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 祝闻祈盯着房梁还有点蒙。
外面雨声渐停,只剩下雨珠偶尔从房檐上滴落的声音。
在床上发呆了半天,祝闻祈慢吞吞地穿衣, 下床, 没忘记对着铜镜拢好衣襟, 防止锁骨处的伤痕被旁人察觉。
扣盘扣时,祝闻祈的目光落在了窗沿的绿萝上。
几日没心思去管它, 被薅去一大半的绿萝竟然顽强地又长了几寸, 顺着垂垂落到地面上,倒是有几分生机勃勃的意味。
太能活了。
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让系统通融一下, 让他把这盆绿萝带回去。
祝闻祈摸着下巴琢磨了半天,耳朵悄悄竖起,却没听见隔壁传来往日的动静。
难道是他起迟了?
算了, 反正早晚都要和娄危说清楚。
祝闻祈转身,两三步走到殿门前,推开门——
而后和站在台阶下的人四目相对。
娄危今日身着黑衣,将他修长干练的身材勒得恰到好处,一双长腿笔直, 长靴踏在台阶上, 一尘不染。
手垂垂落下,还拿着一把伞。
愣怔片刻后,祝闻祈藏在袖子下的手瑟缩了下。
他抬腿, 想要绕过娄危挡住的路。
娄危抬手, 伞应声而开,替祝闻祈挡住了晨曦间房檐上最后一丝残雨。
祝闻祈一手扶着门框,有些怔怔地望向娄危平静无澜的目光。
“……怎么没去学堂上课?”半晌后,祝闻祈才开口, 而后惊觉嗓子带了些沙哑。
其实还想问娄危今日为何穿了这么一身,但不知为何,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能感受到娄危的目光始终灼灼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知为何,祝闻祈抬手握拳轻咳两声,顺势躲过娄危过于灼灼的目光。他深吸口气,后撤一步,试图离开伞的范围内。
还没等他后退,伞又向前一步,连带着一小片阴影投在他面前。
长靴映入眼帘,不用抬头,祝闻祈便知晓这是一个怎样的距离。
娄危总算开口,说的却是别的事情。
“今日的道袍怎么格外宽大?”
祝闻祈抬头,后知后觉地对上娄危平静的眼神。
身上的道袍和对面之人隐隐弥散出同种熟悉的气息,交融在一起,恍惚间让人有些分不清。
他眨了眨眼,一时间有些语塞。
对面之人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手始终稳稳地举着油纸伞,房檐上的雨滴顺着向下滑落,经过伞面滴落在地面上,洇出一片湿润。
祝闻祈所站的位置却始终干干净净,不沾染一点水渍。
早春寒风凛冽,一阵风吹来,祝闻祈下意识抬手捂嘴哈了口气,过于宽大的袖袍顺着滑落而下,层层叠叠地堆积在手肘处,露出一节白皙修长的手臂来。
“找我什么事情?这个点不去学堂,林沐同又该骂你了。”
良久后,祝闻祈轻巧地将前面的话题揭过。
娄危扬眉,语气淡淡:“因为一早起来,发现自己的衣裳不见了。”
祝闻祈:“……”
就不该自己给自己挖坑。
他眼神飘忽起来:“怎么会这样呢?都怪小吉马马虎虎,连换洗道袍都能搞错……”
“但师尊昨日睡得很好,不是吗?”娄危打断祝闻祈的碎碎念念,眼神依旧粘在祝闻祈身上。
祝闻祈一怔。
“你怎么知道?”
娄危没说话,而是将他的手拉下——攥在自己手心里,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热源。
“一墙之隔,”这几个字在娄危舌尖翻转时,带上几分缱绻绵长的意味,“我怎么会听不到?”
话音刚落,祝闻祈脸“腾”一下开始发烫。道袍和身体相触的地方升起古怪的感觉,清冽冷香又开始萦绕在鼻尖,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其中。
祝闻祈当机立断,一手扶着门框稍稍用力,另一只手像拔萝卜那样猛地从娄危手中拔了出来,对着娄危义正言辞道:“失眠是正常现象,你怎么能偷听呢,”
娄危眼底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笑意,语气悠悠:“怎么算偷听?”
“师尊长吁短叹的动静太过明显,连在殿外守夜的小吉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草。
怎么现在自己连嘴炮都打不过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娄危:“你跟谁学的这般恣行无忌?”
娄危扬眉,注视着祝闻祈,要说的话不言而喻。
算了,杀人犯法。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准备关上殿门:“还有事儿没?朕还没长吁短叹完,没事儿就退下吧。”
娄危顺从地“嗻”了一声,而后伸出手,将即将合上的殿门撑开一条缝。
“你到底要干嘛?”祝闻祈有些震惊于娄危的脸皮厚度。
“师尊不是问,今日为何没去学堂么?”
娄危抬眼,看着祝闻祈。
祝闻祈:“……”其实只是没话找话,寒暄两句。
他有些勉为其难地接话:“什么原因?”
“今日是花神节。”
花神节?
祝闻祈眨了眨眼,半晌才回忆起花神节是个什么东西。
刚穿来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他却还记得第一天的时候娄危二话不说就要逃跑,好不容易在百花楼和娄危碰面,却差些被赶来追杀的金羽阁灭了口。
祝闻祈慢吞吞道:“还记得吗?你当时拿匕首抵在我身后,准备用那把拢共没有四寸长的匕首面对面硬刚那几个肌肉贲张的大汉。”
那时候像是在玩某种“一百种死亡选项”的小游戏,稍有不慎,便可能迎来bad ending。
娄危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记得。”
最开始闯入厢房中时,他险些没认出来扮成花神模样的祝闻祈。
明明平日里总是挂着温润笑意,看起来和善无害,扮成花神时,那双带着深不见底的幽蓝色调的双眸,却会让人忍不住溺毙其中。
前因后果在记忆里已经已经逐渐模糊起来,不知为何,那天的祝闻祈反倒愈加清晰起来,有时会出现在出神的空隙中,或者是无人的夜晚里——亦或是淆乱的梦境当中。
想到这里,娄危喉结稍稍滚动。
祝闻祈先从回忆当中回过神来,歪着头问道:“林沐同给你们几个放假了?”
“嗯。”娄危轻轻应声。
“难怪……”祝闻祈“啧啧”两声,而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林沐同是不是又新搬了几盆灵植回来?”
说话后,娄危眼底的笑意反而更加明显。
祝闻祈微微蹙眉,莫名觉得娄危笑得很欠揍:“你笑什么?”
娄危止住笑意,而后开口道:“林长老外面设了法阵,特意发话,让我告诉师尊,休想打他灵植的主意。”
祝闻祈:“……”
清汤大老爷!
突闻噩耗,祝闻祈忍不住哀叹起来,转头去看窗沿上的绿萝,希望翠花还能继续坚持几天。
娄危顺着祝闻祈的目光看了过去,语气随意道:“听说今日花神节有不少商贩会在街旁摆摊,师尊可要一同前去?”
祝闻祈回过神来,慢半拍才发觉娄危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眼神幽深,眼底的情绪复杂,他看不明白。
大脑中名为警惕的那根线忽地被拨动了下,祝闻祈眨了眨眼,慢半拍才发现又过了界。
他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望向娄危,眼神冷静:“不去。”
态度骤然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祝闻祈抬眼,目光落在娄危一直稳稳当当撑着伞的手上。
他后退一步,撤出伞的距离。
娄危愣怔片刻,攥着伞的手悄然握紧。
对面之人滑得像是泥鳅一般,要废极大的力气威逼利诱,才能慢慢引出来。但只要稍不注意,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退回自己的领地。
变化得毫无规律。
祝闻祈态度坚定:“学堂好不容易休息一日,你也回去休息吧。”
说着,便要关上殿门。
娄危手依旧抓着门框,丝毫没有要退回去的意思。
祝闻祈皱眉:“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娄危定定地望着他,因为用力,扶着门框的手上青筋都变得突起。
“是我不明白。”
声音很轻,顷刻间便消散在寒风当中。
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祝闻祈耳中。
房檐上的雨断断续续地顺着落到台阶上,形成一洼洼大小不一的水坑。
祝闻祈抿了抿唇,垂下的眼睫挡住了眼底所有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总有一天,你会走出加了盐的酥酪,走出这里,走出学堂,走出玄霜派。”
仙界四派十宗会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飞过你身后,天之骄子在你面前也如同一粒尘灰,没有人能再阻挡你的坦途,剑刃出鞘后,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从此坦途,便也分明。
“到那时候,明白不明白的,也就不重要了。”
他本就只是为苟活才挣扎到现在,不能,也不该妄想太多。
祝闻祈松开手,转身准备朝着殿内走出。
啪嗒。
伞应声落地,祝闻祈扭头,娄危踏进殿内。
他微微瞪大双眼,后撤半步,腰间抵在冰凉的门扉上。
“你要干什么——”
话未说完,娄危便伸出手,捏住他鼻尖。
而后低头吻了下去。
第62章
唇上传来微凉柔软触感的瞬间, 祝闻祈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仿佛有电流从四肢百骸经过,祝闻祈浑身瑟缩了下,险些顺着门扉滑了下去。
娄危手疾眼快地将他捞起, 顺势将祝闻祈整个人圈入自己怀中。而后将手垫在他后脑勺处, 低头细细密密地吻着, 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松开……唔!”
鼻尖被捏得紧紧的,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指尖也跟着发麻——不到片刻, 祝闻祈蓦地转过头,狼狈地大口呼吸起来。
“你他妈……”话还未说完, 又被娄危堵住了嘴。
对面之人跟着侧过头,强制堵上了祝闻祈的嘴,逼迫他只能靠接吻来渡气。
祝闻祈避无可避, 感觉自己仿佛要在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中溺毙到死。
早知如此,今早打死他也不会给娄危开门!
祝闻祈有点崩溃,伸手死命去推娄危,娄危却跟个铁板似的,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连换气的机会都不给, 祝闻祈呼吸都开始变得不畅。
眼前一阵阵的发虚,发黑,只有唇角的微凉触感依旧清晰, 祝闻祈微微喘息着, 呼吸跟着错乱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祝闻祈终于放弃去推娄危,而向下去摸他的腰。触碰的瞬间,祝闻祈明显感觉到对面之人呼吸停滞片刻, 连带着身体僵硬半瞬。
祝闻祈没停,直至摸上冰冷剑鞘时,顺势抽出——
而后搭在娄危脖颈间。
直至此刻,娄危才停了下来。他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低头望进祝闻祈的双眸中。
“师尊。”他哑声道。
握剑的手纹丝不动,祝闻祈咬着牙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尊。”
他被吻得唇角都有些肿胀发麻,本想伸手去摸,手抬到半路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去看娄危。
娄危眼神平静,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依旧显得气定神闲,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祝闻祈。
“师尊不是早就知晓了么?”他声音很轻,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
祝闻祈动作一顿,被娄危说得哑口无言。
房檐上的雨滴不再向下滴落,殿内外重新归于一片寂静。
剑依旧稳稳搭在娄危脖颈处,只要轻微动一下,都可能将皮肤划破。
娄危置若罔闻,松开垫在祝闻祈后脑勺上的手,顺着向下,指尖在祝闻祈绸缎般墨发中若隐若现。
他垂着眼,目光不由得落在祝闻祈微微发肿的唇角上。
祝闻祈自然察觉到了娄危的目光。他眯了眯眼,手腕向下一压,锋利剑刃跟着向下,在娄危脖颈处划出一道浅浅伤口,血珠从伤痕处渗了出来。
“是不是没人和你说过,但凡这件事向上报,你都会被废去经络,赶出玄霜派。”
“从何处得知?”
娄危语气淡淡,不急不缓地说道:“离经叛道的事情,做一次也就够了。”
给他脸了!
祝闻祈不可置信地看着娄危:“你还想做第二次??”
娄危不语,只是默默地凝视着他。
祝闻祈:“……”
早知道就不问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刚才的混乱记忆全部抛之脑后,压下错乱的神思,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去说服娄危:“刚才的话我可以当做没听见,你若是,是……”
“没发生?”娄危开口打断。
停顿片刻后,祝闻祈直直盯着他:“是,没发生。”
娄危又向前一步,丝毫不顾剑刃缓缓割进脖颈中,祝闻祈心下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
他再次避无可避,被娄危圈在了这一小方天地当中。
距离之近,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之人的清浅呼吸缠绕着在鼻尖。
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两人之间,祝闻祈偏过头,闭了闭眼。
“可我做不到。”娄危低声道。
呼吸停滞半瞬,祝闻祈开口时显得有些艰难:“你一定要说这些吗?”
娄危语气平静:“你不愿意说的,我都可以说。”
“我已经说得很明白……”祝闻祈几乎有些后悔刚才就那样松了手,以至于现在自己又被重新禁锢在这里,连逃出去的方式都做不到。
娄危再次抬手,祝闻祈不自觉闭眼,半晌却只有微凉触感停留在脸侧,没了下一步动作。
他睁开眼,和娄危对上目光。
娄危双手捧住祝闻祈的脸,轻轻将额头相抵。
“刚才的话,我也可以当做没听见。”
祝闻祈愣怔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能不能要点脸?”他惊愕道。
“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祝闻祈:“……”
趁着娄危还没反应过来,祝闻祈靠着门扉向下一躲,从娄危两臂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噔噔噔后撤几步,直到跑出足够远的距离之后,才松了口气。
还好轻功不是白练的。
“刚才的承诺依旧有效,你现在出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祝闻祈又重复了一遍。
娄危仍旧站在原地,只是定定地注视着祝闻祈:“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经被捅破,即使维持着表面摇摇欲坠的平静,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已经发生,就像破镜不能重圆,覆水不能再收——走出这一步时,娄危已经想清楚了。
然而祝闻祈还不清楚。
他后腰抵在木桌上,一时间竟然不敢直视娄危的目光。双手向后撑在木桌上,连自己都没察觉,关节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
半晌后,祝闻祈才斟酌开口道:“你现在还小,又鲜少和同龄人相处……一时间错认了这种感情,也是能理解的。”
娄危几乎气笑了。
“我错认?”
祝闻祈认真点头:“这种情况很常见,我不会因为你一时冲动就错怪你。毕竟是我没把你教好。”
娄危变得面无表情起来:“然后呢?”
沉思许久后,祝闻祈抬头,有些犹豫道:“这件事我也有错,如果你还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怎么解决。”
“要不这样,既然你已经过了及冠礼,按理说应该拥有别的居所,只是近来一段时间太忙,我把这件事忘记了……”
“别的峰应当有无人居住的宫殿,你暂且先搬过去,冷静冷静,说不定时间长了,你就想明白了。”
一口气说完一大长串后,对面却始终没有回应。
明明是组织了许久的措辞,说出口后,祝闻祈的心情并没有像想象那般轻松起来。
“……你要赶我走?”半晌,对面的声音才传来。
话音刚落,祝闻祈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攥住,又蓦然间松开,像被揉皱又重新展开的旧报纸。
祝闻祈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反复咂摸后,又发觉自己说出的话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师尊,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娄危看着祝闻祈,轻声道。
“你呢?你清楚吗?”
祝闻祈垂下眼,声音低到让人听不分明。
“……别问了。”
殿内重归一片寂静当中。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混乱的心情压下去。
他难道就要比娄危更明白吗?只是这里本不该有他的锚点,战战兢兢走至今日,行将踏错,半步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
所以只能努力将该有的不该有的全部割舍,即使伤及筋骨割去血肉,也在所不惜。
他不能停留。
祝闻祈收回撑在木桌上的手,还没等开口,便被娄危抢先发了言。
“那是什么?”
嗯?
祝闻祈眨了眨眼,顺着娄危的目光向下看——而后才发觉不知何时,衣襟最上方的盘扣已经松开,露出下方的一截锁骨,和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剑痕。
坏!
娄危眉头紧锁,语气泛冷:“别和我说什么是被猫挠成这样的。”
祝闻祈:“……”
完了,刚想好的理由被抢了。
他肉眼可见地有些卡壳:“其实是这样……呃……”
娄危冷冷地看着祝闻祈,准备看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磕磕绊绊憋了半天,却是连一个合理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都怪娄危!
不干那事儿自己怎么会暴露!
祝闻祈破罐子破摔:“就不能和刚才的一笔勾销吗!”
话刚说出口,殿外响起了“噔噔噔”的敲门声。
“仙尊!有你的信。”
说着,小吉推开门,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而后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
娄危瞥了眼祝闻祈,伸手要去接信。
祝闻祈心底咯噔一声,以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敏捷速度“唰”一下冲了过去,一个滑铲,从娄危手中截下信件。
“晏濯啊……”祝闻祈有些心虚地喊着娄危的小字。
娄危半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祝闻祈开口。
“你不是要去山下参加花神节吗?”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祝闻祈也只憋出来这么一句。
娄危扬眉:“贿赂我?”
“是的。”祝闻祈颇为坦诚。
定定注视半晌后,娄危突然俯下身——
祝闻祈紧张地闭上眼睛,过了良久,却什么都没发生。
再睁眼时,只看见娄危平静地看着他。
“筹码不够。”
第63章
“你别得寸进尺!”祝闻祈呼吸停滞半瞬, 从脸侧到耳廓全染上一抹绯红。
娄危眼底还带着一抹笑意:“为什么闭眼?”
今日一袭黑衣衬得娄危长身玉立,眉眼锋利,仿若一柄陵劲淬砺的剑。平日里娄危总是穿着宽松不合身的道袍, 将扣子从头至脚扣得严严实实, 只露出一截脖颈来, 连手都藏在袖袍之下。
而今突然换了一身,祝闻祈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些雪花似的, 一封封署名不同的信飞入他殿内时意味着什么。
盯着娄危的眼眸半晌,祝闻祈错开目光, 连一个音节都没能发出。
“嗯?”娄危抬手,悬在祝闻祈脸侧不远处,却始终保持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距离。
祝闻祈下意识放轻呼吸, 眨了眨眼。他开口,说的却是别的话题:“你没收到过那些信吗?”
娄危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什么信?”
那些带着香气的信,署名有男有女,祝闻祈甚至能对上一些人的脸。
“……”祝闻祈没回答,侧身躲过娄危越来越近的距离, 小声嘟囔着, “若是他们见了你今日这副模样,估计信就不是送到我这里来了。”
他声音很轻,一大长串含混过去, 随风即散。
“当我没说, ”祝闻祈轻咳两声,顺手将信背在身后,“不是要下山吗?再迟些肯定人满为患,赶紧走吧。”
说着, 也不等娄危什么反应,略过旁边一头雾水的小吉走出宫殿。
小吉看了眼急匆匆的祝闻祈,又看了眼装作若无其事的娄危,眼神警惕道:“你又对仙尊做什么了!?”
娄危扬眉,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如等回来你自己问他。”
说罢,大踏步顺着祝闻祈的步伐离开。
小吉:“……”
可恶!
仙尊甚至都没问他要不要一起去花神节!
小吉愤愤“哼”了一声,对着娄危的背影使劲挥空气拳。
……
到山下时,果真如祝闻祈所说,街道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侧早就挂起了各色灯盏,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祝闻祈视线扫过一圈,而后抬头去看娄危:“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娄危没说话,只是拉住祝闻祈的手,神情镇定自若:“人太多,先往前走。”
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撬开祝闻祈的指缝,指尖顺着滑下去,与其十指相扣。
祝闻祈一僵,而后咬着牙道:“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娄危语气平淡:“万一走丢怎么办?”
怎么办?
他蹦起来踩到剑上“唰”一下就能上天,画个扩音咒方圆百里都能听得见,除了丢人之外,不存在走丢的可能性。
像是知道祝闻祈心里在想什么一般,娄危手上的力道稍稍加大,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忽悠:“趁着今日休沐,不少玄霜派的人都来此地凑热闹。”
“我自不会觉得丢人……师尊觉得呢?”
草。
把这茬忘了。
一想到那副场景,祝闻祈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道:“算了。”
见祝闻祈轻而易举就被说服,娄危心情很好地勾起唇角,将人又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祝闻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通,干脆稀里糊涂地任由娄危拉着自己走。
街道上的人实在太多,两人顺着人潮向前走,左右也是无聊,祝闻祈眼神乱瞥,去看两侧小贩都在卖什么东西。
三年前卖他玉石面具的小贩还驻留在原地,正卖力地吆喝着,和祝闻祈对上目光时眼睛一亮,朝着他挥了挥手:“客官!”
确认是在喊自己之后,祝闻祈停下脚步,站在卖面具的小贩摊子前:“今日生意如何?”
小贩笑容可掬地看着他:“今日人多,收摊之后若是还有结余,就给孩子带点零嘴儿回去。”
看着小贩真心实意的笑容,祝闻祈低头,目光扫过摊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玉石面具。
“自从客官买了我家的面具之后,生意莫名其妙就好起来了,面具也不愁卖,今日一见您,便想和您道个谢。”
“当初见到客官时,还以为那年花神非您不可了呢!”
面具各个精致,最右侧摆的依旧是熟悉的兔子面具,凸起的鼻尖上染了一抹石榴红,看起来栩栩如生。
见祝闻祈的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小贩相当机灵地将兔子面具递给他:“今日开张见喜,客官就把这个收下吧,不要钱!”
祝闻祈抬头,朝着他温和一笑:“不必。”
说罢后,冲着一旁的娄危抬抬下巴:“付钱,这些都要了。”
娄危顺从地掏出灵石,放在小贩的摊子前:“照他说的。”
小贩张大了嘴,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客官,其实用不了这么多……”
祝闻祈笑容依旧温润:“无妨,他应得的。”
既然已经这么说了,小贩只好将面具全都打包起来,顺手将旁边卖的零碎玩意儿一并搜罗进去:“客官好人有好报,一定和您的这位……”
话说到一半,小贩眼尖地看见两人十指相扣的手,硬生生将话口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和道侣百年好合!”
祝闻祈笑容一僵,险些没维持住。
娄危反倒显得气定神闲,甚至还有空冲着小贩点头:“借你吉言。”
祝闻祈:“……”
小贩喜滋滋地收了摊子,朝着两人挥挥手,准备回家带孩子出来一起看花神大会。小贩的背影逐渐变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后,娄危收回目光,垂眼去看祝闻祈:“师尊买这么多,是为了让他能早些和家人团聚?”
“其一,是因为我的私房钱都用来给你买及冠贺礼了,”祝闻祈同样收回目光,用漂亮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娄危,“其二……”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朝下指了指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带个面具,能少丢点儿人。”
娄危定定注视半晌,片刻后,哑然失笑。
祝闻祈眼神惊愕:“你还有脸笑?”
娄危笑意依旧不减:“只是觉得师尊用心良苦,实在感动。”
“只怕那些同窗看见后,还以为你我二人是卖面具的商贩。”
“若是上来问价钱几何,师尊准备如何定价?”
祝闻祈:“……”
真想把他这张破嘴给缝上。
祝闻祈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从那一长串面具取下兔子面具,扣在自己脸上,语气平平:“谁问就把他的名字记下来,等回到门派内单独给他们‘开小灶’,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修长手指扣上面具后,祝闻祈只漏出一双眼睛来。在灯盏的映照之下,原本不甚明显的幽蓝色显得更加流光溢彩,仿佛灯塔下潮涌漫流的深海。
娄危心下一动,低声道:“那小贩说的不错。”
祝闻祈单手系带子时显得有些笨拙,闻言瞥了他一眼:“他说什么?”
“若是没有意外,那年的花神非师尊莫属。”
说着,娄危伸手绕在祝闻祈后脑勺处,替他调整歪歪扭扭的带子。
“若是出了意外,”祝闻祈思索片刻,“现在坟头草估计都有三尺高了。”
娄危嘴角仍旧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好在没有意外。”
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祝闻祈试图将手从娄危手中抽出,抽了一下,没抽动。
“听说百味轩的桑落酒颇负盛名,师尊可要一同前去?”
祝闻祈长叹了口气:“我还有拒绝的权利吗?”
事实证明,他没有。
一路被娄危带到提前定好的包厢后,祝闻祈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目前的情况。
各色菜肴如流水般送上木桌,桑落酒早就放在一旁温好,种种证据都表明娄危是有备而来。
祝闻祈看了眼席面,又看了眼娄危,语气幽幽道:“说吧,你准备了多久?”
娄危神态自若:“一年前,我将这间包厢包了下来。”
草。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祝闻祈有些一难言尽地望向娄危。
娄危伸手拔掉桑落酒的木塞,清冽酒香瞬间弥漫在整个厢房内,祝闻祈闻了闻,而后眼睛一亮:“好酒!”
斟满后,娄危将酒杯推至祝闻祈面前:“桑落酒烈。师尊酒量如何?”
祝闻祈接过酒杯,一脸神秘莫测的样子,朝着娄危摇了摇手:“你肯定喝不过我。”
娄危眼中笑意更甚,将自己的酒杯同样斟满,朝着祝闻祈一敬:“是吗?”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时,辛辣仿佛要穿透他的喉咙。
祝闻祈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本想呲牙咧嘴,眼角余光却瞥见娄危好整以暇看着他的眼神,只好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也就一般。”
话说到一半,大脑已经变得迟钝,如同生锈的齿轮停在原地不动了。
从脖颈到耳廓,祝闻祈整个人像是被煮熟的虾子一般,红得透彻,眼前也跟着发昏,只觉娄危也出现许多分身。
“师尊?”娄危试探开口。
祝闻祈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声音从喉口发出:“嗯?”
“那信上写的什么?”娄危哄诱道。
良久后,祝闻祈才缓缓地眨了下眼睛。
“……我把它们都藏起来了。”
他轻声道。
第64章
娄危愣怔片刻, 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祝闻祈指的是什么。
夜色如水,外面人声嘈杂,透过木窗隐隐传进来, 更显得包厢内静寂无声。
对面之人双眸雾蒙蒙的, 像是雨后被云雾遮挡的山峦。祝闻祈没再说话, 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娄危。
娄危喉结上下动了动,错开祝闻祈的目光。
桌上菜肴还冒着热气, 却没人动筷。祝闻祈半撑着下巴, 歪头去看娄危:“你不想知道我藏哪儿了吗?”
“什么?”娄危哑声道。
祝闻祈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求我。”
宽大袖袍不知何时层层叠叠堆积在手肘处, 露出一节修长光洁的手臂,一路沿着向上,还能看见平常难以发现的, 位于手腕正中央的一颗痣。
青紫色血管半埋在薄如蝉翼的皮肤里,透过皮肉之下,仿佛还能看见缓缓流动着的血液。那颗痣便随着流淌的血液极不明显地起伏着……娄危屏住呼吸,挪开目光,几乎有些怀疑这桑落酒里是不是被人下了药。
清冽酒香弥漫在整个包厢内, 娄危蹙起眉头, 伸出一根手指在祝闻祈面前晃了晃,提出一个再经典不过的问题:“这是几?”
祝闻祈皱着眉,拍开娄危的手:“我没醉。”
说着, 像是怕娄危不相信一般, 又一把拽过娄危的手,半眯着眼眸,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在娄危手掌上写了个数字一。
祝闻祈指尖带着点薄茧, 轻轻划过手掌时,娄危下意识蜷缩了下手指。
见状,祝闻祈抬起头,在掌心画了个问号。
“你怎么了?”
娄危垂着眼,眼睫挡住了大半情绪。
“真没醉?”他轻声道。
祝闻祈低下头,又在娄危掌心打了个对勾。
“都说了,我酒量很好。”
声线比起平常更轻些,指尖却不大安分,划来划去,仿佛把娄危的手掌当成了自己的画板。
如同羽毛从掌心轻轻拂过,娄危攥住祝闻祈的手腕,手指无意识滑过那颗痣:“当真?”
祝闻祈抽了下,没抽动,干脆任由娄危攥着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又去拿酒壶:“你不会怕了吧?”
娄危没动,语气相当平淡:“若是没醉,你早就抽出剑来砍我的手了。”
说着,依然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大有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凛然。
酒壶里满满当当,祝闻祈对着壶口深深吸了口气,半晌才看向娄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我平常有这么残暴?”
娄危随意点头:“差不多。”
“那也是你应得的,”祝闻祈理直气壮,端起酒壶,下压手腕,而后分毫不差地倒在了离酒杯不远的地方——即娄危的身上。
娄危:“……”
一袭黑衣本就贴身,酒水淋淋漓漓地顺着衣襟一路向下,将身上的轮廓描摹得更加清晰。
“没醉?”他扬眉道。
祝闻祈手还悬在半空中,本就不清不楚的思绪被酒气一熏,更加混沌起来。
“……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良久之后,祝闻祈盯着娄危的衣裳慢吞吞开口。
“想到什么?”平日里祝闻祈极少展现出这副模样,仿佛只有在喝醉时,才会露出他真实性格的一角。因此娄危并未生气,只是耐心当着祝闻祈的捧哏。
“按照话本里的正常发展,”祝闻祈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一般,“这个时候我会慌里慌张地站起来说自己不是故意的,然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帕子,坐在你身上去擦酒渍……”
“就像这样。”祝闻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娄危大腿上,模仿着人的动作走了两步,而后“跪”了下去。
微凉指尖隔着一层薄薄布料摩挲,几乎是瞬间,娄危全身肌肉变得紧绷,连带着呼吸都停滞半瞬。
他仰起头,不去看祝闻祈的眼睛,几乎是有些咬着后槽牙道:“祝闻祈……”
话音落下,祝闻祈眨了眨眼,将手收了回去:“不好意思,演得有点过了。”
“总之,我本以为这种事情只有话本里会出现,”祝闻祈规规矩矩地抽回手,眼神并不澄澈,也没昏头到酒蒙子的程度,“看来还是我见识的少了。”
他盯着那壶酒,眼神中满满当当都是痛惜:“早知道直接对着壶嘴喝。”
娄危半眯着眼,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坐姿,好让对面之人能够忽略过去自己身体某处的变化:“是吗?”
“不说这个,”祝闻祈摇了摇头,“你还没问我藏哪儿了呢。”
娄危深吸一口气,盯着窗外的月色看了半晌,只觉自己今天要把这辈子的耐心都交代在这儿了。
“在哪儿?”
祝闻祈再次扬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求我啊。”
娄危破罐子破摔:“求你。”
祝闻祈仍旧不肯放过他:“没感受到你的诚意。”
娄危:“……”
“…………”
早知祝闻祈是个一杯倒的,今日他绝不会将桑落酒拿出来。
见他一副六亲不认,口齿伶俐还觉得自己没醉的样子,娄危便知自己苦心策划良久的计划泡了汤。
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显露出一丝无奈的意味:“求你。”
终于听到这两个字,祝闻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现在回门派,我带你去见翠花。”
事情走到这步,娄危已经进入祝闻祈说什么都好的状态,闻言便要起身结账。
祝闻祈一把将娄危摁了回去:“先在这儿待着。穿着这身儿出去,别人还以为我对你图谋不轨呢。”
沉默片刻后,娄危还是默许了祝闻祈的行为。
窗外人声鼎沸,半轮弦月不知何时悄然挂上了枝头,如银月色洒了下来,将整个包厢内笼罩住。
祝闻祈身上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然而只看他的外在表现,很难将他和一个喝醉了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镇定自若地转身,伸手,推开木门。
而后和一个看起来相当眼熟的人对上目光。
祝闻祈皱着眉盯了半天,直到对面之人讨厌的声音响起,才将脸和声音对上。
“果真没看错,不枉我一路尾随至此。”
“祝长老,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您在酒楼偷偷和自己的徒弟厮混,不知您的长老名号是否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身上?”
葛安嘲讽的声音响起时,祝闻祈混沌的思绪总算破开一线清明。
娄危闻言也站起身,看见葛安站在门口时,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嫌自己命长?”
葛安冷笑一声,倨傲地扬起下巴:“放狠话谁不会?有本事就真刀实枪地比上两场!”
“铮——”
剑应声出鞘,却不是娄危先出的手。
抽出的剑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祝闻祈神色显得相当平静。
“葛安,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像是才反应过来这里有祝闻祈这么个人似的,葛安缓缓转动眼珠,半斜着看向祝闻祈:“祝长老连这也要凑热闹吗?”
祝闻祈扬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剑鞘上:“你记性果真不太好。”
“当初在演武场发生的事情,需要我再帮你回忆一遍吗?”
话音刚落,葛安一僵,面上的肌肉变得扭曲:“闭嘴!”
祝闻祈相当爽快地点了点头:“可以,那我们不聊这个。”
刚说罢,葛安心底便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
祝闻祈面色从容,语气不急不缓:“你总喜欢说我和娄危厮混……”
闻言,娄危心咯噔跳了下。他垂下眼,去看祝闻祈。
却发现不知何时,祝闻祈酒已经醒了,眼尾眉梢都带着寒意。
“又与你何关?”
像是没想到祝闻祈会这么回答一般,娄危愣怔片刻。
“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厮混到底妨碍到你什么了?难道我和娄危结为道侣那天会请你喝喜酒吗?”
祝闻祈苦思冥想,始终不明白葛安这种人大脑是怎么发育的,就爱追着他和娄危二人咬,一副不撕下块肉来就誓不罢休的样子。
葛安目瞪口呆,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们简直……不知羞耻!”
“怎么地吧,”祝闻祈反倒理直气壮起来,“若是不告发给掌门,你就是孬种!”
娄危站在一旁,眼底同样闪过一丝震撼。
葛安气得脸都憋得通红,指着祝闻祈“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半晌只撂下一句狠话,让祝闻祈等着,而后便甩袖离开。
脚步声渐行渐远,娄危良久才回过神。
他垂下眼,去看祝闻祈。
又不知何时,发现面前之人已经两眼一闭,倒头便要往后栽。
娄危手疾眼快地接住祝闻祈,抬起一条长腿,将门合上。
包厢内重归寂静。
祝闻祈仍旧阖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经睡了过去。
纤长眼睫在他脸上投下淡淡阴影,鼻背上的痣在酒后愈发明显,嘴角还残留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水渍。
娄危低眸,静静等了许久,祝闻祈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
睡着了?
注视半晌后,娄危突然抬起手,用指腹将那抹水渍擦去。
擦去的瞬间,祝闻祈眼睫微颤。
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第65章
回去的路上, 娄危将人打横抱在怀中。怀中之人双眼紧闭,呼吸匀称而绵长,顺从地靠在娄危身上, 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玄霜派没什么人。大抵是因为花神节的原因, 除去值班巡游的弟子之外, 大部分都下山去凑热闹了,只剩下寥寥几个提着灯盏漫无目的地游荡。
不远处有名圆脸弟子正朝着他们走来, 头一点一点, 像是困极了的样子,连带着手中的灯盏也跟着晃动。
娄危凝眸片刻, 认出那是学堂里的某个弟子。
趁着对面还没看见他,娄危果断转身,朝着一条荒僻小路走去。
小路久无人烟, 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占去大半路径。带着裂纹的青石板断了好几块,两侧灯盏里的烛芯早就燃尽,如墨夜色中,一不留神,便可能失去重心, 被翘起的青石板摔个狗啃泥。
一路上娄危小心谨慎, 侧身避过带着倒刺的藤条,绕开高低不一的青石板,借着微弱月光, 将祝闻祈的长睫数得一清二楚。
垂眸凝视半晌, 娄危收回目光,继续凭借着记忆,朝着住所的所在的山峰走去。
……
回到宫殿时,正好碰上了在外守夜的小吉。
小吉看了眼“沉沉睡去”的祝闻祈, 又看了眼泰然自若,带着满身酒气的娄危,眼神惊愕:“你对仙尊做了什么!”
声音之大,甚至惊起了歇在枝头的麻雀。
娄危面色不变,语气淡淡:“再大声点。生怕吵不醒他吗?”
桑落酒的后劲再大,也只是喝了半杯不到,他一路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回来,可不是为了让小吉吵醒的。
小吉顿时噤声,脸色显得十分憋屈。
娄危只是将人抱得更紧,朝着小吉扬扬下巴:“开门。”
平日里,两人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主要是小吉偷偷往娄危的酥酪中加盐,除了第一回没防范到,中了招之外,娄危一直将小吉当作空气处理。
以至于此刻娄危八风不动地站在原地,用怀中的“人质”命令小吉时,显出几分气焰嚣张来。
小吉:“……”好生气,好想打人。
但仙尊还在娄危怀里,不能轻举妄动,万一娄危发疯伤到仙尊,就是自己的罪过了。
想到这里,小吉深深地吸了口气,下定决心今日给娄危的酥酪里加点泻药后,轻手轻脚走上台阶,将殿门推开。
“仙尊要是出了什么好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小吉用气声骂道。
娄危置若罔闻,抬脚走进殿内。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娄危走至床榻前,轻轻将人放在床上。
从头至尾,祝闻祈都闭着双眸,一副昏睡不醒的样子。
娄危坐在床头,静静盯了祝闻祈半晌。
“别装睡了。”
他语气平静道。
说罢,祝闻祈连眼睫都未颤抖,呼吸平稳,仿佛真的已经陷入沉睡之中,娄危只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见祝闻祈不动,娄危伸出手,碰了碰他的脸侧:“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
祝闻祈依旧没有回应。
“死人背在身上很重,走几步就需要停下来休息一下,”娄危捏了捏祝闻祈的脸,“喝醉酒的人同理。”
明显地,祝闻祈呼吸停滞片刻。
“现在起来,百味轩里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话音刚落,祝闻祈便幽幽睁开了眼。
“啊,好神奇,突然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语气毫无起伏,娄危哑然而笑:“是吗?”
说完,祝闻祈不情不愿地从床上起身,一副我为鱼肉任人刀俎的样子:“你还有什么事?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娄危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臣有事要和陛下禀报。”
“也不是很想听,”祝闻祈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面无表情地看向娄危,“先说好,有些你知我知的事情就不用再说了。”
娄危收回行礼的动作,对上祝闻祈的目光。
“我尚有一事不明。”
祝闻祈宽大道袍最上方两颗盘扣不知何时已经解开,若隐若现露出锁骨下的两道重叠伤痕。
按理来说,修仙之人身上极少会留下疤痕,就算受了伤,服了药后伤口很快便会消失。
除非是伤及筋骨。
祝闻祈后知后觉地拉住衣襟:“这个不能告诉你。”
“不问这个。”娄危摇了摇头。
窗外月光如银,斜斜照进来,照得殿内一片朦胧,连眼前之人的容貌都变得模糊。
对面之人跪坐在床上,长发像是刚见面时一样随意绑在身后,有几缕碎发顺着落在脸侧,像是一副水墨画。
眼眸不再是一片雾蒙蒙,幽蓝色调藏在眼底,若是仔仔细细地看进去,就仿佛要将人吞噬进大海深处的漩涡一般。
似乎无论什么时候看向祝闻祈,他面上总是带着一点笑意,因其温和无害的容貌,总是让人忍不住放下戒备与他说些掏心掏肺的话。
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进的玄霜派。
良久过后,娄危收回思绪,开口道。
“……什么时候醒的酒?”
祝闻祈愣怔片刻。
娄危一瞬不眨地看着他,神情专注。
“重要吗?”祝闻祈轻声道。
清冽酒香混合着熟悉气息,他恍惚片刻,以为自己还待在百味轩中。
娄危没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祝闻祈。
是从见到葛安起,还是回到门派后?
还是一开始就没醉过?
宫殿寂静,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祝闻祈垂下眼,率先错开目光。
“你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声音很轻,娄危却将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不算你知我知的范围内?”半晌,他才开口道。
祝闻祈抬眼和娄危四目相对,如银月色在眼中流淌:“解释权在我。”
对视良久后,娄危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上祝闻祈锁骨上的伤口:“唯命是从。”
触碰的瞬间,结了痂的伤口像是有一万只蚂蚁游走在皮肉之下,祝闻祈微不可察地僵硬半瞬,而后伸手将娄危推到一边,自顾自下了床,光着脚走到窗沿前。
明月被云雾遮挡,原本就黯淡的月光透过云层,又透过木窗照进殿内时,已经不剩多少。不知何时,绿萝已经恢复了生机,叶片舒展着,翠绿欲滴。
锁骨上的伤口依旧在发痒,仿佛每时每刻提醒着他做出的荒唐举动。
也不止这一次了。
祝闻祈垂下眼,良久才开口。
“……是还没醒。”
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内。
许久之后,娄危反应过来。他像是有些拿不准祝闻祈这句话的意思似的,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至窗沿前,站至祝闻祈身后。
祝闻祈没说话,也没有流露出抗拒。
他便伸手搭在窗沿上,以一个相当微妙的姿势,将祝闻祈圈在怀中。
祝闻祈背对着他,蝴蝶骨在宽大袖袍下若隐若现,侧脸被碎发挡着,只能看见纤长眼睫半垂落下去。
“祝闻祈。”
不再是平日里调侃,随意,散漫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娄危几乎带着些珍而重之的意味。
手指不知何时因为用力而悄然泛白,娄危忽然觉得宫殿内实在太过安静,安静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时间仿佛从未如此漫长过,每一分一秒过去,都像是在等待未知的审判降临,宣告最终的结果。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不到半刻钟,也许只有一瞬,祝闻祈动了下。
娄危呼吸停滞片刻。
在这一小方狭窄空间内,祝闻祈相当艰难地转过身,后腰抵在突起的窗沿上,微微仰起头,去看娄危。
修长白皙的脖颈全然暴露出来,露出脆弱的喉管。祝闻祈定定注视半晌后,最后只化为一声叹息。
娄危心中一动,伸手捏住祝闻祈的下巴,又朝前走了一步。
鼻尖指尖的距离不足一寸,气息交缠间,门外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
娄危置若罔闻,正欲低头,祝闻祈却像是被敲门声惊醒一般,忽地侧开脸,片刻将错了一拍的呼吸拉回。
“去开门。”祝闻祈低声道。
气氛骤然间被打断,娄危一动不动,开口时语气听不出好坏:“这种时候你也能分心?”
祝闻祈没去看他,只是闭了闭眼:“去开,我不会反悔。”
敲门声越来越急切,像是某种索命符一样,殿内却显得平静异常,祝闻祈阖上眼,没有半分要退步的意思。
僵持的时间逐渐拉长,最后还是娄危先行败下阵来。
喉间溢出一声不明所以的“嗤”声,他松开禁锢着祝闻祈的手,转身去开门。
看见是小吉时,娄危的脸色更臭了。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小吉,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腰间的匕首。
小吉敲得手都疼了,见娄危这么说,毫不示弱地怼了回去:“掌门来了封急信,要你现在过去!”
话音落下,娄危首先看向的却是祝闻祈的方向。
黯淡月色下,连那人的脸都有些看不清。
祝闻祈依旧靠在窗沿上,语气很轻:“去吧。”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娄危神色坚持。
沉默片刻后,祝闻祈“嗯”了声:“等你回来。”
此话一出,娄危始终半悬在喉口的心放回肚子里。
他踏出门槛,在月光下抽出剑,朝着掌门主殿的方向疾行而去。
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缩成一个小黑点时,祝闻祈才收回目光。
“……真是疯了。”
他喃喃自语道。
第66章
……
弦月缓缓下落, 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来,在地平线上投下第一缕光线。
后腰被窗沿硌得生疼,祝闻祈稍稍一动, 全身上下的骨头便像是错了位般“咔哒”作响。他倒吸一口凉气, 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
夜色已褪, 外面尚且是清晨,云雾模模糊糊地笼罩着一切, 让人看得不太分明。
这都过去多久了?
祝闻祈忍不住想到。
“系统?”
“103号为您服务。现在已经是卯时。”
卯时……祝闻祈在心里算了算, 已经过去两个时辰。
到底是什么事情,掌门会将人叫过去两个时辰, 直至现在还未回来,甚至连个回信都没有?
一直潜伏在心底的不好预感在此刻得到滋养,像是要化作无数枝条藤蔓般将人拽下去, 祝闻祈闭上眼,伸手捏了捏眉心,试图将不安的情绪压下去。
“小吉。”
门应声而开,小吉也不知在门外等了多久,看向祝闻祈时罕见地带了点慌乱:“仙尊……”
“掌门的信呢?拿来给我看。”
祝闻祈开口的语气相当冷静, 垂下的手藏在袖子里痉挛。
不会有事……怎么会有事?人肯定还在玄霜派, 如果有危险,一定会第一时间求助他。
小吉惴惴不安地掏出信,双手递给祝闻祈时, 甚至没敢对上他的眼睛。
祝闻祈本想对着小吉安抚性地笑一下, 拆信的手却忍不住发抖,对着信封拆了半天,最后干脆从一旁撕开,从中抽出信件, 一抖——
信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着“要事相商,速到主事殿”,是掌门的字迹,右下角还盖着掌门专用的章。
鲜红色的印泥半干,黏连在纸面上,与墨色字迹形成鲜明对比,刺目显眼。
信纸被攥得发皱,祝闻祈指尖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他放下信,低头问道:“信是谁给你的?”
小吉依旧不敢看祝闻祈,语气怯懦,小到有些听不见:“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
闻言,小吉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我看他穿的是门派里的道袍,又是大半夜找来很着急的样子,就打开信看了眼……”
“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就从主殿那条路上……”
“长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我没注意……”
祝闻祈不说话了。
小吉见他这副样子,身体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对不起仙尊,都是我的错……”
祝闻祈没看他,只是盯着逐渐升起的太阳,不知为何,大脑开始放空。宽松道袍依旧隐隐弥散出熟悉的冷冽气息,祝闻祈莫名有些恍然。
绿萝上的露珠垂垂欲滴,啪嗒落在木地板上,晕出一小片水渍。
祝闻祈回过神来,俯下身,伸手擦去小吉眼角的泪:“你去外面,打听一下有没有别的消息。”
小吉抽抽噎噎地擦掉眼泪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向他:“仙尊你呢?”
“我?”祝闻祈愣怔片刻,而后垂下眼。
“在这里等他回来。”
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如果娄危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他回来面对的,不能是空荡荡的主殿。
小吉云里雾里地点点头,转身出去打探消息。
祝闻祈目送着小吉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台阶下,才收回目光。
他缓缓地,迟慢地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缩在宽大道袍中,将头埋下去,企图从中得到一丝虚无缥缈的安慰。
“你能找到他在哪儿吗?”
“103号为您服务。很抱歉,目标的行踪不在管辖范围内,暂时无法定位。”
祝闻祈缓慢地眨了下眼,再次恢复到沉默当中。
片刻后,系统又干巴巴地补了一句:“宿主不必担心,目标作为本书的主角,不会受到生命危险。”
他有些僵硬地扯起嘴角:“没想到你还会安慰人。”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103号的首要目的是保障宿主一切权益,攻略目标是第二位。”
“是吗。”祝闻祈轻声道。
说完后,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眼睛已经开始发酸发痛,打开的殿门前一片空荡,祝闻祈努力去听,也没有听到类似脚步声的动静。
他在心底默数着时间,一秒,一分,一刻钟……
又一个时辰过去,祝闻祈闭上眼,仰头向后,长长地,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呼出一口气。
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人忍不住朝着不好的方面开始想。只有偶尔的早春寒风经过竹林,拍打竹叶,发出沙沙声响,心底的焦灼情绪却并未因此缓解半分。
“哗啦——”
枝条上的鸟雀被惊起,稀里哗啦飞起一大片,朝着四处散去。
祝闻祈蓦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宿主不在这里等他了吗?”系统开口喊住祝闻祈。
祝闻祈充耳不闻,脚下步伐越来越快,仿佛要带起一阵风。
“不等。”
声线已经开始发抖,祝闻祈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踏出门槛的瞬间,刺目阳光直直洒下。祝闻祈抬手挡住阳光,连片刻都不曾停下,箭步如飞。长长的台阶向下一路延伸,一眼望去,只能看见弥漫在山间的云雾。
一节,两节……
料峭寒风呼啸而过,袖袍跟着鼓起,寒意顺着包裹了全身,祝闻祈却置若罔闻。
耳尖冻得发红,眼睫上逐渐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眨眼,便会“扑簌扑簌”落下。渐渐地,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祝闻祈脚不沾地,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
直到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看见了气喘吁吁的小吉。
祝闻祈急急刹住脚步,在距离小吉不远处停下来,一把抓住小吉的肩膀:“打听到什么了?”
呼吸还没来得及缓和过来,祝闻祈急促喘息着,喉口好像有铁锈味涌上来,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一眨不眨地逼视小吉,和平常的神情判若两人。
“娄危他,他……”小吉同样喘不过气来,声音急促而高亢,仿佛要化作一把利刃,割开混沌茫然的神经。
“他杀人了!”
轰——
脑海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全身血液瞬间凝固,小吉面色焦急地朝他说着什么,嘴巴一张一合,祝闻祈费力地眨了眨眼,外界像是被障壁隔绝在外,他什么都没听到。
杀人?在门派内?
祝闻祈有些茫然地想。
见祝闻祈没什么反应,小吉急得开始跺脚,一咬牙一闭眼,干脆拉着他朝山下走。
……
一直到了仙门广场上时,祝闻祈还有些浑浑噩噩。
广场上人头攒动,嘀嘀咕咕的声音此起彼伏,祝闻祈有些迷茫,转头时,恰好和一名学堂的弟子对上目光。
看见祝闻祈时,那名弟子瞬间噤声,用手肘怼了怼身边的同窗,开始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渐渐地,这种死寂逐步扩散开来,直到整个仙门广场停下了窃窃私语,祝闻祈才回过神。
他推开面前的人群,走向广场的正中央。
广场中央,娄危跪坐在血水当中,散落的长发挡住了他俊美逼人的容貌,让人看不清神情。
祝闻祈视线缓缓下移,看见葛安横在娄危面前,喉间还插着一把匕首。
一击毙命。
仿佛死不瞑目般,葛安的眼睛睁得极大,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尚未退却的恐惧。
“娄危,你可知罪?”
洪亮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广场上每个人都能听见。
祝闻祈抬起头,和端坐在上方的掌门对上目光。
掌门面色肃穆,用眼神示意祝闻祈走开,这里没有他的事。
祝闻祈没动,只是垂下眼,去看娄危。
娄危一动不动,身上被溅射了大量的血液,连脸侧也沾染上血。
半晌,祝闻祈才听见他的回答。
“……弟子知罪。”声音带点哑,却很平静。
“你枉顾同窗情谊,无故伤人,手段残忍,罪孽深重——”
“今判你废去所有修为,此生不得踏入玄霜派,你可领罪!”
“弟子领罚。”
像是早有预料,娄危一个字都未曾辩驳,将所有罪罚悉数领下,声线平静到不可思议。
“好!既已伏罪,即刻起,开始行刑!”
洪亮声音响彻云霄,激起山间停驻的鸟雀飞兽,众人齐刷刷向后退了好几步,将广场中央腾出一大片空地来,空地内,只剩下娄危和祝闻祈两人。
坐在上方的掌门皱起了眉头:“祝长老,即刻便要行刑,你先离开这里。”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祝闻祈,尖锐目光仿佛要刺透脊背,祝闻祈却无知无觉,依旧将目光放在娄危身上。
窒息般的沉默一分一秒拉长,空气似乎都跟着稀薄起来,祝闻祈始终站在原地,没有开口,也没有要挪动一步的意思。掌门眉头紧锁,刚要再次开口,就听见祝闻祈的声音响起。
“是我管教不当,才会让他酿成如此大错。”
直至此刻,娄危才微不可察地动了下,抬起头,与祝闻祈四目相对。
祝闻祈摘下腰间代表着长老名号的玉佩,放在地面上。
“我甘愿替他受罚。”
话音刚落,顷刻间激起一片哗然。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水面上,从始至终都显得相当默然的娄危此刻剧烈颤抖起来,瞳孔骤然缩小成一个点:“你……”
祝闻祈跪坐下去,食指挡在娄危嘴唇前。
他伸出另一只手,将娄危脸上被血液粘住的碎发拨到耳后——
众目睽睽下,他凑近娄危,在唇角落下一个冰凉的吻。
“我们来日方长。”祝闻祈轻声道。
第67章
“道长道长, 今日可有什么新话本?”
“诶呀你起开点,明明是我先来的!”
“别挤呀,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好几个梳着辫子的孩童团团围在一处, 挤得狭窄街道上水泄不通, 有些尖利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简直要将屋顶掀翻一般。梳着歪辫的小女孩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挤了进去,挤得灰头土脸, 却赶不上喘口气, 急急忙忙开口:“道长哥哥,你今日怎么出来的这么晚?”
“是呀是呀, 可让我们一阵好等!”
见女孩这么说,旁边的小孩们纷纷附和道。
“旧疾犯啦,起得迟了些。”
像是一池清泉缓缓流淌而过, 声音响起后,原本吵闹不绝的孩童们像是被施展了什么魔法般,齐齐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聚集在“道长”身上。
“道长”没骨头般懒懒靠在醉翁椅上,宽大的衣袍层层堆叠在一起, 手中不急不缓地摇着把泼墨扇子, 语气慢慢悠悠——据女孩所述,精神气和她家里的老太爷差不多。
但都不须仔细去看,只消打眼一望, 就会发现这名“道长”简直年轻得惊人。
他很少像镇上的人那般将长发全部盘在后脑勺上, 而是用条细带子系在身后。碎发散落在两侧,墨色长发和素白的脸形成鲜明对比,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儿。
最开始出现在镇上时,镇上的人一致认为这位祝道长是从深山中跑出来的吸人精魄的精怪。
可他们警备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位“精怪”始终没有伤人性命的动作。反倒是安安静静在城角住下,经常是一连几月都不见他出门。人们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时,是他在中药铺门前细声细语地求药。
再然后,大家发现“精怪”其实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
镇上的人只知道他姓祝,从前是个仙长,在外游历时遭仇人追杀挑了经脉,一路逃难至此地。见这里风景秀丽,就干脆驻扎下来,准备在此地养老。
对于黄土朝天的人们来说,仙界那些剑术法器齐飞,云端上的人实在太过遥远,祝道长的到来为恰好他们枯燥无味的生活带来一点新鲜感。
凭借着一张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嘴皮子,以及病病歪歪一拳就能被人撂倒的身体,祝道长成功取得镇上之人的信任,在此地安顿下来。
“祝道长得了什么病呀?”
小女孩眼睛很大,有些懵懵懂懂地看向祝闻祈。
祝闻祈回神,收起手中的泼墨扇子,唇角带着一点浅淡笑意:“你们没被鬼压床过么?我今早和那小鬼缠斗了许久,才勉强从床上起来呢。”
“嘁……”
“什么嘛,把赖床说得那么清新脱俗。”
“我都不赖床了,祝道长真羞人!”
祝闻祈但笑不语,过了会儿才开口道:“睡到日上三竿是种福气,你们不懂。”
见这群小屁孩儿还要继续说,祝闻祈急急制止住他们:“好啦,今日我有些事要做,明日再给你们讲新话本。”
“啊……”
失望的声音此起彼伏响起,那梳着歪辫的小女孩不为所动,眼睛依旧亮晶晶地望着祝闻祈:“祝道长,我娘让我送个东西过来。”
“她找见了?”祝闻祈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
见状,祝闻祈总算从那躺椅上站起来,双手轻轻拍了拍,以吸引那些孩童的注意力:“先回去吧,都到饭点儿了,别让家里的大人着急。”
既然祝闻祈已经发话,那些早早蹲守的孩童也只好长吁短叹地离开。人群逐渐散去,院落前只剩下祝闻祈和小女孩儿两人。
祝闻祈朝着小女孩笑了笑:“先随我进去。”
他伸出手,将有些破旧的木质院门推开。刚走进去,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小女孩吸了吸鼻子,甚至能从中闻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雪松冷香。
院落不大,东厢房常年上锁,锁头上干干净净,没有灰。祝闻祈一只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了几声,一只手拉着小女孩的手走进正厅,阳光从外面洒下,晒得正厅内暖洋洋的。厅内摆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并两把椅子,木桌上散落着几卷经书,小女孩努力睁大眼睛,上面的字却跟扭扭虫一般歪歪斜斜,活像是鬼画符。
祝闻祈察觉到小女孩的视线,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等你再大些,便能去学堂识字了。”
“真的吗?”小女孩看向他。
“自然是真的。”祝闻祈半蹲下去,平视着小女孩,“你娘让带的东西呢?”
说话时,那种仿佛带在骨子里的散漫收敛回去,祝闻祈一眨不眨地看着小女孩,认真到和平常判若两人。
直至此刻,小女孩才将背了一路沉甸甸的包袱拿下来,双手递给祝闻祈:“在这儿。”
祝闻祈接过,将包袱放在木桌上打开。一件染着不明显血迹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他凝眸辨认许久后,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多谢你,之后我会上门道谢。”
小女孩歪着头,有些困惑地开口:“这只是一件衣裳而已。道长身体本就不好,为什么要上门道谢?”
祝闻祈学她,同样半歪着头,佯装思考道:“因为对我来说很重要?”
破烂衣裳有什么重要的?即便如此,小女孩还是半懂不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被转移,目光落在窗沿上那盆造型奇特的植物上。
“祝道长,这是什么?”她伸手指向那盆植物。
祝闻祈的目光随着她的手看过去,语气随意道:“是仙人掌。”
“仙人掌?”
“从西域来的。很好养活,放在那儿隔个十天半个月浇一次水,都能活下来。”
仙人掌上的刺在阳光下熠熠发辉,掌茎处干涸开裂的土壤证明祝闻祈话不虚传,确实像是许久没浇过水的样子。
他三两步走到窗沿前,拿起一旁的水壶极其随便地浇了点水,颇有些不顾那“仙人掌”死活的意思。
“我娘说绿萝也好养活。”
话音刚落,祝闻祈手上的动作一顿。
从小女孩的角度看过去,祝闻祈垂着长睫,举着水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深深的,长久的回忆当中。
许久过后,她才听见祝闻祈恢复了神情,继续给马上要被“淹死”的仙人掌浇水。
“绿萝确实好养活。”
“那道长为什么不养绿萝?”
起码绿萝看起来要比这长满尖刺的球状植物好看得多。
祝闻祈又伸出手,捂在嘴前咳了好几声,比刚进来时咳得更加剧烈,听起来像是要将胆汁一并咳出来似的。
他面色比往常更加苍白,隐藏在宽大长袍下的身体薄的像一片纸,仿佛风一吹就能吹倒。
缓了许久后,祝闻祈才朝着小女孩笑了笑:“怕自己睹物思人而已。”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水壶,走进厢房内,不知捣鼓了多久,再出来时手里攥了一把糖。
祝闻祈将糖塞在小女孩衣裳两侧的布口袋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啦,你先回去吧,在我这儿待久了,怕把病气过给你。”
说着,又忍不住偏头咳嗽起来。
小女孩相当懂事地点头,让祝闻祈将她送出小院外。
走到外面时,她忍不住抬头去问:“道长哥哥,今日有别的镇上的人来咱们这里表演,你不去看吗?”
祝闻祈笑容浅淡,斜斜倚在门框上,开口时的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儿:“什么表演?大家都去了吗?”
“我也不知道,”小女孩摇了摇头,“好像……是青岩镇过来的吧?”
原本散漫的神情在听到“青岩镇”时僵了一瞬,祝闻祈离开倚靠着的门框,语气带了点严肃:“青岩镇?”
“好像叫这个名字。”被祝闻祈这么一问,小女孩也有些不确定了。
思索片刻后,祝闻祈当机立断,对着小女孩道:“等我一下。”
说着,他回到小院中,没过多久,又披着一件大氅走出来,脸上挡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小女孩抬头看了看今日的艳阳天,又看了眼将自己裹成粽子的祝闻祈,眼底带上一丝不解。
祝闻祈解释道:“人太多,万一当初追杀我的那个人发现我怎么办?”
虽然不知追杀祝道长的人为什么会来他们这种偏僻小镇,但小女孩还是相当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祝闻祈朝杂耍表演的地方走去。
今日天气好,不少人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口边晒太阳边闲聊,经过时,听见他们讨论大多是同一件事。
“听说了吗?最近玄霜派的娄仙长又下山杀了好几只大妖,那魔界的魔物都被他杀得不敢出来了!”
“是啊,你说那娄仙长不仅修为高,人还勤快,这几年几乎每天都能听见他又去哪哪哪儿杀了魔物,从没见他休息过。”
“可能就是嫉恶如仇吧……诶,小祝,今天出来玩啊?”
疾行的步伐急急刹住,祝闻祈停下来,装作没听见他们讨论的内容般,朝着几人点头示意:“出来凑个热闹。”
“说起来,我们小祝之前不也在仙界游历过几年吗?”
“小祝见过娄仙长吗?”
久无波澜的心跳蓦地错了一拍,那些早就尘封谷底的记忆仿佛找到了某个出口,一连串喷涌而出,复杂情绪瞬间充斥了大脑,祝闻祈恍然间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装满水的气球,只需一根银针,那些记忆便会哗啦啦全部倾泻而出,直到将他溺毙其中,才肯罢休。
祝闻祈裹紧身上的大氅,有些答非所问:“他这几年……不曾休息过吗?”
第68章
“小祝你说什么?”
“……没什么。”祝闻祈摇了摇头, 整张脸埋在毛茸茸的大氅里,又低低咳了几声。
“系统。”
“103号为您服务。请问宿主有什么需要?”
“数值点还剩下多少?”
“正在为您查询……经查询,宿主您当前剩余数值点为138点。”
当初跑路时还留下不少没用完的数值点, 一路死遁到这里后因为没银钱没药材, 花了不少数值点来兑换必需物品。最后零零碎碎, 只剩下这么点,以备不时之需。
路上, 祝闻祈一边走着, 一边打开了久经尘封的系统商城,神识上下滑动着面板, 目光专注,试图搜寻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片刻后,祝闻祈目光停留在商城的左下角。
一张散发着荧蓝色光芒的小圆球静静待在角落, 下面简明扼要地标出了其主要作用——改变当前样貌,15天内有效。
非常适合他。
祝闻祈当机立断,以68点的价格收入囊中,立即点了使用。
所以当小女孩扭头想和祝闻祈说什么的时候,迎面却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她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啪”地坐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
她伸手指着祝闻祈,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祝闻祈轻咳两声,朝着小女孩晃了晃:“是我。”
小女孩仍旧坐在地上, 闻言缓缓眨了眨眼, 半晌才张大了嘴巴:“道长哥哥?”
面前之人五官里四官都普通到让人过目即忘,只剩下一双带着点幽蓝色的漂亮眼眸,能勉强将面前之人和原先的“祝道长”联系起来。
“诶,”见小女孩认出他来了, 祝闻祈笑了笑,再次压低嗓子,听起来有点像公鸭嗓,“这不是防止被人认出来嘛。”
小女孩有点愣愣的:“道长哥哥还会易容术?”
祝闻祈伸出手,将小女孩拉起来:“行走江湖必备技能而已。要是想学,以后教你。”
伸出的一节手臂瘦得过分,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关节突出,苍白到有些触目惊心。小女孩没敢使劲,半借着力自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娘说,当初见到道长的时候觉得道长像天神下凡一样,唰唰唰就把那些人都打倒了。”
两人一道走着,一道闲聊,祝闻祈闻言扬眉,笑里带了点无奈:“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小女孩相当认真地开始回忆,“还说当时和道长哥哥并肩的那位道长同样英武不凡,冷着脸就让青岩镇里所有人都乖乖将那‘驱魔镜’交出来了,后面县令下任,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小女孩絮絮叨叨的,祝闻祈在旁边听着,最后做出总结性点评:“后面那段倒是记得不差。”
“所以那位道长哥哥去哪里了呀?怎么没跟过来和你一起?”小女孩停下脚步,仰头望向祝闻祈。
话音落下,祝闻祈脚下的步伐一顿。
这小孩儿怎么专往人心窝子扎?
手法快准狠,主打一个措不及防,连编瞎话的空档都没给他留出来。
“这个……”祝闻祈绞尽脑汁,对着小女孩睁得大大的眼睛,最后也只得泄了气,“很难说,说不定现在见面,他都认不出我来了。”
“怎么会?娘和我说你们看起来感情很好的样子。”小女孩较了真,有种不刨根问出底来誓不罢休的架势。
“你娘那会儿也没多大,”祝闻祈双手捧住小女孩的脑袋,强行将她转正过去,“她能记得什么?”
再者说,他和娄危两人到青岩镇的时候,似乎好感度还是负数。上次到青岩镇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祝闻祈皱眉想了半天,发觉自己也有些记不清了。
他佯装不在意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翻那老黄历作甚?”
祝闻祈将手搭在小女孩肩上,轻松道:“好啦,不是要去看杂耍吗?”
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小女孩才从那张陌生的脸上寻求到一丝熟悉感。她松了口气,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祝闻祈闲聊着,继续朝前走。
青岩镇距离这里不算远,因为没有学堂,大多数青岩镇的孩子都选择在祝闻祈所居住的地方上学。沿着黄土路左拐右拐,两人总算在一间小院前停下。
小女孩踏上台阶,伸手“叩叩”在门上敲了两声。木门应声而开,露出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的脸。
祝闻祈提前将易容术卸了,见到祝闻祈时,女人愣了下,然后将门彻底打开:“祝道长今日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小女孩快跑两步,扑在了女人身上,撒娇道:“道长哥哥听说有杂耍,就跟着我一起来了。”
祝闻祈朝着女人温和一笑:“我是来登门道谢的,多谢你找到当年那件衣裳。”
女人摸了摸怀中小女孩的头,而后对着祝闻祈连连摆手:“您太客气了,当初若不是您和那位……黑衣裳的道长,我恐怕早就没命了。”
提起那人时,女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祝闻祈,见祝闻祈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祝闻祈面色不变,连嘴角的弧度都没什么变化:“职责所在而已。”
看了眼渐晚的天色后,他对着女人道:“还有些事要办,先走了。”
女人拍了拍怀中小女孩的背:“和祝道长说再见。”
小女孩探出头:“道长哥哥再见。”
“再见,记得明日来我这里吃酥酪。”祝闻祈朝她挥了挥手。
听见这话,小女孩的脸皱成一团,又往女人怀里缩了缩:“道长哥哥做的酥酪太甜了,我才不要。”
祝闻祈:“……”
可恶,居然不能欣赏他做的酥酪!
他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小女孩的额头,而后便长吁短叹地背手离去,背影还带着一丝仓惶的,连自己都未察觉清楚的窜逃意味。
像是要逃避某种突然被勾起的回忆般。
直至背影逐渐消失,女人才收回目光,对着小女孩叹了口气:“以后若是祝道长请你吃酥酪,我们小清尽量不要拒绝,好不好?”
小清神色懵懂:“为什么?”
“他在这里生活得不容易。”
“……我们小清在外交了新朋友,或者是受了委屈,都能回来和娘说,对不对?”女人半蹲下身,温柔地注视着小清。
小清半懂不懂的点点头。
“但祝道长不一样,他……”女人说到一半,看着自己的孩子,嘴巴张了半天,却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
她一介外人,尚且不能言明祝道长的处境,何况让一个半大孩子去理解?
最后,女人只是摸了摸小清的头:“总之,小清在祝道长那里吃完酥酪后,娘回来给你做酸梅汤喝,好吗?”
“好!”
……
祝闻祈对此一无所知,在青岩镇城郊处又重新换上易容术。凭借着模糊记忆,他在城内跟个没头苍蝇一样找了许久,不知不觉中在同一条主道上往返了许多次,连过路的人都朝他投来异样目光。
不怪旁人多疑,实在是祝闻祈将自己裹得太过严实,行踪还鬼鬼祟祟,若是再来返个两次,估计就要报官送押他到官府去了。
最后夜幕降临,街道两侧的灯笼逐个亮起,祝闻祈才在一条小巷前停下脚步。
当年那座宅院显得更加破败,被火烧过的地方依旧黑黢黢的,横梁横七竖八地倒在地面上,连块儿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躲过看起来摇摇欲坠房梁,蹑手蹑脚走过焦黑的土壤,靴子踩在上面时,甚至能听见奇异的“咔嚓”声响,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东西。
一直到宅院中央后,祝闻祈才松了口气。
夜凉如水,宅院中的一切都笼罩在模糊夜色当中,祝闻祈眨了眨眼,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院子里空荡荡的,当初在娄危幻境中看到的,横七竖八的尸体早就被官府抬走,只留下地面残留的一点暗色血迹。
他在院子里走走停停,从门口到后院转了好大一圈,愣是什么都没能发现。
……还以为能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祝闻祈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长身站立在庭院中央,几乎感觉身上为数不多的精神气又被抽走一点。
原来这些年的猜想,连一点支持的证据都找不到吗?
那自己还在坚持个什么劲儿?
宅院内安静得可怕,寒风从中呼啸而过,祝闻祈猛地侧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咔嚓——”
剧烈咳嗽声响中,有什么微弱的动静响起。
“谁!”祝闻祈厉声道。
咳嗽总算停下,祝闻祈屏息凝神,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声响发出的地方。
一刻,两刻……
原先的角落再次发出一点脆弱声响,而后从那处角落中,踏出一条黑色长靴来。
他悄然后退一步,目光警惕,顺着长靴向上看去——而后在那人腰间佩剑上,看见了熟悉的金色羽毛标志。
心骤然间沉到谷底,祝闻祈死死盯着来人隐藏在面罩后的眼睛,冷冷道:“谁派你来的?”
那人扎了个马步,抽出佩剑,剑尖直指祝闻祈咽喉。
“你又是谁?”
他语气里明显带了点困惑。
祝闻祈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视着面前之人。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既然金羽阁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这几年探索的方向没出岔子……
只要从这人口里撬出来点儿什么,功夫就不算白费。
想到此处,祝闻祈眼尾眉梢带上一丝冷意,伸手去摸腰间——
……
坏,跑路的时候忘记把佩剑拿上了。
第69章
祝闻祈默了默, 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不知道是该收回去还是干脆赤手和对面拿着长剑的人互搏。
跑路这么久,他头一次怀念起狗蛋。虽然狗蛋和别人的剑长得没什么区别, 但好在名字比较特殊, 喊出狗蛋的名字时几乎所有人都会下意识低头, 然后被他出其不意,两三招干倒。
对面之人屏住呼吸, 依旧相当警惕地盯着祝闻祈, 一动不敢动,生怕他突然来个偷袭什么的。
祝闻祈很想说你别防了, 其实上来两拳就能把他给撂倒,连剑都不需要用。但鉴于目前的情况,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想着想着, 祝闻祈干脆站在原地沉思起来,对面的人又不敢轻举妄动,蹲马步蹲得腿都酸了,才忍不住发问道:“还打吗?”
祝闻祈试探道:“还有不打的选项?”
那人崩溃:“你上来就要我自报家门,不是要打是什么!”
祝闻祈:“……”
他心虚地挪开目光:“习惯了……”
得了一种看到金羽阁就想上去干架的毛病。
说着, 他咳了两声, 语气真诚道:“不好意思,你看我这个样子,怎么会是来打架的呢?”
说着, 祝闻祈指了指自己腰间:“哪有人打架连剑都不带的, 你说是吧?”
那人见祝闻祈腰间确实空空如也,别说剑了,连个法器都没有,看样子的确不是来打架的。
虽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按照现下的情况来看,祝闻祈确实没有威胁力。那黑衣人依然举着剑,警惕地盯着祝闻祈,开口道:“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祝闻祈照旧使出忽悠大法:“和你来这里的目的相同。”
“他们不只委派了金羽阁?”黑衣人眼中困惑更甚。
他们?
祝闻祈敏锐捕捉到这两个字眼,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是。”
面前的黑衣人衣着普通,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标志,大概只是金羽阁中最基层的打手,看起来涉世不深,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话来。
黑衣人面色有些迟疑:“我怎么不知道?”
祝闻祈面不改色:“此事事关重大,金羽阁自然不可能告知所有人。”
“你知道我是金羽阁的?”黑衣人震惊道。
祝闻祈:“……”剑上明晃晃地带着金羽阁的标志,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想不认出来都难吧!
起码可以断定这黑衣人历练很少,连基本的伪装都还没学会。
想到这里后,祝闻祈微微站直了身体,将双手背在身后,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自然。”
“既然我们都是同一目的,现在就不必刀锋相向了吧?”祝闻祈抬了抬下巴,指着黑衣人手里握着的剑道。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而后干脆利落将剑收回剑鞘中,点点头:“好。”
祝闻祈:“……”好好骗,金羽阁让他们出来历练之前没做过反诈培训吗?
“找见什么东西没?”黑衣人收回剑后,连带着警惕心也一起收回去了,对着祝闻祈道。
“没有,”祝闻祈摇了摇头,“这把火烧得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当初将阿清救出来之后,他一直对旁边那具尸体耿耿于怀。没名没姓,没有身份,却凭空死在了那里……娄危一开始的追查,是不是就是为了那具尸体来的?
难道当时的那场大火中,不只有娄危一人活了下来?
念及此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条线千丝万缕地联系在了一起,源头却始终被一团迷雾遮挡着,让人看不分明。
黑衣人想了想,开口道:“他们和金羽阁透露的不多,只说在后院地里埋了点东西,不知道有没有被火烧光。”
后院?
祝闻祈目光顺着看向后院。中间的厢房基本倒的倒,塌的塌,即使两人现在站在前院中,依然能依稀看到后院的光景。
没多犹豫,祝闻祈抬脚便要往后院走。凌冽寒风再次穿过宅院当中,带起一阵呼啦作响的动静,在夜半时分,显得这里鬼气森森起来。
寒意无边无尽地包裹着他,像是有数万根冰锥直直刺入骨缝中一般,连思绪都被冻得空白半瞬。
祝闻祈拉了拉身上的大氅,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来。
黑衣人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见祝闻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忍不住发出疑问:“他们为什么会让你来找?”
样貌平平无奇,微微弓着背,全身上下唯有眼睛还有些记忆点,但和街上的路人也没什么分别。
祝闻祈心想要是谁都和你一样拎着一把带标的剑就出来调查,大家早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谁还闲得没事儿琢磨那么多阴谋诡计做什么?
但他没说出来,只是笑笑道:“可能我看起来比较靠谱?”
“可你明明连季节都分不清,”黑衣人毫不留情指出,“明明是夏天,晚上还要披个大氅出来。”
祝闻祈:“……”
这黑衣人废话怎么这么多?
想你了,狗蛋。
若是跑路的时候记得拿剑,现在也不至于站这儿和这直愣愣的傻子打太极。
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压下性子道:“从前有人提醒,现在忘性大,想不起来。”
在玄霜派的时候祝闻祈很少考虑这些,常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时胡乱将衣裳套上,出门时若是冷了,就返回来将放在殿门口的披风拿上。
再不济,溜达到学堂后,娄危也会一边冷着脸叫住他,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给他穿上。
祝闻祈微微出神,片刻后才听见黑衣人喊他:“就是这儿。”
说着,停下脚步指了指已经被烧得焦黑的土地。
土地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踩上去还会发出“咔嚓”的轻微声响,祝闻祈半蹲下去,没看出什么端倪。
“确定?”他抬起头去看黑衣人。
黑衣人点点头,同样蹲下去,抽出腰间佩剑,拿剑尖挑起一点土壤来:“他们说的就是这里。”
他们……
祝闻祈在心里咂摸了下这两个字,觉得黑衣人口中说的,要不然是知道内情的,要不然就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
如果是后者,不仅没有去主动联系娄危,还率先和金羽阁达成了合作——说不定当初那场大火之中,就有他们的手笔。
在祝闻祈思考的时候,黑衣人已经动手往下挖了。他离得不远不近,静静看着,没有说话。
吭哧吭哧挖了半天,黑衣人脸都憋得通红,剑尖总算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碰到的时候,还会发出金属碰撞的“当啷”声响。
见状,黑衣人干脆把剑扔到一边,又用手向下挖了一段,而后把那个黑黢黢的东西捧了出来。
他伸手拍掉上面的灰尘,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去问祝闻祈:“这是什么?”
物件通体漆黑,呈容器状,上面还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不知为何,祝闻祈总觉得这容器有些邪门。
辨认了好一阵后,祝闻祈凭借着当初在玄霜派翻到的那些经籍找到了对应之物。
“用来献祭的。”祝闻祈断定道。
“献祭?”
“是,”祝闻祈伸出手,面色不自觉变得凝重,“献祭法阵通常需要某种法器来镇压,这就是用来镇压的法器。”
“难怪……”黑衣人了然地点点头,“他们说当初早早就准备好献祭娄危,结果突然一场大火,计划就只能搁置了。”
祝闻祈心底突然咯噔一声。
他转头,直直盯着黑衣人,语气几乎带了些偏执:“献祭娄危?”
……娄危知道吗?
他知道这座宅邸里,曾经有人想要他的命吗?
一想到这些,祝闻祈莫名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然地,喉咙莫名发痒,祝闻祈猛地侧过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仿佛突然有液体拥堵在喉口,咳到后面祝闻祈开始干呕,连着呕了好几次,低下头,只看见鲜红的血摊在焦黑土壤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祝闻祈积攒起最后一点力气站起身,踉踉跄跄找到一棵枯树,扶着树干开始咯血。
黑衣人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祝闻祈的侧影。
他总算反应过来,就算那两个人还委派了别人来一起调查,又怎么会不知道后院里有什么,怎么会不知道献祭娄危的事情?
根本就是来套话的!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黑衣人捡起地上的剑直直指向祝闻祈,冷声道。
“什么目的……”祝闻祈半倚在树干上,闭了闭眼。
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眼前模模糊糊,别说剑指着他了,他连黑衣人在哪儿都看不分明。
后院寂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偶尔从中呼啸而过。
什么目的?
他只是替自己的小徒弟感到不值当。
祝闻祈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平静。他伸手,斜斜在手掌划下一道。
血珠立刻从中渗出,体温仿佛也跟着渗了出去,祝闻祈离开树干,垂下的手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以指代剑。
……
“剑来!”
第70章
寒色长弧劈开如墨夜色, 再一眨眼,祝闻祈垂下的手中便多了一把剑。
黑衣人瞳孔地震:“你不是没有佩剑吗!”
祝闻祈八方不动地站在原地,心里的震惊同样不比黑衣人少。
草, 怎么这种破地方都能让他喊出一把剑?
有修士在这附近?
祝闻祈心中疑惑颇深, 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他微微转动手腕, 锋利剑刃便反射出黑衣人的脸。
“现在跑还来得及。”
在玄霜派呆了十年之久,约莫度过了他人生三分之一的长度。有时候祝闻祈坐在院子里发呆, 发觉自己已经不太能想起从前的记忆——他反而对玄霜派更有归属感。经年累月之下, 拿剑比拿毛笔更加熟悉。
譬如此刻,他沉着脸抬眼看向对面的黑衣人, 一双眼眸沉静如水,却莫名让人感到灭顶般的恐怖感。
仿佛不消片刻,他就能让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里一般。
黑衣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握剑的手更加用力,咬着牙道:“都到这步了,你还能放过我?”
祝闻祈心想我当然可以放过你,他现在跟用纸糊的没什么区别,拢共这点力气, 全用来撑着身体勉强不发晃, 以及手中的剑不要掉在地上。
“你可以试试。”他语气平淡,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黑衣人。
按理来说,大部分剑修的本命剑中都有剑灵, 贸然落在旁人手中, 不仅容易使不出招式,还有极大可能伤到自己。但这剑不知什么原因,居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他手中,甚至还隐隐想要撑在地面上, 权当作他的拐杖。
祝闻祈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眼睛虽然盯着对面的人,思绪却忍不住飘到了千万里之外。
若是今天栽到这儿了,他也没来得及写遗书……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给娄危托个梦,让娄危把翠花烧给他。
黑衣人依旧警惕地盯着祝闻祈,手中力道片刻不敢放松,一时间竟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表面上,这人看起来不堪一击,但执剑的姿势又相当熟练,绝不是初入仙道的修行者。可出来之前金羽阁跟他说过,这次行动最好不要让旁人知晓,若是无法避免,就把涉事之人全部灭口。
他能打得过对面这人吗?
黑衣人陷入纠结当中。
祝闻祈敏锐察觉到这点,从容不迫地摆出第一招起手式。
剑身一横,立即有无匹剑气从中泄露出来,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向黑衣人!
黑衣人一惊,急促后撤好几步,剑气紧追不舍,誓不罢休般死死贴着黑衣人——经过之处皆被横着劈成两半,枯树上所剩不多的叶片被切割,飘飘荡荡落在地面上。
层层推进的剑气下,仿佛已经能预想到黑衣人的下场。
黑衣人额角上已经冒出冷汗,死死咬着牙关,剑在空中胡乱飞舞,一部分剑气被打了回去,一部分依旧追着他跑。
而被打回去的那部分剑气,在路经祝闻祈时,还会小心翼翼地绕过去,还顺便把祝闻祈耳边多余的碎发削去一缕。
祝闻祈大为震撼。
智能追踪型剑气!?
现在仙界已经进化成这样了?
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和黑衣人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黑衣人崩溃了:“你养的这什么剑灵!”
随便喊一声喊过来的,他怎么知道?
“都说了让你跑了。”祝闻祈干脆将剑尖插在地面上,半倚在剑身上,气定神闲地看着黑衣人四处逃窜。
看了半天,祝闻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剑气实在太多,刀光剑影间身上多出好多伤口,黑衣人窜到宅院摇摇欲坠的围墙上,转头对着祝闻祈咬牙切齿道:“我还会再回来的,你等着!”
说罢,着急忙慌地逃了出去。
宅院内再次恢复安静,祝闻祈等了一会儿,确认那黑衣人不会再回来之后,身体一软,跌坐在地面上。
他垂下眼,去看那柄剑。
那柄剑也安安静静地横在地上,仿佛刚才那么智能的剑气不是它挥出来的似的。
祝闻祈对自己认知相当清晰,自从被废去修为后,别说使出招式了,他刚才能拿起剑都属于超常发挥——那些剑气自然也不属于他,应当是剑的主人存在剑灵中,以备不时之需。
按照剑气来推断,这柄剑的主人也绝不是平庸之辈。
只是剑柄上没有标志,剑背锋锐,却和别的剑也没什么不同。
上面连个剑穗都没有。
祝闻祈摸着下巴辨认了半天,尝试着发问道:“你有自我意识吗?”
剑仍旧安静躺在地面上,没有要回应他的意思。
这可就难办了。
祝闻祈犯了难,半晌又开口问道:“你主人在这附近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什么意思,剑灵难道也会出走?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思索了半天,最后选择使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交流:“你要是想先跟我回去,就敲两下剑柄,如果不想跟我走,就敲一下。”
这下剑总算有了反应,对着地面敲了两下剑柄。
看来是愿意跟他走。
祝闻祈松了口气,撑着站起身来,将横在地面上的剑捡起,顺便拍了拍上面的土:“走吧。”
刚才的打斗并未惊起街坊邻居,夜半三更时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道上的灯笼全灭了,安静到只能听见祝闻祈的脚步声。
青岩镇距离他的城镇不算远,祝闻祈走走停停,偶尔停下来喘口气,想要问问剑灵有没有在附近感知到自己的主人,剑灵不知是装死还是劳累过度,一点反应都没有。
无法,祝闻祈只好接着往回走,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走回自己的小院前。
刚沾上床,一阵浓重的睡意便涌上了大脑。祝闻祈连外袍都没来得及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两眼一闭便要昏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却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脸侧。
他勉力睁开眼,明晃晃泛着寒光的剑身映入眼帘,正以一个相当诡异的姿势贴在他脸侧。
草!
这什么鬼东西!
困意立马被驱散,祝闻祈猛地从床上爬起来,面露惊恐地看向那柄剑。
难道是趁他病要他命吗!?
被祝闻祈盯着,剑反而又不动了,直直趴在床榻上,开始装死,好像刚才的事情不是它做的一样。
祝闻祈屏息注视了半天,剑却始终没什么动静,仿佛刚才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毫无疑问,这柄剑已经养出了剑灵,却不知什么原因,不能开口和人交流,还行为古怪,让人捉摸不透。
这得是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养出这样的剑灵?
他忍不住对剑的主人产生一点好奇心。
“那什么……”斟酌半晌,祝闻祈开口道,“虽然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出于什么原因,但谢谢你救了我。”
剑没什么反应。
祝闻祈继续说:“等天亮之后,我去找你的主人,好不好?”
剑动了动,却是朝着床榻里面挪动的,而后又开始躺尸。
嗯?
祝闻祈看着剑,突然福至心灵,试探着开口:“你要睡里面?”
剑敲了敲自己的剑柄。
还挺通人性。
祝闻祈乐了,放下心底的戒备,朝着剑点了点头道:“行,我晚上睡姿不好,你担待着点儿。”
万一因为自己翻身就酿成血案,那死法属实有些新奇。
捋清楚剑的用意后,困意再次沉沉涌上心头。祝闻祈打了个哈欠,慢吞吞脱掉外袍,只剩下一件单薄里衣,钻进被褥中闭上双眼。
稀奇的,这晚没有再做光怪陆离的梦,他难得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祝闻祈再次和怀中的剑“四目相对”。
祝闻祈:“……”
这到底是什么品种的剑灵?
他几乎有些匪夷所思起来,摸着下巴道:“你主人平常也会陪着你一块睡吗?”
剑敲了一下剑柄,意思是不会。
短短几次交流,这剑灵已经学会了最简单的表达“是”与“不是”的方式,颇通人性。
就算不会说话,感觉再培养培养,能用摩斯电码和它交流。
想归想,祝闻祈还是没实行,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裳:“昨天说好了,白日里要去找你主人。”
实在罪过,他没想到喊一声剑来,真能把别人的剑喊到这里。万一这剑灵的主人正在和别人打架,那就麻烦了。
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祝闻祈收回目光,视线落在床边的铜镜上。
易容术还没消失,正合他的意——若剑灵的主人认出他来,又是一件麻烦事。
扣好最后一颗盘扣后,祝闻祈捞起床榻上的剑,接着问道:“能感知到你主人在哪个方向吗?”
剑灵装死。
祝闻祈伸手在剑身上弹了个脑瓜崩儿。
剑灵不情不愿地敲了两下剑柄。
“哪个方向?”他又问了一遍。
剑灵在祝闻祈手中动了动,剑尖朝向小院木门的方向。
目光顺着看过去,像某种巧合般,院子外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祝闻祈走出正厅,穿过前院,来到院门前。
没多想,他伸手去拉木门。“吱呀”一声,两侧木门应声而开,露出敲门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