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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西羌这一战胜得并不容易。

    从图朔打至陪都古兰后,战线就一直无法推进,盖因此地地势险峻,嵌于三山一水之间,东为崇岭,南临凇湖,西为断崖,唯有北门一线平川可通,易守难攻。

    按照计划,谢定夷应率军从正面进攻,为后方的围追阻截创造机会,事实也是如此,中梁水师顺利地自淮澄河上游破堰而行,顺着河道支流进入凇湖,艨艟、楼船、斗舰并列,号角鸣空,水师绕南门而布,从湖上直逼城下。

    与此同时,步骑合军也从北门逼近,两方互为依仗,从水陆两面合围古兰。

    西羌久战之下,兵卒已至疲倦,但尚未绝望,谢定夷知道若是此刻再围困过紧,西羌极有可能倾巢出动,背水一战,以其铁骑之勇,纵然难以突围,可拼死反扑之下,也极有可能让中梁伤亡惨重,反败为胜。

    于是她故意在东边留下了一处缺口,此处崇山峻岭,林木繁茂,容易隐藏,看似有兵卒防守,实则数量并不多,仅布了小股轻骑巡逻,似有若无。

    数日间,中梁不急不躁,只围不攻,淳于通也数度试探东面山地,皆未遭重击,终于认定了中梁不敢涉足陌生密林,于是在某夜风雨大作之际,集结精骑万余,自东门突围而出。

    突围之夜,谢定夷先命汤誉统三千轻骑伪作撤退之状,自己则绕至了山谷口,以伏击之势掐断了敌军的前路。

    可变数至此而生——淳于通见她露面,竟露出一个大仇得报似的笑容,一挥战旗,军中士气大振,后方城池也出现了冲天的火光,不知何处起了斗争。

    未等谢定夷想通其中关节,谷中的羌兵已经且战且退,策马退回了城池之中,好似此次突围也不过是试探,谢定夷追敌至城下,这才听见前线来报,道城中有数千精兵潜行水道,趁着中梁分兵之际夜渡凇湖,反袭南营。

    南营设防虽严,但因为前线拉长,主力多被调至东、西两翼,精锐也被谢定夷调出前去山谷截围,一时间守军大乱,水师数艘战船被纵火焚毁,敌骑借乱入营,直逼粮船。

    幸而王璋和纫秋反应及时,集结剩余兵卒下水杀敌,那些骑兵的水性毕竟不如他们,在水中难以施展,这才守住了大半粮草。

    此次遭袭不可谓不损失惨重,回到营中,几个将领都受了不轻的伤,就连纫秋也肩膀中刀,接连昏迷了好几个晚上。

    淳于通不是傻子,不可能一直被耍,但谢定夷确实没想到她会主动渡水而击,从中梁最严密也最优势的地方下手,反倒让她成功杀了一刀。

    与此同时,于宛水一路酣战的朱执水也发来了战报,道天气渐凉,水面已见浮冰,若是再拖,上方战线难保,无奈之下,谢定夷只能从南境调兵,让贺穗领一万人马从宛水上游支援,一路顺流,和朱执水会师。

    西北陷入苦战,古兰一线也不得寸进,此战又一次陷入了僵局。

    直到七日后,北境忽闻战况,道沈小将军领兵冲破了宛水的防线,引火焚林,连烧了西羌好几个草场,又借着浓烟和火势逼迫敌军回撤,朱执水见缝插针,挥兵南下,选择直接越过都城,将西羌的剩余兵马堵在了陪都古兰之内。

    三日三夜,雨断粮绝,西羌终于筋疲力尽,谢定夷抓住时机,鸣金诱降,但城中仍不回应,反倒打开城门振兵冲锋。

    好在中梁这一次早有了准备,在凇湖南岸下布满了密不透风的钩锁和拒马,敌骑虽疾,却被沉木所绊,冲势大减,谢定夷趁势发难,命令大军逆流而上,最终将敌军截于河中,火锅照水,血染凇流,水上尸骸沉浮,难辨敌我。

    此战胜后,便是大军压境,以砲石船和大弩攻城,终于在第十五日攻破了北门。

    陪都陷落,绥那自然也无法保全,但由于原本安排在南境围追堵截的人手少了三分之一,最终还是让一队残兵突围,护着淳于通和三两心腹逃离了战局。

    这一连几月的苦战,虽然险象环生,但好在最后的结果是大获全胜,中梁拿下西羌,一统六国,只待杀了淳于通就再无后患,正当大军沉浸在喜悦中时,谢定夷却没在插满了中梁战旗的敌城多做停留,而是带着一队亲卫赶往了庆云邑。

    变故发生在进入巽州的那一夜。

    他们一行人过于引人注目,未免耽误战局,谢定夷风餐露宿,过城而走,并未寻找官驿或是客栈休息,这夜他们照旧在靠近城池的一处疏林中扎营,然而歇至夜半,帐外就传来了明显的异动。

    纫秋受伤,宁荷被她秘密派回了梁安,宁竹则被派往了边城暂理粮草之事,她身边唯有一队无相卫,约莫百余人,也是跟着她东征西战过来的。

    帐门刚一开,一身中数箭的女子就朝自己扑了过来,口吐鲜血,死死抓着她的衣袖,嘶声道:“陛下——快走!”

    “阿霖!”她抱住她,却托不住她失去生机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

    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那么模糊,唯有那凛冽的杀机愈发明显,谢定夷抽出青麟剑,以指作哨,一匹乌骓便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她冲了过来。

    “走!入城!”

    对方既趁夜刺杀,必然已经摸清了他们的情况,敌明我暗,并非是动手的好时机,及时撤离才是上上计!

    周围的无相卫听见她的命令,立刻持械朝她聚集,外围的黑影也渐渐显出了身形,一眼望去辨不清数目,少说也有百人。

    谢定夷心中闪过几个怀疑,眼神愈发冰冷,用力扯住缰绳向往城中去,但对方显然早有预料,立刻冲上来阻截了他们的前路,像是赶羊群一样将他们往绝路上逼去。

    几经交手后,谢定夷便知他们武力绝不在她之下,只能且战且退,直到众人被逼至一处矮坡,向下望,下方是一个深深的河谷,冰冷的河流从中穿行而过,已然有了一层浮冰。

    “你们胆敢弑君!谁派你们来的?!”护持在她身前的叶錾声嘶力竭的诘问对方,但始终没有人给她回应,对方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谢定夷。

    “听我的,”谢定夷握住她的肩膀,低声道:“跳下去。”

    “陛下!”她仓皇回头,身后已不见谢定夷踪影,几个同僚已经随着陛下消失在矮坡上,她看着骤然逼近的刺客,只能咬牙收刀,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暗夜深深,原本还静谧无声的河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块碎冰,随着河水掠过,那鲜红的血液也被轻易冲刷,带至深流,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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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定夷失踪的消息毫无疑问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余尚书得知此事,气急攻心,一夜之间就病到了无法起身的地步,一直主理内廷朝政的武贵君也没再露面,朝臣群龙无首,很快就陷入了争乱之中。

    直到户部尚书陈巽站出来,请求太子谢持暂理朝政,坐定监国,直到寻找到陛下的踪迹,一时间群臣响应,许多未曾参与党争的臣子在大势所趋下只能暂且低头,唯有一些老臣与其意见相左,要求请左相方赪玉出面暂摄朝政,却被谢持以谢定夷亲口让他赋闲在家为由拒绝。

    短短数日,朝中党派之争愈演愈烈,以余尚书为首的旧臣一党要求一低再低,甚至想让四选卿之一的江容墨出面代行贵君

    之责,可惜谢定夷不在,他早失了主心骨,面对旧臣的请求吓得脸都白了,哪敢去接那封递到他面前的请命书。

    朝中无首,后宫亦无首,太子一党渐渐势大,各方事务无处可去,只能暂且交予东宫审理,不少旧臣开始罢朝,去往松月阁的文书一封接着一封,却没有一人得到回应。

    “怎么样?武凤弦到底怎么了?”如此境况之下,饶是沈淙也不免失了往日的从容,见夜探皇宫的时弄雨归来,他立刻迈步上前,目光希冀地望着对方。

    时弄雨摇摇头,说:“禁宫守卫森严,松月阁更是重兵把守,根本靠近不了。”

    沈淙脸色一白,牙齿用力切进唇肉,目光惶惶地低语道:“陛下会没事的,对不对?”

    一旁的赵麟见他脸色不好,忙开口道:“府君,我们的人已经都派出去找了,陛下如今只是失踪,并未有什么确切的消息传来,一定会没事的。”

    “不行。”沈淙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漫长的煎熬,萧辙等人审不出来,武凤弦也没消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谢定夷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才促成的局面被弄得一团乱——

    一股酸意猛地蹿上鼻间,被他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喉结滚动,道:“备马,我要去巽州。”

    赵麟道:“府君,如今巽州正乱,您去了也无济于事啊!”

    “那我要如何?”他甚少有这般慌张惶惑的时候,道:“我等不了了,如今太子把持朝政,武凤弦又不知道怎么样了,皇室无人,那些老臣支撑不了多久。”

    谢持毕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算她能力不济,不受余尚书喜爱,那些臣子也只敢谏言,不敢辩驳,可若她真是心思纯正便也罢了,至少朝中还有那么多纯臣,但如今武贵君骤然没了音信,谢持却说他因谢定夷失踪伤心过度,无法再理朝政,甚至不让任何官眷前去探望,将松月阁围得和铁桶一般。

    除此之外,她还借着方青崖如今在庆云邑平叛,梁安不可无人可守的理由将岑邑和池州的守军调入了梁安城,替代了原本布防军的所在,兵贵神速,她如今控制朝野内外,一旦那些老臣低头,即便后面谢定夷平安回来了,朝中也一定会有大乱子。

    不行,不行——

    还有谁能和她有一抗之力,可以号令群臣?武凤弦和方赪玉已经被她控制了,后宫那群废物,没一个敢站出来——等等!

    后宫。

    过往的回忆一幕幕的浮现在眼前,他猛地睁大眼睛,边说话边往外走,喃喃自语道:“还有一人。”

    院门被一扇扇推开,沈淙脚步不停,疾步往外走去,然而就在府门洞开的时候,两个禁军打扮的人却举着火把出现在了门前,赵、时二人见状,立刻上前一步,护持在沈淙前方,未等两方出言质问,身着玄袍的谢持就从后方绕出,一步步迈入了府中。

    沈淙见是她,心中立刻一沉,努力维持着神色朝她行礼,道:“太子殿下。”

    谢持笑了笑,问:“这么晚了,府君想去哪啊?”

    沈淙不答反问,道:“更深露重,殿下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寒舍?”谢持笑着重复了一遍,脸上褪去了一直伪装的笨拙愚昧,显出一丝锋锐来,她道:“承天门外的府邸,原先为虞氏所有,价值万金,落在府君口中,竟也成了寒舍了,可见沈家家大业大,竟连一国尚书都比不得。”

    沈淙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按捺住心慌,道:“和东宫相较,自然哪都是寒舍。”

    谢持道:“那不知和近章宫比起来,府君更爱歇在何处?”

    听到这话,沈淙便知她已经知晓了他和谢定夷之事,越来越多的心慌堆叠在一起,反倒让他冷静下来,抬头直视谢持的眼眸,道:“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谢持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你以后位入主近章宫,如何?”

    好几息,沈淙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和荒谬,随即浮现出冰冷的锐意,登时放下了行礼的手,冷声斥道:“放肆!我是你母皇的人!”

    但谢持的神色却丝毫未变,甚至还扬着语调轻声反问道:“无名无份,你何曾算我母皇的人?”

    第62章

    沈淙最终没能走出澈园。

    谢持并不意外他的拒绝,但显然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她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队着甲持械的人马将澈园团团围住,明令不允许任何人出入。

    听到动静的宿幕赟刚走出来就看见门口明晃晃的刀剑,茫然地望向沈淙,问:“发生什么事了?”

    沈淙气得要命,根本没空理她,不敢相信一国太子居然能干出软禁臣子这么荒谬的事情,站在院中隐忍了半晌,最后默默拂开披风,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

    随着一声清脆的争鸣,在场几人一同叫出了声,宿幕赟快步走上前来,道:“你要干什么?!”

    他道:“不关你事,你回院子里,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宿幕赟瞪大眼睛,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我怎么可能放任你去冒险?”

    沈淙道:“你如今只要把消息从萧辙嘴里撬出来就是在帮我了,其余的事情不用你管。”

    说完,他又看向赵、时二人,正要开口,却被宿幕赟一把按住手臂,道:“你公然违抗太子殿下,想过沈家没有,万一陛下真的……谁来护你?”

    沈淙冷眼甩开她的手,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沈家、与你,都无关。”

    他着重强调了那个“你”字,眼里带着一点失望,宿幕赟扬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今夜都必须出去!”他不再与她多话,抬目望向赵、时二人,眼里带着一丝坚定和决然,道:“如今太子还不敢杀我,我们还有机会。”

    赵、时二人对视了一眼,问:“府君想如何做?”

    沈淙抿唇思忖几息,冷然道:“直接闯门,我佯装自戕,他们定会生乱,你们从马厩那个门走,到正门接应我。”

    听闻此言,赵麟有些担忧,劝道:“府君,我们还是得有一个人护着你罢。”

    沈淙摇头,道:“我一个人,他们戒心不会那么重,容易得手,”他像是已然想定,握紧那刀把,声音也凝实了许多,命令道:“速去。”

    赵麟见他神情,便知无法再劝,只好作罢,同时弄雨一同退离他身旁,快速朝马厩走去。

    “回院,”迈步离开前,他再次看向宿幕赟,道:“告诉萧辙,他若是再不吐露实情,我就杀了他。”

    宿幕赟咬牙看向他,看着他的离去的背影,最后喊了一声沈淙。

    ……

    刚刚谢持离去时他大概扫了一眼门口的守卫,大约有十来个人,全都穿着黑甲,身材高大,看着都和他差不多高,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全都已经出鞘,在火光中闪着锋锐的光芒。

    不管哪样武器给他来一下,他都有可能再也见不到谢定夷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给自己做主。

    想到这里,他居然有点想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像是马上就要从喉咙里冲出来。

    “开门。”

    他吩咐两个站在门内的侍从,慢慢把那匕首横在了自己的颈间。

    随着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门口的守卫立刻警惕地往门内望来,待看清沈淙的举动,他们神色突变,纷纷作战备状,道:“府君要做什么?”

    “让我出去,”沈淙漠然望着他们,道:“都给我滚开。”

    他的五官实在过于精致,一旦沉下眉眼,显得气势极为迫人,见他一步步走出来,那些守卫谨慎地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余光中,一个守卫已经快速离了此处,应该是去向上司禀告了,另有一个人似乎不信他会真的动手,正要上前,沈淙却迅速将手一紧,锋利的刀刃瞬间在瓷白的脖颈间割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见他真的受伤,那些人果然不敢再试探,但始终还是将他围合在包围圈中,不敢多退后半步。

    “咻!”正待两方僵持之间,一支利箭倏得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了其中一个守卫的后心,那人哀嚎一声,整个身体往前一扑,倒在地上,完整包围圈立即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缺口,几乎是他倒地的同时,沈淙就猛然迈开了双腿,跨过那个人的身体往黑暗中跑去,

    时弄雨放下弓弩,朝他喝道:“公子!这!”

    双手交握的一瞬间,整个身体就被往上一提,顺利翻到马背上,赵麟持刀冲出,杀入人群为他们断后,眼见马儿消失在黑暗中,他也不再恋战,吹哨唤来自己的坐骑,朝着相同的方向追了出去。

    如今整个梁安城都是谢持的人,城门口自然也不例外,但赵麟身为天下第一剑庄的后人,就算不敌千军万马,在百十人中杀出一条路的能力还是有的,只不过刚冲出城门,身后的追兵就多了几倍不止,沈淙忍住心慌,对着身前的时弄雨道:“去崤山!”

    时弄雨未至一词,默不作声地朝西北方向行去,风声猎猎,卷着夜色从耳边刮过,马蹄从官道踏上郊外泥地,急促砸响,溅起一路泥石。

    近半个时辰的快马后,二人终于行至崤山脚下,几乎是马一停下,沈淙就滑下了马鞍,触地的瞬间双腿倏忽一软,双膝重重地磕在地上,时弄雨连忙来扶他,可刚站起来,他就迈步朝山道上跑去,嘶声道:“你骑马去北山道接应我,半个时辰后我没下来,你就去找赵麟,回晋州!”

    时弄雨大惊,连忙想跟上他,道:“公子……”

    “走!”

    他最后喊了一声,随即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时弄雨欲追不能,又见后方隐隐出现了火光,被迫退下山道,策马离开了此地。

    夜色沉沉,只能靠两侧零星点着的石笼灯辨别前路,左右密林白日看去还觉苍翠可爱,到了夜晚却黑得像是一整块昏黑的幕布,仿若随时都会把他包裹其中。

    山中刚下过雨,让原本就陡峭蜿蜒的山路更加湿滑,布满泥泞,粗重的喘息声混杂着潮气,在黑暗中一声又一声地响起。

    虽是秋夜,可额发在疾走奔驰早已汗湿,贴着苍白的额角,向来不染尘埃的衣物满是泥污,袍角拖着水迹,沾着湿土,随着他的动作一步步地往上拖。

    即便身后的那片黑暗寂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沈淙也丝毫不敢停下,可他已然累极,到后面几乎是踉跄着爬上湿滑的台阶,膝盖磕在角上,冷痛入骨,却根本顾不上查看,手脚并用地挣扎而起。

    夜风裹着山里的潮气灌进衣领,冷得像是刀子,每一次呼吸都已经充满了血腥味,沈淙跪着爬上最后几阶石梯,终于望见了那一点微弱的灯光——

    远处的皇陵寺兀自静立,檐角下的铜铃晃动,随风轻响。

    他竭力攒出一点力气,扑着跑到那一片灯影下,脚下一绊,整个人仰面摔进石阶前的泥中,泥点溅在脸上,混杂着星点血迹,满是污痕。

    他向上爬了半步,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尾搁浅的鱼,抬起手用力地拍在寺门之上,掌心痛到发麻,已然没了知觉。

    他咬紧牙关,声音嘶哑,几乎是吼出来,道:“开门!”

    门扉沉重,嵌铁封缝,一时间无人应答,污迹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他再一次抬手,用尽全身力气连拍三下,掌骨撞得生疼,却依旧没人回应。

    正当他再次伸手的时候,门口终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栓被缓慢拖动,老旧的门板吱呀一声,沉沉地开了半寸,门口的石灯打在缝隙处,隐约映出一张皱纹纵横的面容。

    是个老僧。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了那人的僧袍,嘶声道:“我要见长君殿下!”

    那老僧看着眼前这个夜半前来,满身狼狈的年轻人,沉默片刻,微微侧身将门扉拉开寸许,道:“随我来吧。”

    沈淙扶着门槛站起来,跌着踏进了山门,寒冷和痛意充满了他的身体,令他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

    老僧领着他穿过了一条幽暗的长廊,木质的地板在脚下吱呀作响,四周都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很快,他停在了一座小院面前,抬手指了指那门扉,缓步退开了些许。

    沈淙立刻冲上去,跪在门前,边拍门边道:“长君殿下!梁安生变,还望您能回宫主事!”

    “长君殿下!”

    一连好几声,门内才传来了些许动静,支撑着沈淙身体的木门被猛地拉开,他一下失了倚仗,跪倒在来人身前。

    他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仰头望向那人,几乎是哀求地说道:“陛下失踪了——”

    这几个字刚从口中说出来,他就感觉自己心底有什么地方悄然崩溃了,可表面上却不得不强撑着,继续说明道:“阙敕旧臣在庆云邑生乱,太子把持朝堂,软禁了武贵君和方丞相,私调沣州和岱州的守军入了梁安城,她这是要趁乱谋反——”

    他的眼神冷得吓人,道:“还望殿下回宫主事。”

    虞归璞当年为帝君时素有贤名,一定能定下那些老臣的心,一些摇摆不定的阵营也会倒戈,只要拖到谢定夷回来——不管她怎么样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这之前,他绝不能让谢持被推上帝位。

    可他说了这多,虞归璞只是垂眼看了他两息,平静道:“我见过你。”

    他无法忍受他的平静,急促地喊了一声:“长君殿下——”

    “放心吧,谢定夷没那么容易死,”虞归璞道:“我离宫前就说过我不会回去的,你找错人了。”

    沈淙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拒绝,眼见他要关门,眼疾手快地将手掌插入了那门缝之间,一瞬间,彻骨的痛楚从指骨传至了心尖,虞归璞一惊,复又打开了房门,沈淙立刻拿那只受伤的手颤抖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道:“臣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但是平乐是您女儿啊。”

    听到平乐两个字,虞归璞望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道:“你就这么想帮她?”

    “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呢?”沈淙没回答这个问题,仰面和他对视,语气像是质问,又像是替谢定夷委屈,道:“她为了中梁耗尽心血,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一国帝姬,十四征战,在边关食风饮露,千磨万击,才有如今梁安的安泰,才让这个国家不再被别国随意欺凌,她本该成就盛世,名垂千古,为无数后人称颂敬仰,可为什么在现在,在当下,她要经历这么多的欺骗和背叛?

    听到这句诘问,虞归璞脸色一僵,正要说什么,一年轻僧人突然疾步走到了院前,对着那老僧和二人道:“山下来了一队官兵,声称要搜人。”

    闻言,沈淙迅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依旧没什么动作的虞归璞,努力撑着膝盖站起身,不再低头,而是冷然道:“既然殿下不愿,臣也不能强求。”

    他转身望向那两个僧人,冷静地询问道:“寺中是否还有其它下山的路?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那老僧没立时回答,看看虞归璞,又看看他,等了两息见无人出言,这才轻轻叹了口气,道:“随我来吧。”

    见沈淙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塔林深处,虞归璞闭了闭眼,回屋穿好外袍,问那小僧道:“那群走狗在哪?”

    那僧人道:“应该已经到山门口了。”

    他冷笑一声,迈开步子走出去,道:“一群目无君纪的反贼,谢定夷还没死呢,就上赶着要夺位了,恶心的嘴脸藏都藏不住。”

    门外火光闪烁,伴有兵戈甲胄相击之声,山门内则聚集了不少被吵起来的僧人,乱哄哄的不成样子。

    刚走到门前,虞归璞就听见门外有人在喊话,说有反贼混入皇陵寺,让他们打开寺门搜查,他站到门口一把拉开山门,孤身一人对着刀枪剑戟,气势如虹,盯着那个为首之人,沉声问:“你说谁是反贼?”

    第63章

    后山的路没有铺就石阶,只有一条泥泞小路,极为陡峭,沈淙几乎是半摔半落地爬下了山,双脚踏上山道后,他左顾右盼地寻找时弄雨的踪迹,压低声音唤了两遍他的名字。

    不多时,远处的坡道似乎传来了回应,他连忙迈步朝那处跑去,贴着一颗粗壮的树干往前探了探头。

    道口并无弄雨的身影,只有被系在一旁树上的步月在

    兀自点蹄。

    弄雨将马系住藏好,应当不是仓皇所留,定然是有什么意外情况必须离开,沈淙来不及多想,忙跑过去将步月解开,忍住指间骨的剧痛握住马鞍,撑住自己的身体,用力翻到马背上。

    疾驰的马蹄在泥泞山道上激起大片水渍,一侧的枝桠数次抽过他的臂膀,夜色沉沉,只有云后微弱的月光勉强照亮了前路。

    谢定夷不在的这段时日他虽然也常练骑术,但都是在院中的平地上,如今山道崎岖,他又必须迅速离开此地,一时间颠簸异常,好几次险些摔下马背,本就受伤的两只手被缰绳磨出了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缓缓沥出。

    如今他身无长物,肯定没办法一人一骑回到晋州,谢持如果想要抓他,一定会拦住各城的关卡,说不定还会盯着沈氏名下的铺子,不论他是直接进入江州地界还是返回梁安,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藏起来,等到赵麟他们来找他。

    想到这里,沈淙用力紧勒路缰绳,马身顺着他的动作猛地一折,差点就掀翻了他,他只能死死稳住,脚跟在马腹旁狠狠一磕,强行转向,驶入一旁幽黑的树林中。

    穿过这片树林,就是崤山东口,那里有几个相连的村寨,三面林遮,一面临溪,原本是一个简易的集市,给来崤山参加燎祭的百姓或是入京的行人停留驻足的,渐渐的便有人在此安家,形成了一个不小的村庄,归属于京畿的管辖范围。

    又骑马跑了半刻钟后,远处终于显出了房屋的轮廓,乌黑的天泛出深邃的蓝,逐渐演变成青白。

    天马上要亮了。

    沈淙勒紧缰绳,让步月慢慢停了下来,翻身下马,从村庄一侧的小路走了进去。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但空气中隐约起了一层湿雾,携着秋风吹来,冷得刺骨,沈淙牵着马沿村边绕行,目光在屋舍之间不断逡巡。

    必须找一户既不显眼又有足够掩藏之处的人家。

    约莫走了十来户,他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贴着村道边的矮墙上望向不远处一个不大的屋舍,那房屋侧边靠着一处破落的旧牛棚,棚顶虽塌了半边,但墙角仍有遮蔽之地,足以藏马;院内堆着干柴和旧农具,应该是个农户,门上则贴着褪色的旧春联,屋檐滴水,窗纸泛黄,丝毫不惹眼。

    接连的奔袭中突然停下,身侧的步月似乎有些焦躁,抬起前提打了个响鼻,沈淙拍了拍马颈,低声安抚道:“乖,再忍一会儿。”

    他摸了摸腰侧的匕首,确定它还安在,这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农户一般起身都早,沈淙不过敲了两声门,屋内就传来了脚步声,没一会儿,那木门吱呀一响,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透出一道细亮昏黄的灯光。

    开门的是个看着三十来岁的男人,穿着一身褐色旧布衣,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眼窝略深,嘴角微垂,看起来格外憨厚老实,见是一个生人,他先是谨慎地上下扫了他一眼,待看到他身后高大的白马,眼神里又多了几分警惕。

    沈淙略拱了拱手,率先道:“在下姓谢,自江州来,是去梁安送货的,不料途中遇上山匪,一路逃命才到这村里,”说着,他又侧了侧身,让男人看到他脏污的衣袍和脖颈上的血痕,道:“实在走投无路,才敢敲门打扰。”

    男人的眼神犹疑一下,沉默着,依旧未点头,沈淙在心中衡量他的态度,顿了半息,回过头从步月的马鞍上掰下了一块雕刻精致的金饰。

    那金饰颜色沉润,式样贵重,掂在手中颇有分量,他原本不敢露财,但出门在外,什么东西都不如实打实的钱财好用——况且他现在全身上下也没几样能拿得出来的东西,这金块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果然,那男人见了这沉甸甸的金子,很快就有了反应,伸手接过去后便迟疑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门,低声道:“马牵到棚后,左边有个小房间,有些简陋,你别嫌弃。”

    “多谢。”沈淙压下心口的警觉,牵着步月走到一旁的牛棚中,按理来说既有牛棚,那棚中肯定会安置些家畜,但现下那棚中却空空如也,只有一些铺在地上的茅草。

    沈淙心中疑惑,却也没有多嘴问出这句,默默蹲下身,将步月绑在低处的柱子上,摸了摸它的脸,低声道:“乖些,很快就能回去了。”

    安置好马匹,他跟着那男人进了屋,屋子分为前后两间,安置着些常用的器具,那男人走到两屋的遮帘处,道:“你就待在这吧,此处已至京畿,山匪不会过来的。”

    “叨扰了,我很快就会离开,”沈淙道:“您贵姓?”

    那男人道:“我姓邵,邵武。”

    沈淙点头,也道出自己的名姓,道:“谢水。”

    邵武略略应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在原地站了几息后,从屋外拿进了一碗水和一块布巾递给他,道:“擦擦吧。”

    沈淙伸手接过,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道:“多谢。”

    邵武看出他的警惕,没做声,默默转身走了出去,沈淙快步走到窗边,看着他拿起一个犁耙样式的东西离开了院子。

    没有人,他总算放松了一点,低头去打量自己衣物——不论是内衫、外袍、披风,都已经脏得不成样子,几乎看一眼都难以忍受,可现在都情况由不得他去更换衣衫,甚至还得留着脸上的脏污。

    站在原地放空了一会儿,他拿那男人给的布巾沾水擦了擦手,污痕褪去,显露出掌心的伤痕和关节处的红肿,他试图弯曲指节查看伤势,可微微一动就被迫发出了痛苦的抽气声,只能用力按住手腕才勉强克制住了指尖的颤抖。

    良久之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抬头望向逼仄房间外逐渐亮起的天光。

    ————————————————

    沈淙原本以为邵武以务农为生,应当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一直到太阳落山此人都没有回来,约莫日落后三个多时辰,外面才传来柴门开阖的动静,他立刻侧身靠到窗边往外望,试图确认对方的身份。

    的确是邵武。

    他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早上拿走的农具也不知所踪,不知道是不是留在了田里。

    经过牛棚时,他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看向站在棚中睡觉的步月,眼神很明显地落在那仍有金饰的马鞍之上。

    沈淙心中没有多大意外,思忖了两息,反而退离窗边,靠着墙面坐了下来,待房门推开,他立刻闭上眼睛佯装入睡。

    ——如今的境况最好不要闹出什么大动静,只希望他把余下的那些拿走后可以知足,不要再打别的主意。

    木门缓缓合上,随即是故意放轻的脚步声,邵武没有叫他,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走到房间门口掀起遮帘,小心地往里望了一眼。

    屋内点了一盏油灯,照亮了沈淙紧闭的双眸,邵武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回过头,朝门外走了出去。

    沈淙没有想错,邵武在确认了自己睡着后,就目的地极为明确地朝牛棚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塌了半边的茅草顶后,过了一会儿,他就听见步月打响鼻的声音,紧接着就隐隐有踏蹄的声音传来。

    步月先前在草原上是当作战马训练的,被它踩一脚非死即伤,邵武似乎也明白自己搞不定这个庞然大物,没过多久又放轻动作缓步退出了牛棚。

    这回外面安静了更久。

    邵武没有得手,可能还会想别的办法,沈淙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双手环住自己的小腹,另一只手伸进披风,握住了硬邦邦的

    刀柄。

    约莫半刻钟后,开门声再次传来,这回邵武不止在门口盯着他了,而是直接走到了里面。

    即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感觉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并不友善,仿佛是仔细估量他的价值,到底值不值得他铤而走险。

    ——当时就应该把那个马鞍拆下来丢掉的。

    他在心中懊恼,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竭力维持着自己的神情和动作。

    对方的脚步声很快停在了他面前,几息过后,左手的袖子被什么东西往上提了一下,露出手腕上的东西。

    是镯子。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看到的。

    沈淙在脑子迅速回想白日的情景,猛地想起他递给自己的那碗水和布巾——或许他并不是好心让自己擦拭,而是想让自己在洗手擦脸的时候露出什么。

    正思索间,对方的脚步开始变得忽远忽近,像是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

    是在找什么吗?武器?还是什么?

    沈淙掀起一点眼睫看向屋角,发现邵武正蹲在一根木棍面前,那深陷的眼窝中嵌着一双细而暗的眼睛,相较于白日所表现出来的寡言老实,此刻的他透着一股憋闷了许久的贪和忍。

    很快,邵武吞了口唾沫,再次回头望向沈淙腕间那支透亮的玉镯,眼里浮现出油光水滑的热意,觊觎和贪婪成了一把柴,心里的油轻轻一点,立刻变成了燎原大火。

    他往前靠了一步,像是试探,见沈淙动也不动,这才慢慢拿起那屋角的那根木棍,掂掂重量,又拿衣摆擦了擦满是冷汗的手。

    那木棍的顶端处闪着零星的寒光,整个拿起来,才发现是几根尖锐的钉子。

    再次回头时,邵武的表情明显变了。

    那是一种从惶恐转为狠厉的神情——在贪婪的驱使下慢慢滋生出的恶念,他踱着步子,每一步都含着几分试探和兴奋,还有一丝藏不住的战栗。

    约莫两三步远的时候,他终于不再靠近,而是举起那段木头,试图寻找一击即中的角度,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的动作反而开始变得迟疑,举在空中的手颤了下,屋中死寂,唯有窗外传进几声虫鸣。

    直到一声急促的喘息传入耳中,对方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放下一只手往裤腿上擦了擦,随手双手紧握,猛地抬起手向下一击打——

    “砰——”

    木棍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身躲过这一击的沈淙迅速爬起身,迈步朝门口跑去,邵武没想到他竟然醒着,瞪大眼睛愣了半息,马上拿着木棍追了上来。

    如果说刚刚他还有些犹豫的话,那在看见沈淙逃跑后那些犹豫就变成了决绝,眼中也多了一丝狠厉,抡起木棍就朝沈淙用力挥下。

    沈淙狼狈躲过,腰间匕首已经出鞘,但木门被邵武扣上了门栓,躲避间根本不及打开它,见他被迫退开,对方马上占据了门口的位置,举着扎满钉刺的木棍对着他。

    沈淙尽量冷静地开口道:“外面马背上的那些金子你都可以拿走,等我归家后也会补给你一笔酬劳,就当谢你今日帮我,你不要冲动。”

    邵武道:“你先把你手上的镯子丢给我。”

    沈淙将手腕举给他看,解释道:“这镯子是我十二岁的时候戴上的,已经取不下来了,如果要取只能打碎,碎玉并不值钱——你放心,之后我一定给你比这更贵的东西。”

    邵武哪里肯信他,恶声道:“那就把你的手砍下来!”

    沈淙没想到他居然有这么大的恶意,心中一沉,面上却反应极快,佯装害怕道:“好、好,我取,你别着急!”

    邵武见他同意,举着木棍手又紧了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沈淙反手握刀,用另一只手环住玉镯开始施力,但至始至终那玉镯都卡在了手掌处,每回感觉要成功脱出时那镯子又回到了原位。

    邵武看得着急,脚步一挪就想上前,可就在他紧紧地盯着沈淙的手腕时,对方却突然收手,握住匕首猛地冲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刀尖噗嗤一声刺入他的肩膀,邵武一怔,却没有立时失去力气,反而用棍子将他用力抡倒在地,扑上来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

    那凶狠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恐怖,显然是彻底动了杀心。

    沈淙浑身发抖,毫不犹豫地抽出匕首,朝着他的胸膛再次捅了一刀。

    一连好几刀,身上的人终于没了动静,沈淙费力地将他推至一边,双手举着刀往后退了好几步。

    暗红血迹喷得满地都是,也浸透了沈淙的披风,他抖着手把披风取下,伸手探了探邵武的鼻息。

    他死了。

    他杀人了。

    命令别人杀人和自己杀人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将刀子捅入对方胸膛的那几个瞬间只是靠着一时激愤想要自保,现在所有的勇气和情绪外泄,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沈淙根本不敢放开手中的匕首,脸色惨白地看着不远处瞪大眼睛死不瞑目的尸体,喉间涌起一阵阵呕意。

    怎么办?怎么办?

    跑?他又能跑到那里去,他现在浑身是血,见过他的人一定会有印象,外面还都是谢持的追兵。

    也不能埋尸,或是扛出去扔掉,以他现在的状态,还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天就亮了,村里的其他人也一定会发现。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然……要不然就割开——割碎,埋在牛棚里——把牛棚整个弄塌——

    他胡乱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终于生出来一点力气,拿着刀往邵武身边爬了一点,将手中颤抖的刀尖再次对准尸体的胸膛,可正当他要动手划下时,手腕却猛地一折,整个人伏在身边开始干呕。

    为什么还不来找他,是谁都好,为什么还不来找他——

    “叩叩!”

    许是听到了他的祈愿,屋外骤然传来了动静,两声敲门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极为刺耳,生生地把沈淙从浑浑噩噩的状态里拽了出来,他猛地抬眼盯着门缝,本就不平静的心跳愈发剧烈。

    是谁?!

    是来找邵武的吗?

    他几乎连咽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举着刀慢慢爬起来,好一会儿才凑到门边。

    屋外太黑,透过门缝实在看不出外面的情景,可他若是开口询问,也一定会暴露自己,僵持了半晌,门板又被人敲了一下,沈淙的感觉到这一丝震动,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抬起湿滑的手去拔门栓。

    是谁都好,他能保护自己的。

    他在心里不断默念这句话,满是血迹的手在门闩上滑了好几下,终于将它抬了起来。

    门缓缓拉开了一条缝。

    屋外很明显地站着一个人影,极有压迫感的身高,一身几乎要隐入夜色的玄衣,沈淙心跳如雷,抬起手中的匕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动作,直到对方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

    昏黄的灯光率先照亮了一段高挺的轮廓,鼻梁,眉骨,嘴唇,最后是一只透着墨绿色的眼,浓重的阴影将她另外半张脸笼在了黑暗里,可就算只有半张脸,他也能认出她是谁。

    他盯着她,面孔狼狈不堪,干涸的污痕混杂着鲜血,更显得那脸色雪似的白,一双眼睛呆呆傻傻的,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她身后的宁柏走上前,低低地唤了一声府君。

    这一声宛若平地惊雷,直接将沈淙手里的匕首吓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响动过后,他总算醒过神来,猛地扑到谢定夷怀里,双手死死地抱着她的腰,极其崩溃地哭出了声。

    第64章

    自谢定夷在巽州失踪的消息传来,沈淙就没有一日不在担惊受怕,如今猛地见到她,连日的恐惧、紧张、忧怖终于找到了出口,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谢定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安抚道:“没事了。”

    沈淙从小到大就没这么狼狈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脸死死埋在她的肩膀上,哭着问:“你、你去哪了,有没有受伤——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短短一句话,担忧和崩溃像是要溢出来似

    的,谢定夷被他浓烈的情绪所感染,喉间居然也哽了一下,用力抱紧他,说:“没受伤。”

    沈淙抽泣着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回头去看门内,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办?我杀人了——他要杀我,我没办法,我、我……”他又想起刚刚杀人时的感觉了,竭力抱着谢定夷的腰,丝毫不敢松手。

    “没事的,我在这里。”对于谢定夷来说,鲜血和尸体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所以她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垂眼看向仰面躺在门边的那个身影,侧身对着宁柏等人吩咐道:“看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现在时局纷乱,出现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轻信,就算只是一具尸体,她也得弄清楚身份。

    宁柏应是,先将地上的匕首捡起来递给了谢定夷,尔后便面不改色地走上前去搜身,很快就把邵武衣襟里的零碎东西都搜罗出来,仔细查看后,将其中一张被血浸透了一半的纸交给谢定夷,道:“陛下,似乎是个赌徒。”

    谢定夷接过来,发现是一张契书,右下角按了一个指印,字迹被血染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看清是一个什么楼,又有一些输赢印钱借款之类的字样。

    “这还有当铺的文书,”宁柏又翻找出来一张东西,说:“是黑当。”

    黑当是当铺里的行话,指需要典当的东西来路不明,一般典当行都会在文书上另写一个物什的名称,然后在上面划一道墨迹,表示此物已银货两讫,不赎不离,此后不论流转到何处都和其主再无瓜葛。

    谢定夷看向怀里的人,问:“你给他的?”

    沈淙闷闷地嗯了一声,哑声说:“我从步月的马鞍上掰了块金饰给他。”

    那此人身份应当就没什么问题,只不过是个贪财逐利的赌徒,因着沈淙发了笔横财,输完之后又动了欲.念。

    谢定夷将那纸递还给宁柏,朝那尸体抬了抬下巴,道:“把这玩意拉出去丢了,屋子稍微理一下,不要让搜查的人发现什么端倪。”

    宁柏应是,招呼院中的另几个人一起进入屋内处理尸体。

    “我们先走。”谢定夷脚步微转,半揽着沈淙往院外走,身后的无相卫把步月从牛棚里牵了出来,稳步跟在二人身后。

    ————————————————————

    一行人在夜色中疾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到达了京郊的一个庄子外,进门前沈淙抬眼看了看那匾额,写着盛林庄三个大字。

    再多的情绪总有和缓下来的时候,等到进屋以后沈淙已经平静了许多,裹着披风坐在椅子上,一只手还抓着谢定夷的手腕不肯放。

    不多时,屋外就送了温水上来,谢定夷让人把铜盆放在桌上,站起身卷起了袖口。

    干燥的布巾很快湿透,缓缓地沉到盆底,谢定夷将其捞起,拧干,在他身前站定,亲自给他擦脸。

    布巾拂过额头,将鲜血和污迹被一点点拭去,重新露出其下的腻理靡颜,沈淙没闭眼,静静地看着她,眼神中藏着些许难以诉说的脆弱。

    这几日的风霜、奔逃和恐惧全都经由谢定夷的掌心融化在了这一盆温水里,留下来的只有微微的潮气和一种包裹全身的安心。

    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整个屋子里只有布巾被拧干时发出的水声——直到沈淙发出一声克制的痛呼。

    谢定夷擦拭的动作一顿,伸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看清了脖颈间那道细细的血线。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淙听见她问:“还有哪里受伤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上山的时候,下山的时候,和邵武周旋的时候,他的神经一直都处在极为紧绷的状态里,已经本能的让他忽略了身体所受到的疼痛。

    “脱。”

    短短的一个字,听不出什么情绪,沈淙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生气了?”

    “没,”谢定夷没和他对视,圈住他的手臂让他站起来,说:“脱了我看看。”

    他跟着她走到屏风后,顿了顿,抬手抽掉了外袍的衣带,脏得不成样子的衣物总算脱身而去。

    衣物落地,沈淙也生出了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继续低头去解里衣的扣子,结果指节刚一曲,一股锥心般的刺痛就从指骨间遍布了全身,他低低嘶声,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发抖的手腕。

    一股更重的力道自旁覆了上来,谢定夷默不作声地捏住他的手腕上下翻看,那原本如玉石整雕般浑然天成的手此刻伤到触目惊心,红肿的指骨间混杂着青红和血丝,掌心满是粗粝的血痕。

    几息过后,谢定夷放下他的手,帮他解开了内衫的衣扣。

    秋日寒凉,沈淙穿得也不算薄,那脏污和血色浸透了外袍,在内衫拓上了一块块的斑驳,再到贴身的袒衣就只剩下了零星几块浅影,最后袒衣落地,露出骨肉匀停的身体。

    沈淙还是不大适应这么赤身.裸.体地站在她面前,下意识地曲起手臂挡了挡紧要处,低声说:“身上没什么事。”

    “先坐下——膝盖不痛么?”

    小腿和膝盖青紫一片,已经透出了血色,胯骨和肩膀也有不少淤痕——平日里最爱惜身体发肤、连鞋面沾了一点尘土都要不高兴的人,如今竟让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怎么痛,”他坐到铺了软垫的椅子上,低声回答,说:“擦了药,过几日应该就好了。”

    谢定夷很少有这么无言以对的时候,低头看着他发间上不知从何处沾来的草屑,垂手抬起了他的脸。

    沈淙顺着她的动作仰头看她,乌黑的瞳孔在灯光的映照下像是一汪幽深而又柔软的潭水,冰雪消融,微余春晓,谢定夷用指腹蹭了蹭他的脸颊,俯下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比安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彼此的呼吸声中安静了下来,沈淙揽住她的脖颈,微微抬起一点下巴。

    一个人挨着的这两天,简直像度日如年一样煎熬,可现在才刚刚回到这个人身边,和她说了几句话,那些恐惧和忧怖就倏忽一下被推远了,胸膛里的那颗心无端地沉静了下来。

    鼻尖蹭在一起,然后是嘴唇,但谁也没有试图加深这个吻,只是贴着。

    他们默默地拥抱着彼此。

    ……

    谢定夷亲自帮沈淙擦了身体,浣净头发,又替他将各处的伤口简单处理了一番,最后穿好衣服,叫来了一个会医术的无相卫。

    “伤都是些皮外伤,就是指骨这处夹伤有些严重,晚些属下替府君做个指架,这段时日勤加换药,不要沾水也不要用力,应当不会留下什么隐症。”

    对方看完伤,又伸手替他把脉,好一会儿才继续道:“府君忧思过度,又受了惊吓,得好好缓和缓和心绪,属下会再开两副安神缓气的药。”

    听她简明扼要地说完,谢定夷也点了点头,说:“嗯,煎好送上来就是。”

    那人应是,很快拿着药箱退出了房间,谢定夷走出屏风,将炭炉从外面拎了进来,短短一会儿的功夫,床上的沈淙已经撩开帷幔坐了起来,视线紧紧地黏在她身上。

    谢定夷把炭炉放好,刚走到床边坐下,沈淙就蜷起双腿贴到了她怀中,半潮的头发从肩上垂下来,落在塌沿,被炭火热热地烤着。

    到现在,两人才有时间好好说会儿话,沈淙问她:“你怎么找到我的?”

    谢定夷道:“我留了人在澈园?”

    “嗯?”沈淙先前哭得太狠,现在嗓音还有些沙哑,带着点鼻音,问:“是谁?”

    “暗处的人,没在你面前过过脸,”谢定夷道:“你那晚跑得太突然了,外面又都是谢持的人,他们没跟上你,只知道你去了皇陵寺。”

    “后面在皇陵寺后山发现了脚印和马蹄印,不过有些乱,分辨了许久才找到那个村子,我想着你若是真在那,也一定会找一户好藏身的,左右找了找便看见步月了。”

    沈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那你都知道了?”

    谢定夷问:“什么?”

    沈淙道:“太子殿下……调兵至梁安的事。”

    谢定夷的脸色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反倒平静道:“迟早的事。”

    沈淙不解,问:“为什么?”

    谢定夷道:“没有我,坐上这个位置的就是她母亲。”

    沈淙道:“可她现在还是太子。”

    谢定夷道:“但宋同不是帝君了。”

    自谢定仰牺牲起,宋家就一直在体会和帝君之位擦肩而过的滋味,即便现在太子仍旧是谢持,但对他们来说终归是不一样了。

    为了保证这个太子之位掌握在手中,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沈淙愣了一下,说:“……所以刺杀你的是宋家吗?”

    谢定夷笑笑,说:“是很多人。”

    太多人想要她的命了,如今的局面是很多只手共同推动的结果,并不是区区一个宋家就能做到的。

    沈淙看不出她到底知道多少事情,迟疑地说:“皇陵寺……”

    有关虞氏的

    人和事都是谢定夷心中不可触碰的禁地,沈淙不知道她会不会责怪自己,抱着她的手臂,只犹豫地说出了这三个字。

    好在谢定夷没说什么,只是平静道:“他不会去的,你找错人了。”

    她的话和虞归璞说得一模一样,沈淙心口发紧,说:“可他毕竟是你父亲……我以为……”

    “没事的,”谢定夷侧头安抚地亲了亲他的头发,说:“我习惯了。”

    沈淙抱着她的手紧了紧,抿紧双唇,尽力克制自己不再深问,而是另道:“那接下去怎么办?”

    谢定夷道:“等一等庆云邑的消息吧,我现在还不适合露面。”

    她这么说,便是已经有办法了,可沈淙总觉得她不应该这么平静,但是又想象不出来她歇斯底里或是失控的样子,沉默良久,突然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谢定夷应了一声,低头看他,听见他说:“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她微微一怔,视线落在他微垂轻颤的长睫上。

    “我怕你死了,”沈淙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派了好多人去找你,但是都找不到……”他本就沙哑的嗓音中因为这一句话瞬间带上了哽咽,道:“我想帮你,我去找武凤弦,找方赪玉,找余尚书,可他们也没消息,后来我去找长君殿下——他也不肯帮我。”

    他好委屈,说出的话像是问她,也像是自问,眼泪砸在手背上,说:“……为什么我总是在找别人帮你呢?”

    “为什么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

    好半晌,屋内都只有炭火噼啪的声音,间或夹杂了一两声沈淙的抽泣——其实谢定夷是想要回应他的,但是她却难以张口,应该说,她难以描述在听完这些话、感受到这些情绪后自己心口泛起的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它像流水一样浇灌着自己,过了一会儿,她摊开掌心接住了沈淙的眼泪,说:“不要哭了。”

    沈淙吸了吸鼻子,看向她的眼中带着未散的委屈和一点茫然。

    谢定夷叹了口气,身上那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都无法被摧毁的平静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轻轻托高他的脖颈吻向他,道:“以后不会了。”

    第65章

    沈淙不清楚她对京中的局势到底知晓多少,便将能想到的全都事无巨细地说了,道:“……得知消息后,余尚书便一病不起,各项政务只能交给东宫,那些老臣不满太子之能,想让贵君殿下暂摄监国之权,但递交了无数文书上去,却丝毫没有音讯。”

    “后来一次早朝,陈巽大人站出来请求太子殿下暂理朝政,坐定监国,直到找到你的踪迹,宋家为了避嫌,没有表态,但响应陈大人的臣子有很多是宋家的门客。”

    “那些老臣不愿,又想找方大人,结果却被太子殿下拒绝,我让弄雨去过一次方家,里外都是禁军,把守的十分严实。”

    “……后来,那些人又想找江仪卿代行贵君之责,但他并不敢接,慢慢的,朝中有不少人开始罢朝,政务也只能交由东宫处理,再加上如今整个梁安的兵权都在殿下手中,很多原本保持中立的臣子也被迫开始站队。”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谢定夷的神色,见并未有异,才继续道:“朝中差不多就是这样,但我有一点想不明白。”

    谢定夷问:“什么?”

    沈淙道:“太子殿下……是如何知道我们的事的?武贵君说的么?”

    虽然他也很不喜欢武凤弦,但他对谢定夷的感情做不得假,比起并非亲子的谢持,他定然是更偏向谢定夷的,更何况此事事关皇室名誉,他就算知道了也不应该告诉别人才对。

    可如果不是武凤弦,又有谁能知道此事并且告知谢持?

    “……应该不是凤弦,”谢定夷否认了他的猜测,但也没说是谁,另问道:“她为何来找你?”

    想起先前谢持的话,沈淙心中又涌起一阵恶感,抿抿唇,伸手搂紧了谢定夷,说:“我不想说。”

    谢定夷道:“她威胁你了?”

    “比威胁还过分,她……”沈淙咬牙,语调起落,小声道:“她说要让我进宫。”

    短短几个字,沈淙不知怎地还有点心虚,又赶忙补充了一句:“她还说什么沈家家大业大的话,应当是想要拉拢沈家。”

    “你怎么不说话,”见谢定夷不语,沈淙只好接着问:“你生气了?”

    “不是,”谢定夷眼神有些冷,说:“只是觉得……谢持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沈家在晋州一向低调,孟郁江在军中也很少出头,而当年因着中梁战事频发,朝中隐有重武轻文的意向,沈蒲为了妻君和女儿能在军中走得更远,在谢定夷登基之时主动告归,为得就是让沈氏能在一朝又一朝的更迭中稳若磐石,不在权力的倾轧中被摧垮。

    若非是沈淙,便是皇室也难以知晓这种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到底有多少家底,谢持如今能和沈淙提起这样的话,只能证明她知道了沈淙给她粮草的事。

    被谢定夷一点,沈淙也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微微睁大眼睛,说:“是……”

    “不要说,”谢定夷捂住他的嘴唇,微微弓下了脊背,将额头抵靠在他肩上,低声重复道:“不要说。”

    其实从小到大,她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的背叛,有些人远、有些人近,所受的伤害也大不相同,但每次醒过神来,她还是无法适应那种那种黏腻又潮湿,像被一条蛇盘绞在脖颈上的感觉。

    真是……够了。

    见她这副情态,沈淙一下子心疼不已,连忙搂紧了她的肩背,但谢定夷的失态只持续了几息,没一会儿,她就重新抬起了头,伸手捂了捂眼睛,道:“没事。”

    沈淙向来心思剔透,知道此刻没必要再深问此事,便另道:“还有一事,是关于澈园的。”

    谢定夷道:“你说。”

    沈淙道:“我在澈园抓到了两个别国细作,应该是西羌人。”

    然而谢定夷却没有露出什么惊诧的神色,反而开口道:“萧辙是吗?”

    沈淙不敢相信她居然知道,懵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谢定夷道:“有次进澈园发现有人在你的院子外徘徊,我问你,你说是宿幕赟的侧室,但我觉得他不太对劲,所以命人去查了查。”

    沈淙问:“查出来了吗?我审问过他们,怎么逼问都不松口,我和他们说西羌已经战败了,若是全盘托出就留他们性命,他们也只是听之任之。”

    谢定夷道:“他们是死士,听命的是西羌郭氏一族,不是皇帝,自然不可能吐口。”

    沈淙道:“他们来中梁是做什么的?”

    谢定夷见他想知道,便说:“只是探知消息而已。”

    不过自被她发现后,萧辙就没送出过有用的消息,即便有几封,也是她默许的。

    “燕济一战胜后中梁和西羌重新议定了边界,郭氏一族为了掌控各方的消息,精心挑选了百来个人来到中梁,他们见梁安难以安插,就先去了边城。”

    “布暗桩这种事,若是能依托世家原有的关系网那定然是事半功倍,正巧萧辙几个人被安排去了晋州,自然,晋州声望最高的就是你们沈家了。”

    “不过沈氏不喜欢用外人,能进主宅的多是积年,萧辙没办法,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

    “那时候你和宿幕赟刚刚定下婚约,晋州也都知晓,若是能跟着宿

    幕赟进沈家,那不仅名正言顺,而且也能比当仆从知晓更多的东西,只是宿幕赟不怎么近男色,好多人勾引未遂,折戟成沙,萧辙是个聪明人,另辟蹊径,套用了故人的身份。”

    “是这样……”沈淙恍然,道:“他先前夜半潜入我的房间,想要迷晕我,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谢定夷道:“我得到消息了,那人本想帮你,但看你游刃有余,便没有出手。”

    其实大部分的时候沈淙都足够聪明,能被逼到今日这般份上也是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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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坐在一起说了许久的话,说朝中的局势,说边关战况,也说些有的没的,像是要把这些日子没说的话全部说完,等到喝完药洗漱毕,沈淙的头发也晾干了,他解开披在身上的外衣躺进被子里,侧身望着不远处的屏风,等着谢定夷收拾完过来。

    然而等了好一会儿,屏风后都没什么动静,沈淙支起了一点身子,唤:“陛下。”

    屏风后传来一声模糊的应答和哗啦啦的水声,沈淙心下稍安,抱着膝盖坐起来,很快水声渐止,熟悉的脚步声便绕过屏风走了过来,她随手解下床边的帷幔,掀开被子坐到他身边。

    “来。”

    她躺好,顺手把他也揽进怀里,额发上还带着未干的潮意,湿湿地落到他的颈间。

    沈淙把那根头发撩出来,抬头去看她,帷幔外唯有一盏孤灯,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她深刻的轮廓,在脸上拓出深深的阴影,将那未散的水色照得格外明显。

    “你脸都没擦干。”他用自己的手背去替她擦,一点点地抚过她的五官。

    谢定夷任由他擦,说:“你不是叫我了吗?”

    她这再自然不过的语气让沈淙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维持着姿势支靠在她上方,说:“所以你就来了?”

    “嗯,”谢定夷摸他头发,说:“我怕你吓坏了。”

    听到这话,一股酸意莫名涌上了喉间,沈淙一下子红了眼,眼泪在眼眶里晃晃荡荡,蓄不住了,掉下来落在她的脸上。

    谢定夷没眨眼,静静地和他对视着,眼中依旧是那种惯有的深沉和万摧不折的平和,还有一丝在静水深处缓缓流动的温柔。

    沈淙啜泣了一声,抬手给自己擦去眼泪,随即俯下身去把脸埋进她的颈间,闷声闷气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啊?”

    谢定夷笑了笑,轻轻捋着他脑后的发丝,反问道:“我对你好吗?”

    “嗯,”沈淙肯定地应了一声,然后放轻声音,微微抖动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

    多什么?爱你,喜欢你,想你?话到嘴边了,却不知道具体该说什么,不知道用哪句话才能将此刻的心情表达万分之一,沈淙在被子底下摸到她左手,抬起来,一起放到了自己腰上。

    谢定夷顺着他的意将他抱紧了一点,沈淙便仰起头,用包着纱布的手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角印了一个吻。

    他说:“我特别爱你。”

    温热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将他所有的冷淡、疏离和别扭都消融地一干二净,纵观他的过往和未来,今时今刻或许是他最为坦陈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剖得一览无余,喃喃自语地补充道:“……特别爱。”

    谢定夷抚了抚他的脊背,说:“……知道了。”

    ……

    分开的这段时日,不仅是沈淙担惊受怕,谢定夷也没有好好合过几次眼,此刻抱着对方柔软的身体,竟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倦意,沈淙察觉到她的疲惫,转而伸手将她揽在臂弯里,说:“睡吧。”

    谢定夷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贴在他的胸前闭上了眼睛,沈淙微微低头,用脸颊抵靠着她的发顶,一只手贴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动。

    睡吧。

    他哼了些无意识的小调,好一会儿才发现是那首谢定夷给自己唱过的凤居离歌,于是便顺势轻唱起来,道:“……临牖独伫,暮色盈襟,去岁同栽,碧柳已成阴。春鸠在树,其鸣喑喑,远帆如芥,没于遥岑,目随江尽,云共天沉,空持素札,霜霰满髻……”

    “……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停云再停,岂驻驹魂,长揖山河,此意谁温……”

    ……

    一晚上,沈淙惊醒了好几次,每次醒来看到身侧的谢定夷又闭上眼睛继续睡,最后一次醒来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感觉背后有只手把自己往前揽了揽,他又迷迷糊糊地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就是日上三竿了,下意识摸了摸身侧,没人,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待看清周围的环境才慢慢缓过神,穿好一旁新备的衣服鞋袜走下床。

    门口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做侍卫打扮,应该是谢定夷的亲卫,见他打开门出来,主动道:“府君,陛下在书房,让您醒了自便就好,留在房中或是去找她都可以。”

    沈淙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但却没有去打扰谢定夷,而是先回到房间用了朝食。

    一连两日,谢定夷都在书房待到了深夜,等到第三日的时候,赵麟和时弄雨被宁柏带到了此处,见到沈淙平安无事,赵、时二人也纷纷松了口气,接连唤了两声公子。

    想起当时的场景,弄雨还是止不住地后怕,向沈淙说明自己当时为什么离开,道:“……追兵上来了,我听到赵麟的信号,只能先去引开他们,公子,你受伤了?”

    沈淙见他看着自己包着纱布的手,道:“没事的,都是皮外伤,你们俩呢?”

    二人多少受了点轻伤,但早就自己处理好了,闻言便都说没有,时弄雨还没弄清楚状况,看着不远处侍卫把守的房门,道:“公子,我们这是在哪?为什么是朝中的人来找我们?”

    他们其实就藏在崤山不远处的一个村中,宁柏几人找过来的时候他差点想动手,却被赵麟按住,说那是自己人,二话没说带着他跟着对方走了,结果真的在这里见到了沈淙。

    听到他问,沈淙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较之赵麟,弄雨的年纪要小不少,性子也更单纯,他实在不知如何说明他和谢定夷的关系,只能挑拣着回答了他的问题,道:“京郊的一个山庄。”

    此庄坐落在京郊北处的一个山头,占地不算大,名义上属于某个无相卫的假身份,平日里种种果树务务农,实则是朝中各处暗桩的据点之一。

    “嗯?然后……”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公子解释下一句,弄雨便直接问出了口,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赵麟用力揽住肩膀,说:“我身上有点痛,你陪我去找个大夫看看吧,刚刚公子不是说叫了大夫吗?”

    “有吗?”弄雨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道:“你不是说你没受伤吗?”

    赵麟假意咳嗽了两声,说:“内伤、内伤。”

    第66章

    距离巽州的那场刺杀已经两个月了,梁安依旧没有承平帝的消息。

    松月阁内,武凤弦正坐在桌后,眼神格外冰冷地看着立在不远处的谢持,复问道:“……你说要我干什么?”

    谢持不慌不忙,道:“比起其他人,最熟悉母皇的自然是父君,只要父君站出来指认那人是母皇,朝野内外便可安定了……”

    “砰!”话刚说完,桌上的砚台就被用力掷出,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谢持迅速后退了半步,拂过衣摆躲过那飞溅而起的墨滴。

    武凤弦用力拍打了一下桌面,不可置信道:“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我指认一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尸体为你母皇?你到底想干什么?谋反吗?!”

    几乎是谢定夷出事的消息一传入宫闱,整个松月阁就被封死了,门口那些守卫日夜值守,从不与他们交谈,他们也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是谁的人,这两个月他试过那种办法逃跑,甚至气急败坏之下还让宁兰等人举刀动手,可架不住殿外的兵力实在太多,即便松月阁高手众多,还是没有一次成功过。

    直到今日谢持来到此处,他才知道这背后安排一切的人竟是他一直以为胆怯无能的孩子。

    “看样子父君真是被关太久了,已然忘了如今梁安是谁人做主,”谢持厌烦地看了他一眼,道:“母皇不会再回来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再让她踏入梁安一步,就当她掉入了河谷又怎样,只要我登基,父君您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君殿下,此后便同母皇一起名留青史,生死同穴,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要的?”武凤弦气得发笑,双手按住桌面将

    自己的身体费力地撑起来,道:“这些年……你装得真是很好啊,你母皇待你不薄,甚至还给了你太子之位……”

    “没有她,我依旧会是太子!”谢持忍不住开口驳斥,道:“若不是她害死我母亲,我又何至于被逼到如此境地!”

    “你母亲的死只是个意外!”武凤弦双臂发抖,道:“陛下当年已经尽力了!”

    听了这话,谢持忍不住笑了笑,说:“父君,我有时候觉得你真的挺蠢的。”

    她的样貌多承袭了她的母亲明昭帝姬,中正平和,没什么攻击力,弯眸一笑的时候显得格外柔善,可说出的话确实这般诛心,慢悠悠地往前走了几步,道:“跟在母皇身边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学到,除了骑马打仗,就是像条狗一样听命于她,甚至就算是打理内廷这么简单的事,她也得派一个宁兰来帮你。”

    “待在禁宫深处,待在离近章宫最近的地方,还是能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武凤弦迟疑道:“你什么意思?当年之事本就没有任何隐情,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我最清楚不过!”

    谢持道:“那你知道母皇幼年出使燕济的事吗?”

    她骤然提及了一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武凤弦懵然片刻,问:“什么?”

    谢持道:“母皇十岁那年,燕济皇帝霍兰闻大寿,遍邀各国宗亲去往燕济都城同乐,看似参宴,实则震慑。”

    “皇祖母本想在宗亲中选一个人随便封个什么名号前往,但被当时的主和派劝阻,说别国派得都是皇室,若中梁只是去个刚封的宗室,容易被燕济猜忌我们有轻慢之心。”

    “皇祖母一向守成,自然不想再起战事,于是改了主意,想在皇室之中选一个人出使燕济,以表中梁和平之心。”

    ……

    彼时明昭帝姬已经十七,若无意外,只差一些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就能被封为太子,昭熙帝那时对她寄予厚望,并不想让她去冒这个风险。

    不是她,那就只能是谢定仪或是谢定俭了。

    当时朝中臣子大多推举谢定仪,昭熙帝斟酌数日,将长女召至宫中商议此事,谢定仰说:“让平乐去吧。”

    她说谢定仪向来聪慧,武课也一向出众,定然能比孩子心性的谢定俭应付更多的事情,出使燕济也是为了两国和平,事关重大,不得不小心应对。

    虞归璞得知此事后,怒气冲冲地来到近章宫,和昭熙帝大吵一架,说什么都不肯让谢定仪去燕济,昭熙帝当时已经被说动,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明一定会保护谢定仪安全,希望他能为大局着想,但虞归璞就是不肯点头,明明跪在地上,却依旧仰着头,冷声说:“除非陛下今日抄了虞氏满门,否则臣侍死也不会让平乐去往燕济的!”

    二人谁也不肯退,都觉得自己没错,正僵持间,下学归来的谢定俭来找母亲请安,见殿中一片狼藉,立刻就想默不作声地离开,却被虞归璞冷声叫住。

    他只好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听见父君问他:“你姐呢?”

    谢定俭怯怯道:“去演武场了。”

    谢定仪的天资高得离谱,从小到大什么文课武课都不在话下,明明是双生子,但姐弟俩除了容貌外丝毫没有相像的地方,每回谢定俭吭哧吭哧地把今日的课业做完,谢定仪已经在演武场练了好几个时辰的剑了。

    虞归璞平日里对他也是恨铁不成钢,但今日不知为何格外来气,道:“父君问你,若是你,你愿意同使臣去往燕济吗?”

    虞归璞的本意是想告诉昭熙帝,谢定仪和谢定俭一样,都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并不能因为谢定仪早慧就觉得她能应付得来这么大的事,可谢定俭一听这话,脸上却浮现出了慌乱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不是、不是说让阿姐去吗?”

    虞归璞脸色一变,问:“谁和你说的?!”

    谢定俭立刻被吓得跪在了地上,囫囵吐出,道:“就是、就是听长姐身边的侍卫说的……”

    虞归璞问:“所以呢?你想让你阿姐去?”

    谢定俭咽了口口水,慌张地看了一眼父君,又扭头去看神色复杂的母皇,鼓起勇气道:“儿臣……儿臣驽钝……恐难当此大任……”

    刚说了两个字,虞归璞已经抬起了手,但看着孩子惊恐的神情,那怒极的一掌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他藏不住眼里的失望,闭了闭眼,重新跪回了原地。

    昭熙帝将他的沉默尽收眼底,对着谢定俭说:“你回去吧。”

    谢定俭走后,虞归璞的刚烈和怒气也像是被带走了,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抓住昭熙帝的衣摆,说:“别这样,阿檀,别这样……她才十岁,你明明、你明明知道燕济有多危险,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万一……”

    “她也是我女儿,”谢定俭驽钝的表现让昭熙帝更加坚定了决心,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沉沉地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么做。”

    ……

    “就像姓虞的想的那样,母皇去往燕济后,遇到了不止一次的刺杀,不过这些人并不是别国的人,而是中梁自己人。”

    武凤弦不敢相信,说:“你说什么?”

    谢持道:“还不好猜吗?一个八岁出入宗庙重殿,扬言要整个天下对自己俯首称臣的人,对谁的威胁最大?”

    武凤弦讷讷道:“明昭帝姬……”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才听出来,真不容易,”谢持笑道:“宋氏怂恿我母亲动手,她便顺水推舟了,毕竟谁也不想自己的皇位落空,你说对吧。”

    武凤弦道:“她们是同胞姊妹,不可能——”

    “那是皇位,”谢持无奈地强调道:“再说了,谁和你说她们是同胞姊妹?”

    武凤弦实在不知皇室中还有那么多自己不知道的秘辛,深吸一口气,听见谢持继续说:“我祖父是皇祖母为太子时的陈侧君,哦,就是户部尚书陈巽的那个陈。”

    “不过那时候陈氏家世不显,祖母有孕后,想将长女放在虞氏名下,虞归璞答应了,但前提是这孩子只能有他一个父亲。”

    “然后我祖父就被处死啦,”谢持的语气不见难过,反而还有些欣赏,说:“真是的,虽然一开始只是侍从,但毕竟青梅竹马啊,我祖母那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有时候也挺能狠下心来的。”

    可能做皇帝就是这样吧,就连感情都能当作赌桌上的砝码,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如果想要她付出,那就得拿更大的利益来交换。

    “母皇去燕济时候带走四个心腹,都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回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谢持说:“你猜,她在燕济命悬一线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武凤弦几乎理不清脑海中混乱的思绪,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所以你觉得她是故意将明昭帝姬引入陷阱的。”

    谢持问:“那不然呢?”

    武凤弦道:“可当时死的不仅仅是明昭帝姬和她的亲卫,就连朱将军也差点丧命,陛下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谢持轻飘飘地反问道:“所以呢?他死了吗?”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没死,死的只有我母亲。”

    武凤弦沉默了,眼神阴郁地看着她,心里止不住地发冷。

    但谢持丝毫不惧,还兀自摸着下巴思索道:“母皇将你留在身边是为什么呢?就因为你救了她吗?”

    正说着,武凤弦发抖的双臂已然撑到了极限,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狼狈地跌回座位上。

    谢持仿若没看见,继续道:“也是,从小陪在她身边的那些人都死差不多了,她又要打仗,又要应付不知道是哪路势力的刺杀,被自己身边的人刺了一刀又一刀,你说,她还能信谁啊?”

    “好不容易有个人愿意豁出一切去救她,就算伤了残了,至少也是个不会背叛她的人。”

    “她身边已经很少有这样的人啦,”谢持还是笑,说:“可惜连你也背叛她了。”

    武凤弦瞪大眼睛,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背叛过陛下!“

    “因为我啊,”谢持笑眯眯的,说:“父君前朝的助力可不少呢,我原本还

    想着怎么说服那些人继续帮我,没想到不等我说,就有人主动表忠心了,都是拜父君你所赐啊。”

    武凤弦道:“我那是……我那只是……”

    “只是想要帝君之位,”谢持帮他说完,道:“所以才和宋家合作,这么不遗余力地帮我坐定太子之位,现在你心愿得偿了。”

    “只要你站出来证明那具易容好的尸体是母皇,明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君殿下。”

    武凤弦咬牙切齿道:“那不是陛下——”

    “那当然不是陛下,”谢持道:“不过你的陛下如今正和那个沈淙在一起呢,这么危险的情况,她却一得知消息就赶过去救人了,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沈淙?”武凤弦声音变了,道:“你找到陛下了?”

    谢持不回答他,反而继续道:“你争不过虞静徽,争不过江容墨,现在连一个已有妻君的人都争不过,陪在母皇身边最久的就是父君你啊,可为什么谁都比你重要呢。”

    “……”

    “这是你唯一一次机会了,”谢持循循善诱,说:“我会让人将那具尸体易容,不会有人看出端倪的,只要你出言指认,长君的位置就是你的,百年之后,也只有你能和母皇同穴而眠,今后不论史书玉碟,你都是承平帝唯一的帝君,不会再有任何人、任何事阻碍你。”

    第67章

    随着谢持话音落下,殿中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武凤弦沉默地看着她,良久后才开口道:“这些年,陛下一直待你很好,你为何如此?”

    “好?”谢持笑出声,道:“是啊,她是对我挺好的,但这份好也只不过是因为愧对我母亲罢了,更何况我也不想再过这种战战兢兢、被你逼、被宋家逼的日子了,守着一个太子之位日夜悬心,生怕母皇哪日有了自己的亲子,连她今日多看了谁一眼都要胆战心惊。”

    她的目光沉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受够了。”

    “就算是明昭帝姬登基,你以为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吗?”武凤弦道:“就像你说的那样,皇室手足相残,但凡明昭帝姬再有子嗣,你也有可能重蹈她的覆辙。”

    谢持道:“这就不劳父君操心了,若是有那么一日,我也有的是办法永绝后患。”

    武凤弦道:“看来你对这个皇位是志在必得了?”

    谢持道:“那父君是否愿意了我心愿,助我登极?”

    武凤弦坐直身子,微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而不弱,也一字一句地回应她,道:“你、做、梦。”

    见谢持沉下脸色,武凤弦反倒笑出了声,道:“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帝君之位,我做这么多,也不是为了死后虚名,你想让我谋反,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陛下生死不明,我暴毙宫中,左相被软禁……这一件一件,你以为你还能为你的谋逆之心遮掩多久?天下多少能人义士,朝中多少英勇之辈——我倒要看看,你这皇位能坐几天!”

    或许他不如沈淙美貌,也不如他的聪慧,就连这么多年帮她执掌内廷也是磕磕绊绊,还时不时地会心生嫉妒,用一件又件上不得台面的事争宠,但他至始至终都记得在草原上的那些日子。

    他好像永远都跟着她身侧,永远一抬头就能看见她,有时候围着篝火听她讲家国理想,披上铠甲同她去冲锋陷阵,没有战事的时候大家一起纵马酣畅,毫无君臣礼仪地倒在草坡上,看着远处星夜低垂,她的笑容潇洒恣意,美到不可方物。

    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愿意为她去死的。

    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那一刀杀过来的时候,是他离她最近,但他心里知道,如果换一个人在这里,未免不会和他做出同样的选择,只是他得到了这个机会。

    这些年他痛恨谢定夷身边的所有人,也痛恨过自己的残疾,但没有一次痛恨当年做出那个决定的自己。

    那一刀,不该落在谢定夷身上,如果今日半身不遂的人是她,他一定比现在还要痛苦百倍千倍。

    ……

    “你——”谢持没想到一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武凤弦竟会拒绝此事,冷笑一声,立刻就想抽刀上前,然而对方面对她的杀意脸上没有丝毫额外的情绪。,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

    “殿下——”内殿门口骤然传来喊声,是她的心腹之一,谢持脚步一顿,扬声问:“什么事?!”

    那个声音道:“余尚书进宫了,还有一批臣子,正候在外宫道,说要同殿下议事。”

    谢持看了武凤弦一眼,转身往外走,问:“有何要事非要现在议?”

    “属下不知,只知道人数颇多,都是高位重臣,”那人低声劝道:“余尚书强撑病体前来,边上的人都能见她病容憔悴,不然殿下还是快些去吧。”

    谢持沉思两息,最终还是收刀入鞘,迈步踏出殿门,对着两侧的侍卫道:“看好贵君殿下。”

    “是。”

    见谢持迈步走在了前头,那位突然来通报此事的心腹也跟上了她的脚步,正当转身的间隙,她匆忙回头扫了一眼屋内低着头的武凤弦,似是在确认他的安危。

    ————————————————

    余崇彦今年已年近七旬,骤生一场大病,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被谢持召进殿内的时候还拄着拐,脚步颤颤巍巍的在下首站定。

    见谢持高坐上首,余崇彦同身后众臣一同俯身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谢持一时间没有作声,看着余崇彦花白的头发,心中默默思索着此人是否能为她所用。

    余崇彦已是三朝老臣,奉明十四年时参加应试正考时便连中三元,但初时只任了个灵州兴化县令,尔后一路升迁至灵州知州,因秉公直言而屡遭奉明帝贬谪。

    直到某年燕济又一次出兵边城,她同青岚府丞齐鄢共任青岚经略安抚讨招使,提出“屯田久守”一策,巩固青岚边防,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次的和谈,青岚边事稍宁后,奉明帝召她回京,授枢密使,后拜参知政事,推行新政,奉明帝驾崩后,也是她和一干老臣辅佐昭熙帝坐稳了帝位。

    谢定仰出生不久后,她官至鸿胪寺卿,又兼任少傅一职,和众多能臣一起为帝姬上课,尔后几年,她的学生中又多了谢定夷和谢定俭。

    和一些老师偶有偏私不同,她对待三人一向公允,绝不营私,昭熙帝赞许她的能力,将她调至了礼部,等到谢定夷登基后,她又官拜一部尚书,若非谢定夷想在左相的位置上培植新兴势力,那这个位置几乎毫无疑问是余崇彦的。

    谢持不知道左相一位是否能诱惑得了她,但若是得到此人支持,皇位于她而言便是唾手可得。

    一息之间,她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弯,甚至还亲自走下去扶起了余崇彦,道:“尚书快起,您病还未好全,应该在家多多休息才对。”

    余崇彦道:“多谢殿下关心,老臣今日强撑病体前来,不为别的,实是为了问问殿下秋收之事处理得如何了?”

    如今这境况,朝中各人站队的站队,保命的保命,余崇彦一来竟问了一个和局势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倒把谢持问愣了,脸上的笑意落下来,问了句:“……什么?”

    余崇彦道:“民以食为天,如今秋收已毕,各州正等着来京述职,往年此事陛下都亲自过问,如今监国之权既然全权给了殿下,那殿下也不该松懈。”

    谢持皮笑肉不笑,道:“这是自然。”

    “那殿下预备何时召人进京?”余崇彦不给她考虑的时间,立刻追问道:“这其中细处该如何查问,殿下心中是否清楚?每年都有官员为了政绩或是掩盖亏空谎报数目,殿下又是否认真看过往年的账册?”

    谢持顿了顿,道:“此事户部会经办的,如今西羌战事初平,庆云邑还乱着,自是先找到母皇的踪迹最为重要。”

    余崇彦道:“那何时找到呢?”

    谢持道:“孤已经派出了诸多人手,整个巽州也在找,母皇吉人天相,孤相信她定能平安归来。”

    余崇彦继续问:“找到之后呢?”

    谢持唇角微抿,问:“尚书究竟想说什么?”

    余崇彦道:“秋收一事事关民生,不管陛下回不回来,殿下都应当沿陛下之惯例亲自查问,臣今日冒死进言,就想问问殿下,若是陛下再也无法回宫,殿下预备如何平乱兴民?”

    众目睽睽之下,谢持便是想要斥骂也只能忍下,被余崇彦牵着鼻子走,道:“西羌已有朱将军主事,庆云邑亦有方将军,朝中能臣众多,孤有这么多帮手,自然不惧。”

    但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余崇彦满意,她轻轻叹了口气,用那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看了谢持一眼,伸手放下了拐杖,拂衣跪下。

    身后众臣一言不发,跟着她一同跪在了地上。

    “臣,集贤阁大学士、签礼部枢密院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余崇彦,深受上恩,昧死陈情,实因社稷重器非可轻授,太子殿下春秋尚浅,未更庶务,临朝多日,奏牍积压如丘,六部政令多舛,此非殿下不勤,实乃历练未足也。

    今斧钺在前,臣不敢不尽忠言,当此多事之秋,臣恳请殿下移交玉玺,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待殿下巡狩州县,通晓民情之后,必将还政于东宫。

    若此言获罪于天,臣愿伏剑于丹墀,以死明志!望殿下成全!”

    谢持实不敢想余崇彦竟敢当众向她索要玉玺,脸色登时难看了起来,问:“母皇踪迹未寻,尚书缘何苦苦相逼——孤实在没听过如此荒谬之事,一介臣子,竟敢向孤索要玉玺,简直罔顾君臣纲常!”

    余崇彦不慌不忙道:“殿下会错意了,臣忠于中梁,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臣之所言,是想让您将玉玺交予另一位殿下。”

    谢持道:“父君因母皇失踪思虑过重,已然无法起身,江仪卿性子怯懦,难当大任,尚书想要举荐何人?”

    余崇彦道:“崤山之上,皇陵寺中。”

    谢持反应过来她所指,心中紧绷的一口气缓缓松了,道:“祖父一心只想陪伴皇祖母,不会回宫的,尚书多思了。”

    可余崇彦将她的敷衍当作了同意,反而道:“既然太子殿下并未否认此法,臣便私以为您同意了,先帝心怀社稷,长君殿下也不便违拗其遗志,得知如今民乱四起,陛下失踪,已日夜兼程赶回城中,如今已在殿上。”

    谢持悚然一惊,道:“你说什么?”

    话及此处,该上前来的人也不便再藏了,那跟着余崇彦进宫,如今侍立在内殿门外、做医官打扮的虞归璞抬步迈进了殿内,抬起头,含笑望着大惊失色的谢持,道:“真是许久不见了,阿持。”

    ————————————————

    这边宫中局势一变再变,那边京郊山庄也已经翻了天,深夜之时,一批数量不少的刺客就摸进了庄内,直奔主屋而来,好在门外守卫重重,不仅有数个暗哨,宁柏等人也在值守在此,更有赵麟和时弄雨二人一同护卫。

    刚听到一丝动静,屋内的谢定夷就惊醒过来,搭在床沿的手一伸,迅速拔出床侧长剑,身侧安睡的沈淙听见争鸣之声,也瞬间睁开了眼睛,茫然道:“怎么了?”

    “有人来了,”谢定夷凝目盯着门口的方向,随手抓起一件氅衣丢在床上,道:“穿衣,我们走。”

    沈淙不敢耽搁,迅速将氅衣披上了身,双足还未着袜就踏进了靴内,谢定夷缓步走到门前,正要推门而出,后方突然有数支箭簇破窗而来,她听到那破空之声,猛然回头,对着正欲朝她走来的沈淙喝道:“别动!”

    沈淙脚步一顿,硬生生地站在了原地,一支长箭有惊无险地擦着他的肩膀钉在了床架上,肩上传来明显的痛楚,像是硬生生地剜下一块肉。

    下一息,更多的箭就穿破窗户射了进来,谢定夷当机立断,先是一脚将屏风踢歪,让其挡在了窗前,随后抬手掀翻屋中木桌,把它用力抵在了屏风之上。

    箭簇钉在木头上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密集地令人头皮发麻,趁着这间隙,沈淙迅速迈步走到了谢定夷身边,被她一把扯进怀中,掀开氅衣一角看了看他肩膀上的伤势。

    肩上的衣物裂开了一道口子,周围已被鲜血浸染了一片。

    “应该没毒,”谢定夷仔细看着那血迹,疾声问道:“手还能动吗?”

    沈淙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回答道:“可以。”

    “没毒就好,”她松了口气,搂紧他,说:“跟紧我,我让你跑你就跑,不要回头。”

    谢定夷武艺高强,若是边突围还要边护着他不过是徒增累赘,他越早脱身她便更能放开手脚,沈淙心中清楚,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一口答应道:“好。”

    第68章

    后方的窗户已经被破开,围合的空间显然更加危险,谢定夷不敢耽搁,猛地拽开房门冲至廊下,周围兵戈之声四起,一片混乱,几个离得近的侍卫注意到了这边,很快持剑跑过来护持在二人身旁,道:“陛下,快走!”

    话音未落,房梁上便有数道黑影飞掠而下,利刃破风之声在身后响起,谢定夷反应迅速,伸手将沈淙往身前一扯,侧身抬腿,一脚踹开了直冲她面门而来的那个人,随后反手挥剑,一刺封喉,转瞬间便了结了一条性命。

    此次刺客的数量比起之前简直是数以倍计,且出手狠辣,毫无半点留情。

    争斗之间,刀光飞溅,院中石灯不知何时被灭,只有檐下几盏残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若即若离的火光衬的院内暗影重重,短暂的停顿后,又有几个手持短刃的人从四面扑来,很快就同谢定夷等人缠斗在一起。

    这几个人明显极擅长近战,身形灵活,刀刀致命,手中短刃好几次贴着谢定夷的脖颈擦过去,眼见她应对的愈发吃力,沈淙立刻将握在手中的匕首递给了她,道:“用这个!”

    谢定夷反手持剑挡下偷袭,紧接着又是一记肘击掼在对方胸口,将其逼得连退三步,这才有一丝喘息之机去接沈淙手中的刀。

    回首间,两道银光朝她眉间交错而来,杀意凛然,她毫不犹豫地俯身一躲,堪堪避开,看准时机从两个身影中间的缝隙穿行而过,一刀一剑划过二人腰腹,抬臂、膝顶、反刺,所有的动作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翻飞的身影犹如在纷落血影间觅食的猎豹。

    “陛下!”

    越来越多的人向这边靠过来,悍不畏死地与那些刺客缠斗,沈淙手中无械,只能尽量保全自己,左闪右避间颇有些狼狈,好在赵、时二人很快就脱身赶到了他身边,一人护着他退离战局,一人则冲去了谢定夷身后。

    赵麟身为天下第一剑庄的后人,剑术不说冠绝天下,同辈之中难寻敌手也是真的,他一加入战局,不多时便扭转了局势,手中长剑仿若和他融为了一体,挥舞间几乎只能看见残影,眼见那些刺客就要被逼退,一支烟火骤然在高空炸响。

    是求援的信号。

    看来谢持今夜是必定要置她于死地了。

    谢定夷想到这一点,心中却万分冷静,左右观察着刺客的战局,将视线落在南边月亮门后的一片漆黑的花圃中。

    当下刺客已经不剩多少了,援军赶来也需要时间,趁

    着现在杀出一条血路,并非没有生机。

    她喘着粗气和赵麟背靠在一起,目光盯着眼前同样精疲力竭的刺客,低声道:“从南门走,越过花圃会经过马厩,后面有一个走车马的小门。”

    赵麟问:“他们已经求援了,门外有埋伏怎么办?”

    “时不待人,待在这更容易被围死,”谢定夷重重吐出一口气,说:“赌一把!”

    话音落下,她也没再给赵麟考虑的时间,猛地往前冲了两步,对着宁柏等人喝道:“往马厩撤!”

    当下的指令只能是越简短越清晰便好,听到命令,众人即刻从一个围合的圆阵变成锥形的尖刺,持刀向南边的月亮门杀去,那些刺客正等援军支援,稍有松懈,很快就被他们撞破了阵型,从逼围之势变成了追在他们身后。

    沈、时二人原本就站在南边的廊下,此刻也顺利融入了队形,行至马厩之时,擅轻功的叶錾率先踏上一旁的围墙上冲至了门前,一刀劈开了马厩侧边的矮门。

    谢定夷立刻抬手吹哨,引来厩中传来马儿嘶鸣,半息过后,踏星一马当先冲出了洞开的矮门,朝着离它最近的谢定夷奔来。

    众人纷纷上马,来不及抓缰绳的就和同僚共骑一乘,时弄雨和步月混熟了,顺利将它叫到自己身边,一把将沈淙扶上马,挥缰追至谢定夷身后。

    夜半时分,月明星稀,一行二十余人冲出山庄,借着月光看清了眼前空无一人的山道。

    与此同时,奔腾的马蹄声也从左右两边围了过来,谢定夷没有丝毫停顿,带着人继续往山道上冲,然而还未跑出多少路,山道对面就迎面驰来一队人马。

    狭路相逢,谢定夷被迫勒马,踏星猛地嘶声扬蹄,有些焦躁在在原地点蹄。

    “阿竹!”一旁的宁柏看清前方队首的那人,惊喜的叫出了声,以为是谢定夷安排的援军,正想往前,被谢定夷持械拦住了去路。

    “陛下,那……”他一转头,未毕的话语在她冷然的神色中消失在唇畔,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宁竹,脸色煞白。

    宁竹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和谢定夷对视,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神色,几息过后,两翼的人也追了上来,彻底堵死了他们的后路。

    一条狭路,两侧都是未曾开拓的密林,他们进退无门,已入死局。

    “阿竹!你敢?!”宁柏不敢相信宁竹居然是太子的人,一脸愤恨道:“你在陛下身边十余年了,陛下待你我不薄,你为何如此?!”

    他厉声诘问,身后也传来几声呼唤,各色的男声女声混杂在一起,喊小竹、喊阿竹,喊宁竹姐。

    宁竹脸色紧绷,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本就是宋家的人,宋家于我有救命之恩。”

    一切尘埃落定。

    谢定夷闭了闭眼,无声地握紧了手中的青麟剑。

    宁柏还待说什么,宁竹身边就走上来一个男子,不耐地催促道:“还废话什么,杀了皇帝,拿她的头颅回去领赏,家主和殿下不会亏待我们的。”

    但宁竹并未听他的,反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那人神色一僵,开口道:“你别忘了你的主子是谁,当年要不是家主救了你,你早不知道死哪去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如今殿下本就对你有猜忌,你若是好好完成任务,取了皇帝的头颅回去,此后不仅性命无忧,更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若不然……”

    “不用你提醒我的处境,”宁竹打断他未毕的威胁,再次调转视线,看向眼前那群曾经同生共死过的人,缓慢举刀,望着谢定夷哑声道:“陛下……此罪难赎,臣会以性命偿还。”

    言罢,她用力挥下手中的刀,低喝道:“杀——”

    前后两拨人马,粗略望去约有千人左右,应该都是宋氏或谢持的府兵或亲卫,这回便是赵麟以一敌百也无用了,这前后逼仄的位置也难以施展开,简直是被人圈在笼中打。

    但这批人的最终目的显然只有谢定夷,对沈淙反倒手下留情,似乎是得到了要将他活着带回去的命令,他见这些人不敢对他动手,竟鼓起勇气主动出击,跌下马后就拿着时弄雨给他防身的长剑胡乱劈砍,竟也伤了不少人。

    心中的担忧和焦躁几乎到达了顶峰,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谢定夷身边去——既然这些人不敢伤他,那他就拿自己的躯体保护谢定夷,可这短短几步路实在太远,有无数人凶神恶煞地挡在自己面前,他几乎是恨了,转而拿着剑对准自己,想要故技重施,可下一息却被一支箭簇射破了手背。

    手腕一软,长剑落地,很快被人一脚踢开,他慌忙间抬头去望箭射来的方向——是宁竹。

    她放下弓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沈淙憎恶地和她对视,无声开口道:“叛徒。”

    她白了脸,慌忙别开视线,继续坐在马上看着其下战局,握着缰绳的手已经沥出了鲜血。

    一千人对二十余人,想要杀出重围几乎是异想天开,混战之间,谢定夷的双手和心脏已渐趋麻木,脑子却无比清醒。

    她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自己又杀了多少人,只知道全神贯注地寻找那些人的命脉,清晰地感觉到滚烫的鲜血洒在自己的手上身上,直到背后穿来一阵剧痛——

    一瞬间,所有的嘈杂骤然远去,双耳仿若被灌满了沉重的深水,尔后又是一刀。

    她往前踉跄了一步,依稀听见几声惊慌失措的陛下。

    “陛下——”

    “陛下——”

    一瞬间,眼前像是走马灯一样出现了许多破碎画面,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也在喊陛下,两道声音重合在一起,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陛下——阿檀,求你了……求你了,别这样,她才十岁,你明明知道燕济有多危险,万一她回不来怎么办?万一……”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这么做。”

    是母皇和父君。

    她看见十岁的自己蹲在近章宫门口,一言不发地听着身后殿中父母的争执,不远处是还在伤心的弟弟,跪在身侧的宫人满脸都是诚惶诚恐的表情。

    ……

    “这就是中梁帝姬?”“才十岁,倒也不怯场……”“模样生得不错嘛,以后定然是个美人。”“你若喜欢,叫中梁皇帝送你啊……”“你猜她听不听得懂我们说话?”“听得懂又如何,哈哈……”

    燕济的皇宫,那些人拿着各种各样的异族语对着她笑。

    不怀好意的、轻蔑的、淫.邪的笑。

    ……

    “殿下,快走啊!快跑!往城中跑!别回头!”

    “殿下……别哭,臣会带你回去、活着……回中梁去……”

    “殿下,听臣说、听臣说,阿禄已经死了,别再去找她,现在就回去,回官驿去,张复在那里等你,再也不要出来,他们不敢的,他们不敢光明正大的杀人,你一定能够平安归国,臣替你断后,明日、后日、都不要再回来找我们!”

    燕济都城的郊外,她遇见的那批刺客。

    陪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人,秦禄,许奉昭,崔济盈。

    身死异国,再也没有归来。

    ……

    “救救我们……那边都是燕济人——”

    “各位、各位贵人,真是对不起,我给你们跪下了,你们放过她吧,她还是个孩子……不要砸、不要砸,这是我们吃饭的家伙呀!天啊——”

    中梁边城的那些百姓。

    他们对着一个燕济商户卑躬屈膝,无人敢看,无人敢

    管。

    ……

    “平乐,怎么感觉你从燕济回来变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和我说说。”

    “平乐,你怎么又翻院子,快下来。”

    “若是成亲了,我便是你的正君了,难不成你要将我一个人留在梁安?”

    “明日就要出关了,平乐。”

    “平乐……我想回家……”

    “……替我和母亲她们道歉,我回不去了……下回早点来找我好吗?”

    “别再让我等这么久了……”

    ……

    “就算所有人都沉溺于黑夜,但也总有人要为黎明而谋,不是吗?”

    ……

    “此战有我冲锋在前!不论胜败与否,城下诸君皆万世留名!”

    ……

    “胜了!胜了,殿下!真的胜了!”

    “殿下!将军!我们赢了!”

    燕济彻底变成了史书上的一页纸,再也不会对中梁造成任何威胁。

    ……

    “要怪只能怪你锋芒太过了!”

    又是刺客。

    ……

    刺客。

    ……

    刺客。

    ……

    张复死了。

    ……

    长姐死了。

    ……

    叛徒。

    ……

    刺客。

    ……

    奸细。

    ……

    苏稳死了。

    ……

    阿俭死了。

    ……

    “你弑姐杀弟,就不怕日后史书工笔,说你是个无情无义的暴君吗?!”

    是母亲。

    画面在这里迟缓了下来,她也清晰地看见了自己不可置信的脸,含泪望着上首的人,许多不可名状的情绪从眼里闪过后,她站了起来,问:“史书?”

    “不会的,母皇,”她的声音无比冷静,可眼睛好像在流泪,看着那个曾经也为自己的战功而高兴,现在却不肯相信自己的人,说:“——现在轮到我来写史书了。”

    重重的一袖甩过自己的脸,她跌在地上,看着母亲,一字一顿地说:“我恨、你们的、懦弱。”

    ……

    “当——”

    丧钟敲响了。

    她没见上母亲的最后一面。

    然后呢。

    然后就是父亲。

    他问:“为什么不保护你弟弟?”

    她真想笑啊,于是她就笑了,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因为他是个废物,这样的废物只能挡我的路。”

    是啊,你们不就是想让我说出这样的话吗?

    都怪她吧,全都怪她。

    怪她不该开战,怪她不该奋起,怪她输,怪她赢,怪那么多人因她而死,怪她暴戾,怪她无情。

    长长的青丝随着匕首落在地上,她听见父亲说:“我走了,虞氏便不会再挡你的路。”

    “帝座高寒,陛下自己珍重吧。”

    她看着他的背影,好像又变成了许多年前蹲在近章宫门口听着母父争执的那个孩童,能做的事情只剩下了无休止的沉默。

    ……

    她枕在老师膝头,感觉到她的手抚摸过自己的发顶,对她说:“陛下,去走自己的路吧,过往不论何种罪孽,都有臣来替你担着。”

    她茫茫地问:“老师,我错了吗?”

    余崇彦说:“陛下是天子,天子怎会有错。”

    从今日起,你就是天子,握枢正位,寰宇同晷,承乾御极,万方景从。

    “陛下——”

    短短的几个瞬间,她好像再一次度过了那段刀光血影的峥嵘岁月,轰然倒地时,她费力地抬手挡下刺向她的最后一式杀招,任由无边的黑暗吞噬了自己。

    第69章

    一场大雪过后,梁安秋阳散尽,彻底入了冬日。

    月前,整个中梁局势大变,先是承平帝于西羌一战中遭遇残兵伏击,生死不明,朝中大权由太子把持,没过多久,远在皇陵寺带发修行的长君殿下回到了宫中,以余崇彦为首的一批老臣找到了主心骨,要求太子予政于长君,直至寻到陛下踪迹。

    正当此时,城中突然多了许多流言,道承平帝生死不明并非是因为西羌残兵,而是遇到了刺客,至于这刺客到底是谁的人,也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当然,说得最多的便是如今当权揽政的太子殿下谢持。

    要说这太子殿下并非是承平帝亲子,人心隔肚皮也是有的,可这多年来,承平帝只她一个孩子,甚至未有亲子,俨然是要将皇位交到她手上,她如今薄情寡恩,竟趁陛下打下西羌之时杀她一刀,简直是人神共愤。

    当然,这些传言中也偶有两道别的声音,道当年先帝原本想予政于明昭帝姬,但其却命丧东宛,数年后帝卿也死于边关,怕是承平帝想要争位所致。

    只可惜这些声音还未传出就被更大的声音给压了下去——虽说当年承平帝弑姐杀弟,气死先帝,逼父离宫之类的流言甚嚣尘上,但其登基这些年到底干了些什么百姓也是清楚的,且不说边关互市欣欣向荣,海运畅达,就单说青岚一州,至少再也不会有中梁百姓对燕济人卑躬屈膝,被其欺辱甚至丢了性命的事情发生。

    什么?你说可是承平帝穷兵黩武、耗空国库?那你说说周围几个是不是都该打?

    先前欺负我们的可不只是一个燕济,哪个大国见到我们弱声弱气的不踩两脚?再说了,兵贵神速,要是我们不打,那些国家必定会联起手来,到时候挨打的还是我们。

    什么?你说有些地方还是很穷?说的好像你在昭熙年间就富过一样。

    承平年号才七年,皇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轻徭薄赋,减免税收,还禁止官府在秋收期间征百姓服徭役,违者当斩,此后更是亲自过问秋收之事,一桩桩一件件下来,杀了多少贪官,治了多少灾祸,多少仓储连年丰足,大家都看在眼里。

    一国皇帝,连年征战,一统六国,才有了中梁如今的鼎立,你不感怀就算了,还要妄加揣测,是何居心?

    总而言之,当谢定夷失踪已久,生死不明的时候,过往所有关于她暴戾、无情、狂悖的议论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称颂她的战功和政绩的言论,他们说她前无古人,也一定后无来者,百姓为她痛惜,朝臣为她上谏,寺庙里的祈福碑立了一块又一块,都说一定要让她平安归来。

    外有民心浮动,内有长君坐朝,原本还因谢定夷失踪而不知如何自处的朝臣很快就依附至了老臣一派。

    正当此时,左相府邸被一队人马破门而入,混乱间,披发跣足的方赪玉冲出了府门,当街高骂宋氏软禁朝臣,结党营私,为了拥立谢宋之嗣登上皇位,竟趁陛下战后疲惫之时派出刺客偷袭,致使陛下生死不明,是为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看管方赪玉的那队人马好不容易从混战中腾出手来,见周围百姓已然聚集,大惊失色,为了让他闭嘴,情急之下竟想当街射杀,谁料出箭之时人群中跑出一个孩童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眼看收箭不及,方赪玉只能一把抱着她旋身躲避,箭簇射中肩膀,顷刻洇出一大片鲜血。

    左相当街遇袭之事无异于将皇室争斗的流言再度推上了一个高.潮,消息传回宫中之时,宋氏家主宋冉正在东宫与谢持议事,乍闻此言,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不等谢持开口,便站起身疾声细问道:“谁允许他们对方赪玉出手的?!”

    下首禀报之人战战兢兢,好几息才开口道:“左相所言实在有辱视听,统领本想命人上前,但彼时有众多百姓聚集围合,我们不敢伤人,束手束脚,无奈之下只能举箭,谁料想有个孩童骤然跑出,左相为护此人,肩膀受了一箭,听当时替他把脉的一个大夫说,再偏一寸就要射中后心了。”

    宋冉问:“然后呢?”

    属下道:“方赪玉被抬回了府中诊治,如今还未有消息传来,但性命应该无忧。”

    见宋冉沉默,谢持见缝插针问了一句:“哪来的大夫?”

    属下道

    :“相府不远处一个医馆的,见左相受伤倒地,便高喊自己是大夫,硬生生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谢持道:“她怎么说的?”

    属下将听到的原话复述给她听,道:“‘此箭再偏一寸就要射中后心了,得快快用药,不容耽搁,否则性命有失。’”

    “这么严重?”谢持反问了一句,说:“谁动的手,找出来没?”

    属下道:“暂未找出,当时不仅街上有我们的人,几处屋顶和街铺二楼都有暗哨,那箭也不过是小巧的袖箭,有好几人都出手了,所以不确定那支命中的箭是谁的,不过对了标印,确实是我们的人无疑。”

    宋冉问:“破府的人呢?抓到了吗?”

    属下道:“那些人破府之后并未与我们多加缠斗,眼见援军来了就跑了,没、没抓到。”

    “废物,滚。”

    遣走下属,宋冉头疼地坐回位置上,看着一旁若有所思的谢持,道:“殿下是否有什么猜测?”

    谢持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并未。”

    她在宋冉面前似乎又变回了过去那个怯懦且毫无主见的太子殿下,就连声音也小了很多,问:“姑姑,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宋冉道:“朝中有虞归璞坐镇,兵部、礼部、吏部的官员必然是无法收拢了,方赪玉这事一出,民间的风向也一定会变,为今之计徐徐图之已经无用,只能斩断后路……”

    她看向谢持,道:“你给姑姑一句准话,陛下……是否再也回不来了?”

    谢持道:“母皇身边已经无人了,千余人围堵,姑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冉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戎马多年,我们试了多少次都没成功,如今还未见到她的尸首,我怎能放心?”

    谢持道:“姑姑别忘了,还有宁竹呢?她在陛下身边待了这么多年,最是了解陛下,只要她不留情,母皇逃不出去的。”

    “是,”被她一提醒,宋冉的神色渐渐安定了下来,道:“她妹妹还在我手上,不怕她临阵倒戈。”

    思忖几息,她似是下定了决心,抬步走到谢持桌前站定,将桌边的一杯热茶拿了起来,先问道:“阙敕之事,殿下应该知道了吧?”

    阙敕帝姬公仪彻出现在庆云邑,收拢了包括乌饮墨在内的一批旧臣,要与吾丘寅分道扬镳,趁其内乱之时,方青崖带兵攻城,俘虏近千人,照这个情况下去,要不了三个月,庆云邑的争乱一定会平息。

    “方青崖手上可不止梁安的兵权,若是等她回来,朝中又有虞归璞揽权,废而再立不是难事。”

    谢持做出一副惶恐状,道:“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兵贵神速,”宋冉微微俯身,低声说:“杀了虞归璞和余崇彦,逼宫。”

    她紧紧盯着谢持的眼睛,将手中热茶轻轻放在她眼前,杯底磕在桌案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悚人。

    ————————————————

    一只缠着纱布的手拿起桌上的茶碗,粗布窄袖拂过桌面,脚步匆匆地走到床边。

    温热的水在没有炭火的屋内还冒着袅袅的热气,沈淙轻轻托起谢定夷的脸,小心地将那温水喂进她口中,随后放下空碗,摸了摸她发凉的脸颊。

    天太冷了,这里没有多余的被子,谢定夷身上盖着的还是那晚他身上披着的大氅,好在那氅衣皮毛厚实,尚能御寒,可沈淙还是忧心忡忡,俯下身贴近她,试图把自己的体温传递到她身上。

    “嘶……”正维持着这个动作发愣,耳畔骤然传来一声低呼,沈淙神色一顿,随即反应过来,迅速起身,看着身下的人,轻声唤道:“陛下?”

    谢定夷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个……不算太大,甚至能算得上简陋的床顶,逼仄的屋子,布满蛛丝的房梁,还有伏在自己床前殷切地望着自己的那个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淙——穿了一身黛蓝的粗布麻衣,长长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盘起,浑身上下毫无赘饰,寡淡素简,但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削减他的半分美貌和气质,反倒将那迫人的容貌更清楚的衬托了出来。

    她笑了一声,声音微哑,说:“怎么穿成这样?”

    沈淙一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顿时凑地更近了些,问:“你说什么?”

    谢定夷说:“我说你好看。”

    “都什么时候了!”沈淙瞪了她一眼,直起身,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问:“背上还痛吗?”

    她背上受伤,没法躺着,不喂水喂药的时候就趴着,若是要喂什么——那床沿放着几个包着布的木桩,能够支撑着她的身体暂时侧躺着。

    谢定夷说:“还行,就是有点痒。”

    沈淙看不得她难受,把手伸进氅衣里,碰到她的衣襟,说:“我给你轻轻摸一摸,你别动。”

    说着,他的指尖就顺着衣摆探了进去,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伤处的纱布,控制着力道轻轻抚摸着。

    谢定夷哼哼了两声,说:“更痒了。”

    “啊,那怎么办?”沈淙不敢用力,说:“那我去把我的手弄冷些,冷些应该就不痒了。”

    “行行、别折腾,”谢定夷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就要去外面冰天雪地里冰手,道:“骗你的,没什么感觉。”

    “怎么可能没感觉,你那伤——”沈淙想起给她包扎时看到的伤口,心口一麻,登时说不出话了,抿紧唇看着她。

    “又不是没受过比这重的伤,”谢定夷道:“真没事,皮外伤,很快就好了。”

    沈淙道依旧不语,只是默默地替她将衣服拢好,听见她问:“宁荷赶上了?”

    “嗯,”他不用猜都知道宁荷所带的援军是谢定夷安排的,说:“现在就守在外面呢,你要见她的话我把她叫进来。”

    “不急,”谢定夷说:“我才刚醒呢,歇会儿。”

    虽然只有简陋的一座茅屋,但也算是这段混乱时日中难得安定的时候了,沈淙出去和众人说了谢定夷醒来的事,拿了汤药进去喂她。

    喝了药,她这才有空问点别的,说:“这是在哪?”

    沈淙垂眸不看她,说:“你不是都知道吗?”

    谢定夷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有些好笑,说:“我只是安排了援军,哪里知晓你们将我带到那里去了?”

    沈淙惜字如金,道:“崤山。”

    谢定夷故作了然,哦了一声,说:“又绕回去了?”

    “你明明都知道!”沈淙突然站起了身,声音冷凝如冰,看着她好几息都说不出话,最后撂下一句:“伤成这样你就好受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宁荷进来了,看着谢定夷有些难辨的神色,唤了声:“陛下。”

    谢定夷莫名,道:“脾气越来越大了,知道我有后手不是该高兴吗?这会儿生什么气?”

    宁荷道:“府君是担心您。”

    “听宁柏说,您受伤倒地后,是府君死死地扑在您身上保护您,那些人得了太子之令不敢伤他,这才拖延了一时半刻,等到援军。”

    谢定夷一时无言,好一会儿却另问道:“叶錾她们……”

    宁荷道:“都在。”

    “或多或少受了点伤,但性命无忧,”说着,她还半开了句玩笑,道:“大家奋力一搏,真是以一当百了。”

    “宁竹呢?”

    宁荷顿了顿,道:“……死了。”

    众人被围合后背水一战是真,宁竹最后关头出手替谢、沈二人挡下杀招也是真,宁荷不知道她是临阵倒戈还是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总之她带着援军赶到的时候,宁竹已经带着她的那队人马和自己人厮杀在了一起。

    宁荷当时秘密回京得到的命令只是去寻找余崇彦,任务完成后,她又奉命去灵州调了一支三千人的轻骑营回援梁安。

    这批兵马被谢定夷

    安排在梁安城外,就是怕有什么意外情况得以及时支援,山庄造袭后,便有人发出信号求援,宁荷不敢耽误,立刻领兵前去救驾,但两地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要是没有沈淙和宁竹的拖延,她或许真的没办法那么及时的赶到此地。

    三千上过战场的兵马,对付一群内斗的私兵府卫自然是绰绰有余,宁荷不敢放走一个,或杀或俘,全都安置到了原来的那个山庄中,只是等她回头想要处理宁竹时,她已经身受重伤了。

    她走到她身边,看着她沾满血污的脸庞,蹲下来,问:“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无法原谅她叛主,自然也不可能会救她,可相识多年,也愿意留下她的遗言。

    宁竹眸光已经涣散,仰面望着冬日里暗沉的夜色,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有一胞妹,在宋氏手中,唤、唤作柳宜伽,若是可以……求、求你……”

    宁荷没有应,另问道:“你没有话要对陛下说吗?”

    宁竹发出痛苦的嗬声,艰难地摇了摇头。

    ……

    她还有什么话要说呢?再多说一句,也不过是污涂陛下圣听,她岂会不知陛下早已收到了密信,之所以留着她,也只是为了让宋氏和太子相信她一定能寻至陛下踪迹,从而取了她的性命。

    只要宋氏信了陛下必死无疑,他们就不会再瞻前顾后,而是会奋力一搏,不择手段地拿到那个位置,陛下是要逼着他们曝露自己的狼子野心,然后一网打尽。

    既然陛下已经布好了棋局,那她就甘为棋子,顺着应该走的路走下去,过往的那些背叛已成事实,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只盼陛下不要为了她这样微不足道的人伤心。

    能拥有这短暂的十余年,能陪着陛下走过这么多路,已经是她此生最大的、最大的荣幸了。

    陛下。

    她想着那个身影,心中的憾恨在濒死之际消散的无影无踪,安心地闭上眼睛,心道,望您今后顺遂安康……万岁、无忧。

    第70章

    听到这个回答,谢定夷的脸上没有露出特别意外的表情,生离死别于她而言早就不再是什么撕心裂肺的切骨之痛,反而更像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漫天大雪,每个从她生命中离去的人都变成了一片雪花,随风而散之后,轻飘飘地落在她肩上。

    她抿了抿唇,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熟悉的感觉中抽离出来,垂下眼睫,另问道:“梁安的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宁荷道:“余尚书和方相进退得宜,就算被宋氏瞧出破绽也挡不住民间和朝中物议沸腾,不过当下监国玉玺并非在尚书手中,而是被长君殿下所揽。”

    谢定夷懵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长君殿下是谁,蹙眉道:“你确定?”

    宁荷道:“确定无疑,殿下如今就住在近章宫偏殿。”

    谢定夷沉默了几息,语气竟变得有些不耐,说:“我手上又不是无人可用,他何必在这种时候横插一脚,宋虞两家当年斗的不可开交,如今宋氏当道,他回去和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宁荷觑了觑她脸色,道:“玉玺一事……在长君殿下手中毕竟比在余尚书手中好,万一以后被翻出来,余尚书也不会留下什么受人诟病的把柄,陛下若是担心长君殿下……”

    谢定夷剃过去一个眼神,宁荷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道:“臣闭嘴。”

    谢定夷别过头去,道:“别让他死了。”

    宁荷道:“陛下放心,宫中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二人在屋内议完事后,在外面等候已久的风诉忙提着药箱进来给谢定夷换药,掀开披着的氅衣和外袍,其下便是被鲜血染红的纱布。

    风诉找出剪子把纱布剪断,尔后轻轻掀起一个角,小心施力,那血布和与伤口分离之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黏腻轻响,随之带起数道鲜红的血丝。

    两道刀伤自左肩斜斜劈下,一道落至肩胛,一道落于脊侧,一眼望去,皮肉翻开,血肉模糊,伤口的边缘仍在发肿泛红。

    这伤口的第一遍药是叶錾上的,手边没有东西,甚至没有缝针,风诉来之前,谢定夷已经连烧了两夜,沈淙等人用尽了各种方式才勉强给她降了高热,如今乍见此景,他准备上药的手明显顿了一下,谢定夷察觉到身后的沉默,低声催促道:“等什么?快动手。”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风诉咬了咬牙,用竹镊夹着药棉蘸满药酒,道:“陛下,我得再给您清理一遍伤口才能缝针,您忍着点。”

    谢定夷嗯了一声,说:“快点,冷得很。”

    风诉的手向来很稳,看准位置后迅速落下,药棉一触到伤口,谢定夷的肩膀就骤然一震,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几分,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空气顿时被浓重的血腥味和药酒的味填满,风诉边快速清理着伤口边提醒她,说:“陛下,您别太用力,否则伤口容易崩裂。”

    谢定夷低低呵了一声,攥紧那垫在身下的大氅,断断续续地憋出几个字:“……朕能……不知道吗?”

    风诉手下不停,说:“陛下想点开心的事。”

    谢定夷闭着眼,额头的青筋已经绷紧,唇线紧抿,指骨微颤,好一会儿才重新攒起说话的力气,道:“你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谢定夷刚醒来时喝的那碗汤药就是安神止痛的,但现在看来似乎一点效用都没有,她甚至能清晰的感觉到那针线穿过皮肉所带来的刺痛和麻痒,逐渐地变成一片毫无知觉的麻木。

    尖锐的鸣声在耳中响起,像是某种鸟类的尖啸,身后似乎传来了两句说话声,但谢定夷丝毫没有听清,握着氅衣的手一点点地泄了力道,绵软无力地搭在床沿。

    一直站在窗外看着屋内情景的沈淙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谢定夷的状态,迅速推开门走到床边,低声唤:“陛下?”

    “痛晕过去了,”风诉解释了一句,缝好针,拿出药瓶给她敷药,最后取出干净的纱布,道:“府君,您帮我一把。”

    沈淙脸色苍白,依言起身,正想接过风诉手中的纱布,却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的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犹豫,转身道:“我去叫叶錾。”

    ……

    等谢定夷再次醒来的时候,屋内已经点上了灯,沈淙仍旧坐在她床前,额头抵着床架,双目紧闭,已经睡着了。

    她没出声,就这么借着床边的一盏孤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昏黄的光流淌过他的脸颊,将那精致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温柔。

    沈淙。

    当时当刻,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有点柔软,也有点酸麻,又想起了在崤山脚下的那个村中与他重逢的场景,他惨白的脸上布满了血污,双手死死握着刀,尽管神情惊惧,眼底却藏着锋利的杀意。

    可是一见门外的人是她,他便刀也握不住了,人也站不稳了,所有的防线瞬间溃散,就这么全然碎在了她的怀中。

    她接住他的身体,同时也接住了他的哭声。

    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呢。

    看着像个摆在绫罗织锦上的玉玩珍宝,以为一摔就会四分五裂,没想到丢到野地里,还是能举着刀自己站起来。

    他只碎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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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样的环境中,沈淙根本睡不安稳,没一会儿又醒来了,刚睁眼就对上了谢定夷望着他的视线,怔了半息,默默松了口气,伸手探了探她额头,说:“醒了。”

    他睁开眼,谢定夷才发现他眼里都是血丝,嘴唇也有些干涩,便问:“我又昏了多久。”

    沈淙道:“一天一夜了。”

    他的手半冷不热,摸不出她到底有没有高热,俯下身和她额头相抵,安静地感受了一会儿,说:“好像不烧了。”

    但他还是不放心,站起身,又说:“我去叫风诉。”

    风诉也没敢睡,听闻谢定夷醒了很快就来了,把完脉后又看伤,最后道:“不烧了就好,这两日勤换药,再辅以汤剂,慢慢地就好了。”

    谢定夷问:“要多久?”

    风诉一点都不意外她这么问,说:“至少半个月才能下床。”

    谢定夷道:“太久了,就没点猛药吗?”

    风诉道:“已经用最猛的药了,陛下,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您这两道大豁口,半个月都说少了。”

    谢定夷睨他,说:“要你有何用。”

    风诉不紧不慢地收拾药箱,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起身道:“微臣告退。”

    风诉走后,沈淙又坐回了床前,垂眸道:“你的伤要好好养才行,不能在这种地方住太久,皇陵寺的守卫昨日刚被调回京,等你稍稍能挪动了,我们就先去皇陵寺。”

    谢定夷没有异议,道:“行。”

    沈淙摸了摸那粗布织成的床褥,说:“……如果宁竹最后没反戈,你现在就死了,你知道吗?”

    其实在谢定夷原本的计划中,本就是没有沈淙和宁竹这两个变数的,她拿着最大的风险去谋算,也早就做好了有可能会死的准备。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沈淙仿佛要流泪的眼睛,却无法将这冷冰冰的话语诉诸于口,张了张口,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沈淙不解,道:“你既然留了后手,为何就不能再多为自己考虑些,为什么就非要把自己置身于那么危险的境地中?”

    “不是我非要,”谢定夷道:“你知道宁竹知道多少吗?”

    宁竹从十六岁到她身边,已经跟了她十余年了,知道的东西丝毫不比宁荷少,甚至还对谢定夷排兵布阵的习惯了如指掌,但凡她在山庄旁多布几个暗哨,或者让宁荷所带的队伍再靠近几里,保不齐就会被她发现,她又无法预知对方会在最后关头反戈,自然只能用自己作饵将其引入圈套。

    她曾经真是全然信任过她,却没想到又是最亲近的人给了她最深的一刀。

    “没有战事是不死人的,静川,”她平静地说:“我每次出征前都做好了死的准备,但老天还是让我活到了现在。”

    听了这话,沈淙闭了闭眼,原本还努力克制着的情绪在她的平静中全然溃散,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抬了抬手,又放下,弓着脊背弯下了腰,把额头贴到了她的掌心里。

    几息过后,滚烫的泪水沾染了她的指腹,谢定夷就着这湿意蹭了蹭他的脸颊,说:“现在怎么这么爱哭啊,静川。”

    他沉闷的声音犹带哭腔,说:“都是你的错。”

    又成她的错了,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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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莫三四天后,谢定夷的背伤逐渐向好,起码是能挪动了,一行人就赶紧离开了这座山间小屋,趁着夜色进入了皇陵寺。

    寺中虽然环境简朴,但至少铺被炭火一应俱全,沈淙都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对这样的房屋满意,安置好谢定夷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屏风后换了一身衣服。

    衣服仍旧是简单的布衣,发间也没有什么赘饰,他理好头发走出来,挽起袖子给炭笼中又添了两块炭火。

    谢定夷正趴在床上看文书,翻过一页,余光扫到他的身影,侧过脸来,笑道:“这衣服真挺适合你的。”

    沈淙懒得理她,加好炭火站起身,说:“一点都不舒服,你喜欢你穿。”

    谢定夷说:“我也想啊,这不是动都动不了。”

    沈淙走到她身边,说:“回去之后陛下得赔我几套衣服,还有首饰。”

    谢定夷闷笑出声,道:“这有何难,我直接带你去我私库里挑便是了。”

    “真的?”沈淙这边已经放下了帷幔,凑到她身边,说:“随便我挑?”

    谢定夷仰头在他唇角碰了一下,道:“君无戏言。”

    “说话就说话,你别乱动,”沈淙脸色微变,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说:“不许。”

    他神色严肃,语气认真,硬是等着对方点了头,才敢松开双手爬上床,掀开被子同谢定夷躺到了一起。

    时至深夜,她手头的文书也差不多看完了,便合起来放到一处,沈淙替她整好,回过身来半拥住她,问:“还难受吗?”

    她的背伤每次换了药都不舒服,就像是时时被虫子在啃噬,又痛又痒,根本睡不着,但沈淙不让她动,每回就把她揽在自己怀里,用微凉的指腹一下接一下在伤口上轻抚而过。

    谢定夷道:“今日好些了,睡吧。”

    沈淙嗯了一声,但还是不放心,伸手探入她的衣襟摸了一会儿,约莫一刻钟,怀中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地靠在他怀中。

    厚实的棉被盖住两个人严丝合缝的身体,无法透进一丝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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