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夜宴,贵君武凤弦并未出席,后宫中人坐在最前方是如今掌管内廷庶务的袁故知,尔后便是江容墨和其余诸人。
经过宫变一事,江容墨的性子收敛了很多,谢定夷刚回宫的时候他也来求见过,跪在她床头请罪,却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辩白,只哽咽着说是他胆小怯懦,没有为陛下撑起局面。
其实谢定夷也能明白为什么老师会在联系不上武凤弦时退而求其次地找江容墨,无外乎是觉得他是后宫中最受她宠爱的,就算没有子嗣,至少还有位份和恩宠摆在那里,掌权后也会少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这份责任和托付对于江容墨来说实在是有些太重了,他年纪本就不大,也习惯了在谢定夷替他划定的范围内闯些无伤大雅的小祸,因为不管怎么样都有人会替他兜底,却没想过该如何在她不在的情况下应对此等稍有不慎就会危及性命和家族的大事,风雨骤来,会惧怕退缩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谢定夷不仅没有怪他,甚至还笑着出言安慰,伸手替他拭去眼泪,说:“吓坏了吧,没什么大事。”
她随手赏了他两件礼物,算是慰问,也算是保护,让阖宫内外的人知道他并没有被她厌弃,也省得他因为此事被人中伤,江容墨来时惴惴不安,走时也不算轻松,可至少确定了谢定夷没有怪罪,这个结果已经比他自己设想时好了太多。
而对谢定夷来说——她本就没有将他算在局中,没有期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一只家养的小猫,平日里玩耍宠爱也就罢了,难道危机时刻,还真的指望它来救你的性命吗?
她再不安慰两句,他自己都要把自己吓死了。
“陛下,”多日不见,他的状态也好了不少,乖顺地跟在袁故知身后起身祝酒,道:“愿陛下喜乐常泰,中梁山河永固。”
谢定夷举起酒杯和他遥遥相碰,抿唇喝下半杯酒。
……
一场除夕夜宴,上位之人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双眼睛收尽眼底,多番揣摩,不过无论其下有多少暗流涌动,至少宴上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西羌之战中受封的各个将领无异于是这场夜宴的主角,一晚上受了无数祝酒和贺词,连带着宿幕赟也被同僚贺酒恭维,其间自然也被问及了沈淙的去处。
宿幕赟能说什么,难道说她的夫君如今正在陛下寝宫内吗?自然只能囫囵过去,说:“近日天寒,静川身体不适,便暂留家中了。”
同僚们笑应,客气着问候了几句,又说起她面对叛军刀剑时刚烈衷直,丝毫未有折腰的气节,再顺带提及今日受封的沈淙长姐沈洵,最后道二人不愧是一家人。
宿幕赟混迹官场多年,看似纯善可亲,实则异常圆滑,每一句话都真心实意地应了过去,杯中清酒一杯杯饮尽,又被一杯杯满上,可谁都知道,觥筹交错间,人心相隔又岂止一层肚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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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的时候,殿外响起了钟鸣之声,宁荷适时送上来一杯醒酒汤,道:“陛下,差不多是时候该去城楼了。”
谢定夷今日没喝多少酒,手边雕刻精致的玉壶不仅没续添过,反而还剩下满满当当的一大半,但她还是伸手接过了宁荷手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后淡声吩咐道:“准备走吧。”
殿中众臣在听见钟鸣之声时便已经端肃了仪容,现下见谢定夷起身,纷纷俯身行礼,待她走出殿外后才在礼官的引导下陆续离席,跟上前方那气势恢宏的仪仗。
开宴的祥福宫离承天门街不算太远,仪仗缓行了两刻钟不到便落了地,谢定夷走下辇轿,身后举帷的侍从立刻走上前来挡在她身前,两个礼官替她再次整肃了衣冠冕旒,颇有份量的玉组佩垂在腰间,叮当作响。
登上城楼,承天门下早已人潮如织,百姓扶老携幼,披裘冒雪而来,夜色沉沉中,千盏灯火映红了天街,照出街市檐下挂满的红绸和祈愿的纸条,空气中依稀还能闻见烟火香和温热的甜糕气。
随着一声钟响,重门开启,城楼之上鼓乐先起,旌旗未动,身着玄袍之人自
高出缓步现身,立于朱栏之前。
霎时间,楼下万民静如止水,所有喧嚣顷刻间归于寂然,所有人仰首望去,只见那位威名扬遍天下的承平皇帝手持宫灯,一袭深衣,冕旒轻垂,虽然看不清面庞,但身姿沉定如山,周身气度威而不肃。
“陛下千秋万岁,长乐万福——”山呼海啸的高喊从整条长街翻涌而来,无数百姓卸帽伏地,躬身施礼,祝颂的声音此起彼伏,穿过灯火与乐音,在城楼上方萦绕不止。
谢定夷缓缓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她身后百官簇拥,依品列立,手中皆持长灯,灯火随风轻动,犹如列星环月,一旁的宫人执香引火,小心地点亮了她手中那一站长明灯,昏黄的烛火映出她沉静的眉眼和肃穆的神情,竟透出些许难言的神性。
见长灯点燃,谢定夷便举着灯往栏边靠近了几分,启唇道:“岁除之夜,朕与万民共愿太平。”
她语声不高,穿透夜风传至城下,无数百姓安静地仰望着她,见风过旌旗,绶带飘起,琼灯万盏齐齐高举。
正当此时,钟鼓再鸣,不多不少的十二声后,天地岁更。
无数盏祈愿之灯随风而起,从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一同腾空,如星河自天而降又自地而升,徜徉在天地红尘之间不肯离去,映得整座皇城流光溢彩。
这一瞬间,什么权势、筹谋、挣扎、苦痛,全都短暂地化作了过眼云烟,所有人都只是仰头看着,看着这难能一见的漫天华彩,盛景人间。
身后不远处,方赪玉正和方青崖站在一处,含着笑意低声言语。
被王珏昌扶着的余崇彦正和朱执水轻声感慨,道:“天下太平,才见得这般盛景。”
向来和袁故知不对付的江容墨此时此刻却和他并肩而立,语气自然地同他说着其间光景。
喝得醉醺醺的宿幕赟靠在张淑正身旁,一脸平静地望着那朦胧中的万千光华。
贺穗与沈洵一同望着天际,道:“愿今后中梁再无烽烟。”
紧闭的殿门内,许久未见天日的谢持正倚靠在门边,透过狭窄的门缝看着被无数长明灯火映照得金光灿灿的琉璃瓦。
松月阁的阁楼之上,武凤弦坐在四轮车上凭栏远眺,努力想越过重重高墙看清远处城楼上的人影。
越过高墙,即便被软禁多日也未见丝毫狼狈的宋苒正在院中背手而立,沿着长明灯飘来的轨迹仰头望向远处禁宫的方向。
小小的院落里,纫秋正举着木瓢给怀里的小寒喂水,一人一猫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缓缓转头。
街市间,一对买糖人的老夫妇静立在一处砖角下,边仰头看天边整理自己的小摊。
刚学会走路的稚童坐在父亲肩头,挥舞着小手试图去抓那远在天际的点点星子。
离城数十里的布防营中,值守的兵卒披甲立于高台之上,眼中渐次划过一团团盛开的火光。
寂静山间的寺庙里,虞归璞打开院门,静静地听着屋檐下清脆的铃响。
万民静立如林,灯火千盏如星,写满愿望的长明灯一层又一层地跃上夜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每一个仰头看它的面孔——有肃穆、有欢喜、有怅然、有虔敬——天上光辉如雨,人间众生如织。
你看,又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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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日起至元宵止,整个梁安都放开了宵禁,待到天上灯火散尽,独属于正月里的热闹才刚刚开始,谢定夷见到此情此景,心情尚好,同观景的百官作别后就下了城楼,坐上仪仗回到了近章宫。
临走前,沈淙还特地提醒她少饮酒,谁料等她回来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反而变成了他,谢定夷一进内殿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软绵绵地趴在窗前,不由得失笑,等侍从为她解去身上庄严易碎的配饰后,她走上前去一手环过他的腰,道:“我带你到屋顶上去看。”
“啊……你回来了?”沈淙的反应迟钝了许多,被她抱到怀里后才懵懵地反应过来,顺势揽上她的脖颈,又问了一遍:“去哪?”
谢定夷没回答,直接走到一旁扯过他常穿的那件大氅将他一裹,踏步跃至窗外,寻了个好施力的位置,三两下就顺着那檐下的盘龙柱跃上了屋顶。
失重感突然袭来,沈淙顿时惊呼出声,搂紧她的肩背将自己更用力地埋进了她怀中,她胸前柔软的触感毫无阻隔地贴向他的脸——若在平时他肯定会躲闪,但此刻却贴得更紧了些,瓦片被踩过的声音隔着一层衣物传入耳中,当啷作响。
周围的阴影处瞬间有几道锐利的视扫了过来,又在看清谢定夷的脸庞后退回暗处,她抱着怀中的人在那宽阔的金顶上坐下,示意他抬头,道:“放烟花了。”
沈淙依言抬头,看着那乌黑夜空中的火树银花接连盛放,仿若金龙翻腾,银瀑倒挂,映得琼瓦金脊如百丈绫彩,就连浓重的夜色都退散于那醒目的光华之后。
好漂亮。
喝醉了的沈淙忘了什么古贤真迹,前朝大家,也忘了脑海中那些名动中梁的诗词歌赋,脑子里就只浮现出了这三个字,好漂亮。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就好了。
如果……只照着他一个人就好了。
他的视线不知何时落在了谢定夷侧脸上,如有实质地描摹着她起伏的轮廓——许多年前,他也是这么望着她,只是那时候他们的距离并没有这么近,而是隔着汹涌的人群和起落的车帘,她沿着长街打马而过,披甲策马,眉眼冷峻如山巅之雪。
“平乐……”他忍不住启唇唤了一声,一直仰头看烟火的人侧过头来,笑着问:“怎么了?”
怎么了?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骑在马上,于汹涌人群中回头望来;从他家离开的那个背影立在母亲身侧,站在廊下转过了身;持剑披甲的帝王出征在即,站在城楼下仰头寻觅——记忆中的那一双双眼睛和此刻的谢定夷重合,这种仿佛跨越时光的凝视沉静而笃定,顿时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毫不设防地撩拨开来。
现在的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遥不可及的单薄幻影了,她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丰满的人,正沉沉地、真切地抱着自己,只要他伸出手去,就能毫无缝隙地和她相拥。
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瞬翻涌而起,无人知晓的爱恋,年少时不敢言的渴望,自我折磨的心事——身侧耳边嗡鸣,喉头发紧,本就不甚清醒的大脑也愈发恍惚,分不清此刻是梦还是现实。
不过不管是梦还是现实,他此时此刻想做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和眼前人离得近点……再近一点。
灯火如昼,他们在喧嚣红尘中拥吻。
……
醉了的沈淙比谢定夷想象中的还要难缠——各种意义上的。
两个人从屋顶下来后,他就一刻不离地贴着她回到了内殿,两边的侍门不敢多看,一等他们迈进门槛就迅速抬手关上了殿门,见四下阒寂无人,沈淙便越发肆无忌惮,抬起头,颤动的睫毛蹭到她的鼻尖,轻轻咬住了她的下唇。
咬合的力道很轻,仿佛在细细品尝着一捧本就不多的甘洌清泉,但磨了几下就失去了耐心,变成黏腻的吮吻,柔软的舌头伸出来,碰到她坚硬的齿列,再一点点地往里探。
“呼……”他恼怒于她紧闭的牙关,掀起长睫看向她,眼中含着三月春雨般的湿润,寒冷的冰层下渗出了春潮,竟透出了一点可怜的哀求。
哀求她不要再这么折磨他了。
谢定夷的心口像是被猫爪轻轻挠了一下,痒意中掺杂着些许痛楚,伸手抚摸着他披了满背的长发,正要开口,对方却突然后退了几分,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你喝酒了吗?”
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谢定夷愣了半息,随即回答道:“一点点。”
沈淙又问:“是因为我说你才不喝的吗?”
谢定夷顺着醉鬼的毛捋,道:“是啊。”
沈淙高兴了一点,接着问:“那你也会这么听别人的吗?”
谢定夷没多想,实话实说道:“看情况。”
沈淙抿着唇沉默了——这个回答显然没让他满意,他苦恼地皱了皱眉,委屈道:“我都喝醉了,就不能骗一骗我吗?”
谢定夷好笑,心道:你还知道你喝醉了,嘴上却依言道:“好,我说错了,我只听你的。”
醉鬼的眼睛亮了亮,迅速问道:“最喜欢我吗?”
他前面所做的那些铺垫好像就是为了问出这句话,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问得更迂回隐秘一些,但是现在他喝醉了,迟钝的思绪已经无法织出无缝的天衣,莫名的冲动也一直在驱使他问出这个
在心中沉浮已久的问题。
谢定夷差点没跟上他跳脱的话题,顿了半息后反应过来,眼里浮现出一丝纵容和笑意,道:“最喜欢你。”
醉鬼得寸进尺,问:“只喜欢我吗?”
烟花寂灭,清透的月光穿过窗纸,将他的脸蒙上一层轻柔的薄纱,也让谢定夷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那一眼。
她伸手拂过他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眉眼,笑着说:“只爱你。”
第82章
沈淙故作平静的神情在谢定夷这句话里全然崩溃,无数情绪挣脱束缚,翻涌失控,眼泪也毫无征兆地从眼眶中滑出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滑过脸庞砸在地上。
凌乱的衣襟下是不断起伏的胸膛,沈淙难忍地低了低头,又哽咽着捧住她的脸,近乎祈求地说:“你别骗我、你别骗我啊谢定夷。”
谢定夷揽住他的肩膀,神色温和,答应道:“我不骗你。”
她的人生中其实不太需要“爱”这个概念,尤其是在男女之情上,后宫中那么多人,她也从没真的喜欢谁,即便是对静徽,那份感情中所包含的悸动也不过是年少时青涩朦胧的好感,其中更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是旧诺无法再践的遗憾和歉疚。
将他从燕济带回来后,他的棺椁并没有送去灵州葬入虞氏祖地,而是留在了崤山的皇陵寺中,等到她的陵墓选定落成,他便会以元后的身份同她合葬,这是她对他的承诺和责任,无论如何都无法更改。
唯有沈淙不一样。
他不是责任,不是枷锁,不是规矩下的权衡利弊,反而更像是一种欲.望。
她的欲.望。
从小到大她遇见想要的东西无非两个结果,得到或是放弃,前者占大部分,但后者也不代表真的妥协,而是一种无所谓。
例如她小时候习武的时候曾想要武课师父手中的那把剑,觉得用起来格外顺手,但对方却说剑是家传,没办法给她,彼时的她身为帝姬,完全可以用身份和皇权压人,直接夺来便是,可是细想一下,又真的有必要吗?
她所拥有的资源远在这把剑之上,又何必夺取一把早已属于别人的剑,只要她想,她也可以拥有一把一模一样、或是比它更好的武器。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从专侍皇室的工匠手中得到了青麟剑——一把从头到尾都依照着她的喜好和习惯塑造而成的剑,比起武课师父的那一把更顺手且更具杀伤力,一剑斩去,劈石贯木。
她带着这把剑逐鹿天下,征伐四海,它饮饱了血,她也泄尽了杀欲,许多澎拜的感情从她胸腔里贯过,又很快归于寂静,变成一片空荡荡的虚无。
只是虚无。
直到她看见沈淙。
一开始,他也只是一把属于别人的剑,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位置上,不曾越矩一步,她看了一眼,收回来,又去看第二眼。
他是真的很漂亮。
那一眼是无论什么言语都难以描绘出来的美貌,就像一泓清泉骤然流经一片荒芜地,在感受到它的刺骨之前,最先得到的是水的浸润。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沈淙,字静川。
很适合他的一个名字,她默默的想。
第一次见面之后,她又见过他几次,无一例外是在人声鼎沸的宴上,慢慢的她也查清了他的身份,得知他是故晋沈氏的二公子,按理说应该在她登基那年参加春选。
可他不仅没参加春选,还在不久前匆忙成亲,很显然是不想进宫。
世家结亲避选其实很常见,她母亲在时曾下令不允许世家适龄男女在未被皇室相看过的情况下私自结亲,但谢定夷觉得真想入宫的人怎么样都会获得资格,不想入宫的人也会出尽手段避开大选,折腾来折腾去也是麻烦,所以在还是太子时就请求母亲废除了此令。
如今得知沈淙本来应该进宫参选,她心中倒是有些阴差阳错的怅然,但也没有失望——她废除此令是一回事,对方顺势结亲又是一回事,强迫一个本就不想进宫的人有什么意思,天下美人无数,她身为天下之主,何愁遇不到比他更合心意的?
那时候她就处在那种想要——遇阻——无所谓的状态下,像当年问剑一样问自己,有必要吗?
没必要吧。
真的没必要吗?
好像有点必要。
她想要他。
欲.望在一次次见面后被催生,原本无所谓的心态又开始转变了,但她还是遣人去查了查他和他妻君之间的关系如何,如果只是为了避选联姻最好,如果有真心实意……那就再想点别的办法。
好在上天没再多给她制造什么麻烦,沈淙和宿幕赟之间确实只是为了避选而形成的一场合作,甚至平日里都是分院别住,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次面。
得到这个消息后,她就再也找不到什么劝阻自己的理由了,于是选择那年除夕之夜独自离宫,去往了他所住的官驿。
这时候她才发现,强迫一个本就不想进宫的人,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容貌、身体、性格,他就像另一把为她所铸的青麟剑,长久地维持着她对他的兴趣——当然,也不是没有无趣腻烦的时候,但冷了一段时间等下一次见,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生出兴致。
除了兴盛中梁和天下太平外,得到其他任何东西对她来说都太容易了,所以她一直都不太懂什么是真正的喜欢,只知道那时候对沈淙更多的是一种没有理由的“想要”,毕竟用他来缓和自己战后无法宣泄的杀欲,总是比其他办法管用。
直到承平四年的那场秋猎。
那时非年非节,按理说他和宿幕赟应该都不在梁安,但她要召,对方也不敢拒绝,只能借着生意的借口独自一人进了宫,再随她一起去往桐山围场。
她轻装简行,身边也没多少人,边走边玩,夜晚甚至没住官驿,而是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客栈歇息。
随便找的客栈,自然也不会随着两人的喜好布置,更不会有什么惯用的熏香软枕,不过她行军多年,多差的地方都住过,也并不在意,只问沈淙:“能住吗?”
他向来娇气,不仅分外爱洁,对吃穿住行也格外挑剔,她一个皇帝,把人召来,怎么想也不可能亏待了他,是以进门之前还是多问了一句。
对方扫了一眼店内还算干净的环境,神色冷淡,点点头,道:“尚可。”
她笑着去牵他藏在袖中的手,说:“那走吧。”
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叫水,她已经有些累了,站在屏风后边脱衣边问外面的人:“一起洗吗?省水。”
外面传来沈淙毫无波澜的声音,道:“还是陛下先请吧。”
她笑了几声,忍不住还想说几句浑话,所以从屏风后探出脑袋去看他,正要开口,却看见他站在梳妆台前,将一面放在镜架上的小铜镜拿了下来,轻轻盖在了桌面上。
做完这个举动,他又从将手上不知何处寻来的一块纱幔展开,把另一块半人高的大铜镜也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嘴角的笑意凝滞了。
她不爱对镜自照是从东宛之战后开始的,在那场战争中,她失去了她一母同胞的幼弟。
双生子的脸一般无二,以至于每每坐在镜前,她都恍然觉得在和自戕的胞弟对视,但这种逃避的心思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她也自认没有那么软弱,需要特意避镜而居,所以近章宫的陈设十年如一日,从未有人动过。
那沈淙是怎么发现的?
一瞬间,她心中闪过无数个阴谋阳谋,不仅起了防备之心,还想着该如何再查一查他,但过了几息,对方又把那面大镜上的纱幔扯了下来,以一种不那么平整的姿态重新盖了上去,还
在侧边刻意地露出了一块镜边。
他大概是想让那块纱幔看起来随意一点,更像是谁随手盖上去的,而不是他在刻意遮掩。
她看明白了他的举动,脸上的笑意彻底收敛,眼神也变得有些阴翳,一言不发地盯着那个身影。
良久之后,她缓缓地退回了屏风之后。
在知晓沈淙喜欢她的这一刻里,她最先动的其实是杀心。
这些年来,她曾无数次地想要杀了他,甚至想过要废他手足,拔舌挖目,将他囚在床榻之间终生任由她摆布,可每到要动手的关头,又在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中罢了手。
——没了双手,他便再也牵不住她的衣角,更无法悬腕写字,落笔成书;没了双足,他也不能与她一同垂钓策马,来去自由;没了口舌,他再也不会说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没了双眼,他再不会装作不经意地在余光中捕捉她身影。
没了任何一样,他都不再是沈淙了,他不是沈淙,她也不会想要杀他。
在京畿等待时机的日子里,她得到了沈淙去往崤山后又失踪的消息,即便周遭都是险境,她也还是落不下——平日里衣摆沾尘都要皱眉的人,是如何在追兵的追杀下跑这么远的?她布局之始根本没想让他做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豁出性命来这一遭。
马不停蹄地寻来,等到真的站在那庄农户的门外时又罕见的犹豫了,因为她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一个沈淙,也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随着那扇简陋的木门被一点点地拉开,她率先对上了那双熟悉的眼睛。
一向冷淡平静的眼中布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惧和杀意,在看清她的面庞后又变成怔愣和委屈,只是被宁柏轻轻叫了一声,整个人就像被吓到一样用力扑到了她怀中,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
心中的冷硬仿若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和他手中掉落的那柄匕首一样,塌陷了。
他不会再有机会离开她了,如果他以后生出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她一定会忍不住把他关起来。
正常人的爱会这么残忍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即便这份爱扭曲,贫瘠,淡薄,甚至还裹挟着上位者的威势和对方无法拒绝的不公,但她还是想给他。
她不需要爱谁,但是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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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内殿不知何时响起了隐秘的水声。
两个身影交叠着,靠在窗榻不远处的墙边拥吻,唇舌贴在一起含吮啜缠,亲得两个人都发麻,但依旧没完没了。
察觉到谢定夷伸至自己腰后的手,沈淙发出了一声带着些许鼻音的闷哼,总算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不过他并没有理会身后被揉圆捏扁的肤肉,而是张开已盈满血色的唇瓣,继续和她缠绵地亲着。
一边亲,一边被谢定夷带到窗台上,手探进外裳里面解开衣带,顺势下移,连带着裤子也往下褪了点。
外袍挂在他的臂弯里飘来荡去,隐约能看见细腻如玉的肌肤和修长的腿线,布着剑茧的手从上面缓慢抚过,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沈淙醉醺醺的脑子里还有根深蒂固的礼法教义,把自己的双唇从谢定夷的舌尖上挪开,轻喘着,说:“嗯……不要在这……去床上……”
谢定夷没答话,仰起脸再次追上沈淙湿润红肿的唇瓣,这次她畅通无阻地进入了他的口中,缠着那温热的软舌断断续续地吻个不停。
等到终于被放开的时候,沈淙几乎已经不知到今夕何夕了,整个人被她挤在窗台上肆意摆弄,从背后只能看见两条白皙丰润的长腿贴在她腰间,双臂环着她的肩膀,低下头,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
因为醉酒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红,但神色看起来仍是淡淡的,那双眼睛天生长得凉薄,被俯视时显得格外高高在上,俯视他时,微翘的眼尾弧度又显得有几分多情。
多情易生柔波啊。
谢定夷贴着他的耳朵说浑话,平常沈淙对这种乱七八糟描述他身体反应的话语总是反应很大,如今喝醉了,倒像是听不懂了似的,从头到尾都很平静,甚至等她说完了之后还偏过头在她耳后轻轻亲了一下,像是对她认真的奖励。
谢定夷察觉到那轻吻,沉默两息,彻底闭嘴了。
但沈淙却像是被她勾起了说话的兴致,声音不稳地在她耳边小声地哈出一口气,哑声唤:“谢定夷。”
“嗯?”
“你叫我一声。”
面无表情但身体任人摆布的沈淙比平常沉溺于情潮中的样子多了一丝反差感,乌黑的长发从脸颊两侧垂下来,随着动作轻轻晃荡,谢定夷亲他锁骨,依言唤:“静川。”
“……再叫一声。”
“静川。”
如此往复数次,他终于满意了,胸前起伏着滑进她怀里,从喉间发出腻人的轻哼。
……
窗台毕竟不是什么舒适的地方,等到后面沈淙冷淡的面孔终于被击碎,颠三倒四地开始胡乱求着,声音含含糊糊,粘腻湿润,像是一团被弄湿后粘在一起的沾糖,根本听不清具体的字句,显得可怜到了极点。
谢定夷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异常湿热潮红,很近很近地贴到他脸侧,低声哄问他在说什么。
其实沈淙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两声,身体支撑不住地往下滑,很快又被谢定夷拉起来靠在怀里——她能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细韧的窄腰贴在她掌中,想逃离又忍不住贴近。
到最后,那张精致迫人的面庞只能死死地埋在她的颈窝里,发出了非常辛苦的哭喘声。
……
及至夜半,那帐深深处才彻底安静下来,谢定夷搂着怀中的人享受着情事过后的缱绻,细碎的吻断断续续地落在他的额间。
“怎么了?肚子疼吗?”
沈淙摇摇头,但贴在小腹上的手还是没收回来,神色苦恼地向下看了看。
那股熟悉的酸胀感好像还停留在他的身体里,始终挥之不去。
谢定夷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故意逗这个醉鬼,说:“给我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他情潮初平,还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里,被谢定夷按着小腹轻声相问,甚至没觉得她的问题有什么不对,反而还磕磕绊绊地答应她,说:“好……给你生一个孩子。”
仅仅是说话的这一瞬间,他的眼中就奇异地多了些许温柔,就好像他现在真的怀了一个孩子一样,谢定夷注视着他的神情,再一次俯身去亲他,沈淙也抬起头专心地吮吻她的唇瓣。
贴在小腹上的手指和唇舌一样交缠在了一起,沈淙转身靠近她怀里,相拥的姿态犹如一株双生的藤蔓,无论如何地难以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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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大半夜,不仅沈淙被耗尽了体力,谢定夷也一觉睡到了正午,醒来的时候帷幔外亮堂堂的,仍是寂静一片。
偏过头,沈淙还在熟睡,昨天沐浴时他就已经昏睡过去了,她把他抱回床上后又强给他喂了一碗醒酒汤,等会儿醒来应该不会头疼,但身上有些地方还是得再擦一遍药。
她这般想着,抱着
他的手也松了些许,准备起身穿衣——今日虽然是年初一,百官休沐在家,但她这个皇帝确是不能闲着的,躺一个早上已经是难得的休息了。
她不欲吵醒沈淙,微微侧身,正要抬手掀被,却先在被子底下摸到一个长长的东西,拿出来一看,乌黑紧密,是一条分别用两人的头发缠在一处的发辫。
第83章
临近午膳时,守在内殿门口的宁荷进来传了几句话,谢定夷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批完手中这份文书,下了窗榻走到床边。
拉开帷幔一看,床内的那个人还在无知无觉地睡着,睡相倒是依旧规矩,只是不知何时从内侧挪到了她的位置上。
谢定夷倚坐在床头,随手拽了拽他压在臂弯下的被子,对方立刻皱了眉,整个人也往被下埋了埋。
怎么能这么爱睡懒觉。
谢定夷无奈,开口道:“起来了,沈洵找你,现在应该已经在澈园了。”
“……不要,我要睡觉……”被子底下传来一句模糊的应答,然而安静了几息,那被子又被猛地掀开,沈淙睁开眼睛望着床顶,问道:“已经到澈园了?”
谢定夷含笑道:“赵麟已经在殿外等你了。”
沈淙立刻清醒过来,道:“几时了?”
谢定夷好整以暇,说:“快午时了,要不用了午膳再回去?”
沈淙哪里还来得及用午膳,忙支起身子坐起来,正想说话,最先逸出口的却是一声低呼,一股酸涩感从难以启齿的地方传遍全身,长腿不自然地曲了曲,瓷白的小腿从被子底下伸出来。
他这才发觉自己未着一缕,忙拢紧了被子,说:“我衣服呢?”
“叫人收下去了,”谢定夷说:“给你备了新的。”
她这段时间让司造局依照着沈淙的尺寸制了几套新衣,算是完成之前答应要赔他衣裳的承诺,但司造局以为是给宫中哪位殿下做的,又见陛下没提什么要求,就中规中矩地制了几套不出错的冬装,除了翻不出什么花样的氅衣外,其余都是宫装形制,金丝银线,格外明艳。
沈淙一开始收到的时候还怀有几分期待,但当他把那锦盒打开,看见那明晃晃的宝石蓝和荔枝红时,还是可疑地沉默了,拿出来看着谢定夷,问:“你真觉得这衣服适合我?”
他对吃穿住行向来挑剔,穿衣尤甚,相识多年,谢定夷几乎没见他将同一套衣服穿两次,所着衣物的布料、颜色、绣纹也是各有不同,除此之外,什么衣服要配什么玉饰,衣上缀金还是用银,那头宝贝头发又该如何挽就,都有数不清的讲究,从不肯说谁谁备什么他就穿什么。
是以当下听闻谢定夷给他备了新衣,他又不禁想起了前些日子收到的那些衣服,忙扭头去看床头,见那衣物颜色还算正常,这才默默松了口气,但还是委婉地问道:“原来的衣服怎么了?”
“外衣倒是没怎么,但内衫好像被我撕破了,”谢定夷为自己辩白,道:“衣服的问题,我都没用多大力气。”
沈淙顿时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才颇为无力地解释道:“那是月禅纱,为得就是薄如蝉翼,穿上仿若无物。”
言罢,他又掀起睫尾看她,语气还带着点几不可察的嗔怪,说:“偏你着急,我还挺喜欢那件内衫的。”
谢定夷倒不觉得一件衣服有什么大不了的,用手替他将凌乱的长发梳至脑后,随口说:“那就再制几件。”
沈淙道:“那制衣的师傅在晋州,每年做的衣物都有定数,又不是想要就要的。”
他心中颇为可惜,但也不可能因为一件衣服去怪谢定夷,便侧身对她道:“以后不许动我衣服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仰着下巴,还带着几分莫名的骄纵,谢定夷笑了一声,答应道:“行,我以后一定慢慢来。”
“好了你别乱摸了——”眼见说着说着气氛又要不对劲起来,沈淙连忙按住被子底下那只不知道摸了多久的手,说:“我要回去了,否则长姐那里交代不过去。”
谢定夷怕他身子不适,替他将床头的衣服取过来,又问了一句:“能行吗?”
沈淙转过头去专心穿衣,说:“可以。”
明明他话语神色都和往常一般无二,但谢定夷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眼睛轻轻一眯,径直打断了他穿到一半的动作,伸出几根长指握住他的下巴转过来,沈淙飞速瞥了她一眼,握着她的手腕,说:“做什么?我真要走了。”
谢定夷盯着他看了两息,放开手,笑道:“还以为你把昨晚做了什么都忘了呢,做都做了,现在害羞什么?”
“谁害羞了——”沈淙色厉内荏地反驳了一句,加快穿衣的速度,说:“你别在这里看着我了,不是还有一堆政务吗?”
谢定夷见他耳根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心中好笑,边往外走边道:“裤子穿反了。”
坐在床上的沈淙一愣,真以为自己慌张到这地步,瞬间恨不得两眼一黑晕过去,一边深感羞耻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裤子,刚想伸手脱下,却见那腰带齐齐整整的系在前方,根本没有穿反一说。
“谢定夷——”
这是真的恼羞成怒了。
……
待穿戴整齐从屏风后出来,沈淙的气性还没消,冷着脸走到谢定夷面前,装模做样地行礼道:“陛下,臣先归家了。”
谢定夷一脸专注地看着手中文书,摆摆手,说:“走吧。”
沈淙见她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鼓足的气顿时像被戳了一刀泄了下去,声音也随之软了下来,再次重复道:“我走了。”
谢定夷看他一眼,说:“走啊,不是很着急吗?”
沈淙抿紧唇角,有些委屈——昨天还抱着他说只爱他呢,现在就这般冷漠,长君殿下果然没说错——
想到这,他也有些气不过了,转身就往外走,结果快走到殿门口了身后也没人没叫住他,他脚步迟缓下来,咬咬牙,回头看向坐在窗榻边的那个人,低声问:“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定夷捏紧指尖忍住笑,面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你先忙吧,不着急。”
沈淙眉间一蹙,也不走了,立刻迈步走回来,说:“为什么?”
谢定夷佯装不解,问:“什么为什么?”
沈淙问:“你是不是忘了昨天说的话了?”
谢定夷道:“我说什么了?”
“你说你最喜欢我,只爱我,还说——”他急急地说到一半,终于看出谢定夷眼角眉梢的那点笑意,总算反应过来她是故意的,立刻闭了嘴,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急匆匆的脚步实在像是落荒而逃,身后传来谢定夷的笑声,又添了一句:“早点回来。”
再也不回来了!大混蛋!
他在心里大骂,逃也似地迈出了殿门,外面等候已久的赵麟见他神色不太好看,担忧地问:“府君,怎么了?”
沈淙忙拢好氅衣端正仪容,道:“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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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章宫出去先坐轿,到了西偏门再换马车,好歹在午膳前赶回了澈园,走过回廊,沈洵正和宿幕赟站在荷花池前喂鱼,见他回来,忙招手让他过去,道:“怎么大年初一还要去
铺子里?”
沈淙在路上便已经和赵麟对好了口供,闻言便道:“西街的酒楼每逢年节生意最好,也容易出差错,我便去看了一眼。”
沈洵道:“派了人去看就是了,又何必亲历亲为,我听幕赟说你前两日还身体不适呢?怎么样了?”
沈淙走到她身边,道:“没什么大碍,我就是倦了,不想去参宴而已。”
听到这个缘由,沈洵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语气里也带了责备,道:“除夕正宴,是说不参加就能不参加的吗?好在陛下没在意,但凡多问了一句,我看你如何收场。”
这下真是千言万语涌到唇边却无法诉诸,沈淙维持着神色,道:“我有分寸。”
这话倒是不假,从小到大家中最聪明最有规矩的就是沈淙,小时候不论走到哪都是被人夸的份,说什么容貌气度的倒也罢了,更多的是夸他有世家风范,不坠故晋沈氏的门楣,久而久之他便更加不敢行差踏错。
沈洵对他向来是放心的,听他这么一说也很快作罢,另道:“十五的时候我和贺将军还有几个同袍入宫谢恩,谢完恩就回晋州了,你呢?何时回去?”
今年事多繁杂,梁安也是几经惊变,是以沈宿二人新年未曾归家谁也没说什么,沈蒲还写信来让他和宿幕赟审时度势,多加小心,但如今天下太平,宿幕赟若是因为公务上的事不回也罢了,沈淙多少还是得回去一趟。
沈淙思忖了半息,道:“我同你一起。”
“那也行,”沈洵又往湖里丢了一把鱼食,道:“今日初一,晚间我在福远亭宴请同僚,你和幕赟也去吧。”
平日里外地述职的官员虽然需要在除夕进宫参宴,但大多第二日便可走了,沈洵一行人今年还多受了封赏,需要等到十五谢恩,这半个月也没法走远,沈洵便想趁着初一和大家聚一聚。
沈淙没什么意见,道:“我来安排。”
“嗯,”将事说完,沈洵的注意力又被池中膘肥体壮的鱼吸引了过去,兴致颇高地问:“家中有没有鱼竿,让我钓两尾鱼上来玩玩。”
要不怎么说是一家人呢。
想起先前沈济来时也说了同样的话,沈淙无奈扶额,道:“今晚不是要宴请你的同袍吗?钓上来做什么?”
“我再放了不行吗?”沈洵并不在意,还道:“我刚进你院子时好像有看到一柄鱼竿,拿来给我用用。”
“那柄不行,”家中只有一柄谢定夷先前留下来的鱼竿,想也只沈洵看到的是哪柄,沈淙道:“你实在要钓我遣人给你买一柄回来。”
沈洵不解,问道:“为何不行?我见弄雨还亲自给它上漆晾晒,怎么?买来不是拿来钓鱼的?”
沈淙不欲多解释,道:“不行就是不行,你非得钓鱼吗?我先前在城西的兵器铺买到一把枪,准备给母亲当新年礼的,你来替我看看。”
“你会买兵器吗?”武将总是喜欢看刀枪剑戟的,听到这话,沈洵的注意力顺利被他转移,兴冲冲地往他院子走去,道:“走,去看看你有没有被坑。”
沈淙见状,总算松了一口气,没立时跟上她的脚步,而是看向一旁自顾自喂鱼的宿幕赟,道:“晚间宴请你不用去,我会和长姐说的,十五的时候你看看能不能告假吧,一起回一趟晋州,把和离书送去官府。”
宿幕赟头也没抬,淡声应答,说:“知道了。”
……
沈淙给孟郁江买的长枪是谢定夷选的,她对兵器眼光独到,沈洵自然挑不出错来,边看边赞叹,道:“不错嘛,这回倒是没被坑,花多少钱买的?”
沈淙道:“一百多两吧,不大记得了。”
原本是二百两的,谢定夷和那掌柜的插科打诨,硬是砍了近一半的价格。
“你这弓——”沈淙库房中的兵器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刚看完手中的枪,她的视线就被墙上挂着的两柄长弓吸引了,正欲取下,又被沈淙开口制止,道:“我院里可没地方给你射箭。”
“我不用,我就看看。”沈洵各项兵器中最擅弓箭,家里的弓整整挂了一屋子,每回年节或是她过生辰的时候沈淙不知道送什么,大多都是选一柄长弓,保准她会满意。
“你哪寻来的?有这么好的宝贝藏着掖着不告诉姐姐是吧,”沈洵摸着手中那柄竹角弓几乎眼睛都在放亮光,道:“你给母亲选了新年礼,姐姐的呢?”
沈淙克制住想让她放下那弓的冲动,道:“你的也选好了,在外间,你先前喜欢的那套茶具,我特命人去池州寻的。”
“我现在不喜欢了。”沈洵握着那弓不放,眼睛直直地盯着沈淙,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不行,”沈淙朝她摊开手掌,示意她将弓还给自己,道:“这是别人送给我的。”
既是他人所赠,再转赠确实也不太好,沈洵满脸遗憾不舍,挣扎着将弓送回他手上,见他宝贝地擦了擦又挂回墙上,还是忍不住问道:“哪个友人送的,怎么会给你送弓?是不是想通过你转送给我啊?”
毕竟沈洵擅弓在晋州是出了名的,过去也有不少人投其所好,通过各种方式将礼物送到她面前,但她这个二弟就不一样了,整个人又淡又冷,就算摸不清他喜欢什么,也不会送两柄这么好的兵器啊。
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淙见她还不死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强调道:“是我的。”
沈洵垂死挣扎,道:“也可以……”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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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宴请在沈氏名下的酒楼,唤作福远亭,中午刚知晓的时候沈淙就让人在顶楼安排了席面,又让弄雨亲自去盯着,以免出什么差错。
临出发,沈淙才将宿幕赟不去的消息告诉沈洵,道:“她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先不去了。”
沈洵在马车上坐定,道:“什么公务,大年初一都不放人?”
沈淙道:“兴修水利的事哪里分年节,冬日本就要多加查看,免得来年春汛。”
沈洵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也有些疑惑,看向沈淙,道:“阿淙,你说实话,你和幕赟是不是吵架了?”
两个人明显都不是特别激烈的性格,沈洵就怕不闹则已,一闹就闹个大的。
沈淙还没打算把和离的事情告诉她,怕她嘴快告诉家里,便道:“没有,她真有事。”
沈洵道:“你若有事定要和家里说,可别憋在心里。”
沈淙道:“我看起来像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沈洵道:“那倒是,从小你就有主见,比阿济好多了。”
想起幼弟,他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今年应试正考,他准备的怎么样了?”
沈洵道:“就那样,怕是不成。”
也是因为沈济在应试正考中屡屡受挫,沈洵今年才敢来京受封,否则家中定然又要说些什么权衡之语,生怕几个后辈一起冒尖出头。
沈淙道:“婚事呢?”
沈洵道:“不晓得,我出征前他安定了一阵,后面又是战时,想来即便有适宜的人选也会延后。”
沈淙心下了然,问:“他和张初霁?”
“怕是也不成,”沈洵没遮掩,道:“就算她今年中试了,家中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沈淙问:“你有问过张初霁吗?她对阿济是何想法?”
沈洵道:“倒是问过几句,虽然面上迟疑,但能看出她对阿济也有不舍,只是碍于家世,她母父对她也是耳提面命,不允她和阿济多接触,两人先前夜半在院子里见面,还被我身边的寻风发现了。”
“然后呢?”
“然后自然是揍了一顿,”沈洵没好气,道:“好在是被我发现了,要是被母亲或是父亲发现,两人估计再也见不到面了。”
沈淙心下微怅,道:“没别的办法了吗?”
“有啊,”沈洵道:“让他多熬熬,等我升官当上家主,第一件事就是让他们成亲。”
沈洵是长子,如今又在朝为官,家中也没什么争位之事,沈氏下一任家主之位定然是她的,只是真想等到这一天,少说也有十来年要熬。
沈淙白她一眼,道:“什么馊主意。”
沈洵道:“那你说怎么办?阿济的婚事必然是母亲父亲做主的,你想让他得偿所愿,除了今上赐婚就没别的办法了。”
她随口乱说,也没注意到一旁的沈淙露出了几分恍然的神色,继续道:“其实照家中这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性子,沈济的婚事选得太高反倒不好,倒不如让他和张初霁在一起,说不定人家来日就封侯拜相了呢。”
“况且此战过后,母亲也要告归,晋州连同周边几个州的官员也都有变动,庆云邑就更不用说了,除了有功的
那几个,其他从上到下都被查得差不多了,想翻身都难。”
“所以今年应试正考尤为重要,定然会有一群人要补上那些位置,如今朝中只我和幕赟二人,我虽统管了晋州城防营,但官署和钱粮仓里面还需要有自己人才好办事。”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扭头却看见沈淙心不在焉的神情,蹙眉道:“你在听我说话吗?”
“嗯,在听,”沈淙回过神来,神色丝毫未见歉疚,见坐下马车已经停稳,自然地结束话题,起身道:“到了,下车吧。”
沈洵设宴,按理说是要早到的,但那些同袍家不在梁安,除了四处游玩就只能在官驿待着,倒不如早点和熟悉的人聚在一起,是以沈洵一差人告知他们地点,他们就结伴来到了酒楼,等姐弟二人推门而入,一行人已经拿着酒壶喝在了一处。
“沈将军来了——”屋里几个人遥遥举杯和她打招呼,道:“怎么做东的人比我们还迟,得罚酒。”
沈洵笑了笑,正要说话,却看见贺穗身边坐着一个本不应该在此处的人,忙跪地行礼道:“陛下万安。”
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沈淙听到这句问安,顿时抬头望了过去,毫无预料地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支着半条腿斜倚在案后、还拎着酒壶朝他笑的人,正是午间刚同他在近章宫作别的皇帝陛下,谢定夷。
第84章
这等场合下,沈淙也不好失了礼数,愣了一息就紧随沈洵之后跪了下去,行礼道:“陛下万安。”
谢定夷晃着酒壶,笑道:“起来吧,朕是听宁荷说你们有约,所以想来凑个热闹,不用拘礼,就和在边关一样。”
沈洵应是,站起身,带着沈淙一起走向了贺穗右侧的空案,屈膝跽坐了下来。
谢定夷不是拘束的人,在边关也常常和他们一起喝酒,是以没一会儿气氛就松快了下来,众人三两成堆地凑在一起说话。
“沈将军,这是你哪个弟弟?”
故晋沈氏作为中梁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寻常人便是没接触过也会了解一二,都知他们家有姐弟三人,且分别同南氏和宿家结了亲,如今家中还剩一个幼弟。
未等沈洵回答,端坐在案后的沈淙就抬眸看向那问话的青年,浅笑道:“在下沈淙,在家中行二。”
他在外人面前说话做事向来跳不出错,一言一行都写满了金铮玉润的世家风范,再加之那张见之不忘的腻理靡颜,在场有不少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见他对自己笑,主动寒暄的阮德惠也不由自主地呆了一瞬,磕磕绊绊道:“在、在下巽州阮德惠。”
她一副脸红结巴的样子惹得左右几个同僚闷笑,又因谢定夷在场不敢太过放肆,只能拿酒杯挡住唇下,佯装在饮酒。
席中就这么大,沈淙自然也听见了那些笑声,但他唇畔的弧度丝毫未改,拢袖拿起酒杯朝她遥举,道:“常听长姐说起阮将军是如何骁勇无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阮德惠见状,忙给自己斟满酒,汗颜道:“沈将军实在是过誉了。”
喝完这杯,这场席面也算正式开始了,酒楼的伙计们陆续上菜,一道道玉盘珍馐流水似地出现在众人案前。
今日因是长姐宴请亲近的同袍,沈淙就没在席间设大宴长桌,而是各自小案分席,一案两人,案间也不过寸许,既方便交谈,又显亲近礼数,更免得那些武官喝到兴头上踢桌倒凳,难以收拾。
除此之外,今日桌上的酒水茶食也都是沈淙一手安排的,每人案前大致一样,都是梁安最出名的菜式,但细处也略有不同,例如西南来将喜辛辣,案上便多了备了几样鲜红辣菜,北地出身的武侯爱咸香,便多备了酱肘子与炖羊排,而几位淮平的水师统领好清淡,面前则多了清蒸桂鱼、莲子百合与糖藕。
来之前沈淙还安排了一直跟着沈洵的副将寻风在门口帮忙认人,好安排这些菜的去处。
他各处妥帖,进退得宜,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谢定夷也会来。
“给首案再加两道菜,”趁着伙计给他案前上菜,他不动声色地叫住了他,思忖半息,道:“先加桂花藕片和松子鱼,另上一壶桂花酒。”
对方点头应是,放下碗碟走了下去。
沈洵正喝在兴头上,丝毫没有关注沈淙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道:“怎么不叫乐师?”
福远亭能在繁盛如此的梁安立足,自然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除了各地的名厨美食之外,又以乐师最为出名,论说琴、瑟、笙、鼓、筝,都有拿得出手的曲子和人,甚至还有不少人是为了看首舞乐才来此处吃饭的。
原本自不用沈洵提醒,沈淙也会安排,甚至还好好择选了数人共舞一曲,只是他没想到谢定夷会来,想到那舞伎中还有几名姿容姣好的男子,他心里总有些别扭,不太想让他们面圣。
只是再想临时换人也来不及了,正月里本就有不少人回家探亲,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个曲子,若是直接撇去这几名男子,曲子又变得十分单薄,那还不如不奏这一曲。
现下沈洵特地问这一句,怕是早就想定了,否则也不会特地定在福远亭,沈淙抿抿唇,不情不愿道:“已经安排了,等会儿就来。”
……
酒至半酣,先出现的是鼓声,紧接着是一阵悠扬的琴音,众人似是知晓乐声要开始了,纷纷安静了下来,看向声音出现的方向。
屋侧的屏风后,几个舞伎已经从侧边的楼梯迈步而上,一边旋而起舞,一遍应和着琴音击打手鼓,鼓声阵阵,如风入松。
随着鼓乐渐止,舞伎从屏风后鱼贯而出,他们动作齐整,衣袂翻飞,层层叠叠的轻纱外罩着薄绮,裙摆以云纹暗绣,金线缀边,在火光与灯影中轻曳如流霞,腰间又束一条明黄细绦,衬得身段盈盈如柳,举手投足皆带风姿。
乐声在他们旋步进入桌案正中间时再次响起,一女子抱琴而出,坐在了屏风前的空案后,她身着浅绛锦衣,乌发如云,不喧不媚,轻抬长指拨动弦音,曲调温和,似雪落无声。
案中人已经归于沉寂,或倚案浅酌,或低声交谈,但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屋中的舞乐上。
曲乐初时缓缓而行,舞伎们脚步轻盈,袖舞如虹,羽扇翻转于掌心,如云起如潮落,一身姿高挑的青年立于众人之中,配一袭赤金流苏长裙,那裙摆层叠如云海,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又如落日余晖映照下的江水轻波。
听着琴音渐渐收紧,他也连转几身,脚尖轻点,纤腰轻折,初如流云穿高岭,忽转轻燕掠水波,那双眼眸亦动人,跟着乐曲不断变换,或回眸浅笑,或凝视前方,转身时裙摆高扬,袖中流苏泄地,最后同众人一起屈膝俯身,垂首收势,静立如松。
屋中一片寂静,片刻后,才有几人击掌而叹,高声赞了几句好,中间几人含着笑盈盈一拜,同后方的琴师一起退回了屏风后,顺着楼梯离开了此间。
“不错,”就连对歌舞不大感兴趣的贺穗也出口夸了一句,举起酒杯和谢定夷相碰,问:“陛下觉得呢?”
谢定夷举杯看她,正要说话,余光却扫到了一抹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同她隔了两人远的沈淙正抿着唇角看向她这边,冷淡的眼神中带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幽怨。
酒杯相触,发出一声脆响,谢定夷抬手饮尽杯中酒,笑道:“尚可。”
————————————————
歌舞退下,众人依旧畅饮,甚至还玩起了行酒令,贺穗喝得有点多,想出去吹吹风,和谢定夷告退之后就退出了房间。
沈洵作为主人家,自然不可能让陛下落单,立刻就起身补上了贺穗的位置。
沈洵比她小了两三岁,当年打东宛时她才刚刚
入伍,如今一晃十数年过去,她也已经年过三十,有了独自领兵作战的底气和能力。
面对忠臣良将,谢定夷向来是爱惜的,见对方对自己举杯,她也抬起了手,待酒过三巡,她又笑着说起昔年之事,道:“朕记得……当年阙敕一战胜后,朕和贺卿去到沈家,还拿走了挂在厅中的一副字,如今还收在朕的书房,不知道爱卿是否还记得?”
但沈洵对这件事的印象显然不如她清晰,听完后先愣了一下,才忙道:“当然记得,都是陛下抬爱。”
“哦?”谢定夷见她眼中满是茫然,笑着问道:“那副字写了什么?”
沈洵张了张口,对视的那一瞬间简直连自己埋哪都想好了——答上来万事大吉,答不上来那可就是欺君之罪,若说自己忘了,那也是目中无人,毕竟陛下亲自取走的字,他们家怎能完全不重视。
沉默的那两息被无限拉长,沈洵几乎都能在鼎沸的人声中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正想破罐子破摔说自己忘了,身后便传来沈淙平静的声音,提醒道:“水积成川。”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沈洵立刻接上,酒都醒了大半,道:“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勉尔含弘,以隆德声,是前朝张公的励志诗。”
谢定夷掀睫看了沈淙一眼,收回视线,笑道:“不错,但好像没有最后两句。”
——嘴快背多了。
沈洵心口一沉,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开口道:“臣……”
“长姐少时练武居多,那字也不过是她偶然所写,母亲见古拙可爱,就挂在了厅中,”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沈淙立刻往前行了一步,道:“能被陛下喜爱是这副字的福气,只是后来长姐就专心练武,少通文墨了,是以有些记不清,但母亲和父亲还是一直教诲我等弟妹和家中小辈谨记,明白此间有容乃大,积微成著的道理,长姐也深感其意,才一步步走到今日,能有幸为陛下、为中梁尽忠。”
他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要不是谢定夷了解他,还真以为他所说的都是真心实意,见左右已经有人注意这边的动向,她也不欲让这姐弟二人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便接话道:“小事罢了,朕能得沈卿为将,也是朕的福气。”
沈洵忙自谦不敢,尽量维持着自然的神色,继续与她举杯对饮。
……
贺穗回来不久后,谢定夷就借口离席了,满屋的人没有喝得太醉的,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等候她离开,一直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众人才放开了一直绷着的最后一根弦,酒水也送得愈发频繁。
沈洵坐回沈淙身边,轻声问:“你说陛下发觉了吗?”
那还用问吗?
谢定夷一开始或许是偶然想起才问一句,可谁知沈洵那般茫然,多问了两句还一脸心虚,说没事都不信。
想到谢定夷的情态,沈淙心中也有些不安,连带着对她看那舞伎的醋意都被压下去了,但此刻面对长姐,也只得安慰道:“无事,陛下是明理的人。”
沈洵低低应声,可看着神色也未松快下来,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
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沈淙也借口不胜酒力暂时离开了席间,走下楼,那辆熟悉的马车果然停在对街的巷口,他心下一松,抬步走过去,对着守在车旁的叶錾道:“陛下在里面吗?”
叶錾没答话,只是替他启开车门,道:“府君请吧。”
他回头看了赵麟一眼,示意他处理后后面的事,见他点头,他就提起衣摆踏上脚凳,抬步钻进了马车内。
车门关上,门帘放下,车内温暖如春,谢定夷正倚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看起来对他的到来无知无觉。
沈淙走到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头疼吗?”
谢定夷没回答他,单手支着额头沉默。
沈淙喉间一下子涩了,顿了顿,伸手挽住她的臂弯,道:“……你生气了?”
依旧无人回应。
其实谢定夷生气也无可厚非,不论事情有多小,沈氏当年又是如何打算,这都是一件实打实的欺君之行,她从小经历那么多背叛,任何欺骗于她而言无异于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
“……当年宣德帝卿和亲燕济,世家人人自危,就怕步了虞氏的后尘,我虽到了年纪参选,但家中只想守拙自保,所以不想让我进宫,你要了那副字,他们也怕告诉你那副字是我写的后你让我出来相见,父亲觉得不论你是否对我留心,但总会记得,后面广选时若没见我,说不定会发现沈家结亲避选,也是麻烦,所以才谎报了长姐的名字。”
当年谢定夷请求昭熙帝废除的那条政令是“不允许世家适龄男女在未被皇室相看过的情况下私自结亲”,但这条政令废除完后,也没有再对此事有什么具体的下文,所以结亲避选之事就一直处在未曾明令禁止但也没说允许的状态下,世家为求谨慎,多是避人而行。
他缓声解释完,谢定夷还是没有回话的意思,甚至还微微蹙起了眉头,沈淙心口一缩,挽着她的手臂愈发紧了,放柔声音,慢吞吞地唤:“平乐……”
他从小到大就没真的哄过谁,现下看着不肯睁眼也不肯回话的谢定夷,真是有些手足无措了,一向疏冷的神情也散了个一干二净,微微蹙着眉,离她近之又近。
只要她一睁眼,就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容颜。
第85章
沈淙不是美而不自知的人,也清楚自己敛睫仰首时哪个角度最好看,但此刻谢定夷偏偏连睁眼看他都不肯,简直让他想要拉扯或是解释都无隙可寻,只能默默地贴着她的手臂不放,指腹顺着她的小臂内侧一点点往下摸索,直到触碰到她的掌心。
谢定夷没推开他,但也没回应,良久后才掀起一点眼皮,对候在外面的叶錾道:“回宫。”
外面传来一声应答,过了几息,又道:“赵麟还在候着。”
意思是问沈淙是否要回宴上了。
谢定夷垂眸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沈淙就立刻抓紧了她的手,说:“我和你一起。”
她见他眼底的那一丝恳求,还待说什么,又被沈淙伸手捂住了嘴唇。
捂都捂了,又觉得自己太过放肆,停顿了半息赶忙放下来,对着外面道:“我随陛下回宫。”
“等等,”谢定夷复又开口,语气带着点不赞同,皱着眉道:“宴还未散。”
他和沈洵设宴款待,没有客人还未走主人家就先离席的道理,再者,沈淙宴至中途和她一起离开,现在或许不会有人揣测,那以后呢?
以后他若是入宫,自然会有人会回过头来细想这件事,猜想他到底是何时谋得她的宠爱,他如今可并未和离,一旦传扬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自己的名声。
即便无人敢当面诋毁,可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
沈淙抿抿唇,并不想走,低声道:“我昨日本就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宴,没关系的,你别生气了……我回去和你好好解释。”
他不清楚谢定夷的打算,自然不肯在如此关头离开,但谢定夷却没心软,道:“你刚刚不是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吗?”
刚刚确实已经解释的够清楚了,可谢定夷显然并未消气。
沈淙有些心慌,借口道:“我还有许多话想回去和你说。”
“等事了了再说吧,”谢定夷抽开自己的手,淡淡道:“下去。”
她的语气其实并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沈淙却像是遭遇了当头棒喝,神情空白了一瞬,眼眶也蓦得红了。
但他最终还是忍着没流眼泪,犹豫间见谢定夷没有任何改变主意的想法,只能闷声告退走下了马车。
拂开车帘,启开车门,踩下脚踏——他刚走出半步,甚至还未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叶錾就干脆利落地关上了
车门,扔下一句“府君再会”就坐上车轸,扬长而去。
行在闹市,马车速度不快,但依旧在下一个拐角消失在了视线中,沈淙满心的酸涩和焦虑无法诉诸,抬手拭去眼尾湿热,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出了巷口。
赵麟适时走上前来,道:“府君,我们回去吗?”
沈淙嗯了一声,简单地理了理自己的仪容,转过身,道:“走吧。”
……
仿佛应和着心情似的,宴会快结束了的时候,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冬夜的风雨冰寒刺骨,迎面一吹酒就醒了大半。
今日来赴宴的少有梁安本地人,澈园中人不多,马车也不过四五架,沈淙便事先安排了车马行来接送,见一辆辆马车从福远亭离开,顺利往官驿去,他也终于松了口气,侧身叫过赵麟,低声吩咐道:“你照看宁长使,麻烦她稍等我一会儿。”
赵麟点头应是,又回头往酒楼走去。
言罢,沈淙又从寻风手中接过醉酒的沈洵,道:“好了,回家了。”
沈洵显然已经醉懵了,走着走着就抓住了沈淙的手臂,突然又问:“那副字没事吧?”
沈淙心下一叹,肯定道:“没事,放心。”
沈洵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继续往前走,可还没踏出一步就又站住了,煞有介事地拍了拍他的手,说:“今日是我不小心……阿淙,你辛苦了。”
她想说这句话其实很久了,但清醒之时还真有些说不出口——沈淙虽然是她弟弟,但在姐弟三人中却更像是兜底的那个,当年他一心想走仕途去往梁安,又因为知晓家中不喜晚辈出头冒尖,所以就在府试时中规中矩地考了个甲榜第十六名,想着能先在晋州为官,等到能站稳脚跟、不再被家中约束后再行离开。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没能成功去往梁安参加殿试——毕竟比起一个不知前途的官职,还是万事都离不开的钱财更重要些,家中考虑良久,还是觉得他聪慧谨慎,更适合经营家中这偌大的产业。
尽管沈淙是几个孩子中最听话懂规矩的,但父亲为了以防万一,竟选择了直接押下官府的文书,等到第二天才将此事告知。
沈洵从军营告假归家,本想替弟弟庆祝,却没想到他只是苦笑着对自己说:“长姐,我去不了梁安了。”
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小了,离不开父母的庇佑和家族的托举,就连迈开一步,都会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世家大族的荣光何其耀眼又何其沉重,如冠冕、如锦衣、如枷锁、如牢笼。
和沈淙相比,她已经算是幸运的那一个了,可以参军入伍,做自己想做的事。
沈淙听出了长姐话里更深切的情绪,心中却没什么感觉——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早就明白了一个家族想要兴盛,势必得每个人都做出让步的道理,况且他也不怪父亲和母亲,他们只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家族选择了更好的路,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所有人都身不由己。
年少时那种无力又糟糕的感觉随着时间的逝去逐渐被冲淡,多年后的今天再次想起,已经无法激起任何波澜,所以沈淙只是佯装未懂,扶着长姐继续往马车上走,道:“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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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近章宫,宁柏将备好的汤碗送了上来,问道:“陛下饮了酒,要用一些醒酒汤吗?”
谢定夷随口应了一声,将其从漆盘上拿过饮了小半碗,突然问道:“朕记得昭熙三十二年的时候朕从晋州带回来一副字,你还记得放在哪了吗?”
谢定夷的东西是有专人整理看护的,或是各地进贡,或是她的私藏,都有不同的人分批管理,若是再私密点的东西,就由她身边亲近的长使经手,且互不共通,宁柏手中有她兵器库的钥匙和私章,除此之外就再不知晓了。
现下听谢定夷这么问,宁柏也细想了一阵,才道:“是什么大家的字画吗?那具体放哪可能要问问宁荷。”
谢定夷道:“不是,就是偶尔得之的。”
宁柏顿了顿,道:“若是陛下自己的东西……先前都是由宁竹掌管的,现在交给了叶錾,清点起来可能还需要点时间。”
再次听到宁竹的名字,谢定夷的神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拖着碗底的手顿了顿,饮下剩下半碗醒酒汤,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宁柏应是,拿起漆盘退出了殿内。
那副字,上回见的时候似乎是在书房中的博古架上,当初沈家将其挂在厅中时是好好装裱了一番的,用的全都是上好的绢布和木头,不过字画这种东西想要保存好还是需要精心养护,是以常常需要拿出来悬挂通风。
谢定夷思忖了几息,站起身往书房走去。
……
夜雨越来越大了,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书房中烛火未灭,博古架下一片凌乱。
谢定夷从架子下方翻出最后两个樟木匣,放在眼前一一打开,里面各有五六个卷轴,全都用书画袋装好,有几个袋子上挂有签文,写着书或画的名称。
谢定夷看了几个,发现都不是,便拿起来放到身后,宁柏和另外两个侍从正在后面收拾,重新收好放回樟木匣子里。
……松烟鹤影图……之前沈淙似乎赏过这幅画。
谢定夷将其展开,看见几只仙鹤引颈而翔,又兴致缺缺地合了起来,道:“这副画先拿个单独的盒子装起来,放在一边。”
侍从应是,立刻从她手中把画接了过去。
谢定夷继续拿下一个未标签文的卷轴,解开系着的青色丝带,一行稚嫩却充满生机的字迹跃入眼帘。
找到了。
水积成川,载澜载清。土积成山,歊蒸郁冥。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
她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伸手摸了摸纸面上细微起伏的墨痕。
当年……似乎是她刚收拾完阙敕的时候,回朝途中在晋州停驻了几日,某日早起晨练,贺穗同她闲谈,说午后要去好友家中拜访,正好她也无事,便与其同行,在沈家的正厅等候时看到了这幅字。
第一眼见的时候只单纯觉得颇有意趣,明明横撇竖捺中能看出此人习字多年,用笔纯熟,但偏偏又故意不按规矩的笔法去写,如“山”字竖笔微微歪斜,像一个挺直腰板却又忍不住东张西望的孩童,“川”字三竖长短不一,倒意外形成了一钟流动的韵律,“尘”字最后一笔用力过猛,墨迹晕开了一个小圆点,更添几分俏皮,而这字迹间故意透出的拙气不仅不显粗笨,反而自有一种已识乾坤,却又返璞归真之意,让人看了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时她刚从战场上下来不久,骤然结束了十数年的峥嵘岁月,除了得胜还朝的喜悦,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适应的虚无,故而在看到此书时颇有触动,临走前主动向沈家要走了这幅字。
不过仅仅是一副字而已,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多少浓重的痕迹,欣赏喜欢,看两眼再藏之,便也罢了,远远不到爱不释手的地步,这么多年她也一直以为这幅字是沈洵写的,所以才会在席间随口提了一嘴,没想到会扯出这么一件旧事。
这副字……竟是沈淙写的么?
如果当年他和长姐幼弟一起出来相见了,她也会像承平一年的除夕那样忍不住看向他吗?
谢定夷盯着那副字,在心里默默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却没有得出答案。
感情本就是很多瞬间堆砌起来的东西,时光无法倒流,选择无法更改,她也无法用现在的想法去思考当时的问题,那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她将卷轴收起来,递给宁柏,道:“这副也放外面,其它的都收起来吧。”
“是。”
……
送沈洵回到家后,沈淙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回了福远亭,宁荷的马车停在巷子门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掀开车帘,和马车边的仆从点了点头,两辆马车便一起驶动,一前一后地往禁宫的方向而去。
一行人走的依
旧是西偏门,此门为无相卫统辖轮值,不受禁军和城防营的指挥,宁荷手中有谢定夷的私令,能不受盘查自由出入。
顺利驶入宫内后,马车的速度也慢了很多,顺着内宫道一路前行,直至行至近章宫门口。
“府君,”今晚席间醉倒一片,唯有宁荷还从容自若,此刻率先下了马车,撑着伞站在沈淙的车外,道:“虽不知您和陛下之间发生了何事,但还望您知晓分寸,莫因一些小事伤了您和陛下之间的情分。”
除此之外,也是希望沈淙能顺利谋宠,毕竟今晚人是她带进来的,她虽然了解陛下,觉得陛下对他和后宫诸人不一样,应该也不会因为一些小事怪罪他,但万一呢?
万一陛下真的厌弃了对方,送人进宫的自己也必然难辞其咎。
“多谢长使提点,”马车里传来沈淙的声音,道:“在下明白您的意思。”
有些事情不必说清道明,宁荷也知晓他是个聪明人,便没再多说,另从侍从手中拿了一把伞,替他打开车门,道:“府君请吧,外面正落雨,您小心脚下。”
近章宫阒寂一片,已经熄灯了,随着外殿的宫门吱呀一声,穿着氅衣的沈淙缓步迈进了殿内,外面的侍门关上殿门,默然静立。
穿过中宫内院,走过避雪渡廊,各色殿门一扇接一扇为他打开,他脚步不停,携风带雨地走到了内殿的门口,院中的树上传来一阵沙沙声,他回头一看,又瞬间没了声息。
内廷重地,显然不止明面上的人盯着。
守在门边的侍从眸光带笑,为他启开一条门缝,道:“府君,请。”
沈淙迈步走了进去。
……
殿内烧足了炭火,温暖如春,沈淙解开氅衣的细带,将它小心地挂在了门边的衣杆上。
屋内点了一盏孤灯,烛火摇摇晃晃,隐约照出殿内熟悉的陈设,待迈过内屋的门槛,他和谢定夷之间的距离就只剩下了屏风和帷幔。
他想到自己等一会儿要干什么就万分羞耻,小心地吐出一口气,竭力按捺住不断加快的心跳。
外面夜雨寒凉,纤长的十指有些发冷,他合掌暖了暖,最后给自己做了一点心理准备,随即伸出长指,一点点地扯开了外袍的衣带。
因着要参宴,所以他从里到外都穿得很正式,一路走一路解,各式的衣服落了满地,最后终于只剩一件内衫和长裤,他站在帷幔外脱了足衣,心一横,垂手将长裤也褪了个干净。
白生生的肤肉在昏黄的光流下显得格外细腻,长腿微微弯曲,在腿窝出造出一个深深的阴影,沈淙上前一步,小心地掀开帷幔,总算看见了谢定夷安睡的容颜。
他缓缓呼吸,终于在满心的焦虑间寻到了一丝喘息之机,慢吞吞地掀开床尾的被子,俯下身,一点点地爬了进去。
他爬得辛苦,黑漆漆的被子里全是谢定夷的气息,弄得他晕头转向,又怕不小心压到她导致半途而废,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上挪动,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等爬到中段时,他实在有点喘不过气了,只能撑着自己在她腰侧休息,可刚呼吸了一口,一只手就突然拽住了他的长发,遮住他全部视线的被子也被猛地掀开。
谢定夷的神情十分冷凝,甚至可以说是迫人,沈淙受脑后的力道所迫,只能仰起头看她,红润的嘴唇微微张开,额前已经渗出了一层细汗,长睫微抬的一瞬间简直美到惊心动魄。
待看清沈淙的脸,谢定夷明显愣了愣。随即松了力道,坐直身体,道:“你怎么来了。”
沈淙怕她让自己走,径直扯掉了身上最后一件松垮的里衣,赤身贴上她的身体,轻声道:“我来给你侍寝。”
他声音和缓,带着一丝勾人的哑意,眼中也浮动着期待,说:“……今夜风寒雨急,我可以不回去了么……”
第86章
谢定夷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似乎是想知道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沈淙见她没让自己走,再也顾不上什么羞耻,很快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被子底下的双腿,将赤.裸的下身蹭在了她的左膝之上。
瓷白的双臂像两株柔软的藤蔓,从她的肩膀一点点地攀到了颈后,他把自己的嘴唇送上去,细碎的吻接连落在她的脸侧。
这连绵的吻持续了很久,直到谢定夷微微回过一点头,沈淙才停止了这似是而非的撩拨,抿唇露出一个浅笑,盯着她的眼睛,倾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深切的濡吻间,谢定夷伸手回抱了他,带着剑茧的长指顺着他的脊柱逡巡而下,停在了他的腰臀之际。
“上来点。”随着这句模糊的话语传入耳中,沈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一股力道往上托了托,腿间的软肉从她的寝衣上用力蹭过,让他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从喉间发出一声闷哼。
到了这种时候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赶他走了,乖顺地贴在她怀中任其施为,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她,带着点情.欲的红。
一向矜持羞涩的人主动起来,有种不知轻重的放.荡,偏偏那张脸又清冷如斯,似高山之雪,如冷月堕怀,长睫一抬一垂间,视线轻轻交错,色授魂与。
她从善如流地被他拉进了欲.望汇成的江河里,任由他如水一样包裹了她,于柔软濡湿的唇舌间颠簸不定,顺流直下。
……
内殿又在夜半亮起了灯。
沈淙一开始还在极力地迎合,到中途就渐渐的软了下来,最后甚至开始求饶,但谢定夷怎么会听他的,声音轻柔地哄了两句后,就直接捂住他的嘴把他按在了枕头里。
他就像一只骤然被抓在手心的鸟雀,怎么扑腾都没能挣脱那几根手指的束缚,慢慢的只能偃旗息鼓,乖顺地用漂亮的脸蛋去蹭对方的指腹,把自己的一切柔软和甘美都奉上去,希望能求得对方的一丝心软。
“不要生我的气了……”
他还没忘了他今夜爬床的真实目的,看准时机就含着一点泪意恳求,咬着她的手指发出急促的喘息声,哪都在忙,着实是很辛苦的样子。
见他这般,谢定夷也难免心生怜惜,低下头亲亲他的额发,说:“乖。”
乖。
沈淙简直要被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冲散了磨化了,脑海里只剩下无法自主的疯狂和被切切实实占有的安全感,随着谢定夷沉甸甸的喘息和呓语传入耳中,他忍不住又侧过脸迎上去,将自己的唇送给她,要她亲的喘不上来气才觉得满足。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仿佛只要是谢定夷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不管是什么都觉得心甘情愿,大火烧燎了每一寸神经,身体和意志没有一寸不被她占有。
谢定夷、谢定夷……别生我气了。
他在她面前早就没有以往的淡然自若了,反而变得格外敏感多思,她的一点点冷漠和不耐在他这里都会被千百倍的放大,即便她真的对他说过喜欢和爱他。
“好了,没生你的气。”
迷迷糊糊中好似听到这么一句话,沈淙辨不清真伪,只能眯起眼睛茫然地看着她,心里闪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帝王之心实难揣测,他不知道她是原本就没有怪他还是因为他当下的恳求而心软了,被情.潮搅得一团乱的脑子失去了原先的敏锐,笨拙又迟钝地思考着这个问题,就连长眉也纠结地蹙起。
直到一只潮热的手用力地握住了他的下巴,问:“说不生气就在想别的了?”
“没……”再回应已经来不及了,他发出一声低哑而短促的尖叫,星星点点的思绪变成烟花般炸开,脑子一片空白。
他在混乱的漩涡里被揉碎,又在她的掌心里复生,全身上下只剩下能感觉到她的感觉,只剩下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
……
被抱进汤池的时候沈淙已经透支了所有体力,几乎是谢定夷一泄力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无奈之下她也只能草草了事,让他躺在浴池边上,先拿起一块布巾给他擦了擦湿亮的脸。
他困得下一息就要昏
睡过去,眯着眼,乌黑的瞳孔顺着谢定夷的动作左右移动,她的长发在蒸腾的雾气中湿透了,从脸侧落下来,被他抓到一缕攥在手心里。
不知道是谢定夷的头发湿地太过顺滑还是他早就没了力气,几根纤长的指节几经收拢都还是握不住那发丝,只能任由它慢慢地溢出指缝,手臂垂落下来,软软地摊在了水面上。
他闭上了眼睛,也顾不得再寻什么东西为自己赤条条的身体遮一遮羞,乌发迤逦坠入池中,像水草一样随着水波轻轻飘荡,长腿微屈,玉体横陈。
……
等收拾完回到床上,沈淙又难得的恢复了一丝清明,含含糊糊地对谢定夷说:“明天……明天早上我还要回去。”
沈洵还在澈园,他无故消失自然也说不过去。
谢定夷嗯了一声,拉上帷幔爬上床,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说:“抬头。”
沈淙茫然地抬起头,被谢定夷亲了个正着。
轻而浅的一吻过后,沈淙又闭着眼蹭了蹭她的下巴,动作自然地像是做了成千上万次,然后才低下头将自己缩进被子里,深色的锦被衬托着他细腻的脸,被情.潮和热水蒸腾出来的红晕带着一种缱绻的意味。
谢定夷掀开被子躺进去,他就自然而然地贴了过来,脑袋深深地埋在她怀里,如倦鸟归于巢穴。
她伸手理了理他的额发,拢好被子合上了眼睛。
……
许是心里想着要回家,沈淙第二天醒来的居然比谢定夷还早,睁开眼睛,帷幔外透着隐隐绰绰的光,身侧的人还在熟睡,高挺的鼻梁分开了清浅的光幕。
沈淙小心地侧过身体,目光长久地凝望着她的轮廓。
即便是那般激烈的一夜,身体却依旧没有特别不舒服的地方,只是熟悉的酸痛。
谢定夷在床事上或许有点恶劣的心思,但并不喜欢无度折磨谁,懂的东西也比他多得多,如果站在第三人的视角去看,和她做这种事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享受,就连被她使用也能让他感觉到一种幸福和满足。
……看着她因他的服侍而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想起昨晚某些片段,耳根一下子红了,自知不能再想,赶忙侧身缓了口气,好一会儿后,掀开被子慢吞吞地从床里爬出来。
他昨晚扔了满殿的衣服已经被收拾好了,整齐地叠放在床头,另有一套新衣也放在一边,他刚一下床就腰酸腿软,扶着床架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直,拿起衣服一件件地往身上穿。
“要回去了?”
穿好外袍,帷幔内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沈淙应了一声,掀帷进去,贴着床头又坐下来,牵住了她露在被子外的手指。
“……不生气了吧?”
谢定夷笑了一声,说:“要是还生气呢?”
见她这副情态,沈淙便知她不会计较了,顺着她的话继续玩笑道:“那我只能再多侍寝几日了。”
谢定夷无奈,故意不接话,道:“你说要回宫同我好好解释,就是这样解释的么?”
“我解释得还不够清楚么?”沈淙挠了挠她掌心,说:“……你不是都看得清清楚楚了吗?”
这话合上他的动作,几乎算是露骨了,谢定夷合掌拢住他指尖,评价道:“嗯,很漂亮。”
沈淙脸一红,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正想说自己要走了,又突然想到什么,话峰一转,道:“那你昨晚还一直盯着那个舞伎?”
敢情还在这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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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一刻,马车稳稳地驶进了澈园的侧门,停在车厩的不远处,赵麟早已等候在此,扶着他从车上下来,道:“府君,将军还没醒呢。”
他边说话边抬起手,示意沈淙将怀中的长盒交给他拿,但对方却没放手,道:“没事,我自己拿着就行。”
赵麟有些好奇,问:“这是?”
沈淙似乎心情不错,直接就回答了他,道:“蔡问樵的松烟鹤影图。”
“府君不是找到很久都没找到第二幅吗?”府君向来欣赏蔡大家的画,但久寻多年,也只找到一副真迹藏于私库,后面就再没遇到过,如今怎么突然……他想着想着又反应过来,道:“哦……陛下送给您的。”
沈淙弯弯唇角,没有说话,一头一尾宝贝地托着那幅画往院中走,只是还没走到,就在门口看见了宿醉的沈洵。
照赵麟的说法,她估计也才起来,支着腿蹲在院中的花圃边不知道在看什么,待往院中走进了几步,沈淙突然脸色大变,扬声道:“沈洵!你给我放手!”
沈洵被这扬声一叫吓了一大跳,指尖也下意识地捏紧了,原本还好好的细茎瞬间一歪,一朵开得正艳的莲瓣兰就这般命丧她手。
“沈洵!”沈淙气得要命,忙走过去接过她手中那朵花,道:“你一大早起来找点事做行不行,你看你衣服,不是给你备了新衣吗?怎么还穿昨日那套,都是酒气也不嫌脏,穿就穿了,也不捋顺整好,你的玉佩呢?又乱扔,被别人拿到怎么办?在我院子怎么了?我的院子就很安全吗?你在军营里待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过叛徒奸细,这盆花这个冬天好不容易开一朵,还被你折了,就连陛……”
他意识到自己差点失言,瞬间噤声,冷冷地看了还一脸茫然的沈洵一眼。
对方还蹲在那花前,老半天才从他的长篇大论里反应过来,格外茫然地“啊?”了一声。
沈淙闭了闭眼,再大的气也都被迫咽了回去,无力地吐出一口气,蹲下身,将那朵花重新埋进了盆中的泥土里。
沈洵不知所觉,伸手去拿他怀中的长盒,问:“这是什么?”
“不关你事!”沈淙冷言斥退她,抱起那长盒疾步往里屋走去。
“脾气这么大,”沈洵挠了挠脑袋,站起身看着后面跟上来的赵麟,问:“他去干什么了?”
赵麟替他找了个理由,道:“买画呢,府君得到消息,说池州有一商队来梁安了,其中有一个人手中有蔡大家的画,您也知道府君一向喜欢此人,一大早起来就急匆匆的出去了。”
沈洵道:“买到了还不高兴。”
赵麟打哈哈,道:“……本来是挺高兴。”
“就因为这花?”沈洵难以理解,蹲下来继续细看旁边那盆一样的,道:“很难得?”
赵麟道:“是挺难得的。”但主要还是因为是陛下送的,府君亲自侍弄至今,好容易今年冬天开了第一朵花,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您折了。
后面那些解释他自然不敢说,低头静立,又听着沈洵道:“我本来只是想看看嘛,若不是他吓我一跳,这朵花还……”
“沈洵!”放下长盒的沈淙又出现在了门口,盯着她伸向另一盆花的手,目光幽幽地警告道:“你离我的花远点。”
沈洵无奈起身,站直后又想起他的话,顺手捋了捋自己皱巴巴的衣袍,边走边道:“我昨晚喝多了,别对姐姐这么苛求嘛。”
她迈进他的屋子,自然而然地盘腿坐到了窗榻上,时弄雨给她倒了杯热茶,适时送到她手边。
她抿唇喝了一口,将喉间宿醉后的不适咽下去,但眼睛却不肯闲着,左看看又看看,还从指挥时弄雨从一旁的书架上翻出几本书来看,兴致缺缺地翻了几页,最后又从窗榻的小几下寻出一个竹筐,道:“你
在绣东西?这是什么?”
沈淙正坐在桌边擦那画盒,抬头一看,脸色又一变,立刻走上前想要阻止她,却架不住她动作快,一下子就翻出了那绣样,看了一眼,认真猜测道:“鸭子戏水?”
时弄雨忍住笑,低声解释道:“将军,这是凤鸟。”
“沈洵——”
第87章
沈淙想要绣东西显然不是心血来潮,只是因为谢定夷的生辰要到了。
自燕济灭国起,正月初九就不只是春节里的一个节日,还是当朝皇帝谢定夷的生辰,晋州、凤居、青岚几个边城从昭熙二十一年起就会在这一天放灯祈福,以求当今圣上身体康健,长乐长安,中梁国泰民安,再无战乱。
因着中梁皇室出自凤居草原,所以民间就把初九的祈福会称作凤节灯会,自十二岁后,沈淙每年都会和家中几个小辈一起参加,一直到了梁安才知道这个节日只有边城才有。
沈淙也不是今年才刚开始想要给谢定夷准备礼物,往年也会备,只是从没送出去过,前几年是没有立场和身份,去年她又在边关,今年是第一次能实打实地送到她手上,所以早前便在想该送什么,思来想去好一段时间,还是决定送一个亲手做的东西。
可惜他从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少年时又一心考学,没考上后开始接手家中生意,对绣工实在没有了解,原以为不过动两针,应该和写字一样,没什么难度,拿起针才发现它和笔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东西。
不知练废了多少针线布匹,结果最后绣得最像样子的一件被沈洵说是鸭子戏水。
沈淙已经气到不想生气了,疾步走上前去用力夺回她手中的东西放回竹筐中,道:“……你没事就出去玩吧,好吗?找你那些同袍,别在我院里了。”
沈洵实在好奇,还在追问,道:“你是给自己绣的还是给别人的?竟劳动你亲自动手?”
沈淙道:“和你无关。”
沈洵不肯走,说:“给我说说又如何,我还可以给你参考参考,你送谁?”
沈淙挽着她的手臂把她往外拖,道:“我自己绣着玩的,准备等凤节灯会的时候一起随灯放了。”
这理由倒也说得过去,沈洵勉强相信了,笑道:“以往在家中怎么不见你这么认真。”
沈淙不语,又听见她说:“顺便给我也绣一个呗,我也想随灯放了。”
沈淙冷笑一声,道:“做梦。”
————————————————
尽管民间对谢定夷生辰这日各有庆贺之法,但在梁安或是宫中,除了早些天就接连不断送到近章宫的贺礼外,这一日也没比平常多出些什么,谢定夷本人也仍是早起晨练、批折阅书,等到下午又开始见一些有急事禀报的臣子,直到晚饭后才寻出间隙来喘一口气。
“陛下,这是后宫各位殿下送来的贺礼,您要亲自过目吗?”
谢定夷正靠在窗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宁荷的声音,眼也未睁,只淡淡问:“都是些什么?”
宁荷道:“袁仪卿送了一块乌金砚,江仪卿送了一柄玉如意,梁选卿送的……”她按照清单一一说完,最后沉吟片刻,道:“嗯……松月阁送来了一对绒皮护膝。”
听到最后几个字,谢定夷笑了一声,说:“天气还冷着呢,护膝不留着给自己用,给我做什么。”
宁荷道:“听宁兰说,这是武贵君亲手做的。”
谢定夷还是笑,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怒,躺了一会儿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嘴角的弧度也逐渐压平。
“拿给我吧。”
宁荷应是,将桌上的护膝递到她手中。
她伸手摸了摸,那护膝青灰如铁,用的应该是雪狼皮,外皮毛根根倒伏如箭簇,内衬絮着新弹的棉花,针脚细密如蚁针,暗合着九宫格纹,只是抚去就能感到其中的温暖和厚实,细看内侧,还用金线绣了一个精致的乐字。
她盯着那护膝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说:“去松月阁。”
……
自谢定夷回宫平叛伊始,武凤弦被软禁于松月阁已经两月有余,每日宫中只有侍从来去,再无他人登门。
打开殿门,殿中一片漆黑,站在门口的侍从躬身道:“贵君殿下这时候应该在阁楼上。”
说着话,殿中的烛火也被侍从点亮,谢定夷迈步踏入,顺着木梯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武凤弦坐在四轮车上,背上披了一件旧披风,目光直直地望着远处近章宫的方向,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回,只道:“本宫不是说过没事不要上来吗?”
谢定夷朝一旁的宁荷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用再跟着,抬步走到了武凤弦身边,同他一起望着外面,道:“在想什么?”
“……陛下?”武凤弦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颤颤巍巍地唤出这句话后便再没了声息,谢定夷凭栏而立,回身抱着手臂看他。
“真的是你……”武凤弦用力抓住了她的衣摆,道:“陛下,你、你终于……”他几乎喜极而泣,扶着四轮车的车轮努力上前,伸出双手想要抱住她。
谢定夷往前靠了半步,动作温和地摸了摸他贴在自己腰际的发顶。
“陛下是来杀我的吗?”
听到怀中闷闷的声音,谢定夷道:“为什么会觉得我是来杀你的?”
连着两个月的软禁,武凤弦也从一开始的挣扎变得认命,沉默片刻,道:“……因为我犯错了。”
谢定夷没问他犯什么错了,而是道:“为什么会犯错呢?”
“我……太想……”武凤弦声音艰涩,道:“我想你……”
谢定夷随手理着他的长发,道:“我知道。”
她声音温和熟悉,一下子让武凤弦湿了眼眶,哑声道:“我想你,我特别想你……我担心你,我真的想为你做点什么,如果……如果我现在没事,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打西羌,而不是待在宫里什么都干不了。”
“你怎么是什么都干不了呢?”谢定夷抬起他的脸,说:“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武凤弦的容貌不算出众,比起后宫各有风姿的新人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寡淡了,更别说和容色本就迫人的沈淙相比,但多年养尊处优,倒也养出了几分令人舒服的韵致来,仿若檐下风铃,案头清水,立在姹紫嫣红处不争春。
以往谢定夷心烦的时候多是选择来他这里休憩,什么都不用干,什么都不用想,随处寻个床寻个榻,倒头就可以休息了,就和在边关时一样,她同意他入宫,除了登基之初内廷需要掌握在自己人手里外,也是真的信任他。
“陛下……”武凤弦仰面看着她,眼里似有无数情绪翻涌搅动,一滴清泪从眼尾滑落,落入发间。
谢定夷抬手为他拭去这滴泪,动作温柔,口中却仍是淡漠,道:“其实该查的事我也查的差不多了,这些日子把你禁锢在此地,只是因为没想好该怎么处置你。”
武凤弦道:“那陛下今日来,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置微臣了吗?”
谢定夷坦白道:“也没想好。”
她说:“父亲和我说,帝座高寒,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老师和我说,你心思不纯,不能再留在身边,让我勿要优柔寡断,早下决心。”
寒冷的夜风从阁楼上吹拂而过,带着谢定夷的发尾拂过武凤弦的手背,他闭了闭眼睛,道:“陛下若想要臣的性命,臣愿以死谢罪。”
“不是我要你的性命,凤弦,”谢定夷说:“是你没给我保下你的机会。”
她问:“晏停是你的人吧?”
事到如今,武凤弦也不意外她能查出来,道:“……是。”
谢定夷问:“那你知道他原先的身份吗?”
“原先的……身份?”武凤弦满目不解,迟疑道:“他不是沣州节度使……”
谢定夷道:“他是谢持的人——不,应该说,他是吾丘寅的人。”
她将武凤弦眼底的震惊收入眼底,继续道:“他原是东宛人,祖籍沣州,东宛战乱之时随族中迁至阙敕避祸,后以幕僚身份进入左相府,跟在了吾丘寅的二子吾丘越身边,暂作侍从之用。”
“阙敕城破后,此人随着吾丘越被安置到了庆云邑,不久后,吾丘寅想要联系旧部东山再起,又将他和吾丘越送到了晋州,此地有一个阙敕的暗桩,唤作尘阅楼。”
“彼时谢持于晋州练兵,常借着喝酒的名义来到此处,与岱、沣二州的官员联系,吾丘寅知晓后,就将吾丘越以侍君的身份安插到了她身边。”
“其实谢持也知道,莫名其妙送到她身边的人一定都不会简单,但她却还是接受了这个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武凤弦张了张口,犹疑道:“……因为晏停?”
谢定夷道:“是,因为晏停。”
宁竹是宋家的人,这些年一直在给宋家传递关于谢定夷的消息,也知道她心中一直念着宣德帝卿,宋氏想知道此人到底是不是谢定夷不肯立后的根本原因,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试探此事。
可谢定夷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她征战多年,暴戾多疑,太过拙劣的把戏一定会被她看穿,到时候宋氏也脱不了干系,想要顺利探查出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别人之手。
自然,这个被选中的别人就是和他们一条船上的武凤弦。
原本宋氏和武凤弦并没有什么交集,一个世家、一个出身平平,靠自己战功闯上来的贵君,要不是因为谢定夷将谢持记到了他名下,宋家或许根本不屑于和他一起筹谋。
在尘阅楼见到晏停第一面,谢持就觉得他和虞静徽的画像有那么几分神似,后又借着探望的名义让宋同亲自到了晋州辨认,最终决定将此人收为己用。
宋同和虞静徽是同一辈人,同在梁安多年,世家之间你来我往,也算从小见面,他让宋家见过虞静徽的仆从细想了他的穿衣习惯和各方面的秉性,教习了几个月后,谢持就在某次进宫面见武凤弦时带上了这个人。
甫一见到此人容颜,武凤弦心中就颇感怪异,待谢持走后才在夜半惊觉,匆匆寻出虞静徽的画像细看,果然有那么几分相似。
后几次,谢持来见他也总是带上此人,武凤弦也总忍不住把目光放在他身上,谢持见他对此人的颇为关注,便知时机来了,于是在某日似有若无地提到了谢定夷对江容墨的宠爱。
她嘴上说的是江容墨,其实心里点的是沈淙,她也早就在武凤弦查返魂梅香的时候就将对方的存在透露给了他,只要他心中存有一分嫉妒之心,她就不怕他不上钩。
果然,没过几天,对方就向她讨要了晏停,她佯装讶异,却也装出一份孝顺的样子,言听计从地把人给了他,没过多久,他就在沣州此人造了个假身份,宋氏看在眼里,还替他补全了额外的漏洞。
晏停入宫后,明面上自然是听武凤弦的,武凤弦也利用自己掌管内廷之权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而晏停之所以向花房索要莲瓣兰,也是武凤弦想要试探谢定夷命人费心培育此花是不是为了沈淙,至于那年秋狝晏停跟随而来,更是宁竹听命宋氏特向武凤弦透露的消息。
他无法接受谢定夷竟带沈淙一人出城,怒极攻心,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从沈淙身边叫回来,而那时晏停也颇受宠爱,短短几月位份便攀至了选卿,武凤弦也怕谢定夷因对故人的追怀而对他动了真感情,故而命他自毁容貌,嫁祸沈淙,想要一箭双雕。
那晚抓到的凶手,也不过是宋氏替武凤弦放出的烟雾弹,之所以有那么多不对劲,只是因为毁掉晏停容貌的根本就是他自己。
晏停容貌被毁后,谢定夷借着他身边之人保护不力为由,把他身边的侍从都换成了自己人,武凤弦见人脱离了掌控,又怕他反口,所以下了杀手,还借着职权之便将医署的章与还派去给他看伤,仍是想借此嫁祸沈淙。
谢定夷接到晏停遇刺的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回了宫,但武凤弦做事向来狠绝,他要灭口,就不会让他有活命的可能,风诉拼尽一身医术也只多留了他一两个时辰,谢定夷哄了他几句,保证自己会救他,他就在弥留之际将宋氏及武凤弦吐了个干净。
那时候谢定夷还不知道宁竹是宋氏的人,未免打草惊蛇,她选择让擅易容的宁竹在无相卫中找了个体型相似的人易容成了晏停的样子,让他继续在宫中照常生活,想倒逼宋氏再露出什么马脚,却没想到一直未有端倪,待到宁竹曝露,她才知此举是一步废棋。
听完此人的来龙去脉,武凤弦已然面如土色,不敢相信自己选中对方不过是宋氏的局中局,而此人更是别国奸细,反应许久之后才道:“……那陛下又是如何得知此人的真实身份的?”
谢定夷笑笑,说:“难道只允许宋氏在我身边安插人吗?”
武凤弦惊骇抬头,下意识地想问是谁,那人又知道多少,可转念一想,这个问题已经没了意义,慢慢松开了手中的衣角,道:“陛下谋算……微臣自叹弗如。”
谢定夷道:“谢持想让你指认尸体,你拒绝了,为何最后还默许你的人去帮她呢。”
武凤弦低声道:“陛下不知道吗?”要他说什么呢?难道要说出他心中那些恶心的算计和谋划,说他既想要谢定夷平安回来后落一个忠心耿耿的名声,又怕谢持真的赢了,想要她口中的那个“身后名”?
明明刚入宫的时候只单纯想着此生能伴于谢定夷身侧就足够了,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所得到的东西就已经无法再满足自己暴涨的贪欲。
谢定夷道:“你我相伴多年,我想听你亲口说。”
“哈……”武凤弦低笑出声,道:“相伴多年……”
他喃喃重复这四个字,话锋一转,另问道:“既然相伴多年,那微臣想问陛下一句,如果沈淙和我一样,毫无家世依傍,只是一个普通人,陛下会喜欢他吗?”
“不会,”谢定夷坦言相告,道:“他若是个普通人,没机会见到我。”
武凤弦道:“陛下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谢定夷道:“你是觉得我是因为他的家世才这么喜欢他的吗?”
“难道不是吗?”武凤弦眼眶通红,道:“若不是他的家世,他又凭什么……凭什么!”
他嘶声诘问,每一个字里都刻满了憎恨和不甘。
相伴多年,何其轻松的四个字啊,他这辈子的爱恨都要在这四个字里随风逝去了。
谢定夷定定地看着他,道:“如果我不是宣靖帝姬,你会喜欢我吗?”
武凤弦愣住了。
“如果我不是宣靖帝姬,我就不会去往青岚,也不会逼得母亲给我兵权,更没机会收复失地,开疆扩土,你也不会遇见我。”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凤弦,”谢定夷轻轻叹了口气,道:“这么多年,你真的是喜欢我吗?还是喜欢你记忆中一直仰慕的那个将军?”
“不、不是……”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刃,戳破了两个人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武凤弦感觉自己被剥光了衣服丢进了冰天雪地里,整个都冷得发抖,目眦欲裂地看着她,说:“你怎么、你怎么可以怀疑这个,你怎么可以!”
眼见他就要抓着她的衣服扑过来,谢定夷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武凤弦偏过头去,胸膛几经起伏,最后垂下头,颓然地倒在了椅中。
谢定夷说:“谋反之罪,需夷三族,念着你过往战功赫赫,西羌之战中又谋略得当,适时派出水师,坐稳了后方,我不杀你族人,允他们在青岚安稳度日。”
武凤弦面色苍白如纸,静静地听着她对自己的宣判:“正月过后,武贵君会病逝于松月阁。”
武凤弦浑身一抖,搭在车把上的双手用力到泛白,道:“……微臣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说。”
武凤弦仔细地看向她,轻声道:“我想……回到草原去。”
那片辽阔的草原承载了他此生最波澜壮阔的岁月,他知道谢定夷不会允许自己和她合葬,既如此,他只想回到青年时的那个绮梦中去。
“好。”
谢定夷直起身,迈步越过了他。
武凤弦贪婪地看着那个自己望了千万次也追随了千万次的背影,心口是撕裂般的疼痛,轻声说:“今天是你的生辰。”
谢定夷站住了,侧过头,听见他继续道:“给你做护膝的那块狼皮是我们之前一起猎的,虽然已经许多年了,但我保存的很好,求你……不要丢掉它。”
“生辰快乐。”
他说。
第88章
转身走下阁楼,谢定夷的心中也并不平静,她身边的故人已经太少,一路走来,许多人如同春日的飘雪一样消散地无影无踪,剩下的就只有心中那点陈旧的回忆。
……帝座高寒,本已是孤家寡人,能少杀一个就少杀一个吧。
虞归璞的话再次涌入脑海,让她不由自主地缓下了脚步,边关、草原……她此生少有这般犹疑的时候,迈出一步又想后退一步,直至迈出殿门时看见一旁宁兰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眉心微皱,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阁楼上方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
她意识到那是什么,心头蓦然一紧,立刻想要转身冲回楼上,只是还没等她挪步,一块残破的木栏就从上方掉了下来,几个门边的侍从被吓了一跳,高高低低地叫了几声,谢定夷瞳孔皱缩,迅速反应过来,伸出双臂往前连迈了几步,然而终是来不及,一个黑影像是骤然射断了翅膀的飞鸟一般,轰然砸在了她的眼前。
谢定夷清晰地听见了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扑至武凤弦身侧,那躺在地上的人看清了她想要接住他的动作,竟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无声张口。
谢定夷俯下身去想听清他最后的话语,但他只是竭力仰头,在她唇角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吻含血带恨,轻轻一触却仿若重逾千钧,武凤弦仰面看着她,目光渐渐涣散,声音含混道:“他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两个月里,他从早到晚地待在阁楼上,看着远处近章宫的方向发呆,细数着这些年他和谢定夷一起走过的路。
每到一个能决定他后半生的分岔路口,他就会去设想,要是当年自己走了另外一条路,那如今他和谢定夷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结局?
如果他没有替谢定夷挡下那支毒箭,如果他没有挟恩要求进宫,如果他没有那般嫉妒沈淙,如果他没有对谢持的话动心……
如果……他没有爱上谢定夷。
他渴望的这个人实在是个太耀眼的存在,纵然无意垂照,但她只需要站在那里,就能吸引无数人的目光。
不管是爱啊、恨啊,都仿佛万物趋光,一股脑地往她身上砸。
他们渴望于她偶尔的垂青,痛苦于她随手抛掷的温柔,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寻找更深的因缘和牵绊,多少人前赴后继,就为了在这个人心中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然后就能把身体和灵魂全都揉碎,献给他们忠于的天子。
两个月的软禁让他认清了自己的结局,也让他为自己选了结局——死在他的君王面前,是一个臣子最渴盼的归宿,所以他送出了护膝,想要最后一次利用那微薄的旧情换得这临终一面。
他知道她会来。
在她踏上阁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她到了——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脚步声呢,他只是在等,在装,在示弱,在试探她对他的最后一丝真心。
但她却只和他说了那些筹谋,让他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所为之痛苦挣扎的根源其实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而他就像一只无知的雀鸟,自以为飞的够高,其实仍在她的笼中。
一个帝王,真的会对某一个人付出真心吗?
不会的。
不会的。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明白他和谢定夷之间的差距,甚至开始真情实感地同情沈淙。
他一定会被烧成灰烬的。
他已经被烧成灰烬了。
纵身一跃的那一瞬间他好似重新感知到了双腿的存在,身体终于挣脱了那把盛过他所有自尊和卑怯的椅子,感受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声。
像在草原上驰骋一样,脱离掌控,奔向不知名的远方。
真好啊,以后她的生辰就是他的忌日,她再也不会把他随手丢在角落里,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
就算是一道恨不得尽早剜去的旧疤,他也要把自己刻进谢定夷的余生里。
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染湿了帝王绣着海水江崖的衣袍。
……
谢定夷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武凤弦会这般决绝,看着对方已然失去生息的身体,她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和这具刚刚还在同她说话、现在已然悄无声息的尸体对视,哑声道:“凤弦……”
无人回应。
她握紧双拳,竭力闭上了眼睛。
这所谓的爱与恨无异——何必、何苦——乱七八糟的思绪搅在一起,如秋日疾风般从脑中席卷而过,没有留下任何能捕捉到的信息,身边的侍从无一人敢上前,哗啦啦地跪了一地。
不愧是她一手带出来的人,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如今更是死都不肯放过她,想到这一点,谢定夷竟不合时宜地有点想笑,但努力了半天,嘴角也只是僵硬地牵起了一点点弧度。
不知过了多久,谢定夷像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哑声开口,道:“备棺吧。”
她伸出手,将他死死望着自己的眼睛合了起来,缓慢地站起身,平视前方幽深的夜色,道:“停灵七日后,先送往崤山,备一副空棺入寺,正月后送往凤居原驻军营地下葬,无需再来回禀。”
……
承平八年正月初九,贵君武氏薨于松月阁,时年三十有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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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近章宫,久候在门前的宁柏见她归来,上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见她神色冷然,浑身染血,一时间噤了声,和一旁的宁荷默默对视了一眼。
谢定夷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虽然脚步不停,但还是问:“何事?”
宁柏道:“……府君正候在西偏门外。”
谢定夷没什么反应,道:“这么晚了,让他先回去吧。”
宁柏点头应是,见她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后,便退后几步,亲自往西偏门赶去。
宫门外,沈淙已经在马车内等了一个多时辰,心情也从一开始的欣喜和期待到现在的焦虑和担忧,见门口终于传来动静,他立刻掀帘下车,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宁柏气还未喘匀,走到他面前,摇头道:“不知,陛下刚从松月阁回来,看脸色并不好,让您先回去。”
既然谢定夷都已经说了让她先回去,沈淙再想入宫就是闯宫了,他心下焦躁,却也无计可施,道:“脸色有多不好,到底出什么事了?”
宁柏犹豫了几息,压低声音,道:“陛下衣襟染血,想是在松月阁……”
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沈淙也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忙问:“那陛下受伤了吗?”
宁柏摇摇头,道:“应该没有,否则宁荷早应叫医官了。”
沈淙勉强松了口气,听见他问:“府君有什么东西需要我转交吗?”
今日是谢定夷生辰,他自然有东西,但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交给对方,抿了抿唇,道:“改日我亲自给陛下吧……若她愿意见我了,麻烦你遣人告知。”
宁柏自然应是,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
满怀期待地来,却是满腹忧愁地去,回到家,沈洵正和时弄雨、寻风二人在院子里做灯,见他回来,随口道:“账查完了?”
沈淙嗯了一声,眉心微蹙,在她身边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就开始出神,沈洵将几根竹篾递到他手中,道:“别愣着,一起。”
沈淙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地开始扎灯架,几根手指在他眼前挥了挥,沈洵道:“怎么了?账有问题?”
“没事,没问题。”沈淙闷闷应声,小心地将那竹篾弯曲,用丝线扎在一起。
凤节灯会在梁安未成气候,但也有一些在此处生活的边城人会按照自己的习俗放灯,如今抬头看,也能看见漆黑夜色中缀着零星几盏明灯,宛若点点星子。
“你许什么愿?”纸灯扎好,沈洵也拿起了笔,边写边道:“愿中梁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凤节灯会的出现一开始是为了庆祝打胜仗,祈愿中梁再无战事,也是替谢定夷及那些中梁将士们祈福,后面放得多了,百姓们也会借着灯许下自己的愿望,希望能上达天听。
“家族福泽绵长,世代荣昌……好了。”沈洵已经搁下了笔,仔细端详着那前后对称的十六个字,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寻风,道:“拿火折来。”
沈淙抿紧双唇,几次悬腕都没落笔,长久的犹豫让一滴溢出的墨点从笔尖砸落了下来,顺着纸灯流出一道乌黑的墨痕。
他看着那淋漓的墨迹,放下笔,最后什么都没写。
不多时,被点燃的数盏明灯就承载
了各自的愿望从院中缓缓升空,所有人都仰头看着,时不时地笑着低语几句。
沈淙望着自己那盏空白的福灯,几不可察地唤了一声平乐。
唯愿平乐,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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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凤弦骤然逝世,谢定夷把自己关在近章宫整整五日,谁也没见,直到正月十五时沈洵等人入宫谢恩,她才又开始处理政务,会见朝臣。
然此日罢后,沈淙也需得跟着沈洵回一趟晋州,没时间再入宫与她告别,无奈之下,也只好让赵麟将生辰那晚就想送给她的香囊并一封信交给了宁荷,再由宁荷送到她手中。
那香囊做工精致,布料和里面的干花草药显然都是精心挑选过的,右下角的角落处绣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淙字,再无其他。
谢定夷将其拿在手里把玩,问一旁的宁荷,道:“他走了?”
宁荷道:“是,府君和沈将军一起走的,现在大概已经出城了。”
她拆开手中信件,从头开始看。
武凤弦逝世的消息朝野内外都已经知晓了,因牵涉宋氏谋逆案,他旧日交好的同袍也人人自危,上了一大堆请安折子,多是一些表忠心的虚话。
沈淙待在梁安,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在信里却并未提起武凤弦,甚至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平乐亲启:
我随长姐归家几日,若无意外,半月后就能启程来京。
香囊中选有首乌藤、合欢、伽蓝等花药,具有安神之效,政务辛苦,望能安眠。
淙。”
谢定夷将信折好放回信封里,扶着额,久久没有说话。
武凤弦的死让她久未平静,除了那些已经无法厘清的复杂情感外,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先前想让沈淙入宫的决定。
他和宿幕赟成亲就是为了自由,能在家族的压力下拥有更大的选择余地,这样一个人,真的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吗?
她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的。
不管沈淙将来的位份是什么,她的后宫中永远不可能只有他一个人,或许在立下后位和储君之后,她就不用再开设春选,但后宫中原先的那些人也不可能离开,一个入了宫门被称作殿下的人,本身就代表着皇室的尊严和颜面,背后的家族也代表着各自的立场和权力,她不可能为了一个人任性妄为,那样只会让朝臣怀疑自己侍奉的是否是一个明主,对沈淙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孤家寡人,哈……孤家寡人。
她想起出征阙敕前和母亲见的最后一面,她对自己说:“平乐,帝座高寒啊。”
原先她并不懂这四个字,但一路走来,亲眼看着无数想保护的人转眼之间就与自己阴阳相隔,无数在战场上交付生死的同伴于朝堂中退回了君臣界限,好像至始至终,她的身边就留不住任何人。
慧极必伤,沈淙这么聪明的人,只会更加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他真的也会变得和武凤弦一样吗?
曾经她明明没有这么多顾忌的,她想的是如果沈淙想要离开她,她不论动用何种手段也会把他绑在自己身边,为什么现在又犹豫了?
她摸着手中那个香囊,指腹轻轻的从凹凸不平的绣字上抚过。
为什么。
她问自己。
……
“府君,回房间赏雨吧,坐在这里会淋湿衣裳的,”赵麟拿着一把扇子替他挡着栏外倾斜的雨丝,劝道:“天气还冷。”
沈淙嗯了一声,却没有动,撑着下巴凭栏而坐,任由清透的水汽扑面而来,沾湿了自己的面庞。
一旁的弄雨问:“府君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说不上来,”沈淙目不转睛地望着院中的花圃,说:“有梁安来的信吗?”
弄雨摇头,说:“没有收到。”
沈淙垂首敛睫,失望道:“好罢。”
春雨纷纷,催生万种春愁也是在所难免的了。
第89章
正月廿二之后,百官休沐止,各个官署的官员开始上值,大小朝会照常举行,无事不得告假。
上朝第一日,毫无意外是议宋氏谋逆一案,宋氏的倒台几乎把朝堂上下的官员全都清洗了一遍,尤其是户、刑、工三部的人,户部尚书陈巽、刑部尚书宋冉被收监查办。
工部尚书虽不是宋氏的人,但其下属有不少在为宋氏做事,他自己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水推舟助就了不少好事,监管无能、履职不力、收受贿赂,三罪并罚,处以鞭刑十下,被谢定夷贬出了梁安。
除此之外,户部也查出了不少伪账,就像之前谢定夷对沈淙说的那样,户部的账向来一查一个准,没谁逃得过,之所以没有抓着一些宅邸买卖的小事不放,是怕一旦下手反而打草惊蛇,使得更大的事情被人保下,如今以谋逆案为介全面查处,就可不留余地的直接摁死。
“……宋氏判罚,大理寺已理出卷宗,不日就可给陛下过目,”当下正在禀事的是大理寺卿危善誉,她低头敛目,继续道:“此案共涉官员共有千余名,所查财产共折银三千万两有余,已交由户部盘查清点。”
听到这个数字,谢定夷的脸色变了变,又沉声问了一遍,道:“你再说一遍,折银多少?”
危善誉忙屈膝跪地,细细解释道:“三千万两有余,其中三分之一是现银,另有一半为田产、店铺、屋舍等,还有字画金玉,现已全部清点入库,交给了高大人。”
新官上任的户部尚书高回卿也立刻接话,道:“户部已接到相关文书,不日就能盘查清楚,请陛下放心。”
上首传来两声低笑,语气不辨喜怒,道:“这就是陈巽说的没钱?”
知晓陛下情绪有异,殿中顿时噤若寒蝉,无一人敢再出言,直到余崇彦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如今宋陈已经认罪,所查财产也会去往真正应去之处。”
跪地的危、高二人纷纷附和,方赪玉也适时上前一步,转而开始禀报去年年终所查的盐税之事,谢定夷本也没想在朝会之上大发雷霆,见状便扶着额头压下心中郁气,继续听了下去。
各项事宜论完,方赪玉也提及了东宫之事,但谢定夷却没有依言论处,而是道:“太子的事朕会亲自处置。”
方赪玉劝道:“太子心生不轨,逼宫谋反,致使梁安大乱,还望陛下秉公处置,以免生出后患。”
可谢定夷仍是没接话,道:“朕自有分寸。”
事不过三,方赪玉欲言又止,终是没再劝,手持朝笏行了个礼,退回了文官的队伍中。
下了朝,方赪玉心中仍是惴惴,思来想去,决定跟上余崇彦的步伐,待即将迈上外宫道之时走上前去,道:“大人留步……”
余崇彦回头看他,道:“左相大人?有什么事吗?”
左右都是下朝归家的官员,也不便说话,方赪玉便道:“我记得大人喜爱菰州春茶,正好前些日子家妹去往菰州巡营,得了两盒,不知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大人替我品鉴一番。”
余崇彦身为谢定夷老师,除了官职在他之下,身份阅历地位都远在他之上,且平日里除了几个学生外,她并不
喜欢与其它官员私交过深,可东宫一事事关重大,他实在想劝服谢定夷,是以想请对方帮忙。
不过话虽然问出口了,他也还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没想到余崇彦并未推拒,反而笑道:“好说,正巧我午后无事。”
方赪玉顿时面露喜色,抬手道:“我这就命人备茶,大人请。”
……
待余、方二人坐在方家院中坐定,方赪玉才斟酌着问出口,道:“大人观事明了,晚辈也就不绕弯子了。”
余崇彦抿了一口茶,道:“大人请说。”
“今日大朝,陛下接连驳回了处置东宫一事,”方赪玉道:“晚辈是否不该提及?”
余崇彦笑了笑,道:“我知道左相是为了陛下,想她当众言明东宫之祸,敲打宗室,以免他们再有不轨之心。”
方赪玉眉间舒展了些,道:“可陛下看起来并不想处置太子。”
余崇彦道:“她不是不处置,而是在等。”
方赪玉问:“等什么?”
余崇彦看了他一眼,放下茶杯,另道:“太子的生母是明昭帝姬,而明昭帝姬是为国征战而死的。”
方赪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道:“可是明昭帝姬对陛下……”
“你别管她对陛下做了什么,”余崇彦道打断他,道:“你知道此事是陛下信任你,但大部分人所了解的真相就是明昭帝姬死于战事,她的独女过继给了陛下,立为太子,如今她谋反,还向陛下派出刺客,其中细节是不能深究的,不然大人以为当年陛下弑姐杀弟的谣言为何会甚嚣尘上?”
“陛下可以处置宋家,但不能轻易杀了太子,不仅如此,她还会利用宋家替她开脱,说她是受了宋氏教唆才会一时糊涂,如此反倒能成陛下贤德之名。”
方赪玉想明白其中关窍,沉吟片刻,道:“前些年……我一直以为陛下不在乎名声。”
“她只是不在乎后世评说罢了,”余崇彦看向杯中茶,笑道:“她觉得后世之人没有资格评判她的功绩,所以她只要当世之名,毕竟一个恶名远扬的昏君,又怎么能让百官信服,政令通达呢?”
“况且前些年那样的境况,她就是在乎了也无济于事,越是凶神恶煞反而越能镇住下面的人,但现在不一样了。”
方赪玉道:“凤鸟栖梧,只有明君在朝,才能引来贤臣,陛下所想总是先人一步。”
余崇彦闻言,仔细看了他一眼,沉默几许,突然道:“这些年,陛下所失去的东西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我已经老了,最多十年,可能就要离开朝堂,而方氏是陛下最信任的人,待我走后,还望左相大人能替我陪在陛下身边……”
她顿了顿,布满皱纹的双眼平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所说的字句却斩钉截铁,道:“……永不背叛。”
方赪玉愣了愣,忙起身行了个晚辈礼,道:“余大人言重了,晚辈定会竭尽所能地为陛下尽忠。”
余崇彦向来知礼识节,此刻却仍坐在原地岿然不动,没有任何还礼的打算,而是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有些强人所难,但有些话宜早不宜迟,我不敢耽搁,所以趁此机会一并说了吧。”
方赪玉道:“大人请说。”
余崇彦道:“当年,甘陵城突生变故,苏稳大人战死,大人丧妻,独女丧母,您一蹶不振,罢朝数月,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归来,您才被方将军生拉硬拽扯出了家门,这些,我都有所耳闻。”
提及已逝的妻君,方赪玉抿唇不语,并未接话。
余崇彦没有在意,继续道:“我知道方大人心中有怨,不论是对谁,都是人之常情,但今日我还是要说一句,苏稳大人作为陛下亲卫,从小陪着陛下一起长大,她与陛下的感情,或许比您还要深。”
方赪玉道:“我知道……阿稳骤然离去,陛下伤心不比我少。”
“是,但陛下不如大人幸运,可以罢朝在家,她于战场上杀敌,没时间、也不能伤心,”余崇彦甚少有这般言辞锋锐的时候,道:“天不绝中梁,反倒让其壮大,可若非陛下当年心智坚定,冒着抗旨的风险也要出兵,如今你我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说话也未可知。”
“陛下立下这不世战功,却如同背负山岳逆风而行,我希望大人能知晓陛下辛苦,来日,与她共面这风霜刀剑。”
她满头花白,目光却坚毅如磐石,一字一句说:“我要你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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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余崇彦所想的那样,谢定夷没有立时处置谢持,甚至还通过宋氏为她脱罪,免去死罪、刑罚,贬为庶人,囚于原明昭帝姬府,非死不得出。
判处刚通达不久,东宫就传来消息,说谢持想要见她一面,谢定夷没有拒绝,道:“知道了,朕晚点过去。”
软禁多日,谢持不见狼狈,反而该吃吃该睡睡,乍一看似乎还比先前圆润了不少,见到谢定夷,她仍是倚在窗榻上并未起身,笑道:“母皇来了?”
谢定夷沉默不语,背手站在原地,随便看了看屋内的陈设。
谢持这才盘腿坐起来,说:“母皇做太子时应该没住过东宫吧?”
确实,谢定夷是在边关接的封储圣旨,不仅没有什么大典礼仪,甚至都没让礼官把旨意读完就强行接过了圣旨,匆匆跑回帐中议事去了。
等战事结束,昭熙帝也已经病逝,朝中政务暂由贞仪帝君虞归璞接手,她回朝没多久就登基为帝,住进了近章宫。
“这太子之位不好坐啊,”谢持叹道:“尤其是明明知晓母皇非我亲母,所以每每见后宫中有人备受宠爱,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忧,想着您若是有了亲子,我是否还能坐稳这个位置。”
谢定夷仍是不语,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我日防夜防,就怕您真的喜欢上了谁,要孕育亲子,将我废黜,您大概不知道这种日夜忧心的感觉吧,”谢持含笑道:“也是,您自小出类拔萃,只有别人忧心自己的份,哪里轮得到您呢。”
谢定夷目光深沉地看着她,说:“你就是这么和宋氏说的吗?”
“什么?”谢持嘴角的笑意滞了滞,道:“儿臣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谢定夷闲庭信步般地在殿中走了几步,姿态随意,道:“他们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不是说我杀了长姐,心生愧疚,才把这个位置给了你?”
这下轮到谢持不说话了,谢定夷便继续道:“我一直都很好奇,明明这么多年宋氏想争的就是这个太子之位,我都已经把这个位置给你了,他们为什么还要冒这么大风险逼宫呢?”
“你说你担忧我有亲子,可即便我生了,这个孩子也和你差了二十多岁,但凡你表现出一点能力、平安度日,这个孩子对你来说应该造不成什么威胁,就算有威胁,你们也大可以对这个孩子动手,下毒、行刺,哪一样不比杀我来得容易。”
明明只需要等待就可以到手的东西,为什么宋氏会甘愿冒着夷三族的风险去争夺?
“后来我想明白了,因为不是宋氏教唆了你,而是你教唆了宋氏。”
谢定夷道:“刺杀一事,他们做的很隐蔽,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查出来点东西,但宋氏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此事,以为我仍毫不知情。”
“整个宋家,是你最先查明你母亲的身世,知道她并非虞氏之子,也知道当年她战死的真相是我父亲动的手,所以你明白,长姐杀了我身边这么多人,我也不会真心立你为太子。”
谢持道:“你不过是想借着我的手铲除宋家罢了。”
“这不是正合你意吗?”谢定夷道:“比起我,你更恨宋家。”
听到这个结论,谢持不禁笑出了声,道:“是虞归璞杀了我母亲,我为何会恨宋家?这些年一直是
他们在帮我。”
谢定夷道:“如果你和宋氏是一心的,就不会让宋渐吾和一个风尘之地出来的男子共侍一妻,世家最重风骨气节,你这样做法和直接折辱他也没什么区别。”
谢持道:“我从晋州带回来的那个人是阙敕吾丘一族的人,此事母皇难道还没知晓吗?”
“我知晓,但宋氏不知晓,”谢定夷道:“你没告诉宋氏他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你从晋州救回来的人,在外,你借着他向吾丘寅传递假消息,让吾丘寅自以为掌控了一切,和西羌渐生龃龉;在内,你又用他折辱宋渐吾,却装出一副愚笨无知的样子,让一个世家公子自降身价,同一个风尘之地的人争宠。”
她笑,说:“你看着宋渐吾为你要生要死,是不是觉得很有趣?”
“哈哈哈……”谢持听罢,也大笑出声,站起来,道:“母皇,你真了解我。”
“宋渐吾那个蠢货,也就空有一张容貌了,每日不是坐在屋子里悲秋伤月,就是想着怎么和一个伎子斗,甚至还故意穿得和吾丘越相似,问我喜不喜欢,哈哈哈……”
她像是想起了那个画面,又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他们让我和他成婚,那就成呗,反正我父亲也没把我当成他的女儿,只不过是一个坐上太子之位的工具。”
谢定夷道:“所以你一直在喂养他们的野心,不仅把旧事透露给了他们,让他们觉得我立你为太子是另有目的,迟早有一日会将你废黜,而你也一直藏拙,对宋冉姐弟二人装出一副言听计从的样子,让他们觉得只要你登上皇位,宋家就可以直接摄政,手握天权。”
“是啊,”谢持承认了,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他们是不是很坏?”
谢定夷道:“大理寺查到的那些东西,有不少是你的手笔吧?”
宋氏谋反当夷三族,但除了亲族外,是否还有别的党羽,是否还在藏污纳垢,都不是短时间能查清楚的东西,前朝谋反案连查数年的也曾有过,如今大理寺不过三个月就将所涉官员和各项罪名都罗列清楚,显然是有人帮忙。
“不用谢,”谢持笑嘻嘻的,说:“我要是赢了呢,就用那些东西去对付宋家,要是输了呢,他们也得以谋反论处,左右都是个死。”
她像个孩子一样,笑的温柔无害,声音却无比森冷,道:“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
谢定夷看着她,说:“你很聪明。”
若不是她利用吾丘越给吾丘寅传递假消息,萧辙这条线还不一定能用,西羌和阙敕也不会这么快分道扬镳,她不知道谢持到底知道多少,但至少在此战之中,她们二人的步步筹谋可以说是互为依仗的,她给出一步,往往有下一步在后面接着,对方杀出一路,她也会适时递上刀。
只是她们二人的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只针对西羌和阙敕两个敌国,此战胜后,剩下的就只有面向彼此的杀招。
听到夸奖,谢持顽皮地眨了眨眼,说:“我也觉得。”
她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母皇到底是怎么发现宁竹的呢?”毕竟宁竹是他们最后的底牌,此人自顺利安插在谢定夷身边开始,世上知晓她身份的也只有她和宋同、宋冉三人,而他们联系也从不见面,只靠密信或者信物,按理说谢定夷不应该这么容易发现她,可她还是发现了。
谢定夷道:“你怎么知道你身边就没有宁竹呢?”
谢持恍然,却也没有太过意外,道:“是谁?”
“算了,”刚问出口她又立刻收回,道:“知道了也是给自己添堵。”
谢定夷温和地笑笑,道:“你不想知道我就不说了。”
谢持看着她的笑容,突然问道:“当年……你收到过我的信吗?”
她这话没头也没尾,谢定夷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不解地问:“什么信?”
谢持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说:“我就知道。”
谢定夷直觉有什么事,又问:“什么信?”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谢持摇摇头,说:“今日求见母皇,只是想在离宫前再和您说说话,既说完了,我是不是也可以回府了?”
谢定夷见她不愿说,也没有追问,道:“明日辰时,会有大理寺的人来接你。”
“没问题,”谢持的神情丝毫不见落寞,反而有种快意,道:“帝姬府啊,好久没回去了呢,母皇果然了解我,送我去了我最想去的地方。”
……
刚出东宫,谢定夷就让人去提审了宋冉,问清楚谢持说的信是怎么回事,晚间时宁荷便回来复命,道:“宋冉说,那些信是太子殿下给您写。”
谢定夷道:“说清楚。”
宁荷道:“她说那时明昭帝姬刚故去,太子殿下还在明昭帝姬府,由宋同养育,但宋同对她……不算好,常常将她关起来,她就给宫中写了信,想让先帝将她接进宫,但当时正值战事,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前线,没有人有时间关注此事,这封信也不知怎的没送进宫,后来太子殿下没办法,就在某日出门时将信给了一个酒楼老板,让他将信递交驿站,送予边关。”
谢定夷靠在椅背上,轻声说:“她想给我。”
宁荷道:“是,但这封信被宋同发现了,自然没送出去,连带着后面的十好几封都被扣下,慢慢的,殿下就没写了。”
谢定夷问:“……信上写了什么?”
宁荷说:“宋冉说她已经记不清了,大多是说不想留在帝姬府,想离开的话。”
原来是这样。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有一个孩子曾经那样绝望而无助地向她伸出过手。
谢定夷叹了口气,盯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文书奏折,几乎难以言述心中繁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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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被处置后,宋氏的判处也提上了日程,想来不出一月,这桩跟在战事之后的谋逆案就能彻底厘清,等过了正月,各地方的官员也开始点卯上值,商队陆续出发,街巷热闹非凡,俱是一片欣欣向荣。
一大早,沈淙就穿戴整齐去往了车马库,宿幕赟正在此处等他,见他前来,便道:“走吧。”
自萧辙死后,宿幕赟的性情就变了很多,又或是她终于脱去了伪装,不过不管是什么,今日和离之后,此人就和他再无干系,他也不用再因这个身份日夜忧心。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地出了沈府,向岫云城西的司礼署驶去,今日上值的司主官是沈蒲曾经的学生颜妙常,她听闻沈、宿二人前来,忙亲自出门来迎,道:“沈府君,宿大人,你们怎么来了?”
沈淙径直从赵麟手中接过和离书,递给她,道:“这是和离书,你马上盖印收册,拿来给我们按手印。”
“啊?”颜妙常神色震惊,忙伸手拿过来细看——一模一样的两份和离书,文末已经分别印着两个手印。
中梁官员的和离不似百姓那般简单,写了和离书送到官署便是了,不仅需要家中长辈出具的文书,还要在籍策所在地的官府盖印收册,再按一次手印,颜妙常作为沈氏的门生,曾经也喝过沈宿二人的喜酒,如今见他们乍然来和离,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道:“老师……知道吗?”
沈淙笑了笑,但这个笑怎么看怎么冷,时弄雨又适时递了一份文书上来,他伸手接过,在颜妙常面前展开,道:“这是我族中姑母和我长姐的文书,表明沈氏已经同意此事。”
宿幕赟也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过去,道:“这是宿家的。”
颜妙常像接烫手山芋一样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犹豫片刻,还是看向沈淙,道:“可是此事还得老师……”
“颜大人,您是不相信我?”沈淙打断她,道:“我父亲如今已经告归了,唯有母亲和长姐尚有官职在身,且二人今年刚受封赏,官职正热,您最好想清楚
再说话。”
颜妙常抿了抿唇,复又低头去看那落了沈洵私章的文书——沈淙说得没错,沈蒲已经告归了,不出十年,沈洵就是下一任家主。
且照西羌这赫赫战功,或许都不要十年。
“……是,”颜妙常最终还是应下声,道:“我马上盖印收册。”
她收好几分文书,立刻就让手下吏官找来了昭熙三十三年的婚成录册,找到沈宿那一页,上面详细写了二人成婚时的年龄、身份以及宿幕赟的官职,还附有一份盖了手印的婚书。
她将那盖了手印的和离书严丝合缝地覆在了婚书之上,刷胶弥封,写下二人的年龄和今日的时间,最后将录册调转,正向二人。
“请二位画押。”
沈淙率先拿起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蘸取红泥盖下手印,后退一步,接过弄雨递来的湿帕子,慢条斯理地将手擦净。
“好了。”宿幕赟将录册调转回去,手指随意地往袖子上拭了拭。
颜妙常将其放在一旁晾干,顺手从吏官手中接过两张纸,分别递给二人,道:“这是官府的文书,请二位收好。”
沈淙展开看了看,见没什么问题,直接将文书给了赵麟保管,对着颜妙常笑道:“还有一事要请颜大人帮忙。”
“府君请说。”
“此事的缘由不足为外人道,但要是别人问起,颜大人只管说是我生意太忙,常常与她分隔两地所致的便是。”
颜妙常道:“府君放心,我一定谨记。”
他笑着作别,道:“大人辛苦,那沈某就先走了。”
颜妙常忙站起身送他和宿幕赟,道:“府君请,麻烦问老师好,待到休沐我就上门拜访。”
沈淙仍是笑,说:“我定命人扫除,以待贵客。”
“好好,”颜妙常将他送到官署门口,又对着他身后的宿幕赟道:“宿大人请。”
宿幕赟含笑点头,也道:“辛苦。”
见街边的两辆马车驶离官署,颜妙常身边的吏官出言道:“大人,此事要不要差人去告诉老大人一声?”
颜妙常摇摇头,道:“办都办了,再说也无济于事,且沈氏很快就不是老大人做主了。”
吏官道:“沈将军毕竟才刚刚受封,掌管的也不过是边防营,不会吧?”
“重要的并非是官职大小,而是这官职是陛下亲自封的,”颜妙常起身往回走,道:“你且看吧,沈将军的野心可不止一个晋州边防营。”
……
此事办得快,不过半个时辰,马车就又回到了家中,沈淙走下车,没有第一时间走,而是等到宿幕赟上前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梁安?”
宿幕赟道:“后日便要走了,先去灵州,待到春汛监修完再回梁安。”
沈淙道:“好,梁安先前的那套院子还在我手中,晚点我就让人把地契送给你,还是你想要离工部更近点的院子?”
宿幕赟道:“不用,我先住官署就行。”
“那就那套院子,”沈淙干脆道:“你回梁安前我会让人把你的东西收拾出来送过去,沈氏的人你应该也不想用了,我让弄雨替你另外选,前后左右服侍的、餐厨的……先定十二人吧,应该也足够了。”
宿幕赟忙道:“真的不用,我俸禄够用。”
“宿家对沈氏有恩,婚约未成,我不想欠你什么。”况且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
沈淙道:“还有,你不是要把伯父接到梁安吗?伯父身体不好,恐受不了陆路奔波,待你回京前我回安排伯父和沈氏的商船一起走,沿途会有大夫和侍卫,比较安全,你也不用过于担心。”
这话倒是不错,要说宿幕赟还有什么亲人牵挂,也就是还在晋州的父亲,如今她在梁安站稳脚跟,第一件事就是将父亲接去,若是能跟着沈氏的商船走,她也能少了许多麻烦和担忧。
思及此,宿幕赟犹豫片刻,终是答应了,道:“多谢。”
话音刚落,沈淙立刻转身要走,宿幕赟又忙开口道:“先前的事,抱歉。”
沈淙头也未回,只淡淡掷回一句:“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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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家待了十来天,梁安依旧没有一份信寄来,沈淙心中郁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想着找个借口启程回去,和离的事就传到了沈蒲的耳中。
听父亲院中的仆从叫自己去往祠堂,沈淙便知终于要面对此事了,边起身边问赵麟,道:“长姐回来了吗?”
赵麟道:“差不多该是下值的时间了,我让人去边防营看看。”
沈淙边往外走边道:“顺便把姑母也请来。”
父亲八成会动家法,他可以挨,但没必要。
一刻钟的路,他慢吞吞地了两刻钟,一踏进祠堂就看见父亲的背影,还未开口,就听见他道:“跪下。”
沈淙没说什么,顺从地掀起衣摆屈膝跪地。
沈蒲今年五十有六,拜习武的妻君和女儿所赐,他也常年锻炼,身体硬朗,如今赋闲在家也未松懈,原本今日正是与人约好了去春猎一番,却没想到路中听见了自己儿子和离的消息,他面上装作知道,心中却犹疑不定,硬是忍到了近晚膳了才归来。
“知道为什么让你来祠堂吗?”
沈淙不卑不亢,道:“父亲认为淙犯错了。”
沈蒲回头,垂眼看着这个从未让他操过半分心的二子,道:“你觉得你没犯错吗?”
沈淙不语,挺直脊背,沉默地看着地面。
沈蒲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道:“你若是对婚事不满意,一早便可以说。”
沈淙道:“说了有什么用呢?没有宿幕赟也会有别人。”
沈蒲道:“你是在怪我?”
“淙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否则又怎么会先斩后奏,让别人将此事传入我的耳中?”
“我若提前说,父亲会同意吗?”
“自然不会!”沈蒲抬高了一点声音,道:“都这么多年了,宿幕赟都已经在梁安站稳了脚跟,你如今和离对沈氏有何好处?”
沈淙道:“没有好处,只是我想和离。”
沈蒲闭了闭眼,道:“你若有了喜欢的人,大可以将她纳入府中,此事也不难,又何必闹到和离的地步。”
是啊,此事不难,所以沈蒲和孟郁江都有这样的人,可外面说起来,还是说沈大人伉俪情深,孟将军妻夫和睦,一家和乐团圆。
沈淙一脸淡漠,重复道:“如今和离书已盖印收册,父亲说什么也无用了。”
“世家大族的婚事何曾有过自己做主的时候!”沈蒲有些难以接受一向循规蹈矩的二子竟会公然忤逆他,道:“我是这样,你母亲是这样,你长姐也是这样,若非如此,沈氏何来如今的昌盛?”
沈淙道:“我同宿幕赟的婚约只是为了报恩,她一路从晋州走到梁安,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这恩也算还完了吧。”
“你既也知道她走到了梁安,又为何要和离?”
沈淙听明白了他的话,道:“说到底,父亲只是觉得现在和离对沈氏太亏了。”
“难道不是吗?宿幕赟在宋氏谋逆一案中有功,陛下一定会重用她,你不打一声招呼就去官府盖印,眼里还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沈氏吗?!”
“我也是个人,父亲,”沈淙看着他,说:“世家大族又如何?我不是物品,需要精打细算填在合适的位置上,需要送出去拿回来换取筹码,还要计较利益亏损,出入收支,我也有好恶,我也会伤心。”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沈蒲道:“难道我就没有好恶,不会伤心——”
“可我现在不想这么过了!”沈淙扬声打断他的话,道:“培养后辈成材,教以诗书道理,家族自会人才辈出,欣欣向荣,族中兴盛至今,难道是靠
姻亲而成的吗?长姐战功赫赫,你逼她留在晋州,阿济心有所属,你让他和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人成亲,我——”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沈蒲冷眼看他,对着低头站在门口的仆从,道:“拿家法来!”
“不许去!”赶回家中的沈洵疾步迈入祠堂,上前两步掀袍跪地,道:“父亲息怒,阿淙和离这事是我同意的。”
沈蒲道:“你身为长姐,就这么纵容他?”
沈洵道:“不仅阿淙要和离,洵不日也要和离,望父亲同意。”
沈蒲不敢相信,问:“你说什么?”
“承平六年秋时,阿淙在晋州的一个酒楼中发现了密室,里面是南氏私开的赌坊,而这个酒楼的地契却在沈氏的手里,此事,父亲知道吗?”
沈蒲显然不知情,定定地看向她,说:“南焕卿竟敢?”
“父亲觉是南焕卿一人所为吗?”沈洵道:“我知道此事后,和阿淙一起将和南氏有关的产业全部查了一遍,里面有多少伪账就不说了,最可恨的是他们明明知晓中梁严禁世家私下经营赌坊、伎院等地,竟还用沈氏产业作伪为自己敛财,甚至还打着我和母亲的名号疏通关系。”
“当时时局纷乱,未免出事,我和阿淙并没有将此事捅开来,我想父亲也不愿,那如今悄无声息地和离就是最好的办法,这些地契直接还给他们,自可划清界限。”
沈蒲没想到自己为沈洵亲自选定的婚事竟会有如此内情,沉默几许,道:“南氏一事,我自会亲自查明,若此事属实你再和离也不迟,但你的事是你的事,阿淙的事是阿淙的事,他不仅先斩后奏,还忤逆长辈,我今日必须要动家法!”
“别动不动的就要动家法的,”门外又传来一个声音阻止了门边要离开的仆从,沈英迈步入内,道:“你以为小淙和你一样皮糙肉厚,几鞭子下去可得养一阵子伤。”
沈蒲见胞妹突然前来,便知是沈淙的主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知道怕,当初又何必去做?”
沈英站在沈淙身边扶住了他肩头,示意他不用怕,道:“实话和你说吧,这事小淙早就和我说了,也是我为他写的文书,如今和离书已成,你再打再骂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些年小淙的辛苦你我都看在眼里,就算没有宿家又如何?”
沈蒲胸腔起伏,分外不解道:“婚事是能如此儿戏的吗?说和离就和离,他和我说了吗?和他母亲说了吗?和他祖母说了吗?如此目无尊长!”他指着沈淙,紧接着道:“我从小就是这么教你的?”
沈英道:“小淙从小就是这一辈孩子里最听话的那一个,他既决定和离,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你又何必如此生气。”
“那你让他说,什么理由,”沈蒲道:“他若是能说出个和他长姐一样的理由,我保证不生气。”
见在场几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沈淙抿抿唇,道:“我就是想和离,没有理由。”
“拿家法来,”沈蒲懒得再和他拉扯,对着门口的仆从,道:“去!”
然还未等此人迈出一步,又有一人脚步匆匆地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家主!”
“又怎么了?!”
那仆从显然没想到沈蒲火气正盛,吓得后退了一步,颤颤巍巍道:“将军、将军让我来告诉您,陛下来晋州了,现在正在边防营。”
此言一出,沈淙猛地回头看向了他,听见他继续道:“……贺将军得到消息,已经在路上了,将军就让我回家告知您。”
陛下两个字就像一盆冷水,将沈蒲的火气兜头浇灭了,他赶忙让沈洵起来,对一旁的沈淙道:“你继续跪着反省。”
“家主,”仆从又硬着头皮打断了他,说:“将军说,让您把二公子和三公子一起带上。”
那就是要见他们全家人了。
陛下微服私访,携全家见礼也是应该的,但如今沈淙这张脸……
沈蒲看着他脸上清晰可见的掌印,皱着眉道:“你先去收拾收拾,我会和陛下解释的。”
他迈步出门,随手指了指一个仆从,道:“你去叫三公子。”
吩咐罢,他又侧头看向沈洵,道:“阿洵,我们走。”
听着父亲和长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淙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被允许见谢定夷的场景,心中一片委屈,抬起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沈英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伤势,道:“起来,先去上点药。”
“我自己能行,姑母,”沈淙站起身,道:“多谢您今日来,我没事,我现在就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沈英知道他心中委屈,但想了想,还是劝道:“其实这么多年,你父亲也不容易,他为家族和你母亲长姐的前程计,辞官归家,就是希望沈氏能偏安一隅,不要步一些世家盛极必衰的后尘……总之,不管他做什么,初衷也是为了你们好。”
沈淙道:“我知道,反正和离之事已经坐定了,父亲要生气也是应当的,气过了就好了。”
沈英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家人之间没什么隔夜仇,等你父亲回来,你服个软,说开了就好了。”
沈淙道:“我会的,姑母。”
送走沈英,沈淙就顺着后花园的小路向自己院中走,他不想让家中的仆从看到自己的受了伤的脸,所以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走到,正在门口等他的赵麟见他归来,立刻上前一步,道:“府君,您……”
他见他脸色不好,又半遮着脸,话锋一转,道:“……没事吧。”
沈淙情绪不高,摇摇头,正要往院中去,赵麟又叫住了他,道:“府君,院中……”
他不敢说破,但沈淙却从他的迟疑中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原本一片沉寂的双眸一下子亮了起来,立刻迈步往院中去。
果然,刚匆匆绕过照壁,一个熟悉的背影就立在花树下,听见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轻弯唇角,道:“回来了?”
沈淙已经看不见其他,三步并作两步扑进她怀中,双臂紧紧地搂着她的脖颈,声音包含思念和委屈,低声唤:“平乐——”
第90章
谢定夷此行并非是特意来晋州的,而是想趁着京中诸事了结去一趟凤居,经过此地时见了贺穗,听她说起沈宿二人和离之事,沈蒲和孟郁江明显不虞,怕沈淙出什么事,就让人将孟郁江沈洵等人也召来了边防营。
等到了地方,又得知沈洵半个时辰前匆匆跑回了家,她便先见孟郁江,私下让宁荷去找赵麟,才知道沈淙正好在挨揍,已经到了要动家法的地步。
无法,她只能装作随口一提,谈及不在场的沈蒲、沈洵二人,还有已经去往灵州履职的宿幕赟,孟郁江便赶忙遣人回家,让家眷一同前来见礼。
想来沈淙跪了祠堂,就算没挨揍也肯定听了不少训斥,八成会换身衣服,收拾收拾再来,她便找了个借口开溜,由赵麟领着进了他的院子。
趁着沈淙还没回来,她顺带着逛了逛这个他自小长大的院子,整个院子不算太大,约有屋舍十余座,但胜在精致奇巧,没有一处是随意而成的,左看为一竹林,曲径通幽处,叠石为山,引泉成涧,还有一亭翼然临于水畔,四角飞檐悬铃,风过则清音泠泠,若碎玉相击。
顺阶而望,又见一楼耸峙,匾题“倚云”,雕窗镂月,其下隐约可见琴案一张。
待过月门,则见梅树三五株,老干虬枝,冷蕊疏影,暗香穿牖,其下又有兰影竞秀,幽芳沁阶,此刻夕照沉山,素月流天,更显花木泉石皆含意趣。
如此精细的景致说不是出自沈淙之手都没人信,站在其中左右环视,仿佛能从那一草一木中看见那人的影子,直到身后脚步轻响,谢定夷回身而望,
刚说了一句话,就见一惊鸿艳影张开双臂扑入了自己怀中。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让他先松手站好,可对方却仍死死抱着她,还一个劲儿地把脸望自己脖颈中埋。
“好了。”谢定夷无奈,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好,可沈淙这些日子一直处在莫名的焦虑之中,想她想得要命,根本不想和她分开,站直后不情不愿地抿了抿唇,下意识侧过脸,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伤处。
“挨打了?”她看到他脸侧通红的掌印,伸手轻轻碰了碰,沈淙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又轻又哑,拖出一个长音:“疼——”
若平时谢定夷见他这般,肯定会抱住他好好安慰一番,可今日不知怎得,竟还收回了手,说:“屋里有药吗,去上药吧。”
沈淙愣了愣,心中登时一沉——她是觉得此处不安全吗,为何同他如此疏离。
“去吧,”谢定夷仍是笑,似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劲,道:“我赶着来见你一面,马上还得回边防营地。”
边防营到他家不算近,谢定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晋州的,沈淙捏了捏指尖,将脑海中所有不能接受的疑虑全部抛开,只留下自己最想听的。
她一定只是累了,从仆从赶回来通报到现在还没多久,她匆匆赶来见他,怎么会是不想他呢,只是现在还不是坦白的好时候,如今又在家中,要是被仆从看见了也是麻烦,他该注意分寸。
但他还是不想她走,抓着她的袖子,说:“那我晚上去找你,你住在哪?官驿吗?”
谢定夷说:“晚上我和贺穗还有些事。”
“没事,我等你,”沈淙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不错眼地看着他,还是问:“你住哪,告诉我好不好?”
谢定夷说:“我刚入城不久,还没安排住的地方。”
这可能吗,她都已经见贺穗了,怎么可能没有住的地方,还是说不想告诉他。
沈淙不知道到底出什么事了,她急转直下的态度让他无所适从,另一只袖中的手几乎要把自己掐出血印,脸上却硬挤出一个浅笑,道:“那我让赵麟给你安排,你想住官驿还是客栈?”
好在这次谢定夷没拒绝,而是道:“客栈吧,我先回边防营,你去上药,晚点让赵麟回来告知你便是。”
听到这话,沈淙才勉强松了口气,慢慢放开了她的袖子,道:“好,那我晚上来找你。”
……
待谢定夷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淙仿佛一下子泄了劲,脸色难看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对着弄雨道:“让赵麟送完陛下就直接回来吧,不用去找客栈了。”
弄雨不解,道:“啊?不用吗?可是陛下……”
“找了她今晚也不会去的,”沈淙头也不回地屋里走,道:“你让赵麟直接回来,我有事要问他。”
弄雨只好应是,走出院门后才让刚刚所有被遣退的众仆从回来,抬步往府门而去。
回到屋中,仆从已经将药备好了,沈淙坐在镜前给自己上药,清凉微苦的药膏抹至伤处,瞬间就消缓了痛意,他细细抹完,赵麟也回到了院中,站在门口道:“公子。”
沈淙立刻起身回头,问:“陛下回边防营了?”
赵麟点头,道:“是,宁长使在外面等候,往西边军营去了。”
沈淙道:“除了宁大人还有其他人吗?”
赵麟道:“那位谢大人也在。”
谢大人?谢纫秋?
沈淙反应过来,道:“只有这两人跟着陛下吗?”
赵麟道:“暂时只见到二位大人。”
沈淙低头思忖两息,道:“今晚陛下应该还会留在岫云,你去边防营找长姐,看看能不能避着陛下和宁长使说上话,就说我有事找她。”
梁安一定出什么事了,否则谢定夷不可能这样对他。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不会这么慌张,可是现在怎么可以呢?他好不容易和宿幕赟和离了,能毫无顾忌地和她在一起……他再也受不了谢定夷一丝一毫地冷落了。
赵麟走后,他连吃饭喝水的心思都没有,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暮色,开始细想自己离开梁安前和谢定夷见的最后一面,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与今天有关的蛛丝马迹。
她是觉得他太主动了吗?还是并未对字画的事消气?
若放在以前,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做出夜半爬床的这种事,可现在的他根本没办法忍受她对自己生气,思来想去也只能出此下策,如今细想当时的场景,谢定夷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表情都好似在回忆中放大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担心她对自己的行为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看法……会不会……会不会觉得自己放.荡、低贱甚至是不要脸……
毕竟哪个世家公子会这般爬床邀宠呢,她后宫里的其他人一定不敢也不会做这种事。
他无法想象她是不是会对他产生什么厌恶的想法,光是想到这些他就坐立难安。
他枯坐许久,直到屋外暮色四合,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殆尽,被深邃的幽蓝所吞噬——他看着这一幕,蓦然想到那年春选之时好像也是这么一个场景,他站在窗前看着夕阳西下,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要随之一起沉入深不见底的夜色了。
明明他已经不奢求太多了,她是皇帝,三宫六院都是应当应分的事,所以没名没份也好,不能久伴她身边也罢,他至始至终都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就和他们在梁安的那段时间一样。
他伸手轻抚自己的脸,只觉得那块皮肤又开始疼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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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赵麟终于回来了,沈淙在听见脚步声时就站起了身,弄雨也适时进来将屋内的灯点上,
“怎么样?见到宁长使了吗?”
赵麟点头,道:“见是见到了,但宁长使说出门在外,她不能离开陛下半步,不过她知道府君想问什么。”
沈淙道:“她说什么了?”
赵麟走到沈淙身旁,道:“她说,陛下生辰那日,武贵君自戕了。”
“自戕?”沈淙难掩震惊,上前两步,道:“不是说是因病吗?怎么会……怎么死的?”
赵麟将宁荷说的话转述给他,道:“……生辰那日武贵君给陛下送了护膝,陛下就去见了他一面,二人在阁楼上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但等陛下刚下楼迈出门,武贵君就从阁楼上跳了下来,直接就……在陛下面前。”
“他疯了!”沈淙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胸腔起伏,道:“为何独独选在这一日,他明知道陛下……”
他苍白着脸,眼中浮出无数情绪,最后全都归为了无奈和心疼。
赵麟道:“宁长使说,贵君去前,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他会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这句话当时只有谢定夷一个人听见了,只是后来她将武凤弦收敛移棺一事交给了宁荷,事毕后她去回禀,谢定夷心绪难陈,便将这句话告知了她。
谢定夷不是会对别人倾诉伤痛的人,即便是对着当下陪她最久的宁荷,能说出这句话,可见武凤弦此行对她内心的震动,而向赵麟转述此事时,宁荷的眼中也满是复杂,显然对陛下颇为心疼。
“他……”沈淙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扶了扶额头,道:“他在说我?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就算我入了宫,卿君自戕也是大罪,他以为我会和他一样不顾家族安危吗?”
他头晕目眩,几乎都想骂人了,但想到武凤弦已经身死,无论如何都死者为大,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道:“陛下现在在哪?”
赵麟道:“城西的福远亭,家主、贺穗将军还有晋州几个叫得上号的武官都在。”
“宁长使说陛下宴后要去哪了吗?”
“我问了,但宁长使说出门在外,陛下的行踪她不能随意透露,能告诉公子的也只有这么多。”
“足够了,”沈淙拿起披风就往外走,道:“备马车,我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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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宵禁还有一个多时辰,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福远亭内酒酣人醉,觥筹交错,一片歌舞升平。
沈济读书读到一半被拉过来面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规规矩矩地坐在长姐边上吃菜饮酒,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不过也不用他说什么,圣上面前,想表现邀宠的人多了去了,谈谈公事,谈谈私事,再拉几个姿容秀美的侍从过来倒酒,要是谁运气好被圣上多看了一眼,那就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运了。
“姐,二哥怎么没来,他最近不是没什么事吗?”趁着喝酒的功夫,沈济小声和沈洵说了两句话,对方没回答他,敷衍道:“吃你的饭,别管这么多。”
“哦——”他闷闷应声,继续喝酒吃菜,百无聊赖地坐在席间,目光逡巡,最后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谢定夷身上。
倒不是他对谢定夷有什么想法,只是在场所有人中,她无疑是最吸睛的,虽然只穿了一身普通的便服,却难掩身上的威严和贵气,抬臂饮酒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恣意,他想起自己幼年见她的那一面——那时候看她披甲拿刀,跟个阎罗似的,他看都不敢多看就往他哥怀里缩了。
后来春选的时候他上殿,也是满心打鼓,根本没敢抬头,今时今日才算仔仔细细地看到了当今承平帝的容颜,知道她长什么样。
明明一点都不吓人嘛,笑起来也挺平和的,他哥当时是骗他的还是真觉得陛下吓人?他哥胆子难道比他还小?
他心里腹诽,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要不是他有喜欢的人了,入宫为君好像也不是……啧,他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赶忙低下了头,心道:怪不得梁安有那么多适龄儿郎争破了头想要入宫,陛下当年凯旋回京,披甲游街,打马而过的时候,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一颗心要掉在她身上。
战功赫赫,勤政爱民,还这么好看……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他在心里默默肯定自己,低头饮酒,又一抬头,却见门边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那因故不能出席的二哥正站在栏边看着他,眼神怎么看怎么冷若冰霜。
他朝他使了个眼色,对方无甚反应,他只好借醒酒之故从后方偷偷溜了出去,道:“二哥,你怎么来了?”
沈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什么时候结束?”
沈济道:“快了吧,再喝就要宵禁了。”
沈淙道:“我在三楼,结束前让人上来告诉我。”
“啊,你为什么不直接入席啊,”沈济不解,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道:“今日的酒菜还挺好吃的,舞跳的也挺好看的。”
沈淙默然,道:“陛下也看了?”
沈济无知无觉,道:“这不是废话,大家一起看的。”
沈淙头也不回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