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上的水烧开了, 不断冒出白?汽,整个屋子被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了?。
这时候, 外面门响起来了。
有人在?敲门?!
绿腰心里一沉,瞬间觉得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急忙下地,扯过外衣往身上套,她?这副衣冠不整的样子,要?是叫人看见,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天早上。
严霁楼仿佛才明白?过来, 欲发作而不能, 在?急促的敲门声中脸色阴沉, 像是要?吃人, 绿腰推他一把?,赶快叫他回去自己的柴房。
“谁啊?”她?一面故作轻松地应付着, 一面把?领口?往上扣, 慌乱之中,她?在?外面又?套了?件宽松的外衫, 脚步匆匆地朝大?门?口?走去?。
去?的路上, 抬手将散开的头发全都堆在?脑后, 用木簪子用力挑紧,又?将鬓间和耳旁的几缕碎发全部捋顺,直到光滑地无一丝碎发。
站在?门?背后, 深呼吸几口?, 这才定声问道:“谁?”
外面那人说话了?, 是个苍老却有力的女声,绿腰一听, 原来是九叔奶。
拔下门?闩,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用故作惊讶的语气问:“您怎么来了??”
将人让到屋里,两人坐在?灯下。
九叔奶皱起眉头,拿手不断扇风,“这屋里水汽咋这么大??”
见炉子上沸腾的滚水,唠叨道:“水煎成这样,咋还不知道把?壶放下来。”
绿腰赶忙照做,又?把?窗户打开,让凛冽的寒风进来,将白?雾和热气都驱散,这才好?多了?。
在?冷空气的吹拂下,绿腰也冷静下来。
九叔奶手里提着个满满当当的包裹,顺手放到旁边柜子上,“我来给你们送点东西,这是新打下的野猪崽子,人给你九叔公送了?几只,我都给做成了?腊肉,想着你和小?楼恐怕还没有见过这个东西,特地送过来给你们尝尝。”
绿腰笑道:“谢谢九叔奶,让你们费心了?。”
老妇人伸手烤火,见绿腰眉眼?似乎有些躲闪,忍不住打量她?的神色,上上下下考究了?一番,见她?装扮整齐,鬓发紧致光滑,一副贤妻良母的庄重样子,并无什么异处,略微放下心来。
绿腰心跳得厉害,余光一瞥,红色的棉布袜套还在?火炉旁边的钳子上呢。
糟了?,之前严霁楼帮她?烘干,后面她?下地只勉强趿上了?鞋,也没来得及穿袜子。
幸好?,九叔奶朝屋内环视一圈,似乎对于摆设俨然收拾整洁的小?屋很满意,全然没注意到炉边的这只袜子。
“咦,这是啥?”
老人家对凳子上放着的小?罐很感兴趣。
绿腰见九叔奶盯着那东西,便拿起来给她?看,“这个是猯油,我脚上有冻疮,用来烤的。”
原来如?此,九叔奶说:“原来你在?弄这个,怪不得我刚才在?外面叫门?,你一直不出来呢。”
绿腰笑容讪讪,坐到炕沿上,眉心深蹙,指着自?己的脚踝,试图把?话题导向别处,“小?时候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发作了?,又?疼又?痒,连路也走不利索。”
九叔奶露出严重而关切的神情,“是吗,那可要?好?好?治啊,你还这么年轻,等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咋办。”
绿腰笑道:“九叔奶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多少年轻人都比不上呢,我到了?这个年纪,能赶得上您一半,都要?烧高香了?。”
这话说得很讨巧,不过小?辈说这话,没有哪个长辈是不喜欢听的,九叔奶自?然也是,“哎呀,我活了?这大?半辈子,你这个女娃,真是少见的一个完人,又?贤惠,又?能干,又?不混在?人堆里谝闲,永也听不见你说谁的坏话,任谁的嘴再刁,眼?再毒,也挑不出你的错处。”
九叔奶叹了?一口?气,“只是你这么个人,为我们严家守寡真是可惜了?,九叔奶问你一句老实?话,你就没为自?己的下半辈子着想过?”
绿腰想,原来是这样,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九叔奶夜里登门?,送腊肉是假,真相?是要?探她?的心事了?。
于是她?半垂下眼?睛,换上淡漠的神情,“严青死了?才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这些事。”
九叔奶似乎还有些不甘心,坐下到她?旁边,“绿娘,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把?九叔奶当外人了?,你放心,咱们也知道你娘家没人了?,没人给你撑腰,你要?真有什么打算,告诉九叔奶,我替你做主,我和你九叔公,保证把?你当亲闺女待,你要?出嫁,我们给你准备嫁妆。”
嫁妆?
看来果真是要?催她?嫁人了?。
想到这里,绿腰把?头垂得更低,“真的没有,九叔奶,我心里有数,我真的不想嫁人,日子我一个人也能过。”
九叔奶恍若未闻,脸上依旧兴冲冲的,似乎是凑不出鸳鸯绝不罢休,“哎,我们娘家那面有个小?伙子,今年才长到二十岁,人长得好?,家里养了?一百多只羊,父母也都是敞亮人,你嫁过去?肯定不吃亏。”
“对了?,咱们隔壁村还有个姓王的你知道不,手头有一二十亩地,前年媳妇死了?,就留下一个小?儿子,年龄也不大?才三岁,你人又?和善,过去?保证能处得来。”
说到最后,似乎自?己都有些急了?,“哎实?在?不行,你前段时间接触那个藏族小?伙,央拉雍措,其实?也挺好?的,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了??”
绿腰闻言,不可置信地看向九叔奶,原来他们连央拉雍措的事儿都知道了?。
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想把?她?嫁出去?啊。
“我和央拉雍措没有关系,充其量也就是认识而已,再说,我不会嫁给外族人的。”绿腰斩钉截铁,语气果断,不容反驳。
九叔奶把?脸耷拉下来,一瞬间有些无言,仿佛前面的话都打了?水漂。
不过老人家阅历总是比年轻人丰富,心性也更能忍,“是吗?我以?为你不拘这些的。”
其实?绿腰也并不是嫌弃对方是外族,主要?是严家族人的态度,好?像她?挡了?谁的路,急不可耐地要?将她?踢开一样,让她?很恼火。
“招个上门?女婿,怎么样?”九叔奶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绿腰彻底明白?过来了?,原来不是想叫她?嫁出去?,而是想替她?做主,安排她?下半生的归宿,他们并不是闲得慌了?,特意为她?这个孙媳妇操心,他们真正在?意的是家里的小?叔子。
他们怕她?带坏了?他。
想到这里,绿腰释然,横眉冷对,毫不客气地赌誓:“严青生前对我最好?,这房子也有我的一份,我要?为严青守孝,谁也别想我从这个家里出去?一步。”
这样就是没有希望了?。
九叔奶听明白?了?,于是她?也不再纠缠,只是想起家里那个愁云惨雾的老头子,觉得难以?交差,不禁长叹一口?气。
自?从小?楼考上,没见他高兴过,反而愁得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上个月严家老窑塌了?,石头都被人一块一块背走,更是叫他食不下咽,坐立不安。
她?这个老婆子焉能看不出来,自?家朝夕相?对几十年的老伴心里想的是啥?
严青死了?,留下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还有个正当年纪又?人中龙凤的弟弟,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一点端倪?
她?当初就说人是算不到几十年后的事的,他家老汉子非不听,又?是掏钱,又?是花心血,想靠人家振兴门?楣,光宗耀祖,结果人家长大?了?,转头就有自?己的主见,这叫啥事嘛。
真是孽债。
话已至此,她?也没办法了?。
于是随便寒暄几句,就站起身称要?走。
绿腰一直把?人送到门?上。
站在?大?门?口?,九叔奶回头看向柴房那扇黑洞洞的窗户,笑道:“小?楼哪儿去?了??咱们说了?这大?半天,我咋没见人,是不在?家吗?”
绿腰循着视线看过去?,清冷月光下,只见门?户紧闭,真如?同空无一物。
于是她?垂下眼?睛,“小?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念书,晚上休息得特别早,这个时候大?概已经睡了?吧。”
九叔奶笑了?一下,“你也早点休息。”
绿腰点点头。
听着人的脚步声走远,她?将门?闩插好?。
然后一直等她?回到自?己房中,严霁楼那边也再没有传来过一点动静。
难道他真的已经睡了?吗?
因为窗户开着,外面不断有冷风刮进来,绿腰这时候头脑清晰得无以?复加,也正是这股清晰,叫她?无言面对自?己。
她?将灯熄了?,上炕钻进被窝,一把?扯起被子,兜头蒙住。
都怪这个巧玲,给她?教的啥办法嘛,简直就是戏文里面的狗头军师,想起自?己之前的举动,她?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
幸好?当时只解开了?领子最上面的第一颗纽扣,要?是真像巧玲说的那样做……噫,她?可以?不用再见人了?。
但是,最应该怪的还是自?己。
绿腰把?手伸进被窝深处,狠狠地朝自?己大?腿上掐了?两把?。
别人画了?个饼,你就像狗一样奔出去?叼在?口?里,也不去?管是不是真的。
太没脑子了?。
她?不得不承认,他带她?去?的那个货场,确实?对她?产生了?莫大?的诱惑。
她?从出生就在?这个地方,十几年来,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雍州城里,那个遥远的织绣之城,会是什么样子?
再不可预测的将来,也比一成不变的过去?要?好?得多。
她?想去?到一个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家女儿谁家媳妇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他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放下一时的冲动之后,绿腰才开始回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或许,她?也只是想要?一纸路引和籍书而已,因为没有,所以?才把?严霁楼当成了?可以?载她?南下的船。
这样想,让她?安心多了?。
幸好?,幸好?九叔奶来了?,打断了?她?的愚蠢之举,否则真不知道后果如?何。
这样看来,似乎她?应该感谢九叔奶。
外面寒风呼啸,同一时刻,严霁楼也正辗转难眠,心如?刀绞。
他恨自?己太木讷,日夜谋划着的靠近,竟然在?终点时戛然而止。
大?约世上事总是如?此吧,如?果过程太艰难,结果来得又?太容易,就会令人怀疑整件事从头到尾的真实?性。
他现?在?就处于这个状态,方才的一切如?同做梦。
他没有见过她?那个样子。
他在?家,她?总是宽袍大?袖,发髻紧挽,额头和眼?神一样明净,领子附近的第一颗纽扣永远高高在?上,可是刚才,他依然记得她?挽起在?膝盖处的红色裤腿,还有抵在?他腰间的足踝弧度。
他现?在?出去?呢,靠近她?,敲门?呢?
她?会再次为他打开心扉吗?
不行,他再不开窍,也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会适得其反。
严霁楼身上炙热滚烫,血液涌动奔流,如?同毒发,令他十分难耐,他终于还是没忍住,将那一抹紫色方巾,送入被中。
第二天清晨,他很早就起来换洗床单被褥,却发现?寡嫂已经出了?门?。
这时书院那边却来了?人,说杜老爷有事请他帮忙。
严霁楼心里暗自?奇怪,却还是将手上的水擦干净,跟着出了?门?。
北风又?硬又?冷,绿腰走在?路上,绿色头巾被风几次吹开,她?心里好?奇,看来严家族里这些人是对她?真不放心,昨天晚上派人来劝她?出嫁,今天一早又?叫她?到祠堂说要?议事。
她?心里隐约有主意,已经猜想到是关于她?和严霁楼的事。
她?想,如?果他们是叫她?嫁人,那绝对不从,她?是不会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的,如?果是招婿,可以?商量,毕竟房和地还能留在?自?己手里,但是最好?还是不要?,她?怕引狼入室。
如?果他们不讲理,直接找个由头,将她?弄死该怎么办?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从前十里八乡,也听说过因为奸情而死的男女。
绿腰想,她?走前应该叫醒严霁楼的,要?是因为他自?己丧命黄泉,那也应该叫他知情,她?可不愿意当个糊涂鬼。
可怜她?什么都没有干。
于是她?又?后悔了?,昨天夜里自?己就应该什么都不怕,伸头缩头都是一刀,临到了?将人放走,现?在?却要?背上一个祸水的名声,真是天大?的冤屈。
绿腰胡思乱想了?一路,直到站在?祠堂前面。
几口?黢黑的石窑阴沉地注视着她?,她?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色有多苍白?。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没有出现?她?想象中的判官云集的画面,只有九叔公一个人,而且这位老族长的脸色十分和煦。
他甚至还让她?上了?座,就坐在?他对面。
“孙媳妇,”老族长说:“我知道你是个好?闺女。”
绿腰心里提防着老族长的话,对一个晚辈这样的客气,其中必然有深不可测的陷阱等着她?趟过去?。
可是全然超出她?预料的是,老族长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文书,拍在?桌面。
“这是籍书。”
绿腰将信将疑,接过来看了?,还真的是籍书。
按照朝廷规定,孀妇要?脱离原籍,必须经过族中同意,她?因为没想过再嫁,所以?从没主动向族内提过这件事,没想到,老族长竟然主动帮她?办妥了?。
可是,这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要?被驱逐出严家了??
“路引会在?之后给你。”
路引?
绿腰有些吃惊,路引是去?往外地的通关文书,老族长竟然也帮自?己搞定了?吗?
“我现?在?只有一件事求你。”
到底是长辈,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绿腰哪敢认下对方的这个“求”字。
却不想,老族长直接跪下了?。
“我希望你能放小?楼一条生路。”
这当然就含有道德绑架的意思了?,怎么就言重至此了?呢?
严霁楼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她?还什么都没有干呀。
可是看着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老人跪在?自?己脚下,绿腰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可是九叔公,我真的不想再嫁人了?,我的命一直不好?,我怕再嫁一回人,更糟。”绿腰声音里带了?哽咽。
“不用你嫁人,”大?约是见她?的态度有所松动,老族长赶忙说:“严青留下的房子和地都是你的,你也不用嫁到别人家去?,这样你看怎么样?”
绿腰迷茫了?,她?有些听不懂老族长的意思了?。
“不嫁人,嫁老天爷。”
老族长看着门?外的满天云烟讲。
绿腰睁大?眼?睛。
与此同时,杜老爷将一封信交给严霁楼,要?他去?送往远在?关中地区的一位大?儒,并声称至关重要?,必须由他亲自?送到。
严霁楼并不明白?这般用意,但还是接过信,上了?马,很快驶出白?家镇。
第 62 章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是, 听说绿腰要嫁人后,最反对的竟然是她姐。
“你怎么能嫁人呢?”
红眉一大早就赶回来站在她面前兴师问罪。
屋内设了各种红幔喜帐,火炉烧得正旺, 一点都看不出年初孀居的冷清寡淡。
绿腰放下手里正绣的红盖头,想,一直在?催我嫁人的不是你吗?
“这么大的事,你也不和我商量,闷声就?做了决定,这算啥?”
“商量也没?用。”绿腰头也不抬,用火钳子搛一块劈开的木柴, 填进炉子里。
“我给你千挑万选你不要, 现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了?你先跟我说说, 嫁的谁?”
“不是嫁人, 是嫁老天?爷。”绿腰站起身,走到门边, 推开门, 冷风都涌进来,吹动她身上的绿色长袍, 明天?起就?要换成红嫁衣了, 再以后, 必须一直穿白的。
嫁老天?爷?
红眉被这个说法搞得很迷茫,她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见柜子上的泥塑,红眼绿眉, 威武有神。
“你不会……”红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对。”
绿腰看着?窗外, 想着?老族长昨天?的话。
“叫你去当雨花娘娘, 你愿意吗?”
雨花娘娘,和当地的一个雨神有关, 由于气?候干旱,植被缺水,所以本?地的十里八乡都敬奉着?掌管降水的雨神,按照古历,供奉可不是凭空拿嘴说,而是要给雨神进贡的,雨花娘娘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做了这个,这辈子就?不能再嫁人生子,然后一辈子只能穿白。
除此之外,其实倒没?有别的坏处。
不光没?有坏处,甚至可以让那些来招惹的闲汉全退避三舍,每年正月里闹社?火的时候,还能被人八抬大轿,绕着?大街小巷游览一圈,偶尔甚至还能收收供奉的香火钱。
对她这样无依无靠的女人来说,算是个不错的出路。
之前乡上的那一位雨花娘娘活了八十岁,寿终正寝,现在?正好等人替补。
这个雨花娘娘呢,虽然名义上叫得好听,其实充其量也就?是个供品,和牛羊之类的牺牲没?有啥区别,当地人家要不是没?办法,没?有父母愿意送女儿去孤独凄凉一辈子的,这几年收成好,大家就?更不愿背上卖女子的恶名了。
但是对于她这样嫁过人的去,已经?算是抬举了,不过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种时候,有人站出来还不好吗?
按照九叔公的话:“并?不是要你真的一辈子隔绝人世,守活寡,只要等小楼考上进士,被派了官,满打?满算,也就?这半年的时间?,半年过后,路引给你,爱去哪儿去哪儿,你爱干啥干啥,我们保证再不干涉你,你也和我们严家再无瓜葛,前提是,你得保证你不会耽搁我们小楼的前途。”
绿腰心里想:这些人也太看得起她了。
老族长竟然以为没?有她,会把严霁楼影响到那么严重的程度,所以使?出这种细腻的手段,这么周全的筹谋。
不过,听起来对她没?有坏处,绿腰略一思?索,就?应了下来。
所以现在?,她在?给自己准备明天?的嫁衣。
听说她要做雨花娘娘的红眉坐在?凳子上,显得很憔悴,她怀孕三个多月,目前已经?有些显怀了,身材虽然比寻常妇人瘦,肚子看着?竟然更大,脸上因为不像从前那样擦脂抹粉,鼻梁两侧显出点点青斑。
绿腰放在?她面?前的水已经?凉了,可是她也没?心情去喝一口。
“你要不要再想想?”
“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答应就?不能反悔了?你不要死脑筋。”红眉说,“和我回去,我那儿房子多,还能没?你住的地方?”
绿腰摇摇头,“我不去。”
或许是风水问题,她总觉得姐姐住的那宅子很古怪,至于她那个当官的姐夫,也给她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虽然除了上次用饭的时间?,几乎没?怎么搭理过她,但是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却像是无处不在?。
在?那座堡垒一样的宅子里,她觉得姐姐有些事瞒着?她,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们彼此之间?也只有最早那几年共度的回忆,虽然重逢,总不如别人家姐妹亲热。
错过的缘分,不能再强求。
“姐,你再不用多说了,我有分寸。”
红眉知道自己这个妹子,看着?不言不喘,心里却比谁都有主意,一旦她认定的事,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好,你自己不后悔就?成。”
红眉走前又?问:“那你以后住哪儿?”
“除了刚嫁过去那几天?,还有逢年过节,到庙里住,平常还是在?自己家里。”
红眉没?再说话,把绣笼里的红盖头拿起来,默默地靠着?窗前,一针一线地绣。
绿腰看姐姐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她怀孕难受,反倒安慰起她来。
“姐夫给你请过大夫了吗?怎么说的?”
红眉脸上浮现不自然的神情,手抚着?小腹,抬起头笑道:“大夫说一切都好。”
看绿腰坐在?火炉边,身上还穿得很厚,便又?嘱咐她:“我看这还没?入冬,你都架起火炉了,你这身子也不太行,平常也要注意。”
到了下午,忽然刮起大风来,乌云漫天?,似乎要下雨了。
这个时节,差不多是今年最后的一场雨。
“对了,”红眉走前忽然回过头,站在?大门口问她:“这事儿你有没?有给咱爹娘说。”
绿腰眯起眼睛,“说什么?”
“你没?去上坟吗?”
“我觉得没?必要。”
“坟在?啥地方?”
这几年,因为心里还对小时候被卖的事儿有疙瘩,红眉一次也没?去祭奠过,今天?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姐,你还不知道吗?咱爹娘是天?葬。”
天?葬?那不是藏族人下葬的方式吗,听说要把骨头切碎了喂给秃鹫吃,对于习惯土葬的汉人来说,似乎很残忍。
绿腰淡定道:“我亲自送去的。”
“为什么?咱爹要求的?”
绿腰站在?门口点头,神情沉笃,满目孤绝。
同一时刻,漫天?彤云,凛冽朔风下,一匹黑马骏马正在?官道上快马加鞭。
雍州至关中一程,中间?有数枚驿站,其中的某个草窗窗口,被昏黄的烛火点亮。
简陋的案板上,一灯如豆,旁边是半盏冷茶。
这些驿站的小卒,很是会看人下菜,倘若来人是什么钦差大臣,富贵子弟,便青眼相加,腾出上房,好酒好菜招待,倘若是无权无势,清贫单薄的过路客,便只能住草房板间?,若需用灯油茶水,还得额外掏钱。
严霁楼坐在?晃荡的旧板床上,盯着?信封上的署名,暗自忖度其中内容。
到底是什么信,必须由他亲自去送,还不得贻误。
那位关中大儒,他从前竟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小小的信封,如同一座盛着?奇妙诱惑的匣子,严霁楼很想打?开看看,他心里总有股不好的预感?,这封信会将他引向不可知的境地。
他沉思?良久,还是放下信封。
窥私实在?是小人所为。
再者,杜老爷筹建书院,虽然是功利心驱使?,却为雍州学子切实提供了益处,现在?他还不想明面?上与他为敌。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严霁楼以为又?是那个势力的驿站小卒来找茬,下地开门。
不想,竟然是个身长九尺人高马大的汉子。
央拉雍措连日赶路,身上风尘仆仆,皮袍子都被吹得褶皱纵横,一张脸红里透紫,嘴唇冻得发青。
“怎么是你?”
严霁楼知道这个人,确切地说,他一直默默关注着?这个藏人的一举一动。
央拉雍措进门,先抓起桌子上剩下的冷茶,仰头灌了一气?。
“你中了调虎离山计了!”
冷不丁地,这个藏族汉子突然砸下这么一句话。
严霁楼听完一惊,立刻反应过来。
“我嫂子怎么了?”
刚才还十万火急的央拉雍措,这时候却绕有耐心地兜起弯子来,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好着?呢,好得不得了。”
严霁楼本?就?微挑的眼角带出冷意,“你最好有话快说。”
“你小娃子能得很,有种来跟我单挑,”央拉雍措仗着?自己身形和年纪都比严霁楼大,对面?站着?也压他一头,“我看不惯你老长时间?了,可惜你整天?就?读你那破书,我是找不着?机会,要不然早把你揍扁了。”
听他的话像是知道些什么,可是又?表现出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严霁楼猜想,这是在?套他的话呢,否则真想打?,不会骑上马追他这么远才现身的,严霁楼并?不惧怕他的挑衅,心里只担心寡嫂的安危,于是说道:“我受你三拳,如果我还能站起来,你把关于我嫂子的消息交给我。”
“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人。”
央拉雍措说着?把拳头捏起来,严霁楼闭上眼睛,只觉面?前罡风涌动,直冲面?门,到了眼前又?堪堪停下。
“算了,你现在?倒下,你嫂子真没?救了。”
央拉雍措叹一口气?,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最后说:“旁人不清楚,我可看得明明白白,你们这是天?生的一对,我不能从中搞破坏。”
严霁楼补充道:“也破坏不了。”
央拉雍措瞪严霁楼一眼,“就?不应该来跟你说,直接把新娘子一抢,那不抱得美人归了吗?”
严霁楼笑笑,“你阿嬷不会同意你娶汉族女人的。”
“你连这个都知道?”
央拉雍措从小丧父,跟着?母亲一个人过活,他母亲是个有本?事的女人,藏人部落里少见的女性领主,为人大方而强势,为部落壮大而殚精竭虑,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选择替儿子联姻,而不是接受一个汉人作媳妇。
“这就?叫知己知彼。”严霁楼笑道。
央拉雍措不肯服输,“我又?想揍你了咋办?”
“迟了。”严霁楼把手里的信塞到央拉雍措怀里,把收信人和地址都告诉他,并?嘱咐他“务必要送到。”
看着?严霁楼冒雨上马的身影,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倚在?门边喊:“我后悔了咋办?”
严霁楼不以为意,扬起手里的马鞭,回头大声笑道:“后悔就?追上来!”
央拉雍措笑一笑,隔着?雨幕挥舞手里的信封,“你小子。”
央拉雍措坐下,拍桌子把人唤来,想买一壶酒。
“哎,刚才那个人呢?”驿卒见住客变成了这么个乡野汉子,很不客气?,“换了人得重新交钱!”
央拉雍措活动活动脖子和拳头,揍不了他还揍不了你吗?
严霁楼刚纵马出去不远,就?听见背后的小屋传来惨叫声。
不要紧,那是暴脾气?的央拉雍措替他报仇呢。
势利眼的驿卒,门缝里看人,这回被鹰啄了眼睛。
第 63 章
夜半, 雨水淋漓,比以往更冷一些。
“老头?子,你真打算这么做?”
幽深的窑洞里?, 大方炕上,老烟锅不断冒出潮湿的烟叶气息,火星明明灭灭。
“你说,除了这还有啥办法?”
“我?是怕……”老妇人欲言又止。
“怕啥?”老族长有些不?高兴地?说:“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小楼是个知道轻重的人,不?可能认不?清自己的前途,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跟咱们翻脸, 不?用我?说, 他?自己也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这么个弄, 会不?会太?狠了?事后叫小楼知道了, 恐怕要闹出大动静。”
“个人有个人的命数,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要是她能挺过来, 也算她的本?事。”
老妇人叹了口气,说起来她还真有点不?舍得这个孙媳妇, 当初严青娶媳妇的时候, 谁不?觉得是一桩好姻缘, 过了几年,谁承想成了孽缘,闹出来这么一桩悖逆人伦的丑事。
要是那几口老窑不?被毁, 或许还有转机。
当初说要他?们叔嫂分家, 其实也是一个投石问路, 主要还是为了试探虚实,打死她都没想到, 严霁楼竟然?会将自家老宅给拆了。
本?来他?们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都是那些小人多嘴闲话,这么一闹,才发现?问题大了,原来谣言也能被坐实。
也是自从这件事过后,他?们老两口才真正开始着急。
“也不?知道小楼现?在走到哪儿了?”九叔奶忧心忡忡,不?知道为啥,她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她怕这事儿生出变数。
“放心吧,一来一回也要大半个月了,用不?了几天,事儿就彻底了了,神仙再世?也没有办法。”
九叔奶不?说话了,姿态有些低落。
九叔公吧嗒吧嗒吸两口旱烟,“要我?说,这事儿还得感谢杜老爷,要不?是他?想了个办法,把?小楼支到外地?去,咱们这事儿能不?能成,还真不?好说。”
这话倒没错,不?管是对于宗族,还是书院,培养一个人才送进朝中都不?容易,这一点来说,杜家和严家算是同一阵营。
外面雨声淅沥,老两口谁也睡不?着觉,都候着天明。
简陋的小院内,绿腰穿着红嫁衣,手?里?捏一方红盖头?,也在等?候天明。
她在赌。
希望她能赌对-
连续在路上跑了一天一夜,身下的大马已经困顿不?堪,严霁楼进村的时候,正是半夜三更,雨势滂沱。
他?的归来悄无声息。
沿着上坡的小路回到家中,当看到院子里?面的红幡喜绸的一瞬间,还是有说不?出的痛苦憋闷,心口好像忽然?中了一刀。
她竟然?真的要嫁人。
这是谁做的决定?
是族长他?们逼的,还是她自己答应的?
一盏油灯,窗纸上映出寡嫂半边侧影,小小的一张脸,被大红色喜字窗花遮得严严实实。
她此刻会在想什么。
严霁楼在自己房中枯坐到半夜,四更天,外面雨越来越大,天际暗沉,仿佛一切都要陷落,连同这三间小屋,都要陷进地?里?去。
衣服从里?到外,都湿得不?成样子,就那么冷冰冰地?拔在身上。
他?一路上策马奔驰,到现?在回来,就没有换过衣裳。
屋顶没有漏水,本?来是好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隐约有些失望。
第一次住进她和哥哥的那间房,就是因为柴房漏水,马棚塌陷。
他?一直记得那间屋子里?面弥散的香气,苦涩沉郁,像是某种佛香。
她看他?的眼?神,防备,躲闪,又带着好奇和柔软,可惜那时候他?太?愚蠢,太?自负,太?不?知天高地?厚。
最可惜的是,严霁楼抬眼?看看屋顶,他?将它补得太?牢靠了。
现?在去借宿,她还会留他?吗?
前段时间,她明明答应自己住过去的,怎么又出尔反尔了。
他?有些想不?明白,直到油灯将尽,黑暗兜头?将他?罩住。
趁着那束光熄灭的最后一瞬间,他?起身,忽然?听见足底一阵铃响。
对了,那是之前过节时候买的一对红绳,给她的那一个,不?知道她再带没带,他?自己的倒是紧紧缚在脚踝上,连去科场都没往下摘。
外面雨点越来越大,简直像箭一样,力透瓦顶,每一声都劈进他?的头?顶,震耳欲聋,浑身的血液奔涌,让他?觉得身体?很多地?方在隐隐作痛,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在这世?间,人命都可以?倏忽之间消逝,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
他?把?哥哥两个字放在心中很多年,嘴上也叫了很多年,现?在不?想叫了,不?行吗?
凭什么不?是他??
信是他?写的,法子是他?教的,人却不?是他?的。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
终于推开那扇柴扉。
穿过雨幕,走上台阶,轻轻敲响她的房门。
“嫂嫂。”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你不?要嫁人了好不?好?”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求她。
还是没有应答。
房子里?面烛影摇晃,却仿佛空无一人。
檐下一直在滴雨,院里?面的水积得像湖泊,蒿草和黄泥在其中涌动。
严霁楼脱力一般,缓缓走向泥泞之中,大雨将他?冲刷得如同鬼魅。
他?觉得自己发烧了,头?痛欲裂,缩着身子半蹲在她门前,口齿不?清地?卖惨,“嫂嫂,我?怕打雷,你开门让我?躲一躲好吗?”
过了许久,里?面终于传来声音,“这一招,你哥哥之前已经用过了。”
隔着一扇门,她的声音不?起波澜,不?带半分感情,比第一次相见还要陌生。
她轻笑道:“小叔叔忘了,现?在是十月,怎么会有雷声呢?”
怎么会啊?严霁楼想,他?为什么听到满天都是雷霆震怒,像是要将人斩碎-
早上迎雨花娘娘的轿子来时,严霁楼紧闭房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
他?枯坐了一夜,一夜未阖眼?,直到听见外面的喜乐。
唢呐声声,胡弦伴奏,百鸟清啼,来迎凤舞。
按照仪式,新?娘出嫁是要梳头?的,即使二嫁依然?如此。
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大约是九叔婆在给她梳吧。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五梳和順翁娌;六梳福临家地?;
七梳吉逢祸避;八梳一本?万利;
九梳佳肴百味;十梳百无禁忌!”①
起轿了,随着歌声和唢呐声逐渐远去,他?感到什么东西逐渐在他?体?内流失。
“一扛扛起,有田有地?;
二扛上肩,添子添孙;
三扛上路,买屋买铺。”②
想着曲子中的画面,他?心里?一阵翻涌。
这样的好生活,就要从他?指缝间溜走了。
严霁楼终于忍不?住爬上屋后的高岗,他?要看看,寡嫂选中的是个什么样的一个人?她要去的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这辈子记住,下辈子也要认出。
那顶挽着红绸的小轿,沿着泥泞的小路,一直出了村口。
他?睁着一双幽黑的眼?睛,试图看清她走过的每一寸路。
这回歌声已经很远了,他?还是不?肯回家,直到看见小轿进了深山。
少年蹙起眉头?。
怎么会这样?
红色的轿子如同一只绣鞋,孤独地?攀爬在蜿蜒细窄的石梯上。
严霁楼猛然?想起什么,对了,那是本?村的山神小庙,听说供奉着雨君。
怪不?得只有送亲的,无新?郎来迎亲。
他?忽然?明白了。
雨神是吗?
——嫂嫂还是顾念着他?的。
神比人好对付。
自岗上下来,他?走入寡嫂的房间,屋内昨夜烧残的炭火还在散发余温。
剪断的红色碎绸,还有丝丝缕缕的线头?,洒了满地?满炕。
他?倒在大红团花锦的炕褥上,将自己蜷缩如新?生赤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
她并没有带走自己的针线笼。
他?还记得,在箱底,很久以?前,他?曾朝她穿过的粗麻孝服上,绣了一朵小花-
过了很久很久,大约已经到了黄昏,那几百阶陡峭曲折的石梯终于走完。
轿子一阵晃动,绿腰便下了地?。
山顶海拔极高,耳旁风声呼啸,她掀开盖头?,只见四四方方一座小庙,如同棺材一般,那石砌的院墙极高,最上面用碎瓷片的尖缘覆盖。
她心里?生出怪异,这墙倒像是在防着什么一般。
背后传来沉重的锁链声。
绿腰回头?的一瞬间,隔着门缝,对上一双无奈、叹息、悲悯的眼?。
那是送她来的九叔婆,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愿意陪她走这么远的路,平心而论,她是感激的。
可是,亲眼?看着朱红的大门一寸寸阖上,绿腰迅速察觉到其中诡谲,一丝不?好的预感沿着单薄的喜服爬上,仿佛上面的丝纨正在寸寸裂开。
大门外面传来落锁声。
一切都结束了。
山顶气温低,树叶已经落尽,满目枯黄,头?顶群鸦云集,呕哑嘲哳,一声声叫尽黄昏。
天迅速地?黑了。
绿腰环顾四周,没有水,没有火,更无粮米。
当日九叔公跟她说的是七天,住七天就算完成大礼,她可以?下山,可以?有自己的自由。
她小时候在正月闹社火的时候,来过这座小庙,上面有个又聋又哑的老汉,负责照门,现?在恐怕已经死了,她这时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一点,别人当雨花娘娘,有家人送饭,她孤身一人,无父无母,七天,没有人给她送饭送水,她要怎么活下去?
看着那陡峭的院墙,封死的大门,她终于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为她设下的局。
一阵寒风吹过,小庙台上,一扇将掩未掩的房门,徐徐吹动。
还算放她一条生路,否则,如此寒夜,她定熬不?过明天。
一双幽深的黑眼?睛,在夜色中一闪而过。
绿腰小心推开门,角落里?,忽然?亮起一盏油灯。
随着身后的门被锁上,男人揭下身上的白色孝布,露出里?面的红色喜服。
“嫂嫂,我?来娶你了。”
绿腰骇在原地?,眼?见高大漆黑的暗影一步步将自己吞没。
第 64 章
青天白日, 山顶北风呼啸,彩漆斑驳的小庙,檐顶上的铜色风铃, 被风裹挟着?,和屋内的小小银铃,叮叮当当,繁密匝响,声?声?接连不断,撞了一夜。
泛黄窗纸上映出黑幽幽的长发。
“坐好。”
“坐不住了。”声音里带着浓浓倦意。
一直到外面日晷石的影子移到中天位置,严霁楼披上衣服, 从炕上跳下来, 衣服领子大敞着?, 露出白皙的锁骨。
严霁楼抚一把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发, 说?:“我带了米面,你要吃什么?。”
“你看?着?办吧。”绿腰恹恹地说?。
她一点话都?不想说?。
自从严青过世?, 好久没遭过这罪了。
她没想到?有这么?重, 太重了,比她想象得重得多, 他的筋肉都?是铜墙铁壁吗, 她的浑身骨头都?散架了。
大腿根生疼。
这家伙看?着?鬼心眼多, 其实什么?都?不懂,只有毫无章法的蛮力。
最后还是要她帮忙。
绿腰猫一样蜷缩在被窝里,露出半张脸和长长头发, 懒得下炕, 外面天又?这么?冷, 她腿疼腰疼,也走不动道, 下去干嘛。
而且,好不容易赌对的局,不享受成果?,也太自讨苦吃了。
外面北风呼呼得吹,绿腰听着?这声?音,看?着?足上一点红绳,她在出门上轿之?前把这东西缠到?了脚腕上,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这对她来说?不能不称之?为冒险。
要是他没有来,她差点就要死在这里了。
她也没想到?,一向表现得公正善良的九叔公和九叔婆,会?对她赶尽杀绝。
不到?一会?儿,严霁楼端着?大米粥过来,米粒晶莹剔透,碗里呈碧绿色,如同一汪湖水。
在当地,大米是很珍贵的,就算熬粥,也是小米和玉米糁子比较常用,看?来他是有备而来。
严霁楼用陶瓷勺子把粥舀了喂到?她嘴边。
绿腰把头一偏,“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
绿腰有气无力地笑,“你还明知故问。”
严霁楼不回答她,反而反问她:“前天夜里,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我不是说?了吗?”
他想起来她堪称绝情的话——“这招你哥哥已经用过了。”
她太知道怎么?伤他的心了。
“所以?,现在呢,”严霁楼把她从炕上捞起来,连同被子一起抱在怀里,箍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粉面含春的小脸,“这招哥哥用过吗?”
绿腰想伸胳膊打他,结果?发现双臂被锁死,完全抽不出来。
“哼,你哥才没有这么?不要脸。”
严霁楼低下头,捏紧她的下颌,强势命她的头转过来,正对着?自己,然后认真地用眼神描摹她的脸,半晌,眼睛微微眯起,“以?后不许再提他了。”
绿腰心里涌起一股隐秘感,她当然知道他的忌讳,昨天一夜,他都?没从他的嘴里听到?他叫嫂嫂,正因?为这样,忍不住要挑衅,故意同他作对,一味佯装天真无知,“为什么?,小叔叔。”
严霁楼伸手进去,在裹得蚕蛹一样的被子里惩罚她的天真和邪恶。
绿腰惊呼一声?,要咬人了。
严霁楼的表情严肃,“不许这样,要叫霁楼,或者小楼,”他略微沉思?,唇角愉悦地翘起,露出自得其乐的神情,“叫夫君也行。”
怪不得,昨天晚上,她乱称呼他,他忽然停滞,然后就像疯了一样。
绿腰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小小地叹口气,“好吧,严二。”
严霁楼不置可否,没搭理这个说?法。
自顾自地坐到?炕沿上,要给她喂粥,绿腰不从,她手脚齐全,能跑能跳,又?不是婴儿,为啥要人喂,那样也太奇怪了。
“好吧。”严霁楼把她放下来。
又?把衣服递给她。
看?着?喜服被扯得残缺不全的的盘扣,绿腰摇摇头。
直接把红色的小袄扔给他,叫他看?看?他做的好事。
严霁楼说?不要紧,“我给你带了衣服。”
那是她家常穿的鹦哥绿的一件袄子。
“先把这个换上吧。”
绿腰穿好衣服,盘腿坐在靠窗的位置举着?勺子挖粥吃。
大约是怕她饿,粥煮得很稠。
严霁楼坐在桌边,眯着?眼穿针引线。
看?着?那个装满彩线针签的小木盒子,绿腰不禁惊奇道:“你把我的针线笼都?拿过来了啊?”
严霁楼头也不抬,“要不你心慌了怎么?办?”
绿腰不说?话了,露出很熨帖的笑容。
严霁楼坐在凳子上穿针引线,还真有那么?几分样子,绿腰想起那次去悬崖边的小镇货场,卖绣品的老板就是男的,但是手艺特别高超,她当时还想,竟然也有男人干这个,毕竟在这地方,男人的性情一般都?很粗蛮,下苦力可以?,叫他们干点细致活,就跟要他们的命一样的。
等她的粥喝完,严霁楼绣得也差不多了。
然后邀功似的把喜袄拿过来给她看?。
绿腰定睛,好嘛,明明是缝补扣子,这家伙完全把两襟给做死了,这叫人以?后还怎么?穿。
她正要发作,严霁楼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瞧着?她,“难道嫂嫂还打算再穿一次嫁衣吗?”
当然不会?。
按照惯例,喜服是不能日常穿的,所以?其实坏了也没什么?影响,而且就算要嫁人,恐怕也是新的了。
但是他的话,绿腰明白。
这是不许她再嫁人的意思?。
绿腰神情有些怔怔的。
严霁楼看?她竟然走神,把喜服的领子翻出来,叫她看?。
绿腰这才发现上面用黑线绣了东西,是“严霁楼”三?个字,那细细的丝线,在一片红绸中并不显眼,却不容忽视。
“这辈子的喜服,就算穿完了。”
然后他吻下来。
态度很强硬,偏执,霸道,不由分说?。
阴天风大,繁匝的银铃声?响又?急促地摇荡起来-
第二天早上时候,稍微出了一点太阳,绿腰洗完头,懒洋洋地靠在窗边,头发也不挽,怀里的纽结松松散散地系着?。严霁楼穿一身黑色大氅来到?她面前,手里提着?马鞭,“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绿腰抬眼,看?着?那铜墙铁壁和院上面的一点小空,“你知道怎么?出去?”
严霁楼拿马鞭柄她额头上轻轻一敲,“我不知道出去,是怎么?进来的?”
他说?让她先收拾,他到?外面备马。
“你还带马了吗?”绿腰不由得瞪大眼睛。
他不怕被别人发现呀?
听了他的话,她才知道,那些人把他支出去那么?远,估计现在还以?为他人在外地。
“是别人的马,咱们家的乌雅还在马棚里拴着?呢。”
绿腰皱了下鼻子,无谓地耸耸肩,“障眼法,我就知道。”
严霁楼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好像一个小孩一样,忍不住捏她的脸,“聪明鬼。”
等严霁楼来到?她面前,绿腰还是没有梳妆,她摇着?头,“我不想盘头了。”
她的头发太稠密,又?长,挽起来很大一团,坠在脑袋后面,扯得头皮疼,在村里怕披头散发,不拾掇利索,被人家看?见了说?闲话。
在这儿就无所谓了。
她现在对那些人来说?,应该算是半个死人了,再也没人唠叨她了。
“散着?更好看?。”
严霁楼牵起她的手,仔细地盯着?她,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影流转。
两个人绕过庙堂和偏厦,一路来到?后院,原来这里有个菜园,和后山相?连,已经废弃了,那墙底下不知道被兔子还是啥动物,刨出来个大洞,被一堆枯枝落叶掩盖着?。
“啊,原来是钻狗洞呀。”绿腰不满地说?,她还以?为有什么?神奇的密道,可以?供她光明正大地出去招摇。
“不是,你钻。”
“那你怎么?出去?”
严霁楼笑笑,“我翻墙啊。”
绿腰急道:“那我也要翻墙。”
“你上不去。”
绿腰抬头,果?然,那墙快有两个她高了,完全没办法。
“你先出去。”绿腰怕严霁楼在后面看?着?她钻洞,笑话她,特意先把他人遣出去。
“好。”
严霁楼二话不说?,利落地攀上墙沿,一蹬一跳,骑在高墙之?上,回过头来看?她,眉目熠熠,脸上挂着?神采飞扬的笑意。
真不公平,绿腰看?着?那灰蒙蒙的土洞。
等她钻出来,严霁楼已经在迎接她了,幸好他过去套树底下的马了,完全没有嘲笑她灰头土脸的样子。
“都?是灰。”严霁楼用袖子给她把头发擦干净,动作并不轻,就像爷爷奶奶辈在料理小孩。
发丝受了摩擦,在冷风里面胡乱飞舞,引得他低笑不止,绿腰羞怯,只好捏紧拳头捶他,很快被他掰开,在手心里用鞭梢重重敲两下,“打人不是好习惯。”
绿腰改成踢和蹬,严霁楼提醒她节省腿上工夫,“夜里还有你蹬的时候。”
绿腰气哭了,说?他有辱读书人斯文,要将他赶走,严霁楼将她抱上马,让她横坐在自己怀里,然后用绳子在腰间,将两个人紧紧绑到?一处,“要赶我走,下辈子吧。”
绿腰骑马是好手,不用人扶也能轻而易举,这回却面色有虞,严霁楼自然心中有愧,是他太不熟练,或许是顾念她,他今天骑得很慢。
“这么?慢,你说?的那个地方天黑都?到?不了了。”
见她这么?不识好歹,严霁楼挥鞭放马,朝山下冲去,将绿腰颠得七荤八素。
直到?差点撞上一棵大树。
看?着?她蜷缩在自己怀里,他用唇边碰一碰她的额头,连着?叫了两声?,“嫂嫂,嫂嫂。”
第 65 章
他们骑了很久的马。
穿过冬日的丛山, 到达一个高山湖泊。
或许是环境特殊,这片大湖在这个季节还没有结冰。
四面无风,绿腰骑在马上, 看着面前广袤静谧的湖水,内心感到深远的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严霁楼告诉她,这个地方除了他,再没有人知道。
她有一个秘密的庇护所,原来他也?有,她觉得很奇妙, 好像冥冥之中, 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
“这个湖在咱们的县志里面有, 但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严霁楼告诉她, 县志里面讲的是:一百年前,酷暑时节, 有个农夫, 进山里采药材,结果迷路了, 一直走到傍晚, 东拐西绕, 来到一个大湖边,湖水幽深,一眼望不见底, 但是非常非常清澈, 在月亮底下透出淡淡的蓝色, 那农夫正想洗把脸,就?蹲在湖边掬水, 结果手?一碰,才发?现那水是硬的。
水面倒映出来他自?己的影子。
他这时候发?现,湖水竟然结冰了。
这农夫也?是个胆子大的,他伸出脚试探了一下,发?现真的是冰块,而?且异常坚固,于是他将?两只脚都放在上面,小心翼翼地往湖中心走去。
走到中间的时候,他忽然看见湖水的冰层里,排列着片片圆盘,闪闪发?光,他情不自?禁,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忽然脚底一动,接着,整片冰面都碎裂开来,湖水好像在游动。
冰面一瞬间开始下沉,那农夫感觉到湖水不断上涌,一直淹到自?己的下巴,终于,停下了,他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托举着,送到了岸边,农夫这时候回头一看,原来所谓结冰的湖面,竟然是一条大鱼。
冰层里面的硕大圆盘,就?是一片片鱼鳞。
农夫上岸后才发?现,自?己的衣裳竟然半点没湿。
绿腰听完这个故事,不由得小声地“哇”了出来。
“然后呢?”
“县志上就?写到这里了。”
绿腰露出一点遗憾的样子,没有结局的故事,总是让她很不心安。
“是这片湖吗?”她问。
“按照县志上记载的位置,应该是的,不过那已?经是前朝的事了。”
绿腰蹲在岸边,去看那幽蓝的湖水。
她仰起头问:“所以,现在那条大鱼还在吗?”
严霁楼笑笑,“你试试就?知道了。”
绿腰伸手?一碰,水掬在手?心,寒凉侵骨,并不是什么坚硬的冰层。
看来,她没有农夫那样的好运气。
过了一会儿,严霁楼悄然出现在身后,手?里拖着圆木排筏。
他竟然要到湖中央去!
绿腰好奇,但是又有些退缩。
故事里面的鱼是好鱼,但是不能确认这湖里面的鱼,究竟吃不吃人。
万一他们成了鱼饵呢?
严霁楼却比那个故事中的农夫更胆大,他已?经站在木筏上,朝她伸出手?,“过来。”
绿腰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踩上筏子,任由湖水漫过自?己脚背,在松木船撑的运作下,小圆木排很快泛到湖心。
一片寂静,四周除了湖水,什么都没有,连风也?没有,所以也?没有涟漪。
远处是苍茫的大山,还有冰川露出的一点皑皑尖顶。
随着进入湖心,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绿腰的心里忽然空空荡荡。
或许木排底下,那条大鱼真的存在,只不过现在正潜在湖底最?深处,甚至可能不止那一条大鱼,许多条,它们静静地在水底游了上千年,几百年一次擦身而?过。
严霁楼看见寡嫂眉间浮现出清而?淡的忧伤,带着一股脆弱的美丽,令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还有她在兄长坟前,那时她还戴着孝布,穿一身白?衣。
他那时甚至还在恨她,这副画面却深深记在脑子里。
心里不禁一动,站在后面将?她拥住。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时刻,他竟然有种马上就?要失去她的错觉。
她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的心重?重?地沉下去。
他忽然后悔讲这个故事了,他觉得这故事不吉利,应该像其他话本传说一样,有个俗气但美好的结局,比如农夫回去后发?了财,或者当了官,甚至是多年不能怀孕的老妻,忽然老蚌生珠,迎来一个神?童般的儿女。
能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圆盘一样大的鱼鳞,不会沾湿衣裳的湖水,听起来只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他要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终于如愿以偿,他以为再不用排解那种化解不开的潮湿和肿胀感,可惜他感到他的蛊毒不但没解,反而?变本加厉,侵刺骨髓。
还好,木已?成舟,他也?不必再怕什么了。
四周空无一人,却像有很多双眼睛一样,严霁楼的心感到逼仄压抑,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以后和我一起南下,到时候谁都不认识咱们两个,我要你给我生孩子。”
完全忘记了似乎在上个月,他才因为三岁小孩错叫他一声爹爹,而?感到不平和恼火。
绿腰没有说话,静静地对着湖面发?呆,任由少年的下巴在她的发?顶摩挲。
上了岸,趁天没有黑,两个人满山乱跑,把落叶都踩碎,直到被湖水浸湿的鞋底都干透。
连鞋也?没来得及脱。
回到庙里,绿腰就?被压在炕沿-
接下来的几天。
不知道是那故事太邪性,还是他把那天的话当了真。
又或者本来,少年人的欲望总是如同水火,被冰封着的时候可以故作冷情,等那层冰破开,那股力量就?裹挟着浓烈的潮水而?来。
他再不肯放开她,也?不再像之前,由着她出去疯跑。
一直到第七天。
最?后一天夜里,严霁楼说山底有集,下山去采买东西。
山上越来越冷了,住在这儿用水用米都不方便。
他说要带她回去了。
绿腰带着隐忧问他:“回去之后怎么办?”
严霁楼叫她放心,说一切由他来办,叫她不用操心了。
说完就?下了山。
结果这天到夜里,他都迟迟没有回来,绿腰心里未免不安起来。
她心里乱七八糟,把各种可能都想了一遍。
占完便宜就?跑了吗?
山这么陡,失足坠崖怎么办?或者是回来的路上被虎豹吃了?
越想越可怖。
此时,夜色暗沉,倒淌河村里,老族长家的窑口,昏黄的油灯影影绰绰,照亮跪在石阶上的身影。
严霁楼第七次,重?重?叩下首去。
这在当地是大礼,一般只有生死?之事才用得到。
过了良久,门内传来老迈沉重?的声音,“你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对不起你哥,对不起严家吗?”
“兄长坟边,待有朝一日入得黄泉,弟霁楼自?会请罪,至于叔公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严霁楼想起自?己曾经在这个地方吃到的柿饼,茶叶,还有在老窖里埋久了散发?出腐烂气息的苹果,心里终究是不忍。
“严霁楼对天发?誓,若有幸忝列官中,定不遗余力,与?严家子孙后辈共同奋进,担起光耀严家门楣的重?任,绝不忘恩负义,苟且世上独享富贵,做对不起严家列祖列宗的事。”
里面传来浓烈的烟叶味,还有久久不能平息的咳声。
“罢了,罢了,子子孙孙都是债,你去吧,我以后再不管你了。”
严霁楼叩下最?后一次头,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
“你会后悔的。”九叔公用他那衰老的声音
?璍
喃喃自?语道。
夜深了,庙顶的脊兽处传来枭鸟的怪叫。
深山老林,一个人住的夜总是无比漫长阴森。
关?于严霁楼,那些恐怖的念头不停逡巡,终于忍不住,绿腰从炕上下来,披上厚衣服,到院墙底下张望,虽然所见之处,只有凛冽发?紫的夜空,和高可摘星的石墙。
大约过了好久,她的手?和脚都冻僵了,终于,门锁哗啦一声,连同铁链被拆卸下来,委顿在地。
山门开了。
严霁楼这回是从正门进来的。
“风这么大,你跑出来干什么?”严霁楼一见她,立刻皱起眉头,上前来拥住她双肩。
绿腰把头埋在他怀里,侧着一边眼睛,道:“我以为你死?了呢。”
听她语气阴阳怪气,大约在臆想中把他当成了负心汉,不知道给他预设了多少薄幸人的可怕结局。
“放心,如果你百岁,我断断要长命。”
绿腰笑起来,被他打横抱起,放在炕沿上,绿腰以为他又要像那天一样发?疯,害她整夜绣鞋的底子没沾过地。吓得急忙脱了鞋袜,缩到炕上墙角,警惕地望着他。
严霁楼朝她伸出手?,笑容狡黠,“明?天下山路远,今晚好好休息。”
绿腰将?信将?疑地握住他的手?,看见他额头上的红印,忍不住叫了一声,摸着自?己相同的位置道:“啊,你这儿怎么了?”
严霁楼想起来,那是刚才给九叔公磕头的时候撞的,他没收力。
“没什么,在树上撞了一下。”他满不在乎地说道。
“哈,”绿腰有点夸张地笑起来,“你那次骑马,在树林里面乱撞,差点撞到我,这回自?己倒霉了吧。”
严霁楼看她幸灾乐祸的样子,眯起眼睛,露出危险的眼神?,“过来,给你男人揉揉。”
绿腰抽出床单把他头蒙住,“才不。”
第 66 章
这?天, 天色并?不好,看样子是要下雪了,怕路上难行, 住在庙里的这?对叔嫂很早就起来赶路,这?回走的是?正道,也就是那百阶细窄石梯。
老马识途,自己从后山的小路上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听懂,走前,严霁楼趴在马耳朵跟前, 叫它在山底下等着驮她。
马用湿润温良的黑眼睛看绿腰, 绿腰瞬间觉得有点对不住这?大家伙, 山里的冬天很冷, 它和他们一起吹了七天的风。
她还好,有严霁楼给她从山里背回木柴、烧炕架炭, 屋里总是?暖意如春, 马在树底下可要受罪了。
严霁楼跟她说这?马种?系是?北疆的,由野马驯化而来, 很能抗寒, 也不知道是?不是?骗她。
从石梯上下来。
黑马果然已经候在最底下了。
上了马, 回村的路上,眼见景物?越来越熟悉,严霁楼低下头?, 笑问:
“你怕吗?”
“不怕。”
嘴上说着不怕, 可是?到了村口, 绿腰还是?把严霁楼从马上赶下来。
她自己一个人骑。
一直路过老族长家门前,按照惯例, 作为小辈是?要上门去拜一拜的,可是?想起他?们竟然放任自己死活,将她锁在那个枯庵里,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便再无?半点敬意,一夹马腹仰头?就走。
门前人很多,到处搬着东西走动,有人瞄见绿腰在马上过去了,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小叔子,遂主动向严霁楼打招呼,问:“接你嫂子回来了啊?”
严霁楼点点头?,“山上太冷,冬天没办法住人。”
这?倒是?情有可原,于是?村民们也再没说啥,顺便祝贺他?前段时间考中了举人。
“你们这?是??”严霁楼看向院子里七零八碎的狼藉。
“你还不知道吗?你九叔公要搬进山里住了,他?们不是?在后山还有石窑吗,又有羊圈和?牛圈,打算进山养老。”
原来竟是?要搬家了。
严霁楼隔着窗户看过去,两?位老人大概都在屋里,可能已经看见他?们叔嫂了,只不过在装聋作哑。
严霁楼心?里明白,既然已经划清界限,也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他?自己欠下的债,他?一人还,老两?口的恩情,他?尽力?还到严家的子孙后辈身上,但?是?九叔公九叔奶本身,他?不会慷他?人之慨,替寡嫂宽宥他?们。
于是?他?再没说话,朝左右村民略一点头?,便决然离开了。
回到家,远远地站在坡底,就看见屋顶炊烟袅袅。
这?才是?家的味道啊。
从今以后,他?也有自己的家了。
绿腰已经系上襜衣(围裙),在灶台边忙活了。
这?段日子在山上,要什么缺什么,虽然严霁楼经常出去打猎。
秋冬的野物?大多打算冬眠,所以一个个都把自己喂得膘肥体厚,严霁楼每次出去,总能有意外收获。
除了那些小型的野獾狍子野兔一类,偶尔还有梅花鹿,冻僵的蛇,肉质鲜美的动物?,一般都是?当场放血,梅花鹿因为漂亮免遭一死,只有蛇被严霁楼完完整整地提回来吓人。
绿腰很怕蛇这?种?动物?,小时候有一回在河边洗衣服,转头?就看见旁边的大青石板上窝一条蛇,身体盘成环状,朝她凉丝丝地吐信子,吓得她连衣服差点都扔了,最后等蛇爬走,才敢去把衣服取回来,从此就落下病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言非虚。
她因为这?蛇差点和?他?翻脸。
严霁楼很有自省意识地道歉,并?把蛇从窗外扔出去,挂到树梢上。
绿腰吓得连门也不敢出了,天天卧在炕上,倒是?遂了他?的意。
荤腥这?东西,不吃不行,但?是?短时间内吃得太多,也很受不了,尤其?是?对于那些不长吃肉的人。
绿腰觉得油腻,到后面,已经有些厌了。
这?也算是?她执意要下山的一个原因,还是?山下的美食多又可口,山上的日子像是?和?尚过的。
她从门前摘下几只晒干的红辣椒,又在窗台上的簸箕里面,抓出几把晒干的豆角,准备炖一道豆角洋芋。
掀开木盖子,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冻住了,至于井里,恐怕也大差不差。
绿腰正想去叫严霁楼到河里提水,忽然反应过来,她竟然会依赖起他??
按照从前,就算是?严青在的那会儿,如果不是?主动要求,她绝不会拿自己的事求他?,事事都是?自己亲历亲为。
这?会儿倒是?使唤这?个人顺手了。
真是?可怕的习惯。
“想什么呢?”
沉思被一声暧昧的声音打断。
不知不觉,身后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灶房,静静地站在她身后,虽然什么也没做,可是?他?的高大从头?笼罩下来,还是?莫名令她感到压抑。
察觉他?盯着自己腰间的襜裙系带,“在做饭,你不要胡整。”绿腰毫不客气地说道。
严霁楼看着寡嫂端肃的侧脸,那张小嘴抿成一条淡淡的红线,显现出拒人千里的姿态,他?心?中有些讶异,为什么一回到家里,她忽然变了一副态度,又有点恢复从前那样的防备、疏离和?冷漠。
“家里没水了。”
绿腰坐在灶洞前的小凳子上,肩颈低垂,视线集中在小刀上,一面削从窖里挖出来的青萝卜,一面说。
锅中的一点急救冰水快被熬干了,咕嘟咕嘟响得厉害,锅盖的缝隙处一直冒着白汽。
“我去提水。”
严霁楼拾起两?只木桶,挑上扁担,将破冰的斧头?绑到腰间,朝院外走去。
严霁楼刚出去不久,院里就来了人,隔着窗子笃笃敲响两?声。
绿腰讶异,现在竟然还有人主动上门的吗?自从严霁楼考中举人,除了第一天家里特别?热闹,后面再都没人登门了,怕被人议论成拍马屁攀关系,也怕自己举止不当得罪了严家这?个未来的官。
加上老族长那老两?口现在搬走,估计这?个冬天,他?们是?能过得相当轻省。
“巧玲,我就知道是?你。”绿腰主动把门帘掀开。
巧玲一见她,就露出惊艳的眼神。
她细细打量着她,“你怎么和?之前不一样了?”
绿腰心?里一沉,面上镇定道:“胡说,咱们才几天没见,哪里能不一样。”
“变胖了一点。”
绿腰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怕是?之前在山上吃野物?吃的,成天鱼肉油脂,谁都会长胖的。
“眉眼也不太一样了。”巧玲盯着她的脸说道。
“这?就是?胡说了。”绿腰笑道。
“我感觉你从前太严肃了,现在多了股女人味。”
绿腰把她让进房中,叫她在炉子边烤火,顺口把话题岔开,“你干啥去了,咋连着快一个月都没见你。”
“你还说呢,你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说,就不声不响地做了个雨花娘娘,我在娘家村里听见都吓死了,以为你自暴自弃,真的要下半辈子混日子过了。”
绿腰不想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遂赶快问:“你回娘家去了?”
“和?我家那口子嚷仗了呗,别?提了,我想起来就头?疼,要不是?为了我几个娃,我才懒得回来。”
绿腰却想,巧玲和?男人闹了矛盾,还有娘家可回,而且能带娃在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可见有个强大的后盾,不像自己,无?枝可依。
“倒淌河村谁不知道你阎巧玲是?当家作主的能人,你家那口子唯你是?从,只有你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
巧玲脸上泛起得意之色,“那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敢给我甩脸子,我直接引上娃回家,我家里给我留了地方,我才不惯着他?。”
绿腰心?中未免羡慕,两?人又说了一会儿,绿腰留她吃饭,巧玲说要回去看娃,所以就不留了。
锅里的冰块化得差不多,勉强够做出一顿简易饭,之前腌好的菜,这?会儿正派上用场。
把碗筷都摆好,天已经黑了,外面飘起雪粒子,严霁楼还没回来,绿腰有些坐不住了,怎么回事,难道今天也迷路了?
她有点后悔,走之前忘跟他?说破冰的时候小心?点,冬天的冰窟窿,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牵肠挂肚操心?的滋味令她觉得很陌生?,甚至想立刻逃跑,她自认自己是?个对情情爱爱无?感的人,结果却又做出了这?样的悖德之事。
回到这?个家里,每一个物?件,每一处角落,更是?时时提醒她关于过去的一切,她在解除了短暂的封禁之后,那种?对小叔的深深依赖,又变成了踟蹰不前。
她甚至想越过这?个冬天,立刻到明年开春,然后南下。
终于,听见外面沉重的脚步声。
绿腰赶快跑到门前,正是?挑着扁担的严霁楼,他?头?顶落一层薄雪,就像少年白头?一样,一下老成了不少,幸好脸还是?俊的。
严霁楼见她穿个黑边镶滚的小白袄,清清冷冷立在门帘下,说不出的娴静优雅,不禁笑起来,“你出来干嘛?”
绿腰从门里跑出来,要帮他?提水,抬起头?来,露出张被冻得青白的小脸,看样子已经在门下站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语气里带着嗔意。
严霁楼不要她出力?,双臂轻轻一提,自己把水桶放到台阶上,扁担立在檐下。
“我遇到个熟人,说了一会儿话。”
严霁楼犹豫要不要把央拉雍措的事告诉她,一方面觉得有所隐藏显得小人之心?,另一方面,又怕加重她的负担,原来连一个粗莽的异族汉子,都看出来了他?们这?对叔嫂的关系,那这?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人呢?
至于其?中有没有嫉妒之心?的存在,严霁楼坚决否认。
他?才不去嫉妒一个老汉子,那家伙已经二十六七了,他?这?样的青春美少年,犯不着。
“快吃饭吧,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呢,这?会儿估计汤都烧干了。”
严霁楼换鞋洗手,绿腰跟在他?后面,把他?肩上后背的雪全拿鸡毛掸子掸净,怕一会儿到室内遇热融化了,把衣服洇湿,冬天不好干。
用晒过的干豆角炖菜,比夏天的绿豆角更容易入味,腌好的泡菜又脆又香,大约是?饿得狠了,严霁楼吃得很快。
吃完,就把新挑回来的水,全倒进锅里,烧了一缸热水,打算洗澡。
其?实这?本来是?给绿腰用的,结果她自觉跑到灶房,闷着头?不肯出来。
严霁楼只好自己受用,一面擦干头?发上的水珠,一面想,她果然是?有所防备。
他?散着头?发,点起焚香,绕有耐心?地坐在炕上翻书,一直等到夜间,还不见她回来。
好嘛,这?样绝情。
终于,严霁楼忍不住,摸出了院子,趴在墙外,隔着灶房的窗,看她还能躲到几时。
到了后半夜,灶房余热散去,开始大冻起来,绿腰估计着时间,觉得小叔应该睡熟了。
再到门前一看,果然灯熄了。
这?才蹑手蹑脚地朝内屋走,刚摸黑上了炕,就被他?拖入被中。
这?才发现,他?身上和?被筒里面,全都冷得吓人。
原来这?家伙一直都蹲守在外面,根本没有睡。
“嫂嫂真耐冷得很。”
严霁楼咬着牙说完欺身而上。
这?一夜,到了快天亮的时候,绿腰才闭上眼睛,朦朦胧胧地听见耳边有个声音,说要买房。
第 67 章
早上两个人起来都迟了。
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外面地上的薄雪已经消成泥水。
严霁楼倚在门边,太阳闲闲照到?他肩上?,他手里正把玩着之前给她做的?鸡毛毽子, 很轻松地?开口,说要?到?雍州城的经济买卖行里去看宅子。
绿腰本来蹲在台阶上翻检柿饼,上?个月前,她在木箱子里暖好的?柿饼,现在全都发出了喜人的白霜,她把它?们拿出来晾一晾,就可以入口了, 听到?这话, 手里一停。
买房竟然是真?的?, 她一直以为是睡前的?幻听。
大约是睹物思?人, 令她内心?忐忑,不知道是她的?不专心?, 还是屋子本身, 激起了某人的?疑心?病。
她能?隐约感受到?他隐忍的?怒气,好几?次汗珠子砸在她锁骨间, 激起阵阵炙热的?颤栗。
以至于她今天, 不得不在脖子上?围了条长长的?羊毛围巾, 掩盖荒唐的?印记。
可是眼看今年就要?过完了,等到?明年开春,严霁楼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按照他们的?约定, 等严霁楼被派了官, 安定下来,到?时候会接她过去, 从此离开这个地?方,现在把房子换到?城里,未免也太不划算。
这样想着,顺口问了一句:“你有钱吗?”
这真?是个难堪的?话题,无论是对熟人还是陌生?人,都很不适合拿出来当?面讨论,绿腰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冒进了,显得很势利一样,心?里有点后悔自己的?心?直口快。
“不多,也不少,”严霁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他手心?里的?鸡毛毽子,被投影在地?上?,毛茸茸地?在风里打颤。
严霁楼将闪闪发光的?羽翎紧拢在手里,好像有无数蝴蝶在手心?里飞。
“够给你一个家。”
绿腰心?里一动,低下头去,翻柿饼的?手有些颤,手底绵绵软软,忽然失了力气,白霜沾在指尖,像是拢了雪一样。
天上?没有一丝云,瓦蓝瓦蓝的?,高可参天的?杨树枝桠上?,叉着大而杂乱的?巢窠,围墙外面远处的?田埂间,秸秆垛成堆,不知道谁家的?老母鸡跑来跑去,啄食埋在地?底的?草根,这个季节,河里结冰,鸭子都下不了河,身上?的?羽毛糊得乱七八糟,乌黑一片。
严霁楼轻轻一提,空中闪过一道光,隔着老远,毽子被扔到?房顶上?去了。
“你干嘛?”绿腰见他如此,从地?上?跳起来,这毽子她还有用呢,虽然本来也是他送的?。
严霁楼手朝背后一伸,袖口翻转,本来应该在屋顶上?的?鸡毛毽子稳稳落在手心?。
原来刚才?那下是障眼法?。
“不这样,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少年嘴角愉悦地?翘起。
这招虽然无理,但是有用,这下绿腰确实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了。
“走吧。”严霁楼把毽子放在窗台上?,拢紧身上?的?黑色道袍,冬天衣服厚,他把道袍罩在外面,显得没那么臃肿,反而有了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至于是不是真?的?清心?寡欲,绿腰系紧脖子最上?面的?一颗衣领纽扣,再挽上?围巾,谁也看不出来。
“我也要?去吗?”
严霁楼笑着把马牵到?她面前,“未来的?房子也想认识认识它?的?女?主人啊。”
绿腰犹豫片刻,进去换了衣服,怕路上?风大,还在头顶包了块深绿色头巾。
在路上?,绿腰问说:“雍州城里的?房子会不会很贵?”
严霁楼在她身后,笑说:“昔日,大文豪白居易初涉长安,有人便劝退他,‘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后来看到?他写的?诗句,遂收回原话,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何难’,可见,只要?有本事,在哪儿过都一样难,自己立不起来,天涯海角都没有立足之地?。”
绿腰很赞同这话。
到?了镇上?,两人把马换下来,放在书院的?马厩寄存,跟别人一起挤在车行?的?马车里,然后去往雍州城。
经济行?的?提供的?房子倒是不少,近几?年当?地?许多人南下做生?意,导致闲置宅屋数量丰盈。
两个人在城南城北各处看过,最后看中一个城郊的?小院,靠近山崖,半圆形的?院子,三间正屋,并左右两侧厢房,屋后还带着个篱笆扎的?菜园,天然以山崖为屏障,极富野趣,山崖的?断层上?面有几?株梨树,枯枝清减而错落。
院子简朴实用,因为在城郊,地?处偏僻,所以价格也比较划算。
其实在看过的?房子里,确实有不少更敞阔、更高档的?,但是两个人很默契地?选了远离人群的?这一所,自恃身份特殊,不想卷入世俗纷扰。
“炕和灶火怎么样?”
“我带您进去看看。”老成的?房屋经纪打开门上?的?铜锁,惊喜的?是,最中间那间房,竟然也是个套间,三间房都有炕,而且够大。
“这个炕洞在屋背后,假如你们想要?烧炕,直接在外头添火就成了,不怕屋子里面烟熏火燎。”
绿腰点点头,这倒是个不错的?设计,她家里那口炕就不太行?,烟囱堵了以后特别容易冒烟,每回烧完家里都有小半个时辰不能?进人,以至于烧炕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严霁楼拳头下压,朝炕面按了两下。
房屋经纪很是机灵,赶忙介绍道:“您放心?,这炕盘的?时候加了糯米和麦草,特别结实,怎么压都不会塌的?。”
严霁楼点了点头。
绿腰无端觉得脸烧,谁会在意炕结不结实,还当?着外人的?面。
趁严霁楼和房屋经纪洽谈,她跑出去到?后院看树,梨树是她喜欢的?,春天梨花好看,夏天梨好吃,可是倒淌河村家里房背后的?柿子树,要?丢下却着实令她舍不得。
那么好的?糖柿子,要?是丢了,以后吃柿饼都得上?街买了。
她正到?处挑地?方,想着再扦插上?一棵柿苗,听见前院说话声,赶忙出来,严霁楼已经在和那房屋经纪签契了。
绿腰觉得进展有点快了,还想再看一看,捉住严霁楼的?袖子轻轻晃,严霁楼按下她的?手,叫她安心?,然后跟着房屋经纪去付了定金。
看他面上?不显,一举一动很轻松的?样子,仿佛房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小就梦想有个自己的?家,为此已经作了许多年的?准备。
一刻都不能?等了。
终生?大事告成,回家路上?,严霁楼脚步显得异常轻快,绿腰因为惦念着柿子树和柿饼,所以心?情半喜半忧,眉间笼着淡淡的?轻愁,两人在白家镇分别,严霁楼去了书院,说是给杜老爷转交一封信,于是绿腰自己一个人回村。
到?了门口,巨大华丽的?油壁车,正停在她家坡底,车前后分列着兵马。
没想到?今天这个日子家里竟然来了客人,绿腰吓了一跳。
一见到?绿腰过来,女?人从车窗探出头来。
原来是姐姐来了。
只不过和从前不一样,这回来的?还有姐夫。
花团锦簇的?车帘掀开,绿腰看着里面正襟危坐,面无血色的?奇怪男人,行?礼道:“老爷。”
男人微微点了下头。
红眉给妹妹解释道,原来是老爷子想在今年的?大雪降下之前,出来搞一次狩猎。
“因为之前总是腾不出工夫,现在正好闲下来。”
绿腰想起之前姐姐关?于姐夫衙门里面闲忙的?论调,觉得有点奇怪,印象中姐夫官虽然高,却好像是个闲职,按理说应该不会太忙,不过这也没啥,乡下每年秋冬,常有城里的?达官贵人来搞狩猎活动,她和严霁楼在山上?住的?那段日子,猎物也确实挺丰富,他们想过来串门,完全是情有可原。
“那你们应该早点来,前段时间才?叫热闹呢,野猪都带着猪崽下山了,现在好多动物都冬眠了。”
“没事,其实就是闲得无聊,图个乐子。”
绿腰注意到?姐姐的?脸上?青斑更多了,用脂粉都遮盖不住,虽然依旧衣香鬓影,满头珠翠。
可见怀胎磨人。
男人们进林子打猎去了,绿腰陪姐姐留在屋里聊天,红眉肚子有五个多月,已经很显怀了,连走动都吃力。
绿腰见过村里的?妇人,五六个月,还能?健步如飞、割草锄地?,她姐姐这样,令人担忧。
不过看她坐在那儿抚着肚子,微笑着自言自语的?样子,仿佛身上?散发着温柔的?光辉,印象中,她这个姐姐性子并不温和,甚至十分尖刻讥诮,所以如今这样,倒令绿腰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定,绿腰想起上?次姐姐坐在窗前给自己绣盖头,或许她真?的?能?做一个好母亲吧。
冬天的?天黑得早,到?下午太阳一落山,天色很快就暗下来。
院外马蹄飒沓,打猎的?人都回来了。
见老爷掀帘进来,红眉赶紧上?前,帮他卸下身上?铠甲。
姐姐姐夫共处一室,绿腰不便看他们,便出门去,正好她也想见识见识这些当?兵的?的?本事。
那些人倒守规矩,上?司进门,他们就守在大门外头,至于猎回来的?东西,有雉鸡、野兔、蜜獾,甚至还有一头梅花鹿,全扔在檐下。
不过这些当?兵的?人手重,全给弄死不算,还要?开膛破肚剥皮,鲜血淋漓,呼啦啦淌了一院。
眼看这是要?留在家里用饭了,第?一次做这么多人的?饭,绿腰还有点手足无措,提前估量要?下锅的?米面分量。
倒是姐姐特意进来告诉她,不必给外面那些士兵准备,就算准备了,他们也不吃。
大约这就是官场中人的?规矩,绿腰也不多问,想着姐姐姐夫在城里,大鱼大肉吃惯了,做点清淡的?应该就行?。
于是她烧了个红薯米饭,又炒了辣椒萝卜丝,酸菜炖洋芋,捞出一碟子泡菜,熬了点小米粥。
端上?桌以后,效果意外得好,两个人都喜欢吃。
席间,红眉提起这边冷,请绿腰到?自己家里过冬,说他们那儿有地?龙和温泉,绿腰拒绝了,顺便把在城里买房的?消息给他们说了。
“那位解元买的?吗?”坐在炉边的?老爷停下手里的?筷子,主动抬起头问。
这还是这位姐夫第?一次和自己说这么多字,绿腰心?想,他怎么知道严霁楼考中了解元的??
不过,既然是衙门中人,想来应该都是互通消息的?。
“是,正是小叔。”她回答道。
“先?成家后立业,是该买房了。”老爷用自己随身带的?手绢揩嘴,顺便老成地?判断道。
绿腰不说话了,垂下眼,将泡好的?白菜梗喂进嘴里,酸得一下眯起眼睛。
红眉看着她皱巴巴的?脸,笑道:“我倒不觉得酸。”
“酸儿辣女?,姐姐是不是怀了个儿子?”
红眉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不过很快又转为笑脸,“我倒想是个女?儿好。”
老爷咳了两声,红眉急忙帮他拍背,绿腰以为是姐夫想对此发表点什么意见,结果他看向自己,说:“你们买房应该事先?问我的?,我手里有不少闲置的?宅子。”
绿腰赶紧起来道谢,说:“自家小事一桩,不敢打搅姐夫。”
既然主动示好,这个场合,她自认为叫姐夫应该比老爷合适,红眉听见以后有点紧张地?各看了两人一眼,见老爷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才?重新提起嘴角,“你姐夫心?善,总是帮别人张罗这种事。”说着倒了碗清水来,供男人漱口。
“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绿腰帮姐姐戴上?貂绒风帽,送她出门。
送走众人,她迎着风回屋,见阶上?的?猎物都被他们提走了,只留下一头死僵了的?梅花鹿,幸好冬天冷,地?上?的?血迹很快凝结,干了以后像是画上?的?梅花。
第 68 章
十?二月底, 铅云弥漫,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和之?前的雪粒子?不一样,古诗里面说的“大如席”的那种雪花, 所指非虚,纷纷扬扬,一天一夜的雪积下来,将整个村庄压得都小了许多。
高岗上的小院,大白天院门紧锁,静谧封闭,连窗帘也放下来, 拢得严严实实。
屋顶树梢上的雪块不时掉落, 声音撞得断断续续, “怎么不给我?”
不愿意叫夫君, 引得他很恼火。
绿腰被在炕沿上磨来磨去,连着叫了几声“小叔叔。”
少年勉强应了声, “嗯。”
外面的烟囱冒着浓烟, 里面火烧得旺到不行?,炉子?上的水不知道烧开了多少遍, 还在不断往进?添。
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
年关将近, 绿腰同小叔商量来去, 他终于同意在这?座房子?里过最后一次年,等除夕夜完了再搬到城里去。
作为?妥协,绿腰夜里纵着他胡闹。
白天倒是心狠下来, 不肯叫他亲昵。
这?家伙自从开了荤腥, 怎么也不肯再过从前的和尚日子?。绿腰催促他学业, 严霁楼狡辩,要出?成?绩绝不在临时佛脚一抱。他对自己?的才能向来自负。
这?最后一天, 夜里要守岁。
“嫂嫂,你们往常怎样过年?”
他为?她褪下仅剩一只的红色绣花鞋,另一只脚上的米色羊毛袜已经蜷到脚底,也一并?抹掉,然后将她裹进?被筒去,怕刚才的胡闹害她着了凉。
“就是买年货,放鞭炮,做许多吃的,然后守夜。”绿腰在被窝里套上小衣,重新将自己?裹紧,只剩波光潋滟的眼?睛和一半青丝露在被子?外面,伴随着炉子?里面柴火噼啪声,很快就睡着了。
别人过年都在吃吃喝喝,绿腰在炕上睡大觉,直到下午才起来,这?时候,外面雪已经小了许多。
她穿上鞋,出?到外间去,只见桌子?上放着红色的纸包,里面有各类糕点吃食,竹盘里面盛满炒瓜子?、花生、红枣,她最爱吃的松子?粒粒饱满。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她刚和严青在一起的时候,那年春节,作为?小叔子?的严霁楼从南方?寄来了许多年货,里面的糕点都是她没见过的,甚至还有那种如同小月牙的桔子?罐头,酸酸甜甜,极有滋味,罐子?也是用这?样的油纸和红彩带包裹。
她印象尤其深的是,其中还有一个螺钿彩漆的针线盒,做工精致美丽,严青说那是他弟弟给她这?个嫂子?的新年礼物?。
她很喜欢那个盒子?,一直收着,后来有一次揣着那东西赶集,过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外面天地?一白,显得门上贴的红对联更加醒目,“笙箫共奏齐天乐,琴瑟同调满庭芳。”严霁楼亲自写的,村里人今年的春联,都出?自他手笔。
村民们或许是为?了沾喜气,一个个都上门来,完全把这?家年初意外殒身的男主人给忘在九霄云外,好像她家的小院子?是个风水福地?一样,其他几个村子?都有人慕名而来,大约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结识严霁楼吧,严霁楼倒是慷慨答应,可惜绿腰帮他研墨,磨到手都酸了,直到给旁人都题了楹联,最后一副才轮到自己?家。
对联上的字龙飞凤舞,绿腰起初看着挺好,后来听他念出?来,才发现不太对劲,她听过别人在婚礼上祝人琴瑟和谐,知道这?是给新婚夫妻用的,毕竟她还是守孀之?身,用这?个词也太明目张胆了,但是严霁楼已经把对联用糨糊粘上去了,而且粘得异常牢固。
“没关系的,村里人都不认字,看不懂。”
这?倒是,唯一认点字的老族长搬走了,现在大家都是睁眼?瞎。
绿腰同意了他这?个冒险的举动,但是叫他过完年必须就揭下来,不能留到正月,防止有亲戚熟人上门,看见这?个就糟了。
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不见严霁楼踪迹。
院外的脚印早被雪覆盖了,但是绿腰知道他去了哪儿。
正张望间,人就回来了。
一身蓑衣,肩上背着竹篓,头顶和肩上落满了雪。
“你又去钓鱼了。”
“不是钓鱼,是给鱼送年夜饭。”
“胡说。”
她有点搞不懂这?位小叔了,有时候老奸巨猾难以?对付,有时候又是小孩子?心性。
今天的年夜饭,是两个人一起做饭,鱼本来是归严霁楼处理,绿腰说上次他没处理好,害得她喉咙卡了鱼刺,这?回她自己?处理。
看着寡嫂将鱼用刀背拍晕,娴熟地?给鱼开膛破肚,严霁楼不由得过去,从背后握住她沾满鲜血的双手,“嫂嫂,你真是不同寻常,我哥知道你这?么狠的一面吗?”
他记得他哥在信里写,她是一个特别善良温柔的姑娘,村里夏天祭祀的时候,看见公鸡被杀都会流泪,花不采,蝴蝶不捉,掉在河洼里的蜻蜓也捡起来。
绿腰手里的刀忽然一停,片刻重新挥下,斩断鱼头,漠然道:“你哥不爱吃鱼。”
严霁楼短暂地?沉默片刻,去铜盆里将手上的血洗净,又接了清水兑温递给寡嫂,绿腰把剁碎的鱼块放到陶盂里,倒上料酒腌好,双手入铜盆,看着两人手上的血丝在水里一道道化开,又纠缠到一起,最终化为?一盆赭红,严霁楼道:“哥哥缺福气。”
水全泼到院墙底下,很快浇塌了一块雪,融化开来,丝丝地?冒着白汽。
入夜,村里前后东西不停有人放鞭炮,这?是为?了驱逐年兽,除了夏夜虫鸣,一年四季中难得有这?样的动静,因此也不嫌聒噪,他们的小院倒安静,两人坐在炕上守夜,她绣她的唐卡,他写他的字,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到正月里,门楹上的对联没揭,小院就永久地?落了锁,什么东西都没带走,这?对在当地?富有艳名的叔嫂,在一个积雪消融,风和日丽的日子?,彻底离开了这?座村庄。
搬到城里新宅,许多东西都要重新添置,本来老房子?里有用的东西不少,不过严霁楼很排斥,连被褥都是到棉花铺子?里面重新壮的,他甚至打算叫她把过去的衣服全换掉重做,绿腰恋旧,当然不肯。
锅碗瓢盆,笤帚簸箕,在杂货行?里堆天盖地?,城里面比乡下方?便太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白天出?去一趟,晚上回来就能把新房需要的东西都置办全。
绿腰一面很喜欢这?种时辰,在街道巷陌之?中挑选那些小零碎,比如挂画、桃符、精美的珠帘之?类,但是一面又心疼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
严霁楼看她货比三家,精打细算,整天走那么多路,城里不比乡下,街道纵横交错,集市又大,晚上回来,脚底都磨起水泡了,未免心疼,劝她:“大钱靠挣,小钱靠攒。”
“胡说,开源节流,缺一个都不行?。”
严霁楼发现寡嫂越来越精明了,他在口齿上不能像以?前那样上风。
“你尽管花,钱我去挣。”这?样她该放心了吧。
绿腰皱起眉头,老学究一样地?说:“你这?么想可不行?,大手大脚,将来要做贪官了。”
严霁楼本来坐在摇椅上看书,被她逗笑,书蒙住脸,“你比御史都操心。”
“看你这?么节省,我才要做贪官呢,把天下搬进?我屋中,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那等你被抓,掉脑袋了,我第?一个跑。”绿腰站在窗前,往那个美人觚里摆弄梅枝,很干脆地?说。
严霁楼把她抓过来,和自己?一起落在摇椅里,“嫂嫂骗我,到时候肯定舍不得我。”
绿腰半把头埋进?他颈间,若有所思-
正月十?五,传统要闹社火了。
社火是西北的一种传统民俗形式,其实是祭祀的一种,当地?靠天吃饭,未免格外敬神忌鬼,在新年的开端,通过取悦神灵,以?求得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社火内容格外丰富,每个村都要出?自己?的社火队,踩高跷、耍狮、扭秧歌、跑旱船、抬芯子?、耍腰鼓、骑竹马,不胜枚举。
绿腰小时候最不喜欢的是抬芯子?,她很小的时候就参加过这?个,就是在一个专用的桌子?上,用彩色纸做出?各种造型的东西,比如纺车、布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龙、虎等动物?,让桌子?看不出?原来的造型。
然后让四五岁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化上妆,穿上戏服,装扮成?戏里面的人物?,站在桌子?顶端,被人抬着游街,因为?那种造型都是有竹竿和木棍固定过的,所以?不怕掉下来,看客不知道,只能看见那种惊奇的场面,但是作为?小孩,社火队要在各村镇游街串巷,不到晚上结束不了,被固定在上面一整天不吃不喝,那对于幼年的她来说,是个苦活。
大一些了,十?二三的时候,就被选到秧歌队里面,穿上大红大绿的衣裳,涂脂抹粉,随着鼓声跳那种秧歌舞,高跷她是不愿意去的,因为?那太危险,她自知无那种技术,厉害的艺人甚至能翻跟斗,还有的在行?走间忽然劈一个双叉,佯装摔倒,等别人来扶时,身子?一纵,忽然又跳将起来,往往能引来整个社火队里最响亮的喝彩和打赏。
嫁了人以?后绿腰就不再参加了,本想着继续偷懒,但是她忘了一件事。
今年她作为?雨花娘娘,是万万逃不开被抬着游街的命运。
这?不,衣裳已经送到她家门上了。
第 69 章
那是一套观音一样的衣裳。
白春罗洒线连裙, 对襟琵琶小袄,领子上用貂绒的白色毛边镶了,下摆绣着锦缎镶滚, 头饰是一套银色珠花的冠,耳上一对硕大的珍珠明珰。
衣裳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冷了。
绿腰在里面套了厚实的毛衫,用羊皮袋子灌了热水放在腰间,又把小袄裹在外面,这回?才?好些。
因为扮神仙娘娘,不能素面朝天, 须得上妆, 绿腰的眉毛天然生得浓, 便把毛流削过, 挑成细细的蛾眉状,又把唇线描成花瓣状, 显得秀致。
这一身素白, 在花红柳绿的社火队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穿在绿腰身上, 格外合适, 隔着白色的轻纱和锦帐, 在满大街人群中看去,雍容典雅,她倒真像个菩萨。
连素来同?她交好的巧玲都认不出来她了。
绿腰坐在莲花轿上, 看见巧玲同?别人一样, 双手合十朝自己拜, 脸色虔诚得不行?,心中不由得暗笑。
笑过, 又正襟危坐起来,帮大家祈求明年风调雨顺,外人看热闹,只有真正毕竟旱魃降下真的是一件恐怖的事。
经过前面镇子,那里有个戏台,发出一阵嘈杂,有人嚷得厉害,绿腰到底不是真菩萨,心没有那么定,也跟着扭头看去。
原来是两个人打起来了,围观的人都在拉架。
大约是发现看客的注意力被分走,社火队最前面的师傅握紧鼓槌,朝牛皮大鼓重捶下去,鼓声?排山倒海,众人重新跟着队伍欢呼奔走,绿腰也把眼睛收回?来。
她视线这一收一错之间,发现一双奇怪的眼睛,一直追随着自己,其实那倒没什?么,得益于?这个装扮,今天集中在她身上的视线本?就格外多,但?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她回?过头,人家门口的石狮子背后,露出一双细长眼,刀疤密布的脸,远远地?看过来,死死盯住,十分恐怖。
但?是很快,那张恐怖的脸消失在人群。
街道上依旧欢声?笑语,一片喧腾。
大约是看错了。
绿腰捂紧怀里的羊皮水袋,游了大半天街下来,已经没了暖气,她的指尖一片冰凉。
太阳落山,戏庙后台是众人卸妆的地?方,绿腰在一个小隔间,换下头上的冠饰。
那银色的珠花小而繁芜,戴在头上熠熠生辉,但?是往下取可就不方便了,和头发丝绞在一起,难舍难分。
忽然,头顶一轻,簪冠竟然自己掉下来了。
一双手搭上自己双肩,姿态亲昵,绿腰以为是哪个熟人,正要回?头招呼,对上铜镜里面的影子,不由得面色惨白。
镜子掉在地?上晃了两晃,外面檐下的冰柱碎了一地?,折射出锐利的银光-
酒楼二楼,岁寒三友的屏风内,铜炉火锅烧得正旺,里面的鹿肉炖得烂熟。
周礼提着壶,朝自己白瓷碗里倒黄酒。
这种酒是黄米酿造,性热驱寒,入口回?甘,比高粱酒和白酒更可口,加热后也不会损害其滋味,在当地?冬天尤为普及,老少皆宜。
可惜他的好弟弟不喝。
周礼自顾自酌了一碗,咂吧着嘴,对严霁楼说:“你不喝真可惜了。”
严霁楼低头,只顾翻阅账簿。
周礼看他忙于?正事,也不再插科打诨,开门见山:“你真的要这么做?”
“我想进?京前,给家里留些钱。”
“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周礼记得,他在今年开春的时候,就提醒过他这位小兄弟,当时他与?那个女人只有一面之缘,就已经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到底虚长几岁,看人也算有点经验,那个女人虽然不是十足的艳丽美貌,堪堪清秀而已,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感觉,温柔安静之下,有一股危险的气质,明明是良家,却很勾人。
他凭直觉,觉得这对叔嫂之间日后定有故事发生。
“过去的事就别再提了。”严霁楼看着窗外的梅树,想起家里柜子上的美人觚里,梅枝好像有些枯萎了。
事已至此?,周礼不再多言,毕竟再怎么样,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一个外人过度臧否,是一件很逾矩的事,再说,在中举这件事上,他还借过人家的光。
“那个印票,你确定这么能搞。”
严霁楼说:“试试。”
最近雍州城里新开了家票号,严霁楼把手里的钱,除了进?京赶考所需,全拿出来投进?这家。
根据他托周礼打探到的消息,这家号子,除了经营正常的资金拆借生意,暗地?里还赌马,放虎盘(放印子钱),听说蒙古那些王公,最近耍赌耍得厉害,他预感到这是个商机。
“你不怕到时候账要不回?来?”
“要我自己去放,或者是托黑市里的人,那还真的不好说,可是现在咱们背靠大树,正是乘凉的时候。”
周礼摇摇头,“可惜咱们看不清这颗大树的底细。”
“恰恰相反,正是看不清,才?敢投,要是被你我这样的都能挖出根系,我看这家票号,也不像什?么有出息的样子。”
这些人既然能在官僚士绅、土司山匪各股势力盘根错节的西北,建立起如?此?巨大的一个票号,说明背后操控之人根基不浅,这条商路上,除了异域的驼队,还有每年来此?收受棉花和羊毛,并且出口绸缎的南方客商,现金流一向不小,这些人来往过路,生意不发愁,发愁的是银子怎么平安带回?去,有了这个票号,从此?可高枕无忧了。
令严霁楼感兴趣的是,倘若只做正经生意也罢了,不想竟然有胆子赌马开盘,又同?蒙古王族打交道,由此?可见,这股势力所图非小。
“好。”听了严霁楼的分析,周礼也打算跟投一股。
两个人光顾着说话,忘了火锅里面还炖着鹿肉呢。
“快吃,肉都煮老了。”周礼催促道。
重要的事解决,严霁楼放下心来,开始期盼二月份的会试了,不知不觉多吃了几块鹿肉。
外面天已经暗下来了,正要走,周礼一拍脑门,想起来个重要的事。
“我最近才?从我爹手里接过当铺,就得了这么一件东西,怕被我爹说不上道,不敢叫老人家掌眼,偷偷拿出来你帮我看看。”
说着从桌子底拉出个小匣子,里面一打开,金光璀璨。
“据说是南方的,你在那边待过几年,帮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严霁楼捏着手里的金器,细细摩挲上面的纹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这东西哪来的?”
“人家说这是从江城拉来的货。”
严霁楼摇头,“不对,这是正宗的北疆部落陪葬器皿。”
“好家伙,那人自称是从江底的沉船上打捞的,说是凫鱼古国的,要价还挺高,原来是个骗子。”
“恐怕是倒斗的,不方便明说,留了几分底细而已。”
“那这个值钱吗?”
“是金子就值钱,至于?附加价值,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不敢乱给你参谋。”
周礼放下心来,足金的东西,横竖也不亏,算是没白收。
不过,他还有个疑问,“小楼你说,北疆的人还到咱们这儿来倒货吗?”
“挺多的,毕竟来路不正,当地?不好销赃,再往东南走,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打草惊蛇,到时有嘴说不清。”
周礼同?意这个说法,他近几年读书读昏了头,生意上已经不那么灵光了,幸亏东边不亮西边亮,如?今还能落个功名,否则真是搏二兔不得一兔了。
严霁楼回?到家,绿腰已经睡下了。
一窗暗影,冷风把门帘卷得东飞西荡。
按往常这个时辰,她应该还在画画或者绣唐卡,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早?
大约是鹿肉的功劳,过于?益气滋补了,严霁楼身上热得难受,洗干净迫不及待就爬到炕上,手刚伸到那馥郁胸前。
绿腰就蜷缩着躲开。
“怎么了?”严霁楼心里一沉,往日她虽不主动,却也纵着他,很少有这样推开他的时候。
“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是不是早上出去扮社火着凉了?”
他为她准备了羊皮热水囊,没想到还是不顶用,早知道不该让她去,那些讨厌的村人,真是阴魂不散,这个季节穿那么薄的衣服,不着凉怪了。
“不是。”绿腰有气无力地?说。
“我去给你煮点姜汤。”
“我不想喝。”
“不喝明天就要吃药了,更苦。”
他说着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然后下了地?,不由分说点上灯去了灶房,过了会儿,给她端来一碗姜汤,递到她嘴边。
绿腰没有胃口,奈何他执拗不肯变通,非要她喝,便小口抿了两口。
绿腰自己侧身睡着,能感到身后壮大的炽意,稍稍错开了些距离。
严霁楼察觉寡嫂的冷淡,只以为是生病的缘故,心中更加爱怜,要不是为了他,寡嫂也不会去当那个什?么荒诞不经的神仙娘娘。
后面过了几天,绿腰这病却越来越不见好,每日无精打采,梅瓶里的花枝都枯败死了,也不见她修剪更替,仿佛突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针线笼也盖上一层灰尘,就连定期上交给昭觉寺的唐卡,也扔到一边。
她夜里总是半夜惊醒,为了避免被梦魇住,常在白日睡觉,这样昼夜颠倒,脸色就更不好,身体每况愈下,眼见着人瘦了大截。
严霁楼忙着筹备上京的考试,本?就繁忙,帮她请了郎中来,却也寻不出什?么病根,这时候,绿腰忽然提出要出去学琴。
严霁楼以为这是一个转机,自然同?意。
第 70 章
清晨, 从炕上爬起?来,静悄悄地下地,此时炉灶里的余炭未灭, 拂去昨日残灰,露出红色的?芯子,扔上碎木屑,不消片刻,浓烟冒出,火苗就?起?来,按照往常一样, 灌上一壶水, 架到火炉上。
早上有拉炭进城里去卖的马车, 准时会从家?门口经过。
上了?车, 随着铃声?铎铎,天色逐渐大亮, 将街坊四邻清晰照见。
这一带人烟比较荒芜, 房子建得?都相距较远,蟹青色的?晨光下, 地里远远望去一层白霜, 不知道谁家?在烧秸秆, 浓烟滚滚,前面的?那?户人家?,家里有开蒙的小孩, 每天天不亮就?被爹娘拉起?来念书, 一直重复着那?几句, 毫无感情,隔一会儿就?猛念几句, 其余大多数时间都在打瞌睡。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清对水秀,柳绿对桃红。”
再听下去,连她都会背了?。
再往前,是一家?麻油店,胡麻的?香气铺天盖地,一直走出好几里还能闻见。
最前面是个收荏的?小作坊,荏这种植物,种子可以?榨油,老茎可以?入药,叶子可以?提取芳香油,本地野田里都生得?泛滥,除了?自家?往面食或者菜里加,提提味,基本都卖出去到东边和南边了?,因为市场上价不错,所?以?收荏的?麻袋堆得?比院墙还高,直等着开春南下,卖个好价钱。
土路两边的?丛丛树枝消失得?越来越快,黄土冒起?,一直走到石头路上,听见车轮碾压碎石子的?咯吱声?,就?算进了?正城了?,各种鳞次栉比的?小店铺开始出现。
车停在街边,主家?就?去卖炭了?,绿腰自己下来,步行到骆驼坊一带,进入羊肠般曲折的?小巷,在巷口久站半刻,深吸几口气,然后进去,到最里边的?客栈,呆半个时辰,然后出来。
出来后,照例要静站半到一刻钟,方?搭过路的?牛车或者马车回去。
这天回到家?中,掀了?帘,却见屋里的?炕桌上,已经摆上一架琴。
刚开始的?时候,严霁楼就?要给她买琴,她说不用,学?的?地方?有,再加上琴师性子古怪,不喜欢徒弟擅作主张,所?以?拒绝了?。
“买给我?自己。”严霁楼如此道。
“君子四艺琴棋书画,我?还不会弹琴呢。”
他眸子里面闪着期待的?光,身体微微前倾,手?背在身后,指尖轻轻绞着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流露出某种探究的?意味,“等嫂嫂学?会了?教给我?。”
现在等他叫她嫂嫂,一般都是有求于她的?时候,而且多半是在床笫间,现在姿态放得?这样软,绿腰自然无话可说,只是神情透着疲惫,推说自己现在只是初学?者,尚未入门,等娴熟了?以?后才敢为人师。
到了?夜间,照样早早歇在床上。
严霁楼小心翼翼靠过去,手?刚碰到她被角,就?被她推开来。
大约是察觉他有一瞬间的?僵硬,绿腰的?语气缓和下来,把脸颊放进他手?心,像猫那?样轻轻蹭了?蹭,“早点睡吧,小叔叔,你快要会试了?,休息好要紧。”
“好。”
两人各自都闭上眼睛。
第?二日,严霁楼再去见周礼,处理完关于那?家?票号的?事,顺口多问一句,“城里哪里有女先生教古琴的?。”
周礼说:“咱们这个地方?,会歌舞的?有,但是古琴这种曲高和寡的?东西,恐怕很少,只有那?些?被罚没的?罪宦家?眷,还有以?色侍人的?乐伎,能沾得?到边,要不你去长?歌坊问问吧。”
又问:“嫂子怎么能想起?学?这个的??”
严霁楼不再多问,他打算亲自走一趟。
来到长?歌坊,果然是楼阁交错,飞瓦云集,作为当地最大的?闹市,这里即使入夜,也保持着相当的?繁华。
严霁楼托了?个知道这地方?底细的?篾片相公,问起?有没有姑娘会弹琴,这人还真的?说出来几个,但是问她们最近是否新收了?弟子,事情忽然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据我?所?知,没有,”那?人露出怪异的?表情,说:“哪有良家?妇女来这种地方?,还跟着这些?人学?的?,好好的?娘们儿,都要叫带坏了?。”
他口中的?这些?人,当然都是被认为很不正经的?乐伎官奴一类了?。
“男的?呢?有男的?教人古琴吗?”
“怎么,小爷你要学??”此人露出一点很玩味的?神情。
严霁楼想,自己也是慌不择路了?,嫂嫂分明告诉他是跟女先生学?的?。
“有真本事的?男的?都给大户人家?上门教,谁来这儿供人消遣呀……”
严霁楼想,或许是自己多心,说不定在其他私塾也未可知,某些?人家?的?太太小姐,倘若门第?没落了?,也是会收徒挣束脩来维持生计的?,寡嫂的?情况可能就?是如此。
然而这一夜终究没有睡。
到了?翌日清晨,听闻她下地的?动静,衣服窸窣,火炉冒烟,水煮开,大门被虚掩住,马车来了?,在那?老马隔着院墙打了?几个响鼻后,车轮的?辘辘声?逐渐走远。
他立即起?来换好衣裳,乔装一番,后面跟上。
因为是运炭的?马车,所?以?一路上都遗留有不少炭渣,草蛇灰线,慷慨地一直铺向目的?地。
进了?城,经过中间的?坊市,路还算熟悉,可是过了?前街就?开始不一样了?,这并不是去往长?歌坊的?方?向。
她为什么说她在长?歌坊呢?
马车停在当街,他眼见着寡嫂穿一身黑,从车上下来,进了?一个住户繁多背景复杂的?民居,这地方?叫骆驼坊,很多异地做生意的?人在此住店停留,巷子幽深,曲曲折折,严霁楼一路上不远不近地跟着,才算没有跟丢。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巷子最深处的?一家?客栈。
这并不是上好的?落脚处,门口酒幌磨旧不堪,磨盘看样子已经坏掉,门口的?立柱也被风吹日晒得?像是摇摇欲坠,上楼的?阶梯做在砖楼两侧,看上去陈旧衰败,实在不像是个学?琴的?风雅之地,唯一的?好处就?是足够隐蔽。
一直目送寡嫂走上楼梯顶端,转进长?廊,严霁楼才跟上去,循着脚步来到最里面的?一间。
刚站定,就?听见里面人说话。
“考虑好了?吗?”
是个细细的?男声?,说话的?腔调里除了?一股风流,还透着阴沉毒辣。
良久没有答复。
“我?的?耐心很有限,你最好快点给我?答案。把我?害成这个样子,难道打算这样就?算了??”
“你想怎么办?”
是寡嫂的?声?音。
朝夕相对的?人,他不可能认错,严霁楼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你讲一讲,怎么和你小叔子搞到一起?去的??”
那?人笑起?来,“是不是你勾引的?人家??”
“胡说八道!”
隔着窗纸,隐约可听见里面的?怒气。
“我?就?知道,”男人冷笑道:“那?小子不怀好意,大哥一死?,就?等不及爬上寡嫂的?床,我?看他是早就?对你有意,要不怎么一回来就?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呢,这还不算,你知道吗,他花钱买通当地的?沙匪,差点要了?我?的?命,要不是躲到一个部落的?墓坑,我?恐怕早尸骨无存了?。”
绿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帮我?办两件事,第?一,跟我?走,我?手?头的?宝贝才卖了?一笔钱,亏待不了?你,我?就?不相信了?,我?段野哪点比不上严家?这两兄弟,当年娶人输给大的?,后面偷人又输给小的?,你说一说,严家?这一大一小,怎么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了??你为啥就?非他们严家?人不可?你这是乱.伦知不知道?”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绿腰喝止他,“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男人的?语气陡然冷厉,散发出阵阵阴毒,“把那?个姓严的?小贱人杀了?。”
“不。”
绿腰冷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狠,我?下不去手?。”
“绿腰,别跟我?这么装,只有我?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不要胡说!”
“反正你想好,看你是要自己的?命,还是要你小叔子的?命。”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就?凭这个。”
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小盒。
严霁楼站在门外,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对他们的?话便感到陌生。
绿腰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了?呀,我?要那?个小东西的?命,你不会舍不得?吧,难道是现在看人家?做了?举人,前途一片大好,也想跟着当官太太去享福了??”
“你以?为谁都是势利眼?”
“我?相信你不是,所?以?做给我?看。”
室内传来长?久的?静寂,终于,“好,你等着。”
严霁楼的?心重重地沉下去,好像夏天打水时,连桶带水跌进井底,那?种阴沉的?响声?一直在井壁里面回荡,久久不息。
“今天迟点再走吧。”
传来一阵衣物摩擦窸窣的?声?音。
“你疯了?吗?”绿腰把人挣脱开来,“我?不是答应了?跟你走吗,现在露出马脚,岂不是要惨了?。”
“怎么,你小叔子天天晚上都不放过你吗?”
“下流。”
男人得?意地笑出声?,又戛然收住,异常干脆地道:“三更?时分,我?在你们家?的?老窑等你,东西收拾好,趁夜就?出发。”
“这是一包砒.霜。”男人说,“你拿好。”-
回到家?中。
严霁楼竟然还在睡。
看他面色飞绯,绿腰还以?为他发烧了?,上去在他额头碰了?一碰,幸好,没有多烫,大约是屋里面炉子烧得?太旺了?,绿腰将碳块夹了?两块出去,又开开窗,通风。
严霁楼睁开眼睛,问:“嫂嫂,你的?琴学?得?怎么样了??”
绿腰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摇着头道:“我?太笨了?,总是学?不会,老挨骂。”笑容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好,等嫂嫂学?会了?,我?日后一定洗耳恭听。”
“起?来吃饭吧。”绿腰看向桌上的?油纸包,说:“我?回来的?时候,经过烧鹅铺子,买了?点卤鹅翅,还有八宝粥,你尝尝吧。”
“我?好像得?病了?,起?不来,要你喂我?。”
绿腰略一思忖,笑起?来,“行。”
当她把稠粥舀起?,递到他嘴边,严霁楼忽然问道:“嫂嫂,高山流水你知道吗?能为我?弹一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