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并无僭越之心,”话说出口,沈淙莫名觉得有点想笑,可嘴角像是千斤重,怎么用力都弯不起来,最后只能认命地放弃,抿着唇线继续道:“此事是臣的错,还望陛下恕罪。”
他说得恭顺,眼神也静静地垂着,谢定夷盯着他看了两息,没再多说什么,扶着膝盖站起了身。
沈淙便问:“陛下要走了吗?”
可谢定夷还是没回答,迈开脚步就要越过他,沈淙心口一缩,几乎受不了她的冷漠,在她同自己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衣袖。
“陛下……”他轻声唤了一句,声音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哑,话到嘴边又堵了回去,攥着她袖口的指尖止不住地发着抖。
她停住了脚步,但还是没有回头,屋内的气氛一瞬间像是被冻结了,又冷又硬,沈淙在心里悄悄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像是渴极了的哑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能在心里呐喊——他想解释,想说他并不是想把她剖开,只是想知道她的心到底是不是被别人占满了,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有没有一寸地方是留给他的。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谢定夷听了只会更觉得自己更麻烦,毕竟一旦吐露了软弱,换来的不一定是靠近,也有可能是更冷漠的远离。
这样的想法像是一根闪着银光的针,再次把心口上的疮疤一个个地挑破了,他疼得全身发抖,眼眶也酸得厉害,很快一滴泪就悄无声息地砸在自己的手背上,他才惊觉自己哭了。
他没抬头,也没去擦,只是把那只手藏到了袖子里,像是藏住什么可耻的事。
他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身体别颤得太明显,身上的每一寸骨头都绷着,如同一个支离破碎却还要装作完好的瓷器。
他以为自己能忍住的,可最后还是没忍住,第一声啜泣就引来了谢定夷的视线,沈淙不敢去看她的表情,怕看到让自己更为失望的一幕,直到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垂到自己的脸上,轻轻地为他拭去了那滴泪。
一瞬间,心里那道细细的防线就因为她这一下不经意的触碰而彻底垮塌了,他猛地咬住下唇,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接连不断地落下来,不再是先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藏匿,而是带着一种难堪又彻底的溃败。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委屈什么,是她始终不肯走近,还是他自己鼓起勇气伸出又被迫收回的手?那些压着不说的话、忍着不流的泪、咽回去的情绪,此刻全都反噬回来,淹得他喘不过气来。
“我没事。”他想别过头去,却被她的长指定在原地,谢定夷的动作堪称强硬,再次蹲下身来看他,问:“为什么哭?”
他不答话,抿唇看了她两息,突然倾身吻上了她的嘴唇,谢定夷按住他的肩膀,似乎是想推开他,但下一息就被他的双手环住脖颈,紧接着整个怀抱就被他的躯体用力塞满。
“我错了……”他在唇齿交缠间道歉,向来透着漠然和冷意的眸子变得温软,透着点可怜巴巴的意味,谢定夷没有说话,任由他贴着自己的嘴唇轻碾,直到他的眼泪流进相贴的唇缝,在舌尖上泛起一丝酸涩的咸味。
原来沈淙也会哭。
心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麻,不知道因为什么,谢定夷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又听见他说了两个字:“……别走。”
两个字落下,吻也逐渐加深,脖颈上的手臂越收越紧——他在她面前向来是被动的,第一次这么努力地挽留她,曾经死命拉着的那条底线一低再低,最后落到了尘埃里。
喜欢一个人都是这么辛苦的吗?沈淙在心里问着,为什么谢定夷就不能真正地喜欢自己呢?明明现在就抱着她,可是他觉得她离自己还是很远,过去那段时日的温情如今看来就像是一场梦,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会对自己那么温柔,如今美梦醒来,他依旧还是个一厢情愿用身体留下她的玩具,无法得到任何的实心实意。
“好了,别哭了,”谢定夷用指背蹭了蹭他湿漉漉的脸,无奈地说:“像什么样子。”
她本就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有点没意思,她的过去连她自己都不想回看,更遑论要袒露在沈淙面前,可她没预料到他的眼泪,自然也没预料到自己的反应,心口那阵麻意过后,紧接着就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冲动。
像是排斥,又或者是杀意,的确,她应该杀了他的,所有牵动她情绪的人都应该消失,如果他能死在她怀里,那么就可以连同这份不合时宜的情绪一起埋葬在土中,这样他才永远是她的。
动手吧,他这么脆弱,脖子轻轻一扭就断了,谢定夷任由他吻着自己,指骨分明的手却覆到他了的颈后,贴着那瓷白滑腻的肌肤,心中的杀欲开始一点点地沸腾。
真太久没有杀过人了,数年高枕软卧,都快忘了战场上的日子,忘了那些沉重的哀叹和失望的眼神,削铁如泥的青鳞剑永远都沾满了鲜血,到今日还恒久地悬在她心头。
扭断脖子是最好的死法了,他还是会维持着如今的样貌,漂亮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不再会睁开那双沉静清冷的眼睛,也不会再用看似平直的语气唤她陛下。
他只会躺在那里,如同她殿中的字画瓷器,珍玩宝物,只具备了被观赏的命运。
手指已经按在了最好施力的地方,只要轻轻一扭,他就会悄无声息地软倒在自己怀中,谢定夷眼神暗沉,沉默地看着他的神情——即便闭着眼,也能从他微蹙的眉眼间看出深切的难过和眷恋,他吻得这么认真,丝毫不知彼时彼刻自己的命都已经被她捏在了手里。
……
唇瓣被笨拙地舔.弄了许久,总算大发慈悲地张开了一条缝,沈淙察觉到她的软化,迫切地将自己的舌头送进去,很快就舔到了坚硬的齿列和温热潮湿的舌尖。
他真的不太会,只是学着平常谢定夷对着他的样子去做,先是缓慢的纠缠,然后是细致的卷绕,唇齿咬合之间带出细微的水声,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粘稠。
“嗯……”相触的唇舌过了许久才终于分开,在二人中间拉出一条暧昧的银丝,沈淙没有立刻松开她,高挺的鼻尖在她脸上蹭了蹭,尚不平稳的呼吸带着残余的炙热。
距离太近,甚至连睫毛的阴影都落到了她的脸上,抿了抿因为湿红而显得异常靡艳的唇瓣,继续拿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她。
谢定夷没走,没点头,没主动,但也没拒绝。
他把这段沉默看成了可以继续的信号,再次倾身吻了吻她的嘴唇,抓住她贴着自己侧颈的手腕,一点一点地划过胸膛,最后落在了衣带上。
短短一息像是被拉长成无数个节点,怎么等也等不到头,沈淙浑身都紧绷着,不敢放开她的手,就怕她突然甩开他迈步离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有了动作,指节微动,轻轻扯开了他的衣带。
……
杀意因为沈淙的接二连三的举动而被浇灭了,在缱绻的氛围中转变为了另一种食欲,屈起的指节蹭过他的上颚,像是擦过一片潮湿的贝壳,沈淙发出细小的呜咽声,含不住的涎水从嘴角溢出来,狼狈地淌满了下巴。
衣服没
脱完,松松散散地挂在他的臂弯里,谢定夷托起他的肩膀吻他,另一只手没入凌乱堆叠的衣摆里。
牡蛎被撬开了坚硬的外壳,柔软的皮肉摊开在食客的面前,思绪散开、再散开,沉入深海里,最后又随烟花炸开。
屋内还没灭灯,昏黄的灯光透过帷幔映亮了他小半张脸,水色氤氲的眼瞳宛若春水里的涟漪,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黏在眼尾和脸颊,甚至还有唇间,为他清冷的容貌勾勒出了一丝勾魂摄魄的涩情。
谢定夷想替他拨开,指腹快要落在他唇上时突然想起什么,微微顿住,正要拿走,却被沈淙轻轻捧住了手腕。
她的手指还残留着情潮的余韵,像是刚掏过一处湿软的春泥,沈淙以为她想让自己帮她舔干净,可明明抬手握住了却还是鼓不起勇气,最后伸出舌尖在她的手心碰了碰,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一点求饶和讨好。
谢定夷有点想笑,收回手指,托起他的肩背把他抱在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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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选过后,朝中再无什么能拿出来说的大事,直到被派往晋州练兵的太子谢持被承平帝召回到了梁安,暂摄兵部事宜,朝臣才将目光聚集到了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身上。
六月十七,接到旨意的谢持领着一小队护卫回到了梁安,刚进城门又马不停蹄地去往宫中,在崇政殿内拜见了她名义上的母皇。
尽管左右无人,但谢持还是安安分分地跪在殿中,一字一句地答着谢定夷的话,她倒是没提她在晋州那些荒唐事,只是问了问近况,最后又道:“在晋州练了两年兵,可有学到什么?”
谢持想了想,支支吾吾道:“嗯……晋州军中军纪严明,井然有序,主将一言,可令千军齐伏,令行禁止……且对母皇称颂异常,可见皇室威严如山,母皇功绩传世。”
谢定夷有些头疼地拧了拧眉,道:“这同你有何关系?”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虞,谢持的身子伏得更低了,唯唯诺诺道:“儿臣……儿臣也学了许多东西,磨练了口体脾性,深知军中军士的不易,今后定然会为母皇分忧。”
“希望如此,”谢定夷望了她一眼,另道:“你如今也二十二了,到了成亲的年纪,你父君同我提起过几次有关于你的婚事,你自己有何想法。”
谢持道:“儿臣听凭母皇安排。”
谢定夷道:“朕不会给你安排,你若有喜欢的,便是想要倡人伶伎为正君朕也不会说什么,只要你能堵住群臣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若是没有,就从你父君为你挑的人里面选一个,哪怕性情容貌不够和你心意,替你执掌中馈也是够了。”
听她提起倡人伶伎,谢持顿时心里一惊,不知道她是随口一说还是在敲打自己,思索了两息,鼓起勇气道:“儿臣同岱州宋氏主家的长子宋渐吾青梅竹马……”
宋渐吾,没记错的话是她长姐谢定仰夫妹的孩子,同谢持是族中表亲,比她小了一岁。
谢定夷指腹轻点桌面,问:“你确定?”
尽管谢持如今名义上是她和武凤弦的孩子,但实际却是谢宋两氏的血脉,她十四岁去往边塞的时候她才出生,一直到她三十岁登基,两人相处的日子拢共加起来都没有一个月,登基后不久,她将她过继到自己名下立为太子,亲自教习武艺,到了二十那年送到晋州,望她能在军中赢得声望,好让这个太子之位更坐得稳当些。
不论她有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只要不触及底线,谢定夷也不会真的怪她什么,这个皇位最终也会交到她手中,可她如今却说要和宋氏结亲。
中梁立国以来,外戚乱政的前车之鉴至多不少,她母亲当年就是为了分虞氏的权才替长姐择了宋氏为夫,若是谢持立宋渐吾为正君,那宋氏就变成了第二个虞氏。
到底是她自己真心喜欢,还是宋氏指使?宋同和宋冉如今同在朝中为官……
就在她思虑间,下首的青年犹豫了片刻,应声道:“儿臣确定。”
谢定夷最后提醒了一次:“宋氏是外戚,你要想清楚。”
谢持握紧衣摆,道:“儿臣和渐吾是真心相待。”
谢定夷见她坚持,便没有再劝,只道:“过两天赐婚的圣旨就会送到东宫和宋家,你跪安吧。”
听到这话,谢持紧绷的身体明显放松了些许,躬身道:“多谢母皇,儿臣告退。”
第22章
从崇政殿出来后,谢持又依礼去拜见了她名义上的父君武凤弦,经过浮香榭时远远看见两个穿着宫装的男子正坐在亭中说话,前后缀着一大帮随从,替太子引路的侍从见她多看了一眼,主动道:“这两位是今年新入宫的侍君,殿下还没见过。”
谢持问:“是从哪里来的?”
侍从垂手恭敬答道:“那位穿着嫩黄交领袍的是温侍君,昭平人,父亲为昭平府牧温云勉,另一个则是何侍君,母亲何惟秋是巽州涿北道的观察使。”
似乎都是世家。
谢持轻轻颔首,心中已然有数,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直到停在松月阁门口,武凤弦身边的宁兰迈步迎了上来,屈膝行礼道:“殿下,贵君在殿中等您用膳。”
谢持点头,快步走到殿门口同坐在屋中的武凤弦见礼,口中唤道:“父君。”
殿内香气温和,一如往昔,而她名义上的父君武凤弦正坐在桌边等她,听见她声音后立刻抬起头,眉目舒展,露出笑容,向她招手道:“回来了,过来坐吧。”
谢持依言上前落座,刚提衣坐定,武凤弦便亲自挟了一只虾子放入她碗中,她忙抬眼看他,道:“多谢父君。”
“客气什么?”武凤弦笑道:“去见过你母皇了?”
谢持嗯了一声,又听他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谢持便将二人的对话简单说了,武凤弦听罢,道:“宋家也好,你也到年纪该成亲了,成了亲之后就该收收心——”
他说着话,语气一转,似不经意地问道:“父君听说你从晋州回来,还带了一个人,是吗?”
谢持吃饭的动作一下子顿住了,低头嗫喏着没有说话。
武凤弦便道:“只要你心定,身侧有多少人我和你母皇都不会管你,然那人毕竟是风尘之地出来的,你要将他留在身边,让宋氏的公子和倡伎伶人共侍一妻,你想过宋家会怎么想吗?”
谢持有些委屈,说:“可就是父亲让我同母皇提的……”
话说到一半,她自己也觉出不对来,顿时住了嘴,武凤弦倒是没生气,嘴角依旧含着笑,但声音却沉了不少,道:“你如今是太子了,阿持,你既承了这个位置,那你的父君就只能是你母皇的卿君,就算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无论如何都不再会是宋同。”
谢持白了脸,讷讷地嗯了一声,又听他道:“你受封前陛下就亲自问过你是否愿意做这个太子,是你自己点头答应的,既做了,就要承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很多身不由己,你觉得累,你母皇只会比你累十倍,她对你也寄予了厚望,希望你能替她分忧,你可不要让她失望。”
谢持低头道:“儿臣明白。”
武凤弦道:“光明白没用,你得做到,这次广选你母皇后宫又进了不少新人,其中不乏以往东境各国的世家,像是昭河温氏,他们家在昭矩的名望和势力不亚于前朝的虞氏,将来若是同你母皇有个孩子,成为帝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谢持迟疑地问道:“为何母皇这次会选世家进宫?”
武凤弦看了她一眼,眼里透出一丝无奈,细细解释道:“东境四国如今尽归中梁版图,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其同化,这种事情
急不得,只能一年一年慢慢来,若是强行要求其改服易制定然会引起动乱,前些年先是改国设州,派遣官员,然后又解除了旧国的兵马,全都换成了梁安的人,这两年则是在兴建学宫寺庙,推广文礼,编纂史书,如今六年过去,不少世家已经转变了风向,开始让族中子弟参加中梁的应试正考,广选自然也是世家向中梁投诚的方式之一。”
虽说前两次广选谢定夷没有选任何一个世家,但其实那时候参选的世家也少之又少,初初改朝换代,大部分人都持着观望的态度,尤其是在朝代更迭中屹立不倒的那些人,只会小心再小心,最常见的做法就是让自家子弟结亲避选,而谢定夷也没与明令禁止此法,以至于那时候参选的人多是朝廷新贵或是民间的一些富户。
如今数年过去,中梁在民间的声望不见颓势,还出了众多举措益进民生,兴修水利,百姓安居乐业,自然也少了许多怨言,这时候再收拢当地豪强世家,便能更加稳固对此地的掌控。
“母皇这次选的人确实都是东境故国世家的……”谢持若有所思,道:“可儿臣也听说有一个沣州来的选生并非世家所出,只是因为容貌肖似舅舅。”
“是有这么一说,”武凤弦眼里出现一丝怅惘,道:“此人家世不算低,他父亲虽只是昭熙年间的考生,但如今已经官至沣州节度使,若是此人能得你母皇宠爱,位份超过父君也是迟早的事。”
谢持迟疑道:“母皇就这般忘不了舅舅吗?”
“或许吧……”他思及当年,欲言又止,道:“算了,不说了——总之你多争气些,父君也就放心了。”
谢持见他神情,不敢多问,只能低头应是,在他的催促下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可心中沉甸甸地压着事,吃起菜来也是食之无味,宛若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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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进宫,最想争的自然是谁能拔得头筹侍寝,李燃在近章宫外候了一刻钟,今日当值的宁竹大人便迈步走了出来,对着他道:“陛下召了晏侍君,内官去准备吧。”
李燃心下了然,低头应了句是后便匆匆告退后,带着下属快步地朝明水殿走去。
巳时中,谢定夷的步辇停在了明水殿门口,晏停穿了一身颇为素雅的宫装,领着侍从在门后屈膝等待,她远远望了他一眼,起身迈步,淡淡道:“起来罢。”
晏停应是起身,跟在谢定夷身后进了内殿,侍从停在殿外,一左一右地关上了殿门。
从定下位份入宫后到今天,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明水殿内除了本就有的东西外并未添置多少,唯余窗台上的那几株兰花格外吸睛,谢定夷走到窗前看了看,说:“你养的?”
晏停道:“是,臣侍在家中就爱侍弄花草,进宫后看见花房培育的新种颇为喜欢,便斗胆让人送了一些来。”
初入宫的侍君前途最是难说,万一哪日可能就成了宠君甚至帝君,是以后宫的那些内官大多都会敬着,更何况只是要一株花草,自然无有不应。
谢定夷问:“这花叫什么?”
晏停道:“唤作莲瓣兰。”
谢定夷道:“春夏之日不就是兰花开花的时候吗?这花为何才刚刚发芽?”
晏停道:“陛下有所不知,莲瓣兰同其它兰花不同,一般要到冬日才开花。”
谢定夷问:“你这般了解,以往在家中养过?”
晏停道:“侍弄过三两株。”
听到这话,谢定夷笑了笑,说:“原来如此。”
此花名叫素冠荷鼎,多生于晋州岱州一带,得名于其莲瓣荷瓣、素心以及叶型草的特点,清丽雅致,性子极娇,市面上并不常见,她第一次见还是在沈淙的院子里,因其有别于其它兰花的形貌,她颇觉新奇,观赏时忍不住拨弄了几下,结果某片花瓣就因为这番动作无声地落进了盆中的泥土里。
彼时沈淙早已知道她要来,遣散了院中的侍从,听到声响后就从房间里走出来,结果站在廊上就望见这一幕,脚步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心疼,目光在那花瓣上停了几息,又转头看她,张口欲言,终是按捺了下去,只轻声道:“陛下进屋吧。”
他语气平淡,可手中的动作却是少见的急切,第一次在院中就拉起了她的手,似乎是想她快点远离他的花,谢定夷看得好笑,说:“不就一盆花吗,我赔你十盆。”
沈淙唇角微动,似乎也是想笑,说:“这花如今市面上加起来都不过三五盆,陛下要到哪里给臣找十盆?”
谢定夷问:“为何?”
沈淙将那片落花拾起,指腹轻轻捻着,道:“这花名叫莲瓣兰,只生晋岱二州交界处的徒岚山上,还得是草坡或透光的林缘处,并不好养,这种由四株莲瓣兰组成的则唤作素冠荷鼎,更是稀少,臣也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得了两苗,倾心培育到现在……陛下还是手下留情吧。”
谢定夷并不在意,道:“只要有就能寻到,或是让宫中的花匠培育,到时候都送来给你,省的你这般心疼。”
沈淙没有多说,抬袖掩住微弯的唇角,道:“那臣就多谢陛下了。”
那日回宫后,谢定夷也没忘记这个事,召来宫中专管苗木的内官问及此花,那内官听罢却面露难色,道:“此花如今有价无市,市面上最高一盆曾卖到六千两的高价,又因在梁安不易成活,宫中便没有引进。”
谢定夷听后一时无言,这才明白沈淙听她放言为何含笑,无奈地弯了弯唇角,道:“寻一寻吧,若是能培育出来重重有赏。”
虽然要找,但谢定夷不喜欢兴师动众,更不可能因为一盆花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去寻,所以只能是慢慢来,近一年了才从岱州一个富商的手上高价买到一株,带回宫中培育,如今还未开出第一季花。
现如今谢定夷看着这花,心中可谓是无数思虑一闪而过,要知道晏停父亲晏忻是昭熙年间的考生,尽管今日已经官至沣州节度使,但未考官之前家中世代务农,一贫如洗,而节度使虽为正三品官员,一年俸禄折银也不过五百两左右,可今天晏停却能这般随便地说出三两株这话……若非是晏忻贪污受贿,那便只能是扯谎了。
晏停入宫前夕,她特地叮嘱了李燃要特殊照顾此人,不论他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先答应,尔后再来回禀她,如今她还未试探呢,此人就先露了马脚。
谢定夷心中有了猜测,也不打算戳穿他,伸手抚了抚那颜色素雅的花芽,道:“送回花房吧,这花金贵,轻易挪动了地方恐怕不好养活。”
闻言,晏停神色微变,道:“是,臣侍明日就让人送回去。”
“现在就送吧,”谢定夷唤了声门外候着的侍从,道:“将这两盆花搬回花房,再替侍君换些别的来。”
侍从点头应是,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那两盆花抱走了。
待殿门再次关上,晏停也重新整理好了情绪,继续摆出一副温和柔顺的样子来,主动道:“后殿备了热汤,陛下要沐浴吗?”
谢定夷道:“自然。”
她没让晏停服侍,只有两个近章宫的侍从跟着她,谢定夷走后,宁竹也捧了一壶酒走了进来,对晏停行礼道:“殿下今日初次侍奉,陛下特地吩咐了臣为您略备薄酒,以示合卺之意。”
听到合卺二字,晏停有些受宠若惊,微微瞪大眼睛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宁竹将漆盘放在桌面上,笑道:“自然,您等陛下出来再一起喝吧。”
言罢,她就行礼退了下去,徒留晏停坐立不安地等待着,大约过了一刻钟,身着寝衣的谢定夷从后殿走了出来,见到桌上的酒,她没有意外,拿起其中一个酒杯示意他抬手。
晏停忙捧起酒杯和她相碰,道:“多谢陛下。”
一杯酒喝完,谢定夷便放下杯子抬步往帐中走去,晏停第一次侍寝,还是有些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对方身后,直到她回头朝他伸出手,道:“来。”
晏停忙将自己的手递过去,怔怔地望着她朝自己越靠越近的面容。
……
看着一脸迷蒙倒在床上的人,谢定夷随手抽过床边的巾帕擦了擦手,眼中的情绪从深不见
底的平静转为了冷漠,看着对方在床上蹭动的身体,她知道那药已经起效了,将布巾丢到一边,抬步走到了窗榻上。
褪去了配饰和衣物,失去了故意模仿的动作,床上的那个人已经不再和虞静徽相似,只有从某个角度看去才能从他的脸上找到几分故人的痕迹,谢定夷吹熄了灯,终于将那张脸从眼前抹去。
声音太大,她着实不想听,径直抬步走向了后殿,中门一关,周围终于安静了下来,她躺倒在床上,许久之后才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23章
许是思及旧事的缘故,当晚谢定夷就久违地梦见了往事。
奉明八年的时候,谢定仪的外祖母虞素繁从灵州调职到了兵部,奉明帝看中她的能力,让她兼任了太子谢檀的老师。
奉明十二年,虞素繁的长女虞归琅进入户部,办下了一桩名动中梁的盐税大案,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两年后,虞素繁的幼子虞归璞进入了东宫,成为了太子谢檀的正君,短短数年间,虞氏一族权倾朝野,成为了中梁世家中最如日中天的存在。
奉明十九年,谢檀和虞归璞的长女谢定仰出生,奉明帝亲赐封号明昭,以示对长女长孙的重视和喜爱。
奉明二十三年,奉明帝因病崩逝于行宫,太子谢檀即位,改国号为昭熙,同年,虞归琅的独子虞静徽出生。又三年,谢檀诞下双生子,即为二女谢定仪和幼子谢定俭。
幼年之时,谢定仪并不怎么和虞静徽见面,满打满算一年不过三五次,且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同幼弟一起随虞归璞回来小住,不出几日又得回宫上课。
虞静徽喜静,每次见面礼遇有加,不总同他们玩闹,她和幼弟更不喜欢困在宅子里,所以每次都趁着出宫的日子央求父亲放他们上街上玩,一直到黄昏才肯姗姗归家。
一直到十岁那年,长姐同宋氏的二子宋同定下了婚约,她和虞静徽见面的日子就突然多了起来。
先是母亲召方家兄妹和虞静徽入宫陪读,后是父亲让虞静徽在宫中小住,一日接着一日的相处,即便是再不熟的人也能说上几句话,再加上他的容貌性格又好,姐弟俩自然愿意同他一起玩。
就这么相处了三年,有一日父亲突然将自己叫过去,笑着问:“以后让小徽入宫陪你好不好?”
那时候她已经十三岁了,父亲的意思她就算不能全然懂得但也能听个囫囵大概,便确认道:“父亲是想让静徽同我许婚吗?”
虞归璞早就习惯于她的早慧,便将此事摊开来说,道:“这是我和你外祖母的意思,你母亲那边我也问过了,现在就看你自己。”
其实她对这个并无所谓,以虞氏如今的境况,想要延续家族荣光,虞静徽必然是要进宫的,且按照虞氏的想法,第一选择其实是谢定仰,只是刚刚提出,就被谢檀以二人毫不相熟的理由拒绝了,没过多久就有了宋氏入宫一事。
若没有意外,谢定仰作为长女,自然是最有可能承袭帝位的,虞静徽若是许给了她,那就是下一位帝君,谢檀不想让虞氏一家独大,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分虞氏的权。
可同样的,拒绝了一次,就很难再拒绝第二次,更何况虞素繁是她老师,虞归璞是她夫君,虞归琅是她宠臣,更兼之虞氏门下门生,并没有挑得出错的地方,虞氏愿意退而求其次,让虞静徽同次女定亲,谢檀也没了强硬的理由拒绝。
这件事只是各方权力的博弈,她和虞静徽也不过是配角罢了,不论他们点不点头这婚都会成,所以谢定仪便无所谓地答应道:“可以。”
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虞归璞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欣喜,道:“好,大概再过两月赐婚的旨意就会下了,到时候正好将静徽叫进宫来陪你一段时日。”
从父亲的宫中出来后,她又去找了虞静徽,半下午的时候,虞氏宅院里没有多少人,她懒得多走,让侍从在墙根下等她,直接从西边的院子翻了上去。
谁料虞静徽刚好在院中看书,听到动静回头看见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朝她招招手道:“怎么又翻院子,快下来。”
她回身对侍从道:“你们从正门走。”言罢就抬手一翻,轻轻松松地落进了院子。
落在地上,虞静徽已经走上前来,拿着帕子给谢定仪擦了擦脸,笑着说:“好好的门不走,总是翻院子是怎么回事。”
谢定仪说:“这边近,走门还要绕好大一圈。”
虞静徽笑笑,说:“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谢定仪道:“今日父亲和我说,要你入宫陪我。”
虞静徽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这个婚约虽然还没正式下旨,但已经是各方心照不宣的事了,如今长帝姬谢定仰已经同宋氏结亲,虞氏若想保住家族煊赫,必然会让他进宫,先前让他入宫陪读也是打得这个主意。
故而听到谢定仪说,虞静徽脸上出现一丝赧然,温声笑道:“我知道。”
谢定仪问:“那要到什么时候?”
虞静徽好笑,道:“你还小呢,得等你十六岁能出宫立府的时候估计才会开始备婚,满打满算少说也要四年。”
“这么久?”谢定仪有点不满,说:“可是我马上要和朱将军去凤居了,能不能早点。”
虞静徽讶然,道:“去凤居?去做什么?”
“练兵,”谢定仪声音淡淡,道:“我要参军,拿回青岚三州。”
其实参军之事谢定仪并不是第一次提起,但显然谁也没当回事,毕竟昭熙帝对待各国的态度多以和谈为主,是绝对不会同意她以身犯险的,但虞静徽没多说什么,道:“可是没法早啊,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谢定仪提议道:“那就不能先成亲吗,反正这个婚约肯定是要履行的,只是早晚的问题,成完亲我就可以走了。”
虞静徽无奈地笑出声,说:“虽然这确实只是个婚约,但你也不用这般不在意吧,若是先成亲了,我便是你的正君了,难不成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梁安?”
“你也可以和我去凤居,”谢定仪改口得极为自然,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虞静徽像看孩子似的看着她,忍着笑意说:“好,我相信你。”
……
只可惜,少年人之间的约定和誓言轻飘飘的如同水中月,注定敌不过战场和朝堂上的兵戈和字墨,而命运最不缺的也正是它的无常,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燕济来犯的消息同和亲的圣旨先后送到虞府,无人知晓是谁先写下那个名姓,轻易地决定了他此生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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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熙十七年,虞静徽封宣德帝卿,和亲燕济皇帝霍兰赛提,谢定仪自知无力更改母亲旨意,跪在崇政殿外三个日夜,请求母亲让自己随行,亲去与燕济谈判,出于对各方的考虑,也希望谢定仪的身份能对燕济起到一定的震慑,让他们顺利履行和谈,谢檀最终同意了谢定仪的请求,并且将边境三州的调兵之权暂时交给了她,以免和谈中有什么变故。
从梁安到凤居,要途径江、灵、晋三州,一个多月后,和亲的仪仗进入了凤居草原的边境,驻扎在了一个叫阿平关的边城。
夜幕深深之时,草原上燃起了篝火,随行的官员和侍从围火而坐,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营帐扎在草野间,像是春日里开着伞的白蘑菇。
虞静徽和谢定仪坐在一起,一起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焰。
“明天就要出关了,”虞静徽说话了,声音又低又哑,唤了一声:“平乐。”
平乐是谢定仪的小名,只有长辈或是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喊她。
谢定仪嗯了一声,没说话,和他一起沉默,夜幕低垂,草原无垠,天边的星斗一颗颗点燃了黑夜,像是洒落在绒毯上的细碎银砂,夜风轻拂,带着草木淡淡的香气,将火焰吹出猩红的光亮,一起一伏,犹如低声的叹息,一下接着一下地拍打着两人的心口。
过了许久,谢定仪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扭过头看向他被火光
映红的脸庞,轻声说道:“别怕,我会带你回家的。”
太轻的一句话,刚说出口就被夜风吹的无影无踪,可虞静徽还是听见了,身子微微颤抖,仿佛被一柄长剑没有任何征兆地捅穿,眼眶猛地发热,鼻腔也发酸,眨了眨眼,本能地想把情绪逼回去,可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越是压抑就越是酸疼。
泪水缓慢的滑下来,不带一点声响,甚至连呼吸都还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整个人都已经在这一句话里无可救药地崩溃了。
他没有抬手去擦眼泪,也没有做任何掩饰,只是低着头,任由泪滴一点点地没入草地里。
谢定仪看见了他的眼泪,没有动,回过头继续直直地看着前方燃烧着的火焰,道:“相信我。”
……
同行的还有燕济派来的使者,两人没有多待,很快就分开回到了各自营帐,第二天晨起,虞静徽穿上了燕济送来的婚服,梳妆打扮,乘坐辇轿,走出了阿平关的城门。
谢定仪依礼是不能出关的,只能站在城楼上目送他离开,远远望去,燕济迎亲的队伍已经等在了数里开外,骑着马站在最前头的,就是当今的燕济皇帝,霍兰赛提。
此人原为燕济先皇霍兰闻的养女,出身不高,但脑袋聪明,颇受霍兰闻的喜爱,甚至将她许配给了自己的亲子霍兰贡觉,二人育有一女,但霍兰贡觉继位不久后就因病而逝,死前写下旨意,由霍兰赛提辅佐其女登极,但彼时他们的女儿霍兰图只有六岁,未免主少国疑,朝中一批皇后党以她曾是先帝养女之事为说辞,硬是将她推上了帝位,
霍兰赛提登基那日,曾在大殿之上向百官言明,自己只是暂摄国事,就算当了皇帝也不会混淆燕济皇室血脉,愿在登基这次直接册封霍兰图为太子,此举为她博得了先帝旧臣的支持,自此稳坐帝位。
当然,这只是广为人知的版本,这其中到底有多少隐情谁也不知,不过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位新帝野心勃勃,异常看重自己手上的权力。
和亲,是她对中梁的最后一次试探,很显然,她以为自己赢了。
谢定仪收回远眺的目光,看向那个藏在队伍中、渐行渐远的辇轿,她只有十四岁,或许有过年少而慕少艾的心思,但也只是那样,她还不懂感情,只是觉得愤怒。
一直以来都没消减过的愤怒。
从书房里的那张日益消减的地图开始,到遣来使者透着倨傲的交谈声中,再到老师或长或短地叹息声里。
不能再退缩了。
如今燕济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此次和亲就是最后一个信号,要不了多久,这次的和谈还是会被撕碎,燕济会再找个理由对中梁出兵,当然,对于他们来说中梁不过是个一退再退的弱国,翻覆之间就能拿下,而谢定仪要的,就是他们这种轻视。
墙后面是什么呢?兔子还是老虎?只有伸出手去才有答案,一次次的试探下,他们摸到了温软的皮毛,所以收回手去,刺来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
可是墙还没推倒,他们又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墙后面的那个人呢?
……
随着最后一辆马车滚滚而出,沉重的城门也随之关上,大门推动的声音轰隆作响,仿佛巨石碾过心脏,每一下都闷地发疼。
前方的尘土慢慢模糊了视线,虞静徽用力地攥紧衣角,指尖泛白,他竭力忍着不让自己失态,可喉咙里早已哽住,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迟缓。
大概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他就像是再也忍受不住,崩溃地扭过头去看着城楼上的那个身影,透过辇轿的红纱,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她。
胸腔里涌上一阵又一阵撕扯伴的疼痛,像是有细小的刀子一寸寸地剜着心——明明早就接受了不是吗,从接下和亲旨意的那一刻起,他轻飘飘的命运就毫无定处了,可真到了这一刻,他的心中还是因为谢定仪对他说的那些话而生出了期待。
他真的还能回家吗?
城楼上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成了天边的一点尘影,虞静徽知道自己不该看了,回过头来端坐好,可胸腔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仿若心脏也被那一点影子牵走,从分离这一刻起就再也没了回到自己身体里的那一天。
第24章
谢定仪随和亲队伍出关的时候才十四岁,身边除了几个从宫中跟出来的侍卫外谁也不能说毫无保留的衷心,为了计划不被暴露,她将虞静徽身边的人全都换了一批,又替他身边信得过的那几个人重新编了身份,分别插进护卫或是官员的队伍,再加上她外祖母虞素繁和姑姑虞归琅给的死士,总共十六人,构成了无相卫最初的雏形。
她身边武功最高的那个侍卫名唤封照禅,出身凤居,母亲是兵营里普通的一个兵卒,三十岁那年因为和燕济的一场小战死在了战场上,那年她不过三岁,对母亲还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就失去了她,父亲得到母亲的死讯后崩溃了数日,终于在某天被敲响房门的时候擦干净眼泪走出来,强撑着精神处理好了妻君的后事,整理家当,带着她去往了江州生活。
十五岁那年,宫中在每州应试正考上榜的人中擢选侍卫,封照禅连下十场未尝败绩,顺利选入禁宫,兜兜转转被送到了谢定仪身边。
那时候谢定仪也只有九岁,相伴五载,此人多是寡言少语,每每当值时只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像一个沉默而忠实的影子,原本她去往边关时并不打算带她,但此人不知何时看穿了她的此行的意图,主动请告,说愿意与她同去。
谢定仪问:“你知道我要去干什么?”
“练兵,开战,”封照禅跪在桌边,声音平直,道:“殿下身边没有适合留在帝卿身边的人,平常在宫中跟着您的人燕济的使者都见过了,若是从其它侍卫里现挑,又不能保证他们能胜任,就算胜任,也不能保证彻底衷心。”
谢定仪望着她,说:“你是在说皇室选的侍卫不忠?”
“太平盛世中,重重宫闱下,臣一点都不怀疑任何人的衷心,”封照禅说:“您身边的侍卫一年俸禄折银三百金,即便家中本就是个富户,这钱也是个不小的数字了,更遑论其它家世普通的人,再加之您待我们也好,自然是您指东我们不会往西,可如今去往边关赌的是命,若是被燕济瞧出端倪,严刑拷打之下,有多少人能誓死不从?身在燕济的帝卿殿下会不会有危险?您的计划又会不会被暴露?”
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又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说:“如今朝中毕竟还是主和派占多数,并且陛下也不愿开战,您好不容易得到去往边关的机会和三州调兵之权,若是功亏一篑,以后就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谢定仪顿了两息,道:“他们不愿舍命,你就愿意吗?”
封照禅道:“如今中梁已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不愿家国沦丧,自然要守护故土亲朋,即便是用我的命。”
她说:“就算所有人都沉溺于黑夜,但也总有人要为黎明而谋,不是吗?”
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出身,一坐一跪,姿态天差地别,仿佛天堑横亘其间,可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一句话中,她们的人生道路蓦然有了一个重合点,一瞬间的共振犹如火花划破沉寂的夜空,让彼此都短暂地窥见了遥远的天光。
……
以封照禅的武力和才智,能去往虞静徽身边是再好不过的了,而剩下的人也通过各种方式安插进了燕济的都城内,一步步构成了一张
传递消息的暗网。
此后的两年间,虞静徽一直在通过这些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向凤居传送消息,一点点地将这个国家的血液和秘密通过书信或者物品送到他的故土,希望它能早日被毁灭,但在那一笔一墨的书写中,他绝口不提自己遭受到了怎样的对待,也不允许封照禅提。
他游走在一个个危险的漩涡之间,努力在燕济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利用身体和感情,只有在一个人的深夜里,他才敢登上阁楼去望一眼凤居的方向,默默等待着从远方而来的军队和他真正思念的那个人。
很快,在燕济对中梁旧地实行的苛税之下,青岚边城战火重燃,谢定仪以身犯险,火烧燕济粮草,赢下了此战的第一局,但霍兰赛提并没有把这个人放在眼里,只是从临近的几个城池调兵迎敌,以为很快就能拿下此战,甚至还在想着战胜后像先前那样对中梁提出要求,一步一步,直至将其堵进死路。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轻视为她奠定了最后的死局,几乎是她刚刚调兵的第二天,相邻的城池就被等候已久的中梁大军一举攻占,而其中一个城池正是涿水主河道的所在地,同青岚以水相接的石宕城。
晨雾尚未散尽,河面如同被压抑的战鼓,沉沉地泛着寒意,等到能看清河面上的距离时,中梁的战船已经出现在了城下,高昂的艄首宛若一头头巨兽,以不可阻挡之势碾碎了河面上的所有阻截,城楼上喊声钟声四起,箭雨如瀑般倾泻而下,叮叮当当地砸在船身甲板上,而船上的士兵在这箭雨之中依旧井然有序,手握盾牌,低头匍匐前行,在缝隙间寻到空隙还击,一支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穿透了清晨的雾气,射落了城楼上的守卒。
巨大的撞锤在浪中前后摆动,犹如猛兽蓄势待扑,随后便轰然砸上城基,一瞬间,石墙剧震,碎屑飞溅,守军慌忙调动滚石和热油,企图阻挡登城的钩索,可正当他们收箭之时,最前方的战船上突然举起了一把醒目的大旗,在猎猎的风声之下用力一挥,带火的箭矢在空中划出弧线,在城楼上点燃一垛垛黑烟。
战鼓轰隆,杀声震天,三声过后,城门应声而碎。
此城被破,战船入涿水如入无人之境,燕济连连败退,开始自乱阵脚,随着战线一日日后撤,霍兰赛提第一次主动提出了要与中梁和谈,但谢定仪没有理会朝中那些人的摇摆,趁着战报还未发回梁安,直接举兵杀入了燕济的都城。
破城的时候是个黄昏,残阳如血,落在铁甲上泛出瘆人的寒光,谢定仪持剑踏入燕济皇宫的主殿,里面已经躺满了尸体。
霍兰赛提华服染血,沉默又颓然地坐在玉阶之上,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局。
直到她派出去找人的副将回来,抱着剑对她说:“殿下,没找到帝卿。”
话音刚落下,殿中就响起了古怪的笑声,由小及大,最后变得十分尖锐,霍兰赛提抬起头来看她,眼里闪烁着明显的快意,用不太流利的中梁话说:“找谁?虞静徽吗?他死了!”
谢定仪握剑的手一紧,滴血的剑尖悬在她颈间,沉声问:“他在哪?”
霍兰赛提道:“你觉得我会留着他的命?我死了,他当然也不能独活,你找吧,等你找到他,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可谢定夷并没有被她激怒,而是怀中掏出一个东西丢在她怀中,霍兰赛提拿起来一看,是半枚碎裂的玉珏,其主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女儿霍兰图。
“她在哪?!”她一下子形容癫狂,起身想要扑上来,被两侧的兵卒狠狠压住了肩膀,谢定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重复:“他在哪?”
霍兰赛提粗喘了两息,问:“她还活着吗?”
谢定仪并不回答,剑尖在地上轻点了两下,清脆的声音宛若死亡临近的脚步。
对峙了几息,霍兰赛提咬紧牙关,终于抬手指了指左边的柱子,一兵卒走上前去查看,很快就发现了上面的机关。
机关按下,远处的书柜应声而动,几支冷箭不知从哪里射出来,谢定仪本就有所防备,在那机关发动的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迅速后撤几步,抬剑打落了那几支箭。
书柜彻底打开,露出后面的情景,狭窄的密室中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影,看起来已然奄奄一息。
谢定仪看清那是谁,瞳孔皱缩,立刻抬步奔过去,跪下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怀里,嘶声喊了一句静徽。
“快……快点!”穿着布甲的医官飞速跑过来,跪在虞静徽身边替他看伤,然而看着看着脸色就愈发难看,最后垂下手,白着脸说:“殿下身上的刀伤贯穿了好几处,似乎……似乎还服了毒,已经……无力回天了。”
谢定仪心脏鼓噪,托着他肩背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软,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直到虞静徽费力地睁开眼睛,眸光涣散地看着她,嘴唇翕动。
声音太小,她几乎分辨不清不出他的口型,只能尽力低头去听,虞静徽用尽力气,说:“我是死了吗?”
“没有、没有,”谢定仪连声否认,声音已经带上了沙哑,说:“我们赢了,我来带你回家了。”
四年过去,眼前的人已经和十七岁的时候截然不同,失去了那惯见的明媚和温柔,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死气沉沉,听到这话,虞静徽终于知道眼前的人不再是他的幻觉,眼泪瞬间从眼角滑了出来,启唇唤出那个他曾在心里唤了千百遍的名字,道:“平乐……我想…回家……”
谢定仪胸腔闷疼,说:“我带你回家,我就是来带你回家的,没事了、没事了……”她声音急促地重复,眼眶也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热,最后抵着他额头低头道歉,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虞静徽摇头,费力地抬起手替她拭去眼尾的湿意,说:“能再见到你,见到此战得胜,我已经……死而无憾了……替我……替我和母亲她们道歉,我回不去了——”
他说到痛处,嘴角溢出鲜血来,眼里满是痛苦,紧紧地攥着谢定仪的手,说:“下回……下回早点来找我好吗?别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周折反复的权势,高门大户的荣光,这一场又一场的博弈中,谁又说他没有一点真心?这些年他也反复在想,如果当初那场婚约真的能成,现在的他们会是怎样?
只可惜……当回忆的走马灯在眼前一幕幕地转过时,他才发现少年时的那些时光已经太远,远得他早就不敢回望。
全身的力气都在不停的流失,意识也陷入了深切的黑暗,但他躺在她怀中,并没有生出一丝对死亡的恐惧,仿佛已经回到了故乡。
身后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有人跪在自己身后,低声对她说道:“殿下,找到封大人了。”
她回过头去,沉默地望着下属,示意他继续所说——其实对方的表情已经告诉她接下去的结果了,可她还是想要自己听,于是那人只能低头下拜,说:“……封大人已经身故了。”
“……知道了,”她抖着手把虞静徽抱起来,踉跄了一步又站稳,一步一步往殿外走,说:“将她女儿还给她吧。”
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两个兵卒抬着一具毫无声息的身体走了进来,身后传来凄厉的叫声和咒骂,在她说出动手两个字后又戛然而止。
抬步,落脚,踏出殿外,落日的余晖像流水一样倾洒在二人身上,替他们洗去了所有的鲜血。
睁眼看,天已经亮了。
……
躺在床上良久,谢定夷都没有从梦中那沉郁的情绪中缓过神来,直到门外传来宁竹的轻唤,她才捂着眼睛坐起身,开口道:“进来吧。”
殿门打开,几个近章宫的人捧着漆盘走进来,替她换衣挽发,整备完毕后,她从后殿回到了晏停所在的次间,开始净手洗漱。
水声很快就吵醒了床上的那个人,几息过后,一只手先探出了帷幔,轻轻拉开一角后往外看了一眼,谢定
夷察觉到那边的动静,连眼神也未挪,只是道:“醒了?”
晏停有点不好意思,坐在床边轻声唤了句陛下,谢定夷没多说什么,道:“朕去上朝,你再睡会儿吧。”
言罢,她就抬步迈出了殿门,边走边对身侧的人吩咐道:“传朕旨意,令礼部侍郎王钰昌为册封使,晋侍君晏氏为左长御,择日册封,不必谢恩。”
第25章
此次新入宫的这几新人中,独属晏停最得上意,不仅初次侍寝就封了左长御,还接连几月盛宠不衰,未到中秋又封了选卿,连带着其父也升了官职,在中秋家宴上的位置已经从最尾排到了江容墨的身侧。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被分掉的宠爱,江容墨简直在心里恨的牙痒痒,一看见他就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在经过他时偷偷翻了个白眼,拢着袖子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家宴在金池殿的水榭之上举办,坐在席间远远往天上望,便能看见暮云收尽,初生的月轮映上青冥,在水中倒悬着素影,两处澄辉相互辉映,晚风一吹,碎银一点荡开金波,隐隐送来桂花酒的香气。
等桌案上的酒菜上齐,江容墨盼着的那个人才姗姗来迟,见她扶袖落座,他便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对方安抚似地朝自己落了个眼神才开心起来,捧起杯子喝了两口酒。
今日在场的除了后宫之人外便是皇亲宗室或是亲近的臣子,礼数周全地分坐左右,举杯笑谈,言笑晏晏,但若仔细观察,便能感觉到各方的眼神正似有若无的落在晏停身上,不论是好是恶,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
晏停只当没看到,自顾自地吃自己的,过了一会儿,他主动执起杯盏向谢定夷抬手,道:“这是臣侍昨夜亲手所制的梨花酒,想着今日宫宴,席间菜式丰足,陛下许是想喝点清淡的,便差人送了上来。”
听到这话,一旁的江容墨率先笑了,说:“陛下向来喜欢烈酒,选卿殿下的心意虽好,却不如这桂花酒更合陛下口味。”
晏停笑意未散,道:“桂花酒也好,只是陛下向来随心,总不能偶然想要了手边却没有,我等身为卿君,时时将陛下的心意放在第一位,为陛下多虑一层也是应该的。”
江容墨听懂了他的暗喻,心里默默咬牙,却碍于大庭广众不好发作,只能生忍下这口气,硬是维持着笑容道:“选卿殿下说得是。”
见他作罢,晏停也没再多说什么,侧身示意一旁的侍从将他案上的酒送到上首,等那酒壶落在谢定夷手边,他又笑着说了句祝语,这才慢悠悠地扶着袖子饮酒落座。
看见这一幕,席间的众人心思各异,而上首的承平帝至始至终都没说什么,反而端起酒杯饮下了这口酒,像是宫里宫外盛传的那般纵容着这位肖似宣德帝卿的宠君。
待到水榭之上一曲终了,坐在下首的谢持也在武凤弦的眼神示意下站起了身,对着谢定夷举杯道:“今日中秋,愿母皇身体安泰,月圆人圆,儿臣敬您。”
谢定夷笑了笑,照旧举杯饮下,又像往年一样嘱咐了几句该嘱咐的,话毕后,殿中的舞乐也适时响起,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热闹和祥和。
……
这次宴会谢定夷难得坐到了最后,等她离开后,殿中的人才三三两两的散去,方青崖今日当值,从宴上离开后就回到了她身边,陪着她沿着渡廊慢慢地向近章宫走去。
夜风吹过,送来一丝秋日的萧瑟,谢定夷沉默地立在廊下,看着院中那株开了又败的玉兰树,轻声道:“回家吧,今日中秋团圆,你家还在等你和怀绯一起回去。”
方青崖道:“长兄回去也是一样的,今日本就是臣上值,哪里能走。”
谢定夷玩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前半个月就同宁荷换了班,怎么?真当我是孤家寡人了,还要等你来哄?”
方青崖被戳穿了心思,有些尴尬,但还是嘴硬道:“不上值的日子都在家,不差这一日。”
可谢定夷还是笑笑,望着院景淡声道:“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见她坚持,方青崖也不敢再强留,行礼告退后转身离去,只是走过折廊时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提着灯的随从侍卫远远立在廊下,漫长的渡廊上唯余那一个身影。
万里江山,江山万里,无一人同她并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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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过后,天也渐渐冷了,手头的事少了很多,谢定夷便计划着去梁安和江州接壤的桐山围场秋狝,将宫中的事宜暂时交由了方赪玉和谢持,原本谁也不想带,可快要走出城门了又停了下来,让随侍的宁柏去澈园看看沈淙在不在。
等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车外传来宁柏的回音,紧接着车门就被打开,一个戴着帷帽的身影抬步迈入,轻声唤了句陛下。
这几个月二人照常见面,谢定夷想找他的时候也还是会随着心意来,只是上次在她面前掉过眼泪后,沈淙就像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了似的,每次见面都有些别扭,她知道他一时间接受不了,并没有多提,但心里却觉得他在她心里的样子生动真实了不少。
摘了帷帽,沈淙顺势理了理被带起的额发,正想行礼,坐下的马车突然动了,他一时不察,整个人往前倾去,被谢定夷抬手接到了怀里。
他看着她唇畔的笑意,有些窘迫,道:“……臣不是故意的。”
谢定夷说:“我可没说你是故意的。”
他眼里泛出恼意,想要推开她坐到一边去,却被谢定夷揽腰抱得更紧了,他挣扎不过,只能泄了力道任她抱。
“桐山围场有点远,此行少说也要半月,你京中的事都处理好了?”
沈淙道:“最近事不多,都让赵麟去办了。”
谢定夷道:“我让宁竹把步月也带出来了,你刚好可以多练练。”
沈淙想起刚刚宁柏来找自己说的话,道:“宁大人不是说您是临时起意的么……”
——陛下本不想带任何人,走到城门口却让我来澈园寻您。
“确实是临时起意的,也不知道出宫的时候为什么会把步月带上,”谢定夷佯装疑惑,问怀中的人:“你觉得呢?”
沈淙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心中一软,犹豫了两息,主动抬手环住了她脖颈,在她唇角印下了轻轻一吻。
……只要维持着分寸,只要不惹她生气,这样的温情他还能拥有很久很久,至少比起以往那些飘忽的夜晚来说已经更进一步了,他劝自己知足,垂下眼睫,静静地靠在了她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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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到桐山坐马车差不多要两日的时间,晚上一行人便住在了官驿,当地的官员得了吩咐,没敢声张,只安排好了服侍的人,谢定夷让人送了热水,脱衣踏入浴桶,顺便将被她诓进屏风后的沈淙也拉下了水。
“陛下——”沈淙还穿着内衫,一瞬间全都湿透了,有些狼狈地贴在她怀中,道:“今日还没换洗的衣衫……”他来得匆忙,并未收拾衣物,便是有人会送也是明天直接送去桐山,现在这一湿不要紧,可他哪有脸指示她身边的长使给他送衣服。
“穿我的,”谢定夷不觉得这是个问题,道:“或者不穿,明日一早直接给你送来。”
他被她说得脸红,低声拒绝:“不行。”
谢定夷的手探进他在水中漂浮的衣摆,说:“看你不像是不行的样子。”
“别……”他按住她的手弓起背,却被她亲了亲凸起的脊骨,身子下意识地往前伏了一点,趴到了桶壁上。
“别蹭了,”她按住他乱动的腰,说
:“等会儿,别着急。”
他被说得耳根泛红,泛白的指尖抠住了木桶边缘,解释道:“不是……是水有点烫。”
“那再泡会儿。”谢定夷抽开手,把他转过来抱在怀里亲,一只手的指尖顺着他的腰线轻抚,直到他彻底放松下来。
湿衣皱成了一小团,被随意挂在桶壁上,湿润的乌发蜿蜒流动,从上面缓慢地滑过。
只是水面上看似风平浪静,不代表静水深流处也是一样,沈淙想躲,躲不开,最后只能被迫挤在她和桶壁之间,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朦胧着摇晃,房梁地面起伏如海,无边的浪潮又凶又猛地朝自己扑过来。
要死了……
按着桶壁的手鼓起苍青色的脉络,长长的头发垂散到了浴桶外面,眼里很快涌起一泓清澈见底的琥珀光,在摇晃间重重地砸到地上。
……
沈淙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在情事中求饶的——一开始似乎只是不再压抑声音,逐渐的多了一些肢体动作,最后则变成一种模糊的示弱,颠三倒四的小声低叫,声音含含糊糊,粘腻湿润,像是弄湿后黏在一起的饴糖,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谢定夷伸手摸了摸他湿热潮红的脸,低声去亲他的嘴唇。
沈淙躲无可躲,半睁着那双漂亮到要勾魂的眼睛低低喊了声陛下。
微哑的声音被拉长,字字都带着喘,缠绵得让人心痒,谢定夷喉间涌起一股干涩,突然很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
叫谢定夷?连名带姓的,在这样的情景中似乎有点破坏气氛,定夷?啧,没人这样叫过她,有点别扭,思索了两息,她先问:“能不能别叫陛下了?”
沈淙的反应还有些迟钝,慢吞吞地看了她一眼,说:“……那叫什么?”
谢定夷说:“叫平乐。”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背后写,哪个平、哪个乐,水流划过指尖,在两个人相触的那一小块肌肤中迸发出痒意,沈淙难.耐地蜷起脚趾,在这神魂颠倒天昏地暗的情潮间和她缠绵地接吻。
身体和意识都在沦陷,心口却震动不止,平乐——这是她的字,还是小名?总归是很亲昵的称呼了,皮肤上一笔一划写下的字在脑海中缓慢浮现,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鼻尖却生出了一点酸意。
……每次在他鼓足勇气靠近她的时候推开他,又在他偃旗息鼓的时候给他希望……反复无常,朝令夕改……还皇帝呢,简直就是个混蛋。
他在心里骂,扭头看见谢定夷一脸等着他开口的表情,故意抿紧嘴唇沉默地和她对视,几息过后,对方牵起一边的嘴唇笑了笑,问:“是不敢叫还是不想叫?”
沈淙还是不语,眼里的矜傲因着裸.露的身体和汗湿的头发显得没有任何说服力,谢定夷看得更是忍不住笑,在水下抬了抬腿,硬是将他挤到了自己的怀里。
她没逼他,揽着他的腰和他商量,说:“叫一声吧,我挺想听的。”边说话,长指边在他背上轻抚,宛若无声的安慰,心底的情绪在她含笑的眼神和温柔的动作中越涨越满,最后在水底无声的炸响。
“平乐……”两个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喊完后,他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睛,把脸贴到她的肩膀上。
“嗯。”她顿了半息才应,灼热的呼吸声和他交缠在一起,在他额间印下轻轻一吻。
那是一个过分短暂的一个吻,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息就开始向下掠来,沈淙仰起头被她吻住嘴唇,但半垂的眼睛还是一错不错地望着她的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觉得他们在相爱。
……
毕竟已经秋日了,水凉得快,谢定夷也没敢在水里待太久,感觉到水温差不多了就将沈淙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扯下一旁备好的宽布巾将他裹好,一步步朝屏风后的床上走去。
他的眼里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恍惚,安安静静地靠在她怀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白皙的脚背交错地叠在一起,一连串水珠在移动间从脚尖滴落下来。
“头发擦擦,穿这件。”谢定夷取了一件自己的内衫给他穿,二人个子差不多,甚至沈淙还要更清瘦些,穿上后丝毫不显突兀,但他还是有点不适应,感觉被衣服裹住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莫名发烫,往床深处坐了坐,默默用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谢定夷没在意,换好衣服后就去把屏风后的炭火提到了床边,看着他有些僵硬的坐姿,好笑地朝他招招手,说:“头发都没干就钻被子里去了,过来,等一下把床都弄湿还要换房间,别人还以为我们把床做塌了。”
“你别乱说……”他真想捂住她的嘴,屈起膝盖往床边挪了几步,抬手把半湿的长发拢到胸前。
谢定夷没上床,直接盘腿坐在了脚踏边,撑着下巴默默地望着那炭笼中被烧得猩红的木炭。
过了一会儿,一只脚从床沿落了下来,沈淙拢好衣服下了床,也屈膝坐在她身边。
察觉到贴着自己手臂的躯体,谢定夷侧头望了他一眼,弯唇笑笑,直接抬手将他揽到了怀里。
沈淙难得没说什么,安静地将脸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炭火的暖气热热地烤着自己的身体,将所有的萧瑟和冷意都短暂地与他隔绝。
第26章
第二天日晨起,一行人走出梁安,进入了江州地界,桐山围场就位于二者的接壤线上,东望燕山余脉,西控梁安繁城,地势由东北向西南倾斜,群山绵延,水草丰茂,清泉汇流,湖泊星布,既有茫茫林海,又有无垠草甸,是中梁除了凤居草原之外最肥沃的牧养之地,春日百花争妍,夏则草野苍翠,至秋霜初降,群兽出没,天地之间便有风物浩渺。
以往每逢秋狝,皇室就会率王公大臣和宗室至此围猎,一则锻炼骑射,二则体察京畿边情,等到谢定夷登基后,这些节礼仪式愈发从简,大型的秋狝从一年一次改成了三年一次,中间两年她自己出行,几乎只带心腹扈从。
有礼部的官员问及,她也只是说不喜礼数繁琐,失了秋狝趣味,其余的一概不提,但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那部分她捂着没说,自然也不足以为外人道了。
“所以……只是因为费钱吗?”沈淙神色微妙地问了一句,说:“一场秋狝会花费多少?”
“大概三万两吧,”虽说是个皇帝,但谢定夷在沈淙面前穷得坦荡,说:我们自己这样走,能花三百两都算多了。”
沈淙想了想,道:“除此之外也有好处。”
谢定夷问:“什么?”
沈淙道:“以往大张旗鼓的出京,一路上惊动百姓不说,沿途的官员也会得到消息早做准备,可若是轻装简行,反倒出其不意,若是陛下想体察京畿边情,所看到的那一面也会更加真实。”
沈淙向来聪慧,能看出这一点不足为奇,谢定夷笑了笑,并没有觉得意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道:“从这条路上去直接就到溪边了,这里的官员估计还没接到我们要来的消息,你若是不想多等,我们可以自己先扎营。”
“啊?”沈淙微微睁大了眼睛,向她确认道:“……我们自己吗?”
谢定夷道:“应该就我和宁荷,其他人不怎么会,能给我搭把手。”
沈淙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问道:“陛下以前扎过营吗?”
谢定夷虽然戍边多年,但扎营这种小事应该不至于要劳动她吧?
谢定夷好笑,说:“以前在军中的时候事务繁杂,什么事都干,扎营修渠,造楼铸械都是最基本的,有时候没有战事,周边城池的旱灾洪涝也是我们去平,没什么稀奇的。”
沈淙道:“我记得昭熙二十七年的时候岫云城城门失修,落下的砖石砸伤了不少人,似乎也是军中来的人?”
经他提醒,谢定夷也想起了旧事,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还在和东宛僵持,结果后方城楼垮塌,民间还有人借此发挥说天不佑我,此战必败的,未免军心动摇,我亲自抓了几个出头的人提到城楼上去杀,你别说,还真是个好办法,第二天谣言就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沈淙在心
里叹气,说:“谣言是没有了,但陛下自己的名声呢?”
取代战败谣言的是谢定夷的暴戾之名,几乎到了能止小儿夜哭的地步。
谢定夷无所谓地笑笑,说:“那我能有什么办法,比起我的名声,自然还是军心动摇更严重些,我若是不杀他们,说不定东宛那一战根本就赢不了,到时候就不止三两条人命的事情了——再说了,我现在在晋州的名声不是很好吗?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权在手,自有大儒为你辩经。”
她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很开,沈淙失笑,说:“陛下自己不在意便罢了。”
谢定夷道:“后面我怕百姓恐慌,还任劳任怨地城楼上铺了几天砖呢,那会儿你也在岫云吧,多大来着,十六?”
沈淙嗯了一声,说:“差不多,修城楼的那段时日我和长姐在城楼下设过粥棚,但没见到过陛下。”
谢定夷道:“说不定你见到过,只是没认出来,那时候我灰头土脸的。”
沈淙否认,说:“就是没见到过。”
他能认出来。
可谢定夷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反而不正经地调笑了一句,说:“也是,若是打过照面我定然也记得。”
听到这话,沈淙不知为何有点气闷,抿了抿唇,小声道:“你才不会记得。”
记得所有一切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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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中,一行人沿着山路进入了桐山围场的地界,山上巡逻的官兵率先知晓了承平帝到来的消息,行过大礼后匆匆去到半山腰的官署通知上司,谢定夷没有管他,像往年一样先到池边的木屋里找到扎营要用的东西,和随行的几人将其捆上马背,绕了好一圈才找到适合下桩的地方。
秋日的日头不算太晒,但待久了也是汗意连连,谢定夷挽着袖子热火朝天地干着活,看起来丝毫不觉得累,反而有点乐在其中的意味,沈淙本想下去帮她,却被她以一句“你好好坐着就是帮我了”强留在了马车上,此时只能透过停驻着的马车窗看到外面的景象。
脱了外袍,她颀长漂亮的身形就完全显现了出来,挽起袖子,又露出干净利落的胳膊线条,肌肉在用力的时候微微鼓起,透着一股不由分说的力量感,骨节分明的双手握紧粗绳,微微躬身,收紧腰腹……
沈淙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掀着车帘的手。
……脸好烫。
他用手背贴住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起起落落的车帘却在不断地将那个身影送入眼帘,他不想看,余光又忍不住去瞥,整个人都像是被热气包裹,连带着心口也跟着发烫。
过了一刻钟左右,山下的官员带着人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谢定夷便将手中干了一半的活交给他们,牵过踏星走到了马车前,看着里面明显不在状态的某人,蹙眉道:“怎么回事?都没晒着你怎么还这么蔫巴。”
沈淙没料到她突然出现,愣了一下才回过神,道:“没事。”
谢定夷道:“跑一圈去,你骑步月还是和我一起。”
沈淙道:“臣骑术还未娴熟——”
“好好好,”谢定夷打断他,径直朝他伸来了手,一脸看透他的模样,说:“那走吧。”
桐山围场较之西郊广阔了不止一点,放眼望去天地一线,骑马疾驰于草野,宛若游鱼畅游在水中,谢定夷畅意地笑了几声,快马行至一水草丰茂的坡地,一把将沈淙抱下了马。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敞开双臂往下一倒,仿佛所有的烦忧都随之远去,微微侧过脸,还能看到一张静若秋水、如神似仙的美人面,较之这秋日的盛景还要引人注目几分。
谢定夷含笑望他,说:“过来坐。”
沈淙垂眼看看脚边的地面,听见茂盛的草叶间零星的虫鸣声,忍不住后退了小半步,眉间微动,说:“……臣站着就行。”
谢定夷往边上挪了点,将自己的身影藏进树下的阴影中,又掀起一块衣摆铺在身边的草地上,笑着说:“过来吧,下回出来骑马一定记得给你带件披风什么的。”
沈淙见她唇畔笑意,还是抬步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贴着她坐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忍不住问了一句:“陛下可会嫌我麻烦?”
感觉到对方贴着自己的身体,谢定夷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摸了摸他的腰,说:“是你的话就不麻烦。”
她随口说的情话,反倒把主动提问的沈淙弄得有些耳热,低低嗯了一声后就挪开目光,垂手去抚平贴在自己小腿上的衣摆。
谢定夷看着他接连不断的小动作,心里笑他色厉内荏,面上却没说什么,掌心下的腰肢默默绷直了,他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是不想让自己的头发碰到树干上。
那头长发乌黑如夜,顺着肩头披散而下,仿佛黑缎泻地,在斑驳的树影间泛出温润柔亮的光泽,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一缕青丝被微风吹到了她颈侧,带来一丝轻柔的痒意。
他对自己身上的每一处都分外爱惜,尤其是这头长发,谢定夷某次见他浣发,前序的物什就备了一大堆,一遍清水完又换了一盆什么药汤,还有皂角和碎花,洗净后又拿桂花油抹于发梢,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她问为什么不让侍从帮他,他说不喜欢别人碰他头发。
想到这,她抬手将自己颈侧的那缕长发拿了下来,夹在手指间捻了捻,沈淙刚好侧身,看到她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怔然。
过于近的距离,过于暧昧的动作,沈淙同她对视了两息,感觉到贴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蓦然用了点力。
“……不行,”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将自己的头发从她指间抽出来,说:“踏星还在。”
“它知道什么,”谢定夷没强迫他,笑着接了句话,双手往后撑,仰头去看树叶间隙中湛蓝的天空,故意道:“那回去再亲。”
两人心知肚明是一回事,宣之于口又是一回事,沈淙听到最后那个字,心跳一下子快了几分,别过眼去,说:“回去也不行。”
谢定夷笑眯眯的,说:“由不得你。”
她语气笃然,像是已经想定回去以后要干什么了,沈淙一下子捏紧了手指,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余光中却突然出现一个纵马而来的身影。
他赶忙起身站到了一边,敛下神色理了理衣衫,又恢复了那副矜持冷然的姿态。
来人正是宁荷,对方驰马停下不远处,翻下身来走近二人,先躬身行礼道:“陛下,府君。”
谢定夷将自己的衣摆收回来,问:“有事?”
宁荷道:“选卿殿下来了。”
谢定夷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选卿殿下是谁,顿了半息才道:“他来做什么?”
宁荷道:“选卿殿下说……”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的沈淙,斟酌道:“……说陛下身边无人,他是来随侍的。”
谢定夷冷笑,说:“那你们是什么?”
这话宁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选卿殿下还说,他思念陛下,想着您要离宫月余,所以……”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不高兴了。
谢定夷看了眼沈淙留给她的背影,拍拍衣衫站起来,说:“他已经到了?”
宁荷道:“是。”
她无话可说,只能道:“你让人给他另起个帐子吧。”
宁荷道:“选卿殿下还带了一车的东西来,见您的帐子起好了,说要把那些东西搬进去,我让阿竹暂且拦着,先过来找您了。”
左不过茶壶衣毯之类的东西,拦了也没多大意义,反倒显得她态度
转变得太快,想到这,她便道:“他要放你就让他放吧,你先回,朕等会再来。”
宁荷应是,正要离开,沈淙却转过了身,道:“宁大人留步。”
宁荷脚步一滞,听他道:“若不麻烦,还请陛下让宁大人先送臣回去吧,臣现在归家,倒还能赶得上一顿晚膳。”
谢定夷道:“我是会饿着你还是怎么。”
沈淙道:“陛下身侧已有选卿殿下相伴,臣若是和他打了照面也是麻烦,不如现在就走。”
嘴上说得好听,脚下却没挪动一步,还一直拿余光瞥她,谢定夷好笑,朝宁荷挥了挥手,道:“你先回。”
宁荷正不知所措,听到这话如蒙大赦,赶紧后退两步,跨上马背就跑远了。
“又不是我叫他来的,生什么气呀,”谢定夷走到沈淙跟前,含笑哄了两句,道:“我又不是真喜欢他,你晓得的。”
他能晓得什么,他只晓得晏停这些日子深受宠爱,连带着宫外都能听到不少传闻。
他有点难受,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原本这个月只有他们二人,一个多余的人都不会出现,他随宁柏来的时候明明是那么期待,连带着刚才都还在高兴,心脏像是被泡在暖暖的甜水中,只想一沉再沉。
可现在……全被那个人毁掉了。
……为什么要来和他争,他能拥有的只有这么一点了。
心中生出了一点恨意,短短几息内飞速膨胀,难受得像是要把胸腔破开来,他默默捏紧手掌,压着自己的指骨蹭了蹭,最终还是忍不住抓住了谢定夷的衣袖。
第27章
谢定夷自认这些日子对晏停只是表面上的宠爱,偶尔陪着用几顿饭,晚间侍寝也只是用药,但落在外人眼里,短短几月连升两品已经是不可多得的钟情了,朝中甚至还有臣子觉得她过于沉溺后宫,连写了好几封奏疏劝诫的,是以今日沈淙会这么认为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见他脸色苍白,谢定夷张了张口想要继续解释,心下一转又觉得没必要——解释什么呢,她都已经说了她不喜欢晏停,信不信就是沈淙自己的事情了,还是说要解释侍寝的事情?
就算不是真的侍寝,但晏停已经是她的侍君了,是否召幸全凭自己的意愿,而且这种事,没有晏停也会有别人,他早就知道了,似乎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若不想回去就在外面再待一会儿,”谢定夷神色未变,道:“放心,我不会同他一起的,先看看他来干什么,过两日就让他回去,好不好?”
她一直在试探晏停,好不容易等到他有了动作,自然不可能就这么放过。
沈淙向来聪慧,一听她的话便知她的用意,可心底的酸涩却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沉默了两息,开口道:“过两日是什么时候?”
谢定夷知道他松口了,说:“最多后日。”
沈淙抿唇,说:“……那晚上呢?”
就算谢定夷不喜欢那个人,可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甚至有着名正言顺的位份,他一想到晚上的时候她可能会抛下自己去找别人就难受至极,心中的嫉妒和不安根本无法缓解,只能趁着她她还没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寻求一个应答。
见谢定夷不说话,沈淙有些难堪,顾不得自己的颜面和矜持,攥住她的手腕,说:“你不要去找他。”
看不见的时候,他可以自我麻痹自我欺骗,告诉自己谢定夷总还是喜欢他的,可如果真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亲昵就有点太残忍了,他根本没办法劝自己接受——那样会让他小心堆砌出来的,自以为牢不可破的牢笼顷刻间就粉碎成灰,即便这个牢笼困住的只有他自己,他也还是不想迈出去哪怕一步。
“我本来就不打算去,”谢定夷总算开口了,说:“我只是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你想到哪里去了。”
说到这就够了,沈淙向来注意分寸,也知道自己最好别再问了,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再次和她确认,问:“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了眼睛,他的眼眶不知何时透出了一点红,靠得近了才被谢定夷发现,她心下一叹,抬手替他拭了拭眼角,说:“真的。”
说完后,她的手也没放下来,反而又往前靠了靠,说:“亲一下?”
沈淙这回没拒绝,抬手搭上她的肩膀,主动仰头将唇瓣送了上去。
嘴唇贴在一起,停驻了一会儿,又分开,微风拂来,将两个人的衣摆吹到了一起。
……
从扎营的地方到水边好像骑了许久,但回来的时候一眨眼就到了,远远地沈淙就望见了那辆陌生的马车,捏着缰绳的指尖泛白,牙根又咬紧了。
心里涌起一股躁郁,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身后谢定夷已经翻身下了马,抬手把他抱了下来。
许听到是外面传来的动静,主帐的帘子很快就被一只手拉开,走出一个穿着骑装的身影,看见谢定夷,对方的眼神明显亮了亮,唤了声:“陛下。”
谢定夷皮笑肉不笑,用余光扫了一眼随宁柏等人走进副帐的沈淙,抱着胳膊站在原地,问:“你怎么来了?”
晏停道:“臣侍听闻陛下一人出宫,特来随侍。”
谢定夷道:“你有心了。”
听到这话,晏停弯了弯唇角,立刻走上前来挽住了谢定夷的手臂,说:“臣侍为陛下备了茶,刚刚温好,陛下跑马许是累了,刚好来喝。”
谢定夷没说什么,同他一起走进了帐子里,等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副帐的门帘也啪得一声落下了,沈淙转过身,靠着围毡缓慢地蹲下,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手臂中。
门外传来宁柏的声音,问:“府君,快到午时了,您要用膳吗?”
沈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情绪,道:“不用。”
外面没再传来回应,能听见的只有秋风吹过旗帜时哗啦啦的声音,沈淙重新把自己蜷成一团,冰冷的视线落在地上。
刚刚晏停挽住她的那一幕宛若针扎一样刺在他的脑海里,心里也是说不出的焦躁——她和那个人在一起,一个帐子,他们会干什么?那个男的会不会勾引她?她真的还会回来吗?这样的想法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所有的郁气都堵结在胸口,全身的血液一阵又一阵地倒流着,几乎让他头疼欲裂。
该死。
该死。
该死。
心痛得像被削尖了的木桩反复插,难过得想要流泪,但谢定夷不在,就算哭了也没人看,他垮下肩,完全蹲不住,侧着头一瞬不眨地望着紧闭的门帘。
他都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做什么,好似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胸口,一个人沉默地等待着,仿佛能听见风吹过冰原的空旷和呼嚎。
——————————
喝了茶后,谢定夷和晏停不尴不尬地用了个午膳,对方全程温柔小意,看起来丝毫没有要做什么的意思,好像真的只是来邀宠的一样,时不时就碰她一下,动作亲昵又自然,像是已经做了千百次。
她没料到他会跟来,自然也没带那种药,怕他真的要干什么露馅,便说自己还有一些未完的政务要处理,让他自己先休息,晏停做足了体贴入微的样子,点头答应,又问:“那臣侍能出去跑马吗?”
谢定夷起身道:“随你。”
晏停同她一起走出帐外,指着步月道:“臣侍想要骑这匹,可以吗?”
步月作为唯一一匹白马,自然最为抢眼,且只有它身边无人,会被晏停注意到也无可厚非,但谢定夷顿了半息,还是拒绝了,说:“这匹马性子太骄,不适合你,朕让宁荷重新给你选一匹。”
晏停还想再争取一下,说:“臣侍骑射尚佳,说不定能驯服。”
谢定夷有些不耐,眼神变冷了许多,说:“朕说话你听不懂?”
侍奉了几个月,晏停还是第一次被她这般冷待,愣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忙屈膝跪下,说:“是臣侍逾矩了,陛下赎罪。”
好在谢定夷没多说什么,给不远处的宁荷递了一个眼神,说:
“给选卿殿下找一匹马,再安排两个人跟好,桐山还是有猛禽的,小心别往深了走。”
晏停心弦稍松,开口道:“多谢陛下关心,臣侍一定牢记。”
……
等晏停骑着马跑远了,谢定夷才迈步往副帐走,打开门帘,就看见一个身影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像是已经睡着了,谢定夷关好门,走到床边脱下了外袍。
营帐里的床多是两张小塌搭起来的,上面铺着软垫和毛毡,或是再盖一层兽皮,沈淙许是睡惯了锦被丝褥,毛毡对他来说有点粗糙,连带着裸.露出来的小臂都泛起了红,她抬手将他的袖子拢好,低声笑着了一句:“娇气。”
对方没声响,看起来已然睡熟了,可谢定夷却不信,垂首去看他的脸,问:“真睡着了?”
呼吸和缓均匀,神色平静自然,仿佛对她离开去陪别人都这段时间并不在意。
谢定夷没再问话,扶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来,让他平躺在自己身侧。
摆弄摆弄头发,撩撩睫毛,像是在玩着一个精致的人偶,直到那几根长指从胸膛滑下去,轻轻解开了他的衣带。
因着是临时来的,他的骑装今日才送来,身上依旧是在家时常穿的绫罗绸缎,衣结被解开的声音极轻,在寂静的帐中几乎听不见,随着衣领慢慢松开,她的手也不急不缓地探入了他的衣襟。
他身上最贴身的那件内衫还是她的。
她低头望着他的脸,那看似沉睡的眉眼在天光下显得格外安静美丽,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诱使她忍不住放轻了动作,食指与中指夹着襟角往外褪,绸缎贴着他的肩骨慢慢滑落,掠过锁骨,再落至臂弯,像是水流过玉,悄无声息,带着刻意的迟缓。
“还不醒?”
声音极近,几乎贴在他耳畔,宛若燕子微喃。
可依旧是无人回应。
她只好继续,上衣褪尽,便去解他腰上的绸带,那一结不如衣带松垮,又紧又牢,她用了点力,指尖微动,他腰间便微微一震,一直平稳的气息终于乱了。
随着绸带一寸寸被抽出,沈淙白玉似的胸膛也在缓缓起伏,但眼睫还是闭合,藏在衣下的掌心默默收紧,指尖掐入榻面,努力绷着最后一丝理智。
绸带终于彻底松开,带动着绸裤脱离他的腰身,布料与肌肤相摩的声音极轻,却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着神经,那衣襟像有意拖慢的风,贴着他腹侧缓缓落下,直到袒露所有。
“不是睡着了吗?怎么还有会反应?”她的声音带笑,低头咬住了他的嘴唇,手指轻轻抚着那道已经松开的界限。
沈淙下意识地抬了抬腰,知道装不下去了,终于睁开眼,眼皮掀起,像夜风卷开沉水香,露出内里沉郁的眸色。
“眼睛怎么红红的,”她将床尾的兽皮拉过来垫在他身下,好让那毛毡不要接触到他的皮肤,说:“背着我哭了?”
“没有,”沈淙垂着眼,睫毛一动不动,合拢双腿,推了推她作乱的手,说:“别……现在是白天。”
谢定夷问:“那我刚刚脱你衣服你不醒?”
沈淙嘴硬,咬牙道:“我刚刚睡着了。”
“好,你睡着了,”谢定夷不拆穿他,说:“没人会来。”
沈淙听罢,眼里那一丝微弱的期待像是燃尽的烛火一样黯淡下来,语气忽地有些冷,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缝隙冲出来,说:“你就是来做这个的,”他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他想要的东西,眼里满是难过和失落,道:“你陪他吃饭,过来就是睡我,也不问我吃了没。”
他说着话,声音已经轻得像叹息,眼底是一片潮湿的光。
他说什么?睡我?
这两个字对谢定夷来说不算粗俗,但放在沈淙嘴里几乎已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事了,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听错了,愣了愣,像是颇觉荒诞一样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他难得有这么情绪化的一面,用力去推她,起身要穿衣服,说:“我要走了,我不陪你待在这里,你根本就不在乎我!”
谢定夷想去拉他的手,又被他推开,系自己衣带的手都在抖,声音也乱得不成样子,好像突然间就崩溃了,重复道:“你根本就不在乎我,你是觉得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吗?但凡你进来就说一句,哪怕只是抱着我睡一会儿……”他说不下去了,甚至感觉自己在摇尾乞怜,喉咙一紧,拼命压着那一声还未泄出的哽咽,低头提起衣摆,披衣穿鞋,抚平乱发,想尽力维持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谢定夷根本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用力抓住他的手,说:“静川……”
他猛然回头,扬声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
那句话一出口,他的眼泪就再也绷不住了,像是压抑了太久的潮水骤然决堤。
“你什么都知道……”他说着,声音低下去,哽咽难忍:“从我喜欢上你的那一刻你就知道。”
他站在那里,泪如雨落,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这短短的两句话几乎割裂了他一贯的清冷与克制,谢定夷看着他,仿佛听见一块冰从悬崖高岭上砸下来,在她脚边安静地碎了一地。
第28章
谢定夷沉默了。
透过朦胧的泪幕,沈淙清晰地看见了她的眼神变化,由莫名其妙变为怀疑,再由怀疑变为吃惊,最后化为一片复杂的怔然,安静地注视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气氛被一点点烤干,逐渐凝固成冰,沈淙在心里数着时间,越数,一股从来都没有过的不安和空虚越是强烈。
其实那句话刚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的底牌,他的筹码,如今全都一推而出,最有可能的就是落得个一无所有的下场,可是情绪一旦拉到满弓,实在不容许他再深思熟虑,以至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缝间呼啸而出,再想往回抓已是无力回天。
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突然间失控到这个地步,只是那一幕——她和别人并肩而行的那一幕——手臂相挽,轻声交谈,走进主帐,每一个身体的触碰,眼神的交接,在他眼里都像利刃划过,心里那些隐忍的杂念一下子全部涌了上来。
这些东西如同野兽,在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到谢定夷身上的那一刻开始便蛰伏在了他心中,潮湿、沉重,带着陈腐的气息,时不时的撕咬一口他的血肉。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忍,她是皇帝,三宫六院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只要他不去想不去看,心里念着她对自己的那一点特殊,这份沉重的、难以诉诸于口的爱恋就能一直维持下去,但自从上次谢定夷因为他查探虞氏旧事警告她之后,同虞静徽有关的人和事就成了他心中拔除不去的那根刺。
她可以因为权衡、谋划、甚至容色去纳一个人,他虽然嫉妒吃醋,但至少还能劝慰自己,可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谢定夷心中最特殊的那个人,她的内心,她的最深深处还压抑着许多人许多事,而他无法越雷池一步。
那晚谢定夷因为他的眼泪留下,也说过不喜欢晏停的话,所以他骗自己说谢定夷并不喜欢虞静徽,更多的是因为家国责任和少年遗憾,可当那些关于晏停得宠的消息一桩桩传出来的时候,他勉强拼凑起来的镇定就开始松动——试探也好怀疑也罢,他又如何确定她不会在日复一日的朝夕相处里慢慢地爱上一个始终思念的、故人的影子呢?
她确实没有说过喜欢晏停,但更没有说过喜欢自己,从始至终只有虞静徽才是那个特殊,才是那个不可被逾越的沟壑。
他害怕虞静徽,所以也害怕晏停,今时今刻晏停已经是她的侍君,而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分,
没有承诺,没有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身份,有的只是那张被谢定夷喜欢的脸和她欲望来袭时才会靠近的身体……以及一些从未被回应过的回忆,那些夜晚如同激荡的潮水,而她像风一样来,也像风一样走,天明之后,一切散去,什么都不会留下痕迹。
太久的沉默让他看到了自己心碎的裂痕,手腕用力,一点点地挣开谢定夷抓着他的手,然后轻轻擦掉眼泪,轻声道:“是臣失态了……刚刚的话陛下就当没听过吧。”
谢定夷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望着他,语气有点复杂,问:“你想要我说什么?”
沈淙不语,别过脸,肩膀细微地颤着,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委屈和疲惫——最后那一点点仅剩的期待他已经不愿再说出口,那无异于全盘托出自己的底线和尊严。
谢定夷叹了口气,抬手握住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替他重新整理好那些由她一点点解开又被他拧得乱七八糟的衣带,皱巴巴的衣褶到处都是,无比清晰地昭示着他刚刚混乱而糟糕的情绪。
等衣冠整肃,他的眼泪总算止住,只是眼睛还是红得不成样子,谢定夷盯着他看了两息,伸手将他拥进怀里,声音低缓,问:“那现在抱还来得及吗?”
这句话宛若一根钉子,轻而易举地突破所有防线,钉入了他心里那个悬而未决的空洞,沈淙喉头猛地一紧,眼泪控制不住地再次涌出,眼神一瞬间从错愕到颤抖,再到某种小心翼翼的惊喜——短短几个字所代表的那种回应意味让他脑子发懵,像是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的人,以为要迎接自己必死的结局,下一息却被一只大手轻而缓地托住了。
沈淙哽咽了一声,抬手环住她的脖颈,无比用力地回抱了她。
他只要这么一点点,至始至终,他想要的都只有这么一点点。
好长一段时间,帐中都只有沈淙隐忍的哽咽声,谢定夷安静地和他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对方腰间的衣料,闻到了他身上那股熟悉的返魂梅香。
“陛下,您在里面吗?”
不知何时回来的晏停出现在了门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跑马过后的雀跃,谢定夷正要说话,刚偏过一点的脸突然被两只微凉的手给捧住了,随即一个严严实实的吻就堵了上来,她垂眼看他,示意他放开,可谁知眼前的人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听从,甚至还睁着那双含着泪的眼毫不退缩地和她对视,探到她唇内的舌尖挑衅似地在她的上颚蹭了蹭。
……刚松一点劲就得寸进尺。
谢定夷无奈,握住他的肩膀往外推,沈淙眉间微皱,更用力地环住她的脖颈,发出一声不满的闷哼,软和得像是撒娇似的。
……谁在她眼皮子底下把沈淙夺舍了?
两厢拉扯间,已经失去了回应的最好时机,宁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道:“殿下,未经陛下宣召不得入内。”
晏停回了句什么,谢定夷没怎么听清,怀里的人已经闭上了眼,红着耳根越吻越深,唇齿相依间含糊又眷恋地唤了声:“平乐……”
谢定夷心口一颤,听着外面愈发远去的交谈声,最终还是垂下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肢。
……
许久之后,谢定夷支着一条腿斜靠在床头,垂手摸着沈淙枕在自己膝头的脸,问:“开心了?”
沈淙脸上的热意还未消退,似乎也觉得刚刚自己的行为有点丢人,听到这话,没敢应声,只垂眼看着她绣着海水江崖的衣摆,伸出一根手指勾住了她停在自己脸侧的指尖。
谢定夷故意吓他,说:“恃宠生骄,真得想想该怎么罚你了。”
沈淙抿了抿唇,在她怀里翻了个身,把脸贴在她的小腹上,勾缠的手指还是没松,小声说:“……那你轻点。”
……真是够了。
谢定夷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冷笑一声,故作严厉地捏住他的脸,道:“我说怎么罚你了吗?”
沈淙竟也接上了话,认真地道:“别打我就行。”
谢定夷差点破功,忍住笑,说:“你说不打就不打?我恨不得拿鞭子抽你一顿。”
沈淙眼里闪过一丝郁闷,请求道:“用手行不行?”他抬眼看她,说:“鞭子会留疤的,用手的话……”
他声音低下去,不知道是真的在想还是顺着她的话玩笑,声音又闷又哑,道:“……你打哪里都行。”
谢定夷:“……”
“现在不行——”他一下按住她往他衣领里摸的手,支起身子主动地亲了亲她的嘴唇,道:“……白天不行,晚上……随便你。”
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眼神飘忽,谢定夷的指尖顺着那细腻的肩颈线条摸上来,替他梳了梳脑后的乱发。
沈淙微微抿出一个笑,倾身将下巴抵到她的肩膀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那拿捏着分寸的、充满了羞涩和示弱的眼神转瞬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再掩藏的欲.望和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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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谢定夷又回了趟主帐,晏停已经备好了晚膳等她,见她掀帘进来立刻起身行礼,道:“陛下辛苦了,臣侍亲自做了几道小菜,陛下尝尝合不合口味。”
谢定夷随意扫了一眼,都是些桐山这边特有的山珍和几道家常菜,道:“你还会做饭?”
晏停道:“以往在家的时候学过一些,不算很会。”
谢定夷挟了一筷尝了尝,味道竟然还不错,道:“朕还道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晏停道:“陛下说笑了,臣父未做官时家中也是普通人家,平日里多少还是要做些活计的。”
谢定夷道:“朕记得你父亲初入官场时你尚在襁褓吧,且次初授官便去了粮道,怎么,一年俸禄还不够你们家买个仆从吗,还要独子亲自下厨做饭。”
晏停道:“自是够的,只是父亲忆苦思甜,不忘少年时刻苦求学时所受的磨练,是以对家中后辈总是要严苛些。”
“原来如此,”谢定夷道:“晏家家风严正,你父亲也教得好。”
晏停道:“陛下谬赞。”
……
两人心思各异地吃完饭,晏停提议同她外出散步,谢定夷继续拿白天那个理由打发他,说自己还有政务未处理完,在这种事上对方也不敢多问,将她送到门口后又说道:“那臣侍等陛下回来。”
回来自然只有可能是睡觉了,谢定夷扯了扯嘴角,说:“若是太忙就在那边睡了,不用等朕。”
晏停道:“这怎么能行,臣侍这次过来本是为了随侍陛下的,若是您不嫌弃,不过让臣侍去替您磨墨如何?”
谢定夷道:“不必了,你自己歇息便是。”
话说两遍就够,晏停也不敢再追请,行礼道:“是,那陛下若是有事就随时差人来唤臣侍。”
谢定夷淡声应了,迈步朝灭着灯的副帐走去。
……
点上灯,屋内的那个身影才隐隐绰绰的显现出来,沈淙正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一旁的小几处零散地摆着几样东西,除了一柄沾着水色的玉件外,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最为显眼,锋锐的刀刃处沾着些许毛屑。
谢定夷走过去,问:“弄干净了?”
沈淙不想理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捂住自己发烫的脸颊。
谢定夷把手探进被子底下,精准地抓住了他的脚踝,说:“出来,我检查一下。”
“啊……”还没反应过来被子就被抢走了,双腿被迫敞开,彻底袒露在她眼下,沈淙拿手去挡,又被她攥住手腕。
她看清那境况,评价道:“怎么弄得乱七八糟的。”
沈淙见她去拿那柄匕首,蹬着腿想要逃跑,说:“我不会用刀……”
“别动,”谢定夷按住他,说:“白日里不是嘴硬,说我干什么都行?”
那他也没想到她会干这么不正经的事啊。
沈淙在心里骂她混蛋,下一息就感觉到冰冷的刀尖贴上自己的小腹,像是一滴水忽然落进火里,双
腿一下子绷直了,睫毛抖得不成样子,几乎不敢往下看一眼。
谢定夷靠近了一点,气息远远地扑在紧绷的皮肤上,灼热的呼吸和柔软的皮肉同刀锋的冷硬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有力的长指按住他的胯骨,逼他露出最脆弱的那一寸线条。
沈淙被钉在了原地,刀锋一点点划过,贴着血管游走,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清晰又急促,像是被人攥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收紧,一缩一放,简直要把他折磨致死。
相较于他,谢定夷的手腕出奇的稳,每一下都精准而缓慢,带着几乎令人窒息的耐心,比起粗暴的清除更像是细致地描摹,用危险的方式一点点地打开他隐藏的某种防线。
“别动。”她的声音再次落下来,和羽毛一样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沈淙喉结滚了一下,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刀尖恰好在此时此刻掠过某地,刮起一阵冰凉的麻意,他闭上眼,手指陷进掌心里,强忍着不退缩,但小腿还是忍不住轻轻发颤。
空气安静得过分,只有她缓慢的呼吸声和刀锋划过皮肤的窸簌在他耳边交替响起,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战栗,脚趾蜷起,抵在毛毡上用力地蹭动。
刀锋最后一次划过边缘,谢定夷终于收了手,手指顺势擦过那片肌肤,替他把细碎的毛屑轻轻抹去。
“好了,”她捏住他的腿弯,整个人向上来了一点,语气不容置疑地说:“现在检查下一个地方。”
第29章
山里的雨总是来得毫无征兆,昏昏沉沉间,沈淙恍然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雨声,像碎珠乱溅一样砸在营帐顶上,隔着一层围毡传进来,显得有些沉闷。
床边的孤灯摇摇晃晃,眼看是要灭了,沈淙伏在那兽皮上,感觉自己也像块生肉,被蛰伏于暗处的野兽翻来覆去地撕咬吞吃,最后变成一堆碎块进入她的腹中,彻底成为她的私有物。
“呃——”被咬到痛处,沈淙痛苦地弓起了脊背,颈侧雪玉似的肌肤从乌黑的发间透出来,弯出柔弱的弧线,看起来脆弱又敏.感。
“疼啊……”他哀哀地叫了一声,张大嘴唇凄惨地喘着粗气,谢定夷舔了舔那伤处,说:“不疼怎么叫罚你?”
唇舌太过柔软湿热,不仅催发着痛意,还带来了另一种莫名的感觉,沈淙侧过脸咬住自己指节,抬起一只手环住她的肩膀。
够了够了够了……
意识好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洞,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底,他几乎攒不住身体里汹涌的潮水,忍了又忍,弓起腰无声地尖叫,最后总算肯求饶,喊陛下,喊平乐,最后连名带姓地喊了一声谢定夷。
身上的动作终于停住了。
理智被短暂地吊起一瞬,沈淙咽下快要溢出来的津液,根本顾不得她怪不怪罪,只想抓紧时间消解那过剩的快.感,四肢发软地躺在那里回神。
下巴被两根手指轻轻掰了过去,昏暗的烛光洒了过来,照亮了他深刻的轮廓,沈淙涣散的眼神还没完全收拢,隔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看向眼前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笼罩着一层暗色,深不见底,看得久了才发现她眉眼处悉数堆叠着的几乎要满出来欲.望,比起荡漾的情潮反而更趋向于一种浓烈的占有,炙热得像是要把他燃烧殆尽,就这样自上而下,直直地落到他脸上。
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说:“再叫一声。”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沈淙也不敢太过放肆,借着那点肌肤相亲时生出的胆气,小声问:“你不会下了床就要治我罪吧。”
谢定夷弯弯唇角,说:“需要等下床吗?”
话音刚落,沈淙就感觉到那只托着自己下巴的手点到了喉结上,随即不断往下,沿着轮廓行云流水地勾住他腿弯,一瞬间的事,肩膀上的疼痛已经被另一处的酸胀所取代。
床榻吱呀乱响的动静有点大,在昏暗的室内像是丢进河里泛起涟漪的石子,帐外忽然炸开一声闷雷,雨势倏忽转急,将所有的声音都掩埋在雨下。
……
雨声慢慢地小了。
怀里的人面色酡红,眼尾一片湿烂的潮色,断断续续地喘着热气,谢定夷的嘴唇贴着他的脸颊,一点点地蹭过去吮他的唇瓣,沈淙下意识地要和她亲吻,舌尖伸出来一点,舔过她的下唇。
下午正晒,屋内没有燃炭火,亲着亲着,一丝冷风不知道从哪里透了进来,激得沈淙发了个颤,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在谢定夷怀里抖得可怜。
他吃不住,双腕被她反握在身后,上挑的眼角藏着水雾,什么羞耻啊、矜持啊,早就在这忽快忽慢的雨声中碎得一干二净,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声冷,弓着腰把自己藏到她怀里去。
怕他弄脏床榻,谢定夷先随手拽过了一件衣服把他包好,然后才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他被弄得狠了,神情有些恹恹的,贴在她怀里说:“……不要了……肚子好酸。”
眼里的潋滟波光在他睫羽的起伏间荡来荡去,谢定夷的手掌停驻在他腰后,说:“我还没。”
沈淙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和她讨价还价,说:“我帮你……你先把它拿出来。”
谢定夷不听他的,吐出一个单字,说:“乖。”
……好讨厌。
沈淙挪了挪膝盖,腰也往下塌,像一滩水似地流进了逼仄的被子里。
学了这么多次,他早就不复当初的笨口拙舌,谢定夷仰起头,手指陷进沈淙汗湿的发间,捏着他后颈一小块皮肤磨了又磨。
被子里漆黑狭窄,一片潮红,沈淙被堵得眼眸潮湿,不消片刻就汗淋淋地湿透了,耳朵嗡鸣,喉结滚了又滚,最后将滚烫的脸颊软软地贴到她的小腹上。
谢定夷缓了几息,拉他上来,照旧让他贴在自己怀里,余潮之下正是最眷恋的时候,沈淙忍不住去亲她颈侧的皮肤,指尖贴着的地方有道凹凸不平的旧疤,长长一条,几乎贯穿她半个身体。
“疼吗?”
谢定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问什么,说:“没感觉了。”
沈淙问:“什么时候伤的。”
谢定夷思索了几息,道:“好像是打东宛的时候。”
已经十余年了。
十余年还有这么明显的一道疤,可想而知当时伤得有多深。
想到这,沈淙心口泛起一阵麻意,一双眼带着明显的心疼望向她,仰头在她下巴上亲了亲。
谢定夷没动,赤着身体,平静地和他对视,指尖懒懒地沿着他精致的轮廓摩挲,整个人沐浴着一层淡淡的,昏黄的灯光,像个垂怜凡人的神明。
……
躺了大概一刻钟,谢定夷准备去换身衣服,伸手摸到他满背的汗,说:“你先别出来,我去把炭火点上。”
沈淙嗯了一声,翻过身,从她身上下来,乖乖地把自己蜷在厚实的被窝里。
身下的整狼皮已经湿得打起了绺,不知道到底沾得是汗还是泪,又或是其它,他感觉到掌心里的潮意,像是被烫到一样收回了手,蜷起指节握成了拳。
床边很快又点起了一盏小灯,铁制的炭火炉子也被端到了不远处,底下的火烧起来,将木炭烧出通红的火星,热热地烤着两个人的身体。
谢定夷没上床,确定那火烧起来后就重新换了身寝衣,沿着帐子走了一圈,找到冷风吹进来的地方,蹲下身,两根长指顺着那一小块围帐一寸寸摸过去,最后发现是底下卡着的一块石子撑起了缝隙。
扔掉石头钉好围帐,那湿冷的秋风终于不再乱窜,她拍拍手走回床边,沈淙正支着自己坐起身,费力地将裹在身上的衣服从被窝里扯出来。
“做什么?”
沈淙道:“我擦一下。”
谢定夷道:“别擦了,外面下大雨,不好送热水。”
“……不行。”沈淙挣扎了
半息,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用帐内备着的冷水润湿了布巾,率先擦了擦自己的脸。
鼻尖,嘴唇,下颌,又润湿了一遍去擦脖颈和胸膛,最后张开腿擦自己的腿根,弄完后抬起头,才发现谢定夷正看着他,沈淙脸色一红,去拿另一块干净的布,说:“你也擦擦,我把这床被子搬掉。”
一张榻本就备了两床被子,沈淙将他们用过的那床和垫在身下的狼皮褥子放到一边,重新拿了条软毯垫在身下,屋内的水虽然冷了,但还够两人洗漱,他们就着帐外的雨声把自己拾掇干净,重新回到了床上。
没有人服侍,只有他们两个人,互相递一块布巾,扶一扶盆架,一举一动间充满了亲昵和自然,这种细小的温馨轻易搅乱了沈淙的心池,让他止不住地想去回味。
两人热烘烘地挤在一床被子里,帐外的雨还在下。
……
清晨时分,这场雨总算歇了,沈淙迷迷蒙蒙地醒了一会儿,困得抬不起头,被子底下的手摸到谢定夷的手腕,握住后又睡着了。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近晌午,沈淙半梦半醒间听见谢定夷说话的声音,睁开眼,远远地看见她站在门边,门帘被掀起一条窄缝,光透了进来,但冷风全被牢牢挡在了外面。
他偷偷弯起唇角,重新闭上眼,低头把脸埋进被子里。
“起不起,”谢定夷说完话,回过头来发现他变换了动作,坐到床边去捞他的腰,说:“今天去山里钓鱼去。”
沈淙只露出一双眼睛,问:“我们俩去?”
谢定夷问:“那你还想谁去?”
沈淙看了她一眼,问出口:“选卿殿下呢?”
谢定夷道:“回宫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淙心里又高兴了一点,但面上却未显,有气无力道:“起不来。”
谢定夷道:“怎么?”
明知故问。
沈淙没答这句,另道:“我想先洗澡。”
谢定夷早有预料,平静道:“嗯,刚刚让送水了,洗了澡吃饭。”
“好,”他答应,脸颊贴着谢定夷的膝盖,装模做样补了一句:“多谢陛下。”
……
下午在山里钓鱼。
宽宽的一条河,看起来无浪无波,一叶乌篷泊在芦苇深处,竹篙斜插在青石缝里,微微晃荡。
虽然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但今天却是一个好天气,阳光不骄不躁,从蓬沿外洒进来,落在沈淙手中的书页上,他默默翻过一页书,听到坐在船头的谢定夷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
抬头看了一眼,那手边的竹篓果然还是空空荡荡,他抿唇忍住笑,装作没看见,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两人正专注于眼前,忽觉船身微晃,抬眼看去,原来是只红嘴蓝羽的寒鸦掠过水面,爪尖在倒影里勾出数道金痕,河面游鳞曳尾,搅动铺满碎金的泥沙,惊起一串细密的气泡。
正当这时,手中的鱼竿猛地往下一沉,谢定夷瞬间反应过来,回过头去盯紧水面,手腕反转,竿梢弯作新月,下一息,一尾银鳞登时破水而出,在半空中甩出点点水珠。
沈淙下意识地躲了躲那飞溅的水滴,看着谢定夷兴高采烈地将鱼取下钩丢进竹篓里,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重新取了一点饵料穿上钓钩,轻轻一甩,钩尖在水面上点开层层涟漪。
他依旧没说话,坐在篷内安静地望着她的背影,手中的书不知道何时已经被他合上,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含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
第30章
两人在河边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日落的时候,谢定夷收竿起身,颇为满意地看着竹篓里满满当当的几条大鱼,抬手拎起来,对坐在蓬中的沈淙道:“走了,回去做烤鱼吃。”
沈淙依言起身,将手中的书合拢拿在手里,同她并肩走上山道。
暮霭自巉岩间漫起,将秋日的山林照成一汪将凝的松脂,斜晖如金粉洒落,透过倚在苔石边的枫树跌进两人发间,为那乌发镀上了一层斑斑驳驳的金光,脚下的落叶裹着糖霜似的绒芒,被两人踩出细脆的响,偶有鸟雀扑棱一声飞起,显得山中愈发寂静安详。
并肩的距离实在太近,手垂在身侧,时不时地就会擦过对方的衣袖,又一下摆动,沈淙的指尖微晃,轻轻蹭过了谢定夷的手背。
她没在意,边走边看竹篓中的鱼,沈淙也假装随意,眼神看着溪畔并蒂开着的野菊花,等了一会儿,手背再一次有意无意地擦过去。
微风从两人之间穿过,沈淙眼神飘忽,忍不住用小指轻轻勾了勾谢定夷的指尖,像试探也像请求,短短一瞬又收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等了两息,身边的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在低头看那篓破鱼,心里顿时升起一股闷气,正想加快脚步,指节就被一只微凉的手牵住了。
几根长指穿进指缝,牢牢地扣着他的手,尽管眼神还是没挪动,但正是这股随意和自然轻而易举地消解了他短暂的气闷,沈淙抬袖掩了掩唇角,弯起指节贴上她的手背。
晚风顺着山道吹过来,沿途的风景引渡着绝美的归途。
……
走回营帐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宁荷等人在不远处搭火堆,谢定夷将竹篓交给迎上前来的宁柏,挥挥手说:“拿去烤了。”
她说得随意,但不难听出语气里带着的炫耀意味,宁柏忍俊不禁,掀开竹篓看了一眼里面的鱼,笑着说:“陛下这是满载而归啊,也是难得。”
谢定夷听出他话里的玩笑,抬腿踹了他一脚,宁柏身手灵活地躲了,笑嘻嘻地抱着竹篓朝宁荷跑过去。
谢定夷看着几人说笑的身影,笑骂了一句:“胆大妄为。”
回帐子里换了身衣服出来,那几条鱼已经被去鳞架上了火堆,沈淙和宁柏坐在一边的老树桩子上说话,听着似乎在聊宁柏的家事。
荷兰竹柏四人中属宁荷跟她最久,其他人则是她登基后才从最新一批的无相卫中擢选出来的,其出身大多不高,甚至还有不少孤儿。
宁柏家中倒还算好,母亲和父亲都以务农为生,见他有学武的天赋就送他去了学堂,原本想要投军,结果武考的时候被武选司司主官顾绮选中,受训了好几年才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等到谢定夷登基后就从暗处转到了人前。
“……今年十六了,在准备考学。”
“习文还是习武?”
“不晓得呢,前些日子回了一趟家,看了一下她的功课,高不成低不就,随她吧。”
“在哪个书院?”
“江州的霞山书院。”
“那还不错,那边教习书画的先生师承前朝大家蔡问樵,我父亲曾请他到家中上过几次课,教习方式独树一帜,颇有意思。”
“她若喜欢便好了,但看来看去她在文课上都没什么天赋,以后或许还是习武——她最喜欢的一本书是承平战记,以前日日压在枕头下。”
“战记?是战事编撰吗?”
“是江州一个告归的武官写的,载录了中梁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事,还有一些名将列传,当然写得最多的还是陛下。”
“她崇敬陛下?”
“何止,”宁柏笑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有次她来梁安看我,非缠着我带她去见陛下,正巧那日陛下在水街那边钓鱼,我就带着她远远看了一眼——其实那日陛下也不出挑,穿着蓑衣戴着斗笠,背后还都是人,我寻了好半晌才看见。”
沈淙想了想谢定夷钓鱼时的样子,饶有兴致地问:“是不是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
宁柏道:“我也这么问了,结果她说没有。”
“她说陛下上得了朝打得了仗还能钓鱼,特别潇洒,以后也要和陛下这样,”想起当时的场景,宁柏还有点想笑,说:
“那天我让她走她还不走,硬要站在桥边看着,结果没过多久就被暗处的同僚注意到了,证明了好一会儿身份才没被带走。”
沈淙弯弯唇角,用一种理解的语气说:“也属常事。”
宁柏听出他语气中藏着的那点仰慕,用力咬住下唇忍笑,正要问别的问题,一侧头就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二人身后,忙起身行礼道:“陛下。”
沈淙不知道她听了多久,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眼里顿时浮起一丝恼意,眼神飘忽地同宁柏一起行礼,道:“陛下。”
谢定夷没说什么,迈步跨过树桩坐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坐。”
沈淙抚着衣摆坐下来,安静了好几息,还是忍不住,问:“陛下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谢定夷道:“我刚来。”
沈淙不信,问:“那陛下什么都没听见?”
谢定夷道:“没啊,就听见了你夸我英明神武骁勇善战文武双全。”
沈淙顿了半息,气得笑出声,无言以对之下只能承认,道:“是,陛下没听错。”
……
坐了大约一刻钟,木架上的鱼烤制完成,撒上一些调料,说不出的焦香酥脆,宁荷等人从营帐里搬了一张桌子出来,将其它做好的野物一起处理干净,配着山珍汤饮,摆了满满一大桌子。
吃饱喝足后,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坐着说话,谢定夷和沈淙走远了一点,一起坐到不远处的一个矮坡之上。
穹庐倒扣四野,银河从天幕中倾斜而出,漏下冷冷清辉,远处草浪间浮起几点幽绿萤火,恍惚间分不清是流萤攀上星斗,还是星子沉入尘寰,显得宁静而又神秘。
谢定夷有无数次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坐在星空之下,在无数奔流不息的人或事中寻找片刻的安宁,但今时今刻和以往的那些时候似乎又有什么不同,她暂时没有了亟待奔赴的前路,也放下了千头万绪的后事。
平静,安宁,漫无目的。
一只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随即又缓慢地穿进指间,身侧的人像是一汪淙淙的流水,带着些许凉意固执地想要流经她的内心,试图用自己的所有去浸润那一片干枯地。
……
晚上回到营帐,谢定夷又同他亲到了床上,这一次完全是兴致所至,让她想要吻他。
沈淙意乱情迷的样子相当漂亮,又白又直的长腿大敞着,两只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皮毛,平坦的小腹一起一伏,中间微微凹陷,露出一点点腹肌的浅影。
黑漆漆的狼皮衬托着雪玉似的肌肤,让他看起来愈发脆弱美丽,直到脸上和颈侧都泛出淡淡的汗意,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流于情.欲。
他又不爱出声了,抿着唇,抬起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谢定夷用指腹擦过他的下唇,说:“别忍着。”
沈淙半眯着眼睛在她脸上滑了一圈,随即便发出一点很细微的、粘稠喑哑的声音,谢定夷感叹于他难得的听话,手指沿着他的锁骨滑下去,认真地观察着那张脸上所有稍纵即逝的表情。
沈淙其实是个很能忍的人,两人刚发展出一点君臣之外的关系时,他能做到被怎样对待都不发出任何声音,让她感觉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玉人,那时候她总是致力于激出他任何一点其它的反应,以此来获得一种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乐趣。
……
昏暗中,他的身体像是被水洗了一边,皮肤白得透明,仿佛被情潮从内而外的浸透了,连喘息声音都带着一股莫名的引诱气息,谢定夷喉间生出一点干涩,俯下身到他的唇齿间汲取无垠沙漠中仅剩的那点水源。
心跳在两人之间响起,分不清到底是属于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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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了多余的人,这种同谢定夷独处的日子简直让沈淙沉醉,无比珍惜每个时刻,恨不能让这样的日子无止境的持续下去。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天也看不下去他这么幸福,仅仅在第二天傍晚,山下就突然来了几个侍卫打扮的人,为首的那个沈淙依稀见过几次,似乎也是近章宫的人,对方神色肃穆,看起来带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附耳在谢定夷身边说了几句后,她的脸色也瞬间难看了起来。
坐在屏风后的沈淙隐约能看到她变换的神情,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捏着指尖想去听他们说什么,结果下一息谢定夷就喊了他的名字,说:“沈淙,你来。”
沈淙心下一惊,迈步走出屏风,和那为首的侍卫对视了一眼。
对方恭敬的神色带着些许复杂,甚至还有一丝探究,谢定夷沉声吩咐:“你把刚才的事再说一遍。”
侍卫道:“昨日选卿殿下从桐山离开,入住官驿,夜半遭到了刺杀。”
沈淙看了谢定夷一眼,发现她没什么反应,便问:“然后呢?”
“那刺客并未取选卿殿下的性命,而是……”侍卫停顿了半息,觑了一眼谢定夷的神色,继续道:“……毁了他的容貌。”
什么?
沈淙眉头一蹙,问:“刺客抓到了吗?”
“抓到了,”侍卫道:“对方受刑指认,说……”
沈淙直觉他说出的一定不是自己想听的话,果然,仅仅一息,他就听见对方开口道:“……说自己是受府君指使,要用钝刀划破选卿殿下的脸。”
“……你说什么?”沈淙表情空白了一瞬,一时间不敢确定他口中的府君到底是谁,下意识地去看谢定夷的神情,否认道:“我没有!”
侍卫又朝谢定夷行礼,道:“那刺客行凶前就已经服毒,受刑后没多久就毒发身亡,如今已经死无对证,其身份还在确定,选卿殿下如今被送回宫中医治,性命无碍,但脸……就近寻了个官署的医官看过,应该是毁了。”
谢定夷挥了挥手,说:“知道了,朕明日就回宫,你去准备吧。”
侍卫应是,行礼告退了。
等帐中只剩下两个人,沈淙已经从这件事的冲击中回过神来,迅速整理好心情和思绪,冷静道:“陛下可以去查那人的身份还有凶器,选卿殿下身居高位,入住官驿必有重兵把守,那人是如何突破重重防线伤到殿下,又是何时引来的侍卫,这些陛下都可以去查,况且臣也不会这么蠢,做出这般漏洞百出的事。”
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沈淙还是觉得委屈愤懑,又斩钉截铁道:“臣以沈氏一族的声誉担保,此事绝对和臣无关。”如果这件事真的是他干的,他根本不会留着晏停性命,更不会派一个受了刑就会供出自己的人去。
但谢定夷的脸色看不出明显的情绪,道:“我没说和你有关。”
沈淙往前迈了一步,心下稍缓,道:“陛下相信我?”
谢定夷道:“自然,你这些时日不是都和我在一起吗?哪有时间买凶伤人。”
言罢,她又像是想到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沈淙脸色还有些苍白,问:“陛下笑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她说:“亏我还一直在想他有什么阴谋诡计,背后的人又是谁,没想到兜了这么一大圈,他居然是冲你来的。”
知道她和沈淙关系的人屈指可数,是谁好像已经不言而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