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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章

    谢定夷的书架上确实有许多世所罕见的典籍孤本,甚至还有很多古画和字帖,好几个卷轴都被随意的堆放在底层,沈淙随便抽了一个展开,发现是前朝名家蔡问樵所绘的松烟鹤影图,素绢刚展开,便见一只仙鹤引颈而翔,翅底生云,喙尖衔月。

    沈淙拿着木轴,小心地将它铺在窗边的小榻上,随着画面舒展,便见一笔素翎破开了苍茫雪色,鹤足纤若游丝,垂露揽风,仿若遨游太虚,远峰隐现处,一羽独眠于虬松之下,尾翎浸着黛青,颈项微弯,苔石间题着两行褪金的小字,有道是:“乘化以归尽,抱孤而守白。”

    最巧妙的是那朱砂印章所盖的位置正在鹤顶,乍一望去只以为是鹤顶丹砂,再细望才能看到问樵二字,隐隐可以感得画者愿同鹤影共游太虚之意。

    这也是蔡问樵画作中最常见的藏名手法了,如今市面上的画很多都会用这种办法来鉴别真伪。

    这边沈淙细细赏画,谢定夷也在专心致志地批着文书——先前敕阳关叛乱一事已被彻底平息,严文进也已就地处决,但吾丘寅的行踪断于昭平边境,大有可能进入西羌境内。

    当年西羌势强,她攻下燕济和东宛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遣人去西羌和当时的皇帝淳于渊谈判,定下合盟,言明只要谢定夷在中梁一日,就不会主动犯西羌之境,同时还会在边境开互市,助商贸,让两国百姓安居乐业,为表诚意,还带去了很多有关于水利兴修和田地灌溉的书籍,以表中梁和西羌和平共处之心。

    西羌国内大河不多,百姓多以游牧为生,和百年前的凤居草原有些许相像,兵力中也是骑兵较为强势,尤其不擅水战,而当时的皇帝淳于渊对燕济时不时的试探和冒犯也厌烦已久,在得知中梁和燕济交战后的第一时间选择了作壁上观,随后覆灭的东宛则是因为距离实在太远,就算他想插一脚也是有心无力,等他能加入到这盘棋局的时候,中梁已经彻底吞并了燕济和东宛版图,成为了雄踞一方的存在。

    要说起来,原本四海列国各据一方,勉强还算平衡,西羌虽与邻国昭矩交恶,但毕竟势力相当,谁也吃不了谁,可偏偏就是燕济地处中原,总是怕自己被夹击,日夜练兵夜也练兵,时不时地就骚扰一下各国,甚至还一直打压偏安一隅的中梁,原以为以中梁皇帝一退再退的惯性,或许就会被燕济彻底吞吃,谁知出现一个谢定夷,在燕济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突然开战,将骤然打破了列国原本尚算平衡的局势。

    现下中梁主动派人前来说和,淳于渊忧心之余自然也忌惮,若同意了,待到中梁势大,未免不会对自己出手,那时候就太过被动;若不同意,中梁一定会把自己列为对手,也有可能会去和西羌一向交恶的昭矩合作,三面夹击,先死的肯定是自己,若是还隔岸观火,也一定会引起别国的不满。

    怎么选,都不像是一条善终的路,只不过是先死后死的问题。

    当时的淳于渊前怕狼后怕虎,心中那一杆秤正值左摇右摆的时候,若说有什么可趁之机,那便是这位皇帝已经在位了五十载,彼时已近八旬,年事已高,正是想要善终的时候。

    只要生前过得好,死后就算被挫骨扬灰也不干自己的事了,而当时的中梁刚刚拿下燕济和东宛,尚且疲乏,最害怕的就是多线作战的,所以谢定夷当时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几近谋算后,谢定夷提出让自己长姐谢定仰以及当时还是礼部侍郎的方赪玉前去游说,一则,皇室成员进入别国领地,既是表诚意也是威压,二则,趁着谈判的机会看看西羌国内的境况到底如何,也便于安插暗桩和人手。

    好在最终的结果也没有脱出谢定夷的意料,淳于渊同意了这项盟约,甚至在攻打昭矩之时出了一万兵力帮她堵住残兵,助中梁以更少的伤亡拿下了该国。

    只可惜昭矩刚刚拿下,西羌就传来了淳于渊逝世的消息,其女淳于通顺利继位,此女非正宫所出,性子颇为狠辣,虽然没有在登基之初毁掉和中梁的盟约,但谢定夷知道也是迟早的事情。

    果然没过多久,正在战时的阙敕左相吾丘寅就孤身进入西羌谈判,抓住机会说动了本就野心勃勃的西羌新帝,让她派出三万大军夜攻了守卫薄弱的原昭矩领地,三日之内连下十城。

    当时中梁的主力陈兵阙敕,若是回身支援,必然会损耗无数,且战场上瞬息万变,今日不趁此机会一举拿下,那便是给了对方喘息之机,来日是否会被反扑也未尝可知。

    无奈之下,谢定夷只能派兵送去和谈书,言明愿将昭矩西境十六州全都划给西羌,此地是昭矩都城所在,最为富庶繁华,同时利用阙敕和西羌传递消息的时间差,给淳于通不断递送阙敕已经苟延残喘的消息,淳于通为此所动,又觉得阙敕已经没了利用价值,不想和中梁彻底撕破脸,最终还是决定鸣金收兵。

    此后,两国相安六载有余,互市照开,生意照做,去年两国还互派了使者以表和平之意,表面功夫做得十足十的好。

    如今看到文书上那西羌二字,谢定夷也不觉意外,其实这也是可以想见的,吾丘寅毕竟和淳于通有过合作,虽然对方最后没有听他的,可那也是为利益所驱使,并不代表她内心真的不认可他的看法,再加阙敕国破,堂堂摄政左相沦为叛军流民,他自然不甘,未免不会剑走偏锋,向淳于通再次低头。

    如果淳于通接纳吾丘寅,那此人就是一柄最危险的利刃。

    征战多年,她向来信奉成王败寇的道理,若非当年闯入阙敕都城时吾丘寅已经逃走,她也想过要将其纳入麾下,可惜他丝毫没有给她尝试的机会。

    而今之计,就只能命西羌境内的暗桩细细查探吾丘寅的行踪,最好能在他接触到淳于通之前抓住他,如若不行,也只能静观其变了。毕竟双方正处于互相忌惮的时候,而中梁现在最需要的也不再是扩大版图,而是休养生息,平定内乱。

    ……

    批完最后一份文书

    ,桌边的灯台已经有些暗了,谢定夷低低地舒了口气,将笔随手搁在砚台之上。

    一抬眼,才发现一直在给她磨墨的人居然是沈淙,谢定夷挑了挑眉,问:“手不痛了?”

    沈淙放下墨条,说:“臣并未施力。”只是扶了一下砚台罢了,磨墨用的还是没受伤的那只手。

    谢定夷问:“药呢?还没送来吗?”

    沈淙眼里浮现出一丝无奈,说:“臣已经喝完了。”

    “哦,我没注意。”谢定夷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沈淙顺着她的力道走了两步,道:“陛下勤于政务,注意不到这些小事也是应该的。”

    谢定夷笑笑,侧过上身,将托着下巴的手肘撑在座椅扶手上,仰头问:“药苦吗?”

    沈淙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回答道:“不怎么苦。”

    “是吗?”谢定夷说:“还有不苦的药,我不信。”

    说着话,她又抬起另一只手拉他衣领,硬是将他扯下身,直接在他嘴唇上印了一下,然后装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说:“确实不怎么苦。”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做的过于流畅,沈淙愣了半息才反应过来,飞速望了一眼殿门边的侍从,脸上浮现出恼怒,正要说话,却又被她抬手抱住了腰肢,紧接着就把脑袋靠在了他小腹上,长叹道:“好累。”

    许是埋着脸的缘故,谢定夷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显得有些闷闷的,沈淙没说出口的话语又被自己咽下去,犹豫了几息后抬起一只手,力道轻轻地贴在了她的后脑上。

    他独爱冷香,价值千金的返魂梅香被他日日拿来熏衣,但他也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并不贪多,是以那股香气也并不浓烈,而是恰到好处的一抹幽淡,像是从身体里沁出来似的,谢定夷轻轻嗅了一下,感觉躁郁的心情被那股凉意一丝丝浸透,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了点。

    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儿,沈淙默默地将另一只手也搭上了她的肩膀,如有实质的视线垂落在她发顶,欲说还休。

    ……心跳好吵,她肯定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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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黄昏,在宫中待了两天一夜的沈淙才出发归家,宁柏将他送到巷口后又将东西递到他手上,恭敬行礼后转身离去。

    刚往巷子里走了两步,就遇上了下值的宿幕赟,对方掀开车帘同他打了声招呼,道:“才回来?”

    沈淙嗯了一声,没多话,宿幕赟便下了车和他一起走,让驾车的仆从先行归家。

    “赵麟怎么没跟着?”

    “刚刚想起来有东西没买,让他去买了。”

    宿幕赟哦了一声,看了一眼他手上的东西——药包,沈淙常常会喝益血补气的药,甚至美容养颜,护发明目之类的各式各样,不算稀奇;卷轴书本,世家公子志趣高雅,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也是拿得起来的,也不算稀奇。

    都不算稀奇,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便只同他随口闲谈道:“最近城中又戒严了,还多了很多异乡人,我刚刚回家路上就碰到不少。”

    沈淙没在意,只道:“各国一统,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宿幕赟道:“也是。”

    淡淡地说了两句话,二人已经走到了澈园门口,正要出门接人的萧辙看到二人一同回来,愣了一下才向沈淙行了个礼,道:“府君。”

    沈淙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就连神色都比往日柔和了些,应了一声后越过他往里走,萧辙站在原地等他走远了才去到宿幕赟身边,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宿幕赟道:“最近不忙。”

    三人一前一后地往渡廊上去,走到廊下就左右分开,沈淙回到院中,就见弄雨正蹲在院中的花圃边侍弄他最喜爱的那两盆莲瓣兰,时至四月,那春芽已经出土,枝叶舒展,欣欣向荣,想是到了冬天定然能顺利开花。

    “府君,您回来了,”弄雨起身行礼,道:“您要的扳指图样已经送来了,就放在桌上。”

    沈淙应了声好,将手中的药包递给他,说:“拿下去水煎,晚饭后端一碗上来。”

    弄雨应是,接下药包朝后院走去。

    ……

    饭后,替沈淙去庄子里查账的赵麟得命归来,第一件事就是敲响了主屋的房门,道:“府君,晋州家中来信了。”

    过了几息,里面传来一声:“进”。

    开门进去,沈淙正倚在窗前的软榻上看书,说是看书,他的视线却不在树上,而是扶着侧颈望着窗外初开的夏花,看起来还挺高兴的,随手朝他挥了挥,说:“念吧。”

    赵麟应是,去书桌上取了刀来裁开封口,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念道:“二哥,展信佳,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快到梁安了,家中让我来……”

    看清后面几个字,赵麟的声音霎时间断了,一个“来”字翻来覆去重复了几遍,最终还是说不下去,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沈淙后,屈膝跪地将信纸呈上去,道:“公子。”

    “让他来干什么?怎么不念了?”他心情好,虽然疑惑却还开了句玩笑,道:“怎么如今连信都要我自己看了。”

    见赵麟坚持不语,他只好收回望着窗外的视线,放下手中的书接过那张信纸。

    然而只看了几句,他就突然呆住了,像没了魂魄般盯着那几个字,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却只是重重地咳了几声。

    赵麟抬了点头去望,只见沈淙睁大眼睛苍白了脸,宛若受到了什么惊吓。

    “出去。”

    听到吩咐,赵麟不敢再停留,应了一声便匆匆退出了室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沈淙也猛地站起了身,指尖颤抖地将那张信纸看完,最后用力地拍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春选。

    是了,春选。

    为什么每次他觉得自己往前迈了一步的时候,就一定会有人给他当头一棒。

    ……

    窗外的夕阳正在不动声色的坠落,刚刚还觉得绚烂明媚的春景转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沈淙垂眼望着桌面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心里的烦闷无措不甘全都堵在一起煮成了一锅粥,下一息,喉咙痉挛着抽搐,被迫捂着胸口弯腰干呕。

    可他什么也呕不出来,反倒把自己逼得红了眼眶,抬手匆匆擦了擦嘴角的涎水,一滴眼泪就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地上。

    看着地面上那一小块被泪水砸出来的湿迹,沈淙似是不敢相信,伸出指尖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眼下,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潮湿。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直起身来,站在榻边,久久没有动作,只是望着窗外的夕阳,感觉自己也好像成了那天际的一抹余晖,正随着落日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沉入院墙。

    细细的穿堂风轻柔吹过,带起几缕发丝,拂过桌上纸页,可他的心中却卷不起一点涟漪,滚热的心脏在这短短几息中不断坠落,最后砸碎在深深的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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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这是今年春选的名单和画像。”

    近章宫内,武凤弦正将整理出来的名单交给谢定夷,她抬手接过来,撑着下巴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武凤弦虽然武官出身,但做事细心,否则谢定夷也不可能将这么大的内廷交给他管,现下手中的这份名单也确实干净清楚,最适宜入宫的几个人选被放在最前面,后面则是呈报上来的其他人,是否入选全凭谢定夷心意。

    只看了前面几个她就没往后翻了,说:“差不多就这样,这些人入宫后都由你安排就好。”

    武凤弦应是,安静了几息又问:“今天松月阁做了陛下爱吃的炙羊肉,陛下要去吃吗?”

    谢定夷对他向来随心,继续撑着下巴看奏折,说:“看时辰吧,早忙完的话我就去。”

    武凤弦弯唇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说:“好,那臣侍等陛下来。”

    “嗯。”谢定夷笔走龙蛇,批完一本奏折就将它推往一边,晾干墨迹后再由一旁的方青崖合起来,武凤弦走后没多久,

    宁荷又走了进来,说:“陛下,袁仪卿晕倒了,已经请了医官。”

    谢定夷眼皮都没抬,问:“又怎么了?”

    宁荷道:“说是被气晕的,晨起在浮香小榭和江仪卿撞见,两人拌了几句嘴,回去没多久就晕了,这会儿请了医官在诊脉。”

    谢定夷笑了一声,道:“江容墨这么能耐呢,说几句话就能把人气晕了?”

    宁荷道:“陛下要去看看吗?”

    谢定夷摇头,道:“直接让医官看了用药就是。”

    宁荷应好,正要去殿外同袁故知的侍从传达陛下的意思,另一个侍从又匆匆走进来,道:“陛下,江仪卿脱簪请罪,正跪在殿外,说要陛下主持公道。”

    “朕又不是秤,天天还得给他们主持公道,”谢定夷又写完一本奏折,伸手拿下一本,说:“他要跪就让他进来跪,四五月的天,别那边袁故知还没醒他也晕了。”

    侍从应是,立刻就转身退了下去。

    见谢定夷不召自己,江容墨也不敢造次,就这么屈膝跪在内殿门口,约莫一个时辰后,给袁故知诊脉的医官奉命来报,说他晕倒是因为风疹,如今服了药已无大碍,她特去了浮香小榭查看,发现春夏之际有一大片葎草到了花期,而袁故知也对粉尘等物颇为敏感,再加上天热,和江容墨吵了几句嘴,气得急了,这才一时间急火攻心已致晕厥。

    跪在一旁的江容墨听罢,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忍不住低头嘀咕道:“体弱多病就不要出门。”他本就因为昨日在马场的事心情不好,昨日求见陛下又没允,好不容易早上起来准备去浮香小榭散散心,结果又撞见了袁故知,他实在没忍住才多呛两句,谁知道对方说着说着就捂着心口晕倒了。

    ……真是倒霉透顶了。

    谢定夷没听见江容墨的抱怨,一心二用地听医官讲完了全程,道:“那就好好用药吧,让他以后春夏之际少去花园走动。”

    医官应了声是,起身退下了。

    见江容墨还跪在那里不走,谢定夷递去一眼,道:“你也回去闭门思过。”

    “陛下……”江容墨深感委屈,膝行几步跪到了门槛边上,倚着殿门哀哀地看着她。

    可谢定夷却不动如山,道:“回,故知什么时候病愈你就什么时候出门。”

    江容墨撇撇嘴,只好扶着殿门站起了身,但跪久了的膝盖实在酸痛,刚一起来就蓦得一软,登时就要摔下去,候在一旁的侍从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他的手臂。

    他示弱的计策落空,不轻不重地瞪了那个侍从一眼,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察觉到谢定夷身上散发的那股毛燥燥的不耐,站在一旁的方青崖忍不住笑了一声,谢定夷听见后,写字的动作微顿,抬头瞥她一眼,说:“笑什么?”

    只有两个人在,方青崖也不吝于和她开玩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谢定夷无奈地扯了扯嘴角,道:“现在还算人少的,今年大选之后才有得闹呢。”

    方青崖道:“其实余尚书的意思也不是非让陛下选人,只是想您立个帝君来执掌内廷,对于稳定前朝后宫来说都大有裨益。”

    前朝也不是没有后宫单薄的皇帝,但至少后位上总是有人的,就比如谢定夷的母亲先昭熙帝,其在位时的后宫比起谢定夷来说只多不少,可帝后二人仍能被史官写下伉俪情深的佳话,这对于皇室在民间的声望也有助力。

    谢定夷道:“帝君这个位置牵扯太多,想要立下谈何容易,若是从后宫中论资排辈,凤弦的家世又够不上,江容墨和袁故知就更不用说了,我在外征战多年,对于朝中文官是震慑大于威信,一个个都把我看作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阎罗,弑姐杀弟,最后还将父亲逼得削发离宫……再加上先前静徽亡故异国,多少世家结亲避选,如今若还肯来,大多都是为了家族的荣耀和权势,这种情况下我选了任何一方都会助长他们的野心,更会引起其他世家的不满,不如就此空悬,让他们心里都有个盼头,好歹还能互相钳制。”

    听到这话,方青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轻唤了一声陛下,沉默了。

    陛下……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起这些,说起宣德帝卿了。

    她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心疼和怅惘杂糅在一起,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

    公务完,谢定夷依言去了松月阁用膳,武凤弦有条不紊地给她布菜,时不时地同她说些宫中庶务,见她不大感兴趣,只一昧地让他做主,又另道:“……前些日子宋同进宫了,说阿持给他写了信。”

    宋同是先明昭帝姬谢定仰的正君,也就是太子谢持的亲生父亲。

    谢定夷挟了口炙羊肉,道:“说什么了?”

    武凤弦道:“只是报了报平安,也让宋同进宫替她给你我请安,不过他来那日正好是内廷朝会,我就没让他多等。”

    谢定夷道:“前些日子晋州也来信了,说谢持趁着休沐的时候去了尘阅楼。”

    武凤弦心里一跳,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语气迟疑地问:“这是……”

    谢定夷直言不讳,道:“倡馆。”

    武凤弦默然,道:“阿持毕竟还年幼……”

    “二十二了,叫年幼?”

    武凤弦劝道:“若只是男色之事,其实也无伤大雅,阿持是太子,日后三夫四侍也是应当的,军中苦闷,她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许是一时难以适应。”

    “确实无伤大雅,”谢定夷又吃了一口肉,说:“一个月四天休沐,三天都往尘阅楼跑,还有一天倒是乖乖待在军营里,因为她直接把尘阅楼的头牌弄去给她做小厮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来是不是生气了,道:“东宫每个月月银五十两,晋州军中的俸禄一月五两,宋家每个月还要给她补贴,你呢?也送了不少钱吧。”

    武凤弦放下筷子,愧怍地低下头,唤道:“陛下……”

    谢定夷继续道:“原本她在军中私开小灶,朱将军让她撤了,她就让人把东西搬到了自己的营房边上,山珍海味,一样不缺,她是太子,我不求她克己复礼,至少面子上的样子要过去吧,她如此不避讳,让那些每日操练的同袍怎么想,让那些和士兵同饮同食的武官怎么想?”

    “凤弦,我们俩都是从军中出来的,你别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当年送她去军中,就是想让她接手东境的那一半兵权,立立威信,晋州有沈氏在,其长房妻君孟郁江为晋州守军,每逢年节就会为军中捐一笔军饷以作武备,是以晋州是东境几个州中最为优渥的地方,如此境况她还这般不思进取,那将来我也不用去打西羌了,直接大开城门迎敌入京,反正打到最后也无人可守。”

    武凤弦道:“……陛下言重了。”

    谢定夷道:“言不言重的,你和宋同心里明白就好,她如今记在你名下,你也要尽到养育之责,不能一昧放纵,否则倒显得我过于苛责,像是什么都不让她做似的。”

    武凤弦本想提一提谢持好让气氛温情些,没想到晋州那边压了那么多事没有禀到他这里,如今被谢定夷全盘说开,他脸上也不好看,只得低头道:“臣明白。”

    这边武凤弦被说得食不下咽,谢定夷胃口倒是还很好,吃了半盘炙羊肉,道:“和以往军中做得分毫不差,你手艺未减。”

    武凤弦勉强弯了弯唇角,道:“陛下喜欢就好。”

    ……

    晚上二人同榻而眠。

    熄了灯,帐外的侍从放下了帷幔,谢定夷将他从四轮车抱上床,又替他掖了掖被角,道:“睡吧。”

    言罢,她自己也重新扯了一床被子躺好,没一会儿就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要干什么的打算。

    不过也是,如今这副身体,谁看了都不会有欲.望。

    其实早就已经习惯了,谢定夷给了他贵君的名位,也给了他相应的宠爱,每月初一十五,若无大事她定然是来松月阁的,这不仅是为他巩固太子之父的地位,更是让满宫的人知道他有权掌管内廷,不至于因家世或是残疾而受人轻视。

    不过大部分

    时候就像今天这样,聊一聊正事,然后盖着被子纯睡觉,尽管他是后宫中陪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但侍寝的次数还不如后面才入宫的江容墨。

    应该说远远不如。

    谢定夷一开始念着他受伤体弱,本来就没打算碰他,只把他当作一个可以帮她执掌内廷的下属,再加上他半身不遂,那方面的欲.望早就消减地不成样子,有时候不肯相信,自己尝试,可还是软趴趴地像一团烂肉,双腿也因为连年的萎靡而变得瘦弱,再也不看不出当年同她一起驰骋沙场的样子。

    原本他也应该满足的,废了一条腿,换来在谢定夷身边一辈子,荣华富贵,一人之下,谁见了自己都要唤一声殿下,就算江容墨他们看不起他,站在他面前还是要规规矩矩地行礼。

    可他总是忘不了和谢定夷并肩作战的那些峥嵘岁月,忘不了旧日的同袍望向自己时候各异的眼神,忘不了刚刚得知自己再也站不起来时在地上爬的那副惨状。

    有一年喝醉,他实在忍不住自己心中的郁结,大胆地同谢定夷袒露了心声,说希望她能把自己当一个正常人,谢定夷很不解,说:“我一直都把你当正常人。”

    他紧紧拉着她的手,说:“陛下,我是你的侍君,我应该为你侍寝。”

    没了腿,他还有手,没了手,他还有舌头,他不想和谢定夷保持着君臣的距离,至始至终都无法往前迈一步。

    那时候谢定夷听见这句话,神色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道:“我们俩之间应该不用说这个了吧。”对于她来说,生死之交的同袍有一日突然成了自己的侍君已经够奇怪的了,她根本没有打算和他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可武凤弦还是摇头,说:“殿下……陛下,求你。”

    这样飘忽的关系让他踩不到地,也让他毫无安全感,不管是什么,他只想要往前进一点点,就那一点点。

    像是每每想要站起来却又摔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整个世界昏沉迷蒙,只剩下一个念头——哪怕再往前挪动半步也好。

    许是看武凤弦的神色实在难受,谢定夷沉默了一会儿便松了口,但也只是淡声问:“这样你会开心一点吗?”

    武凤弦点头,说:“会的,陛下,我会很开心。”

    因着醉酒时的坦陈,那晚他顺利侍寝了,但不是他帮谢定夷,而是谢定夷帮了他。

    手,还是什么东西,总之那晚全然不知今夕何夕,只能觉出一丝久违的触碰感从身体深处蔓延到全身,炸得他理智全无,越陷越深。

    后面几次也是如此,只要她来,只要他开口,她都会不遗余力地满足他,可后面几次他不再是醉酒的状态,所以才能那么清晰地看见她的神情,淡漠,平静,毫无一丝缱绻,像是只把这件事当成一个任务,而沉溺其中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

    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去想,想着如果自己的腿没受伤,会不会所有的结果都会不一样,但心底的声音告诉他——如果他的腿没有受伤,如果没有这份恩情,他或许连陪在谢定夷身边的资格都够不到。

    他没有过盛的容貌,没有出众的家世,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下来的功名也因为受伤而变得乏善可陈,要不就封爵归家,虚度光阴,要不就拿这份恩情搏一搏,入宫伴驾,想着万一时间久了,谢定夷就会多看自己一眼。

    可惜她是皇帝,身边总是有那么多人,后宫那几个就不说了,不过是些以色侍人的玩物,并不足以让他多看一眼,纫秋……也只是仗着同她少年时的情分才谋了几分喜欢,只有那个沈淙……

    竟然引得她不顾纲常伦理,频频夜召入宫,甚至还在宫里亲自教他骑马。

    想起那日得知这个消息的心情,武凤弦心中还是有些难受,那匹雪银驹是凤居草原送上来的,和踏星一样,是旧年跟着她的战马的后代,可她就那么随意地送了出去,甚至还让他给它取了名字。

    他忍受不下,也恐谢定夷为色所迷,一世英名为人所累,便指使人将此事告诉了江容墨。

    原以为江容墨至少还算得谢定夷喜欢,或许能将她带走,却不成想竟是这般没用,不仅没顺利地让她抛下沈淙,还让对方反将一军,在宫中多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午后才被送出近章宫。

    争不过宣德帝卿他认了,毕竟已经是个死人,可争不过一个已有妻君的后来者,他真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侧头去看躺在身边的谢定夷,良久后微微侧身,抬手绕起她的一缕长发,在指尖落下轻轻一吻。

    第19章

    两日后的四月廿六,沈家的车队驶入了梁安的城门,沈淙带着赵麟等人立在城楼下,看着中间那辆马车里钻出一个熟悉的人影,兴高采烈地朝他唤了一声:“二哥!”

    沈淙弯唇笑了笑,示意赵麟去最前头带路,自己则踩上脚凳坐进了沈济的车里。

    沈济和上次见面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还是那副精力过剩的样子,沈淙理理衣摆坐好,问:“一路过来累了吧?家中好吗?”

    “还好啊,都挺好玩的,家中也都好,”说着,沈济又掀开车帘去看外面的熙攘的街道,说:“不愧是皇城,比晋州热闹多了,有没有什么好吃的啊二哥,我早上起来就吃了点干粮,都饿死啦。”

    沈淙道:“家中备了酒菜,回去就能吃了。”

    沈济道:“好啊好啊,那我明日是不是还能在城中玩一日?”

    沈淙道:“后日就要入宫,明日还是不要贪玩了。”

    沈济撇撇嘴,不甚在意道:“这有什么,反正都选不上,我就是来玩的。”

    沈淙问:“家中怎么和你说的,为什么会同意……会让你来参选。”

    沈济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不想定亲啊。”

    不想定亲,所以只能参选,就这么简单。

    沈淙顿了顿,问:“……家中同意了?”

    沈济道:“本来是不同意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呗,我把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他们能有什么办法,而且当今皇帝又不喜欢世家,选了两次了一个世家的影都没有,肯定选不上我,这次过后我就不用再参选了,永无后顾之忧,家中只能让我过来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还得意地笑了笑,问:“诶哥,你应该见过皇帝吧,她长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吓人?”

    沈淙勉强弯了弯嘴角,问:“你为什么会觉得她特别吓人。”

    沈济道:“一人能当百万兵的能是什么简单角色?边城那些人都快把她形容得天神下凡了,天天说天佑我中梁、天佑我中梁。”

    “她……”挺好看的几个字都已经挤到了嘴边,下一瞬又咽了回去,道:“是有点。”

    沈济一拍大腿,说:“是吧!我就记得我们那年去檀芜县的时候看过一眼,特别高,还拿着一把刀,眼神可吓人了。”

    那时候沈济还小,会被谢定夷吓到也属正常。

    “好了,”沈淙制止他,说:“少议论天子,进都城后说话更要小心。”

    被他一提醒,沈济立刻抬手捂住了嘴巴,低声道:“难道朝中真的有那种专门听人墙角的官员?那岂不是谁在榻上都不能乱说话?”

    沈淙眼里浮现出一丝无奈,道:“就算有也不会来听你的,放心罢,只是让你稍微注意些,毕竟你现在出门在外,持的是沈氏的身份,尤其是入宫之后,更不能乱说话,特别是有关于皇室的话。”

    沈济点点头,应道:“这些我知道,在家的时候父亲都告诉过我。”

    梁安城毕竟大,兄弟二人又闲谈了许久,马车才慢慢地停在澈园门口,沈济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跳下车,回头对沈淙道:“哥你快点,我真的要饿死了。”

    宿幕赟今日上值,家中无人,萧辙也事先吩咐了让他留在自己院子里,无事不用过来。

    迈上渡廊,沈济便看见了那池荷花,跑过去看了看塘中的鱼,道:“这个园

    子好看,花开得也好,哥——池里的鱼能不能让我钓两尾上来尝尝?”

    “不行,”沈淙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迈步从他身后经过,道:“快点走,已经让他们上菜了。”

    被这般冷酷地拒绝,沈济也没在意,应了一声就转身跟上沈淙的脚步,同他一起迈上了另一截回廊。

    ……

    晚间宿幕赟下值归家,出于礼节同二沈一起吃了个饭,晚上又在沈淙的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去,在沈济面前做了做真夫妻的假象。

    第二日傍晚,先前在城中为沈济制的新衣也送到了,沈淙让他换上看看,坐在一边沉默了许久,问:“你真的不想进宫吗?”

    沈济莫名其妙,说:“我为什么会想进宫,一辈子待在宫里出不去,没意思透了。”

    沈淙道:“那万一陛下选中你呢?”

    “啊?”沈济显然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想了几息,迟疑地说:“不会罢,这两年参选陛下都没有选世家子。”

    当年沈淙要参选的时候就是怕真的被皇帝选中,这才匆匆定了亲事没让他去,如今轮到沈济适龄,两次大选已过,皇帝看起来丝毫没有要选世家,立帝君的意思,家中这才放心让沈济前来一试,等到落选后再定人家,也可以再慢慢选一轮。

    家中大致是这么思虑的,只是沈济天真,以为是自己撒泼打滚才得来了这次机会,所以丝毫没往深处想。

    沈淙问:“父母有给你看定亲的人选吗?”

    沈济道:“没有啊,就说我到年纪了,让我自己有个准备。”

    那就是还没选定人家。

    不过也是,晋州的世家大族就那几家,但都未有和沈济适龄的未婚女子,若是再往下将就家中又不愿,只能勉强暂缓。

    验证了心中的猜想,沈淙便道:“那你心中是怎么想的?”

    沈济道:“什么怎么想?”

    沈淙点破:“有没有心仪的女子?”

    说起这个,沈济的脸红了些,笑了声,没点头也没否认。

    沈淙了然,在脑子里想了一圈,道:“是张初霁吗?”

    然一提起这个名字,沈济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样炸毛大叫,道:“哥你说什么呢?谁会喜欢她?!”

    那就是了。

    沈淙叹了口气,道:“父亲不会同意的,张家家世太低。”

    张初霁父亲是沈氏祖宅的管家,很得沈淙祖父的信任,但信任是一回事,谈婚论嫁又是一回事,若是让父母知道沈济和她之间的事,保不齐第二日张初霁就会被婚配。

    沈济不满道:“哥你现在怎么也满口家世家世的了,我是个人,又不是个工具,难道这辈子和谁在一起我都不能决定吗?”

    听到这话,沈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讷讷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正能拖几日就几日呗,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绑着我去拜堂成亲。”

    许是兄姐的婚事都进行的太过顺利,没有人试着去反抗,沈济便觉得只要自己做了就一定有胜算,殊不知并不是他和长姐愿意被人当个物件一样婚配,而是知道反抗没有用。

    沈济今日能出来,一是因为家中还没择定好人家,二是以为谢定夷一定不会选世家子,在这两个前提下,再加上对幼子的那点私心和疼爱,才让家中暂缓了沈济的婚配之事,没有赶鸭子上架。

    可这些话就算掰开了揉碎了告诉沈济,现在的他也定然听不进去,所以沈淙没有多言,只道:“若是张初霁府试过了,或许还有机会,我和长姐也会帮你说话的。”

    沈济愣了一下,眼里浮现出一丝欣喜,可下一息又变为恼怒,色厉内荏道:“谁要你们帮忙说话了,我都说了不喜欢她了!”

    看着沈济愤愤地跑出去,沈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望着门外一院春光,眼里又浮现出愁绪和怅惘。

    就算权衡利弊之下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可当他真正看到沈济能顺利参选的时候,心中还是涌现出了一丝沉闷的不甘。

    她会选沈济吗?如果她不选,她会选别人吗?万一她遇到比自己还好看的人怎么办?万一她把自己忘掉怎么办?

    如果当年……他也可以有这样一个机会,今天陪在她身边的会是自己吗?

    ————————————————

    四月廿七,三年一次的广选在嘉福宫举办,谢定夷被迫起了个大早,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的人来了又去。

    循着武凤弦给的名册定下了几个人,谢定夷便觉得自己完成了任务,后面的人拢共加起来都没得到她的几个眼神,一直到沈氏的名字唱出来,她才微微直起身子往下望了一眼,跪在殿中的沈济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顿时心跳如雷,在袖子底下默默捏紧了自己的手。

    ——不至于这么倒霉吧,不是说对世家没兴趣吗,虽说他是有几分姿色,但在今日那么多人中也不算出挑,更何况沈氏也就在晋州有几分脸面,刚刚那么多梁安世家她不多看,怎么对着自己沉默了这么久?怎么办,他要是被选中了能抗旨吗,他记得母亲和贺将军都说过当今承平帝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如果她知道自己有喜欢的人,说不定会成全自己吧,那要是他说了张初霁,皇帝会不会给他们赐婚?这样的话他父亲母亲也就没办法反对了……好像也行——太安静了,谁能快点给他个痛快——

    他这边掐着掌心在脑海里碎碎念,但上面的谢定夷却完全不知道他急得冒火的心情,只是有些好奇地往下望了一眼——下半张脸和沈淙有点像,但是不如他精致,眉眼也更为疏朗,身体……也比沈淙壮实不少,他是有点太瘦了。

    打量了几息,才发现殿中已经沉默了许久,一旁的武凤弦和下方的礼部侍郎王钰昌都眼神紧紧地盯着她,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她面不改色地收回目光,对着满脸期待的王昌钰摇了摇头。

    眼见她摇头否认,一旁的侍从立刻扯开嗓子喊下一个名字,沈济如蒙大赦,行礼告退的动作都快了几分,提起衣摆起身退出了大殿。

    ——吓死人了,参一次选要折寿十年。

    殿中,武凤弦正低声提醒自沈济走后便不再留意下方的谢定夷,道:“陛下,便是不选您也好歹看一眼,王大人都在看您了。”

    王钰昌看她?那不得和她老师告状。

    想到这里,谢定夷明显神游太虚的神情总算认真了一些,凝目往下看去,殿中那人正好行礼告退,紧接着下一个人便从殿外迈了进来,礼官对着名字唱道:“沣州节度使晏忻之子,晏停——”

    名字唱罢,那青年就垂着眼睫屈膝跪了下去,行礼叩拜道:“晏停见过陛下,恭祝陛下和乐万安,永受嘉福。”

    行礼罢,那青年支起上半身,垂眼抬起了脸,好让皇帝能够看清他的容貌。

    然而正当谢定夷看清他的脸时,脑子就猛然嗡了一声,像是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好几息都只剩下空荡的余音。

    心中率先生出的是一种隐秘而冷漠的排斥,从深处一点点地蜷曲膨胀,沉默地看了他许久,眼神冷得像是埋在雪地里的骨头。

    许久过后,她发出了一声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冷笑,身子后倾靠到了椅背上,声音平静,道:“赐玉。”

    两个字一出,坐在下首的王钰昌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忍不住多看了对方两眼——容色倒是还不错,但也没到一眼就让人注目的地步啊,甚至都没说两句话,只是行了个礼。

    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入选的人被唱了名都要先留在殿中等候,那晏停得了信,立刻行礼起身,接过一块玉牌默默地站到了殿中一侧。

    此次新入宫者一共有四人,分别来自昭平、池州、巽州以及沣州,十数年前都曾是异国的领土,如今皇室覆灭,许多世家也以此次广选为介奉了新主。

    大选毕后,此次被选中的新人

    都要留在嘉福宫拜陈贵君,再由他来向新人简述后宫的规矩和一些事宜,原本这事是由帝君来办,但谢定夷并未立后,便只能由后宫位份最高的武凤弦暂任。

    回到近章宫后不久,应召的方青崖便踏入了殿内,谢定夷正躺在窗榻上沉思,见她进来,便问:“去过嘉福宫了吗?”

    方青崖道:“去过了。”

    谢定夷问:“像吗?”

    方青崖不知该怎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十之二三。”

    “光看那张脸确实不过二三,可若是再加上衣着神韵,那就是十之五六了。”

    方青崖听懂了她的意思,道:“陛下是觉得这不是巧合吗?”

    “你觉得是?”谢定夷反问,道:“恰好有一个容貌相似的人穿着相似的衣服出现在我面前,是希望我追思故人、宠爱有加最后封他为后吗?”

    “沣州节度使之子……”谢定夷嗤笑了一声,将这几个字咬在齿间,眼神蓦然间变得极为阴冷。

    方青崖听出了她语气里的杀意,低头问道:“要让顾绮去查一查吗?”

    “自然要查,”谢定夷道:“不过他们既然敢做,自然不会在明面上留下把柄,至少晏氏的身份一定是干净的……不如去查虞氏旧宅的人。”

    当年虞静徽死讯刚传来梁安,虞素繁就向昭熙帝请辞告归了,梁安的虞氏旧宅被当作一座普通的官宅交到户部手上,宅子里的仆从大部分都被遣散,只有随身的几个家仆被带回了灵州。

    因着遣散的时候收到的报酬颇丰,所以那些仆从中凡是年轻点的大多去了梁安别的人户继续做活,若是年纪大了,便都收拾家当回了老家度日,如今早已四散各地。

    如若那个晏停是有心为之,那他或他背后的人定然去查过虞静徽,衣着、样貌、喜好,全都得要细问,而最了解这些的人除了虞静徽的旧友亲朋,就是当年他院里的那些仆从。

    只要找到这些人,问问有没有人询过此事,那便知晏停的出现到底是命运使然的巧合,还是居心叵测的一场试探。

    方青崖道:“可此事查来还要颇费些功夫,陛下就这般将那人留在宫中,万一此人真的有问题,岂不是埋下了隐患?”

    “我身边的祸患还少吗?”谢定夷并不在意,漠然看着上方,轻声道:“我倒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这么多年了,居然敢用静徽来试探我。”

    静徽。

    太久了,再次想起他,谢定夷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个模糊的幻影,有穿着蓝衣,站在院墙下同自己招手的样子,也有远去和亲时候回头望向自己的那一个眼神,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像是碎片一样被随意粘连在一起,最后拼凑出一张迎着晨光的面孔。

    碎片散去,再次浮现出来的却是晏停那张鱼目混珠的脸。

    ……真想杀了他啊。

    怎么会有人觉得自己会睹人思人呢,看到与虞静徽相似的脸,她的第一反应只有厌恶。

    他们都不是他,但却会让她想起他。

    第20章

    午后时分,嘉远门外的东直街上挤满了各家来接人的马车,穿着礼部形制的官员引着一个个选生出来,微微欠身同他们含笑作别。

    选上或是没选上,都是各有欢喜各有愁绪,沈淙靠在车内听着外面嘈杂熙攘的声音,本就不高的情绪也被吵得莫名焦躁了起来,手中翻到的那一页游记不知道从头看了几遍,简简单单的一句“水随天去秋无际”落在眼里,却像是散落各处的瓷片一样拢不到一起。

    几息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放下书,提起衣摆坐到了窗边。

    微风吹过,送入被掀开的车帘一角,也将那一张张颜色正好的青葱容貌送入视线,他凝目看着,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捏着的一角衣摆,心里像是压着一块湿漉漉的石头。

    这次参加春选的的选生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四五,更有十六七岁的青葱少年,远远望去好似一支支初破水面的亭亭玉荷,满身珠玉,随风摇曳,阳光洒下来,将一张张白玉似的脸庞映照得清澈而又明艳。

    五脏六腑仿佛被什么细细撕扯着,止不住泛起一阵涩意,像是淋着一场春末的雨,密密细细的针扎下来,疼得他眼里心里都跟着发苦。

    韶光最是留不住,也抢不回,如果他还是年少时的模样,或许今日这份酸苦就能消减一点,可惜他已经不是,逝去的华年早已是陈年的旧瓷,再怎么粉饰也补不回细密的裂纹。

    色衰会爱驰吗?

    ……有爱吗?

    他在心里闷闷地问了自己两个问题,手中的玉佩已经被握得发热,他想见谢定夷,可是见不到,这种场合他以什么身份进去呢?臣子的夫君……真是荒谬。

    车外传来赵麟的声音,道:“府君,三公子好像出来了。”

    他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坐好,道:“你去接吧。”

    不多时,赵麟和沈济就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车门打开,熟悉的身影急匆匆地钻入车厢,拿过车中的茶杯就狠狠灌了一口。

    “累死我了,这个门也太远了吧,走得我出了一身汗,”沈济连喝了两口水才缓过来,看着自家二哥穿了一身月白的袍子仪态端方地坐在一边,和个冰肌玉骨的玉人似的,忍不住想要吓一吓他,故作愁苦道:“怎么办啊,二哥?”

    坐下的马车已经缓缓驶出了,沈淙瞥他一眼,问:“什么怎么办?”

    沈济将捏在手中的玉牌一角递给他看,说:“我入选了。”

    沈淙心中猛地一惊,脸瞬间就白了,也没仔细看他手中的玉牌到底是什么,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

    沈济掩唇道:“我入选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陛下不是不选世家吗?”

    “怎么可能……”沈淙愣愣地看着他,嘴唇翕动,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尊石像,直到沈济憋不住声音笑出声,道:“我骗你的哥,哈哈哈哈有这么吓人吗你嘴都白了——”

    像是拉到满月的弓弦骤然松手,才发现弦上还未搭箭,沈淙一口气终于续上,手心和脚底竟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酸软来。

    那边笑了半天的沈济看见他冷冰冰的脸色,声音一下比一下低,最后闭上嘴坐得离他远了一点,低下头快速道:“我错了哥,我不该骗你,但是在大殿上陛下看我真的看得比别人久,都给我吓死了。”

    那只是因为她好奇!

    沈淙恨不得拿眼刀将他剐了,顺了顺气,冷声道:“你明天就回家。”

    “不要啊哥——我还想再玩两天——”

    沈淙躲过他的伸过来的手,嫌弃地抚了抚衣摆,道:“过两日入选的那些人就要进宫了,城中戒严,本就没什么好玩的,你早日回去也省得家中担心。”

    说起入选的那些人,沈济也想起了在后殿等待出宫时听到的那些闲谈,道:“诶哥,你知道陛下这次选了几个人吗?”

    沈淙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平静一些,淡声问:“几个?”

    沈济道:“四个!三次大选里面选的最多一次了,不过其中有三个都是以前东宛昭矩那边的世家,没什么好说的,但是其中有一个是中梁人,你猜是谁?”

    沈淙直觉接下来不是什么自己想听的话,但还是道:“谁?”

    沈济道:“沣州晏氏的幼子,今年二十一,你猜他为什么入选?”

    沈淙难得这般没有耐心,道:“你要不就一次性说完。”

    “好好好,我说完,”沈济道:“是因为他长得像之前和亲燕济的那个宣德帝卿。”

    沈淙拧眉,问:“你说什么?”

    沈济以为他不信,力证道:“真的,我边上那个人他家也住在承天门街,父亲是兵部的官员,以前就在虞老尚书手底下做

    事,他说一眼看去一模一样。”

    沈淙咬了咬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说:“宣德帝卿和陛下差不多大,若是还在都已经年近四十了,今日参加春选的人最多不过二十五六,再兼之帝卿十七离京和亲,他便是见过帝卿也是在襁褓之中,你的意思是他如今十数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帝卿的容貌,并且认出了和他相似的人?”

    听沈淙这么一说,沈济也觉得不对劲起来,思考两息恍然道:“是哦,那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沈淙问:“是谁和你说的?”

    沈济道:“就是一个姓李的选员。”

    沈淙道:“你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沈济嘿嘿一笑,说:“好罢,其实他也是听他朋友说的,反正我就是听到了,可能一大半选生都知道了。”

    等这些选生出来,再一传十十传百,估计不用等到明日,整个梁安都知道了今年陛下选了一个貌似宣德帝卿的人入后宫。

    传言的人想干什么?

    想到这点,沈淙一时间也顾不上吃醋了,静在原地默默沉思了好一会儿。

    ……宣德帝卿当年和亲燕济的时候也不过十七岁,谢定夷送他出关后就留在了凤居,一直到燕济灭国才回来,他们二人若说亲缘,便是族中表兄妹的关系,难道还有别的?

    虞氏主家这一辈除了谢定夷姐弟外就只有虞静徽一个独子,当年明昭帝姬谢定仰已经与宋氏结了亲,而灵川虞氏如日中天,若是想要延续家族荣光,难道不会让虞静徽入宫吗?

    或许……虞静徽本来是要和谢定夷订婚的,只是因为燕济和亲之事才没有成行,若是有这么一个前提,那就能解释为什么谢定夷会选一个和他样貌相似的人入宫了。

    可就算是她思念故人,沈淙也不觉得她会在一个新人身上找影子,她的感情向来直来直去,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算是见色起意她也能坦坦荡荡,更何况死者为大,若只是追忆便罢了,可要是真的将他纳入后宫,让他承了故人未尽的感情和恩宠,那对故人来说无异于是侮辱,谢定夷不是这样的人。

    要么,就是有人想用这个肖似帝卿的人试探谢定夷,要么,就是谢定夷当真对宣德帝卿情深似海,已成执念,所以今日才会一反常态。

    他希望是前者,可如果是后者……他能争得过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吗?

    他潜意识里是不相信的,谢定夷不是个会回头的人,更何况她若是真的那般怀念这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把虞氏旧宅那般随意地交给户部?

    脑子里的思绪杂乱地寻不到头,沈淙一心二用地听着沈济东拉西扯的话,时不时地应答两声。

    他有点想见谢定夷了。

    ————————

    春选后十日,两个人都没有见上,谢定夷没有召他,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进宫,即便手中有她给自己的那块玉佩,但骑马的理由毕竟太过牵强,情好之际或许能用,可如今她身边有了那么多新人……

    原东宛旧国的那几个,或许只是权衡利弊,想要快点收拢那些世家,但那个晏停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他到现在还是没想明白。

    晚饭过后,他派出去的人回来禀事,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道:“晏氏所在的驿站热闹非凡,每日都有人慕名来看他的人,我带着找到的人去看了一眼,说是有几分相像。”

    “虞氏的人,小的只找到一个姓范的妇人,曾经在宣德帝卿的院中待过三年,据她所说,皇帝陛下并不常来找帝卿,只是小的时候偶尔会顽皮翻院子,两个人更像是兄妹一样相处,至于婚约一事并未听说,帝卿和亲后她就调到了虞家府君身边,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我也问了最近这一两年有没有人找过她问过帝卿的事情,她说没有。”

    听到这话,沈淙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说:“知道了,你下去吧。”

    又在书房待了一会儿,沈淙才理好桌上的画卷回到寝屋,今日弄雨和赵麟都不在,是另一个仆从值夜,此刻正提着灯恭恭敬敬地站在房门口。

    踏进屋,侍奉的仆从正要跟进来,却被他出言制止,道:“我自己来就行,出去吧。”

    那仆从应是,退后两步关上了房门,沈淙绕过屋内那刺绣屏风,后面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清晰的出现在了眼前。

    沈淙有些高兴,但还是控制着情绪屈膝行礼,道:“陛下万安。”

    谢定夷敞着腿弓身坐在他床上,手肘支着膝盖,看起来兴致不高,好半晌都没叫他起来,他心里生出几分惴惴,抬头望了她一眼,又唤道:“陛下。”

    谢定夷这才嗯了一声,问道:“手伤好点了吗?”

    沈淙牵起一点唇角,道:“好多了。”

    “那就好,”谢定夷望向他的眼里有一点探究,过了一会儿又沉声道:“你去查虞氏了。”

    短短几个字的陈述,听不出任何情绪,但那无形的威赫却让沈淙一下子俯了身,道:“臣只是听说今年广选有位姓晏的选生……”

    可她没打算听他的解释,淡淡地打断了他,说:“沈淙,你越界了。”

    心口被一只冷硬的大手攥紧了,刚才因为见到她而生出的欣喜原本像火一样烧着他,可现在却因为这短短一句话中断在了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无声地碎了一地。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句话后面所代表的意义,尽量冷静道:“臣不敢,只是自那姓晏的选员入选之后,梁安未有两日便传言四起,说陛下是因为先宣德帝卿才择定晏氏入宫,是为追怀故人,可在晏氏入选之前,并无一人知晓其背景名姓,再加之先宣德帝卿故去多年,了解、知晓其形貌的人也少之又少,今年选秀之人年龄最多不过二五,不可能知晓晏氏和帝卿的相似之处,是以臣才会怀疑这其中蹊跷,命人前去查探。”

    谢定夷没有对他这一番说辞发表什么意见,而是问:“只是这样?”

    沈淙道:“只是这样。”

    谢定夷道:“那为什么范秋鸣会说你的人问及了我的事?”

    沈淙一时失语,艰涩道:“臣……”

    一个字如同掷入湖心的石头一样沉入湖底,再没声息,好在谢定夷也并没有逼迫他继续往下说,只是道:“你很聪明,静川,但我不喜欢这样。”

    沈淙抿紧双唇,听她又道:“晏停的事我会处理的,你不要再插手,也不要去找虞氏的人。”

    沈淙道:“……臣并不是想探知虞氏旧事,只是怕有人对陛下不利。”

    “我说得不止是虞氏的事,还有我的事,”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多伤人,在沈淙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她也默然和他对视,道:“晏停的事背后到底是谁现在还不知道,你若是留下痕迹,可能会有危险,我不想把你扯进来。”

    后面这句话并没有安慰到沈淙,他还是维持着跪地的动作愣愣地看着她,眼里第一次带着这么明显的难过,但谢定夷并没有收回或是解释的打算,只是朝他垂了垂手,道:“过来。”

    过来。

    这两个字他到底听了多少次了?

    可他现在一点都提不起朝她走过去的力气,沉默地跪在原地,抬起的眼眸又垂下去,一动不动地望着地面。

    直到谢定夷不长不短地叹了口气,抬步朝他走过来,屈膝半蹲在他面前,说:“生气了?”

    他捏紧掌心,压住心中翻涌的难过和失望,说:“臣不敢。”

    谢定夷没说什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说:“你想把我剖开,沈淙,我没法给你这个机会。”

    ……真是坦诚到让他无力反驳。

    可是她早就把他打开了,不是吗?她强硬地敲开了他的外壳,撇去他的羞耻和尊严,最后逼她用赤裸裸的本真面对她,可她自己却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而非是谢定夷这个人。

    她想要他的时候可以随手招来,不想要的时候也可以随手挥去,可当他想要伸出手时,却被她毫不留情地摒除在外。

    除了那些史书工笔昭告天下的事,他又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呢?他躺在谢定夷身边,却从来没有靠近过她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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