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病人
祝老夫人张开浑浊的眼睛,定定望着祝琰。
她眉头紧蹙,嘴唇绷成一条直线,仍旧是往昔那个严肃得叫人生畏的表情。
只是太过瘦弱,皮肤明显多了不少褶皱,从前挺拔的背脊弯成了弓形,令通身威严减弱了许多。
祝琰发觉自己面对着她时,心中已然没有了恐惧和忐忑,更多的是心疼,和亲眼目睹她走向枯朽的酸楚。
“你……”祝老夫人张了张嘴,艰难从口中挤出字句。
祝琰从进来时起,就隐隐有种感觉,祝老夫人应当是认得她的嗓音的,方才她一开口,老夫人就下意识去找声音的来源,甚至激动得想要站起身,——上回祝振远也告诉过她,自她走后老夫人经常念叨她的名字。
在祖母心目中,自己是有一席之地在的……
可此刻面对着祝老夫人,瞧见她眼眸里的困惑和防备之色,祝琰又有些不确定了。
果然,就听祝老夫人一字一顿地问:“你是什么人?来我这里做甚?”
她边说话,边捏紧了袖角,下意识退后,拉远与祝琰之间的距离。
大堂嫂无奈地笑道:“祖母,是琰妹妹啊。二叔家的琰妹妹,之前一直在您身边服侍您,您不是日日夜夜惦念着她吗?如今人到了眼前,怎么却又……”
祝老夫人摸到炕边的拐杖,重重的锤在地上。
她摆了摆手,口中喃喃自语道:“走,都走!出去,出去!”
老夫人口中边呼喝,边作势要用拐杖打人,对大堂嫂和祝琰都极为抗拒,一副不许生人近前的模样。
祝琰险些被拐杖挥到脸颊,杖尾在肩胛上扫了一下,大堂嫂忙抬手护住她,推着她朝外走,“罢了罢了,祖母这会子又犯糊涂,二妹妹咱们先出去,迟些时候等祖母醒过神来再说。”
两人狼狈地出了门,站在檐下,祝琰悲从中来。
明明她离开的时候祖母还是好好的。短短一年时间,怎会恶化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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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下着,海洲的天总没个见晴的时候。
宋洹之陪着大伯父和祝家几个族里的长辈饮了不少酒,回来时已是子夜时分。
祝琰坐在帐子里,手里盘玩着半幅没做完的绣活。宋洹之夺过来瞥了眼,松香色的绸子上绣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只勾出了半边雏形,另外半边尚未收尾。
“是我去年春天替祖母做的护膝。”祝琰垂着眼,望着那绣活幽幽地道。
“后来匆匆发嫁回京,没有绣完,原本交给了祖母身边的侍婢,今儿从旧箱子里翻了出来。”
她声音很低,听来情绪淡淡的,但宋洹之能感受到,她心情很不好。
“我走后不久,祖母的病情就恶化了,不仅脾气更坏,还时而犯糊涂打骂人,身边伺候的都怕了她,轻易不敢上前。”
说是“不敢上前”,实则是身边人难免越发怠慢。祖母清醒的时候尚能威慑下人,可如今人糊涂了呢,谁还惧怕一个说话不利落,思路不清醒的重病的老太太?
所以这幅二小姐交代要继续做完的绣活,被随意的丢弃在箱笼深处。再没人会亲手做这些小东西哄祖母高兴了,也再不会有人处处关心细致照料。
祝琰猜度过,祖母病情每况愈下,难道未有越发寂寞、无人关怀的原因吗?
大伯母管着一大家的事,大堂嫂带着两三个孩子,二堂嫂刚刚生产不久……祖母又是那样倔强嘴硬的性子,会有谁不计前嫌的日日来她跟前讨骂呢?
祝琰低着头,抬手捂住脸颊,“我回京的时候,心里隐隐松了口气,有些感慨,也暗暗的高兴,终于不用再小心翼翼的侍奉她了,终于不必再担心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会惹人不高兴,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当众狠狠责骂……我不能否认,我那一瞬真的觉得很轻松。”
宋洹之坐到她身边,将她拢到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你没有错,人之常情,你又不是木头,岂会没有情绪没有感知?病人不听话,受折磨的往往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你已经做的很好,我方才在席上都听说了,过去这些年,多亏你在跟前……”
祝琰额头抵在他胸口,肩膀不受控地轻颤,“我觉得很矛盾,过去我分明是恨她的,甚至想过永远不要再回到她身边。可今天我看见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好痛,这一路我想象过无数种可能,想过她无数种反应,却唯独没想到我自己,会这样的心疼……”
“我好悔啊洹之……”
她埋头在他衣襟,难受地啜泣着。
“我至少应该写信来……我至少应当常常问问她的……”
宋洹之拥着她,温热的手掌落在她颤抖的脊背上,“阿琰,不能怪你的,没有能苛责你,你不要这样自责。”
他把她抱起来,令她坐进自己怀抱中,“如果实在难受,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我会陪着你,会陪着你的阿琰。”
夜色深了,祝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的时候,她还趴在宋洹之怀里,他半倚在枕上,保持着回抱她的姿势。
她堪堪动了下,宋洹之便张开了眼睛。
微弱的晨曦透过窗纱照进来,明灭的影子落在他眉眼上,声线微微沙哑,问她:“醒了?”
祝琰不好意思地从他身上溜下来,瞧他蹙眉揉了揉被枕得酸麻的手臂。
梦月听到屋中响动,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前禀告:“奶奶,昨晚上老太太病情反复,在床下跌了一跤,清早寿宁堂那边匆忙请了大夫。大奶奶问您,要不要一块儿过去瞧瞧。”
话音刚落,就见祝琰抿着头发打开了门,急匆匆的连腮边的水痕都没有擦净,“病情反复?如何反复?还跌了跤,伤了不曾?”
她边说边急着朝外走,梦月连忙拿了件披风,要替她披着,“才下了雨,外头还凉着呢……”
祝琰根本不耐烦等她,脚步匆匆地往寿宁堂的方向去,梦月身边人影一闪,宋洹之快速掠过她身侧,从她手里夺过那件披风,“你慢慢跟上来,我陪她过去。”
梦月脚步顿了一瞬,就见二爷已经跟上了奶奶,耐心哄她穿了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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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宁堂外静悄悄的,一个粗使的婆子正在角落里扫地。祝琰夫妇在门口遇上了祝振远夫妇和匆匆赶来的祝至安,几人没什么心情寒暄,略点了下头就依次走了进去。
大堂嫂脸色灰黄,看起来没有休息好,后宅请大夫绕不过她,她应是最早赶到寿宁堂的人。
大伯母还未过来,只几个婆子陪在屋里守候着。
大夫坐在炕前正替祝老夫人诊脉,脸上表情凝重,诊了左手,又诊右手。
祝老夫人面如金纸,躺在被子里不时发出粗粗的喘声,看起来呼吸的极为吃力。
祝至安进来后,就被推到外间主位上坐着,大夫诊完脉后,径直朝他走来。
隔着内室一挂稀疏的帘子,听得大夫道:“老夫人这病缠绵日久,难以根治,原本用药培着,也仅能支撑三五个月份。如今心绪大起大浮,加剧内腑的损耗,再加上跌伤,影响元气调理,家里还是尽早有个准备。方才我进来时,听得老夫人念叨个女孩名儿,想是很亲近的儿孙辈,放心不下,一直挂念,若能够,尽早喊她回来瞧一眼吧……”
大夫沮丧地摇了摇头,祝至安听后,心中震恸不已。
“我再开服药,加大安神方的剂量,让老太太尽可能舒舒服服的……”骨痛难熬,年轻人尚扛不住,何况这么个病弱的老太太。
大堂嫂红着眼睛去随大夫开方抓药,祝至安跨步走到里间,握住老夫人的手,“母亲,不孝子至安回来了。”
他双膝跪地,重重在炕沿叩首。
老太太艰难地转过头来,用浑浊的眼睛瞥了瞥他,“至安……”
这一声虽弱,却极为干脆。祝振远惊呼道:“祖母认得人了!祖母记着二叔!”
老太太枯瘦的手反抓住祝至安的袖角,“二、二丫头嫁的好不好?那宋家、那宋家郎君,待她怎么样,可有受什么委屈……委屈吗?”
她极力平复着呼吸,压抑着痛呼,极为艰难地说完了一连串的问话。
门前,祝琰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屋中,伏跪在老夫人炕下,“祖母,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老太太撩起眼皮,有气无力地望向她,下一瞬,眼底波光闪动,仿佛落在炉中的灰屑复燃起来。
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靠近祝琰,看上去似乎想要抚一抚她的脸。
可不等祝琰将脸颊靠近过去,老太太面色陡然一变。
“回来做什么!回来做什么……出嫁的妇人,远行在外,成何体统,我是这样教你的么?岂不令宋家、令京中人耻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分明一如从前,老太太训斥她不懂规矩的语气和神态。
祝琰摇摇头,难过地道:“祖母,琰儿想您,挂念您,所以回来瞧您了。他们不会怪罪,您放心,琰儿知道您是怕,琰儿太任性,在宋家的日子不好过。可是您放心,真的没关系,您瞧,您瞧啊,琰儿的夫君、宋家二郎宋洹之,他也瞧您来了。”
宋洹之缓步上前,向老夫人行礼。
“晚辈洹之,代家父、家母,向老夫人问安。”
面前的男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同祝琰站在一块儿,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婉约明丽,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撑着手臂,似要坐起身,同宋洹之客气两句,众人忙上前,搀住她再三劝慰,这才不甘不愿地躺回炕上,口中道:“失礼、失礼了……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第82章 旧事
祝振远等人均面露喜色,老太太如今清醒的时日少,不想祝琰夫妇这一来,她倒认得人了。
可旋即想到大夫方才说的那些话,心里又惶惶不安起来。病重之人骤然清明,会否是回光返照……
那边老夫人再三命人给“贵客”上茶,说了许多谦虚的话,“我这孙女儿年幼顽劣,不足之处,皆是老婆子未悉心教导之过,万请亲家海涵……”
话中回护之意甚明,听得祝琰阵阵心酸。
老太太在她面前,一向严苛冷淡,可对着她的丈夫,又如此的重视珍怜,句句恳盼对方善待于她。
到底是重病在身,说上一阵话便气力不继,喘息艰难起来。
众人忙劝她快快休息。
好不容易将老太太劝住,大家退出寿宁堂,只留祝琰一人,同侍婢们照看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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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渐小了,只有些微湿意,氤氲着衣袍。南边的窗敞开着,苦洌清香的植物气息潮湿地铺满屋室。
老夫人昏睡一阵,又被跌伤的膝痛折腾得醒过来。祝琰端着刚熬好的汤药坐在炕边服侍她喝,被老太太一挥手给打落在裙子上。方才还十分清醒的老人此刻目中带着戒备神色,缩进炕里许久不肯近前,右手紧紧捏着左袖,仿佛护着什么不能给人瞧的宝贝。
侍婢慌忙过来收拾,关切地问祝琰,“二姑奶奶烫伤了没有?这可是刚烧好的药,老太太啊,二姑奶奶是您最疼爱的孙女儿,您怎么又认不得人了?”
好在身上裙子质地厚实,祝琰躲得也算快,没有被药烫伤。换过衣裳回来时,侍婢还在收拾洒在地上的汤水。老太太头发蓬乱坐在炕里,神色呆滞地望着窗外。
祝琰细声唤了两次,老太太都没什么反应。只要她不抗拒,还肯接受自己靠近,祝琰已经觉得很知足。
一刻钟后,祝琰侧坐在炕边,手持黄杨木梳子慢慢替祖母梳拢头发。
她为祖母梳过无数次头,却从没像今日一般伤感。
老者的长发干枯稀少,只梳了半边,就见不少白色断发落在炕席上面。
安静下来的老夫人神色呆滞,兴许方才已经用尽了力气,这一刻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任由发梳轻柔地穿过发丝,拢成一小束绾回在脑后,然后用一根通体碧绿的发簪别住。
“好了。”祝琰拿过镜子摆在老夫人面前,“祖母瞧瞧,好不好看?”
一侍婢在旁赞道:“从前老夫人最喜欢二姑娘梳头发了,二姑娘手巧,用劲又轻,老夫人嘴上不说,每次二姑娘梳完头发,老夫人总会对着镜子瞧许久。二姑娘走后,老夫人照镜子的次数也少了。”
另一个侍婢忙拽了拽她的袖子,朝老夫人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老夫人听着呢,仔细待会儿又——”
祝琰放下镜子,又替祖母掖了掖衣襟。近距离瞧着,才发现老太太秋香色的外裳里,白色的中衣边角泛黄,再拉开来看,手臂下的系带系到了领口,勒得锁骨位置一条明显的红痕。
祝琰面色冷了下来,瞧那对侍婢还在一面收拾汤污,一边小声的交谈些什么。
她无法想象,这一年多来,祖母身边的人就是这样服侍的吗?所有人都知道祖母脾气不好,便是为着她们服侍不周而发怒,大家也只会认为是祖母任性胡闹、又在苛待身边的人吧?
从前还有个秦嬷嬷可以管着屋里的事,如今秦嬷嬷告老,眼前这两个就是寿宁堂里最体面的侍女,在院里说一不二,即便祝振远等人到来,因是长辈房里的人,都要对这二人客客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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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蒙蒙的天际飘着几朵混沌的云,一轮清冷的月亮隐身在云层里,只露出丁点痕迹。
祝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下床,站在窗前看月亮。
这一年在嘉武侯府经历过许多,遇过难处,见过世面,对许多事有了新的看法和思考。
她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在磨砺中渐渐长成一个沉稳坚定的内宅妇人。但眼前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关系到海洲祖宅里的女主人——大伯母和大堂嫂的声誉。
发作一两个侍婢并不是难事,服侍的人不中用,换一批就是。可大伯母这个内宅管理者势必要为此落入他人口舌,说她照料婆母不精心,才会给侍婢钻了空子,连德高望重的老太太都敢随意侍弄。
而大堂嫂这个明面上负责老太太日常饮食汤药的人,也势必因此受带累。
祝琰更倾向于相信,大伯母等人对侍婢敷衍的照料是不知情的。
祖母的日子过得不好,对大伯母来说并无实际好处。
而她这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曾经客居在此的借宿者,又有什么立场指责她们呢?
祝琰想的太出神,连身后什么站了人也不知。
方才她下床的时候,宋洹之就醒了,瞧她站在窗前抱臂望月,窈窕的身姿投下一片优美的影子映在地上,不知想些什么,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无意识地咬着指尖。
——她有一些习惯性的小动作,兴许连她自己也未发觉过。
宋洹之对观察了解她、探知她从不示人的另一面很有兴趣。
窗敞开着,早春的风还凉沁沁的,她只穿着薄绸寝袍,披了件软薄的单衣。骤然一件外袍轻轻落在肩上,祝琰回过头去,便看见宋洹之近在咫尺的脸。
“担心祖母?”
夜半醒转,声线略有些沙哑,他顺势拥住她的腰,“乔翊安托人请的两个大夫,其中有一个明后天就到。届时叫他替老夫人瞧瞧,会有旁的医治法子也说不定。”
祝琰没言语,只默默靠在他的肩头。
这些日子心绪复杂,多亏有这么一个人,时刻开解宽慰,陪伴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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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祝琰几乎寸步不离寿宁堂。
从老太太清早的穿衣洗漱,到夜晚的散发膏沐,事无巨细的贴身照料。
她知道余下的时间和机会不多,不想祖母最后的日子活在他人的厌恶敷衍里。
她没有选择惊动大伯父或者大伯母,也没有将侍婢的事对任何人说,除了宋洹之。
借着他引来的医者名义,留下了一名懂药理会推拿的小医女,帮忙照应寿宁堂祖母身边的一应事。
两个名医都来替祖母瞧过脉,说法几乎是一样的。
人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药石无灵,神仙难救。
祝老夫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屋中气氛的紧绷。
祝琰在身边服侍的这段时日里,她发脾气的次数越来越少,安静瞧着窗外的时候越来越多。
那是个午后,祝琰前一晚没睡好,又有些着凉,大堂嫂推她去暖阁里午睡片刻。
静谧的室内洒满春日的阳光,祖母坐在那片光晕里,眼望窗外,任医女替自己按摩着容易抽筋的小腿。
医女声音很轻,含笑问她:“老太太见天儿瞧外头,是想看什么?是在等什么人吗?”
原以为老太太又会如平常一般不予理会,谁知这日却反常。
她幽幽地叹了声,答道:“等我那个痴傻的二孙女儿。”
医女讶异地瞥了老夫人一眼,方才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像一个糊涂的人说出来的,难道,这会子又清醒些?
医女试探问道:“您等二孙女做什么?”二孙女分明就在隔壁住着,老太太一心惦念着的人近在咫尺,却是相见不识,何其讽刺。
老太太缓声道:“她服侍我一场,吃的苦最多。”
右手去摸左袖,拨开内里的暗袋,抽出里面藏着的蓝色绸子做成的荷包。
“她快及笄了,我这支钗,是要给她的……嘘,你可别对别人说。”
医女哑然失笑,半晌方点了点头,“您放心,我不说出去。”
暖阁里早已醒来的祝琰,站在帘边。
再看不清眼前的景色,记忆将她带回了三年前,及笄那天——
作者有话说:祖母的事大概还有一到两章,然后回京
原以为0点前能发,没想到这时候才传上来
第83章 告别
祝琰的及笄宴,大伯母在三个月前就已张罗着办了。请了海州太守家的二夫人做加笄主宾,程校尉府的奶奶和族里的三堂婶为辅宾,给足了她体面。
大伯母又命人替她做了两身新衣裳,一件水红色绣百蝶穿花的预备在上头礼的仪式穿,一件烟紫色绣玉簪花的细纱裙子见客穿,一切打点妥当,又事先都知会了仪程和时辰,只待宾客齐至,为祝琰庆贺。
前一晚祝琰便紧张得有些睡不着,生怕仪程步骤上出了岔子给人见笑,这几年贴身服侍祖母少有外出见客的机会,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那么多要紧的宾客要为她而来,她作为主角,自然是忐忑的。
次日一早起身,小婢珠儿就发觉她脸色有些泛白,“好好地日子,小姐这么副没睡好的模样,如何见客?将胭脂多用些,遮一遮疲态吧?”
顶着晨妆进了屋中,就听见老太太在跟几个嬷嬷发脾气,祝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袖角,怕唇脂太艳太惹眼,用帕子沾去了些才敢跨入进去。
盛夏时节,天闷热的厉害,屋子里未开窗,一瞬热气潮气笼在一处,才走入就闷了一身的汗。
婆子见祝琰进来,似乎见了救星,赔笑道:“今儿是二姑娘的好日子,大喜的吉日,老太太消消气吧。”
另一个笑道:“可不是?老太太有这样得人意儿、仙女似的孙女儿,还有什么不如意的?姑娘,您可来了,快帮老奴们劝两句。”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开口,老夫人幽冷的目光便朝祝琰瞟过来,见她少见的明艳鲜亮打扮,想到今日是她及笄,冷哼一声,勉强停了责骂。
几个婆子笑着寻个借口散了去,祝琰从侍婢怀里接过脸盆,对方小声提醒道:“大爷把老太太房里的一件古物作礼送了出去,给老太太发觉了,因此发作屋里管钥匙的人。”
祝琰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走上前来挽起袖角,拧了只温热的帕子替老太太擦手。
这裙子比照当前时兴的样子做的,宽袖大摆,拖曳至地,水点溅在袖子上,渗出明显的一圈湿痕,祝琰下意识地瞥了眼,尚未抬起头,面前就飞来一只湿哒哒的帕子,正是她刚递过去那件——
“既不耐烦伺候我这个老婆子,何苦惺惺作态装什么孝子贤孙,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无不盼我早死了,免拖累你们过清净富贵日子!”
那时祝琰只是慌惧,未曾体会过这些话语背后暗藏的寂寥无助,她无法理解,为何就在这样的日子里,祖母也不肯好好与她说句话。
生大伯父的气,为何要迁怒到她?她又能左右这个家里的什么事呢?
侍婢们在旁不敢吭声,秦嬷嬷在外听见了,忙进来护着祝琰打圆场,“老太太哎,今儿是二姑娘的喜日,您何苦来?有什么事儿,往后慢慢说慢慢教,外头一大堆宾客等着,二姑娘不去见客,一早儿就过来服侍,心里头最惦念您。”
见祝琰红着眼睛垂首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上前把她往外头推,“姑娘快去洗把脸,别哭,仔细眼睛哭肿了,待会儿夫人们要问起来。”
老太太怒道:“有什么怕问?便说是我这老不死的刻意为难!你们一个二个全是好的,唯我是个恶人,滚出去,都给我滚!”
老太太在气头上,连秦嬷嬷也劝不得,一时屋里个个垂了头,在院子里立着。
大伯母那边派人来催祝琰,“好些个宾客都到了,夫人说,二姑娘是小辈,最好早点儿过去迎着才好。”
祝琰瞥了眼屋里,祖母尚在盛怒,她分寸不敢挪,秦嬷嬷细声劝她:“来客要紧,老太太这边儿有我们呢,姑娘只管去。”
那天的宴会办的喜庆热闹,但祝琰对很多细节都回忆不起来。
因着清早的那段插曲,她一整日的心情都算不上好,勉强打起精神应付着宾客,机械地在大人们的催促下完成了仪程。
她甚至忆不起那天,自己第一回 穿大礼服的样子,侍婢端来镜子,她只在里头瞧见自己委屈的眼睛。
在无数次自我劝慰过后,她逐渐淡忘了生命中那些时而发生、不大不小的遗憾。
如今乍然听祖母亲口说,原来曾在那一日也曾替她备了及笄礼,还如此藏放了多年,她一时有些心酸。
替自己难过,也替祖母难过。
只是那时她还年幼,生活得太单纯,远没有想到祖母的处境。
祖父过世后,祖母自己也重病在床,行动不便。
曾经众星拱月的老夫人,一朝变成了行动都需人搀扶的病患。煊赫体面不再,只能听凭身边人摆弄。隐居在寿宁堂里,当年那样的日子,那么多的宾客,竟无人先至后宅来拜一拜这位老夫人。
守了一辈子的体己,被儿孙做主处置,屋里陪伴了一生的心腹,不经问她,私自便开库房。
她早已无身为老夫人的尊严,唯一能做的,只有凭着“发脾气”这唯一的手段,发泄心中说不出的苦闷。
最终只落得个“不好伺候”、“难相与”、“脾气坏”、“苛待子孙”的恶名。
当年的祝琰依附着祖母而活。
祖母又何尝不是,依附着她活着?
只有这个京城远来的二孙女,还肯听她的话,还畏惧着她。肯事事迁就,肯时时陪伴。
祖母怕瞧见她对外面的世界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因为没人比祖母更害怕她会离开。
而真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祖母又狠下心来,直接斩断她心里的不舍。
这一瞬祝琰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只离开了一年,祖母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在她走后,祖母身边,没有任何倚仗了。
也不再对任何人,任何事,再有期待。
在她时而清醒的那些瞬间,唯一还记得的人,只有祝琰。
祝琰生命中委屈痛楚的十年,是与祖母相互支撑相互依附一起艰难走过的十年。
祝琰站在帘后,默默擦干腮边的泪痕,挤出一丝笑来,走到炕前。
**
祖母走得很安详。
那是个午后。
祖母枕在祝琰腿上,最后一次散开头发,任祝琰手里的发梳穿过银丝。
她捏紧袖角的手轻轻垂落下来,袖中藏着的细长盒子掉在炕上。
祝琰看见那根钗,是一只再简单不过的抱头莲,金累丝座托,拱着一枚圆润的南珠。
祖母怕连它也被人随意翻出来处置,所以贴身藏着吧?
余下还能攥在手里的财产,也在神志尚还清醒的时候,悄悄托付祝振远带给了她。
祝琰将钗插在鬓边,弯唇笑着道:“您瞧我戴着,好不好看?”
可惜,这一生都听不见祖母赞她,曾经往昔,以后将来,都听不见。
祝琰闭上眼睛,弯身抱了抱祖母。
“祖母,来生琰儿再同您作伴,您说好不好?”
第84章 回京
十九天。
祝琰后来细细算过。
不计来回路上花费的时日,她最后陪着祖母的日子,一共有十九天。
这十九天里,她同过去的自己、同祖母,达成了和解。
就在自己生活了十年的这间院落里,告别了少女时期满心的委屈和遗憾。
祖母过世,大伯父和父亲等人少不得要辞官丁忧,已向朝廷和各方报丧。
家中为采薇匆匆办了喜事,可惜祝瑶还未来得及完婚,少说也要守丧满二十七月。
宋洹之陪着祝琰,待祖母出殡后才动身回京。
一来一回一个多月时间,他抛下京里的公务、和族里府中各种繁杂琐事,专程陪她来了却心中的遗憾。
若说夫妻之间从前尚有隔阂,感情停滞不前,如今二人之间便多了些许旁人不知的默契和依恋。
他从这一趟路上,了解她的过往,追溯她如何长成如今的模样性情。
在尊重和在意之中,不免更多了一重爱怜。
**
回程路上,祝琰整日整日的在车中昏睡。
在海州这些日子,她几乎夜夜睡不好,过往的回忆和对祖母的担忧不时折磨着她,要凝神静听着外头的动静,怕万一有什么突然状况赶不及去寿宁堂……
她实在太累了。
宋洹之望着倚在自己怀中熟睡的人,她比来海州前又清瘦了一些,长长的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蝶翅般的阴影。
浅红的嘴唇略显干燥,轻抿着。
他抬手,拇指柔柔落在上面,似有若无地捻了捻。
环住她腰肢的手微微收紧,令她更贴向自己。
这样拥抱的时候,心里会生出几丝隐秘的欢喜和满足。
对宋洹之来说,这种感觉很新鲜。
原来男女之间不止肉身情-欲,这样简单的陪伴眷恋也同样令人着迷。
他很喜欢看见,她不带任何防备地枕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下一个停驻的目的地到达……
**
因雨季的关系,回来的路程走得比去时久。
回京那天是四月初三。
京郊的杏花和海棠都开了,姹紫嫣红点缀着山野。
祝琰这天睡得格外沉,宋洹之几回想喊她瞧路边的景色都没忍心。
直到进了城,喧嚣的人声惊醒了祝琰的梦。
“到了?”
她揉着眼睛问身边的人。
宋洹之倚在车壁上,张开清明的眸子,笑望着她,“前头就是广平街,泽之来接我们了。”
祝琰有些诧异地掀开车帘,瞧见记忆里熟悉的景色,和车外骑马跟随的宋泽之。
“怎么没喊我?”连声招呼也没打,多失礼呢。她虽是嫂子,也不能这样托大。
宋洹之轻笑了声,抬手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头发。“瞧你睡得好,特地吩咐他们小声些,别来吵你。”
“睡得好么?”
祝琰抚了抚腰后,“还行,背后有点酸。”
“车上躺着不舒服,回去再睡。”他握住她的手,轻声问,“回来了,要不要着人告诉岳母和姨姐一声?”
祝琰摇摇头:“等两日吧。”她觉得好疲倦,这时候不想见人,尤其不想见她那个爱抱怨的母亲祝夫人。
祝瑶的婚事没能在祖母丧礼前完成,母亲定然满心满口的埋怨。
“姐姐那边,我到时候叫洛平去说一声,二爷就别管这些事了。”
**
回到嘉武侯府,自然又是一番兴师动众。
宋友卿和沈氏夫妇也过来了,向祝琰道了“节哀”,又说了不少宽慰的话。
嘉武侯夫人拉着祝琰的手坐到自己身边,“瞧这小脸越发瘦了,路上辛劳,受了不少罪吧?脸色也不大好,这些日子什么都别管,好生歇着。今儿原本族里你几个婶子要过来,我没应承,想你们夫妇二人走了这些日子,路上吃不好睡不着的,别叫那么多人来闹腾,待会儿用了膳就快回去歇着。”
果然晚膳后,祝琰就被再三催促着回到蓼香汀,宋洹之去见了嘉武侯,又同幕僚们简单了解了些落下的公务,回到院子里时已是戌时。
祝琰还没入睡,慢悠悠地泡了澡,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在同张嬷嬷对账。
宋洹之没扰她,这些日子她情绪起伏大,为祖母过世伤怀,叫她有些事忙,也好过成日的沉浸在悲伤情绪里头。
他自行去沐浴更衣,拿了本书靠在床里瞧了阵。
外头张嬷嬷刚走,祝琰还没进里室,就见个小丫头掀帘进来,说祝家夫人身上不好,喊二奶奶明早回去瞧瞧。
雪歌出去打点了丫头,在外跟梦月小声嘀咕:“太太也太心急了些,奶奶才回来,路上累成什么样儿,她也不心疼……”
梦月朝她打个眼色,朝屋里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二爷在呢,别瞎说。”
这些日子祝夫人六神无主,老夫人一去,祝至安的职务就不得不停,他又不是什么能臣要臣,不存在什么“夺情”的可能,大概率要丁忧满三载。他这个官做的本就摇摇欲坠,再这么停职三年,再起复时只怕早就杯冷茶凉,变了天了。
祝琰和宋洹之并头躺在枕上,总算回到熟悉的环境,躺在自己的床上,本该疲累不堪的两人却都没有睡意。
祝琰轻轻唤他的名字。“洹之。”
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手,摩挲着将她拢在怀里。
“我这些日子,好像不大对劲。”
她声音很轻,尽量用平稳的语调,说自己的猜测。
宋洹之倾身坐起,覆过来捧住她的脸。
“怎么不对劲?哪里不舒服,还是,心里不痛快?”
祝琰摇了摇头。
“都不是。我……”
她拉住他覆在她腮边的手,移至自己的小腹上。
“我怕你太紧张,在路上没有告诉你。”
他手掌触到温软的肌肤,听见这句,骤然顿了下。“你是说……”
“嗯。”她咬着唇,轻轻地道,“那天给祖母梳头的时候,我第一回 有那种熟悉的感觉。不是恶心,也不是难受,就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它来了……”
“后来我想了想,这些日子,我总是觉得腰酸,容易疲倦,起初一心扑在祖母的事上,并没在意。后来再想,这四十多天,小日子也没有来……”
宋洹之攥住她的手,“你就这样瞒了一路,太冒险了。”又有些后怕,怪自己粗心,这一路上她嗜睡憔悴,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想到那个可能,还傻傻的欣慰她肯依赖自己……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替她抚平了衣摆,将被子拉过来遮住她的肚子,“明天一早就叫大夫来诊脉,不许你再乱来了,大夫过来之前,连上院也不许去。”
他声音听来有点冷硬,带了点气急败坏。
下一瞬又疼惜得不行,捧着祝琰的脸蛋在她唇上亲了亲,“你听话,好不好?”
祝琰抬手遮住眸子闷闷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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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蓼香汀请大夫的事就传到了上院。嘉武侯夫人很紧张,这么久不见儿子儿媳,一路往海州去那么远那么久,还不知路上怎么受罪。忙打发了身边的韩嬷嬷去探消息。
过得不到半个时辰,韩嬷嬷带着满脸笑意回了来,尚未进院便一叠声呼道:“夫人,夫人!”
嘉武侯夫人本就悬着心,听见她一路这么喊,不由越发焦急,起身迎着她问道:“怎样?是洹之还是他媳妇儿,身上怎么不好?”
韩嬷嬷瞥了眼屋里服侍的众婢,意识到自己一时高兴忘了形,亲家老太太刚走,便是喜事也不宜太过张扬,压低声音道:“是二奶奶,有身孕了!大夫说已经两个多月!”
嘉武侯夫人身子一晃,“你说真的?”
这一年多来,家里发生了太多事,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彻骨哀伤。
没想到这么快,祝琰又能有……
曾经家里盼着有个新生的孩子,盼了那么多年都不成,她几乎都不敢再奢望。
韩嬷嬷扶住她的手,跟着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红着眼睛道:“夫人,这是天大的喜事,您别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眼前二奶奶的身体,跟她独自里的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呢……”
一句话提醒了嘉武侯夫人,“对,你说的对。”
她坐回炕上,扶膝道:“如今胎还未稳,先别声张,二奶奶那边,饮食上要注意些,你亲自去吩咐厨房,按着太医上回说的禁忌,给二奶奶调理饮食。补品要跟上,一日断不得。对了,洹之呢……去把他喊回来,叫他少往外头跑,多陪陪二媳妇儿……”
韩嬷嬷笑道:“二爷就在院里呢,哪儿都没去,比您还先知道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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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香汀里,祝琰被迫躺在床上,刚喝了一大碗补药,就被勒令不准下床乱走。
她哭笑不得地望着张嬷嬷,“您别这么紧张,我真的不打紧。”
正说着话,宋洹之掀帘从外进来,方才的话都听了去,抿唇笑道:“我正愁拿她没法子,有嬷嬷管束着倒好。”
祝琰嗔怪地剜了他一眼。
宋洹之挥退了屋里服侍的人,走到屏后宽衣,声音隔屏传过来,“我叫张管事跟玉书走了一趟,请了个大夫给岳母瞧病,倒是不打紧,只说是忧虑过多,开了几幅宁神茶。跟岳母那边告了罪,说家里有事绊住,过几日再去探望她老人家。”
祝夫人本就是装病,他倒好,还大张旗鼓的叫大夫去瞧。
这人看起来寡言清冷,心里坏主意倒不少。
祝琰坐起身,有些发愁地道:“这回母亲格外紧张,喊韩嬷嬷亲自来盯着饮食,屋里又有张嬷嬷带着人严防死守,我连屋子都走不出去。”
“二爷,你跟他们说说,别把我当犯人一样看着行不行?”
宋洹之换了寝衣从内出来,坐在床沿抚了抚她平坦的小腹,“这个孩子得来不易,别说母亲紧张,就连我也……时时刻刻牵挂着。”
他攥住她的手,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阿琰,你委屈几日,大夫说,虽你身子骨算不错,但路上这么折腾,到底有点伤胎,要养一段时日才行。”
“我答应你,等过了头三个月,你想去哪儿,只要不是危险的事,我都陪着你去,她们若来拘着你,我替你撑腰。”——
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85章 惊胎
园中花树纷繁,又有了往昔鲜妍活泼的生气。
才走近上院,就听见内里传出的笑声,几个侍婢守候在廊下,瞧见梦月扶着祝琰进来,纷纷凑上来行礼。
“乔夫人跟大奶奶来了,正说起二奶奶呢。”
瞧婢子们脸上带笑,殷勤不已的样子,祝琰知道,此刻屋中的话题,必然关于她的肚子。
想到此,不免脸上微微发烫。
侍婢打了帘子,通报“二奶奶到了”,屋中迎出来一人,浓紫织金褙子,石青绣牡丹裙子,正是祝瑜。
对方朝她挤挤眼睛,视线果然落到她的小腹上,伸手将她搀扶着,亲热地将她带到里面。
“乔夫人……”
祝琰弯身行礼,上首坐着的妇人忙唤“使不得”,朝祝瑜令道:“还不将你妹子扶着。”
祝琰被乔夫人拉到身边,上下打量一回,握着她的手道:“听你母亲说,才跟宋世子出了趟远门儿?歇过乏来没有?我们这一来,倒惊动你奔波一趟。”
祝琰垂首摇了摇头,“乔夫人客气了,您难得过来,晚辈自当来行礼问安,也好些日子没见姐姐,心里头正惦念。”
寒暄了一阵后,嘉武侯夫人含笑开了口,“你乔伯母不是外人,不必如此拘束。你这些日子胃口不好,早膳是不是又没用多少?韩嬷嬷叫厨上给你做了几样开胃的点心,你陪着乔大奶奶一块儿用些吧。”
祝琰起身道声“是”,扶着祝瑜的手朝外间走。
乔夫人半眯着眸子目送姊妹二人身影消失在帘后,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二媳妇儿,倒比她姐姐强些,我却没你这样的好福气。”
嘉武侯夫人笑了声,“您呀,别不知足,我瞧大奶奶精明能干,又体贴孝顺,样样都好。孩子的事,随缘吧,哥儿也好,姐儿也好,都是您的亲孙,您都当几回祖母了,家兴业旺的,我羡慕您才是呢。”
乔夫人笑了笑,啜茶不言语了。
外间小厅桌边,祝琰替长姐夹了一块杏仁酥,“怎么今儿乔夫人也过来了?有事?”
前几天她刚回京,祝瑜就一直想来,因家里的事耽搁了些日子,“你还没习惯做嘉武侯府的世子夫人?你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我婆婆还不得亲自来道声贺么?”
祝琰失笑:“不想我竟有这样的体面,只是为我来的?”
祝瑜抿了口茶,“主要是为道贺,其次么,也想替她娘家的幼弟谋个差事。乔翊安那边说不通,只得她亲自出面走动。”
祝琰想不通为什么乔翊安不愿帮衬自己的亲舅父,见她一脸困惑,祝瑜压低声音道:“前几年,他这个小舅父,在扬州害死了一个女娃儿,吃了官司,用银子封了受害人家的口,更名换姓进了京。乔翊安听说,十分不齿他的为人,但凡是他的事,不论他娘怎么哭求,总是无用,乔翊安一概不肯管。”
“想不到大姐夫这个人,还挺有原则的。”官场上的人,想必这些阴私都看许多了,有些人会对此变得麻木不仁,有些人不得不随波逐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势贪欲面前,人命往往是最不起眼的东西。
祝瑜冷哼一声,“他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手上沾的血还少了?”
“你知道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只要有利可图,他向来荤素不忌。只一点,不论跟对方有什么仇怨,绝不向小孩子下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瞧不上,那些欺辱孩子的人。”祝瑜说完,忍不住又嗤笑一声,“假惺惺的,学人家怜惜弱小,分明自己就是个喜欢祸害人的东西。”
她这样嘲讽乔翊安不是一两回了,祝琰不好接话,只静静听着她说。
祝瑜收了笑,话题岔开,问起她回海州的事来,提及祖母过身,姊妹二人自又伤感了一回。
祝瑜道:“我上一回见祖母,还是小时候随父亲回海州探亲那一回。如今回想起来,连她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楚。与你和她的情分比不得,说起来倒是你替我们尽了孝。有你在她身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她心里应当也好受些。”
她捏着帕子替祝琰擦了擦眼角,“怪我,好好的又提起叫你伤心的事。”
祝琰摇摇头,“祖母心气高,自尊心强,于她来说,这样清清静静的去,倒比浑浑噩噩的活着好……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只敢说给姐姐你听听。”
祝瑜拍拍她的手,唏嘘着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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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三月,肚子的胎儿越发稳妥,祝琰有孕的消息才渐渐传了开。新婚不久的祝采薇专程上门一回,来探望祝琰。大红阔袖底下,穿着素白的绢衣,采薇忍泪道:“不敢替祖母穿孝,怕触了梅家的霉头,我这个不孝孙女,也只好偷偷表一表心意。”
祝琰宽慰她几句,将海州那边的近况说与她听,“二堂兄本是要亲自过来观礼的,因着祖母的事,一家人都没能起行,叫你一个人空落落的出嫁,他们都觉着挺遗憾的。”
采薇摆摆手,“京城这边有二婶替我筹谋打点着,处处都妥帖,日子定的这样急,二婶都累坏了。我听说她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姐姐可去瞧过?”
祝琰听这话的意思,倒像是祝夫人特地拜托了采薇来做说客,家里同时操办两门婚事,采薇顺顺利利出嫁,祝瑶却要等上三年,为此采薇心里颇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占了二房的便宜。她的婚事又是祝夫人出面替她谋的,自然不好拂逆祝夫人的意思。
“也正想回去看看的,哪日瞧你得空,咱们姊妹一道回去聚聚?”
祝琰没有为难祝采薇,痛快地跟她约定了一起回门的日子。
嘉武侯夫人等再三嘱咐,又指派了数名以韩嬷嬷、张嬷嬷为首的“妥帖人”跟随照料,祝琰这才艰难地出了门。
祝夫人躺在帐子里唉声叹气,人都瘦了一圈,一见祝琰就紧紧抓住她的手,“你这狠心孩子,这么多日不回家来!不若等你娘急死了你再回来!”
采薇怕她失了分寸伤了祝琰,忙横臂扶着她的手劝道:“二婶有话慢慢说,仔细二姐姐的肚子。”
祝夫人这才想起祝琰的情况,慌忙撒了手,讪讪道:“我也是太心急了,琰儿,你给你爹去信,叫他快回来吧,啊?户部的差事本就做的勉强,好不容易寻得这么个值缺,真等个三年回来,怕是连七品吏目的位置都没了。还有你妹妹的亲事,你倒说说,这可怎么办啊?”
祝瑶站在旁边,一脸的疲倦,“娘,都跟您说多少回了,丁忧丁忧,就是三公九卿,位极人臣,家里长辈有丧,也得停官守制,只要皇上不夺情,自个儿就不能擅自回职上去,您为难姐姐没有用的啊。”
想来这些话,这些日子祝瑶没少劝,只是祝夫人一味闹腾,半句也听不进。
见祝瑶语气微冲,不由掩面抹起泪来,“连你也要这样待你娘?你大姐嫁了人攀了高枝,便不把你娘放在眼里了,连你也如此,平素真是白疼了你!我这样着急,究竟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这没良心的傻孩子!你爹丢了官,咱们家更是不济,你的婚事拖三年,还不知到那时会有什么变故!”
祝琰一直没说话,直到这时大概将祝夫人的意思听明白了。
她与徐家交好,祝夫人是想她出面,向徐家施压,稳住这门亲事。最好再有宋洹之出面,替祝至安保着职位。
“您放心,双方庚帖互换,合了八字,六礼过半,已是公开的姻亲关系,徐家又怎么会反悔呢?”
祝琰耐心宽慰着她,这些日子在宋家被照料的太好,人也变得娇气起来,站了这么会子,就觉得腰酸背疼起来。
她顺势坐在床沿,耐着性子开解母亲,“您别太着急了,事已至此,咱们都得接受现实。爹在官场这么多年,他自己有分寸的。您也要相信瑶儿,她这么好,徐家又怎么忍心错过她呢?”
祝夫人要的也不过是句安心的话,见祝琰肯这样顺从抚慰,情绪便好转许多。
片刻又支祝瑶带着采薇去外头赏花喝茶,将祝琰留在身边,跟她提起另一件事来,“如今你有了身孕,宋家的丧期也过了,你跟洹之的屋子里,是不是要选个人出来?”
祝琰一时没听懂,抬眸困惑地望着母亲。祝夫人被她澄澈的眸子盯住,下意识别过眼,轻咳一声,“就是——服侍枕席的人。”
“我调养雪歌梦月,为的就是处处帮衬着你,两个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模样都过得去,又是在你们房里服侍惯了的。”
祝琰别过头去,瞥了眼帘外走动的侍婢们。
祝夫人凑近按住她的手,“你可别傻,男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克制不住的,你瞧瞧你爹,这个年岁了……”
——祝琰霍地站了起来。
“长辈房里的事,我哪里听得。”
她脸色泛红,不知是恼还是羞,抬手捂着雪腮,低声道:“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自会跟洹之商量,娘您不要再提。”
新婚的时候,祝夫人就几番劝她给雪歌和梦月开脸摆在房里替她笼络丈夫。
那会儿倒不是为着拈酸吃醋才不允,只是心里觉着她和宋洹之彼此都还不熟悉,要做长久夫妻,应当交心合意,掺进太多人在他们之间,对双方培养感情和默契不利。
到如今,她很清楚宋洹之心里有她,她也不厌恶与他相处,她本就不需要伏低做小笼络讨好,又何必作践自己去扮贤妻,搭进旁人的一生?她这样做,难道不是寒了宋洹之的心么?
今日祝瑜没有来,没姐姐帮忙挡着母亲,果然就提起这些听不得的话来。
“你这孩子别错了心思,我是为了你好,就算洹之脸皮薄不开口,他爹娘祖母也难保不心疼,怀孩子少说八九个月……”
祝琰叹了声,越发觉得姐姐说得很对,母亲这个人,吃硬不吃软,又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
前一阵她还为着戏子的事闹,这会儿又大义凛然的劝自己接受通房。
回程的车上,祝琰就觉得左下腹有点胀痛,手刚触到裙头,就给张嬷嬷眼尖发觉,“二奶奶觉得如何?可是坐车颠着了?肚子痛吗?”
祝琰摆摆手,“无碍的,嬷嬷别紧张。”话虽如此说,但额上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瞧得张嬷嬷心惊不已,一面唤停车换轿,一面吩咐人速去请大夫过府。
祝琰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去海州这一路都没有出现意外,孩子稳稳妥妥的跟着她,不想有孕三个月后,却变得这样娇气。
仆从们一路大惊小怪地将祝琰扶进院子,连嘉武侯夫人那边都惊动了,嘉武侯夫人、沈氏、带着书晴书意等小辈,一并挤进蓼香汀。
“怎样?大夫,我二媳妇儿如何?”
大夫一从内出来,就被众人团团围住,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夫人宽心,虽是动了胎气,情况尚算稳妥,多加休养,自会无虞。方子照上回的吃着,过得半个月后,老朽再来为少夫人请脉。”
听说没大碍,嘉武侯夫人松了口气,叫人送大夫出门,又叫小辈们不许进去吵着祝琰,只扶着沈氏的手进了里间。
祝琰换了家常衣裳,半卧在床上,见长辈进来,忙慌着起身。
嘉武侯夫人按着她道:“不许你起来。”
祝琰抬眼,见嘉武侯夫人眼眶微微泛红,赧然道:“对不住,叫母亲跟三婶替我担心着急。”
沈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的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我跟你娘疼你不应该?”
嘉武侯夫人一辈子沉稳大气,城府甚深,喜怒不显,今儿听说祝琰有事,一路匆匆过来,慌得连头上的发钗都歪了。祝琰替她扶正了珠钗,心头微涩,也顿感压力倍增。
她们都太在意这个孩子了。
在意到,不容许任何可能的意外发生。
经历过太多的苦楚,再也受不住又一次的失望和打击。
“觉着还好?”
嘉武侯夫人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都在发颤。
祝琰垂头道:“这会儿好多了,母亲放心,我会好好护着自己跟这个孩子……”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响起一阵请安声。
“二哥,娘跟三婶在里头陪着嫂子呢……”
门被从外推开,宋洹之一身玄色官袍,匆匆走入进来。
沈氏抿嘴笑道:“瞧瞧,又一个吓坏了的人到了。”
第86章 养胎
宋洹之是真的被吓到了。
有孕,外出,马车,这几个词连在一块儿传至他耳中,昔日那段沉痛的往事立即浮上脑海。
他抛下手上的公务,立时跨马赶回家中。
看见祝琰完好无损地坐在床里,脸色泛红,被母亲和三婶一左一右地挽着手,地上没有血污,她的衣裳完好,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尚算轻松……
紧攥在心脏上的那道力,仿佛一瞬松了。
旋即才感受到微微的痛楚,从胸腔里弥漫开来。
沈氏出言打趣他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嘉武侯夫人又嘱咐了祝琰几句,在沈氏的搀扶下退出屋中。
现在这片空间里只余下他和她两个人。
他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祝琰抬眼望着他,他面容紧绷着,没有半点表情。距离越近,越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压力,仿佛周身空气都冷了几分。
祝琰不知缘何有点生畏,手掌撑在床沿,稍稍朝后退了退。
但她没能退几许,男人俯下身来,展臂拥住了她。
宋洹之刻意压抑着呼吸,却藏不住慌乱的心跳。嘴唇张了张,半晌没能发出声音来。
祝琰被他抱得有点痛,抬手轻推他的肩膀,“洹之……你弄疼我了。”
他轻轻阖上眼睛,待那份慌乱不安完全褪去,才缓缓松开她。
“真的没事么?”
祝琰点头,“不用特地赶回来,这样兴师动众的,我心里过意不去……”
“傻瓜。”宋洹之揉了揉她的头发。
**
宋洹之一直没走,午后陪着祝琰吃了顿饭,又亲自扶着她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春末夏初,阳光正艳,淡青的窗纱上蒙着一层金色的柔光。
祝琰躺在那片光色里,枕着宋洹之的腿午睡。
她向来没有午睡的习惯,又有他这么个存在感极强的人守在身边,闭着眼睛换了好几次姿势,总是难以入眠。
宋洹之左手撑在炕几上支着额角,右手捧了本卷宗在瞧,目光不曾落到她脸上,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睡不着?”
祝琰闷闷“嗯”了声,“光太亮了,也不困……”
“方才是谁说累了,想休息?”
方才——脸颊上腾地燎起一团火,烘得雪白的腮边染了红的颜色。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着话的间隙,或是偶然对上目光,就容易擦出叫人脸红心跳的火花。他喜欢亲吻她的唇,细细密密,久不忍分。
祝琰害怕他进一步,只能推说疲倦。
瞧他如此,晨早祝夫人说的那番话就不受控地占据了心神。
“洹之。”
她犹豫片刻,决心不要折磨自己。
“你想不想,在屋子里摆个人?”
宋洹之顿了下,蹙眉道:“摆什么?”
“我听人说,旁的人家妻子有孕,会安排通房妾侍服侍郎君。”
她轻抬眉眼,注视他的面容,“我不懂这些,也不知你需不需……”
他伸手揉她的眉心,“你是为这件事愁,才动了胎气么?”
祝琰挽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是。但你们男……不是……会想……”
她没试过与人讨论这档事,连耳尖都红透了,斟酌着用词不知该如何说明白。
宋洹之由得她窘,瞧她故作镇定地跟自己分析男人的需求,半晌才慢悠悠地道:“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你紧张孩子,我跟你一样的在意——”
摊开手掌覆在她腹上,温柔地抚摸,“有别的法子……也不是非照平常那样……”
黏糊糊的目光落在祝琰面上,她根本不敢去瞧宋洹之此刻的表情,更不敢去细听宋洹之口中说的那“别的法子”是什么。
“你莫非信不过我么?”成婚后发生一连串的事,他同她在一起的时光委实不算多,又有那么长的时日她不愿他靠近自己,他这样克制,她应当比谁都清楚才是。
祝琰叹了声,偏过去望着窗屉里渗来的光,“我不知道……我心里乱的很,讨厌自己,什么都放不下,什么都在意,一点都不干脆,不洒脱,比不上姐姐那么爽利,比不上母亲那么沉稳……”
在祝夫人面前,明明还十分干脆的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警告她别来插手自己的生活。可转过头来,不知为何,跟宋洹之说这些的时候,就突然难受得不行,甚至有些委屈,有点想哭。
骤然而来的矫情令她厌恶自己,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更说不清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洹之手掌顺势落在她的脊背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抚,“没有的,你很好。你难受,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不喜欢咱们两个之间掺进来别的人,是不是?我不需要通房侍妾,也不用你委屈自己来迁就我,我喜欢的就是你本来的样子,与你在一起时觉得很心安,很舒服……哪怕什么都不做。”
“也多给我一点信心,别把我想的那么不堪,旁人如何咱们不必管,你就是你,我就是我……”
他声音很轻,像拂在心头的羽毛,撩拨着,轻慰着,祝琰蜷缩在他怀抱里,几点泪珠洒在席上。
过了不知多久,她沉沉睡了过去。
**
孕后的祝琰,发觉自己情绪变得十分不受控。
有时同人说着寻常的话,就容易突然激动起来。
尤其是在与宋洹之独处的时候,这种情况格外频繁发生。
她尽量控制着,却很难控制得住。
她变得小气,易怒,爱哭。
明明不值得落泪的小事,总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周围的人都告诉她这是正常现象,怀孕不仅会导致身体上发生变化,就连胃口、喜好、想法、情绪也会随之转变。
宋洹之倒觉得这样的日子挺新鲜的,能吵能闹,能哭能笑,远比不说话、不交流冷脸相对要好得多。
孕中的祝琰更像个寻常的年轻女孩子,口味挑剔,会发脾气,生气的时候也十分难哄。
两人之间的讨论交谈都多了起来。
会相互分享小时候的糗事,会说到各自的家人,会剖白自己的想法。
也会天马行空的,畅享孩子出生后的模样。
至于宋洹之说的那种,“其他的法子”,约莫在两个多月后,祝琰才真正的见识到。
五个月的胎基本已经坐稳,连大夫也暗示过,只要小心一些,即便同房也不碍事。
但宋洹之不敢冒险,这些日子以来,在床边加了矮榻,他怕夜里睡熟了不经意,碰撞到祝琰的肚子。
这晚回来时,祝琰正在沐浴。天气日渐热了,湿漉漉的头发散着潮气。
她身上水珠没拭干,寝衣薄薄贴在皮肤上。
滋养数月的身段比往时丰腴些许。
宋洹之能忍,却到底不是圣人。
他将她抱到床里,拥在枕侧不想再回那张榻上。
抱着吻着,渐渐便收止不住。
祝琰紧张又害怕,小声喊他的名字。
抵在他肩头的手被攥住朝下去。
她仰起头轻声惊呼。
……
柔软的掌心被烫了下,她脸红的像要滴血,别过头去不肯瞧他。
**
日子平稳的过着,内宅里诸事理顺了,祝琰偶然翻翻账,找来几处管事过问一二,家里的事务倒没有明显的荒废错漏。
今年太后的千秋宴将要大办,弥补去年没能宴请朝臣的遗憾。
听宋洹之说,皇上要在这回的宴上立储。
眼下除却之藩的荣王,符合储君条件的人选只有赵成。
前些日子朝堂上吵翻了天,或言荣王襄助铲除反贼有功,或言太子遗孤身尊位正,祝琰听宋洹之隐约透露的意思,皇上的首要人选,可能就是赵成。
距离年初的那回游宴,已经半年余没再见过赵成。
祝琰给徐澍做新衣新鞋的时候,会给他也送去一份。
听说他高了、壮了,身体比从前好些。
也只是听说。
千秋宴那日,祝琰因有身孕没能入宫见礼。
她陪宋老夫人在佛堂抄经,沐浴在沉香轻雾中,落笔誊写清心咒。
窗外大雁飞去,掠过宫城上空。红色宫墙之上焰火漫天,明黄色的帛卷被人张开,在喧闹中选定了大燕下一任的君王。
同时被定下身份的人,还有乔家长女乔瑟。
——三年后成婚,钦选为皇太孙妃。
第87章 龃龉(乔、瑜)
乔家这阵子忙个不停,乔翊安在外头日日有宴,不是这家邀,便是那家请。乔瑟瑟年方九岁,便是三载后入宫,也不过是个十一二的孩子,皇帝在众贵勋里单单挑中这么个小娃儿入宫,可见对乔氏的倚重。
这事来的猝不及防,祝瑜这边没半点准备,家里头尚还没从这惊人的消息里缓过神来,外头来打探消息来道贺的人就到了。
乔翊安这些日子几乎夜夜不回家,偶然遣小厮回来,也是找账上要钱要物,银子散的比从前还厉害。
祝瑜白日里头宴客,晚上回来跟几个管事娘子对账本,没几日就累得病了一场。
前些年她难产亏空伤了根本,补药有一顿没一顿的吃着,自己又要强,不肯给外头瞧出端倪,只贴身的人才知道内里虚空得厉害。
夜里婢子侍奉吃了药才睡下,就听外头一阵喧闹声响。外头守门的婆子进来回话,“大爷回来了,才被夫人唤过去问了几句话,正往这头里走,迎面又遇上隔院的文姨娘,正是那头在吵嚷。”
祝瑜抬腕按着额角,朝她摆摆手:“再有这些事不必来回,落锁,这个时候了还留门给谁?”
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熟悉的嗤笑,“大奶奶好大的脾气,连我也给关外头?”
乔翊安扶着小厮的手,摇摇晃晃从外头跨入院来。几个婢子忙迎上去,从小厮手里接过人来搀扶入内。
祝瑜身上懒懒的不愿起来,半卧在床里冷笑道:“她们好些日子没见你,自然惦记得很,你在那头陪上两日,也是本分。”
乔翊安洗了脸换了衣衫,缓步踱近床畔在她身边坐了,“只她们惦记我,大奶奶你呢?”
祝瑜翻了个身,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左右已有了许多惦记你的人,乔世子还不足?未免也太贪心。”
乔翊安笑了下,凑近床里半躺下来,声音放得低缓些,“这些日子事忙,给外头那些人缠住,回不得家,你不惦念我,我却是惦念你的。”
伸臂把人捞到身边去摸领口,凑近了嘴唇去寻她的嘴唇,鼻端嗅见一抹熟悉的苦冽清香,不由动作一顿,“吃了药?老毛病又犯了?”
祝瑜从他手里夺过自己的衣裳,缩到床里坐起身来,“你好好的说话,别动手动脚。”别过脸去,声音凉凉地道,“我身上不舒坦。”
乔翊安眼底深浓的雾色散了些许,手臂枕在脑后眯眼斜睨着她,“累着了?事出突然,是父亲那边定了的,只找我去随意问了一句,我又岂能说个不字。皇孙你是见过的,模样人品都过得去,比瑟姐儿大两岁,年纪也相宜。早些入了宫,有了出路,也免你些操劳功夫。”
祝瑜冷笑一声道:“世子爷别说得好像是为了我,您亲闺女将来要做国母,那是您们乔家的尊荣,与我有何干?我不过是个娶进来伺候人的,比那些个粗使婆子好不到哪儿,细说起来还不及隔院那几个有福,少说她们不必为了使几个银子为难。”
边说,边把摆在床边的账本掀出来扔在乔翊安身上,“世子爷在外风流快活,自在得很,又何必回来徒惹彼此不高兴?”
乔翊安本是一脸笑意,给她曲解顶撞几句,眉间不由添了几分恼,他把账本拿过来随意翻了两页扔在一边,抬手握住祝瑜的手腕道:“瑜娘,瑟姐儿是你带大的,她有了好归宿,你不高兴?乔家的尊荣,与你无干?好好的日子,你非要说这样的话寒大伙儿的心?”
他也是个顶骄傲的人,又在仕途上正得意的时候,外头人人追捧仰望着他,当他是天上的月亮一般哄着,偏偏在她这里,得到的不是冷脸就是酸言,没一刻柔情软语好生相处的时候。
他立即撩袍起身,跳下床去,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见祝瑜按着额角闭目靠在枕上,心里有些怜惜她的病情,却又恼恨她不识好歹。此时祝瑜闭着眼睛又道:“劳烦世子爷,这些日子给我些清闲日子过过,隔院的,外头的,那么多人盼着您去,您哪儿不能歇息,何苦回来受我这寒人心的人的气。”
乔翊安闻言,眸色瞬间阴沉下去,他面上反浮起个笑来,“我懂了,大奶奶这是用激将法儿,想激我出去。怎么,那个姓李的死也死了大半年,大奶奶还想替他守着?”
一语毕,祝瑜猛地张开眼睛,脸色涨得通红,“乔翊安,你别又拿这些话来恶心我成不成?”
话没说完,猛地咳嗽起来,几个小婢原在外听着不敢进来,见祝瑜咳得厉害,少不得溜进来服侍,一个端茶一个递漱盂,一个爬到床上替祝瑜顺着气儿,还有一个稍得脸的,柔声劝道:“爷别生气,奶奶病着呢,这几日着实忙得厉害,连歇息的时候都不够,爷好不容易着了家,该和和气气说说话才好。”
乔翊安抿了抿唇,一撩袍角走了出去。
侍婢心疼地劝慰祝瑜,“大奶奶何苦呢?好容易他回来了,文姨娘舍了脸皮截着他去,他都不肯,这些日子没见,定有好些事交代奶奶呢,家里日日宴客,大小姐那边怎么打点,奶奶也正需跟大爷拿个主意啊。”
祝瑜靠在侍婢身上,掩着心口咳了一阵。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
心里那些事无从对人言。
她也习惯了,什么都放在心里头,说不出口。她是祝家费尽心机栽给他的麻烦,过了这么多年,她仍旧觉得不堪。
又何尝想与什么姨娘姬妾去争一分宠?是她的,终归是她的。不是她的,她也不稀罕去求。
她只想做好自己的本分,能担得起这个大奶奶的名头、能好好的活着就够了,至于什么夫妻感情,男欢女爱,她不想放在心上半分。
次日一早,祝家那边派人来问乔瑟指婚的事。还是采薇上门跟祝夫人提了一嘴,这些日子祝家守制,轻易不得出门,祝夫人在外的交谊又不甚多,竟是这时候才得了信,少不得喊祝瑜前去过问。
祝瑜清早起来就头疼的厉害,今儿还有两拨客要见,一拨汇在乔夫人那头,来向乔夫人道贺,祝瑜才安排了筵席,就听说乔家族里的平辈嫂子也到了乔夫人指派祝瑜跟乔瑛陪着。
她唤身边的大丫鬟去回了祝夫人,“就说这些日子乔家客多,待得闲了才过去。”
祝夫人在她这边没得到准信,就转头叫人递帖子去嘉武侯府,借着探望祝琰身体的由头向她打探消息。
上个月宋淳之过了周年,宋家已然除服,府里又添喜事,多了几丝久违的繁荣热闹。
祝夫人辞别嘉武侯夫人,挽着祝瑶的手朝蓼香汀走。陪侍的婆子笑着跟她解释,“老太太跟夫人疼惜奶奶,晨昏定省一概免了,今儿您上门,奶奶原该来迎,谁想昨晚儿不小心动了胎气,寻了太医帮忙瞧过,建议少挪动免奔波,夫人才做主没叫奶奶过来。”
自家女儿在婆母跟前有体面,祝夫人自然没什么不高兴的,“难得老夫人和夫人这样爱怜,我是她亲娘,又岂会为这些虚礼小事怪罪她?”
“夫人吩咐了,待会儿仍请亲家太太去上院坐阵子,说说话,吃个便饭,才好送太太回去。”
祝夫人含笑应了,对宋家的态度十分满意。算起来,前头两个女儿的婚事,还算二女儿嫁的更如意,乔家太太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一向不待见她,哪有宋家侯夫人这样客气和善?
想到此,再瞧身边的祝瑶,不由有些惋惜。可怜她最疼的这个女孩儿,婚事艰难,到如今还耽搁在闺中。虽定了亲事,对方也是簪缨世家,却始终不及她二姐姐,承爵继嗣,是府里头一份的体面。
几人进屋的时候,祝琰正躺在榻上听管事婆子给她念账数。
夏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侧脸上,这些日子悉心滋养,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丰腴起来。
身上穿了件家常的月色短襦,挽着件烟紫色的纱帛,远看清新明媚如画中人一般。
祝瑶不知为何,心里些微的酸胀起来。
昔日那个被父母所弃,委委屈屈的被赶去海州的二姐姐,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第88章 寻常
细想一番,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在家中受尽宠爱的自己,开始艳羡起二姐姐呢?
就单单只为了二姐姐嫁了个好人家吗?
“瑶儿,你怎么了?”
一道声线靠近耳畔,将祝瑶从胡思乱想中唤醒过来。
眼前,屋里几个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祝瑶红着脸半掩在祝夫人身后,垂头哀戚地道:“想到二姐姐怀着身孕前去海洲探望祖母,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当日应当同姐姐一道上路的,途中也好照应姐姐……”
祝夫人叹了声,“这也难怪你,世事无常,谁想你祖母竟没能等到你出嫁……”
伤感一番后,方进入今日正题,“……还是采薇上门说起,我方才知晓,如今你姐姐那边,事事皆瞒着我,多少人来向我道喜,只叫我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闹了多少笑话出来。”
边说边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瑟姐儿是前头那位生的不假,可却是你姐姐一手一脚拉扯大的,你姐夫的性子你知道,一年里头多少日子不在家,但有个大事小情,全赖你姐姐周全。如今即得了这样的好机缘,乔家如何应记你姐姐一大功……你父亲在户部的位子,说什么也应当替他提一提才是啊。”
祝琰瞥了眼外头,张嬷嬷带着几个婆子对账还在外间没走远,祝夫人不是能开解通透肯听劝的人,心里但凡装了点什么事,定要拉扯着身边所有人跟着烦乱。
祝至安不是因犯错被褫夺的官职,回乡守制,是素来的惯例,这时候不表现出几分为人子的孝义,却只盯着朝中的位子不放手,不过是递把柄给人罢了。
她神色淡淡的抬了抬手,“母亲说的我记下了,回头见了姐姐,自会好生劝一劝她。”
祝夫人原装了一肚子的抱怨要跟祝琰说,没想到对方应得这样顺畅,令她其余的说辞都没机会出口。“你可别一味的哄我,过几日我还要过来问的,你父亲一日不回来,我这心便一日放不下。”
祝琰叹了声,抬头瞥了眼对面坐着的母亲,昔年绝艳的面容添了几丝岁月痕迹,仍能窥见些许往日的娇媚风流。她忽然有些同情母亲。
早年母亲与父亲二人少年夫妻,如胶似漆,也曾百般亲密恩爱过。母亲出身不显,娇养于小户闺中,最大的见识也不过是当年夫郎得中探花的风光繁华。
入京伊始,小心翼翼捧服着身边所有的人,怕自己眼界窄露了怯给丈夫丢脸,弯折了腰骨一心想做个贤人。却不成想越是如此,越不可能得人看重。
一路伏低做小地走过来,被不怀好意的亲戚们怂恿着向权贵献出了长女。得了实惠却损了名声,从此越发上不得台面。
没人教过她该如何待人接物,没人引导过她熟悉朝中那些纷乱的关系网,她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在迷雾里摸索前行。
那些贵族们生来就懂得的规则法度,对她来说却是难以理解的天书。
随着日月长远,夫妻情淡,丈夫连句完整的话也懒得对她说。
没人在意她的焦虑她的考量,没人认可她的努力她的付出。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见识浅薄的可怜人。
她忧心丈夫前程,忧心幼女终身,又算什么错呢?
错只错在了没有自知之明,错在明明没有那个能力眼界,却非要凭着一己之愿,去做那些吃力不讨好又可笑至极的选择。
如果她是祝瑶,与母亲之间那样亲密,她会细心慢劝,一点一点让她明白这些道理的吧?只可惜,她们之间情谊浅薄,便是她肯说,母亲也未见得肯信。
祝琰抚着微隆的小腹,遗憾地轻叹了一声,“母亲回家去安心等消息吧,自己多顾念身体,不要为此劳心落下病来。”
祝夫人见她温柔贴心,不免心内稍慰,扶着祝瑶的手站起身,笑道:“你如今身怀六甲,也要好生休养,凡事莫太劳心。”
说到这儿,不免又提起往日的话来,“上回我与你说的那事儿,你可问过洹之没有?”
回眸去寻梦月和雪歌的影子,想要嘱托几句。
“……”祝琰站起身来,扶着肚子蹙了蹙眉,不等祝夫人靠近,就提声唤道:“张嬷嬷?”
帘子一掀,外间与人说话的张嬷嬷立即应声进来,瞧祝琰面色不虞,忙快步奔过来搀住她,“奶奶,可是肚子痛?不会又动了胎气吧?”
祝夫人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张嬷嬷焦急道:“奶奶前些日子动了胎气,这些时日吃着药,才调理好些,上回小产身子大伤,亲家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平素夫人跟老夫人那边,从不劳动奶奶半点儿,就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吃喝睡全在这屋子里,就怕奶奶伤神。今儿说上这么阵子话,又是伤心又是着急,难免牵动肚子里的金胎。”
说罢,一叠声唤雪歌等进来,“快,先把奶奶扶进去,喊个人去告诉玉轩,叫他赶紧去请太医来。”
几个人扶着祝琰往屋里走,又是落帐又是倒水又是煮药,祝夫人心焦不已,却半点插手不上,祝瑶好说歹说方将她劝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祝琰倚在枕上透过纱帐瞧着外头的夕阳。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对祝夫人是心软了的。
也许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孩子,推己及人,开始试着去体会做母亲的心情。
可她忘了,在母亲心里眼里,她始终排在最后一个。排在父亲、祝瑶,和祝家的前程之后。
就在刚才那么短暂的片刻暇光里,她竟有过那么一丝期待,期待母亲这一回的关心,无关任何其他,只为她是她,是母亲的女儿。
梦月捧着药靠近床边,小声道:“奶奶,先吃药吧?”
祝琰摇摇头,“去吩咐洛平一声,叫他给大姐带个信,如果母亲再问起父亲职衔的事,就说已经着人在办了,我这边尽量稳着她,免得她焦急之下又去别处寻门路。再告诉刘影,写封信去海洲,劝父亲派人给母亲递话,叫她好好在家里守制,不要四处生事。”
梦月点点头,“奶奶说的是,想来老爷的话,太太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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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秋交界那些日子,天气泛潮发闷,临水的住处蚊虫又不少,不过傍晚在院子里走了一阵消食,祝琰手腕脖子上就给蚊虫叮咬了好几处。
沐浴过后,松散着一头黑发,伏在榻上乘凉。宋洹之跟张嬷嬷要了消肿止痒的药膏,走过来拂开蔓藤似铺在背脊上的情丝,扯松了衣领上的系带,替她细细抹着药。
“不是新做了两只香囊,没叫人带着吗?”
香囊里有驱虫辟邪的药,夏日里一日都不可少。
祝琰神色懒懒地贴在枕上,闭着眼摇了摇头,“带着的,只是不知为何,好像对我没起什么作用。”
粗粝的指尖沾着玉色冰凉的药膏,轻轻滑过雪白的颈,落在锁骨下一寸。男人声音里蕴了丝几不可察的笑意,“怎么连这里也给叮了一口,可恨至极。”
微敞的领子里软而饱胀的圆,比往昔不知丰饶了多少。
尾指似有若无的轻扫而过,惹得祝琰蹙眉,隔衣按住了他的手。
颦起的秀眉长而匀淡,杏眸半睁开,似嗔似怒地横他一眼。
“居心不良的人方才可恨。”抓住他的指头想将不安分的大手甩开,却被攥住手掌拖进了男人怀抱里。
他拥着她,却也没有过分的举动,只来回摩挲着窄肩,轻声道:“快到仲秋了,今年广平街设有焰火会,也有民间的戏班子在喜月楼外面搭台,你不能去瞧,会不会觉着遗憾?”
祝琰回想过去数年的仲秋,几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过的,她闭目摇摇头,靠在男人肩上懒懒地道:“不瞧也罢,这些日子许是开始犯秋乏,总是恹恹的不想动。”
胎儿月份越大,身子越发沉重,脚腕也肿得厉害,她不耐烦到处走,每日里不过是在蓼香汀或是花园亭子里散散步。书晴书意和许氏、周氏等人不时过来陪伴探望她,每日说说笑笑,倒也不觉着无聊。
她怀胎辛苦,宋洹之帮不上什么忙,间或替她用热帕子敷一敷踝骨,或是接替梦月雪歌等替她夜里打扇。外头的应酬推了多半,尽可能回来陪她一道用膳,听她念叨念叨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同商议那些她拿不定主意的问题。
八月中下旬,祝至安派人带信回来,吩咐祝夫人带着祝瑶一同回祖宅守制,祝夫人自是不情愿,夫妻之间交锋数次,祝琰这边也免不了受些波及。最终还是祝瑜和乔翊安一同出面劝和,哄得祝夫人勉强同意动身启程。
祝琰错过了这一年仲秋广平街上的热闹繁华,却在自己的庭院里观看了一场小型的焰火会。
第89章 佳节
宋家大宅已经许久没有过欢声笑语,也已许久不曾办过热闹的宴会了。族里每每聚在一块儿,不是祭祖便是治丧,气氛总是沉重。年节时带着小一辈的外出游宴,也只能小范围、小规模的放松一下。
如今已然除服,又遇佳节,嘉武侯夫人与祝琰商量,安排他们尽情的玩闹两日。
提前几天就开始与各家走动迎送节礼,又有大小宴请,祝琰人在孕中不宜赴会,夫人们内宅的聚宴多数由三房的沈氏出面代替参加,也有个别勋贵府中推不掉的宴请,嘉武侯夫人亲自出席了一回。
她虽在府中不出门,也不肯一味偷闲,礼单一一过目裁夺,与嘉武侯夫人再三商榷,有瞧不懂的地方便细细请教,有觉着不妥之处也及时提出来向嘉武侯夫人进言。
她记性好,又肯用心钻研,遇事常思,举一反三,对府中诸事应对如流,如今在人情迎送方面几乎可以独当一面。性情沉稳又不刻意摆架子,对小辈也和气关爱,宋洹之在外行事稍嫌淡漠,有她于内周旋婉转,算得助益。
但心思用得多了,便极耗元气。每晚宋洹之回来瞧见的祝琰,不是卧在榻上,便是歪在帐中,常常说不上两句话便陷入沉眠。
想知道她白日做了些什么,去了哪里,身体状况如何,只能透过玉轩和张嬷嬷等人了解。
仲秋这日,一大早便有宾客上门,祝琰早早醒了,安排梦月和雪歌各自领着几个小丫头,检查打点宴厅和花园各处的摆设、器皿用具等,张嬷嬷带着人盯着厨上,将细处一一都料理妥了,听了回禀,祝琰才又回帐里躺着。
也有几名妇人特地来蓼香汀探望她这个孕中之人,少不得起身更衣陪着说阵子话,时间过得飞快。
午后宾客赏花游园,听了几出戏,到了正宴,游灯弄酒,宾主尽欢。戌时前后,宾客歇的歇、散的散,仍留在府内的,多是族中内眷。
宋洹之吩咐人在广平街的留香楼里提前留了半层,宋泽之出面奉迎着大小族亲、妇孺内眷,登楼望月,赏灯观焰。
底下里三层外三层聚着游人,在斑斓的灯影里赏看天际流火飞萤。
街上如何喧闹,祝琰一概不知。
白日人来人往的府宅在橙红的灯色中沉静下来。
秋夜微凉的清风拂过纱帐,偶然吹起轻薄的袖角。
雪歌梦月和几个宋家家生婢子都被她放去同家人过节团圆去了,只一个守门的老嬷嬷和看茶的小婢留在屋外听唤。
祝琰吃了药,昏昏沉沉睡着。
宋洹之进来时,她半点也不知。
男人身上挺括的云锦料子带着微凉的露气,那双干燥宽大的手掌却是暖的,轻贴在她鬓边,唇在耳际唤着她的乳名。
祝琰翻了个身,懒懒地依偎在他怀中,不曾睁开眼,只嗅见熟悉而浅淡的清爽气息,便知来的是谁。说不清楚,是否因着腹中有了他的骨肉,有这一份血脉相连的牵系,所以对他多了几丝莫名的信任和依赖。拥抱和贴近变得无比自然,不掺丝毫忸怩抵触。
“倦得很么?”他轻车熟路地摸向她的裙摆,替她轻捏着肿胀的小腿和脚踝。
“还好,歇一阵,缓过来些。”顿了顿,想到他此时应当在留香楼里守侍宾客,“怎么提早回来了?焰火会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宋洹之摇摇头,挽着她膝弯将她抱到床边,“怕你一个人闷,那边吩咐泽之顾着。出去瞧月亮么?”
他特意回来陪伴,祝琰自然不愿拂了他的好意,点点头,垂眸瞥一眼自己松散的衣衫,“那……我换件衣裳。”
宋洹之笑了下,抬手抚平她衣袖上的折痕,“不用换了,没外人在,这院子里只有你和我。”
从床里摸了件外裳出来,随意替她披在肩头,“这样就很好。”
祝琰低声笑了,“你哄我,衣裳压得皱了,头发也乱了,等我片刻,好歹拾掇一下呢。”
寻常几句没起伏的对答,却令宋洹之心头微漾。旋即针扎似的细密疼痛漫过胸腔,他含笑忍耐那抹熟悉的痛楚过去。
这种微妙的情愫只他一人知晓。
抬眼瞥着妻子坐在妆台前梳发,简素的妆扮在灯色里有着别样的妩媚风流。
祝琰颜色本就是极出众的,难得又是这样和善端正的性情,可敬可亲。他渐渐在日常的琐碎流光里品读出甜蜜知足的滋味。
她抹了淡淡的唇脂,回过头来笑说,“好了,走吧?”
宋洹之牵住她的手,缓步扶着她走出院落。
天边挂着一轮清冷明亮的圆月。
深蓝的天幕上一丝沉云未有,只明朗的月光照着人世万物。
夫妻二人携手站在桥廊边,临水迎风望着月色。
偶然四目相对,视线交缠,他垂头一次次亲吻她的唇。
周边一丝人声未有,没有半个影子跟随左近。
仿佛这一瞬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一丝风拂过衣领,吹起蹁跹的裙角,宋洹之抬手指着对面水岸,轻声道:“阿琰你瞧。”
她顺着他的指引朝对岸望去。
倒映着月亮的水面上骤然涌起无数的流火。
在一声声爆裂响动里,数不清的火线朝天边飞去,绽开炽焰,化作飞花。
祝琰立在栏边,一时瞧得痴了。
幼年常在内宅,便是节庆时分也不能出门,所有的繁华热闹从不属于她。
婚后这一载,顶着压力承继了掌家的重任,她一味要强,不愿落后于人,日子过的不算不顺,但也没什么可值得开怀的事。
如今身怀有孕,更加小心翼翼远离人群,无法去凑广平街上的热闹。
说没有遗憾,那是假话。
她年岁尚不足双十,岂当真不艳羡那些俗世的繁华?
宋洹之站在她身后,将她轻拢在怀,垂首低问:“阿琰,你欢喜吗?”
曾几何时,在尽意的欢好过程之中,他也如此问过她。
祝琰这一生,不曾细想过这样的话。
她仿佛生来便是为着旁人活着,为着声名活着,为着身份和责任活着,为着他人的眼光和评价活着。唯独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场。
她欢喜吗?快乐吗?
又有谁在意呢?
连她自己也早就习惯戴着一副贤良淑雅的面具,扮演着一个没有情绪没有欲望的活死人。
今晚他再如此相问,她回头望着他幽深的双眸,在那不疾不徐波澜不兴的面容和眸色里读懂了一丝平素不曾察觉的祈愿。
他也会紧张无措,也会小心翼翼地瞧人眼色,也会期冀着旁人的肯定和夸奖。
他也会为了讨好一个女人,费尽心力的准备这些琐碎的功夫。
祝琰在他幽黯的瞳仁里望见自己的倒影。
仿佛在这一瞬懂得了他的心意。
祝琰听见自己柔婉的音色,轻轻答道:“欢喜、欢喜的……”
不论是帐里流转的浅漫春潮,还是此际朗月清风下的寻常时光。
她并非圣贤,又如何逃得过凡常俗欲。
天边圆月不语,只将无尽银霜洒满人间。
许多年后,宋洹之仍能忆起那晚祝琰回首看来的眸光。
湿漉漉的水意里,不加遮掩的情意。
他知道在那一瞬,他终于敲开她紧锁的那道门,走近了她。
**
节后,二人照常各自忙碌着。
皇帝精力越发难支,赵成在太医们的料理下却渐渐硬朗起来。
秋冬交季时分,有周边部族来犯,朝廷派兵镇压,乔翊安作为使臣随军去了前线。
祝瑜在窗边飞针走线,跟祝琰说着私话,“……这是有意抬举乔家,把现成的功劳送到乔翊安头上,叫他挣得些声名,为皇太妃母族贴金。皇太孙年幼势薄,需得家底殷实、有能力的外戚托衬。”
祝琰倚在枕上端着热茶,“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几番请瑟姐儿入宫伴驾?年岁这样小,就要学那些刻板宫规,也难为她。”
祝瑜摆了摆手,“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享受得的,世家的女孩儿谁又能真正肆意自在的活着?你没瞧见我那婆婆,每日里严苛成什么样,但凡瞧见瑟姐儿有什么出格,便一遍遍责问,又要发落身边教引的人,怕是在家里头,比在宫里还拘束紧张些。”
祝琰下意识拂了拂肚子,想到自己怀着的这个。
也许是她奢望太多,她好想自己的孩子,能自在的长大,不必受这些礼教禁锢。
这念头兴起,只藏在心内不敢对人说——
作者有话说:补一章
第90章 发动
冬月十七,京城迎来了头一场雪。
随着雪花一同飘进宫门的,是前线传来的捷报。
宫中宴赏群臣,皇帝拖着病体在龙座之上夸赞乔翊安的“智勇无双”。
座下朝臣心照不宣地应和着,十一岁的赵成坐在上首,浅淡的眸子掀开,视线一一掠过那一张张神色统一的面容。
雪花飘洒在玉阶前,堆积成一层浅薄的银絮。
背离丝竹鼓乐之声,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朝深而窄的夹道中走去。
“听说,宋夫人的产期就在下个月?”称呼颇客气,谈论的却是亲热的话题。
少年尚未变声,刻意放得低缓的声线里藏着未曾褪去的孩子气。
“正是。”答话的人态度恭谨,未因对方是个半大孩子就稍露半点轻忽神色,“劳太孙记挂。拙荆在后宅,也时常问及太孙安妥。”
少年眉色里不由多了丝悦色,只在昏暗的灯色下不甚分明,“上回夫人托人带来的东西吾叫人好生收着,劳夫人挂心,时时体念。”
修长的身影略垂低了腰,含笑道:“太孙客气。”
话题至此,便静了稍息。
少年抬眸望着天际飘洒的雪絮,眼底蕴起的柔暖之色淡去。
冬月至,一年光阴逝去,转眼又是新春。
他入京一载,已在深宫中消退昔日瑟缩怯懦的外形,不得不挺拔昂首,僵着尚未长成的身躯,以下颌冷眼示人。
昔年依赖信任的长辈,在生硬疏离的称呼里化作不得过分亲近的下臣。
其实他还有许多话想问。
比如那回一同狩猎的少年们有没有谈及过自己?
比如他们一同猎回的那只幼兔如今去向何处?真的忍心剥了它的皮毛做抄手了么?还是被小心呵护安养着?如今又长大了多少?
比如徐家那个比他小两岁的小娇娃儿,如今跌了跤还会大声的哭闹缠着宋婶婶抱他么?
那些他不能奢望的、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他们过得快活吗?
但他没有言语,身畔那个负责守卫他、送他回宫的人也再未开口。
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踏过落雪的宫道,在红墙深影里依礼作别。
宫人迎出甚远,提着灯拱绕着他走回殿中。
他知道那个人仍站在宫门外,站在石阶下,注视着他,目送着他。
只是身份有别,他不能再回头。
皇宫犹如一座巨大的牢狱,将他小小的肉身和灵魂禁锢在此。
别家少年正淘气捣蛋的年纪,他不得不过早成熟懂事,明白己身之重,明白君臣之别。
明白如果真的在乎他们的安危,就不得做出太过亲密的模样。
否则他们便会被猜忌,被构陷,被栽赃本不存在的名头。
多可笑。
又盼着能倚仗他们的本事。
又不愿他们与他走得太近。
又利用,又提防。
**
祝琰推开窗,寒风呜咽着,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朝屋里涌。
温热的脸颊染上冰霜,风从领子缝隙里钻进夹袄。
冷得她打了个寒噤。
梦月从屋外端了银盆进来,一瞧见她坐在窗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来将窗合住。
“外头下雪了,冷得很,奶奶仔细着了寒。”关上了窗子,又提着薄被要替祝琰盖在腿上,“您如今是双身子,不能轻忽半点儿,万一冻病了可不得了。”
祝琰笑叹了声,“我知道下雪了,不过想瞧一眼。想出去走走,你们一个个都来拦着,说外头路滑容易跌跤,在屋子隔窗瞧一眼又不准。”
梦月笑道:“等您平平安安生下了大少爷大小姐,您想瞧什么就瞧什么,想去哪儿逛就去哪儿逛。求您再委屈几日,下个月也就清闲了。”
话虽是这么说,身边这些人却也太过小心了些。
临近产期,越发禁了她的足,连屋子也出去不得。
梦月端了银盆过来,提壶倾入滚热的水,拧了个白纱帕子,掀起一点儿被角露出祝琰的脚踝。
“奶奶瞧,您足踝都肿成小馒头了,受这么多的罪,还不仔细保养着么?”
热帕子敷在踝骨上,微烫的温度,熨帖十足。
祝琰端茶浅啜,瞥见梦月半边容颜。
祝夫人给她的这两个贴身婢子,容色都很出挑,算得上美人。
“梦月,过了年节,便足十九岁了吧?”
祝夫人刻意挑的婢子,成熟懂事性情温柔,年岁皆与她相当,是适宜摆在房里伺候的人。
梦月听得这话,便知道祝琰的心思。
“是,将满十九了。”她悉心替祝琰活动着足踝,曼声道,“奴婢不急着嫁人呢,奶奶别忙着给奴婢做打算。在奶奶身边再多服侍两年,至少也要服侍到大少爷或是大小姐能走路了……”
待成了亲有了家,晚上就不便上夜了,内宅落钥前后就要回自己家里去,清早天亮了再进来伺候。
妇人刚生产完头一年最艰难,身边有几个熟悉的人服侍怕还便宜些。梦月是一心替祝琰着想的。
祝琰笑道:“就算不忙嫁人,也该挑挑合眼缘的人选,慢慢办嫁妆准备着。你若有可心的人,及早对我讲才是。”
雪歌和刘影素日有些来往,她是知情的。但梦月身边,好像从没出现过那样的人。
两个婢子虽是祝夫人给的,但这两年在她身边颇帮衬得上,雪歌性子直率跳脱些,有什么情绪容易瞧出来。梦月却谨慎内敛太过,——与祝琰的性情有几分像。
梦月笑了笑,“奶奶快别打趣奴婢了,奴婢是内宅服侍的人,从没起过那些心思。”
她未尽的意思祝琰听懂了,主母身边的侍婢同外院男仆私下来往,说起来名声不好听,对主母影响也不好。
梦月和刘影是姨表兄妹,自幼便识得,情况同她不一样。
“那就从现如今,想一想这些事吧。”祝琰有些倦了,靠在引枕上半闭了眼,“你们替我前后奔走处置事宜,同谁来往都说得过去,终身大事最紧要,旁的都是小节,我也不愿为着自己耽搁了你们的好年华。”
随意说了阵话,声音渐渐低了去。
屋子里炉火烧的正旺,一排红烛伫立在铜座台上极力摇曳着火苗。
窗外银絮铺地,飞屑漫天,身着玄氅锦袍的宋洹之轻轻推开虚掩的院门,朝探出头来欲向他打招呼的守门人比了个嘘声手势。
他缓步登上银阶,在薄雪上留下足印。
玄色衣角闪过垂帘,携着寒霜步入里间。
温暖的气息包裹而来,将玄氅毛针上的霜雪融为透明的水点。
他解下大氅,脱去外袍,在热水里洗净双手,轻缓地朝帐里走去。
帘幕低垂,锦帐里佳人正在沉眠。
卷翘浓长的睫毛在玉色面容上投下扇形的阴影。
长眉星眸,琼鼻秀唇,雪腮乌发,无一不美,无一不惹怜爱。
他压抑着想倾身紧拥、热烈欺弄的渴望,落座在床边望了她许久。
**
许氏时常过来探望祝琰。
两人坐在东稍间的书阁前说话。
面前摆着未了的残局,祝琰不擅棋,每每输得厉害。
许氏倒也不甚紧逼,眼见她再无死灰复燃可能,也便罢手放过。
“泽之昨儿得了那几样赏,宝贝似的藏在袖子里,转眼就嚷着要出门,是瞧你去了吧?”
昨日乔翊安回京,皇帝一时高兴,封赏了一众人。宋家各房都跟着沾光得了赏,宋泽之分得几把玉骨扇、端砚和几件把玩金器,放在手里还没捂热,就巴巴地跑去许家向许氏献好。
两家长辈至今尚不知婚期延后的原由,祝琰安排的相士在江南颇有名,许家打听了对方的来历过往,就对命数之说深信不疑。
许氏低头一笑,没有否认,雪白的脸上透出一抹浅淡红晕,瞧得祝琰心中一顿。
“宝鸾,你如今可愿意原谅他了吗?”
许氏笑容淡了几分,伸手随意拨弄着几上的棋子,“也说不上原谅不原谅。”
她怅然道:“我很清楚,他心里有我,是喜欢我的。”
“这一年来他伏低做小,百样哄着我让着我,一次次求我原宥,其实瞧见他在我面前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我心里着实不落忍。也有几分心疼他。”
“可是……我总是不能安定。”
“我还是会担忧,怕这份感情不能长久。”
“怕他的喜欢来得太轻易,太浅薄。”
她握住祝琰的手,戚然道:“二嫂嫂,你说,我是不是想得太多?世上男子三妻四妾再是寻常不过,何况是你我这样的人家?我怎会期望着我的丈夫永远不瞧第二个女人呢?”
祝琰抚了抚她的鬓角,柔声道:“傻瓜,你只不过是忠于自己心内所想,又有什么错呢?”
“世人都称赞那些大度能容的妇人‘贤良淑德’,可当真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吗?就连别人坐过的椅子,都不愿沾坐,何况枕边人……”
想到许氏尚未成婚,再深说下去未免过火,祝琰收了话音,只轻抚着她的肩背。
许氏垂眸凝望她隆起的肚子,瞧她滋养的丰润明媚的模样,不由有些生羡。
“从前我觉得嫁给宋二哥的人可怜,瞧他寡言冷淡,心想未来二嫂嫂定然要受委屈的。如今瞧来,还是宋二哥正值可靠,一心只疼爱二嫂嫂,不像旁人,处处沾染,处处留情……”
正说到此,听得外头侍婢的请安声。
许氏坐直了身,屋外雪歌进来传道:“二爷回来了,往净室洗漱去了。”
许氏促狭一笑,忙起身告辞。祝琰送她到门前,目送她走远了,方回身往里室去。
就在拨开珠帘将进内室的一瞬,一股汹涌的热流从小腹直汇而下。
端茶的梦月惊得跌了手里的茶盘,“奶奶!”——
作者有话说:补二章
8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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