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当日,边关军情传送回京,道边境苦寒,两军胶着,棉衣布甲不足抵御,还需
再送炭火热源,战报先行送去东宫,不多时,得到消息的武贵君并几位尚书一同赶来,齐立于东宫的暖阁之前。
陛下要东西,朝中没有不送的道理,但这笔钱从哪出是个问题,武凤弦主张从户部直接拨调,但户部又回奏国库空虚,暖阁内一时沉默,殿上殿下,互不相让。
正僵持间,刑部尚书宋冉作为第三人开口了,道:“边军缺炭、衣物,若不及时送达,将有冻伤死者,士气动摇。”
陈巽道:“军事为重,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年终诸项开支在前,无专款可动,且炭火薪柴需要运送,耗费高昂,不宜举动。”
坐在谢持身侧的武凤弦神色不虞,冷声道:“那陈大人是什么意思?让陛下和边关将士都冻着吗?”
“贵君言重了,微臣万万不敢!”陈巽赶忙跪地,道:“然国库之中,确实举无可举,举国上下,水利兴修,赈灾济民,无一处能得暂缓,先前一批布甲棉衣已经走了特案拨银之路,如今臣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兵部尚书崔敦礼怒道:“西羌这是想拖死我们!边关连连出兵,袭其左右二翼,但西羌就是只守不攻,和缩在壳子里的王八有什么区别?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出来战一场!”
武凤弦无奈扶额,道:“无论如何,这批炭火必得送到,要么就设冬募捐令,召集朝中官员以及世家富商以助边军越冬为名筹措薪炭资费。”
几位尚书不动声色地互看了一眼,道:“殿下,朝中募捐向来艰难,尤其是那些世家……”
“艰难?有多艰难?若在座的诸位都觉得银钱贵于军士的性命,便无需捐了,来日等陛下回朝籍中清查便是!”
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谁能真正指着天对着地说一句自己两袖清风,手上一点腌臜也无,武凤弦自问不能,坐下几位自然也不能,果然,此话一掷,几人纷纷噤声,唯有礼部尚书余崇彦开口道:“募捐事小,朝中上下一心才是最重要的。”
武凤弦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道:“尚书大人不必讥讽,本宫和宗室自然会带这个头,无论如何也会撑到陛下得胜还朝。”
余崇彦恭敬道:“殿下一心为国,为了陛下,微臣弗如。”
这等假模假样的恭维话武凤弦懒得多听,此人身为谢定夷老师,向来看不起他,若不是她几番劝告,后宫也不会多那么多新人,他手中之权也不会一削再削,至始至终也攀不上那个站在谢定夷身边的位置。
见余崇彦没意见,他便拍板道:“明日辰时,前朝议会,宫中开宴,本宫会召宗室和各位各位大人的家眷入宫,共议边关忧患——还望各位心系民生,不要让本宫失望。”
众人无言再对,只能齐齐行礼道:“是。”
待到几人告退,武凤弦才疲惫地撑住了额头,垂眼开口道:“明日上朝机灵点,宋冉会给你递话,你趁机提及便是——此次冬募事关边关,非同小可,谁都别想置身事外,尤其是户部,那群蠹虫中饱私囊,还敢说没钱,等陛下回来,我定然要好好清算他们。”
这话自然是对一旁的谢持说的,但他低着头,没看见谢持望过来的眼神异常冷漠,好几息之后,这位被任了监国之责、却在这两方争执间始终没有机会说一句话的太子殿下才低低开口,道:“是,父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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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夜,朝中的邀帖就发至了居留梁安的皇室宗亲及各个官眷的家中,虽然说得隐晦,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此次进宫是为了什么,第二日众人齐聚,打眼一看,一群男男女女大多衣着朴素,毫无赘饰,连带着江容墨等人都低调了许多,武凤弦看得生气,心里却也有点想笑,直到门外走进来一个扎眼的身影,他眼中的嘲弄猛地化作了冷意。
是沈淙到了。
他今日的打扮和平常一般无二,只一身青色曲裾长袍,外披雪白裘氅,发间饰有简单玉饰,不算高调,但也给足了进宫面君的礼数,只不过这身装扮放在平日里不算打眼,可在如今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了,果然,他甫一出现,其中大半的人都侧目望向了他,沈淙入殿的脚步略略一顿,抬眸望殿内扫了一眼。
一见殿中诸人比平常朴素十分的衣着,他便知这些人为何看自己,心中好笑,也并未显露出半分局促,而是自然地走到殿中,向武凤弦等人行了个挑不出错的礼。
大庭广众之下,武凤弦再厌烦他也只能撑起一个假面,硬是笑了笑,抬手一拂,让他起身入座。
虽然大家都知道自己今日来是要做什么,但场面上的样子还是得做做,几句寒暄过后,武凤弦总算切入正题,提起了边关战事。
简述了情况后,他便道:“想必大家也知晓了,近日边关将士炭薪短缺,陛下御驾亲征,昼夜奔波,不忍军中冻骨于风雪。”
“朝中钱粮紧迫,兵部、户部皆有难处,我们等如今安坐此处,陛下和将士们却苦寒于边地,于情于理,我等也应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为我中梁开疆拓土尽一份绵力。”
见殿中鸦雀无声,武凤弦便继续道:“今日请诸位来,原是商量一桩义举,若各府能捐金帛、炭薪、棉布,设义仓后统筹送往边关,想来既可解边关燃眉之急,也能安陛下爱兵之心。”
言罢,他取出一卷册子放到案几之上,道:“各位若肯助一臂之力,本宫代边关万军先行谢过。”
话音落下,殿中气氛静得能听见炭火爆开的轻响,最先出声的自是太子正君宋渐吾,他起身行了个礼,道:“父君所言极是,母皇如今在外征战,为的就是中梁富贵久安,我等援助前线也是应当,宋家愿出炭薪五千担,另捐银千两,用于义仓。”
他言罢,左右宗亲也都纷纷表态,见宗室都已松口,在座的官眷们自然也不能龟缩不出,只是谁先出口,该捐多少,显然这些人心中还有计较,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沈淙率先开口道:“救济前线,本就是朝臣分内的事,沈家愿出炭薪千担用于义仓。”
他这千担炭薪不痛不痒,但也算给众人立了个数字,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终于又有人陆续起身响应,不过数目不高不低,也只在千担上下徘徊。
见那册子翻过一页又一页,武凤弦总算在心里默默舒了口气,垂眸往沈淙那瞥了一眼——对方眉眼沉静,正端坐案后自顾自地举杯啜饮茶水,那一脸山岳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的淡然竟有几分谢定夷的影子。
他心中升起一股浓浓的无力感——为什么这些人一出生就能得到他拼尽全力也得不到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他费尽心机,步步谋划,才向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人靠近了那么一点点,可他、或是虞静徽,他们仅仅凭借着家世或者容貌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谢定夷的目光,何其可恨。
真是的……他不应该划烂晏停的脸的,他最应该划烂的是沈淙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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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炭薪的这段时间,边关的情形也不像战报中说得那样胶着,而是异常忙碌,整个临靠归余城边地的营寨差不多快被搬空了,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空壳,有许多营帐还是不久前从西羌前锋营寨处搜刮而来的,如今缝缝补补又派上了用场。
调往蕴城的五万兵马昨日便已经出发了,谢定夷将大半兵力都分了出去,又命朱执水为主帅,孟郁江、戴月行为
副手,沈洵、王璋同行,要求一日内赶到此处扎营。
如今,归余城内只剩下两万余人。
“陛下,人已经出发了。”
营帐中,兵卒们还在来来往往地搬抗军备,谢定夷穿着布甲,正挽着袖子扎一个空营帐,身后宁荷匆匆而来,继续禀报道:“另外,朱将军已经到达蕴城了,辎重后备今日夜半也能到达。”
谢定夷嗯了一声,用力把麻绳拉紧,道:“朝中呢,有消息吗?
宁荷道:“贵君殿下同后宫诸人以及在梁安的官眷一同筹措了一个义仓,里面全是银钱和炭薪,正马不停蹄地朝边关送来,其余的便没了,朝中还算平静,各路诸事有条不紊。”
“哦?”谢定夷来了点兴致,笑问道:“所谓有条不紊,是指凤弦还是阿持,亦或是老师?”
宁荷有些为难,并不敢乱说话,只能避重就轻道:“余尚书理前朝务,武贵君管后宫事,有条不紊。”
谢定夷听出她的言下之意,说:“敢情阿持连话都没插上?”
这回宁荷沉默了,只安静地侍在一旁。
绳子绑好,就要钉桩了,谢定夷将衣摆提起来扎在腰间,袖子又往上挽了一点,俯身拿起地上的锤子,举重若轻般地在空中抛了半圈,随即双手紧握锤柄,先是轻轻两下,确定那木桩定好位置后,她便开始施力,一锤一锤,狠狠地将粗实的木桩钉入泥中。
锤子扬起时带出短促的风声,落下时还能看见她小臂上的青筋在不断鼓动,每一击都把木桩钉得深实而不歪,不过四五下,那木桩便又紧又实地锲入了地中,纹丝不动。
钉完这个,她又走向另一个角落,宁荷继续跟上去,又想起什么,道:“陛下,我这还有一封信,是广盛行的人送来的。”
上次沈淙送粮草来,谢定夷便是让宁荷拿着信物去取的,她和广盛行的掌柜也因此有了几面之缘,结果今日她去茶楼喝茶等消息,那掌柜的就迈步走了进来,同她喝了半盏茶后将一封信从桌下递给了她。
“梁安万里,锦书遥寄。”
那女人笑眯眯地留下这么一句便走了,她也只能帮她送了进来。
“信?”谢定夷拍拍手,支起一条腿踩在那木桩上,伸手道:“我看看。”
宁荷便从怀里拿出那封信递给她,见她随手撕开,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看到一半,她的嘴角牵了牵,笑道:“别扭人写的别扭信。”
写天气,写梁安,写朝堂,写粮草银钱,甚至还写了步月吃了多少草,就是没写她或者他自己。
只有最后一行写了个望平安,落款是一个淙字。
宁荷见她笑,便问:“陛下要回信吗?应该是交给广盛行的人便是了,不费我们的事。”
“回。”她应了声,将自己沾满了尘土的手按在那信纸上,轻易便显出来一个灰扑扑的手印来,尔后,她将那纸折好塞回信封中,正要递还宁荷,却发现那封中还有东西。
倒出来一看,是个小小平安玉扣,模样精致,在雪光下闪着剔透的光泽。
……
“平乐亲启:
岁次甲申,季春未度,梁安天晴少雪,寒天尤甚,除夕之夜,太子殿下于承天门上祈福放灯,街中灯火渐明,坊间孩童结队喧闹,街肆列市,居者得暖,行者无忧。
朝局尚稳,大事未起,诸司守职,百吏安流,炭薪之事已有应调,计信后三日可抵。
近日频练骑术,步月所食增多,昨夜草三束,今晨亦三,马身微热,鬃毛潮润,然神情尚稳,蹄声未乱,可暂安之,风雪将至,命人将马厩勤加护暖。
望平安。
淙。”
……
相思无所处,万里掩关山。
第52章
中梁正月廿一这日,距承平帝领兵去往边关已一月有余,淮澄河冰层未解,两方人马仍在僵持。
西羌后营中军大帐内,皇帝淳于通正拧眉看着眼前的舆图,道:“已经一个月了,你不是说她一定会忍不住出兵的吗?若是再等下去,等到淮澄河解冻,中梁动用水师,我们可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机会了。”
帐中诸人全都着甲穿毡,唯有左首一男子未有甲械,约莫四十岁上下,颧骨略高,鼻梁挺直,唇线收敛,穿着黑色棉袍,外披一袭灰褐色猞猁皮氅,领口紧扣,覆至膝下。
此人便是从中梁逃走的原阙敕左相,吾丘寅。
听见淳于通语气下的不虞,吾丘寅起身作揖,声音中带着一股久病的弱气,沉声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如今正是和中梁比耐心的时候,只要淮澄河一日不化,我们就能多消耗他们一日,即便是冰河解冻,调遣水师战船也需要至少三日的时间,陛下不必忧心。”
淳于通道:“不是我不信你,丞相,”她掀衣起身,从上首迈步下来,道:“先前你让我在前锋营寨处安置空营设伏,我照做了,你让我放回那两个探子,我也没留,可到头来却是我们损失五千精锐,到底是谢定夷太聪明了?还是你没好好效忠于我?”
吾丘寅低咳了两声,道:“陛下,此战原本万无一失,若非是暗哨暴露,绝不可能至此。”
几乎是那两个中梁探子一跑,左右暗哨便知有人暴露了,可暴露归暴露,营地边上有暗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却没想到谢定夷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反应过来此地有埋伏,还悄无声息地将大军调到了后方,最后亲自领兵将其歼灭。
当年阙敕还在和中梁僵持时,谢定夷常常被无数阴谋诡计绕得脱不开身,多少次埋伏刺杀,擦着鬼门关过去,可一到战场上,她便像是鱼游入了水中……似乎只要兵在她手里,不管多少敌我差距有多大,她都能反败为胜。
即便隔着家国深仇,吾丘寅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天生将星。
或许是物极必反吧——当年那境况,谁能想到每年都向各国朝贡,割城无数又和亲无数的中梁能出这么一号人物。
“所以我把他杀了,也没怪你,”听见吾丘寅避重就轻的解释,淳于通笑了笑,上挑的眼尾透露出一丝桀骜的野性来,说:“可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故国覆灭,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吾丘寅也不想同她撕破脸,只能敛眉藏下眼中冷意,道:“臣一心只想助您覆灭中梁,别无所愿。”
助她覆灭中梁是真,别无所愿就不一定了,此人心机深沉,谁知道面皮下藏着多少算计。
淳于通看了他一眼,道:“你直说便是了,还要等多久?”
吾丘寅道:“等到中梁按捺不住,主动攻城。”
淳于通眼睛一眯,道:“她攻城也不代表她弹尽粮绝了。”
吾丘寅道:“已经一个月了,中梁如今后备不足,即便中梁皇帝动用水师,那也只是加大耗费,以国养战而已,拖得越久,我们赢的机会就越大,她迟早会按捺不住主动攻城的,到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
淳于通道:“中梁皇帝可没你想得那么沉不住气,而且你是如何得知她有多少军备后援的?若你估算有误,我们岂不是错失良机?”
吾丘寅顿了顿,道:“陛下,臣之所言,句句无误,还请陛下信臣一回。”
淳于通凑到他面前,笑着问道:“你在中梁有探子?”
吾丘寅后退一步,拱手不语。
淳于通又摆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追问道:“安插在何处的探子?才能连中梁军备都能知道?”
吾丘寅不为所动,道:“臣之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西羌。”
听到此话,淳于通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即越来越大声,好一会儿才按着自己的胸腔平复下来,正当吾丘寅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柄锋锐的匕首却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她的笑容疏忽消失了,神情看起来有几分阴郁,沉声掷出一个字:“说。”
吾丘寅沉默不语,似乎打定主意淳于通不会杀自己——默认中梁有他的人不过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淳于通已经快按捺不住了,如果她骤然出兵,或许踩中的还是陷阱。
如今中梁有谢定夷坐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都已经快看不清楚,只能尽力消耗对方,蓄尽全力后一击必杀。
长久的沉默过后,吾丘寅不顾喉间刺痛,仍旧不卑不亢地重复道:“臣之所为,都是为了陛下,为了西
羌。”
这回淳于通不笑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几息,缓慢地将匕首拿下来,说:“至多再等一个月,届时不论中梁出不出兵,我都要踏平归余城。”
踏平归余城,抢占整个淮澄河道,再顺着乌姮和中梁的边境进入镜浦,直指梁安。
只要将中梁水师拦在淮澄河外,她的铁骑如何踏不破这昔年弱国。
吾丘寅眼中闪过一丝恼恨和轻蔑,袖子的手指已然用力握紧,道:“是。”
……
随着落下的帐帘隔绝了视线,两方的人脸色都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帐外的吾丘寅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指尖果然触碰到一滴粘稠的鲜血,低声骂了一句:“疯子。”
“蠢货。”
淳于通坐回座椅上,懒懒骂了一句,道:“阴沟里爬的老鼠,背地里用点阴谋诡计便罢了,居然还教我怎么打仗?”
身侧的下属问道:“陛下的意思是我们不听他的?”
“听,怎么不听,他说得对,中梁如今耗不起,但有时候打仗就是那是那么几天的事,关键一战便能定胜负,余下的都不过是还以为自己能东山再起的负隅顽抗,可他如此笃定,又岂知中梁皇帝没有留后手?”
“一旦让她拿下淮澄河,东境就是她的囊中之物,除了各地草场,我们还有一大批粮草是从那边送的,粮路一断,到时候割地求和的就是我们了。”
属下道:“陛下,要臣说,我们何必这般惧怕那中梁皇帝,如今冬日苦寒,中梁兵力不算强,硬碰硬的话,他们不一定打得过我们。”
“你不懂,”淳于通说:“此人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此刻两国交战,并非是她第一次见谢定夷,第一次见她是在燕济的皇城。
那时候燕济强盛,自恃甚高,霍兰闻呼风唤雨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更是自大,于某年寿诞向各国发去了邀贴,请各国去往燕济同乐,好享受一把各国来朝的尊荣。
那时各国的关系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之中,不管是谁轻轻一动,都有可能砸碎这个看起来平和的局面,但所谓枪打出头鸟,显然谁都不愿意去做第一个。
既然不愿意,那就只能去了,且去的还不能是平常宗亲,非得身份能压住的。
她母亲早逝,在宫中无甚依傍,用脚想都知道这个不好过甚至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差事会落到她头上,果然没多久,她那皇帝爹就重新封了她的名号,让她为了两国和平出使燕济。
那一年她也才八岁。
不过谢定夷并没有比她好多少,中梁更是没有话语权,在大殿上献礼的时候就被某个宗亲奚落了一番,皇帝并未阻止,一群身着华服身处高位的世家宗亲一点脸皮都没有在那里笑一个十岁的小孩,就因为她的国家弱小,退让。
恶心,真够恶心的。
不过也不关她的事,她连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都没找没落,怎么想都不可能去帮她。
一行人在燕济待了半个月,各国之间没什么交流,阙敕来的也是个蠢货,她都懒得看一眼,东宛和昭矩,一个和球没什么区别的肥猪,一个说两句就哭的软脚虾。
她只想保着自己这条命平平安安的回西羌,所以除了燕济那个老皇帝召,就每天待在官驿里哪都不去。
直到有一天夜半,她听见外面的街上有动静,跑下床偷偷扒开一条窗缝探头去看,发现有个人浑身是血,正一步步地往这边走来。
走近了,她才勉强从那不低的身量和模糊的容貌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正想再确认两眼,她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如鹰隼般攫住了她,手中的匕首蠢蠢欲动。
她能屈能伸,赶忙探出脑袋让她看清楚自己是谁,道:“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
她声音不大,但在寂静无人的夜里就显得有些突兀了,谢定夷冷声制止她,道:“闭嘴。”说完就消失在了窗下。
第二天再见她,依旧是前几日那副样子,好似昨夜那浑身浴血宛若鬼魅的样子只是她的错觉,但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一直跟着她身侧的一个侍从不见了。
满身是血的回来,还少了一个人,稍微联想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要么人是她杀的,要么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死的,但在别国之中,情况本就复杂,她就算有什么不满也不会趁这个时候动手吧。
那就只能是后者了。
谁对她动手了?
燕济那个老皇帝吗?
不太可能。
此次祝寿就是他邀的,他本就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否则万一出了什么事就是兵戎相见……不对,这么说也不是没可能,燕济这几年贱得没边了,边关互市常常出点什么事,试探的让人心烦,他们想从最弱的中梁下手也不是没可能。
杀了中梁帝姬,制造成意外,激中梁出兵,那两国开战不就名正言顺了?如果中梁这还不出兵,那这个国家也没什么好憷的了,直接打就完事了。
但是这都是在燕济的地盘了,他们想杀个人这么容易,还至于让谢定夷逃回来?
而且如果真是燕济的人,谢定夷现在早该跑了,怎么还跟没事人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那时候真是好奇啊,好奇地盯着这个人,思来想去总算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不是外人,那就是自己人了。
虽然她的日子看起来比自己过得好点,但说不定也在皇权博弈里脱不开身,如果谢定夷死在千里之外的别国,那意外和能怀疑的人就太多了,除非死人张口,否则谁也不会怀疑到自己人身上去。
真是好笑啊。
她有点兴奋了,望着那个平静如磐石一样的少年,心里默默地替她猜测。
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会是谁呢?
第53章
照旧年的情况来看,淮澄河一般在雨水前后才会开始解冻,如今距离雨水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中梁的水师已经全部西移,暂时陈兵在淮平与镜浦接壤的城池内。
打仗这事没法着急,有时候越按捺不住就越被动,一旦失了先机,后面只能是愈发溃散,想要反败为胜难上加上,是以即便司粮官每日都到大帐内呈报日益减少的粮草仓储,谢定夷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甚至还有闲心教纫秋和宁荷下棋。
宁荷是虞氏家臣出身,琴棋书画都算学过点皮毛,但纫秋却是丝毫不懂的,毕竟他当年被谢定夷捡到身边没多久就被送到无相卫中受训了,学的都是杀人的本事,这种闲情雅致的东西离他远之又远,谢定夷和宁荷教了他好几日他也还是只能勉强坚持五六个回合。
如今二人共执一方黑棋,正有商有量的研究着眼前的棋局,宁荷给他指定落子的地方,但他却有些犹豫,指尖棋子欲落不落,短短几息里抬眼看了谢定夷好几次。
谢定夷正支着腿斜倚在榻边,嘴角含着笑,神色捉摸不定,见他这般苦恼,便道:“你下就是了,看朕做什么,输了朕又不会把你吃了。”
纫秋又看了眼宁荷
,道:“我下了?”
宁荷其实也有些犹豫,但她左看右看也寻摸不出更好的地方,心一横,道:“下吧!”
随着轻巧的“啪嗒”一声,棋子落定,谢定夷嘴角的笑意更深,没再伸手取棋子,而是直接用指尖点了点她要下的地方,道:“两个人都顾前不顾后,还领兵作战呢。”
经她一点,宁荷很快反应过来,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但纫秋看了几眼还是一脸茫然,转头问宁荷,道:“阿荷姐,我们输了吗?”
宁荷无语地别过头,不忍直接打击他,对面的谢定夷笑出声,随手摸了摸他的脸,起身往榻深处坐去,道:“玩去吧。”
“不来了吗?”纫秋怕她嫌弃自己太笨了,起身往前凑了凑,说:“陛下再教教我吧,我会好好学的。”
谢定夷看了眼天色,道:“改日吧,你去给踏星喂点吃的,再带它出去转两圈。”
听到踏星二字,纫秋神色一凝,很快反应过来,不再多话,而是起身道:“是,陛下。”
见纫秋已经出去,宁荷还在苦大仇深地盯着那棋盘,谢定夷便重新坐起身,笑道:“让你重下一子如何?”
宁荷眼睛一亮,迅速拿起那枚棋子放在另一处自己觉得万无一失的地方,道:“陛下请。”
谢定夷扫了一眼,也垂手拿棋落子,丝毫没有停顿,但宁荷却又对着新变的棋局琢磨了几息,唇角抿了又抿,这才选定地方。
可即便谢定夷耐心之至,丝毫没有催她的一丝,她也在五六个回合后退无可退,败下阵来,收棋时再看棋局复盘,才发现陛下已经给她放了好几条淮澄河的水。
“好了,”谢定夷将那收好的棋盒一道给她,说:“归你了,回去再好好看吧,下回有把握了再找朕下。”
宁荷没有推辞,宝贝地抱着那盒棋,向谢定夷行礼告退,道:“多谢陛下。”
……
这边笑言暂歇,而远在梁安之外,沈淙也正跽坐在避雪渡廊之下,在漫天的风雪望着眼前一盘未尽的棋局。
这盘棋是上回在宫里没下完的,他向宁柏要了录页,回来后一点点的复原,每落一子,他都能想起当时的场景,想起近章宫中昏黄的灯火和时不时碰到自己指尖的那只手。
谢定夷的棋风又快又狠,还尤其喜欢出险招,每回他觉得自己要赢了,对方又猛然给他杀个回马枪,尔后又是一番僵持,似乎非要掏尽底牌、争个不死不休才算罢休,是以每回搏杀起来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结束。
只是二人下了那么多次棋,完完整整下完一次的还真不多,盖因谢定夷那人只喜欢未知的试探,一旦她看出了胜负就会觉得没意思,要不就罢手,要不就悔棋,他要是不让对方也不会强求,但后面她就会乱来。
这个乱来不止指棋局上的乱来,更兼有言行上的乱来,有时他正想得入迷呢,衣摆下就会伸进一只手,等他手中的棋子落定,身上早就被摸遍了,谢定夷也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身后。
他好不容易棋逢对手,正意犹未尽,哪里肯依她,硬是按住她的手,提醒道:“棋还没下完呢。”
谢定夷从后面亲他脖颈,说:“不想下了。”
“你又看出谁胜谁负了?”他躲了又躲,心里对这不上不下的棋局实在心痒,只好放软了声音,说:“你快好好下,下完再……”
他说不出什么浑话,那几个字在他唇齿间一晃就没影了,谢定夷没听真切,又见他对这棋局兴趣颇大,便故意拿来吊他,说:“再什么?让我怎么弄?”
他面红耳赤,双腿一下子夹紧了,说:“你快坐回去。”
谢定夷说:“没什么好下的了,再有三子你就输了。”
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占了上风,怎么都寻不出一丝要输的迹象,狐疑地看着她,说:“陛下不会自己要输了,故意诓我的吧。”
谢定夷笑出声,问:“那你要是三子之内输了该如何?”
他坚信自己不会输,便反问道:“那我要是赢了该如何?”
谢定夷含笑道:“你说。”
沈淙想了想,心跳加快了几分,凑到她脸旁小声说:“今晚听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紧张,毕竟要在平常,他肯定不会主动谈及床事上他要如何如何,可也许是彼时的气氛太好,兴致所至之下,他也大胆了一些,抬眼看着她的时候长睫轻垂在眼尾,显得既克制又温柔,甚至还有几分不那么明显的、勾人的无辜。
至少在谢定夷面前,沈淙很懂得利用他这张脸。
谢定夷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勾到,但还是顺着他的意说:“那我赢了就今晚听我的?”
沈淙见她一副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的样子,又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棋局,这才点头道:“可以。”
言罢,谢定夷没有第一时间坐回去,而是向前俯了俯身,沈淙正靠在她怀里,便自然而然地以为她要吻自己,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可吻没等到,等到的却是她温热的指背,对方从他身后的棋盒中拈了个棋子上来,笑着说:“赢了才可以亲哦。”
这显然是故意的,沈淙气闷,抿唇坐回去,暗暗发誓要杀她个片甲不留。
原以为谢定夷一副极有把握的样子,自己定然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可没想到三个来回下来,她并没有像她说得那样赢她,反而还在胶着,到第四子的时候轮他举棋不定了,看了她一眼才犹豫着放下去。
“你赢了,”谢定夷将棋子扔回棋罐里,笑道:“说罢,想要我怎么听你的。”
沈淙总觉得自己不该赢这么轻松,问:“陛下不是故意的吧?”
谢定夷故作高深,道:“你觉得呢?”
要说她是故意的,可他将这棋局看得明明白白,占上风的确实是自己,但要说她不是故意的,先前那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也不像作假,沈淙摸不透她的心思,有些恼了,说:“陛下没同我好好下。”
谢定夷有些莫名,说:“我怎么没同你好好下了?”
沈淙问:“你不是说你三子之内就能赢吗?”
谢定夷促狭地看着他,说:“你到底是想听我的,还是想我听你的?”
沈淙耳尖一红,色厉内荏道:“我是说棋!”
“好罢,”谢定夷坦白道:“确实是你赢了啊,我刚刚就是故意这么说的,怕自己输了太丢人。”
她那张嘴里没一句真话,沈淙不想再和她扯了,便径直道:“反正陛下输了。”
谢定夷应了一声,笑问:“然后呢?”
沈淙还记得她刚刚说赢了才能亲的话,容色冷淡地看着她,嘴里说得却是:“过来、亲我。”
谢定夷低笑出声,直接倾身越过棋桌,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扶住他的侧脸,又深又重地吻了下去。
舌尖缠着舌尖,□□着濡湿的软肉,直到柔软的红唇无意识地张开,露出水润的内里,谢定夷将他的失神看在眼里,继续慢条斯理地品尝他,直到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轻点……”
谢定夷依言放缓动作,从里退到外,含着他的下唇啄吻,沈淙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低吟,追上来,想继续刚才那个深切的吻,可舌尖却被她拦在了唇齿之外。
“说好听我的。”他总是被她的恶劣捉弄,有点委屈,睁开眼盯着她。
谢定夷说:“怎么没听你的,不是说轻点?”
“只是说轻点,没说不亲了,”沈淙环住她的脖颈,说:“抱我。”
谢定夷俯身过来,桌案上的棋子被她的衣摆扫过,乱成一团,劈里啪啦地落了一地,两个人在这玉振金声中再次缠到一起,毫无章法的濡吻很快挤出激烈的水声,柔软而脆弱的唇舌开始充血红肿,可即便这样也没有人回撤,始终紧密地黏在一起不肯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那相缠的舌尖才勉强分开,一缕银丝从二人唇间吐露,越拉越长,直到断开。
沈淙躺在她身下,发饰已经散得不成样子,乌发铺陈了一榻,正微张着唇瓣吐息,瓷白的牙齿,殷红的舌尖,以及没向深处的咽峡,谢定夷用手托住他的后脑,舌尖轻而易举地蹭到敏.感的上颚,换来一阵微不可察的颤抖。
“还亲么,”谢定夷问他,说:“接下去想干什么?”
沈淙觉得这和自己想得完全不一样,他想让对方听他的,只是不想在情事中被弄得那么狼狈,可现在她却把所有的主动权交到他手上,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嗫喏了几息,小声说:“……摸一下。”
三个字刚说出口,他就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冲顶了,一边耻于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一边又期待她的触碰,几乎是一眼都不敢看她,只别过脸盯着榻上竹编的纹理,直到自己的手被捉住,碰到一片温软的肌肤。
是他在摸她。
指尖被她带着感受她的身体,高低起伏,软硬交错,骨肉皮囊,瘢痕刻印,最后停在她脸侧,掌心被烙下了轻轻一吻。
感受到那个吻的一瞬间,沈淙眼里闪过一丝恍惚,身体一僵,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完了。
他蜷起膝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异样,可谢定夷又怎会不知,立刻按住他的膝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探了上去。
感觉到意料之中的触感,她便毫不留情地笑他,尾调轻扬,道:“好没用啊,静川。”
沈淙恼羞成怒,抬手环住她的脖颈,把脸死死地埋进了她怀里,闷声道:“很快就好了……不许说我。”
都是因为她他才这样的。
……
都是因为你。
谢定夷。
明明是青天白日,明明是帐中私话,可这回忆中堪称艳.情的一幕幕并没有让此刻的沈淙感觉到羞耻,反而有种无所谓的淡然,和过往的那些柔情和温馨一样,只是他用来思念和回忆的一部分。
许是和谢定夷待在一起久了吧。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轻轻弯起嘴角,抬头望着渡廊外漫天的大雪,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空洞的思念。
第54章
月底这日,梁安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初时只如细盐般悄悄洒落,轻易便隐没在喧闹市声和琳琅货色间,宿幕赟从官署迈步走出,熟悉的马车已经停在了往常的地方。
她拂去肩上浮雪,踩着车凳爬上车,拍拍车壁吩咐道:“走罢。”
那赶车的仆从应是,坐上车轸轻扯缰绳,从热闹的街市中穿行而过,然不过半刻,马车就缓缓地停了下来,宿幕赟掀帘一看,发现她将车停在了一座酒楼门口。
此楼唤做绕云萦水,是梁安城中最费钱的去处之一,宿幕赟每日从它门前经过,从未敢踏进一步。
正惊疑间,那驾车的仆从跳下了马车,走到窗边后微微欠身,道:“宣君,我们公子邀您一叙。”
公子?沈淙的人吗?
宿幕赟不管内事,家中的仆从人手从上至下全是沈淙一个人置办的,不过他不用外人,要是需要用人了让赵麟等人就从底下铺子中选出得用的便是了,这些后来入府的人多唤他府君,时弄雨和赵麟向来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未免在人前出错,在他成亲第二日便早早改了口,唯有一些插在暗处,不常见到,却又是跟着他从沈家过来的人,才会循着以前的习惯唤他公子。
府中的人手排布她也不大清楚,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来接她下值的人就会换一个,她只管认马车不管认人,如今乍闻此言,她的神情立刻严肃了起来,道:“有什么事不能在家中说?”
那人道:“既是不能在家中说的事,小的自然也不可能知晓,宣君请吧,我们公子等您多时了。”
宿幕赟将信将疑地下了车,想起沈淙走前叮嘱自己的那些话,心中闪过无数个关于阴谋阳谋的念头,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马车,似乎在确认此人到底是不是澈园的人。
那人看穿了她内心所想,弯唇笑了笑,先是示意绕云萦水的小厮将马车拉到后院,尔后又从怀中拿出一令牌递至她眼前,那上面刻着翻覆的纹样,确然是她见了无数次的沈氏族徽。
她勉强放下心,跟着此人迈步走入了酒楼。
一进门,便见楼中高山流水般的盛景—一一汪流水沿着迂回曲折的掇石从三层楼高的地方缓缓流下,跌入下方莲池中,池中烟雾缭绕,温暖如春,走近看了,才发现那颜色娇嫩的莲花竟是真的莲花,而那掇石却非真的掇石,而是一块块雕琢精细的墨玉。
她心中咋舌,面上却不敢露怯,跟着那人缓步迈上楼梯,绕过回廊,终于走到一个雅间门前。
门推开,沈淙正端坐在窗边饮茶,时弄玉立在他身后几步远,见宿幕赟进来,微微俯身行了个礼,转身走到了外间。
她走过去,在那小几旁跽坐下来,问:“有什么事不能在家里说?”
沈淙将凉好的热茶往她面前推了推,开门见山道:“你和萧辙如今到何种地步了?”
她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及萧辙,睁大眼睛茫然道:“什么……什么地步?”
沈淙道:“当年他来寻你的情景,你能在和我说一遍吗?”
宿幕赟的口中没由来的变得有几分干涩,心中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冰凉的指尖握住茶杯,低头啜饮了一口热茶,这才道:“就是……某日突然收到一份信,他和我言明了他家中的情况,说父母逝世,想来晋州散散心,问我可有时间陪他,昔年我家中也是骤然生变,我心生怜悯,也感概时移事易,所以便同意了。”
沈淙问:“你自来晋州之后就没搬过家么,他是如何知晓你住在何处的?”
宿幕赟道:“搬过,所以那信是先寄到我原先住的那条巷子的,见住的不是我,就交给我一个邻居,后来也是那邻居转交给的我。”
这倒也说得过去,沈淙道:“你继续说。”
宿幕赟道:“约莫半个月后,他就随一个商队来到了晋州,彼时我同你已经有了婚约,也无法和他叙旧太过,替他寻了个客栈后又在附近的酒楼用了一顿饭,后来又带他在岫云城中玩耍了两日,之后就没再见过了。”
“再然后,就是他来找我,说自己已经无处可去了,希望能在晋州停留一段时间,结果就被你撞见,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沈淙道:“我记得那日是你刚从沈家出去,隔了不到半条街,他就来突然出现来寻你了。”
宿幕赟细想了几息,道:“是,就是谈婚期那日,走出正门没多久他就突然冲到了我面前。”
谈定了婚期,那成亲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沈淙那时心中烦闷,就想着出门散散心,但又不想和宿幕赟一起,便等着她走之后才出门,结果就撞见了她和萧辙纠缠的那一幕。
不过就算不被沈淙撞上,那个距离也足够沈府门口的仆从看见,迟早还是会通知主家,不外乎是所有人都知道和只有一个人知道的区别。
见沈淙不语,宿幕赟心中有些惴惴,望过来的眼神很是不安,问:“他……有什么事吗?”
沈淙用指腹摩挲了一下温热的杯壁,反而先问道:“你喜欢他吗?”
宿幕赟不语,但眼神显然已经替她回答了。
当年宿家举家去往晋州只是因为母亲和朝中某些官员政见不合,官场倾轧下,母亲被迫离开了梁安,看似是外派的官职实际上却是贬谪,她面上看着豁达,心中却一直郁郁,到岫云城后便一头扎进了水利工事上,希望有一日能因政绩而风光回京,结果最后却因积劳成疾,猝然崩逝在晋州的一座水坝之上。
母亲死时正值冬日,父亲收到消息后前去为她收敛,在风雪中为她整衣敛容,因着水坝偏远,尸身无法及时送回城中,周围的下属和百姓便为她搭了一个简易的草庐遮挡风雪,父亲立在草庐之下泣不成声,脱下身上的棉衣试图暖热她的身体。
彼时,宿幕赟就站在人群中望着这一幕,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直到父亲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像是被惊雷炸碎了深思,双腿一软,跪在了寒冬腊月的雪地之中。
和沈家的旧事其实她一早便是知情的,但这些年母亲从来不去向以前的同僚求援,自然也不肯挟恩图报,可她并不是她母亲,并无那般高尚的情操,这条青云之路便是借着他人之手她也要攀附上去,将她母父都安安然然地带回
梁安。
钱、权,这些年沈氏帮了她太多,沈淙更是一个挑不出错的当家府君,在晋州时他助她斡旋官场,那些迎来送往的身后之事从来不用她多管,来到晋州时又借着乔迁之名开宴,助她尽快融入梁安,她也依二人成亲前的所约定的那样克制着心性,将他当作兄长或是朋友,从不越界一步。
同样的,比起出身世家大族的沈淙,萧辙和她才更像是同类人,自沈淙做主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后,她的心思也从一开始的疏离推拒到心生怜悯,再到最后的怜惜接纳——至少她和萧辙说得来话,在这几年中,在全部听命于沈淙的院子中,她缺这么一个说得来话的人。
二人的关系从有名无实到有名有实,萧辙也知道她的难处,向来都安分守己,柔顺体贴,在偌大的澈园中,就像一块无声的石头,默默地陪伴着她。
可现在……
“先前,因为我并不在乎此事,也怕对他关注太多引得你思虑,所以就没有对他多加查探,只让人弄清了他的籍策来处便也罢了,但前两日我又让人去了一趟菰州。”
沈淙将手边的文书往她面前推了推,道:“按你的说法,萧辙是昭熙三十年给你写信的,说他父母在去菰州进货时失足落水而亡,没过多久,他就来晋州找你了。”
宿幕赟道:“是。”
沈淙道:“可你自从八岁时和他分别始就没再和他见过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萧辙呢?”
听到这话,宿幕赟心中升腾起了震惊和恐惧,颤声问:“你什么意思?”
沈淙道:“意思就是,当年从梁安去往菰州的,并非只有萧家父母,还有萧辙自己。”
“两日前,我派人去了菰州,找到了当年他父母失足落水的地方,发现当年意外落水的并不只有两人,而是一整艘船都翻进了河中。”
他字句清晰,定定地看着她,缓声说道:“彼时正值春汛,菰州大雨,河水暴涨,梁安至菰州河段常有船只倾翻,萧家所在的船只共载十余人,最后只有三人逃生上岸,而同你青梅竹马,家住白水巷的那个萧辙,在那时便同他父母一起死了。”
“砰——”手边的茶杯骤然倒下,尚还冒着热气的水淌了满桌,宿幕赟猛然站起了身,死死地盯着沈淙,道:“你骗我……”
沈淙不语,将手中剩余的茶水喝完后,道:“我骗不骗你,你自己去仔细查查看就知道了。”
宿幕赟语无伦次地反驳道:“可是……可是他这些年也常回菰州,他还有族亲留在菰州,我同他一起回去过的!还有、还有信物,我们小时候的信物——两个木佩,是他父亲做的,我也见过!”
沈淙道:“我不知道你见的到底是谁,但我也派人去查了萧辙的族亲,得到的消息是自那年意外发生后,萧辙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当年去浮泽城为萧辙一家收殓的族叔也在回来不久后就去世了,说是在街上遇到几人斗殴,被其中一人失手丢出的物什击中后脑,当场身亡。”
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疑点和谋算沈淙不得而知,只知道那一家三口的尸骨如今正躺在浮泽城郊的山中,他命人为其置了棺椁,这才算是入土为安。
那个替他们收敛的族亲并未出钱将他们的尸身运回祖地,而是直接就地掩埋,拿着官府给的凭证和遗物去往了梁安,将萧家在白水巷的房屋铺子贱卖后回到菰州,结果就在回家路上遭到飞来横祸,死在离家两条街外的地方。”
“至于信物,很多东西都是可以伪造的,你仔细想想,是他先将信物给你看的,还是你先给他看的?”
“是……”
是她先给萧辙看的。
收到信不久,她就心血来潮,从陈年的旧物件中翻出了木佩,见面时还特地将此物带上,萧辙见了之后,可惜的说自己的东西都放在了客栈里,并没有随身携带。
宿幕赟的脑子一团乱,试图抓住他话中的漏洞反驳,可混乱的思绪连让她完整听过这段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理解,最后只能浑身发冷地问:“如果他不是萧辙……那他是谁?”
“我不知道,”沈淙摇头,说:“那时正值战时,陛下刚刚灭掉阙敕,百废待兴,很多太细小的东西也没记清楚,但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并非同你久别重逢的儿时玩伴,而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陌生人。”
相处多年,日日睡在一处的人自己却从来没有看清过,宿幕赟几欲作呕,指尖用力蜷缩着按住了心口,神情恍惚地重新坐了下来。
沈淙眼里闪过一丝不忍,道:“此事我同你说,是觉得你同他朝夕相对,或许能试探出来什么,若你还没准备好,这几日可以先住官署,等想定了再回来。”
宿幕赟沉默了几许,抬起掌心按住自己的额头,闷闷的声音从手臂后传出,问:“有没有可能……他只是个普通人?为了攀附权贵,或是什么,才这么做的。”
沈淙道:“你觉得呢?”
“原本按照律法,身死他乡之人若无人认领收敛,是由官府统一挪去当地的义庄,再给他们籍策所在的地方去信,落印销籍,但萧氏一家有人认领,那这封信自然就交给了此人。”
“原本那个替他们收敛的族亲应该将他们的符传等物带回梁安,然后去官府落印,证明萧辙一家已死,可此人贪财心虚,低价贱卖了房屋铺面后只想赶紧离开,结果横遭意外,自己先死了,没有手印和信物,萧辙一家在京便只记做了失踪,这种人在战时不算少,有些人去了边关便再也没有回来,官府也没法做到一个个查探。”
“你身边的这位萧辙来到梁安后,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去官府认领了身份,但因为家产已被贱卖,所以他向你哭诉无处可去,说自己不想回到菰州寄人篱下,希望你能收留他一段时间。”
“他手中拿着的是萧辙旧年的符传,并非官府重做,也并非伪装,他觉得他是怎么拿到的?还是你觉得那个族叔的死真的是意外?他能做到这样的地步,你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宿幕赟听完这些,面色灰白,声音艰涩道:“那你觉得……他顶替萧辙身份到我身边,是为了什么目的?”
沈淙道:“往好了想,是宿家或是沈家的仇敌安排的,想要探知什么消息。”
这还是好了想?宿幕赟望着他,哑声道:“那往坏处想呢?”
沈淙想起那日回家时萧辙试探性的询问,沉声道:“往坏处想……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中梁人。”
第55章
萧辙的身份,沈淙还在暗中查探,暂无确切的定论,如果宿幕赟能从他身上试探出来什么是最好,毕竟身为枕边人,能看见的东西总要比别人多些,但若是不行,他也没法强迫她,只盼她不要露出马脚。
“回府后人多眼杂,还有一事,今日也一并与你说了。”
沈淙看向面前神思不瞩的人,声音平静的好似只是谈及寻常小事,可口中说得却是:“待此局稍定后,你同我回趟晋州,去官府落契和离。”
他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字句斩钉截铁,宿幕赟听清他的话,眼里的震惊不比刚刚得知萧辙有问题时少分毫,扶在桌案边的手猛然握紧,道:“什么……和离,为何?这几年我们不是都好好的?”
沈淙定定地看向她,说:“我和……”
“沈淙!”短短两个字,她就像是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扬声打断他的话,向来平和柔善的眸光中竟多了几分锐利,毫不相让地和他对视。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沈淙没有惊讶,淡声陈述道:“那日你看见了。”
那天,就是沈济来的第一日,她出于礼节来他院中和沈济用饭,事后还在他房中待了一会儿才离去,等她走后,沈淙才发现谢定夷给自己的那枚玉佩正躺在妆台上,并未收起。
这枚玉佩是谢定夷常戴的,上面还有凤居云纹,但凡是多面圣两次的人都会看见,如今骤然
出现在了一个臣子的房内,是个人都会多想。
沈淙那时并不确定宿幕赟是否注意到了,毕竟她从来没有多问一句,在他面前也没与表现出丝毫异样,他更不可能主动问及,是以便当不知,如今看来,她想是早已发现了端倪。
“那是……陛下——”她连声音都在颤抖,勉强缓了口气,道:“陛下向来无拘,若你是被逼的……”
“你当如何?”沈淙道:“辞官回晋州?还是为了我和陛下对着干?”
他看着宿幕赟蠕动的双唇,等了两息,道:“你都没法做到。”
“你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重回梁安,我也不会为一己私利让你为我放弃什么,更何况陛下也并没有逼我,一开始、我确实不愿,但若不是她,或许连开始都不会有。”
若那人不是谢定夷,他要么赌上整个沈家去抗旨,要么就以死明志,绝不会有第三种可能,更不会在这种毫无名分的情况下看着自己一步步沦陷,孤注一掷地付出身体和全部的真心。
“可那是陛下,”宿幕赟哑声,语气格外不解,道:“后宫这么多人,静川,你当时和我成亲是为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为了少年时最渴望的那一点点自由。
……可现在,这一点自由和离开谢定夷比起来,甚至已经失去了放上杆秤相较的资格。
如果一开始他就拒绝了她,今日或许就不会生出那么多不该有的妄想,但偏偏那一夜他心生野火,给出了那般模棱两可的回答。
世家大族,何来真心?
是啊,他本该权衡利弊,小心计量的真心和信任,如今已经全都剖开了来,还未彻底送出去就已经滚热得要烫伤自己。
“我不在乎了,”沈淙轻声说:“一辈子就这样也没关系,不管她……”未说完的话像香灰一样骤然断了,随即是一声模糊的轻叹,等了一会儿,他才又道:“总之……早点和离对你我都好。”
宿幕赟无言以对,沉默几许,道:“沈家不会同意的,你能保证陛下会昭告天下,下旨让你进宫吗?”
况且就算和离了,他也曾是她臣子的夫君,光这一个身份就足够礼官写上百八十份奏折了,即使谢定夷不在乎,最重声望和美名的沈氏也不会不在乎。
但沈淙只是露出一个苦笑,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天地,第一次说出带有这么逃避意味的话,道:“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吧,今时今刻……我不作他想。”
……
宿幕赟离开后,沈淙又在酒楼中坐了一会儿,床外风雪依旧,丝毫没有平缓的迹象,一旁的赵麟见他神色不愉,轻声提醒道:“府君别望太久了,仔细眼睛。”
沈淙嗯了一声,把玩着手中的空茶杯,问:“弄雨回来了吗?”
未等赵麟答话,廊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弄雨得到回应,启门而入,边走边道:“府君,东西取回来了。”
弄雨奉命去梁安的广盛行取沈淙要的东西,原以为是像往常一样的信笺等物,却没想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拿在手里颇有重量。
沈淙似乎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伸手接过来后先道:“去备马吧,等会儿就回去。”
二人应是,结伴走出了房门,一人守在门外,一人下去备车备马。
那盒子不算精致,外观古朴,木色的盒身上隐隐缀着暗纹,沈淙小心地翻起盒盖,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柄匕首。
拿在手中,不过尺余长,但能看出通体精工细作,其刀鞘以沉香木雕就,温润如玉,鞘口嵌金,金上錾有流云走龙的纹样,细若发丝,丝丝清晰。
抽刃出鞘,寒光乍现,刀刃细长而略弯,锋利之处薄如蝉翼,银光中隐隐泛出一模淡蓝,在天光下宛若水波流转。
细细看去,那脊上还刻着细小的铭文,自柄至刃,刻着……静川?
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又拿近细看,发现确实是这两个字无疑。
视线回到盒中,那托着匕首下的绒布下压着两封信笺,上面的一封似乎是旧信,已经被拆开了,他抽出一看,发现是之前自己写给谢定夷的那一封,只是如今那洁净的信纸上多了一个灰扑扑的手印。
他无奈垂眼,伸手拿起另一封信。
说是信,还不如说一张纸,只随意一折就放在了其中,沈淙指尖一动,纸页展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落入眼帘——我做的。
沈淙心里一动,说不清最先涌上来的是什么感觉,明明想笑,眼眶却蓦得湿润了。
————————————————
一直到翻过正月,淮平也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大风大雪甚至比腊月来得更勤了些,谢定夷领着那两万兵马守着归余城,粮草一日少至一日。
半月前,西羌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攻城,到今日已有十余战,城楼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河,城内折损十之二三。
二月十五这日,白日里呼啸了一夜的冬风仍在肆虐,隔着营帐听来宛若百鬼夜嚎,谢定夷于傍晚时分见寒风未停便觉西羌又要动手,此刻也未在营帐安睡,而是披甲执剑走上了城墙。
贺穗、宁荷二人领兵列阵与城门之外,已是严阵以待,高观澜、何甫江、汤誉则领余下后援立于城墙之下,只等一声令下便开门迎敌。
约莫半刻钟后,远方隐隐出现了一团火光,谢定夷凝目细看,心中暗道:要来了。
归余城和西羌的城池乌洛浑以一座葑芜山相隔,此山既有高山也有沟谷,半山腰下遍布草场,便于放牧,当年西羌和燕济争得最多的就是这片草场的归属,后来燕济落到中梁手中,西羌更是明确提出了要以此山作为二国的分界线,将葑芜草场的一大半划入了自己的地盘。
二国之间,除了草场上的一片疏林遮挡,再无其他。
随着火光愈发逼近,大地也隐隐传来了震动声,不知到底有多少人马在冲锋,左右两侧的望楼正用力敲响了警钟,营帐内一瞬间灯火通明。
最先能看清的是云梯和攻车的轮廓,火红的战旗左右挥舞,战鼓之声几近震天。
望不到边际的黑影吞噬了雪地和疏林,裹挟着磅礴的气势滚滚而来,谢定夷抽出一支长箭,微微抬手,身侧战旗立刻高举,下一息,整齐划一的举弓声传来,无数箭簇已在弦上。
近了、更近了——寒风不知从何方吹来,卷着雪末和冰冷的杀意,将身后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谢定夷往前迈出半步,挺直脊背,缓缓拉开那紧绷的弓弦。
冰冷的目光迅速穿过飞扬的雪尘和混乱的人潮,犹如寒刀般锁住了敌军最前方的一员偏将,那人覆着口鼻,身披银麟重甲高坐马上,手中执一长枪,正一马当先地朝城门冲来。
一瞬间,四周声浪仿佛沉寂,谢定夷紧盯那人双目,屈臂用力,腕骨崩出冷硬的轮廓,肩背平稳如山岳。
“咻——”拉至满月的弓弦骤然泄力,闪着银光的寒箭在空中拖出一道气流,撕裂寒风,相差无几的时间中,有一支箭比她更快地冲了出去,直贯马首,那敌将早已察觉,举起长枪用力一挥,将那长箭打至一旁,然而还未等他收势,第二支箭矢就从前方追来,扑哧一声从左眼没入。
刹那间,鲜血如泉涌般飞溅,那敌将犹如被大锤砸中般从马上坠下,还未察觉到痛意就被身后的无法收势的千军万马吞噬其中,再无转圜。
这一箭穿云而过,战鼓应声而起,站在千军阵前的贺穗举刀大喝,道:“杀——”
一时
间,旌旗如林,鼓声雷动,骑兵披挂铁甲,如巨流奔涌,连绵不绝,随着一声长号响起,金戈霎时交鸣,千弩劲发,矢雨蔽空,甲碎骨裂,铁流未止,矛杆应声而折者不知凡几。
铁骑如潮,锋矢破阵,前列步卒咬牙迎敌,将手中长矛刺向马腹,羌兵坠地犹挥刀滚进,直扑盾墙,战马悲嘶仆倒,铁蹄犹自踢踏,搅乱阵脚。
“顶住!”不知是谁大喝了一声,肩抵巨盾,足陷雪泥,上方马槊劈落,盾面麟甲火星四溅,裂缝骤生,数面巨盾应声而随,盾后兵卒胸骨尽碎,口喷鲜血,然其槊未收,几柄长戈便如毒蛇般从缝隙间探出,自各方贯其肋下,那羌兵怒目圆睁,吼声未绝,轰然坠马。
“开城门!”
随着一声令下,城后援军也如利剑般刺出,谢定夷冲锋在前,青麟剑削铁如泥,所过之处皆不留行,一人一马在枪林箭雨中掠雪疾奔,铁蹄扬起血泥冰渣。
鲜血很快沾湿了她的肩膀,剑刃上的冰屑结着血块,杀人,躲箭,随着叮啷一声,一支冷箭从盔边划过,划破了她的额角。
战鼓连震,风雪卷甲,血腥在寒风中扩散如雾,忽然之间,左侧传来一阵混乱,谢定夷侧目一看,想要奔马赶往,几骑重兵立刻朝她逼近,马槊一挥,直冲她眼前而来。
谢定夷身形一沉,不退反近,拉紧缰绳用力夹击马腹,身下踏星纵身扬蹄,手中长剑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斜斩而去,那兵卒惊惧惨叫,来不及举盾就被劈到在雪地里。
她一人一骑,力挡数十骑冲锋,身后亲卫环绕,死守阵地,大雪又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落在她的睫上,她却仿若未觉,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利剑刺入骨肉的声音。
雪尘弥漫间,唯闻金戈哀鸣之声,战鼓擂擂,一寸寸地压紧天地。
……
自这日一战起,西羌未在停止攻势,似乎誓要拿下此城,一波波兵卒如潮水般向起翻涌而来,一夜之间不知带走多少性命。
谢定夷领兵死守五日,越到后面西羌就越急躁,几乎没有间歇,直到第六日,西羌皇帝淳于通亲自带着辎重出现在了城下营中,砲石车的巨影渐渐逼近,停在了城楼不远处。
砲石车是攻城利器,到如今这境况,再死守不过是徒增伤亡,趁着敌军还未装载砲石,谢定夷想都未想,直接奔下城楼,翻身上马,对着城内大军喝道:“撤退!”
身侧的旗官立刻挥旗集结众人,余下的兵卒整军备马,纵横列队跟在谢定夷身后,就在大军刚刚奔出营地范围之时,数十块裹着油布、熊熊燃烧的巨大砲石就拖着浓烟,如同天外来石般从天而降
那一个个庞然大物砸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上,将坚固的石砖轻易崩裂,一段城墙直接被砸开豁口,浓烟的烈火阻隔了两军对望的视线。
西羌军中响起了震天的号角声,似在吹响胜利的前奏。
二月廿一,淮平归余城破,自领兵来几乎未尝败绩的承平帝领军后撤百余里,进入了蕴城境内,军情传回梁安,朝野哗然。
第56章
一直到砲石火光散尽,淳于通才领兵从城墙豁口处踏入归余城,城中的景象和她想得大差不差,各方营帐都已成一片废墟,然越往深走,才越发觉出不对劲来——原本应该住满百姓或兵卒的街巷内此刻空无一人,整个归余城宛若一个空城。
淳于通眉头紧皱,随手指着街上的一家铺面,下令道:“砸开。”
两旁的下属一听,立刻持械下马,毫不犹豫地朝那木门砸去,雪光照亮屋内的陈设,隐约能看出是一家药材铺,但里面的东西已经清空,就连药柜里的药材也丝毫不剩。
连砸了几个铺面,都是这样的境况,一看就不是几日内匆匆离开的,定然早就开始准备了。
难道谢定夷早就想定了要放弃此城?
那她为何还要死守这么多天。
她怎么想都想不通,又叫人去搜军营内的粮仓,得到的结果也是一样,里面只剩下几十袋粟米,还不够大军一餐饭。
“还有营帐,有许多是从我们先前作伪的前锋营搬来的,丝毫未变,还有一些也老旧了,很是单薄,并无挡风防御之效,且因为大部分都被砲石砸坏了,所以没法从数量中辨出来到底有多少人。”
谢定夷打仗最爱虚晃一枪,实实虚虚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不留神就踏入了她为你备好的陷阱中,淳于通实在不敢妄下定论,只先命人收拾战场,退出城外安营扎寨。
待安顿好,后方的吾丘寅也来到了营地之中,见帐中众人齐坐,淳于通又神色严肃,便道:“不是攻下城池了吗?陛下为何还是这般苦恼?”
淳于通见到他,按住桌沿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归余城是空城。”
他们浪费了那么多兵力,重械,武器,打下来一个空城。
城内毫无粮草、重械,甚至连能勉强当作战利的东西都找不到。
想到这一点,淳于通气得笑出声,抚掌道:“我总算知道她为什么能打下燕济了。”
吾丘寅问:“陛下还要继续攻城吗?”
淳于通道:“攻,为何不攻?今日已是廿二,不出十日,淮澄河化,中梁战船日行千里,你让我如何抵御?”
吾丘寅道:“以中梁如今的境况,无法齐调二十万水师。”
淳于通道:“战船居水而上,西羌水地不丰,砲石船可直接于护城河下攻城,西羌无力阻之,待淮澄河拿下,东境十六州被拦……丞相大人,没粮草的就是我了。”
吾丘寅何曾将西羌的命运放在心上,他满心满眼的只有复国,只不过暂时和她当了同路人而已。
闻言,吾丘寅极力劝阻,道:“陛下,中梁后备不足,只要您多等上几日……”
“你如何得知她后备不足?”淳于通打断他,说:“我手中的消息,说的可是她后备有余,再支撑数月不是问题。”
吾丘寅不知她的消息是何处来的,眼中闪过一丝怀疑的光芒,斩钉截铁道:“臣手中的消息绝对不会有问题。”
淳于通道:“军备辎重可是机密,具体明细能有几个人看到?丞相想让我信你,至少得和我坦诚以待吧?”
吾丘寅眯了眯眼,沉默几许才像是下定决心,余光扫视周围众人,道:“臣可以告诉陛下。”
淳于通挥手屏退众人,道:“你们先下去。”
众人应是,直到帐内只剩下二人,吾丘寅才吐出一口浊气,缓声道:“臣有一爱子,容貌出众,当年阙敕城破时被暂时安置在了昔年燕济南境的一个州府,如今应该唤作庆云邑的地方。”
“后因情势急转,臣需联系旧部,就安排人将幼子送往了晋州,此地有我们一个暗桩,唤作尘阅楼,颇受当地权贵光顾。”
“彼时,中梁太子谢持正于晋州,也常来此地,臣知晓后,便向她身边安插了人手。”
淳于通笑了笑,说:“你把你儿子安排到谢持身边做侍了?”
她话里话外的轻蔑和可笑藏都藏不住,吾丘寅隐忍几息,道:“亡国之人,有何气节可言。”
淳于通道:“也不必将自己说得这么可怜,你们阙敕的皇帝不就是被你逼死的吗?死前还写下了传位诏书,将皇位予以幼子,允你摄政监国。”
吾丘寅垂目不语,良久才道:“只要陛下信我,中梁必灭。”
淳于通面上看不出情绪,心中却冷嗤道:我若信你,西羌也活不了。
……
待吾丘寅走出帐外,一直跟随他的亲卫立刻走上了前来,回头望了一眼西羌的中军大帐,压低声音道:“大人,已经安排好了,淳于通进攻当日我们就走。”
吾丘寅轻应一声,看着远处白茫茫一片的雪山,道:“梁安有其它消息吗?”
亲卫道:“暂无,风平浪静得很。”
“很快就要不平静了,”他拢紧身上氅衣,道:“区区六年,谢定夷就想将阙敕收归己用,简直是异想天开。”
亲卫问:“大人既早有计划,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同西羌皇帝周旋这么久?”
吾丘寅道:“单靠阙敕那点兵力不足以反中梁,还需有人牵制,西羌兵马还算有点用处,淳于通也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她想要开疆扩土,倒不如为我一用。”
他怎会不知淳于通不信任他,但正是因为淳于通的不信任,所以他才有可乘之机,这些日子他一直以一副亡国之人忍辱负重的模样与她周旋,建言献策,但其实除了那前锋营寨一战外,淳于通其余时候并没有听他的。
那夜,若是那个埋伏的暗桩并没有被中梁的探子发现,他也会弄出点动静提醒他们,只要谢定夷够聪明,就能将计就计,而前锋营寨埋伏不成,淳于通对他的不信任和疑
心就会更重,越不让她攻城,她就越觉得自己另有打算。
最后的结果也如他所料,谢定夷并没有让他失望。
只有淳于通被激怒,放开手脚,同中梁殊死搏斗,他才能从后方给中梁致命一击,渔翁得利。
这场以天下为谋的棋局如今只下到中盘,看似螳螂者或许正中他人之谋,窥视黄雀者未毕不是别人眼中的猎物,局中人自道掌控全局,局外人却早已落子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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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兵败归余城的消息传回梁安,率先拿到军报的是武凤弦。
一目十行地看完文书后,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忧虑,率先问道:“陛下呢?有没有受伤?”
那传信的兵卒道:“陛下无事。”
他松了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急召还在梁安的武将进宫议事,谢持得知消息,也匆匆赶来,刚一进殿便问道:“父君,母皇没事吧?”
“无事,”武凤弦看都没看她一眼,简略答过后便对着殿中几名武将道:“当务之急是派兵增援,再过几日水路就畅通了,或是岱州,或是沣州,此二州临海,水师最为强悍,不日调兵,开春前正好能赶上。”
殿中一武将听罢,道:“如今境况危急,战线退至蕴城,从岱、沣二州调兵少说也要半月有余,若是西羌发起攻势,恐怕赶不上。”
武凤弦道:“那就从灵州调,至少要先稳住局势。”
谢定夷走前,除了将梁安的布防军交给了方青崖外,也将灵州和镜浦的兵权交给了武凤弦,以免出现什么意外难以及时调兵,让他作为后援支撑。
另一武将闻言,道:“西羌重骑强悍,区区步卒恐怕无法抵御,最后或许还是得动用水师。”
武凤弦道:“至多不过半月,水路一定会通,先安排镜浦水师整军待命,待时机成熟,直接顺河而下,增援淮平。”
“宋萦州,许行轶,你们二人领我之命速去镜浦领兵,整装待命,张燮,你即日启程,领灵州一万步卒增援淮平,务必要保下蕴城,护陛下安然无恙!”
在场被点到名字的三人立刻抱拳行礼,中气十足地应道:“是!”
……
短短半月,淮平局势几番反转,似绞丝之线,盘结缠绕,令人目不暇接。
初时,归余城失守,数万西羌铁骑自西南而入,承平帝亲率残兵退守蕴城,自守固防,意图固壁清野,等待时机。然而不过三日,西羌大军休整未久,再次集结攻势,砲石连发,声震十里。中梁军久战疲敝,加之辎重供应不继,被迫弃守,再次退走。
至此,西羌势若破竹,追敌不舍,一路穷追数十里,最终将中梁残军围堵至淮澄河畔将。
彼时黄昏将至,暮色四合,朔风凛冽如刃。
中梁军仅余五千兵马,身披寒甲、甲上尽是霜雪,衣襟早已破碎,战马气喘如牛,兵士步履维艰。敌近于后,退无可退。
谢定夷听到后方重骑震动之声,静静地看着前方冰河,等待片刻后,果断下令道:“渡河吧。”
随着她一声令下,五千兵马立刻踏上冰面,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河水中央,然而追至河畔西羌大军并未疾行,而是缓缓勒马,停在了岸边。
“陛下,不追吗?”
听到身侧的疾问,淳于通心中疑虑,冷声道:“如今已近三月,冰面就算不化,也支撑不了重骑前行。”
眼见中梁残兵就要逃走,淳于通死死盯着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对身侧一副将下令道:“你,领兵渡河,我们沿河岸追,淮澄河每隔数里都有桥梁,从那围追堵截。”
那副将得令,立刻挥旗命自己麾下的三千兵卒跟上,试探性地骑马踏上了冰河。
河面未碎。
见那一队人马开始渡河,淳于通也不再耽搁,领着主力快速往岸边走,然而未及百步,耳边忽然传来了冰裂之声,她心下一跳,疑心是身后传来的,可回头一看,那渡河的三千人马已经顺利地行至岸边,正策马追击中梁。
下一息,身.下战马突然扬蹄惊嘶,淳于通来不及勒马就感觉身下一空,水声骤起,千钧一发之际,她迅速提气,踩着马背纵身一跃,落至身侧一副将的马上,然而这一人一马也未逃厄运,随着冰裂之声愈发明显,整列军队如被切断腰脊,一茬接着一茬地跌入了水中,水声哀声霎时四起。
人马落水,甲重者沉,轻者亦被冻透,手脚僵直,来不及挣扎便已失力而亡。
见西羌兵马中计,一直观察着对岸形势的谢定夷立刻勒马,遣出信烟三道,召出两侧伏兵,瞬间敌我局势反转,飞矢如雨而下,趁敌军大乱之机取其性命,河面上残兵求生未果,岸边先手的那三千兵卒也已被围堵,狼狈之态惨不忍睹。
河面之上,淳于通已经解开全身重甲,抱着一块浮冰尽力向岸边凫去,被身后还未涉水的兵卒救起。
再次站在岸上,她才勉强看清那冰面的端倪——中梁不知何时采冰换路,在东侧挖出了一道河弯,引水其上,凝了薄薄一层冰,但那一层冰下面全是结实的泥土,反而是原冰面上铺满了落叶和浮雪,将其伪装成了实路!
明知谢定夷最爱用这虚虚实实的招数,竟然还是中计了!
她心中憾恨,同时也反应过来先前归余空城也不过是她佯败,为的就将她引入今日陷阱,顿时怒恨横生,起了杀心,但当下军心已乱,前锋尽丧,后军退路亦阻,她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咬牙下令未涉河者即刻撤退,调回中军,强行突围。
第57章
陆地之上,重骑毕竟难敌,谢定夷也怕彻底激起淳于通的血性,让她领兵背水一战,是以没有咬死敌军,而是网开一面,只夺回归余城后便没再往前,命余众集结休整,等待援军。
待走入归余城的营帐,那如潮水般的疲惫感才从身体深处涌上来,谢定夷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硬是抵着剑鞘站住了,身后有谁掀帘,三步并两步走到自己身边,伸手扶住她,焦急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谢定夷尽力平缓呼吸,道:“无事,你去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纫秋向来听她的话,只道她有事要做,不便被外人知晓,立刻应声,持械走出营帐,尽职尽责地守在了门口。
见那帐帘落下,谢定夷才勉强松了口气,拖着脚步走到屏风后的床边,抬手为自己卸下沉重的盔甲。
待身上只余暗红色的军袍,昏黄的烛火才照出她左臂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内衫已经被血黏得发紧。
被西羌穷追数十里,中间还经历了两场鏖战,这才勉强走脱,将他们引入了陷阱,这其中艰辛并非三两句话就能概括完,谢定夷身为主帅,阵前必须一马当先,才能有兵卒前赴后继,身上的伤也正是鏖战之时被一名溃将猝然反扑所伤,刀刃斜斜地刺入左臂,划
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僵持、退缩多日,一朝反攻,士气初振,未免动摇军心,她不能在大军面前表现出丝毫软弱,更何况如今未参战的医官都还在后方,再快也要后半夜才能赶到此城,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不如自己先处理。
动手之前,她备好了要用的东西,曲针,桑白皮线,止血药粉——最后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寻了个布条裹住刀鞘,咬在口中,这才单手褪去里衣,一层又一层,直到那处伤口曝露出来。
天气寒凉,她受伤不久后就寻了个机会扎紧了手臂,又用臂缚按紧,如今血已经止得差不多了,只是伤口边缘翻卷,简直像是被野兽的利齿啃噬过,周围泛着触目惊心的暗红和肿胀。
她将床边的箱子拖到自己手边,从箱中取出一柄细刃,放在炭火上烧红后迅速浸入药酒冷却,随后便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那尖锐的刀尖将凝在伤口周边的死肉一点点割去。
手臂不容掩饰地痉挛了一瞬,鲜血再次涌出,随着她的膝盖蜿蜒而下,落在地面,发出轻不可闻的滴答声。
痛意汹涌,几近麻木,像是有火在骨缝里烧,她努力克制着指尖的颤抖,脸色发白,额角早就凝出了一层细汗。
终于,沾血的刀刃被丢至一旁,包着药粉的干净纱布用力卷上了手臂,药粉接触到伤口的一瞬间,那令人窒息的灼痛感像是要把整只手臂从里到外生生烧透,谢定夷不敢停手,卷了薄薄两层后又迅速洒了一层药粉,这才倾身继续往下缠。
几乎是缠一圈,那鲜血就透出来一层,紧得几乎勒住了呼吸,谢定夷低低喘着气,像是一头压抑着野性的猎豹。
末了,她滚了滚干涩的喉咙,靠着床头平复呼吸,几息后,她继续咬紧匕首,拔出了刀鞘,握刀割断了纱布。
灯影晃了晃,照亮了她的苍白的脸,她垂眼看了一眼自己右手沾满血的掌心,久久都没有动作,只是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额上冷汗淌下,染湿鬓发,她抬手擦去,将身侧的那盏烛火拨得更亮了些。
外头是将士们的欢呼与歌唱,隐约能听到齐声响起的战歌。
“……边雪没马蹄,霜重山寒,孤月如弯钩,照我甲冠……风随旌旗转,云卷天宽,夜静白雪落,马不敢安……”
谢定夷听着歌声,仰面躺倒在床上,望着帐顶,突然露出一个畅意的笑容。
许久之后,一道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跟着帐外的齐声高歌重叠在了一起。
“浮光照我刃,星隐夜残,不闻笛声响,空对长关……此身如潜影,随月行南,血洒寒铁冷,魂系梁安。”
“黄尘吞远道,梦短无常,鼓角断归期,只为河山……若问归期日,遥指孤丸,心如明月镜,不顾身后寒……”
“心如明月镜,势扫九州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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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十,天气回暖,淮澄河终于破冰,中梁不再处处受制,一反先前僵持温吞之态,主动出兵攻城。
谢定夷顺应武凤弦的安排,将灵州和镜浦的水师调了上来。随着辎重补足,中梁的攻势愈发猛烈,于开春前拿下了与淮平接壤的乌浑洛。
此后趁着水师得用,得以顺流而下,一举夺回了原属昭矩的东境十六州,阻断了西羌大半粮草运送。
然西羌厚积薄发,虽然损失了大半精锐,却靠着开春后各地草场渐丰,依旧得以支撑,一连三月,两国都在淮澄河两岸僵持,暂呈胶着之态。
正当中梁的大半兵力被牵制在西羌时,国内突然民乱四起,阙敕叛党又有复苏迹象,于敕阳关、阙州、遗川等地策动民心,散播谣言,一说承平帝穷兵黩武,边关久战,民困于征,二以妖言惑众,道天象异常,星宿暗淡,天命将移,三道中梁后备不足,朝廷入不敷出,承平之年不日而崩。
这些谣言从大街小巷中最不起眼的商贩、乞儿、客商口中传起,渐渐成了风气,许多阙敕旧民因此被煽动,归附叛军,形成了一支不小的队伍,扬言要灭中梁,复旧国。
……
内忧外患之下,蓄谋已久的吾丘寅带着年仅七岁的阙敕皇子公仪衡出现在了人前,为这烧得正旺的烈火添了一把柴,以旧国皇室血脉为介,叛军愈发嚣张,甚至开始鼓动原东宛、昭矩、燕济的旧民和世家权贵谋反,各地纷争四起,世家态度不一而足。
面对这样的情况,朝中一时间拿不出一个得用的章程来,盖因叛军所利用的本就是百姓,强行镇压只能激化,但若让地方官员安抚——若那些官员本就是中梁人就罢了,就怕是陛下登基后各地考上来的,如今事态正烈,有不少原是阙敕人的官员甚至还被策反了,是以朝中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
六月之初,早荷含苞,梁安初显暑热,沈淙昨日向宫中递了拜帖,今日终于得了宣召。
踏进松月阁,武凤弦正拧眉坐在书桌后,看脸色并不轻松,应该也是被东境的内乱搅得焦头烂额。
见到沈淙,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却又不得不隐忍,问:“沈府君求见本宫多时,是有何要事吗?”
若非不得已,沈淙也不想见他,声音冷凝如冰,道:“东境内乱,殿下难道视而不见吗?”
武凤弦拧眉,冷笑道:“你有何身份来同本宫议政?”
沈淙不卑不亢,道:“就因为叛军策反了几个阙敕官员,殿下就将所有原为阙敕人的官员全都罢免在家,此法是否过于简单粗暴了?除了激化各方矛盾还能得到什么?”
武凤弦推着四轮车走出桌后,道:“本宫说了,你没资格站在此处议政,本宫手握监国之权,无论如何也会为陛下守好后方。”
“监国之权在太子殿下的手上,”沈淙冷声反驳道:“在太子、和余尚书的手上,贵君如今手握大权不放,不觉得自己擅专太过了吗?”
“放肆!”武凤弦道:“你当真以为只要陛下宠爱你本宫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沈淙丝毫不惧,反而道:“殿下大可以试试,看陛下偏帮谁人。”
见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武凤弦心中愈发嫉恨,沉默几息,勉强克制住心中的情绪,冷声骂道:“不过是个放浪形骸的贱人,陛下也只不过是为你皮囊所获,此际过后,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沈淙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骂,一时间愣在了原地,心中各种情绪轮番涌现——若非此人他不能动,现在赵麟就已经割去他的舌头了。
可他今日来不是同武凤弦争风吃醋的,而是为了更重要的事,隐忍了几息,他愣是咽下了这口气,迅速道:“东境内乱,为今之计除了让各方官员安抚民心外,最重要的是稳固各地的世家权贵,不论谁得势,这些世家首要的就是保全自己,所以必须让他们知道只有六国一统才能保他们百年安定,阙敕复辟对他们并无好处。”
“百年来沈氏固守晋州,并无站队,可以以第三方势力牵这个头,但是光有沈氏没用,必须还有别的世家响应,陛下后宫中,昭平温氏和巽州何氏等都是当地大族,你必须说服他们策应,言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温何等人已成陛下侍君,不能公开出面,显得太过偏帮,但世家与世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以让他们暗中联络姻亲或世交,只要拢住先手,共说一话,后面那些人自然会见风使舵,不再摇摆不定,等世家定下来,大部分百姓就定了,届时再派兵镇压,叛军便如一盘散沙。”
他一口气说完,目光沉沉地看着武凤弦,许久之后才听见他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沈淙脸色一僵,心中大骂他蠢货,也不想再与这种人多说了,直接转身欲走,却听武凤弦扬声道:“是陛下让你来寻我的吗?”
他说得没错,确实是谢定夷同他说了让他有事来找武凤弦,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料到了今日之事,想起谢定夷对此人的信任,他心中愈发委屈酸涩——真是够了,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骂过。
可谢定夷如今还在北地征战,多受一点波折就多一份危险,他也只能顾全大局,忍住心中密密麻麻的刺痛,侧身瞥向武凤弦,撑住脸色,尽量平静道:“是。”
得到确切的回应,武凤弦神色几变,最终缓和了语气,转而答应道:“我会说服他们的。”
……
一直到回到家中,沈淙心中的那口气还没顺下去,耳边一直在反复响起武凤弦骂自己的那句话,满脑子都是:他居然骂我?他居然敢骂我?
他原本心中是不在意武凤弦的,毕竟他并不是因为被谢定夷所喜才入得宫,形貌在后宫众人中也不算出挑,甚至年龄也比谢定夷还大了两岁……他当时就应该骂回去的!
他心中郁气难纾,委屈更甚,回到房中看到桌上谢定夷写的那封旧信更是生气,伸手拿起就想要从中撕开,结果还没用力就又后悔了,一掌将其拍回桌上,低头一看,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上不知何时晕开了两笔,伸手一摸眼尾,果然又是一手水。
哭什么哭,她又不知道,也不会心疼你!
他在心里骂自己,重新拿出一张空白的纸,拿起笔蘸饱了墨,墨汁浓黑,同眼泪一起落在了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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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信寄出去后,沈淙也命赵麟等人整装,准备等得到武凤弦消息后就回晋州主事,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图川,谢定夷也正趁天光未破、江面起雾之时举兵攻城。
三万水师自淮澄河支流浮岳江顺流而下,舰帆如林,桨声如浪,谢定夷披甲立于主舰船头,身后披风猎猎。
与图川接壤的图朔是西羌水路交汇的咽喉要塞,得以控江锁路,若能拔之,就能彻底断绝其南境粮道,使其南线难以寸进,只能退守都城。
见船舰已差不多快到其望楼观测的范围,谢定夷立刻俯身蹲下,凝目盯着那高耸的城楼,曲起两指放入口中,吹出了一段尖哨。
很快,左右两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回应,浆声渐渐停了下来,水师借着掩映的雾气悄然向城池靠近,静若游于水下的潜蛇。
“弓阵!蓄势——放!”随着一声大喝,船舰几乎已近城楼之下,那望楼之上总算发现,正要敲钟警示,如雨的流火箭矢瞬间划破雾气,落向了城门箭楼之上。
趁着火光乍起、城防顿乱,砲石船也已经开动,第一枚砲石精准的砸向了案边连桥处,为攻城船开辟了水口。
“挥旗!攻城!”
谢定夷一声令下,战鼓顿起,十来艘冲锋船率先破浪而出,那舷侧装有船爪,船未靠岸,钩爪已经牢牢勾住城外水垛,兵卒飞身而上,左右冲突,攀墙入城。
见冲锋营得手,谢定夷也丝毫未犹豫,直接振臂一挥,道:“攻城门!”
载着巨木的攻城船朝着她指尖所定的方向迅速掠去,“砰!”地一声撞向了水寨城门,那寨楼顷刻间摇摇欲坠,似乎下一息就要被撞成齑粉。
“砰——砰——”
为了将西羌引入蕴城的陷阱,谢定夷手中的两万兵马几乎损失殆尽,两万兵卒换来的反击几乎有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在了西羌的城楼之上。
“砰——”
指尖轻抬间,樯橹灰飞烟灭。
第58章
西羌一战,综合所有的后备以及气候等条件,至多也只有一年时间,若是等到淮澄河再度结冰,而中梁水师仍被西羌牵制在河网之上,那战局恐怕又要反转,中梁国内也无法再支撑整整一年的鏖战。
如今已经六月,淮澄河到十月末就要开始封冻,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
顺利攻下图朔后,谢定夷派人去西羌都城绥那劝降,淳于通拒不受降,甚至还写了一封拒降书送到中梁,道昔年谢定夷攻陷昭矩甘陵城时敌军已降,但中梁帝卿仍然举城而屠,今日之言无人敢信,誓要与她死战到底。
此信不仅送到了谢定夷手中,还誊印无数传入了西羌和中梁的大街小巷中,以中梁皇室昔年的暴戾之行作薪,为国内的叛军民乱又添了一把火。
“……昔日中梁陷昭矩甘陵城,降卒三千,举手而缚,老弱幼孺万口,仓皇而出,终不过一炬之火,尽为灰烬……今日汝以归顺不诛之语来诱,不觉荒唐可笑……降者亦死,不降亦死,汝之信义安在,兵至则战,死即埋骨本土,欲言降者,除却吾名。”
“……汝欲平乱安民,且收兵三百里外,待我王庭自议疆界,再图和议。”
宁竹一字一句地念完信,将那信纸放在谢定夷面前,愤慨道:“陛下,淳于通此信就是为了提醒昭矩旧民旧年之事,和拒不拒降的有什么关系?”
况且淳于通说的也不尽是真相,至少帝卿杀降之事另有隐情。
昭熙二十八年,中梁开始向昭矩出兵,战线推到甘陵城后,那守军主动领了三千兵卒投降,降将不杀,谢定夷自然没有动他们,只是将他们安置在战俘营中,继续领兵往前推进战线。
而这年年前,她曾向朝中要了一万援军,当时作为监军随行的正是她的胞弟懿宁帝卿谢定俭。
比起她来,谢定俭性子更为柔和,凡事不争不抢,有时候甚至能称得上一句懦弱,谢定夷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来到边关,问他,他也只是说想为谢定夷再添助力。
自十四离京后,她在外征战多年,和这个胞弟也不复幼年亲昵,闻言便也没再追问,派人去查,发现是宋氏的人在朝堂之上举荐他来的。
宋氏是昭明帝姬夫族,昭明帝姬于东宛一战中牺牲后,昭熙帝怜惜谢持丧母,封了她为王,甚至还将沣、岱二州作为封地划给了她,允她参政议事,但宋家想要的显然不仅仅是一个王侯之位,而他们举荐谢定俭,也不过是想分化谢定夷的兵权,好让她不要一家独大。
不管谢定俭是不是自愿带兵来的,母亲的旨意都已经下了,她也没法让他回去,就让他守在后方,以备不时之需。
可惜天不遂人意,就在谢定夷领兵打至昭矩陪都的时候,甘陵城却突生变故,消息传至前线,道谢定俭命人杀降,三千手无寸铁的兵卒全都死于中梁刃下,其后又在城中放火,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彼时正值夏暑,甘陵城少水,本就干燥,一场火下来,城中百姓死伤无数,中梁兵卒因救火也折损了不少,连带着她留在后方的两个亲卫都未幸免,而其中之一就是方赪玉的妻君,苏稳。
满城皆是废墟焦炭,宛若人间炼狱。
此事一出,前线正与中梁酣战的昭矩兵卒被激起了血性,原本还顺利推进的战线立刻遭到了阻碍,如泥淖般拖住了双方,当时还未参战的西羌和阙敕指责中梁毫无信义,手段阴毒,用和今日相似的手段煽动燕济和东宛的旧民推翻中梁。
那时候东宛的皇帝宗颐只是失踪,还未身死,便有人浑水摸鱼,利用他的名头放出消息,集结东宛旧党,更严重的是自己手底下也有不少武将对谢定俭的行为表现出了不满,一时间,中梁皇室被群起而攻之。
谢定夷得知此事后,第一反应自然是不信——好端端的,谢定俭只需要守好后方就是大功一件,又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杀降,可当她披星戴月地赶回营地时,见到的只有谢定俭痛哭流涕向她求救的脸。
她按捺住心中情绪,问他发生了何事,他却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好半天谢定夷才听了个大概,说他半夜听见外面骚.乱,属下来报说有人偷偷靠近粮仓,抓了才发现是战俘营逃出来的昭矩人。
这边刚抓,另一边又乱了,三千俘虏蛰伏数日,突然暴起,他们也措手不及,这才反应过来那守将并非真心实意想要投降,只是给他们设了个圈套,情急之下,谢定俭只能命人动手杀人。
“那城中的火是怎么起来的?”谢定夷用力按住他的脸,神色冷肃,严厉道:“不许哭!说清楚!”
谢定俭一口气差点缓不上来,抽抽噎噎地说:“我、我不知道,火就是越来越大了,我没控制住,我命人去救火了……我、我——”
他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的结果会是这样,用力攥紧谢定夷的手,说:“阿姐、真的不是我的错,我没想、我没想这样的——你送我回梁安吧,我求你了,我不想待在这了!”
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不管是谁在里面浑水摸鱼,大错都已然铸成,四起的民愤、动摇的军心,这两样东西都足以要了谢定俭的命。
事后再去盘查,她大概能查到此事背后的人就是吾丘寅,当年东宛一战中,他就曾派兵援战,致使谢定仰所带的队伍进入圈套,身死永山城。
可惜,东宛最后仍是兵败,他见中梁连吞两国,心中更是忌惮,于是在谢定夷攻入甘陵城前向昭矩皇帝献出此策,以三千兵卒和半城百姓的性命来换取各国统一风向。
后来攻入昭矩都城,通过对各方的审问也证实了这一点,可在当时,她其实什么办法都没有。
明明知道就算今日守城的是别的将领,未免不会中计,那一城百姓,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是暗线伪装的?他们在各处点火,装作中梁兵卒杀人,谁又能率先预知提前阻止?但她被一时激愤冲昏头脑,开始指责谢定俭无能,骂他蠢,甚至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碍她的事——
说到底,她在骂的都是自己。
不过骂归骂,不到最后一步,谢定夷自然不会把胞弟交出去,可谢定俭却趁着她外出安抚百姓将士时在帐中用一把匕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尸身旁留有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对不起,阿姐,我犯错了,你把我交出去吧,不要说我是自戕,最后利用我一次,至少中梁的军心能稳定,我只能做到这了。
她这个懦弱的、天真的、怕痛的弟弟。
她抱紧他,才发现他已经长大这么多了,早就不再是记忆中、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那张和她一般无二的脸已趋青白,脖颈上的刀痕触目惊心。
他用自己的性命为她重新扳回了这一局。
就那一次,唯一一次失控,唯一一次激愤,让她失去了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
……
思及旧事,谢定夷脸上没什么表情,仰头靠在座椅上,另问道:“吾丘寅如今在何处了?”
宁竹道:“和叛军一起在庆云邑扎营了,他们拥立了那个皇子公仪衡为帝,庆云邑的布防军已经蛰伏四周,只是不敢轻举妄动。”
谢定夷问:“其余地方呢?”
宁竹道:“中梁原境尚安,除了虞氏和方氏一直在安抚当地舆论外,晋州的沈氏、南氏,还有一些大小世家也在极力斡旋,昭平和巽州等地也有人站了出来,应该是温、何几位殿下在暗中牵的线。”
这倒是让谢定夷有些意外了,挑了挑眉,问:“是他们主动去的?”
宁竹道:“是武贵君说服他们的。”
听闻是武凤弦,谢定夷神色稍顿,道:“他往日总不爱和世家打交道,如今倒是聪明了许多。”
其实就算武凤弦不安排,她马上也会给方赪玉去信的——现在舆论甚嚣尘上,阙敕风头正热,并不是强行镇压的最好时机,思来想去还是由世家牵这个头最为妥帖,那些能在当地屹立多年的世家大多根系繁茂,又因普遍看重美名和官声,于百姓中也有声望,有他们做样,此事也会好处理很多。
宁竹道:“贵君当机立断,一心为了陛下和中梁。”
谢定夷道:“传旨回梁安,如有必要,可遣方青崖出京平叛,若是捉到吾丘寅,不用留手,直接处死,下其首级者,赏黄金百两,以爵封之。”
宁竹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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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要在这个时候向西羌发去劝降书,除了想快速结束战局外,还因为西羌都城绥那和他们如今所在的图朔城之间并无大江大河,只有数条支流以连接。
水师想要发挥最大的威力,自然是在越宽敞的河面上越好,若只能一艘跟着一艘纵向同行,那就很容易被埋伏,水上水下不论,若是队伍被截断,那前后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是以谢定夷不打算从这段支流走,而是决定随着淮澄河直接入海,从西羌境内的另一条大江宛水进攻。
宛水流向自西南向东北,其发源地在西羌乌姮接壤的乌独山,和淮澄河一横一纵而行,其都城绥那就差不多处在两河包围圈的正中间。
若是能将此河拿下,西羌就相当于被他们围合了,而绥那西北处的河网也比东部的要宽敞许多,若是顺利,以中梁水师的行进速度,一月内便可通行此河,届时再拿都城,几乎就是探囊取物。
“从图朔退至图川,再顺流而下,快的话两日就够,入海后再急转,从宛水入海口进入边城,”朱执水简单复盘了一下计划,斩钉截铁道:“一万人足够了。”
一旁的贺穗道:“宛水的情况我们并不了解,且和淮澄河也有差异,一万人还是太少。”
朱执水坚持道:“若只是抢占水路,将其包围,砲石船已是无往不利,一万人足矣。”
孟郁江道:“淮澄河的上游在中梁境内,我们还能知晓其何时冰封何时解冻,但宛水全境在西羌境内,我们完全不了解,且看它位置较淮澄河还要偏北,封冻期必然还要早,最重要的是我们若是从入海口攻入边城,完全是逆流而上,现在已近七月,河水涨幅颇大,若是西羌突然开闸,一场洪水就能让我们自乱阵脚。”
孟郁江心思向来缜密,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颇有道理,朱执水沉思几许,道:“楼船、斗舰应该无碍,压得住,艨艟走舸什么的得慎用。”
谢定夷点点桌面,道:“再等两个月如何?”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宛水毕竟是西羌的地盘,若是把他们逼急了,在上游储水后开闸泄洪,确实很容易冲乱船队。
“宛水封冻更早,等到九月枯水时再动手,即便他们用这招,上游也没有太多的水可储,”谢定夷道:“只是到那时就没什么后路可言了,若是一个月拿不下此河,待水面彻底封冻,这一万人就是有去无回。”
从背后袭击的胜率确实要比正面进攻大得多,不论他们得不得手,至少后方的战力牵制住了,西羌两线作战,战力定然会分散,但这也意味着这一万人会远离大部队,粮草辎重也无法及时补充,无异于孤身入险地。
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输了,他们就如瓮中之鳖,只能被围困在封冻或是搁浅的战船上,这种情况想要杀出重围,那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那方朱执水听罢,却仍旧低头行礼,字句清晰道:“臣愿做这有去无回之人。”
一时间,帐中之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他身上——此人自二十岁起就跟在谢定夷,到如今已有二十余年,可以说没有他,没有他母亲朱梦照,中梁不一定能在短短十六年间吞并四国,可即便他的战功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今日却依旧愿意冒死请战。
“臣也请战,”说话的是沈洵,她抬目望着谢定夷,道:“两国之争已经到了无法和谈的地步,不过是你死我活,且如今国内纷乱,早日拿下西羌也能早日回头处理那些叛党,臣愿随朱将军共去敌后,拔其根骨,助陛下一统六国,开后世之太平。”
她言语坚实,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身侧的孟郁江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似乎想要劝阻,但最终没有出口。
上首的谢定夷沉将下方情景收入眼底,沉默几许后,下令道:“好,此战便分三路人马,朱执水、沈洵、戴月行,你们领一万人马去往耶罕泽,陈兵边城,信号未至前不要轻举妄动,贺穗、孟郁江、高观澜领三万兵南行,从下方围堵西羌,不要让他们进入乌姮境内,王璋、汤誉、何甫江,你三人领剩余兵马同我正面进攻,为后方争取时间。”
帐中各人领命,并无异议,高声行礼道:“是!”
第59章
此事议毕,众人各自告退,没过多久,外出的宁荷回到了帐中,将手中文书交给她,禀报道:“陛下,各城能用的粮草军备都清点完毕了。”
宁荷所说的各城是这几个月打下来的西羌领地,此处原是旧年昭矩都城所在,最为富庶,能用的粮草军备
也不少,虽然至多只能让十万大军坚持两个月,但也很大程度上地缓解了中梁的军需压力。
谢定夷点点头,心里紧绷的那根弦也稍微松了点,宁荷等她细细看完那清单,又从怀中拿出一封信,说:“梁安来的。”
一说这话,那便是沈淙写的,谢定夷顺手接过来打开,发现他这回没写什么平乐亲启,也没闹什么别扭,甚至也没有署名——因为他什么都没写。
谢定夷莫名其妙,将那信笺前后翻了翻,愣是没找出第四个字来,反倒下方有几滴湿后晾干的褶皱,传达了其主人的一点心绪。
“谁又给他委屈受了,”她伸手拈了拈那泪痕,道:“送信的让你传什么话了吗?”
宁荷摇摇头,说:“这回是广盛行的伙计直接送来的,没有留什么话。”
谢定夷只好作罢,拿起笔,就在那染了泪痕的纸页上给他回信,装模做样地写道:“有何冤情,细细说来,朕替你做主。”
写完这句,她就将信纸重新折回信封里,递给宁荷,道:“拿回去吧。”
细细算起来,她和沈淙也半年未见了,虽然来往的信笺不少,但都是三言两语的,全部加一起估计也不过数百字——他不是会诉衷肠的人,面对面的时候或许还能说两句缠绵之语,一分开就又成了那个冷若冰霜的沈二公子,诉一句情语就像是要他的命似的。
她心下无言,捏住信封的手正要撤开,却发现那指间的厚度似乎不太对劲,收回手后撑开封口往下倒,里面很快掉出来两片薄薄的东西。
那东西一指节见方,拿在手中细看,才发现是一枚蜡封的香片。
所谓香片其实也就是香料,只不过想要做得这么细巧并不容易容易,整个梁安也只有寥寥少数几家香料铺子能做出来,别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这种香片多是供应世家,方便那些出门没法带香炉熏香、却仍要衣不沾尘,身怀明香的世家公子。
这东西用起来也简单,直接丢在炭炉里,等蜡融了,里面的香就会被慢慢熏出,香片也会和炭一样烧红裂开,最后化成黑灰。
谢定夷看着手中的东西,一时间没明白沈淙的用意——他虽然喜爱熏香,但似乎也没到这种地步吧,先前同她出门的时候也没说非要带着香炉,怎么如今给她寄了两片这东西来。
她思忖几许,抬起手轻轻一丢,精准地将其中一片香投进了桌前不远处的炭炉里,没一会儿,一股熟悉的返魂梅香就似有若无地在她鼻尖萦绕,恍然间仿佛某人就在身边。
“……”
谢定夷明白过来,沉默两息,几乎想要击掌而叹了——沈淙这七弯八绕的性子,也难为他能想出这种办法。
她重新将那还未送出去的信纸翻开,在刚刚那一行字的后面添上半句,道:“知道了。”
……
宁荷走后不久,外出跑马的纫秋也回来了,守在营帐门口的宁竹看见他,开口问道:“去哪跑了一圈?”
纫秋道:“就在北山坡上,那里的草长得好,踏星一出营地就往那跑。”
宁竹笑道:“踏星最会找吃的了,嘴也挑得很。”
纫秋和宁竹不算太熟,闻言只腼腆地笑了笑,另问道:“陛下还在帐中吗?”
宁竹道:“在,陛下吩咐了,你回来直接进去就行。”
纫秋嗯了一声,走到帘边先掀起一条小缝往里看了看,见谢定夷没在休息,才迈步走了进去,说:“陛下,我回来了。”
谢定夷正倚在床边的小榻上看什么东西,闻言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去哪玩了?”
纫秋屈膝坐到她手边,说:“北山坡上。”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手中是一叠文书,或大或小或长或短,各色不一样的信笺堆在一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大约都是无相卫的密报。
她人虽不在梁安,但对梁安的情况仍了解的事无巨细,很多事关重大的奏折文书也还是会送到她这里。
纫秋不敢多看,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边说话便从袖中摸出自己刚刚收到的那一小封卷好的密报,放到了谢定夷的掌心里。
踏星是他和陛下之间独有的暗号,若是某日突然让他带踏星出去,那就是有密信要达,需要他避开所有人单独取来。
察觉到手中的东西,谢定夷眉间一动,将其迅速拈至指尖,两根长指上下一翻,将其抻平,露出里面的内容来。
她似乎知道这是什么,并没有认真去看,只是略略低头扫了一眼,一开头便是细作二字。
短暂的停顿过后,她将那一小张纸拢到了掌心里,仰头靠在了身后的软枕之上。
纫秋清晰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一瞬间沉郁了许多,仰头看了她一眼,问:“陛下……”
但话还没问出口,谢定夷就抬手捂住了他的嘴唇,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纫秋一下子噤了声,眨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
谢定夷放开他,说:“我有点饿了,去拿饭吧。”
纫秋点点头,撑着塌沿站起身,转身往帐外走去。
待到帐中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谢定夷才坐起身来,长臂拖过一旁案几上的铁盘,点燃了手中密报的一角。
她一张张地烧,确保那纸笺全都化为灰烬后才会去烧下一张,扭曲的火舌舔舐着纸张,一下一下地卷过她的指尖,零星的火光藏在轻飘飘的纸灰下,随着细小的气流拂过闪烁不定。
直到最后一张纸落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黑灰色的余烬,卷曲发白的纸边还留有隐约的墨痕,仔细看去,才能勉强看出几根细细的线条,未被烧完小小角落被谢定夷捏在手中,墨迹已然模糊不清。
良久之后,安静的营帐中传来一声模糊的轻叹,再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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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日一直到入秋前,两国的战线一直在图朔城外胶着,淳于通见此城难攻,也尝试改变战线,从临近的城池下手,但一则,攻城历来比守城难,除非城下是数以倍之的敌军,不然五千人守城已然足矣,二则,如今中梁也不只有步卒,数以万计的水师还盘踞在城内,已经有了和骑兵一较高下的资本。
再加之淳于通也不敢召集所有兵力攻向一处,以免别城失守,所以只能暂时拖着,试图再等冬日一举歼之。
先前是中梁等春,如今又是西羌等冬,有时候战局靠的就是一场雨,一阵风,错过时机就难再遇。
待一场秋雨过,边关的天气再次转寒,雨水也不再像夏日那般充沛,谢定夷知道时机快到了,亲自监军,和兵卒一同训练,同时命巡逻的人每日检查城防,不可松懈。
“陛下,方大人已经离京了,”从训练场回营路上,宁荷从半路跟到了她身后,说:“率京中五千布防营,还有三千禁军。”
谢定夷问:“庆云邑如何了?”
宁荷道:“不太好,他们声势浩大,集结了不少旧党,除了阙敕旧民外,还有一些效忠皇室的旧臣——先前与中梁交过手的那个乌饮墨,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乌饮墨是阙敕的兵马大元帅,先前和中梁交手最多的就是她,如果说吾丘寅是有谋算,那此人不仅有谋,还有勇。
多年前的东宛上旗城一战中,就是此人领兵支援东宛,不仅成功夺回了此城,还杀了谢定夷手下两个副将,就连谢定夷自己也被她所伤,压在衣襟下的肩膀上至今还有一道延至小腹的长疤。
原本阙敕国破后谢定夷想把她收为己用,可惜阙都一战后此人不知所踪,也没给她招安的机会。
谢定夷道:“她也被吾丘寅说服了?”
宁荷道:“不算,她看不上吾丘寅的谋算,只是效忠伪帝。”
谢定夷笑了笑,说:“伪帝才七岁。”
宁荷说:“但也是阙敕皇室
,否则吾丘寅何必挟天子,直接自己称帝了。”
谢定夷伸了个懒腰,说:“可惜,阙敕皇室可不止他一个。”
宁荷道:“陛下放心,我们已经指引公仪彻去往庆云邑了,吾丘寅逼死她母皇,她不会善罢甘休的,比起一个七岁小儿,乌饮墨自然更知道效忠谁。”
当年阙敕国破,逃走的不只一个公仪衡,还有另一个皇子公仪彻,谢定夷这些年一直派人寻找他们的踪迹,在得知公仪衡在吾丘寅手里后,她就撤回了找他的那一批人手,转而调去一起寻找公仪彻。
一直到半年前,她才在归余城得到顾绮传来的消息,道他们追着蛛丝马迹,终于在池州的一个小山村中找到了隐姓埋名的阙敕帝姬。
此人见顾绮等人破门而入,倒是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甚至都没放下手中的物什,只是淡淡道:“等我浇完这盆花吧。”
顾绮等人也没动手,只是默默地等她干完手中的活,尔后放下手中的刀,不携利器地走到院中的桌边,俨然一副要和她谈谈的样子。
公仪彻问:“你想干什么?”
彼时中梁和西羌正在归余城外僵持,吾丘寅也已经逃走,顾绮奉谢定夷急令找到她,自然不会动手,便道:“你隐居在此,可知阙敕之乱?”
公仪彻道:“如今不是已经是你们中梁的天下了吗?又何来阙敕?”
顾绮笑笑,道:“虽无阙敕,但有旧民,如今吾丘寅正在东境生乱,集结阙敕百姓,声称要复辟阙敕,还拥立了公仪衡为阙敕新帝,一些旧臣见他声势浩大,主动归附,口口声声说自己并无叛国之心。”
公仪彻皱起眉头,低低念了一句:“吾丘寅?他还没死?”
顾绮说:“活的好好的。”
公仪彻和她对视良久,道:“你想让我干什么?”
顾绮笑了,站起来对她行了一个下官礼,道:“我们陛下说了,只要殿下愿意为我们除去吾丘寅,安抚阙敕百姓,今后定然一生无虞,性命无忧。”
公仪彻道:“你觉得我还在乎这些?”
“那殿下总在乎阙敕百姓的性命吧?”顾绮道:“叛军与中梁边城守军屡屡发生冲突,里面有多少无辜的百姓死于非命,只因为相信吾丘寅,相信公仪衡,相信阙敕皇室,他以民为薪烧这把火,殿下难道丝毫不顾吗?”
见公仪彻神色迟疑,顾绮心中已定,最后道:“其实殿下也知道,就算中梁不开战,六国互相制衡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不过是谁为刀俎谁为鱼肉罢了,我们不想再像往年那般任人欺凌,所以抢下了先手,但其中付出了多少代价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而如今,中梁只差一步就能一统六国,今后有多少年不会再有战事,百姓又能安乐多少年,殿下心如明镜,不会不明白。”
“陛下说了,您和她是同路人,”她退开一步,朝那柴门伸了伸手,道:“我们的人会护您平安抵达庆云邑,乌将军如今正在军中,还望您当机立断,莫要留手。”
……
不论公仪彻会不会为他们所用,又会不会在最后关头叛变,其实只要她出现,阙敕那群叛党就一定会分化,而乌饮墨心中所向并非是吾丘寅,而是阙敕皇室,那也就意味着她很大程度上会倒向更有复国能力的公仪彻。
只要将吾丘寅和乌饮墨拆开,那这群叛党就没那么难对付——吾丘寅是否会甘心于自己好不容易促成的局面被公仪彻的出现打破?乌饮墨又会不会任由吾丘寅对付公仪彻,架空公仪衡?
一旦他们内部出现一星一点的矛盾,那他们所造出来的声势也不过一盘散沙,都不用他们动手就直接随风而散了。
刀光血影的博弈之中,其实也不过人心二字。
第60章
十月底,沈淙再次从晋州回到了梁安。
在世家的尽力斡旋之下,阙敕民乱的事情已经冷了很多,毕竟百姓的头等大事就是吃饭,吾丘寅在各国之间辗转多年,手中的银钱不可能承担这么多人的生计,自然也无法只靠游说就长久的驱使他们。
不过吾丘寅真正想要集结的也并非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而是通过百姓的动乱吸引那些散落各处的阙敕旧臣——钱、权、能力,总要占一个,譬如乌饮墨,又或是其它的阙敕世家,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他也没必要再以身涉险,将自己曝露在中梁刀枪之下。
如今他在庆云邑安营扎寨,手中统共有三万人左右,沈蒲的意思是方青崖既已领命前去平叛,沈家就没必要再这般扎眼,尽快功成身退才是关键,沈淙也是如此认为,便调回了派出去的那些人手,尽快回京了解各方动向。
傍晚时分,马车停在了澈园门口,两侧的侍门立刻上前来接手马车,和相熟的侍从笑着打招呼。
迈至廊上,那一池败荷就映入了眼帘,沈淙走到池边看了一会儿,对一直跟着他的赵、时二人道:“你们也累了,去休息吧,这两日让别人上值便好。”
二人应是,召来旁人嘱咐了两句后便退离了他左右,被召来的人接替了他们的位置,不远不近地缀在沈淙身后。
过了约莫半刻钟,下值的宿幕赟也回到了家中,见到立在池边的一行人,她迈步的动作滞了滞,脚下一转,开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回来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沈淙没有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几息过后,宿幕赟在他身侧站定,和他一同望着池中游来游去的鱼影。
池水清透,若隐若现的红影在枯荷残梗间游曳,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搅动黄昏下的一池碎金。
早在沈淙停在了池边开始,一旁的侍从就有眼色的找来了鱼食,这会儿正抬手递给他,沈淙伸手接过,抓住一点洒向了水中。
那鱼食散发着淡淡的腥香,混着初冬干燥的气息,随着他指尖微扬扑簌簌递落入水中,溅起细微的涟漪。
鱼儿争相跃起,红鳞映着晚霞,像是一团艳丽的红云,待这一小捧鱼食咬尽,又立马摆着尾巴往深处游去。
沈淙神情认真,像是在做什么不容出错的大事,这边喂完,又沿着岸边慢慢地走,轻声问道:“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查出什么了吗?”
宿幕赟始终和他保持着半步远的距离,声音少了往日的温柔明亮,变得有些沉郁,道:“还没,但这两日他似乎出门的频繁了些,有时候也心不在焉的,应该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沈淙道:“没让人跟着他出门吗?”
“跟了一次,你说事关重大,我也不敢让他们跟太紧,怕被发现,”宿幕赟道:“他很小心,所以只看到他进了城西甜水巷外的一个酒肆,应该是去见什么人。”
“他这会儿在家吗?怎么没见他去门口等你。”
宿幕赟道:“官署有事,我这两日常晚归,便没让他等了,这会儿应该在院子里。”
沈淙只问了这么寥寥几句,抬手拍了拍指尖的残屑,将手中的鱼食换成了侍从备好的湿帕,仔细净了手,这才道:“好,我知道了。”
……
让宿幕赟回去后,沈淙又一个人在池边站了一会儿,手中摩挲着谢定夷送予自己的那把匕首。
……照如今的战况,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冬日前大军应该就能班师回朝了。
送信的人每回都只能见到宁荷,沈淙有心想知道谢定夷的情况,但宁荷最是谨慎,即便那人手上有沈氏的令牌,可毕竟不是常与她相见的赵麟等人,是以从不多说,只说陛下平安无事。
可单单平安二字实难让他安下心,虽说是打了胜仗,但战场上刀剑无眼,她身为主帅,就算是受伤了也定然不会让人知晓,想起她身上的那些疤痕,他心尖顿时泛起一阵麻意,指尖一紧,用力地握住了那裹着皮革的刀把。
……
回来第二天,梁安下起了瓢泼大雨,从早上下到午后都没有结束,想是这场雨过后天气就要彻底转寒了,沈淙一个人在屋中收拾了一下衣服,将单独放在樟木箱里的那件氅衣拿了出来。
这衣服是谢定夷给的,先前被他赌气留在了宫中,后来又被她送了回来,自那之后就没再离过他,平日里也都是他在亲自打理,没让仆从碰过一次。
除此之外,衣柜
里还有两件外袍及一件披风,都是谢定夷曾经落在他这的,只可惜都清洗过,便是细细嗅来也难闻见她的气息。
……还有一件抹衣。
见那叠在衣柜深处的衣物,沈淙有些脸热,用指尖小心地拈了拈那绵软的布料,又止不住想起了同她在一起的那些画面。
担忧、思念、焦虑、恐慌,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像是黄连水一样苦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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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沉郁之下,他也没多大胃口,晚饭草草吃了几口就没再碰了,本想坐在窗榻前看会儿书,可窗外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砸在瓦上、阶上,嘈杂得让人心烦,他索性提前吹了灯,躺在榻上闭目养神,任雨声将屋子浸成一潭乌沉的水墨。
大雨之中,庭院黑影斑驳,一切都显得那么混沌不堪,雨水模糊了视线,只余下屋檐下两盏灯笼在风中摇晃,将廊下一方天映成昏黄。
值守的两个仆从正换班离去,撑起伞提好灯,下了渡廊后并肩走进雨中,正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同伴被雨声掩盖的话语,丝毫未曾察觉那廊柱与草丛之间蜷伏着一个黑漆漆的人影,一动不动,宛若石像。
今日守在门口的并非是赵时二人,而是另两个侍卫,此刻他们正握着刀,一丝不苟地看着院中动向,但乌沉沉的黑雨几乎阻隔了所有视线,唯靠檐下那两盏晃动的灯笼撑着心神。
忽地,一阵疾风扑至,雨势骤然变大,两盏灯火扑哧一声齐齐熄灭,如同被什么无形之手一同捏碎,无边的黑暗霎时吞噬了整座庭院。
几乎是灯光灭掉的同时,两道蛰伏已久的黑影就从两侧冲了上前来,一块浸过迷药的布巾死死地捂住了侍卫的口鼻,短短数息,那两人就软倒了身体,双手无力地垂向一边,黑影放轻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地放倒在地。
房门被轻巧地推开,一线寒风携着雨气涌入。
屋内香气温柔,软榻屏风之间透着一股静谧的暖意,几乎是踏入的一瞬间,就能感觉到温度从脚底逐步升起,那黑影微微弯下腰,屏息潜行,脚步轻得仿佛不曾落地。
半湿的指腹很快摸到了一面屏风,悄无声息地在绣面上试探,随着屋外一声雷鸣,电光一闪而过,助他辨清了床榻的方向。
他不再犹豫,将准备好的布巾攥在手里,快步朝床榻靠去,随着帷幔掀开,他的手立刻那上首的方向用力捂下。
然而就在药布即将覆上面颊的一瞬间,一只极为有力的手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让他不得寸进,那力道并非是惊慌失措的挣扎,反倒像是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抓住了猎物。
他心下一沉,身体几乎是本能地往后撤,可那人的手却像是铁箍一样牢牢地扣在了他的手腕上,下一息,双腕明显感觉到了一股束缚感,他想要开口提醒屋外的同伴离去,却被人夺下手上布巾,反手勒住了他的脖颈。
药香骤然逼近自己口鼻,意识急剧模糊前,他下意识地挣扎,却在看清眼前景象后惊骇地睁大了双眼——
轰隆——
一道闪电划破天幕,将整间屋子照得惨白。
上方是赵麟面无表情的脸,而屋角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如今竟静静地立着两道身影。
亮如白昼的天光将沈淙精致的眉眼映照得格外迫人,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不久前还躺在他身侧的宿幕赟。
二人就这么望着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
萧辙是被冷醒的。
猛地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陌生而简陋的屋顶,他摸不清自己在哪,翻身坐起来,同伴还晕死在脚边不远处。
他用力踹了那人一脚,声音嘶哑,道:“醒醒!”
一连推了好几下,那人才迷迷瞪瞪地苏醒过来,想来之前是直接被人打晕的,迅速看了一眼周遭环境之后,他试图挣脱被反绑在身后的双手,问:“这是在哪?”
萧辙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那人道:“这不是你家吗,你不知道谁知道?”
萧辙冷笑一声,用异族语骂了句什么,正要开口,门口骤然传来一声响动。
二人瞬间警惕起来,背靠背地抵坐在一起,五指扯住对方手腕上的绳结,试图为对方解开束缚。
来人自然是沈、宿二人。
开了门,沈淙就让人将萧辙的同伙带了出去,对一旁的时弄雨道:“看好他。”
时弄雨点头,跟着宿幕赟一起迈进了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见到宿幕赟,萧辙勉强从同伴被拖走的不安中醒过神来,下意识地摆出一副温顺的样子,轻声道:“阿赟……”
“你到底是谁?”宿幕赟半蹲在他眼前,眸中的失望和复杂不似作假,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对沈淙干什么?”
事到如今,再辩驳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萧辙和她对视了两息,眼神躲闪着别开了,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宿幕赟道:“回答我的问题!”
萧辙闭口不言,盘腿坐起来,垂着眼不肯看她。
宿幕赟不死心,问:“你冒用萧辙的身份是为了什么?”
“你在晋州的时候就已经到沈府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萧辙,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么久了……这么久,你一直在骗我是吗?”
折磨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的抛出,但眼前的人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宿幕赟难以忍受,一把攥住他的肩膀,狠声道:“你说话啊!”
萧辙抬眼看她,这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眼中泪光闪烁,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他吞噬。
“我……”
刚出口一个字,他的喉间就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实在没勇气告诉她真相,所以只能说:“你可以杀了我。”
宿幕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道:“你以为我不敢吗?”
萧辙平静道:“那就动手吧。”
他当然知道她敢,他们相伴多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最清楚不过,如果她真像她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单纯愚笨,即便有沈家的助力她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从晋州来到梁安,只是如今二人虽坦诚相见,却已经是不得不刀剑相向的地步。
他只不过是黑暗中的蜉蝣黑影,供人驱使,即便有了名姓,也始终无法忘记自己的来路和归途。
……
相较于宿、萧二人苦痛难当的拉扯,沈淙这边就简单粗暴多了,足不沾地,安然端坐在房中一圈椅上,拢着衣服淡淡地望着眼前已然鼻青脸肿的人,道:“不说就继续打。”
赵麟得他吩咐,应了一声,攥起拳头就朝着那人的脸用力锤下,那人硬生生受了这一拳,顿时口鼻喷血,一头栽倒在地上。
“浇醒,继续问。”
反复好几次,那人已然意识昏沉,恍惚间用异族语说了句什么,沈淙挑了挑眉,俯身细看他的容貌,道:“西羌人?”
然而不及沈淙接着审问,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气喘吁吁的女声在门外响起,道:“府君,边关有信!”
他眉间一动,立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女子穿着一身骑装,风尘仆仆,显然刚刚抵达梁安,可她的脸色却不像平日里那般平静,反而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慌。
沈淙用力按下心中骤然涌起的慌乱,紧紧盯着她,问:“怎么了?”
那女子断断续续地说道:“西羌、胜了——但陛下在赶往庆云邑的路上遭袭,当下……生
死不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