成了共识。他们不会让湖族人冲锋陷阵,而是让其他几族身先士卒,要那几族的人听话可不容易,于是她就用了这个办法。”

    云绡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仲卿:“圣仙从何而来,你心里清楚。”

    那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不论她是被迫,还是自愿,但她的确是害死钟离湛的关键。

    但湖族人将其捧上神坛,也是利用百姓的盲目无知,打造湖族数千年屹立不倒的威名。

    湖族人自己不知道吗?

    便是两千多年后的今日,底层的湖族人的确不清楚,可那些在古殿里的长老,只要翻过圣仙古籍就清楚圣仙到底是不是神仙赐予神力的救世主,她的像究竟能不能压制所谓月坛上钟离湛的戾气。

    那些长老们假装不知,其实内心也在期待着,期待司徒音璃在她有限的生命里,真的能带着湖族成为五族之主,入主连玉州的皇都,坐上九五至尊之位。

    徐容靳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看向仲卿的眼神十分同情,不禁又感叹了一句:“难怪你不成家。”

    紧接着又说:“那我以后也不成家了。”

    他的头脑有限,也是真的害怕日后会遇见一个像司徒音璃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光是想想徐容靳都毛骨悚然。

    仲卿接受了徐容靳的同情,仔细想来,他其实也挺同情自己的。

    最好的年纪被司徒音璃逼得离开了湖族,去了京都,最老的年纪又被京都逼得回到了湖族,很有可能还要和司徒音璃对上。

    仲卿都想为自己掬一把泪。

    云绡回想起她和钟离湛在钟离氏老宅的那一夜,陆青岳和司徒皎的谈话,云绡才有种原来如此的恍然感。

    就连陆青岳这个氏族边缘的陆家且又被陆家边缘的庶子都知晓司徒音璃的计划,可见此计划应当整个湖族的氏族都有涉足了。

    湖族盖建圣仙像已经好几个月了,不出意外这几个月里每夜都有人死,且每日都有人的血洒在圣仙雕像上。

    死掉的那些人魂魄一旦遇上白天,烈日之下无处去,就躲藏进了圣仙像中。

    到了晚上,有更多人死,圣仙像中的鬼魂便出来吞噬那些人的残魂,于是就成了逃过一劫又疯癫的人口中神像变成了恶鬼。

    那些人并不是倒霉的,恰好他们有几分运气,才能在恶鬼的手中留下一条命。

    云绡问徐容靳:“你放火的时候火势烧到了圣仙像吗?”

    徐容靳摇头:“我只想着将他们都引到山上去,走的时候并未看见那火烧到了圣仙像的身上。”

    这就表示,圣仙像很可能还是完好的。

    但如今正是冬季,即便东洲位于南方,山上也有很多干枯的树木,加上钟离湛的火符又是凡水不可灭,说不定误打误撞,破了司徒音璃的计划呢?

    这十多天他们都没再管那边,也就不知道此刻的望月山究竟成什么模样了。

    云绡想,他们还是得去望月山上看看。

    -

    去望月山之前,云绡私下里问了钟离湛是否将老宅楼阁里藏匿的东西取出来了。

    两千多年前云绡的魂魄还在钟离湛的身体里,只看见他念了咒语画了符,便将那卷卷轴放入了湖中央的楼阁里,她并不知他将卷轴藏在了楼阁何处。

    且那楼阁底下的暗室内云绡在设九星连月阵之前就看过了,那里除了一些金银首饰珠宝玉石之类,没有其他的东西。

    钟离湛朝她点头:“取出来了。”

    仲卿和徐容靳显然不知卷轴的存在,那钟离湛一个魂魄能将卷轴藏在哪儿?

    她眨巴眨巴眼问:“在哪儿呢?”

    钟离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在这儿呢。”

    昨日云绡卧在他的怀中,困倦时还不忘伏在他耳畔虚弱地告诉他关于他藏着的东西是什么,上面套了几层禁制,如何破解……钟离湛抱着她离开钟离氏老宅时,特地

    从楼阁前路过。

    那张云绡绘画的卷轴加上他书写的咒文,合在一起两层禁制,一个是云绡所设,一个是他所设。

    钟离湛在听到云绡说的破除禁制之法时,就知道他当初设下禁制的用途。

    即便他忘记了那段记忆,但两千多年前的他也足够信任小仙女,并且知道他的小仙女过目不忘,故而那张卷轴外所设的禁制只能让卷轴开启一次。

    当卷轴再度合上之后,禁制上的咒文就会化作火焰,将一切全都烧毁。

    这还是因为他不知道从他的身体里离开后的小仙女,是否还能完整地记得卷轴上的内容,所以给了她开启卷轴的一次机会,只要有这一次,她就一定能全都记下来。

    钟离湛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可他用魂魄之力穿透楼阁外的阵界,开启卷轴后,他在月坛上所见到的那些画面也都如潮水一般回到了脑海里。

    关于云上巨人的赖棋之举,关于尾人族尾巴的由来,关于那场布满咒文的暴雨,还有俯身撑山,窥望人间的云。

    至于钟离湛没完全记下的咒文,既然他能写下第一次,就一定能写下第二次。

    “以前的你把卷轴藏在哪儿了啊?”云绡问他。

    钟离湛回答道:“就在楼阁正中央的书架上,在那堆不起眼的其他卷轴里。”

    云绡有些愣怔,她和钟离湛每一次进入楼阁,也看见了成堆的书架,却从没想过那么重要的卷轴,他就大咧咧地放在正中间了。

    那楼阁外设下阵咒,虽说两千多年过去了都没人踏入进去,但……

    云绡一脸欲言又止,终是没没忍住问:“你就不怕有人意外闯入,把这卷轴翻出来?”

    “那不是更好?”钟离湛笑了笑:“我大约能猜到我当时将卷轴放在这里的原因,那是苍天戏弄苍生的玩笑,本就应该曝于光明之下,被世人所知晓。”

    “我当初之所以藏起来,是因为我命不久矣,而后来者未知,陡然告诫世人提防神明,只会让他们觉得我更疯癫。但若有一日有人能破我设在楼阁外的阵咒,又看见了卷轴,且能破除禁制,至少说明他有运势,有能力,便就让他窥见真相,他或许能做得比我所做的更多,更好也说不定。”

    钟离湛说罢,朝云绡挑了一下眉。

    云绡:“……”

    嗯……这种想法很钟离湛。

    在卷轴上的内容展开,而钟离湛也回忆起月坛上所见到的一切后,他的心绪其实是很复杂的。那段复杂的时间里,他握着沉睡的云绡的手,靠着与她的接触度过了心中的些许不甘和不安。

    其实在他于禁地中,被云绡唤醒之际,钟离湛的心中存有戾气和不忿。

    他不记得自己和云上巨人的斗法,也不记得关于五族由来的真相。他能记得的,就是自己在成为曦帝之前,是个好人,成为曦帝之后,也竭尽全力做个好君主,可最后却落得恶名昭著,魂不安宁的下场。

    在知道时代早就更迭千年,而今五族归一一片和谐之后,他想的就更简单。

    他想要自由,和一个鲜活的身躯。

    钟离湛最初的想法,是找到一个疾病缠身濒死之人,在对方死掉魂魄离体的那一瞬,他取而代之,不拘泥于那是谁的身体,长什么模样……

    经历这么多,钟离湛心中的戾气和不忿,也早就在和云绡产生羁绊的时间里消散。他越来越接近过去的他,又比过去知道得多、压力重重的他要更加恣意洒脱。

    这或许是他除了在符玉城孩童时期之外,最轻松惬意且快乐的时光了吧。

    “我虽然知道如何破除天与地的羁绊,可如今的我还没有那个能力将咒语融入雨或风中。”

    钟离湛只说这一句,云绡就明白他的心中所想。

    她眉目弯弯地望向他,道:“那很简单啊!我们趁夜上山,砸了圣仙像,也给山间枉死的鬼魂们做一场法事送他们离开,便回去京都!”

    钟离湛与云绡对视,心头涌上几分心疼和不忍,其实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云绡永远都不再回去连玉州,因为那里是她所有不幸的根源。

    云绡却和钟离湛想的完全不同,她将回去京都说得极为简单,也刻意忽略其中暗藏的危机,摆出轻松姿态给他看。

    手臂一挥,云绡道:“我云绡一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且奉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十倍奉还!我不是君子,故而等不了十年,我也不是小人,十倍不够偿还的,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回京都!”

    “我要推了神霄塔,把你的身体从那些冤魂血铺成的红泥里挖出来!”云绡捧着钟离湛的脸,把他拉向自己,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道:“这一次,还是由我来唤醒杀神,而后咱们不乱世道,咱们救世,可好?”

    她要去走他想走的道。

    这也是她前十六年满心厌世,浑噩茫然后,寻到的最坚毅的一条路。

    云绡当然不是真对世人有多大的同情和博爱,她要的,是将那些云上巨人都拉下凡尘,要给两千多年前的钟离湛报仇雪恨!

    但这不妨碍她在钟离湛的面前扮演一个善良的、温柔的人。

    钟离湛果然被云绡的话说得目如春水,满心滚烫,好似在这一眼对视里,他们的思想、感情和灵魂,都如量定的榫卯,无比契合。

    他启唇,应了一声:“好。”

    钟离湛想,君子论迹不论心,云绡的所作所为,恰合他所思所想,那就足够了。

    第122章

    依着云绡的性子,她说干就干!

    她没觉得自己魂魄才归体还需要休息的时间,在和钟离湛说完话,趁着天没黑,云绡就打算出符玉城往望月山上去了。

    徐容靳和仲卿没想到云绡才刚醒来就要走,二人赶忙跟上了她,心想着她该不会是要跑吧?

    仲卿朝徐容靳推了一把,徐容靳往前踉跄一步险些撞在云绡的后背,还是钟离湛回头瞥了一眼,他才用尽脚趾力气维持住了姿势,没真撞上去。

    回头瞪了仲卿一眼,徐容靳心想:你还是我义父?

    仲卿:义父又非亲爹!

    仲卿给徐容靳使了个眼色,徐容靳叹息,谁让他是做人家儿子的呢。

    傻大个发出蚊子一样的哼声,问云绡:“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云绡道:“去望月山啊!”

    仲卿一愣,与徐容靳对视一眼。

    真的不用再休息一下吗?或者让那维持大阵十多天没动一步的某位杀神恢复一下呢?毕竟他们要面对的可是司徒音漓那样可怕的女人,和已经被人命养了几个月的“伪神”。

    但云绡每一步走得气势汹汹,昂首阔步好似胸有成竹的模样,仲卿便还是将心放了下来。

    他一路走来看见每个族人皆有其忧,这世间真能好好活着的人少之又少,好不容易近百年来都无战争,百姓才走上正轨,不用为衣食住行发愁……偏偏这个时候司徒音漓要用人命来养恶鬼,还要将这些死人练成行尸走肉,替她去打江山。

    挑动战争,除了利己之外,还利什么呢?

    冲锋陷阵的不是他们,无家可归的不是他们,要经受生离死别的不是他们,但最后得到的一切权益都归属于他们。

    何其讽刺?

    即便仲卿早就已经无法打入湖族现任古殿长老们的内部,可他也仍然是湖族人,他不希望湖族最后落得个人人喊打臭名昭著的下场,也不希望湖族的百姓成为这些上位者手中的刀俎,去鱼肉他族无辜。

    仲卿想,他跟着云绡果然是跟对了,至少云绡日后坐上至尊之位,她不会去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

    云绡能狠得下心,做事不拘小节,可她心中也有大义,会怜悯苍生不易的人,终归不会差到哪儿去。

    “十一殿下,是已经有详尽的计划了吗?”年近七十的小老头儿又开始摩拳擦掌了:“你打算如何对付司徒音漓?还有如何告知天下人,她的阴谋诡计?”

    广而告知简单,重要的是如何让那些人相信!

    云绡理所应当地摇头:“计划?没有什么详尽的计划啊。什么对付司徒音漓?她都一把年纪了还能活多久?说不定我骂她两句她就咽气了……”

    仲卿愣住了:“那、那你此去望月山,打算做什么?”

    云绡道:“我去看看徐容靳放的火将望月山烧成什么样了啊,是否烧到了圣仙像?如果没有,那我就再添一把火,非得烧死藏在那里面的鬼东西,再把圣仙像砸碎了填满狗屎雇个镖队送到你们湖族古殿去。”

    云绡咧嘴一笑:“这样一来,那司徒音漓应该就能气死了吧?”

    仲卿:“……”

    云绡又恍然:“哦!如果这都不能气死她,那我干脆在那个圣仙像的身上雕刻出司徒音漓四个字,然后书信一封,大字标注【你就长这样】,这样她总能被气死了。”

    仲卿:“……”

    嗯……虽然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素质,但感觉可

    行性很高啊!

    云绡设想得很好,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仲卿和徐容靳十多天没来望月山下,全然不知如今的望月山彻底在司徒音漓的掌控中。

    围绕着山下的府卫多了十倍不止,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营帐。

    而他们,居然正面和司徒音漓撞上了-

    云绡几人到达望月山时已至黄昏,上山下山的两条路上都有人影走动。

    彼方人多,我方人少,云绡没打算和他们迎面对上,便在望月山上另寻一条可以上山的路。

    仲卿对此地不熟,徐容靳倒是可以问山中的飞禽走兽哪条路更方便,但望月山下营帐周围还有几个尾人族的,这叫徐容靳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很显然,之前你们指使兽群异动的情况让他们有所提防,这才找了几个尾人族来。”云绡对徐容靳道:“那些野兽应当只听你的话,不听他们的话吧?”

    徐容靳脸色一僵,干笑道:“在尾人眼中,兽族都是可以沟通的朋友,若要做类比,便像是寻常人对待孩子的态度。野兽的头脑比较简单,若那几个尾人用食物诱哄,它们的确会供出我的存在。”

    云绡朝徐容靳笑了一下,那笑容简直写着“要你何用”四个大字。

    徐容靳眨了眨眼,想到了什么将功补罪的事儿道:“不过我将咕咕和啾啾留在山上了,若能上山找到它们,它们或许能将这十多天山上发生的事都告诉给我听。”

    但至于怎么上山,徐容靳就不知道了。

    云绡也只来过望月山一次……

    这个时候钟离湛开口道:“跟我走。”

    云绡闻言眸光一亮,嘴角抿出了小梨涡,她握住钟离湛的尾指就跟着他绕过跟前这条路,一双眼还故意朝仲卿和徐容靳瞥了瞥,眼神示意他们:还得是我哥哥。

    仲卿:“……”

    徐容靳:“……”

    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即便过去了两千年,钟离湛也仍然熟悉。

    钟离湛带云绡和仲卿、徐容靳走的路属于望月山山脉却不是靠近最高峰的月坛处,他们得从山脊处绕去月坛,路途要远上一些,但相对更安全。

    避开司徒家的府卫,云绡几人越过半座山的山脊,远远就能看见在月色下银光熠熠,如云似仙,布满符文咒印的山尖。

    从正面看望月山,郁郁葱葱的树木将山顶遮蔽,瞧不出月坛的影子。但若从望月山的背面去看,临江那侧,山壁悬崖之上,白玉铺就的千层阶梯就尤为显眼。

    正值冬季,山顶上最寒,树木枯萎得很快。

    徐容靳的那把火造成的伤害比云绡想象的要更厉害。

    山林枯植多,十多天没有下雨的东洲,钟离湛的火符几乎顺风而生,将山顶上大片树木都烧得枯萎发黑,坍塌了一片。焦黑之中,月坛就更加显眼。

    云绡曾去过月坛,当时的月坛比今日看上去的要纯粹许多。经年累月的摧残,玉石生根,色泽暗淡了些许,更衬得月坛顶上新雕刻而成的圣仙像白净透亮。

    几人沿着山脊避开人群到了月坛白玉阶梯的后方,阶梯后方靠近悬崖,等闲人上不去,这也是山背无人的原因。

    云绡几人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在身上贴了隐身符,又用御风符将自己送到山顶上。

    徐容靳和仲卿趴伏在阶梯处,小心翼翼,只要不轻举妄动,就不会被人发现。

    云绡没躲藏,她就站在月色下,仰望着那座几乎有十几层楼一样高的雕像。

    远看还不显得,近看,它从某种角度而言,当真成了顶天立地的梁柱一般,那股迫人的威压,直叫云绡生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望月山与苍穹之上的羁绊已然斩断了。

    他们没上山顶时不曾发现,如今靠近了,云绡和钟离湛也都察觉到了。

    斩断的原因,应是因为两千多年前,钟离湛死前为曦族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诅咒了曦族人不再长寿,而曦族与天最近的地方就是望月山,这里曾是那些执子对弈者们窥看苍生的地方。

    云绡觉得奇怪,压低声音问:“照理来说,你既然断了曦族和天相连,那望月山应当灵气更加充沛才是。这里没有神明干预,与曦族其他地方一样,当花鸟丛生,灵气遍地,可望月山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甚至还不如当初钟离湛盖建月坛时。

    彼时大雪封山,盖住了草木,可仍然有土地孕育滋生的灵气从雪堆里呼吸出来。

    东洲没有云上巨人的咒语,两千多年不曾参与过战争,山中更应灵气丰沛,可如今也只剩下萧索。

    森森阴气从白玉阶梯的缝隙里渗出来,几乎彻骨。

    云绡知道这道冷意不是因为恰好此时是冬季,而是因为诸多怨气挥散不去,还有一股力量吞噬了山中所有生机。

    钟离湛的目光落在圣仙像的身上,云绡也震惊,诧异:“短短几个月,真的能叫望月山的灵气稀薄至此?”

    钟离湛看着圣仙像的目光越来越冷,忽而一道寒意袭来,云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像是虚空中有一双无形的眼正凉飕飕地盯着她,带着杀意,随时能索她的命。

    云绡何其敏锐,她顺着那道视线朝上看。

    乍然间,她明白这圣仙像的熟悉感从何而来。

    白玉打造的圣仙像,高可通天,周身在月色下笼罩着如同薄纱一样的雾气,赫然就像是苍穹之上的神灵,是云绡在钟离湛的梦境里看见过的巨人。

    云上巨人,纯白之体。

    那伫立于月坛顶上的圣仙像这个时候在云绡的眼里,更像是睥睨山巅,俯瞰苍生的恶鬼。

    一个念头豁然而生,直叫云绡毛骨悚然。

    她还没问出口,钟离湛便突然朝着圣仙像喊出了一道名字:“元司。”

    元司?

    是谁?

    就在钟离湛喊出这两个字之后,那股迫人的威压就更甚,直逼得云绡喘不过气来,往后退了两步。

    钟离湛拦在云绡身前,云绡便立刻缩着肩膀躲在他的身后。那股骇人的气势退去了许多,而她的耳畔也响起了一道沧桑的,沙哑的声音,如同破刃相磨,极其刺耳。

    “钟、离、湛。”

    玉像里的人,和钟离湛是认得的!而云绡三次回到过去,居然从来没听说过元司这个人。

    “天神在说什么?”

    另一道声音打破了云绡的疑惑。

    这又是苍老的,沙哑的,带着诚惶诚恐的声音,是个女人。

    云绡从钟离湛的身后走出来,但她没有再朝圣仙像靠近,而是在钟离湛能护住的范围内朝月坛顶上再行两步,这才绕过圣仙像,看见了面朝着圣仙像的方向跪拜的人。

    那是个身着绸缎,披着狐裘,两鬓苍白的妇人。

    那人虔诚地跪着,双手于胸前合十,仰着头,露出整张脸。

    “是司徒音漓。”

    陡然出现的声音叫云绡一惊,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瞪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仲卿一眼。

    仲卿没看云绡,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老妇人的身上,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云绡诧异:“你不是说你和司徒音漓青

    梅竹马?怎么她看上去才五十左右,而你……嗯……京都的风水不养人吗?”

    仲卿:“……”

    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道:“那是因为她吃了不老丹。”

    正是因为这不老丹特殊,才能让司徒音璃一介女子入主古殿,成为湖族长老之一。更甚至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她是湖族长老之首。

    仲卿说不清此刻他看见司徒音璃的感受,数十年未见,他记忆里的女人又变了模样。

    可没变的是司徒音璃眼底的执。

    仲卿知道,她是个极度疯狂的女人,一旦要决定什么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去做到。

    便是少女时期与那司徒家找回来的真千金赌一口气,她都能辗转于好几个男人的身边,抛弃所有,一步步达成心愿。

    她不在意他人的生死,也不在意身边至亲之人的感受,她要的是自己的心满意足。

    仲卿叹了口气,对云绡道:“那两只野鸡察觉到徐容靳入山了,主动找来,方才告诉徐容靳,这十多天山里仍然有人死去。”

    这也是仲卿从百层阶梯下爬上来的原因。

    原本说好他和徐容靳在下面望风的,但既然他们知道到了晚上圣仙像仍然会杀人,仲卿就必须得尽快告诉云绡和钟离湛这个消息。

    “大火烧了望月山的第三天,司徒音璃就渡船来东洲了。她自来了望月山之后就一直没下山,每日于圣仙像前虔诚叩拜,她喊圣仙像天神,并且自言自语,和圣仙像碎碎念了很多话。”仲卿说到这儿蹙眉:“因为那场大火很多人都不敢再上望月山,活着下山的人都说是杀神残念在此作祟,司徒音璃找不到送死的人,便让自己的府卫每日上山十人,供圣仙像吞噬。”

    云绡听着,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那些人都是自愿的?”

    仲卿轻声一笑:“说是如此,你也看见咱们半山腰碰见的守卫,他们也是即将要上山来送死的。只要月色当空之时,他们抬头看了一眼圣仙像的脸,魂魄就会被圣仙像摄夺。”

    自愿送死?仲卿不太相信。

    云绡也不信,她道:“更有可能,是药物控制。”

    仲卿一怔,脊背发凉:“不、不老丹?”

    云绡朝钟离湛的背后问了句:“这圣仙像里藏着的魂魄,是不是当初你斩断苍穹对曦族的掌控,破除此间天地相连后,遭棋盘反噬,被拉下凡尘的那个巨人?”

    “绡绡真聪明。”

    钟离湛的声音传来,他没回头,双眸仍然牢牢地盯着圣仙像。

    钟离湛唤出了那道魂魄的名字,就足以让对方恐惧和忌惮。

    元司,曾是掌控曦族人的对弈方之一,两千多年前钟离湛的咒语让他从云端跌落,坠入了天与曦族地界最近的地方。

    钟离湛还记得他的封印彻底杀死洛娥,让她永远只能是一座雪山之后,脊骨处的诛神剑嗡声阵阵,似乎是冲破了某种禁制,被他的力量掌控,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而那时他沉睡数日,大梦一场,梦见了他总是反复梦到的画面。他执剑与数名纯白巨人对立,他的剑永远也无法斩断前路荆棘,一遍遍重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多向前一步。

    只要他能前进一寸,伤到那些巨人一分,他就能长大一些。

    梦境的最后,他与那些巨人同等身量,他的剑,能够贯穿他们所有人的身躯,他屠戮了棋盘。

    梦非梦,它印证了现实,现实里,他的确曾“杀死”过一个神明。

    而此刻,那神明听见了他的声音,在唤出他的名字后,躲在玉像中默不作声,瑟瑟发抖。

    -

    司徒音璃侧耳仔细听着,她似乎能从风中听到细细的交谈声,她辨别不出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和他们相谈的内容,她只是仍然跪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一直以来以心声与她沟通的天神,在方才吐出模糊的三个字后便沉默了。

    司徒音璃问了一遍,她不敢再问第二遍。

    毕竟这些天她一直都在为自己的粗心赎罪,即便望月山上的大火不是她放的,即便她手下的人已经尽力救火,可那火势还是烧到了圣仙像,灼伤了天神的身体。

    司徒音璃只希望天神不要动怒,她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毕恭毕敬地趴在地面上。马上时辰就到了,马上,今夜贡献给天神的十个魂魄,就要送上前来。

    司徒音璃没等太久,她听见了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额头的一滴汗与压在心上的石头一并落了下来。

    今夜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要快一些。

    司徒音璃回头朝身后看去,没看见上山的人。

    她浑身一僵,脸上血色霎时间褪尽,她颤抖着回过头,朝自己的前方看去。

    只见巨大的玉像身前,一抹瘦弱的橙红色身影在月色下格外显眼,银月之辉与她的衣袂相融,为她镀上了层浅金色。

    司徒音璃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天神的真身。

    可她听过天神的声音,不似少女,天神的声音更威严,如佛音靡靡。

    不过一瞬的恍惚,司徒音璃就回过神来,因为她又看见了一个人,那道熟悉的身影,时隔数十年仍然叫她立刻认出对方。

    “梁仲卿?”

    司徒音璃直觉事情似乎脱离了掌控,她缓缓起身,本能地不想在仲卿面前暴露她与天神有所羁绊之事。

    司徒音璃本想静观其变,等这突然出现的二人先开口,她再思索着如何回答,待拖延到那送死的十人上山,让他们在被夺魂之前,先将这二人解决!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个陌生的、看上去娇小瘦弱的少女,行事如此诡谲乖僻。

    云绡在司徒音璃站起身后,先是对她露出了一抹甜美的笑容。

    再转身,阔步朝圣仙像走去。

    云绡手掌一翻,一张黄符贴上了圣仙像的裙摆,不过刹那,火焰燃烧,顺着白玉雕像,直往上窜。

    第123章

    云绡贴完火符,再后退几步,转过身来让叫司徒音漓将她看得更清楚。

    司徒音漓见到火光的那一瞬心便沉了下去,她维持住的稳重假面在这一刻出现了龟裂。

    即便她极力忍耐,仲卿和云绡还是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尤其是她垂在身侧紧握的双手,都快将狐裘边缘的软毛给揪下来了。

    云绡微微挑眉,心道:就这?

    她可不止有这个。

    云绡又一次朝司徒音漓露出笑容,司徒音漓在看见她笑容的那一瞬浑身一僵,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还不等她开口,便见云绡双手轻轻一拍——

    那张贴在圣仙像上的火符引起的火焰突然拔高,一张火符迅速分身,黄符从火焰中飞了出来,从一化成了百,环绕在圣仙像周围,将它团团围住。

    霎时间,火光几乎冲天。

    “啊——”

    司徒音漓目眦欲裂,短促的一声尖叫之后,她告诫自己不能被人抓住把柄,这才收了情绪,可那双眼却分外仇恨地看向仲卿和云绡。

    “你们、你们怎么能对圣仙不敬?”

    司徒音璃不知仲卿和云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且不知云绡的身份和目的,湖族对外称来月坛建造圣仙像,是为了压制月坛上属于杀神钟离湛的怨气,是为了造福天下苍生。

    可她建造圣仙像的真正意图,除了湖族古殿长老和一些氏族家主之外并没其他人知晓,那些人也不会将他们的目的说出去。

    所以司徒音漓不能暴露圣仙像存在的意义,也不能让其他人知晓自己的野心。

    她深吸一口气,不断于心中呼唤着天神,只可惜那道声音自方才戛然而止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司徒音漓想,一定是因为这个地方出现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天神才敛藏了起来。

    她要尽快解决现状困境,这也是天神给她的考验。

    司徒音漓不管云绡为何会突然对圣仙像发难,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仲卿的弱点,不过片刻思索便开口威胁:“许久不见啊,梁仲卿,没想到你弑帝之后居然还

    敢往湖族跑,你就不怕我命人抓住你,扭送回京?”

    云绡撇嘴,没想到这女人还挺能活,她这把火放得如此烈,对方居然也能忍得下心,不理会她,反而去找仲卿说话。

    或许在司徒音漓看来,仲卿才是主导者,云绡不过是奉命行事。

    云绡的眼珠子转了一圈,突然想到了有趣的玩法。

    她几步跳到仲卿身边,朝着仲卿喊道:“爷爷,这位老奶奶就是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个恬不知耻勾引大伯爷,害得大伯爷出家的人吧?”

    仲卿:“???”

    云绡话音才落,司徒音漓的脸色比刚才她放火烧了圣仙像时更加难看,云绡就知道,她戳中司徒音漓的痛点了。

    云绡给圣仙像放火也不是她冲动行事,而是她和钟离湛之间有不可言说的默契。

    她猜到了圣仙像里躲藏着的魂魄并非司徒音漓从那些建造圣仙像的百姓中选出来的,且几个月的时间,每天夜里死十几个人也未必真的能养出可以操纵灵魂的鬼怪。

    当初湖族在百战神的话本传说中,百姓们给百战神塑造的金身之所以可以操纵死尸,是因为它被放置在了战场上。

    被云上巨人玩弄的战场,每日枉死的人不计其数,那种情况下养成一个可以操纵死尸的恶鬼有可能。

    靠司徒音漓这样养法,没个几十上百年也养不出来。

    钟离湛喊出了那道魂的名字,云绡点明了对方的身份,他们只需对视一眼,云绡就知道钟离湛想要将圣仙像里的魂给逼出来。

    对方感应到了钟离湛的存在,却未必能看见他,正如之前在锦仙山,洛娥能嗅到钟离湛的气息,却始终不能看见钟离湛的魂魄。

    所以云绡撕了身上的隐身符,暴露在司徒音漓的面前,打算火符逼出元司的魂,顺便将司徒音漓给收拾了。

    司徒音漓深吸了几口气也无法压制内心因方才听见的那句话,而生气的怒意。

    云绡摆出一派天真的模样,心想:这还不气死?

    小手挽住仲卿的胳膊,云绡再添一把火:“难怪爷爷更喜欢奶奶,奶奶看上去比她好看多了,她怎么瞧着那么显老?你看她竟然还长白发了!奶奶就不长白发,都是因为爷爷你宠得好,奶奶和我说,她从来没烦恼,所以才漂亮。”

    仲卿:“……”

    云绡的手顺势在仲卿的胳膊里掐了一下,仲卿差点儿叫出声。

    不过他脑子转得快,很快就知道云绡这是打算干什么,干笑了两声,接话道:“你奶奶今年才五十二,本来就很年轻漂亮。”

    云绡笑得更开心了。

    尤其是在看到司徒音漓那张脸扭曲得就好似她被圣仙像摄魂夺魄,马上就要去咬人了一样。

    “嗯!爷爷,你要感谢这位奶奶当年不嫁之恩啊!”云绡对着司徒音漓眨巴眨巴眼,声音娇娇地问:“不过这位奶奶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在山上?你的夫君呢?啊……对不起,是我忘记了,爷爷说,你的夫君早故,我、我是不是戳到你的痛处了?”

    云绡满脸同情和怜悯:“这也是没办法的啊,这位奶奶,你那夫君本就比你年长太多,先你而去也很正常。不过没关系的,我看你年纪不小了,想必很快就能和你的夫君恩爱团圆了。”

    司徒音漓:“闭嘴!闭嘴!闭上你的臭嘴!”

    尖叫之后,司徒音漓心中的郁气仍然未能发泄出来,她那双眼猩红地瞪着仲卿,似乎他是什么负心汉般。

    年过六十的女子,即便尽心保养,身体也仍然经受不住情绪上的刺激,尤其是云绡字字诛心。

    司徒音漓恨啊!

    她自从嫁给了沈家的家主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过如此侮辱。即便她如何走上今天这般地位人人心中都知晓,他们或许背后也无数次耻笑她的手段,可只要当着她的面,那些人仍然要对她伏低做小,尽显奴颜媚骨。

    可那层已经维护她体面数十年的遮羞布,被云绡毫不掩饰地扯了下来,在她这张年迈的脸上反复碾压。

    她几乎说尽了司徒音漓的痛点。

    不过还差一些。

    云绡在司徒音漓的尖叫声中,做出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她躲在仲卿的身后,娇小的少女露出几分骇然:“怎么……她突然就发疯了啊?哦,我知道了,她和奶奶不一样,奶奶是京中贵女,她是乡野村姑,礼数教养是没法比的。”

    司徒音漓:“……啊啊啊——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

    她喊出这句话,便拼尽全力地朝阶梯上扑了过来。

    云绡的眼中露出几分冷凛,不过她的脸上仍然在笑,她毫无畏惧,就在司徒音漓近在咫尺,即将扑上她的脸来时,云绡开口了:“喂,老妖婆。”

    “老……”妖婆?

    仲卿吞咽了一下。

    云绡朝圣仙像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看看你的护身符,他快要被烧死了哦。”

    司徒音漓在见到云绡这动作,听到她的话那一刹那,头脑里即将崩溃的那根弦骤然绷紧,她也顾不上要杀云绡了,抬头便朝圣仙像望去。

    曾经从天神的手中逃脱后疯癫了的那些人,说圣仙像到了夜里会变成恶鬼,司徒音漓让司徒家的府卫作为祭品替天神完成魂魄力量的摄取时,她也不曾抬头去看过他的面容。

    可今日,她看见了那声如佛音靡靡的天神,当真像是疯子口中描述的恶鬼。没有五官的圣仙像上被火光投出了一张扭曲的,狰狞的,张狂的,又恐惧到疯癫的脸。

    嘶哑的声音从圣仙像中传了出来。

    又是那个模糊的名字,这一次司徒音璃听清楚了。

    “钟离湛,钟离湛!你怎那么还没死?你怎么还没死——”

    这声音不像是一个人发出来的,年幼的,年轻的,年迈的,好几种声音交叠再一起,他们共同嘶喊着钟离湛的名字,诉说着对他的痛恨和咒骂。

    圣仙像上那张可怕的脸,也终于有了清晰的模样。

    云绡退得足够远,所以看得也足够完整。

    巨大的圣仙像中不同的尚未完全融合的魂魄只虚虚地填入了玉像的半段,那些魂魄在火符下露出了不同的表情,交叠在一起化成了圣仙像的脸。

    那不是元司的魂,他的魂太虚弱了,承载不了这么庞然的身躯。

    一个从来站在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神明,即便一朝失算,坠下天界,身躯被破,灵魂躲藏在望月山上,可他也仍然不允许自己附身于一个寻常的、脆弱的、肮脏的身体。

    那些挤压在圣仙像里的魂魄拥有不同的颜色,有好有坏,有深有浅,如同画像中斑驳的霉点,一点点在烈火的灼烧下,随着破旧的画纸化作灰烟消散。

    云绡绘的火符没有钟离湛的那般厉害,可她的符仍然能“烧死”寻常百姓的魂魄,支撑着元司魂魄的力量一点点消散,终于还是将龟缩其中的他本人给逼了出来。

    “你是谁?!钟离湛呢?!这是他的火符!”

    一道暗淡深蓝的纹路勾勒着圣仙像的形状,他在喊出这道疑问的时候双手撑地,才被填充了半边的身体从胸腹以下被火焰吞噬。

    灵魂之光,从圣仙像中脱离了出来。

    巍然的圣仙像屹立在月色下,没有下半身的暗蓝色的灵魂露出了那张狰狞的脸。

    他俯身而来,巨大的头颅压在了云绡的面前,荡开的气劲吓退了仲卿,也叫险些疯魔的司徒音璃双腿一软,滚下好几层台阶。

    云绡站在原地没动,倒不是因为她没被吓到,而是因为钟离湛挡在了她的身前,阻拦了那股森冷之气。

    元司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云绡,问她:“钟离湛呢?让他出来见我!”

    “失败者,如何配赢家来见?”

    云绡反问,元司发出癫狂的笑声:“哈哈哈——赢家?!他?!他不过是区区凡人!若没有我,他连一百岁都活不到,又怎么能成为五族的主宰?!他不过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若没有你,他或许不会成为五族主宰,可若没有你们,这世上根本没有五族之分。”

    云绡的话叫元司一怔。

    “你……你知道什么?”

    云绡嗤笑:“我知道一切,且不光是我知道,不久的将来,天下人都会知道!你们宁可违背规则也要杀死钟离湛的目的,不就是害怕苍生生起逆反心,而你们遭到大地的反噬,最终自食恶果吗?”

    云绡压下心中对堕神残魂的恐惧,强迫自己直面他的威压,绕过钟离湛。

    这一次她将钟离湛拦在自己身后,全然一副维护的姿态,直视着那双巨大的孔洞道:“神仙能亲手杀凡人吗?不能!所以你们当初既然敢在最后关头操纵他的剑去杀他,恰是因为他已经不是凡人了,对不对?”

    “我亲眼所见,那把剑从天而降,褪去凡铁之身,化出了【诛神】二字。此剑有灵,不杀无辜之魂,也不会弑主,所以钟离湛没死,你们也没得逞。”

    这是云绡从诛神剑下躲过一劫又因祸得福的原因。

    也是她从两千多年前暴雨布满咒文,

    解除苍穹对曦族人真正的诅咒时,悟出来的真相。

    若钟离湛只是一个好人,他至多背负多一些的功德。

    可若钟离湛从始至终想要的,一直都是苍生安宁,不论小家、大国,他要的是解放世间所有凡人灵魂血脉里被牵制的那根线,那他就已然超脱凡身。

    云绡冷声道:“你何止是失败者?你简直一败涂地!甚至两千多年后的今日,汲汲营营,仍然逃不过属于你的命运。元司,你杀不死的,终会杀死你。”

    冬夜的风,带来了山间初绽的野梅清香。

    钟离湛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维护着他的少女,那双眼里只能勾勒出她的模样。

    第124章

    “你、是谁?”

    云绡这番话,震撼元司的残魂。

    五族由来,天地羁绊,这是他们极力隐藏的秘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一切,而那个人,应当永远也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

    “你可认得,何舜?”

    元司问完,云绡冷笑了一声:“认得,自然是认得……不过我所知道的可不是何舜告诉我的。”

    元司也有猜测。

    纵使钟离湛只是一介凡人,可这天下多少年也未必能出他这样一个凡人。

    便是何舜,他得到了钟离湛交给他的一切,却也只能学到钟离湛的皮毛。而方才眼前少女贴上圣仙像的火符,即便不是出自于钟离湛之手,可上面符文绘制的方式、笔触、字迹,都与钟离湛的有九分相似。

    其实元司早就知道答案了,只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回想当年从云台坠落,四色的棋盘上他的棋子随着他的坠落化作齑粉,从此以后那上面再也没有他的名字……雷霆阵阵,从天而降的雨水里所有咒文都成了对他的反噬,他曾经对凡人施下了何种咒语,咒语断裂之后便对他产生了等同程度的伤害。

    元司永远都记得,他从天际仰躺着落下时,刮过身上的风如同剔骨的刀,一刀刀削去了他的力量,而他的魂魄也在雨水的浇淋之下,千疮百孔。

    没有神明身份的庇护,他也成了天道的弃子,最后重重地摔在了脏污的泥泞之中。

    望月山上,只有月坛白净,每一层阶梯上刻下的符文元司都看过无数遍,所以他知道钟离湛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回望钟离湛的一生,云绡说他杀不死的,终将会杀死他,更成了一句诅咒。

    而那诅咒他的少女,脸上露出方才看司徒音璃一样怜悯又嘲讽的眼神,她的眼底再也没有对元司的畏惧。

    此刻在云绡的眼里,元司已经不再是她借着钟离湛的梦所见到的,永远也无法越过去的高山白云,他也不再是拥有无上法力,可以碾压苍生如同碾死一只蚂蚁的巨人。

    云绡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五族分裂,各自为主时的帝王?人族的垚帝,曦族的桓帝,尾人族的轩帝,湖族的眴帝还有旖族的垣帝,他们像不像曾经的你们?高高在上,祸乱苍生,视人命如草芥,自以为掌握了无上的权力,实际上所行之恶事,罄竹难书。”

    云绡朝元司抬了抬下巴,像是挑衅:“他们是如何死的,可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他们,都因残暴不仁,被钟离湛一剑杀死。

    而洛娥也好,元司也罢,最终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狠话放完了,说爽了,自然是要动手的,云绡才不会给元司苟延残喘、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往后退了两步,脊背轻轻靠在了钟离湛的胸膛上,钟离湛的左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云绡一怔,摇了摇头对他道:“我不是要你抱我,我是要你附身于我,拔出剑,弄死他。”

    云绡知道以她的力量不一定能真的弄死元司,但她相信钟离湛一定可以,他的剑,能杀死这世间的一切罪恶。

    钟离湛当然知道她的用意,他轻轻弯下腰,下巴磕在云绡的头顶上,吻上了她发上的木簪,声音温柔地问她:“你想不想试一试?”

    “试什么?”云绡疑惑,又有些了然的激动。

    钟离湛道:“试一试,握住我的剑,杀死恶魂。”

    云绡立刻兴奋道:“好啊好啊!”

    说完她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忸怩又不走心地问了句:“我用你的剑,会不会不太好啊?”

    钟离湛:“……”

    虽然装装的,但他能扛住。

    云绡没给钟离湛反悔的机会,身体往后又退了半步,微翘的臀尖蹭了一下钟离湛的腿。钟离湛的表情一僵,耳尖霎时间通红,但他还是按捺住浮躁的心跳,另一只手握住了云绡的右手手腕。

    钟离湛的魂魄与云绡的身体有一半融合,他能控制住云绡的四肢,却不会屏蔽住她的五感,和附身时完全不同,她的一切行为,都可以由她自己掌控。

    二人的交谈很快,在元司和其他两人的眼里,也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而后云绡的周身气势骤然改变。

    有那么一瞬,元司觉得自己看见了钟离湛的灵魂。

    可他的灵魂怎么会在一个少女的身上?

    下一瞬,元司的魂魄连连后退,恨不得退回仍然被大火燃烧的圣仙像内。

    因为他看见了那把诛神剑!

    一把泛着银光的剑从钟离湛的手腕,穿过云绡的掌心,他伏在云绡的耳边对她道:“闭上你的眼睛,想象剑的形状,它就在你的身体里,所以你能驱使它,它和我一样,都属于你。”

    两千多年,诸神剑的剑身早已与钟离湛的脊骨融为一体,而钟离湛的骨剑,也被他融入到云绡的脊骨处,所以他说诛神剑属于她并非假话。

    云绡缓缓闭上眼,她回忆起自己曾看见过的诛神剑,随即便感觉到手腕处的温度,除了钟离湛滚烫的灵魂之外,还有一道更为炙热的,正在颤动的气。

    云绡用力握住了它,只听锵地一声。

    再睁眼,云绡便能看见手中多出的一把剑。

    剑身光洁,剑刃锋利,她抬起了那把剑,再用力朝眼前一挥。

    剑气荡开,势如破竹,在白玉铺成的月坛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也将那伫立的圣仙像斩断了一条胳膊。

    云绡挽了个剑花,再看元司的时眼神就变了。

    才找回自己呼吸和意识的仲卿看见了云绡的表情,他只觉得似曾相见,直到那道暗蓝色魂魄的巨人转身往山林而去,云绡又拔腿跟上时他才想起来自己何时见过她这模样。

    不就是他和云绡才刚逃出京都,在林子里,仲卿以为云绡被什么脏东西附身,而她举着手中的匕首毫不留情就冲过来要杀他时的样子嘛!

    这么想来,云绡追元司的魂魄,大约要在弄死对方之前,先耍对方一顿的。

    元司的魂魄没有腿,他逃跑得十分滑稽,他认不得云绡的身份,也不确定钟离湛是否就在周围,可他认得云绡手里的那把剑,那把能要了他的命,让他永远灰飞烟灭的剑。

    他一边

    跑,一边求饶。

    哪儿有半点在司徒音璃前趾高气昂,故弄玄虚的模样?他双手并额头地爬出月坛,可他的灵魂被永远禁锢在这座山上,不论怎么逃也只能狼狈地躲避朝他飞来的剑,而后灵魂又被剑削去了一些。

    如同人间的凌迟,元司的力量越来越弱,也跑不动了……可他内心的恐惧却越来越大,因为他察觉到了对方的意图,云绡便是要他灰飞烟灭,也不想他太痛快。

    她要他受恐惧的折磨,魂魄四分五裂之痛,来偿还数千年来,因他而亡之人。

    -

    “天神!天神!等等我!”

    司徒音璃像是死里逃生,才从无数次的惊愕中回过神来。

    眼看着那个已经被她仰视过数十年的天神魂魄竟如丧家之犬,在少女的追逐之下滚爬离开,她的理智和这些年坚持的一切信念都随之崩塌!

    不论如何,这是她最后的底牌,她要杀死那个少女,她不能让对方伤害到天神!

    司徒音璃艰难地爬起来,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司徒音璃抬手便要给对方一个耳光,仲卿微微侧过头,躲开了她的手掌,可阻拦她的身体没有后退半步。

    “梁仲卿!你为何要这样?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在报复我?!”司徒音璃崩溃到体面的狐裘落在地上她也不管不顾了。

    映天的火光之下,年迈却仍然因为不老丹保留几分姿色的妇人痛恨地看向仲卿,歇斯底里地拽着他的衣裳,怒吼道:“这么多年你的心里一定很不甘吧?不甘我让你成为笑柄!不甘我让你梁家蒙羞!不甘我叫你兄嫂分离一生!不甘我把你赶出湖族!所以你才找了个不知哪儿来的女人生儿育女,最后生出这么个女子,前来气我!”

    “怎么?你敢弑帝了,如今也敢弑神吗?!”司徒音璃几乎咬碎牙齿道:“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梁仲卿,他是真的天神!而天神,是尔等凡人永远也无法抹杀的存在!”

    若此刻站在司徒音璃面前的是年少时的仲卿,他一定觉得司徒音璃又开始发疯了。

    可仲卿到底经历数十年,虽不懂男女之情,却也能从司徒音璃的话语中听出,她的内心仍然在纠结过去。

    她以为仲卿会为了陈年往事生恨,以为仲卿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找她复仇,其实仲卿没想这些,如今顺着她的话想了,他才明白她话里真正的含义。

    这一刻时空仿佛重叠回了五十年前,那时候司徒音璃因为司徒家的真千金归来满心仇怨,疯魔一般对他诉说着自己对真千金的忌惮和嫉恨。

    而他当时因为有青梅竹马的情谊,也认为自己今后会和司徒音璃成亲,故而耐着性子安慰她。可他劝说的所有话都不是司徒音璃想听的,所以才有了后来司徒音璃以他梁家为跳板,一步步往上走。

    今日的司徒音璃,在仲卿眼里和过去的她没有任何区别。

    司徒音璃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时间只是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风霜痕迹,却没改变她偏执又自私的本性。

    仲卿此刻恍然惊觉,有时候人还是要不断地学习的,他在云绡身边耳濡目染,多少学到了点儿她的表演能力和那张淬了毒的口舌。

    他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司徒音璃崩溃。

    “你在胡说什么?我这几十年在京中过得很好。”仲卿道:“我虽离开湖族,却也因此结实毕生所爱。我与双亲一直书信往来,他们也都是寿终正寝,兄嫂分离虽有些遗憾,可兄长出家后也早已释怀。”

    “司徒音璃,不是我在记恨你,是你还活在过去,以为所有人都在原地踏步,可其实我早就过上了全新的生活,我过去的五十年的记忆里,丝毫没有你。”

    仲卿说完这话,司徒音璃突然安静下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仲卿,像是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插在她心上的刀。

    仲卿有些意外,又试探地开口:“你在害怕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你想拥有的一切,先是抛弃无德无才的我,再脚踩将你当成亲妹妹的梁伯昀,后嫁给我们的长辈,逼死了舅母,迫使那位司徒家的真千金只能远嫁他乡,一生未归。

    更甚至,你成了沈家的掌权者,还将沈家如今唯一的孩子改了你姓。在湖族你说一不二,如此还不够吗?还有和能让你恐惧的?这不都是你想要的?”

    司徒音璃踉跄地后退一步,血色褪尽:“是啊,这、这都是我想要的!”

    “真的是吗?”仲卿扯了扯嘴角:“是你后来活得越久越发现,你想要的却非能拥有的,而你曾拥有的,早就被你抛弃了吧?是你如今什么都依仗着不老丹,那些给予你地位的人也能随时将你拉下高坛,你看似获得了一切,却又什么都没得到,最后能抓住的,也只有那个堕神残魂给你的承诺。”

    “他答应了你什么?你用魂魄填满圣仙像,他便帮你将天下收入囊中?”

    仲卿嗤笑:“别傻了,你不过是一枚他能利用且趁手的棋子,待到他的魂魄与圣仙像融合,你的灵魂也会成为他身体里的一部分。”

    “司徒音璃,别光长年龄,不长脑子。”

    第125章

    云绡之前对仲卿说,给司徒音漓安排好的死法是被气死,云绡方才那些话没叫司徒音漓气死,仲卿觉得自己这些诛心之言恐怕是真的能要了司徒音漓的命。

    司徒音漓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了。

    因为她的心底有个声音不断地提醒她,其实仲卿说的都是真的。如今到了六十多岁,她真正能抓在手中的东西少之又少,而她的身份地位,也都仰赖于天神赐予的不老丹。

    她根本不会练就不老丹,这不老丹的来历也不是因为她看过圣仙古籍,从那些古籍中感悟出来的灵光一现。

    古殿的长老们可能也知道,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提供的不老丹找一个合适的借口。他们才不在乎她的借口是什么,他们要的,也只是利用她达到目的罢了。

    人的野心是能被滋养到无限长大的,曾经哄着司徒音漓入古殿的长老们,后来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威胁。他们索要的越来越多,而司徒音漓除了顺应,别无选择。

    司徒音漓也有野心,回顾她一路走来,她的野心何尝不是被不老丹给养大了。

    她在外人面前活得体面,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心没有一天是真正被满足的。

    偏偏,她看似拥有了这么多的人生,和被逼远走他乡的仲卿比起来,那么乏味,那么不值一提,这叫司徒音漓如何甘心?

    她说仲卿不甘心,实则不甘心的,是她自己。

    她说仲卿恨她,实则真正满心怨恨的人,也是她自己。

    她说仲卿做着一切是对她的报复,可她当初的所有行径,也是对仲卿的报复罢了。

    “不是的,才不是!我过得很好,整个湖族如今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熬死了那些老东西,没死的也早就被古殿边缘化,只要我想,在湖族境内,我就是主宰一切的湖族之主!而你,你不过是个只能东躲西藏的可怜虫罢了。”

    司徒音漓说完这话,昂着头死死地盯着仲卿的脸,似乎是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儿什么,哪怕看出一星半点的后悔,她都会觉得无比畅快。

    仲卿没有后悔,但不代表,他的心里对司徒音漓真的没有恨意。

    怎么可能会释怀呢?司徒音漓对他,对梁家的伤害,便是她死了也不能偿还。

    仲卿是害怕她的,一个拥有理智的人,在面对疯子的时候总会胆怯,可当这个疯子已经彻底丧失分辨是非的能力了,她的心性也就如同稚儿一般简单易懂。

    “司徒音漓,你……知道你时日无多了吗?”仲卿突然开口,他认真地看向司徒音漓道:“难道你信奉的天神,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身体里有一个小东西,随时会要了你的命?”

    司徒音漓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呼吸一窒,人也往后退了半步。

    她想起来了某一天,她来望月山面见元司的残魂时,元司突然问了她一句:你得罪过你的爱人?

    司徒音漓彼时回答,她没有夫君,她是个寡妇,在湖族境内也有人会用此身份嘲笑她或者伤害她,不过那些被她听到的难听的话,也都被她用另一种方式彻底捂住了嘴巴。

    元司只是好奇,他并没有提醒。

    因为于他而言,司徒音漓真的就只是一枚棋子而已,他怎么可能会在意棋子的死活?

    可司徒音漓却知道,她虽是个寡妇,没有夫君,但在那次见元司之前,她和一个人缠绵过数日。

    “你……”司徒音漓想问仲卿,他这话是何意思。

    可她又本能地觉得,仲卿的话不可信。

    她不问,仲卿也是要说的:“这世上有一种蛊,唯有极为信任之人又或在极度欢愉之时,可以被种在身上,那个蛊叫神鬼蛊,你应当听说过吧?”

    仲卿当初知晓神鬼蛊,是因为神鬼蛊的记载传自曦族,他很喜欢研究符阵之术,故而有所了解。

    而曦族与湖族相邻,湖族古殿里的长老也听说过一些。他师父当年就听过,还告诉过仲卿一旦唤醒沉睡在人身体里的神鬼蛊后,那个人便会被吸干血液于心头开出一朵血色的诡异花朵。

    所以仲卿后来在显帝的身上看到这一幕,才能一眼认出显帝死于神鬼蛊。

    甚至都无需仲卿多言了,他只提了神鬼蛊,司徒音漓便想到了那个人。

    她的眼神有些愣怔,神情也有些恍惚,再看向仲卿时,偏执疯狂的眼底终于渐渐透露出痛苦之色。

    “难道这世间,真的有报应吗?”

    司徒音漓苦涩地笑了一下,可她的笑容还未维持一息,她的五官便狰狞地扭曲着,不甘心又痛恨,不舍得又忧伤,那双眼牢牢地盯着仲卿,像是要将他看透。

    仲卿不擅男女之情,可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忽然就像是醍醐灌顶般生出了一丝疑惑。

    难道司徒音漓对他……

    这个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元司第一次产生了类似后悔的情绪,哪怕他当初从云端坠落,心里想的也是仇恨和不甘。纵然有过恐惧与慌乱,可他从未后悔参与这一场人与天搏的游戏。

    而此时此刻,他又一次经历了风雨刮去他的身躯,叫他的魂魄打得千疮百孔之痛。除了痛之外,他还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女银铃般催命的笑声。

    一个元司曾经厌恶嫌弃的凡人,手中握着一把不凡之剑,将他的魂魄剔下了千万片,他每一片被剔下的魂魄都会为她的火符锁定,变成和圣仙像里那些被他吞噬的灵魂一样的结局。

    他看着自己的魂魄灰飞烟灭,甚至都不能化作这世间的一抔尘泥。

    她在抹去他的存在,这比将他赶下云端还要令他可怕。

    如若他从此以后于天地之间消失,这世上再也没有元司,谁又能证明他也曾是令人瞻仰的神明?

    骄傲之魂,失败或许能打倒他,可真正能杀死他的,便是连他曾站过的高度也一并否认。

    元司说尽了好话,云绡也不听,她与那把诛神剑几乎融为了一体,只要是她的意念所想,那把剑便分毫不差地如臂指使。

    云绡故意发出笑声,又像是没握稳剑似的朝元司的魂魄边缘刺过去,锋利的剑刃蹭过在他的魂魄,就像烙铁入水一样升腾起白烟。

    元司的哀嚎声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清晰,他越来越虚弱,魂魄的颜色已经淡到几乎无痕。元司知道自己根本躲不掉,他越跑,云绡就表现得越兴奋,而他绝望地知道,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救他。

    元司一开始以为云绡握住诛神剑时有那么一瞬很像钟离湛,现在他觉得他们一点都不像,因为钟离湛虽会杀人,却不会如此玩弄人的理智和心防,以虐杀鬼魂为乐。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云绡能有诛神剑,是否代表钟离湛就在附近看着她。

    元司用尽最后的力气唤出了钟离湛的名字,他想求一个痛快。

    堂堂天神,本应受万人敬仰,可这个时候他却恨不得跪在云绡或者钟离湛的面前,只求他们别让自己持续痛苦,他仅剩的残魂若以云绡方才的玩儿法,可能得熬到天亮。

    他撑不住,他受不了!

    曾经有无数人也这样跪在其他上位者的面前,恳求对方能放过自己,或干脆给自己一个痛快,甚至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神明显灵,能赐这世间片刻安宁。

    元司不知道吗?他知道的,可他完全不在意。

    他怎么会听得到蝼蚁的痛呼声?

    而今,他也终于成了任人宰割无法逃脱的蝼蚁,他无法抵抗云绡手里的剑,无法抵抗灰飞烟灭的结局。

    他没有他自己装出来的那么清冷孤傲高高在上,他就是钟离湛曾说过的——会用尿去冲蚁穴的幼稚又恶劣残忍的孩童。

    遇上棍棒,也能轻易抛弃尊严。

    云绡并不是想以此让元司后悔,他这种东西,不配拥有悔不当初的机会。她就是要他害怕,要他抛弃尊严,要他体会一番被人玩弄的滋味。

    既然他经历了,云绡就不用再在他的身上浪费时间。

    那把银光灼灼的诛神剑,终于刺上了元司的魂魄,而那一瞬剧烈的痛处,却让元司觉得解脱。

    诛神剑在这一回,发挥了它真正的用途。

    云绡眼见着最后一丝蓝光成了灰蒙蒙的雾,夜风一吹彻底消散,元司曾经存在过这世间的所有证明,就只剩下那个此时已经被烈火灼烧至头顶位置,火光冲天,身化火柱的圣仙像了。

    “谁在那儿!”

    钟离湛收回了诛神剑,带动云绡的身体,云绡立刻反应过来,朝深林中的某一处凌目望去。

    草叶动了动,对方没打算躲,没一会儿人影就从黑暗里走到了月色照耀的地方。

    云绡看见站在月色下的人,有那么一瞬愣住,她很意外,片刻后才开口:“你……是沈旨?”

    中年男人也有些意外:“仙子认得我?”

    云绡愣怔,没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会喊她仙子。

    沈旨其实来得不算太晚,望月山的山顶上出现火光时他就走上来了。行至半途便看见一名裙色亮眼的少女在追一道容貌可怕又诡异的残魂。

    结合这些天望月山上发生的事,沈旨多少有些猜测那残魂恐怕就是被司徒音璃养在圣仙像里的东西。

    所以他跟上了云绡,并未隐藏自己,只是云绡跑得太快,他险些没追上,这才在看见对方将残魂彻底杀死之后,主动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他会叫云绡仙子,是因为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人的符咒之术能比她更厉害了,而她这样年轻,还有无限的前途。

    至于云绡会认得对方,则是因为仲卿在说起他和司徒音璃的故事时,顺带提了一嘴沈家。

    沈家是仲卿母亲的娘家,沈家家主是仲卿的舅舅,也就是司徒音璃后来想方设法嫁的男人。司徒音璃靠不光彩的手段迷惑了沈家家主很长一段时间,但并不代表沈家家主真的爱极了她,大约有三分真情,三分刺激,和四分利益。

    后来司徒音璃也年老色衰,色衰则爱驰。

    沈家家主在自己病倒在床榻之际,司徒音璃借机收拢沈家势力之时,和照料他的婢女迅速坠入了爱河,生了沈旨。

    若从辈分上来说,沈旨是仲卿的表弟,还得喊司徒音璃母亲。

    云绡方才一眼就认出他,便是因为沈旨居然和仲卿能有六分相似,这还是在仲卿已经成了个老头儿的状况下。

    云绡想,若仲卿再年轻个三十岁,大约就是沈旨现在的模样,他们能像到九成!

    他们的相貌,说是亲父子都没人怀疑。

    云绡没回答沈旨的话,只是问他:“你怎么会在山上?”

    仲卿说,沈旨如今也是古殿长老之一,莫非他也是为了元司的魂魄而来?若真是如此,他早就在,又怎么没出面阻拦她?

    沈旨指着那团冲天的火,不急不徐道:“山上着火了,我来看看情况。”

    云绡:“……哦。”

    看上去,沈旨也不是救火的那一批……正好他们顺路,云绡也就许他跟在自己身后。

    她没和沈旨闲谈,只是因为沈旨和仲卿像得她太好奇,所以一路上山,云绡看了他好几次/每一次他都笑脸相迎,性格好到完全没有脾气。

    绵羊一样的男人。

    这是云绡对沈旨的印象。

    他没有仲卿的仙风道骨,没有世家子弟的矜骄高傲,整个人如春风暖阳,钟离湛甚至说,这个人恐怕还做过不少好事,身上的功德能看见微光了。

    他也不对云绡的身份好奇,即便刚看了一场精彩的戏,也没提任何问题。

    直到二人走到月坛处,数十层台阶之上,他们看见了正在对峙的司徒音璃和仲卿。

    “母亲。”沈旨眸光微亮,像是庆幸司徒音璃还好没出事。

    他疾步走上台阶,逐渐朝司徒音璃靠近,完全没有看见在一旁双眼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处来的仲卿。

    仲卿往后退了几步,他当真被吓到了。

    云绡则跳到他身后,小声嘀咕:“是不是像照镜子一样?你也就比人家老了三十而已。”

    仲卿:“……”

    二人还在因为沈旨的容貌惊诧,碎碎念之际,云绡的眼前突然一黑。

    钟离湛的手捂住了她的双眼,她只听得到身旁仲卿倒吸一口凉气,而后便是血腥味传来。

    那个绵羊一样的男人,温润的声音低声道:“母亲别怕,听说这花开起来很漂亮,你一定能在闭上眼之

    前,看见它。”

    第126章

    身体里种了神鬼蛊,神鬼蛊又被启动之人,其实并不会立刻死去,只要快速将心口里的神鬼蛊挖出来,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云绡之前便是因为出手够快,尾人族的徐长老才能保住一条命,虽说现下也没传出他苏醒过来的消息,可至少他还活着,活着,才有醒过来的机会。

    司徒音璃也想活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她感受到了生命急速地消失,手脚发麻,甚至能听到血液加速汇聚于心口、心头猛烈的跳动声。

    可没有一个人救她。

    云绡被钟离湛捂住了眼,仲卿没反应过来,便是反应过来之后也踌躇着没有上前。而想要她死的男人,正用着温柔的语调,冷漠的表情,一眼也不眨地看着她消亡。

    据说人于死前,能回顾自己的一生,司徒音璃这个时候脑海中出现的最多的那个人,却避她如蛇蝎。

    她错了吗?

    司徒音璃不认!

    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朝那个人看去,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她张了张嘴想要喊出对方的名字,最后看见的,却是他晃动的衣袂——他又往后退了一步。

    司徒音璃就这么死去了,天时地利都不对,她身体里的神鬼蛊并未炼成,她自然也没有看见沈旨所说的从她身体里开出的漂亮的花。

    不过沈旨对那花开不开,也无所谓。

    他看着司徒音璃的惨状,看着她的身体被神鬼蛊苏醒后的咒文钻得凹凸不平血肉模糊,看着凡地花才开了一半便枯死,来不及成为养分的鲜血顺着白玉阶梯一层层往下流淌,鲜红了一片,他的心里也没那么畅快。

    不过是解决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而已。

    “抱歉,污了各位的眼了。”确认司徒音璃已经死透了,沈旨才慎重地再看向仲卿。

    云绡的眼睛仍然是被钟离湛的手掌遮挡的,恐怕是因为司徒音璃死得太恶心,不忍直视。

    仲卿摇了摇头,是有些吓人,司徒音璃死得太突然,他心里还有些别扭。

    仲卿原本以为,凭他的诛心之言,说不定能将司徒音璃气死,却没想到他还没想好究竟要司徒音璃怎么死才算报仇,有人的手这么快,先一步便结束了这一切。

    这显得他方才和司徒音璃的对峙,显得十分没有意义。

    仲卿的目光还一直落在沈旨的脸上,可沈旨却对他们长得如此相似没有半点意外,也不打算对他突然就唤醒司徒音璃身体里的神鬼蛊让她死得如此惨烈做出什么解释。

    避开司徒音璃的尸体,钟离湛才将手从云绡的眼上拿开。

    云绡道:“我又不是没看见过。”

    显帝死时,她就那么睁大眼睛大咧咧地看得仔细呢,也不见钟离湛特地上来捂住她的眼。

    钟离湛要怎么回答云绡,他那个时候其实没有那么在意云绡看见了多恶心的东西……今夜之所以会捂住她的眼睛也是因为云绡从符玉城出来之后便没吃东西了,爬山消耗了体力,让元司灰飞烟灭也消耗了许多气力,等会儿下山了一定会饿。

    看见司徒音璃的死状,她会恶心得吃不下饭的。

    钟离湛想了想,只转移话题:“既然元司已除,我们明日动身回京都?”

    云绡正要答应,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惊呼声。

    被他们遗忘在半山腰很久的徐容靳终于还是来山顶上了。

    他本来是带着重要消息过来的,可在看见仲卿和沈旨后,惊讶于二人的相貌,一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甚至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他这一路走来也碰见过许多神鬼之说,该不会是山顶上有什么返老还童之法又或者是时空穿梭之术,所以才让他看见了年轻的仲卿?

    徐容靳本能地往年长的那个仲卿靠近。

    沈旨见他怀中抱着两只野鸡,风风火火地上山,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他,实在有些好笑,便温和地朝徐容靳颔首打了招呼。

    他一笑,徐容靳就觉得他不太像仲卿了。仲卿只有板着脸的时候显得精明,一笑起来就不聪明了,而沈旨笑起来给人一种他就该一直笑着的感觉。

    徐容靳后知后觉地看见了司徒音璃的尸体,又一次吓一跳,而后想起自己上山的目的,连忙道:“义父,云绡,咱们得走了,山下突然聚集了好多人,恐怕是这山上的火势太大了,他们全都往山上冲呢。”

    几人朝圣仙像看去。

    其实圣仙像的火光已经逐渐变小了。

    玉像中的魂魄被云绡的火符烧了个干净,可月坛上的怨气尚在,还得做场法事才能将这些枉死的冤魂之怒平息了。

    剩下的这些事,沈旨很体贴地全都包揽了。

    “诸位若有要事就请快些离开吧,山下的人在下也认得,我会和他们好好解释的。”

    闻言,云绡和仲卿还有些懵,她没弄懂沈旨半夜爬趟山就为了弄死他的嫡母,还对他们这些明显是来破坏圣仙像的外来人颇具善意,很奇怪。

    其背后原因,云绡隐隐有种感觉,应当和仲卿有关。

    她问仲卿:“你都快到家门口了,要不要……”

    “不了。”仲卿摇头。

    梁家认得他的人本就没剩下几个,他在知道显帝之死另有隐情之后也没打算回答湖族了。湖族和他相隔太远,唯一算得上是有些仇怨的人,已经躺下了。

    沈旨莫名对他们友善,也没多做解释,他目送云绡几人从原路返回,避开上山的那一批府卫,已经走到没了身影了,他脸上的笑容也仍然没有消失。

    那些恶心的事,沈旨不会说给仲卿听的,他没必要在一个那样年迈的人的人生里,添上一笔恶臭。

    沈旨是第一次见到仲卿,却已经无数次听到过他的名字了。

    沈旨知道司徒音璃所有的秘密,知道她内心真正喜欢的人是仲卿,知道她的不老丹来自于东洲望月山上的一个天神残魂的赐予,也知道她一直在寻觅她攀至高位的意义。所以她倾佩圣仙,圣仙从一个寻常女人,成了人人供奉、流传千年的神女。

    她想或许只有她让湖族人掌控了五族,成为五族之首,她也就达成了她人生的巅峰。她也可以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瞻仰,这样就能证明,她过去放弃的全都值得,她过去走过的全都不算错。

    沈家家主病榻之际,司徒音璃四处拉拢氏族,沈家家主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怀孕了之后,便将她送得远远地,送到了东洲,命人看守,生怕沈旨和沈旨的母亲会被司徒音璃伤害。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司徒音璃并不知晓沈旨的存在。沈旨也在东洲乡野长大,一江之隔,他从未看见过他的父亲。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遇见了从望月山上下来的司徒音璃。

    她看见沈旨的第一眼便觉得他像极了仲卿,原本她以为沈旨是仲卿的孩子,她甚至怀疑远在京都的那个国师或许另有其人了。

    可后来调查一番,司徒音璃才觉得可笑,她的孩子那个时候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她抢夺沈氏家产之人,她如何能高兴。

    可她又有些庆幸,庆幸沈旨不是仲卿的孩子。

    仲卿像他的舅舅,沈旨也像他的父亲,两个人的血缘关系在这个时候奇妙地从五官上体现了出来。

    沈旨带着他的母亲回到了沈家,是被迫的,可他也别无选择。

    直到他越长越大,在十九岁那年,司徒音璃突然对着他喊出了梁仲卿的名字,她毫无羞耻地对一个能当她孙子的孩子说出了她的诉求。

    沈旨被她吓到了。

    纵使他天资聪颖,早就发现这个嫡母看他的眼神不对劲,可他也从来没想过她每一次看过来的眼神,都是那种令人作呕的含义。

    那天他呕了大半夜,自此不敢出现在司徒音璃的跟前。

    然后司徒音璃便抓住了他的母亲。

    那不是司徒音璃第一次动用自己的权势,她利用着一个尚未弱冠的少年的孝心,来达成

    她那可耻的、罪恶的、弥漫着恶臭的私心。

    沈旨有过反抗,司徒音璃的手段却更多,她折磨沈旨母亲的所有时刻,都逼着沈旨睁开双眼看着,沈旨崩溃之后,只有妥协。

    她是个疯子。

    她对着沈旨喊梁仲卿,她问梁仲卿为何当初在她哭诉司徒家的真千金已经和沈家嫡长子定亲之后,为何不敢为了她和梁伯昀争一争?

    他们明明是未婚夫妻,为何他要替那真千金说话,为何要说那些旁人都说过无数遍的无用的安慰?为何就不能和她同仇敌忾?

    她又问他,为何在她逼着司徒家为自己做主,胁迫梁伯昀要娶她的时候,他不愿站出来反对?为何要亲眼看着她一步步身陷囹圄,从此以后在这权势的泥沼里挣扎,不得脱身。

    她的疑问,沈旨回答不了,但沈旨是个正常人,他弄不懂疯子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司徒音璃为了让他更像仲卿,甚至让他成了古殿长老之一。

    可沈旨内心的罪恶一天比一天多,他永远也无法洗清自己身上的污秽,他也不敢再靠近自己的母亲。

    好似他能做的,就是去到那些不认得他的人群中,替一些人解决他们无法解决的困境。

    他希望有个人能救救他,就像他也正在救这些可怜人一样。

    他仍然相信,善恶有报。

    而后,他遇见了一个黑衣神秘人,那个神秘人说他的身上有功德,他要用他的身体,做一个研究。

    沈旨从那个黑衣神秘人的手里换来了一枚神鬼蛊,他不在意自己是死是活,他要的是有朝一日,他能够从这种罪恶的丑陋的关系中解脱,手刃仇人。

    沈旨没敢轻举妄动,因为司徒音璃在望月山上有倚靠,她的不老丹都来自那位天神的残魂,他不知如若他对司徒音璃动手,是否会有什么反噬。

    他不是怕死,他只是不想自己死得可惜,最终司徒音璃却无事。

    今夜,沈旨亲眼看见云绡追着被司徒音璃供奉了数十年的天神残魂,将他歼灭。而他,也迫不及待地爬上山顶,迎来他和司徒音璃的结局。

    司徒音璃的血液流到了沈旨的脚边,他嫌脏一样往旁边挪了一步,再抬头看向明晃晃的月亮。

    银月皎皎,夜风送香,明天应当会是个好天气。

    -

    “义父,你该不会是你舅舅的私生子吧?”徐容靳问出了一句蠢问题,立刻被仲卿朝着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半路认的父子二人正在互怼,云绡和钟离湛也在说着悄悄话。

    “我记得,徐容靳说过沈旨的身上也有神鬼蛊吧?”云绡问钟离湛:“他身上的神鬼蛊应当就是何舜所下,何舜……为何要找沈旨下神鬼蛊?”

    沈旨虽是沈家家主之子,可神鬼蛊也得选定合适的、拥有五族之上神明赐予力量后血脉最纯的那一支,才能有更大的概率被炼化成功。

    否则就会像司徒音璃一样,凡地花开至一半,叫人死成了一滩烂泥。

    钟离湛道:“他找的人,要么是身份地位极高的,要么便是如同沈旨、谢尧钰这样,自身功德极深的。找身份高的人炼就神鬼蛊,找功德极深的,则可能是为了给我的魂魄找一个合适的身躯。”

    沈旨和谢尧钰,都是在东洲长大的。

    谢尧钰更适合,是因为谢尧钰是钟离氏的后代,所以沈旨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又或者是他广撒网的鱼群之一。

    皆是天下可怜人,也都是被他人掌控了命运的棋子。

    第127章

    如钟离湛所料,云绡下山走到一半肚子就饿得抗议,偏偏冬季的山里没什么能吃的东西。

    还是徐容靳的两只小野鸡提供了方向,众人找到了一簇赤阳子,已然熟透,鲜红的果实压垂了枝桠,触手可摘。

    徐容靳和仲卿看见赤阳子都没有想吃的欲望,只有云绡瞧着红彤彤的果子,嘴里的酸水儿往外直冒。

    此时就不得不提钟离湛的先见之明,因为仲卿和徐容靳都见过凡地花在人的身上开至一半的场景。司徒音璃身上密密麻麻的血疙瘩都爆裂开,从毛孔缝隙里生出花枝又枯死血淋淋的画面,实在让他们能噩梦三宿。

    仲卿和徐容靳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吃肉,更看不了这样密集生长成熟的红色果实。

    云绡扯了一大把赤阳子,行至半途的山路也不想走了,索性周围没有其他人,她干脆就赖在钟离湛的背上。

    钟离湛欣然接受,他半蹲了下来,云绡直接一跳,轻巧上背,被他背了起来。

    冬季深夜里的山林很冷,钟离湛的身上暖呼呼的,熨帖着云绡的心口。绵软压在脊背上,触觉清晰,二人的心跳都在这一瞬加快了许多,可谁也没就此尴尬的触碰而开口。

    钟离湛的手,穿过了她的膝窝,小心翼翼地掌住了她的腿,没再往深处探去。

    云绡的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让自己在他的背上更牢固点儿。

    她手里那把沉沉的赤阳子有些枝桠穿过了钟离湛的魂魄,随着他每一步走动,在他心头的位置晃荡,就像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挠着他的心口,又痒,又有些赤阳子果实味道的酸甜。

    云绡懒洋洋地吃着果子,饿得难受的胃被缓解后,心里那点儿害羞的别扭也渐渐变得习惯。她枕在钟离湛的肩上,可以近距离地看见他的耳垂,他下颚的轮廓,还有他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的侧脸。

    看着看着,云绡便困倦地睡了过去。

    于徐容靳的视野里看过去,钟离湛背着云绡一路,二人沉默地走在前头,带领他们离开望月山。银月化作披在他们身上的薄纱,遮蔽了深夜里的寒风,有些温馨美好,让他短暂地觉得,人生也不必要像仲卿一样孤独终老。

    而仲卿……他的视野里看不见钟离湛,他只觉得诡异。

    森白的月色下,沉睡的云绡仿佛死了一样手脚放松,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悬空,那垂挂下来的手臂和小腿还晃啊晃的,晃得他头皮发麻。

    云绡在钟离湛的背上睡了沉沉的一觉。

    这一觉她做了场梦,她梦见了两千多年前,她的魂魄即将离开,而钟离湛身陷火海,不得动弹之时。

    她看着从天而降的诛神剑,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那把剑从她的身侧划过,坠落的瞬间变得那么缓慢。

    钟离湛额心的那道血线,在那一刻变成了金色一样耀眼,可能是因为火光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梦境总会与现实有些差别,云绡和他对上了目光。

    她的视野里,钟离湛竟然朝她露出了一抹笑,他的眼底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和遗憾,他的唇一张一合,对云绡吐出了一句话。

    “未来相见,小仙女。”

    这好像才是她回到过去后,看见到的钟离湛死前真正的画面。

    而后云绡就醒来了。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云绡不是趴在钟离湛的背上,而是趴在了马背上。

    马儿走得不快,道路也不算崎岖,所以云绡居然连

    自己是怎么从钟离湛的背上变成了趴在马背上也不知晓,全程没醒来。

    云绡这匹马的缰绳被仲卿牵着,徐容靳领着马在前头带路,钟离湛则如往常一样,顺应他和云绡之间的羁绊,马跑多快他飘多快。

    云绡身下这匹马的马鞍旁还有布兜,布兜里头装着她在望月山上采摘没来得及吃完的赤阳子。

    徐容靳说,云绡给他的金子实在是花不完,所以他这次买的是千里马,不仅马买了最好的,还给他们都买了新衣裳,每个人都能披件防风的大氅。

    云绡对他竖起大拇指,裹紧身上的大氅,看着逐渐靠近的霖江。

    他们这次还是要坐船,逆流而上,去永安城。再沿着永安城往北走,将他们的来时路重新再踏一遍。

    仲卿告别了湖族,他年龄摆在这儿,当初离开京都时想过此一生恐怕永远也不会回到京都,而今去京都时又想着,他或许真的永远也不会再踏入故土。

    从始至终,他和湖族都隔着一条霖江。

    在东洲看不到湖族的土地,而他爬上望月山最高峰时,也没想过回头眺望一眼江对岸。他的心于二十多岁那年漂泊于尘世,或许此生都找不到尘埃落定的居所。

    但不重要,仲卿仍然没有回头,没有不舍。

    过去与他有关的,都离开了人世。

    后来与他有关的,一个在前头牵马,一个在后头吃赤阳子,就在他的身边。

    -

    回京一路比他们来时要快上许多,越过霖江后,天彻底入了冬。

    在他们离开永安城往渡仙城去的途中,经过一个茶棚坐下来喝口热茶休息休息,竟然还能听到一些过路人提起渡仙城之事。

    那桌几个人凑堆闲谈,说渡仙城外不时传来鬼哭狼嚎,叫那些企图去渡仙城里寻一寻是否还残留什么宝贝的投机者望而却步。

    云绡听见这话时忍不住朝另一桌的人看去,见那桌人从外观去看分了两批,一批都佩着刀剑,坐着时腰背挺直,看着不像寻常百姓。

    另一批身形健硕,虽没佩戴明显武器,可手上有厚厚的老茧,瞧着像是练家子,应当是走江湖的。

    云绡和钟离湛对视,留了个心眼。

    喝了热茶,几人的身上都暖和了,闲谈的人起身,两批果然朝着不同的方向走。

    两个走江湖的和四个官差拱手告别,还提醒他们若要去曦族可以,但千万别往东洲跑,那里正在盖建圣仙像,听人说那圣仙吃人,多半是有去无回的。

    便衣官差闻言道谢,走了才没一会儿,几人便察觉背后有道寒意逼近,他们霎时间拔出长剑,贴着彼此的后背,目顾四周。

    云绡和徐容靳从一旁的林子里走出来。

    徐容靳看上去很能打,成了那几个人防备的首要对象,而云绡这个瞧着柔柔弱弱没什么威胁的小姑娘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就在他们的目光都朝徐容靳看去时,云绡便联合仲卿在他们脚下设了阵法,直接一网打尽。

    没有兵刃相见,结束得猝不及防。

    四个官差只来得及呼吸几口冷气,便齐齐丢盔卸甲,浑身无力地坐在原地。

    几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惊恐,只觉得自己遇见了什么妖法!当云绡和仲卿一左一右走到他们面前,他们才认出了仲卿那张脸。

    “你是仲卿仙师!”

    惊讶完了之后,几人才将目光落在云绡的身上:“那你一定是十一殿下了。”

    云绡:“……”

    所以认她得靠仲卿是吗?

    徐容靳:“……”

    总比他只是个负责声东击西的工具人要好得多,他在这些人的眼里没有姓名就算了,当仲卿和云绡出现,他连个身份都没有了。

    徐容靳叹了口气,再看一眼站在云绡身边的钟离湛,心里暗暗想着人还是要靠衬托的,钟离湛别说是身份,那几个人甚至都看不见他。

    这么一想,徐容靳觉得自己心情好多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徐容靳貌似同情的视线,钟离湛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徐容靳赶紧低头摸一摸鼻尖,恨不得隐形。

    云绡朝几人道:“我问,你们答,若你们的回答令我满意,我就可以考虑不杀你们。”

    四人面面相觑。

    云绡挑眉:“怎么我看上去这么没有威慑力吗?在你们的眼里,我难道不是主导杀死显帝的坏蛋吗?”

    她之前从旖族出来之后抓到的那几个宫中禁卫军的口里,听到的便是这样的传言啊。

    不过很显然京中传言一直在变。

    云绡没想过,有一天京中那些关于她的传言竟然会变成褒奖,甚至……诡异地要将她捧上一个莫名其妙的至高地位之上。

    四人内的其中一人道:“之前京都的确有传言,说十一殿下生来不详,是不伤之躯,故而想妄图成神,这才弑帝。这些传言人云亦云多,智者却是不信的,毕竟十一殿下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仲卿仙师就更没有要帮助您弑帝的理由了。”

    云绡扯了扯嘴角:“……”

    这话这人敢说,她都不敢信。

    四人中的另一人有道:“后来新帝继位,便命人私下调查过此事,谣言竟然传自于晨妃处。晨妃所出三皇子因无缘帝位后便对新帝心生怨恨,他将这一切源头都归咎于在九殿下云宓杀死逍遥王幼子周泉礼上,因此事让晨妃与显帝离心,他也不得先帝宠爱。

    而……十一殿下与九殿下云宓,还有周泉礼事件中也占据一个位置,您又是当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他便将所有矛头全都指向您,想要恶化您的名声。他先是弑帝,后辱您之名,下一步便是将您和新帝绑在一起,以谣言控诉新帝登基是与弑帝罪人达成了某种交易,这才……”

    云绡简直无话可说。

    仲卿可忍不住:“怎么的?欺负我们俩不在京中,你们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等是好是坏,全凭你们的一张嘴?”

    “这话不是我们说的!”其中一人赶忙开口:“这话,是新帝调查出来真相后,三皇子跪在殿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口承认的。就连逍遥王也是三皇子所杀,因为周泉礼之死,让三皇子连带着记恨了逍遥王,仲卿仙师也是因为此事被连带牵连了。”

    有理有据,云绡双手一摊:“我找不到质问的理由了。”

    怎么听,怎么都怪。但人家说得毫无破绽,而且竟然都能圆上,这简直不像是紧急情况下为了让自己活命胡编乱造出来的假话。

    而且他们若说了假话,钟离湛早就告诉云绡了,可钟离湛听到现在一个字都没反驳,可见这些人来此目的,还真不一定是追杀她和仲卿。

    沉默了会儿,钟离湛才对云绡道:“问问他们,既然你被洗刷了弑帝的冤屈,京中如今又是如何传你的?”

    云绡顺着钟离湛的疑问问出口。

    最后那个没开口的人这个时候抢答了:“京中提起十一殿下的都是好话!之前说十一殿下生来带煞,为不伤之躯,而新帝寻来的新国师测算了十一殿下的八字竟然与凌国开国之日极度契合。您不是生来带煞,而是生来祥瑞,不伤之躯,也是与国运相随。

    此番京都调派三千传圣军,就是为了寻回十一殿下,护送您回京的。”

    云绡:“……传圣军又是什么?”

    “您一回京,便会被任命为圣女,我等都归于您的麾下听您指挥,这是新帝给您的荣耀呢!”

    云绡又开口:“等等,你们说的新国师,又是何人?”

    她的心里已经有猜测了。

    钟离湛也知道她要说的是谁。

    可这四个人却不知新国师的身份,毕竟他们从来没见过,也没人听过新国师的名讳,只有官居高位者有幸见过国师背影,凡是见过国师者,无不信奉诚服。

    国师都说十一殿下是天命所归,谁又敢置喙?

    仲卿听着那几个人一半在说云绡的好话,一半在吹捧新国师的能力。

    于是他只能:“……”

    徐容靳站在仲卿的身后幽幽叹了口气:“看来没你什么事儿呢,义父。”

    仲卿:“你闭嘴!”

    没他的事儿,就更没这个傻大个

    的事儿了!

    云绡倒不认为如此,她想到了钟离湛千万里赴死之前,何舜传来的那封信。

    她总觉得这个人是故技重施,什么寻她回去,天命所归?

    恐怕还是一场针对她的鸿门宴。

    偏偏云绡陷入了和钟离湛过去一样的僵局,她不回去,都不行。

    第128章

    那四个人终究还是没能活成。

    在杀死他们之前,几人还为自己求饶拖延死期,说云绡明明答应了只要他们回答了她的提问,就会不杀他们。

    云绡一脸无辜道:“我只是说我会考虑,又没说我一定不杀,况且,我没动手啊。”

    杀人这么残忍的事,她年纪太小,仲卿年纪太老,还是交给身体和年龄都比较适中的徐容靳吧!

    从小连只鸡都没杀过的徐容靳:“……”

    -

    把尸体就地以符化去之后,云绡几人便继续赶路了。

    入夜到了渡仙城,一靠近便能听见云绡留在那里的石符发出的鬼哭狼嚎的声音,不过因为知晓此地外的阵法是他们留下来的,几人便就近找了个能遮风挡寒的地方暂且度过一夜。

    仲卿冷,吃完晚饭就和那两只小野鸡抢占徐容靳怀里最佳取暖位置。

    他甚至因为嫌弃两只小野鸡长大了太占地方,把咕咕和啾啾丢去一旁,面对徐容靳控诉的眼神,理直气壮道:“我是你爹你不抱我你抱谁?”

    这话一出,直接把徐容靳脸都给说热了。

    他耳鬓通红,瞪大了眼睛道:“你能不能到了这个年龄就拿出点年长的沉稳来?别总老不正经了!”

    仲卿叹气:“傻点儿好,傻点儿不和我老人家计较。”

    徐容靳呵呵:“傻的时候我喊你大哥,现在我可喊你义父呢。”

    “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介意重新当回大哥。”仲卿心想他都这把年纪,早知天命,都没几年活头的人,回到京都连国师都当不了了,要那么多脸皮做什么?

    徐容靳想了半天,只能憋出一句:“我只抱我未来媳妇儿的!”

    仲卿:“……那让你爹我靠着也行。”

    云绡听那二人日常互贫,甩了甩洗净的手,干脆走出去,沿着焦黑的街道吹了会儿冷风,消消食,给他们俩私人相处的时间。

    究竟是要当父子还是当兄弟又或是夫妻,他们自己想好了再说。

    钟离湛自听那几个人提起此番京都关于云绡传言的变化,便有了许多猜测。

    他虽然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直至此时也没有找回来,可这不代表钟离湛不记得何舜了。

    在渡仙城,他附身于云绡,用诛神剑杀死谢尧钰的那一刻,何舜的傀儡站在陇山顶上遥望着他,钟离湛与他有过短暂地交锋。

    傀儡之相,传自于其本体。

    彼时钟离湛扯下了傀儡黑色面纱,看见的是一张狰狞的、爬满了疤痕的脸。那张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完全辨别不出其本来样貌,所以当时钟离湛虽然觉得对方似乎有些眼熟,却也没有往何舜的身上去想。

    一来,何舜是个凡人,他是五族中的人族,没有通天的本领可以让自己长生至两千多岁。

    二来,何舜的身形与那个神秘人也不像,他没那么高。

    可九星连月阵中,云绡看见的画面告诉钟离湛,那个人就是何舜无疑。

    他之所以面目全非,是因为钟离湛在死之前被困在那座虚假的宫殿里,火符焚身之际,何舜呼喊着他冲入了火海。

    而他能活到两千多岁,甚至连身形都更改了,便是因为苍穹云端之上那些目睹这一切,满心恶劣的神明,对他的奖赏,也是惩罚。

    钟离湛因何而死,死前经历了什么,云绡都在她从过去回来之后便告诉了钟离湛。而钟离湛在她的灵魂和身体重新融合的那一觉里,也打开了卷轴,看清卷轴上的内容,窥见了天界人间的真相,找回了部分回忆。

    即便如此,他和云绡都没有就何舜的话题深入交流,二人之间的默契让他们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云绡怕钟离湛会难过,因为是她亲眼看着钟离湛一点点为何舜铺好了今后的道路,好让他成为下一任五族之首、人间帝王时,可以游刃有余地度过很长一段世间。

    至少在他在位之期内后顾无忧。

    却也是何舜一纸八百里加急,用无数人的血肉和性命,堆砌成了封锁钟离湛神魂的宫殿,他和那些曾经受恩于钟离湛的人,将钟离湛杀死在了苍生黎明之前。

    何舜之所以会这么做的理由云绡想不到,她只看到了他最后冲入火海喊着“君上”,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后悔的,可他仍然是叛徒。

    “一个叛徒而已,不值得你伤神。”

    见钟离湛就连他们俩独处时都是沉默着的,云绡到底还是戳破了这层默契,开口安慰他。这也是继她醒过来潦草地对钟离湛说了一番他死前之事后,第一次提到何舜。

    钟离湛闻言朝云绡看去,一垂头对上了一双担忧的眼睛,他的心中忽而生出了酸涩,又有几丝欣慰的暖意。

    小仙女越来越会爱人了,她的所有体贴和温柔,都付出在他的身上了。

    “我不是在为他伤神,我只是——”

    钟离湛不知要如何诉说他复杂的心绪。

    命运如此相似,曾经的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千万里之遥从曦族奔赴连玉州,而今的云绡又是如此。过去是云绡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结局,而今是他陪着云绡朝那明知是陷阱的陷阱靠近。

    命运牵连,都因何舜的计谋。

    钟离湛伤神的不是何舜的背叛,而是云绡接下来要面对的险境。伤神的是他还没有重新获得自己的身躯,还没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保护她,便要让她去迎接何舜给她设定好的危机。

    “他看中了你的身体。”钟离湛说出了心中猜测。

    云绡当真是意外了,她瞪大双眼,故意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甚至还扭胯转了半圈:“我已经这么漂亮了?何舜那个被火烧成癞蛤蟆的丑东西也不在乎男女,想要从此变成我?”

    云绡双手捧起自己的脸,凑到钟离湛的面前看向他,一派认真地问:“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貌美如花国色天姿?”

    她在搞怪。

    她在哄他。

    钟离湛俯身真诚且仔细地看了看,而后一吻落在云绡的鼻尖上,又往下挪了点儿,亲一亲她柔软的嘴唇,发自内心道:“真漂亮,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云绡捧着自己脸的手换了个方向,捧上了钟离湛来不及撤开的脸庞,踮起脚也用力地在他唇上回吻了一下。

    他们都知道,何舜想要云绡的身体,不是因为他想要成为云绡。

    京都里,他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可以将愚蠢的新帝耍得团团转,让所有舆论都按照他想要的方向施行,还要把云绡的身份推向一个类比当年圣仙一样的至高无上的位置,便是为了让钟离湛的魂魄附身在云绡的身上。

    借由云绡

    的身体,让钟离湛复活。

    他不是在给云绡洗刷冤屈,他是想为钟离湛造势。

    真是个疯子啊。

    云绡想到这里,又忍不住笑弯了眼:“如果他知道,你的魂魄早就和我绑在一起了,那表情一定很精彩!”

    钟离湛瞧她顶着一张小白兔一样单纯的脸,笑出了小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便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腮上的软肉,又揉了揉:“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一直都是如此活下来的。”云绡对钟离湛挑眉:“况且我有你啊。”

    到时候谁设计谁,谁欺骗谁,谁杀死谁,还真说不定。

    钟离湛掌心下,云绡的脸蛋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冷,他眉头微蹙,开口道:“回去吧,别吹冻着了。”

    云绡撇嘴:“我才不想回去看他们俩打情骂俏。”

    “打情……”钟离湛一时竟无语凝噎,仔细想一想,云绡的措辞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准确。

    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仲卿和徐容靳也算是忘年交,二人若是知道云绡心里是这样想他们俩的,恐怕得被对方恶心得三天食不下咽。

    见钟离湛终于笑了,云绡的心情也变得晴朗了许多。

    自从她于钟离氏老宅里苏醒了到现在,他们的心情一直都挺沉重的。钟离湛的神色总凝着,状态也紧绷着,他将两千多年前那时他身上背负着的责任和压力,一并穿在了今时今日的身上了。

    云绡仔细回想,她回到过去时见到的钟离湛似乎没什么笑的时候,诸多繁杂琐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她在神霄塔下唤醒的钟离湛,肆意,自信,是正直阳光的样子。他忘记了那些令他烦扰的东西,很容易就体会到了活在世间的快乐,还会耐心地哄着云绡,教她如何开心。

    美目中倒映着钟离湛那张其实一点儿也不老成的脸,笑起来时多出几分恣意少年的模样,云绡心跳加速了几分,忍不住踮起脚去嗅一嗅他魂魄的味道。

    “再多亲几下吧!哥哥。”说着,云绡的嘴已经撅起来了。

    多亲几下,再回去。

    钟离湛揽住了云绡的腰,肆无忌惮地将她抱起,搂入怀中,叫云绡轻轻一跳便跳到了他的腰上。

    一只手掌撑在她的臀下,钟离湛汲取着怀中少女的呼吸,于黑夜里无人的街巷中,抱紧滚烫的柔软的身体。

    唇齿相依,呼吸交缠,气息相融,钟离湛有些失控地咬了一下云绡的舌尖。

    云绡睁着迷离含雾的眼,面红耳赤地盯着钟离湛湿润的嘴唇。

    四目相对,他的声音低哑:“喜欢哥哥吻你?”

    见云绡点头,钟离湛又问:“想要哥哥吻你哪儿?”

    不等云绡回答,钟离湛便掐着她的腰随意跨入一间空屋,吹去桌案上的灰尘,将她按躺在上头。

    鼻尖蹭过云绡腰带上的穗子,继续往下。

    灵魂深处的躁动,让钟离湛几欲沸腾的血液无处可去。

    不可满足又被压抑过后的情念,皆化成了唇舌中的喟叹与哼吟。

    还是要回到他的身体里,待他回到身体里,他非得——

    -

    云绡回到那间被烧毁了一半的屋子里时,仲卿已经靠着徐容靳睡着了,两只可怜的野鸡卧在几乎熄灭了的火堆旁互相取暖。

    钟离湛忍不住朝两个人瞥了一眼,难免又想到了云绡说的“打情骂俏”,一时有些不忍直视,干脆抱着云绡背对着他们休息。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云绡这次难得醒得比较早,仲卿和徐容靳洗漱的时候,她已经在喂野鸡吃她刚从石头缝里翻出来的虫子了。

    徐容靳对云绡不算十分了解,可也知道她的为人。

    以前只想着要吃掉他的咕咕和啾啾,怎么可能这次主动喂食了?

    他才走近,云绡果然无利不起早地朝他发布了一个任务。

    “你……能指派乌鸦传信的,对吧?”

    徐容靳点了点头。

    云绡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

    两匹马朝连玉州的方向急速前行,一行人在途中半点也没有耽搁。

    期间他们也遇上了从京都分派到各地的“传圣军”,云绡几人故技重施,将他们绑住了之后问了相同的问题。几批人的回答都大差不离,可见京中关于云绡的名声的确是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也就更方便云绡行事。

    她不介意何舜给她架起了一个走上去就下不来的高台,她只怕何舜架的戏台子不够高,怕那些传言只在京中发展,可能连连玉州都没出。

    这怎么能行?

    云绡心道,她可是天命所归!生辰八字和凌国的国运绑在一起,区区一个圣女之名,又怎么能配得上她堂堂公主殿下?

    京都里一切对云绡的吹捧,那都是何舜给云绡编制的谎言的牢笼。他以为她当真是个有几分本事和运气的天真少女,会被他给的身份地位所诱惑,就像当初被湖族人高高举起的金氏少女一样,从此成为傀儡一样的圣仙?

    云绡连神都敢杀,又怎会被名声和权力裹挟?

    凌国京都盛传,十一殿下云绡受神明赐福,生来大吉,为不伤之躯,当入晴天阁尊授圣女之位。

    随着云绡几人愈发朝连玉州靠近,云绡之名似乎也从京都远传至旖族,那道被新任国师算出来的吉签逐渐多出了后半段内容。

    福祸相依,吉逆相随。显帝诡逝,为妖邪横生,天降祸星。公主圣行,将解灾厄,遂应其道,顺其意,则国昌民安,风调雨顺!

    签文化作了童谣,顺乌鸦鸟雀而飞,传唱南北。

    第129章

    越是往北走,天就越冷。

    云绡几人到底连玉州外时,连玉州都已经落了好几天的雪了。

    深冬的凌国北方地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马蹄打钉跑得也不快。一路过来几人身上的衣裳越加越厚,途中遇见的所谓“传圣军”也越来越多,到后来云绡甚至都没再想从他们的口中问出些什么,毕竟京都的传言再厉害,也肯定不及她自己散播的。

    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往人的脸上直砸来,迎面的寒冷冻得云绡暴露出来的一双眉眼都结出了薄薄一层冰霜,纤长的睫毛覆盖浅白,眨一下都费力。

    京都的天气每年都是如此的,可也许是这大半年来即便东奔西走,云绡却从未体会过疲惫和难过,故而回来面对京都寒冷的风雪时竟然有一丝不习惯。

    冻得她手脚都不想伸出来。

    这个时候便体会到钟离湛魂魄的好处了。

    这么冷的天里,他的魂魄仍然是滚烫的,云绡就算是骑马奔驰也都极力地用背靠在他的胸膛上,也不管钟离湛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怪异姿势坐在她的身后抱着她,总之能御寒就是好哥哥!

    入连玉州,过关门还得查身份。

    云绡回京没打算悄悄的,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回来了。

    少女骑在马上,身后一左一右两匹高马各坐着徐容靳和仲卿,看上去像她的护法一般,都在用一种睥睨的眼神望向前来查询文牒的守关人。

    “文牒?我们十一殿下回京还需要文牒吗?”徐容靳压低嗓音,声音沉闷,配上他那张看上去便足够吓人的脸,直叫守关的侍卫不敢直视。

    “十一殿下?”守关人又出来了几名,瞧着衣着打扮似是官位稍高一些的。

    近来他们连玉州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十一殿下了,都是因为京都那边传来十一殿下为天神赐福而生,是解灾厄的圣女。又因先前误入三皇子的阴谋中,被诬陷离开了京都生死不明,新帝这才派了许多传圣军出去找人。

    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差,谁见过十一殿下真容?只要是年龄相符的少女对他们说她是十一殿下,他们便将人带回去,先是核对画像,若有几分相似的就都留下来,再送往京都,给京中贵人分辨。

    守关的已经在下雪之前送了几人去京都了。

    就是前两天,也还有女子说自己是十一殿下呢。

    他们连玉州入关后的客栈里便住了两位,眼前这位看上去比先前那两位都更狼狈一些,但睥睨人的眼神却更冷,守关人也拿不准她到底是真是假。

    想了想,他还是让云绡入关,将人安排进另外两位十一殿下的客栈里。

    云绡确实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世上居然会有人冒充她的身份!

    “我出息了呢,哥哥!”

    在得知自己即将去住的客栈里还有两名‘云绡’,云绡就忍不住好奇那几个女子都是从何而来,长什么模样?为何要冒充她?

    难道她们不知道,冒充的人被送到京都后一旦被查出为假,便是杀头的大罪吗?

    钟离湛应声道:“大概是想要富贵险中求,可见这世间的权势有多迷惑人心了。”

    到了客栈,云绡也没去管那两个冒牌货,反正肯定也不止这两个不怕死的撞上来。

    既然入京后她就是圣女了,那眼下云绡就要将自己能摆的谱全都摆出来,首先要的便是热汤沐浴,而后准备丰盛的

    晚饭,她洗去这一路赶来身上的风尘仆仆后,便要用餐。

    云绡提要求提得太理直气壮,叫连玉州内的传圣军都不太敢质疑和忤逆她,甚至连让她住的地方都是目前城中三位十一殿下里最豪华精致的那一处。

    连玉州内有京都,为人族最为繁荣之地,客栈的上房为小院形式,仲卿和徐容靳被安排在她院墙外的隔壁屋子。

    比起云绡的独门独院,仲卿和徐容靳住的当然算是普通了。

    仲卿的心理落差实在太大了,曾经他在连玉州多受捧啊!

    一路过来,遇见的传圣军对仲卿都没太尊重,大多都是将他作为认云绡的标准,当时徐容靳还觉得仲卿是在吹牛,他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仲卿当然不服,他只道这些传圣军都是外地人,而他几十年没离开过京都,只要是连玉州的本地人听到他的名号,一定会顶礼膜拜。

    然后……现在仲卿面对着徐容靳那一副“我就知道”的脸,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世态炎凉!

    一年不到,举国上下有了新人忘旧人!那位连姓名都没有的新国师,究竟凭什么把他挤兑至此啊?!

    “义父,看开些。”徐容靳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仲卿的肩膀上,让他面对现实。

    -

    云绡躺在热腾腾的水里,感受着暖意驱散身上的疲惫。

    浴桶中漂浮着的梅花瓣发出浅淡的香气,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银器,盛了百合蜜糖粥,简直享受。

    钟离湛站在浴桶旁,双臂环胸像是有些慵懒地靠在屏风上,实际他只是放松地站着,略歪着头,瞧云绡一副小猫舒展四肢的惬意模样,嘴角忍不住上扬。

    “我这辈子都没体会过身份带来的便利。”云绡砸了一下嘴里刚吃下去的蜜枣甜味儿,眉目含笑道:“为了这份舒适,待我回到京都后一定会给何舜送上一份大礼!”

    提起何舜,钟离湛嘴角的笑容便淡下去了。

    他目色微沉,问云绡:“你还没告诉我,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他至今都不知道云绡回京后要做什么,只知道是云绡让徐容靳的乌鸦将那些传言送至旖族,而后借助旖族那些她曾救过的女子的力量,把歌谣传唱出去。

    谣言的速度的确很快,几乎和云绡同时到达连玉州,甚至后头还多了一些云绡都没想到的版本。或许是那些旖族女子加上去的,又或者是人云亦云的结果,但她的目的达到了。

    云绡之名,在短短的一个冬季里便迅速成为了能带领凌国百姓通往幸福昌盛大道的救世主,以至于那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在某些阴谋和贪婪的促使之下,伪装成了她。

    云绡翻了个身,趴在浴桶边上抬头看向钟离湛,过会儿又朝他勾了勾手指。

    钟离湛附身凑近,二人之间如同说悄悄话一样的距离。

    云绡笑道:“我离京之后与何舜的傀儡数次交锋,如今装傻已经是来不及了,倒不如走向另一个极端,让他知道我的能力,也让他看出我的野心。”

    何舜和景妍认得,自然从景妍那里听说了许多关于云绡的事迹,也定然知晓云绡并非外人眼中的那么无害。

    在若川上,钟离湛一指击碎了何舜的傀儡,从何舜的角度去看便是云绡做的。

    而在渡仙城内,钟离湛抽出诛神剑的剑意杀死了谢尧钰,于何舜的眼中,这些也是云绡做的。

    何舜活了两千多年,早就成人精了,云绡的每一步路都得走得合适恰当,才能稍微让他放下戒心,到时候再骗他就更容易了。

    所以云绡现在要做的,就是越张扬越好,以人心去类比,人站得越高,就越容易迷失自我,从而自得意满,一叶障目。

    云绡现在的行为的确算作一个露拙的自保手段。

    何舜这种人,他不怕云绡有实力,就怕她没目的,擅伪装,反而有野心的人更好拿捏。

    云绡还是将自己放在了一个对于何舜而言更为弱势的位置,猎物,成了异类的狩猎者,而狩猎者,掉入了猎物设下的深坑。

    钟离湛微微眯着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云绡,她的脸蛋因为热水熏得微微泛红,眼眶也是湿润的,冰雪消融后的眉目间带着些许狡黠的笑意。

    钟离湛回想起自己最开始被云绡欺骗甚至支配的日子,心间不可遏制地升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酸胀感。

    他知道是因为他对于现在自己魂魄情况的无可奈何,故而难免生出许多担忧。可云绡从来都不是他幻想中的小白兔,他早就知道这一点,不过是被爱意蒙蔽了双眼,总觉得她需要保护。

    她是他见过的最坚毅聪慧,又狡猾有心计的女子。

    一吻落在云绡的鼻梁上,吻去她鼻尖一滴热气蒸出凝结的水珠,钟离湛才要站起身,便被云绡扯了一下耳垂,她正噘着嘴要亲亲。

    钟离湛失笑,对着她翘起来的饱满红润的嘴唇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然后提醒:“这个天不能在水里玩儿,会生病。”

    都已经到了到处都是何舜眼线的地方,云绡也不会急不可耐地非要和钟离湛如何,她将手臂缩回温暖的水里,笑道:“我再泡一会儿。”

    -

    连玉州的雪一直在下,云绡进了客栈三天都没出自己的院子,也没碰见另外两位公主。

    在第四天的时候连玉州关门处又来了一位“十一殿下”,也一并被送到了这间客栈里,而后有人传话,只等雪停了便会有传圣军的队伍送她们回京面圣。

    又过了两天连玉州的雪才停下,一行一百六十人的传圣军即将护送四位公主殿下入京。

    云绡的行李不多,她从院子里出来时身上披着厚厚的狐裘,整个人如同雪团子一样站在雪里,墨色的长发增添唯一一丝色彩。

    这还是钟离湛第一次见她穿淡色的衣裳,舍去了橙红色的娇艳,现在的云绡看上去多了几分矜高清冷的感觉。

    “我装得是不是很高贵?”云绡当着所有人的面一步步上了马车,还特地压低声音问钟离湛。

    钟离湛笑道:“公主殿下,当然是真的高贵,怎么能说是装的?”

    云绡双眉一挑,有些得意。

    二人全然忘记彼此相见的第一面,云绡有多落魄,而钟离湛跟着云绡去了她从小长大的小院,听她说那是她的寝宫时,肉眼可见的寒酸了。

    饶是连玉州内的传圣军摆的规模和架子再大,也没办法弄四辆一模一样规格豪华的马车出来,更何况眼下四个人也未必是真的十一殿下。

    早先入京的那一批,得亏是天气冷,否则尸骨早就腐化成烂泥了。

    若这四个人里也没有十一殿下,她们的结局与先前那几人并无差别。

    云绡入了马车才看见早早就坐在里面的三名女子,三个互相都不说话的十一公主殿下,都在云绡踏入马车的那一瞬朝她看来。

    见她身上并无任何宝饰,只有一张狐裘还算华贵,没忍住露出几分嫌弃的眼神。

    云绡扯了扯嘴角:“一个旖族,两个湖族的,装什么曦族?”

    一句话点破三人身份,三名少女的脸色都分外难看,她们眼神中的嫌弃变成了警惕,这回才算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云绡了。

    云绡一踏入马车便提起其中一名女子直接推到一旁,自己大咧咧地坐在正中间最舒适的位置,全然没有先来后到的意识。

    刚一坐好她便道:“再看本公主就将你们的眼珠子给挖出来了。”

    两人收回了视线,唯有一名湖族少女还在暗自打量她。

    云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抬起右手两指一掐,捻了个口诀后双指便化作了刃,直接在那名湖族少女的眼前横划,贯穿鼻梁,鲜血大量涌了出来。

    剩下的两名女子见状,吓得惊叫出声。

    而云绡已经将那被挖了眼睛的少女踢出马车,任由她滚入雪堆,捂着一双血淋淋空洞的眼跪在人群中呼救。

    一马车的女子,钟离湛自然是没跟进去的,不过马车内的动静他都听

    到了。

    这个时候从湖族过来的少女,多半与司徒家或者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云绡此一招杀鸡儆猴,狠毒公主人设拿捏得死死的!

    这一个小插曲完全没有引起传圣军回京的耽搁,反而这一路上来剩下两名少女隐约能感觉得出来,那些传圣军对云绡更加恭维了。

    各族中狼子野心者,其实已经将云绡的身份调查得十分清楚,知道她曾经在宫中就是个不受宠甚至提起来都让人没什么印象的人。即便如今京中对她的言论改了风向,可也架不住她曾是皇城边缘人物的事实。

    那些人搜集了所有云绡的讯息,让她们背得滚瓜烂熟,甚至连外貌更改的理由也找得十分合理。

    这样情况下,更容易浑水摸鱼,说不定她们便能一步登天。

    可真正走到这条路上,她们才知道事情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她们很可能会死……不,她们一定会死!

    -

    入连玉州,到京都的路便是坐马车也只需要两日,但因为雪天路滑,真正抵达京都城门外,已经是第三天了。

    这三天里那两名少女眼见着憔悴了下来,便是湖族还活着的那个心性坚定一些,眼下也泛着些许青黑。

    只有云绡指使着所有人为自己行方便,吃得好睡得好住得好,晚上还有时间和仲卿徐容靳坐在一张桌上一边品茶点一边聊徐容靳派出去的乌鸦打听来的各方八卦。

    经乌鸦传话,京都的新国师很少见人,国师便就是国师,连姓名旁人都不晓得。

    但国师很得新帝信任,因为国师正在练就一种长生的道术,可以让新帝青春永固。

    当时云绡在听到长生两个字后,就在心里默默地翻白眼。

    眼看着马车即将穿过京都皇城的城门,云绡先开车窗帘朝外看了一眼,熟悉的朱漆大门从眼前晃过,马车轻摇,越过厚厚的城墙便是宽阔的青石板铺就的大道。

    “为何人人都想要长生呢?活得久了,就真的能快乐吗?”云绡轻声问。

    马车内的两名少女见她突然开口说话,问的还是这种没头没尾的问题,彼此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回答。

    车窗外,钟离湛随着马车的速度踏入这片他也还算熟悉的土地,回答云绡:“活得久,并不会真的快乐。”

    “人还是无知的时候最快乐,知道的越多,越不快乐。而生命之灿然,因为它短暂易逝,才显得精彩,长生者若无坚定的心性,多半会被时间和离别冲垮心防,最终迷失自我。”钟离湛朝繁闹的街道看去:“你看见过的,在我离开符玉城时遇见的那个自缢的曦族人,他便是长生下芸芸众生的影子。”

    云绡撑着下巴,轻叹道:“云光憧真蠢啊。”

    两名少女一听她居然直呼新帝名讳,而且如同癔症了一样自言自语,二人缩在一起离云绡更远了些。

    偏偏这个时候,云绡又笑着说了下一句话:“所以,我才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因为我不信长生,我只信我自己。”

    钟离湛闻言微怔,他侧眸看向车窗,云绡从车窗里露出的眉眼弯弯的,好似月牙一样。

    钟离湛又顺着她刚才一闪而过的视线看去,刚好便能看见这条主街道上,几只飞鸟纵横而去,它们最终轻巧地落在了不远处神霄塔的塔顶上。

    从入皇城起,云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经过了精心设计。

    钟离湛:“……”

    所以,他刚才是又跳入了她的伪装,还真当她是回到故土有感而发了?

    所以,云绡露出那双笑得如弯月一样的眼睛看他,也是因为他还真情实感地回答了她的自问自答?

    嗯,演得好啊。

    钟离湛默不作声,只伸出一根手指戳着云绡的额头,将她的脑袋推回马车内。

    第130章

    传圣军并未耽搁,到了京都便直接将马车带到了宫门外。

    马车内的三名公主先后下来,心志不坚的另外两人脸色已经极为难看了。

    云绡神色还算淡然,她抬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宫门,这里是皇宫西门,是专门给宫中妃嫔一年仅有一次允许探亲机会才设立的。西门之上为玄楼,玄楼的角门处只有白天会有人看守,夜里则会松懈许多,这地方是给那些执令的宫女们出入所用的。

    云绡记得她第一次从一个算作门的地方出宫,便是背着一袋子瓜果,满心算计又充满了期待,趁着月色从这皇宫西侧的玄楼角门踏出。

    此刻玄楼的主门大开,正中间站着的是云绡还有些印象的太监。

    云绡过目不忘,知道这太监名叫福营,是跟在云光憧身边伺候的。云光憧都当上皇帝了,对方的身份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福营的记性不如云绡,虽他曾与云绡有过几面之缘,可他的的确确忘记了十一殿下的长相。

    主要是以前的云绡瘦瘦小小,和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猫儿似的,在宫中也是挨欺负的命。凡是遇见人她都是垂着头退至一旁,等旁人走过了之后她才动,毫无存在感可言。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有一天会因命格与凌国国运绑在一起,摇身一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圣女?

    福营看着眼前三名女子,两个有些畏畏缩缩的到是像云绡往日行事风格,另一个披着白色狐裘,眉目弯弯又似有些冷淡看着他的,他又觉得似曾相识。

    福营往前两步,再仔细看看。

    云绡也不恼,任由他细细打量着。

    福营见云绡嘴角挂着浅淡的笑,突然就反应过来她为何看上去眼熟了!

    云绡其实长得并不像显帝,她更像她的母亲,那个叫景妍的惑上魅主的女人。

    福营身为云光憧的心腹,自然知晓云光憧后宫里的那位敏美人就是云绡的生母,曦族进献给显帝的美人——妍妃。

    历史上的帝王,只要勤勉政务,私下里感情上有无奇特癖好都无所谓。所以福营在发现妍妃在先帝死后,居然立刻就能和新帝搅和到一起,甚至很得新帝宠爱,他也只是意外了一瞬,便接受了。

    云绡看着福营稍纵即逝的别扭眼神,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本公主是不是和敏美人长得很像啊?”

    福营脸色瞬时僵了起来,他往后退了半步,毕恭毕敬道:“殿下慎言,奴才这便领路,请殿下回宫。”

    福营领着云绡入宫全程都没再看那两名少女一眼,手下的人自然也就知道该如何解决她们了。

    云绡沿着长长的宫巷,又一次走在熟悉的道路上,看着朱色的深墙上飞过的几只鸟雀,云绡的心境已经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曾经的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离开这个小小的牢笼,或许她每天都在想,可她确定自己没有那样的机遇,不会有幸运降临在她的头上。

    而今再看这曾经将她困住十多年的层层宫墙,再类比把弄世人性命,将万物视为刍狗的真实世界,这面曾在云绡看来坚不可摧束缚得人呼吸困难的高墙,其实也如砂砾一般,轻风可推。

    而在这宫墙之内的人,仍然汲汲营营,捧着自己认知的小小宝藏,以为自己手握重权,可以决定苍生生死。

    云绡很快就看到了那个眼界从未离开过京都,却已经掌握住凌国命脉的人。

    乾和宫内,云光憧端坐龙椅之上,他还不至于认不出自己的妹妹,可在看见云绡的那一瞬间,云光憧是当真有一刹的陌生。

    云绡已经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十一皇妹变化真大。”云光憧开口,直接点明了云绡的身份。

    福营退至乾和宫的宫门处,对着手下人耳语几句,宫外看守的两个女人可以赐死了。

    云绡听见了他们这些故意做出来的动静,无非是想给她个下马威,毕竟任谁当上了皇帝却发现自己竟然不是与国运昌隆相关之

    人,定然会生不甘和嫉妒之心。

    “大皇兄变化也很大。”云绡笑着看向云光憧,而后一顿:“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尊称您一句陛下了。”

    云光憧感受得到了云绡的傲慢,这让他心里的那丝不痛快被无限放大。可他的帝位并不算完全牢固,毕竟他当上皇帝也不过才短短半年时间。

    云绡懒得花时间云光憧交锋,她的目的也不是他,云光憧问她离开京都后去了哪儿,云绡也只是敷衍了几下,而后便说自己累了。

    “带十一殿下下去休息。”云光憧体贴地朝云绡一笑。

    云绡他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还算满意,她转身退下,还没走到大殿门前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说了句:“对了,皇兄,仲卿仙师为我恩师,徐容靳是我手足,他们应当也能在宫中有个舒适的地方好好钻研术法吧?”

    “那是自然。”云光憧扯着嘴角的假笑。

    云绡看着他那张想发火还极力忍耐的嘴脸,故意弯起眉眼:“皇兄还是和以前一样好说话。”

    这话让云光憧最后一丝假笑也消失殆尽。

    -

    云绡的身影才从乾和宫前消失,云光憧便将手里的茶盏狠狠地掷了出去。

    碎裂的玉瓷溅开,有一片划伤了福营的脸,乾和宫内的所有太监全都跪下伏地,大气也不敢出。

    云光憧咬牙切齿,嘴里都能尝到血腥味了,才低低地吐出了“贱人”两个字。

    从乾和宫离开后,云光憧便直接去了景娴殿。

    那里是景妍在宫中的住处,离乾和宫很近,近到不要一刻钟,云光憧就看见了端坐在殿内发呆的敏美人。

    景妍如今很得宠,若不是因为她是先帝的妃子,凭着云光憧对她的喜欢,让她当个贵妃都使得了。

    可惜他帝位尚未稳固,皇后和贵妃之位都由他原来的正妃和侧妃所处,宫中四妃之位,谁也动不得,好在景妍体贴。

    云光憧按部就班了前半生,生怕半点出格会让显帝不悦,却没想到坐上帝位他也仍然要看人眼色行事,极度压力之下,他便只能在其他地方释放自己真实的内心。

    皇后端庄,平日里重话都说不得。

    贵妃矜高,就喜欢写字抚琴,还隐约嫌弃云光憧文采一般,云光憧去她那儿也如坐针毡。

    其他的妃子,要么娴静,要么谨慎,就是有两个年轻活泼的,也难以满足他的狂念。

    只有景妍可以!

    她身上的牡丹花娇艳动人,她有许多种云光憧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放纵方式,云光憧可以肆意对待她,而后诉说心中苦闷。

    可恨先帝不懂体贴,险些叫这样一个妖艳的、魅惑的、热情如火似乎能燃烧人神魂的解语花香消玉殒。

    云光憧才踏入景娴殿便关上了门,他抚摸着景妍的脸,暴躁地将她按在了桌面上。

    长裙往上盖住了景妍的头顶,云光憧的角度里只能看见白腻的皮肤上艳红的牡丹随着他的粗鲁而绽放。

    花枝剧烈的颤动着,仿佛有强风吹过。

    待风停雨止,云光憧紧紧地抱住了景妍,目光越发冷凛:“我能看得出来她在轻蔑我,她甚至不加掩饰地喊我皇兄,而非称我陛下!从见到她起,她连腰都没弯过,更别说跪下行礼!”

    “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被动地接受,还要笑着送她离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云光憧咬紧牙根:“国师为何要如此看重她?她到底有何能耐?!她不过就是个不得宠的贱种!”

    是他以前随随便便便能捏死的存在!

    即便当着景妍的面,云光憧也不觉得喊云绡贱种有何不对,因为景妍对云绡的厌恶不比他少,在她的眼里,云绡比贱种还不如。

    景妍也在无数次去想这个问题。

    为何那位大人要将云绡捧上高位?明明之前她在云绡的设计之下险些丧命,那位大人还想着用显帝之死一石二鸟,将她救出险境,再嫁祸云绡,替她报仇的!

    后来那位大人对云绡的感官一直不好,甚至在京中放出风声,将云绡打成了妖邪。

    可突然一切就变了。

    在某一天夜里,她望着湖上孤亭内的高大男人,他的目光一直都是朝着神霄塔的方向,每日如此……可那天夜里他看的不是神霄塔,而是眺望远方,发出了沙哑又肆意的笑声。

    一遍又一遍的笑,仿佛堪破多年难题,终于得偿所愿。

    从那天起,他便要将云绡从人人喊打的地狱,拉入光明之下,甚至给她安排了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就为了将她哄回京都。

    他不是要哄她来杀。

    一切迹象都表明,他哄云绡回来,是真的要让她坐上圣女之位的!

    景妍不甘心啊!她内心的痛苦比云光憧要多一千倍,一万倍!

    从她认识那位大人起,从她还只是个容貌妍丽的十三岁少女,被他于恶棍手中救下时起,她就一直追随着对方。

    仰望他如同仰望天神一般,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为了能替他完成一件小小的事,景妍能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灵魂!

    可她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这世上有一个女人,能让他如此费尽心机为对方铺路!

    而那个女人,还是景妍最痛恨的,最厌恶的存在!

    “你去面见国师!这世上一定有人也可以当这个圣女!这个人绝不能是云绡!你没看见她看向我的眼神,她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云光憧搂住了景妍的腰:“妍姐姐,你帮帮我,她的眼神告诉我,若她真的成了圣女,我就永远只能是个傀儡皇帝,那我曾经承诺过要给你的一切,也将变得遥遥无期!”

    景妍知道,云光憧在把她当枪使。

    可云光憧也在给她递一个台阶,一个可以让她以正当理由去见那位大人的机会。

    而她在去见大人之前,还得先见云绡一面。

    云绡变了?不!她没变!

    景妍永远都记得自己被显帝下令赐死,日夜煎熬,而云绡风轻云淡地告诉她,她的死期时的目光。

    如果皇帝非要让她接触云绡的话,便是后来那位大人知道她和云绡会面,也一定不会怪罪她的吧?

    “陛下别担心,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一个孤女,纵使有天大的本领,在而今处处都是那位大人眼线的京都里,也翻不出他们的手掌心。

    -

    景妍要找云绡,云绡也在等她。

    在知道云光憧和景妍的变态关系之后,她就知道要如何拿捏云光憧了。

    她的大皇兄一辈子屈居于显帝威严之下总以为自己满腔才华无处施展,当了个傀儡皇帝后最厌恶的就是被人轻慢。

    云绡故意激怒他,也等于故意在何舜面前暴露自己眼高于顶的弱点。

    云光憧被激怒,就一定会去找景妍,景妍不得云绡去死,也就会想方设法来见云绡一面,最好能在云绡可以面前国师之前,就将她弄死。

    而暴露了弱点的云绡也让何舜放下些许戒备,他会迫不及待地来试探她的身体是不是最适合钟离湛魂魄的那个。

    “如果计划得当的话,今天晚上我们三个就能碰面了呢。”

    云绡端着一盘切得整齐精巧的糕点,塞得脸颊鼓鼓的,说话的声音都是含糊不清的。

    钟离湛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问她:“所以你回宫的第一步,就是要找那个女人报仇?”

    云绡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我还以为她早死了呢!让她活到这么久,真是便宜她了,我肯定得在见何舜之前,先把这个碍眼的苍蝇给解决了啊~”

    “而且,我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还是老一条死路。”云绡笑眯眯的,静待夜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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