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前半个时辰,此宴散罢,谢定夷不出意外地又一次提前离席,众人想送她离开,被她抬手挥退,便齐齐跪在原地恭送她。
待行至廊上,她也没急着走,而是倚栏吹了会儿风,欣赏着岫云城的夜景。
自东宛一战后,晋州就安定了十余年,岫云虽为边城,但其繁盛的程度丝毫不输梁安,福远亭也正坐落在此城最热闹的地段,略一低眉,便见左右长街如练,车马粼粼,贩夫走卒络绎不绝,吆喝声、笑语声、丝竹声,杂沓入耳,远看酒肆青旗招摇,近看茶坊红烛高烧,又有卖花担过,遗香满路,顺着夜风袅袅浮上楼台。
再往远眺,还能见画舫泊岸,清凌凌的弦音逐水飘来,桥上行人提灯缓行,光影摇曳,映得河水碎金荡漾,恰似仙人织锦,一时铺展于尘世。
俯仰之间,上悬冰轮,下临火树,尘世的喧嚣与寒月的孤清只隔一重檐角,夜风拂来,吹动衣袂,酒也醒了大半。
“走吧。”
谢定夷将此情此景收入眼底,心中也难免欣慰,拍了拍掌下朱栏,直起身,准备顺着廊道继续往前走,然刚迈出几步,前方不远处的楼梯口就走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目光平直,不错眼地望向她。
许是知道人多口杂,他也没过多停留,在确保谢定夷看到他之后,他就收回脚步,转身回到了楼上,站在木梯中央默默地等待她。
他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走得太远,怕谢定夷不肯跟上来,所以只能走走停停,余光始终牢牢系在拐角处的那片衣角上。
片刻后,谢定夷也走到了楼梯口,二人一上一下,隔着几道木栏对视,沈淙默然垂眼,握在栏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好在谢定夷没有扭头就走,她拾阶而上,对着宁、谢二人吩咐,道:“你们在这等我。”
二人应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原地。
沈淙松了一口气,甚至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用力过度的指尖一阵阵地发麻,加快脚步走到三楼尽头的那间房推门进去。
关门,然后留出一条缝。
他在屋里焦灼地等待着,又开始害怕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上谢定夷不想再见他然后掉头回去,心乱如麻间,他终于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身体比大脑还要更快反应过来,带着他倾身扑进她怀中。
谢定夷半揽住他的腰,反手把门关上,正要开口,嘴唇就被一个炙热的吻堵住。
真的喝得有点多,谢定夷稍稍走神。
她的理智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是被酒意占领的身体多少会让她的反应变得迟钝,所以她后知后觉地才意识到沈淙在吻她,没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只是很主动地啃咬舔舐,似乎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她说话。
湿软的舌头在她唇缝滑动,很快就一点点地缠进来,沈淙抱着她的肩膀,想要凑得更近更近,急切地低喘,间或发出几声闷哼。
谢定夷默默听着,没拒绝,但也没接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角色就彻底颠倒了,很久之前主动亲吻对方的人还是她,而对方则守着那条纲常伦理的细线不肯接受,又在无数私心中难以拒绝。
他看出了她的走神,反而亲得更加投入,边亲边看着她,双目含情,顾盼生姿……一滴眼泪慢慢积蓄起来,堆出晶莹剔透的水潭,依在乌黑的瞳孔边,纤密的睫毛轻轻一眨,潸然泪下。
……嗯,我见犹怜。
谢定夷心头也跟着那滴眼泪微微颤了一下,总算把分散的注意力收回来,双唇微动,轻柔地回吻了他。
这个举动就像一个松动的信号,让沈淙窥见了胜利的曙光,于是他就开始没骨气地掉眼泪,滚烫的泪水滑过还留有红印的脸颊,疼得他轻轻抽气,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仿佛藏着整片江面,纾静无声,漫漶成海,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希望能快点哭到她心软,然后伸手给他擦擦眼泪,好让他不要再这么疼。
谢定夷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抬手捧住他滚热的脸,微凉的指腹贴上他的下颌,将垂在此处的泪滴轻轻擦去,然后沿着那一小块湿热的皮肤蹭了蹭,缓缓施加力道。
几息过后,这个乱七八糟的吻终于被叫停,沈淙一下接一下地喘着气,再次抬手捂
住了她的嘴唇。
谢定夷怀疑他今晚是不让自己说话了,握着他的手腕想要强行拿开,结果对方的眼泪瞬间掉得更凶了——真是个一招制敌的武器——她只好罢手,用眼神把当下的主导权交给对方。
可真到了能好好说些话的时候,沈淙反而开始紧张起来——明明他一整天都在等这样一个时刻,等到之后却不知道该这么开口了,心跳仿若雷声,一声一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路上打好的腹稿被打散打碎,在喉间上上下下的卡着。
“我……”
他哑哑地说出一个字就没了下文,喉结滚动,低下头快速地擦了擦眼泪,然后才抬起头重新看向她,像是重新做好了准备。
“我喜欢你,”他说:“从很久以前开始。”
在官驿遇见谢定夷的那一夜开始,沈淙就给自己做过无数个假设,假设她因为什么原因对自己失去兴趣,假设自己因为什么原因拒绝她再次向自己伸来的手。
做这些假设的时候他也会继续思考,思考真的分开之后自己到底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对谢定夷彻底无动于衷直至淡然,但一直到好几年后的现在他都没有得出过结论,又或者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如果他们没有开始,他或许还能理智、清醒地将这个人当作一份年少时的绮恋埋在心里,毕竟他未曾入仕,离了梁安,他们连见一面都难——但他们偏偏开始了。
即便是那样不清白、不光彩、违背伦理纲常的开始,他还是向她走近了一步,到了现在,他已经无法再想象自己的生活里没有谢定夷的样子。
他一定会病死的,如果她不要他的话。
“我知道。”谢定夷说。
“你不知道,”沈淙打断她,说:“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在梁安,可能是在晋州,总之……总之……”
总之不知道从何时起,那个打马游街的身影就长久地留在了自己的心里,一日比一日更为清晰,逐渐从一个虚幻的影子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真的能站在自己面前同自己说话的人。
他一向能言善辩,现在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自己从年少一路至今的感情说清楚,恨不能立时拿一把刀把胸膛剖开,好让她能直接看清自己滚热的、血淋淋的心。
谢定夷听出了一点端倪,问:“你在晋州见过我?”
“见过,”沈淙道:“在这里见过,在檀芜城的时候也见过,在我家也见过。”
言罢,他又怕谢定夷不相信,忙举出旧物急切地证明,道:“那副字是我写的,你知道我听母亲说你要走了那副字我有多高兴吗?可我不能出去见你,他们不让我出去见你……你走的时候我明明就在廊上……我想跑出去,我想和你说话,但那时候我已经有婚约了……”
他的语调越来越委屈,那种强烈的不甘和深藏的愤怒让谢定夷的心都为之一揪,她轻拍他的肩膀,听见他带着哭腔说:“我好不开心……“
怪不得,谢定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沈淙的喜欢对她来说不算突然,但却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浓烈而深切,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从小被纲常伦理礼义廉耻教着长大的世家公子,在她的印象中这种人往往将气节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当时她还以为沈淙的顺从是为了家族,如今看来只是因为这个人是她。
一时间,她还真感觉到了一种命运无常的怅然,抬手给他擦了擦泪,听见他继续道:“我知道我很懦弱,如果当时我鼓起勇气说我不愿意,说不定也可以和沈济一样参加春选,我们俩之间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但是我绝对不会和武凤弦一样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会求,你别不要我……”
他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埋首在她颈侧,闷闷地说:“我会乖的。”
天呐……
沈淙何曾有过这样的时候,谢定夷再冷硬的心也被他这副可怜的样子也泡软了,揉了揉他薄软的耳骨,道:“宁荷和你说的?”
他不想出卖宁荷,但这事显然只有宁荷知道,所以他只能抿抿唇,道:“我只想知道梁安发生了什么……这么久没见面,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谢定夷有点冤枉,说:“我哪里对你冷淡了?”
沈淙愣了愣,似乎不敢相信她到现在了居然还不承认自己对他的疏离,抬起头来看着她,说:“你就是很冷淡——你不让我抱你,也不心疼我挨打,还一直想要走。”
谢定夷也很不解,道:“我不是说了我是临时来的吗?我马上就要回边防营,不然不就露馅了。”
“那你还不告诉我你住在哪!”
“那是在你家,这是在晋州,”谢定夷道:“不是澈园也不是近章宫。”
言下之意就是人多口杂,隔墙有耳,并不安全。
沈淙毕竟刚和离,既然已经瞒下来了,那自然是瞒得越久越好。
“只是这样?”如果她说得都是真的,那自己今日这番作态就是丢大人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左思右想,又揪出一点,道:“那你为什么一直不给我回信,我给你送了生辰礼!”
谢定夷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道:“我忙的很,以前你回晋州我们有写信吗?”
确实也没有。
沈淙说不过她,眼神变得有些茫然,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颓然地把头抵在她肩上,道:“……你能不能当作今晚没听过这些话。”
“所以你就因为我下午没告诉你我住哪在这胡思乱想了一大堆?”谢定夷难得没趁机笑他,摸摸他的长发,语气十分温柔,道:“怎么心思这么重啊?”
沈淙吸吸鼻子,说:“……你明明知道。”
太在乎一个人就是会干出惊天动地的蠢事,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心就跟着颤颤巍巍地晃,对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语都成了感情中的草蛇灰线,被反复拆解反复揣摩,生怕漏掉半分情意的增减消长,一个人忽上忽下,患得患失,不得安宁。
“好吧,我知道,”谢定夷偏头去亲他的发丝,道:“我也爱你。”
所有的思考都在这句话里停滞了,心口泵动,一张一缩,惊雷般的鼓噪顺着血液流淌过全身,大脑又一次变得一片空白。
沈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收紧双臂,无声地抱紧了她。
————————————————
外面宵禁了。
街道上的行人不知何时已然散尽,穿着城防营服侍的守卫正从巷子里列队出来,沈淙出去看了一眼,又走回来,说:“……那今晚先在这睡吧。”
福远亭三楼都是客舍,这一间是沈淙惯用的,并未接待过客人,他看着谢定夷有些无奈的表情,有些心虚地说:“我去让人给宁长使和谢大人也安排一下房间。”
原本谢定夷是不打算在晋州和沈淙见面的,下午的时候是怕他被动家法,所以匆匆去了一趟,可现在不仅见了好见面,还直接在一个地段最热闹的酒楼一起过夜了。
谢定夷见他吩咐完赵麟又回来,扶额道:“你是真不怕。”
强夺臣夫对谢定夷来说不是罪名,也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及,最多最多,被余崇彦知道后训斥两句也就过去了,说不定后世评说起来,还会将此事当作一个皇帝的风流韵事,或褒或贬她也并不在乎,但对沈淙来说就不一样了,一个世家最在乎的就是脸面名声,若是传扬出去,被人说他背妻媚上,那整个沈氏如今的辉煌和成就说不定都会被人恶意揣度成皇帝的庇护和宠幸,族中后辈的前程和婚事也会变得艰辛。
“你怎么知道我不怕?”沈淙走到她身边,说:“我只是相信你。”
如果此地没有被谢定夷全盘掌控,她现在就不会这么平静地坐在这里了,而是会让宁荷在宵禁前就叫她离开,可她不仅没有,还没有拒绝留下来的请求,显然不会有事。
谢定夷笑了笑,说:“有时候真觉得你……”你什么,她没说完,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份莫名其妙的自然和默契,索性将他抱在了怀里,像他刚进门那样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92章
今夜二人和衣而眠。
陌生的环境和仓促的见面反而造就了这夜难得的温情,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起说话。
帷幔半开着,能看见雕刻精致的窗棂,银亮的月光从外面照进来,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拓出一道浅浅的窗影。
谢定夷半支着腿靠在沈淙怀里,感觉到他的指尖在自己发间轻轻穿梭,一缕一缕地将束好的长发松散开来,绕在指尖,铺到别处。
“你这次
突然来晋州……是有什么事吗?”
谢定夷没隐瞒,道:“梁安事毕,我想去一趟凤居,只是经过晋州。”
沈淙没问她去凤居做什么,而是先想到了另一件事,道:“去凤居为什么要经过岫云城。”
梁安到凤居直接就有水路通达,而岫云城位于晋州东南方,临靠岱州,和梁安之间也只有陆路能行,不仅不是去往凤居的必经之路,还是更费周折的走法。
谢定夷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问道:“是啊,为什么呢?”
她说:“原本是要走水路的,结果出梁安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答应了某个人要带他去草原,想了想就先往岫云城来了。”
“……什么?”那都是好久之前说的话了,沈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表情瞬间变得异常生动,眼中也多了几分期待,说:“真的?你要带我一起去?”
谢定夷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说:“本来是想走的时候再让宁柏来接你的,可谁知道——”
“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沈淙不想再听一遍自己今晚干的蠢事,用指腹点了点她的嘴唇,换了个姿势趴到她身侧,确认道:“你真的要带我去凤居?”
“怎么?”谢定夷说:“你不想去?”
“不是,”沈淙连忙否认,道:“我就是觉得……觉得那个地方对你很不一样,我有点不敢。”
他侧过脸,将脑袋靠在谢定夷胸前,听着她的声音和胸腔里的震动一起传入耳中,道:“还有你不敢的事吗?”
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别说得我好像胆大包天似的。”
谢定夷说:“那你怕什么?”
沈淙也说不出来,眼神虚虚地盯着帷幔上流动的月光,道:“我就是觉得……很不真实。”
“明明我现在就抱着你,可是我还是感觉很不真实……我怕你,有一天突然就不喜欢我了,”他垂下眼帘,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有点蠢。”
“挺可爱的,”谢定夷揉着他藏在发间的耳垂,道:“不会不喜欢你的。”
沈淙听着她认真的声音,顿了顿,突然抬手用指背抵住了下唇。
——这样也很好,不是吗,感情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像烟火一样绚烂升空然后稍纵即逝,即便燃烧过后就是无尽的永夜,但谁又能说点燃烟火的这一刻他们没有真心?
不管很久以后的未来会是怎样,至少她曾经这么喜欢过他。
短暂的沉默过后,沈淙的声音轻快起来,问:“等我们到凤居应该要三月了吧,草是不是都长好了?”
谢定夷道:“是啊,可以骑马了。”
沈淙道:“那我明日去做两身骑装好不好?”
谢定夷道:“来得及吗?过两日就要走了。”
“来得及,我新年刚量过尺寸,只需要选一下布料就好了,做好了直接送到凤居,说不定比马车还要快。”
谢定夷道:“我是怕你明日回家还要被你父母押着跪祠堂。”
“你在晋州他们没空管我,”沈淙眼里露出两分狡黠,说:“等你走了我也跑了。”
谢定夷闷笑,又听见他问:“凤居是不是很漂亮?”
“嗯,草很绿,天很蓝,选个晴天的时候去跑马,很畅快,”谢定夷说:“我以前在凤居的时候还有一只鹰,也不知道此番回去它还认不认识我。”
鹰的事沈淙听她说起过,便问:“为什么不把它带回梁安。”
“怎么带,一直关笼子里么?”谢定夷说:“它更适合草原。”
沈淙说:“梁安边上也有山地草林。”
“那不一样,”谢定夷说:“你没见过,是一种猎鹰,翅膀张开比我还要高,一顿饭要吃好几大块生肉,梁安那点草林都不够它飞一圈的。”
沈淙听出她话里的想念,笑着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休戈,”谢定夷搂着他的腰,眼神也变得悠远起来,似乎透过了窗外的月光看见了千里之外那个辽阔的草原,轻声重复道:“它叫休戈。”
————————————————————
第二天天不亮,沈淙就偷偷跑回了家,赵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鬼鬼祟祟的样子,一直忍不住在偷笑,沈淙被他笑得不大自在,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道:“笑什么?”
赵麟边笑边道:“就是想到有些话本子里会写世家大族的少女少男背着家族出去私会心上人,然后白日再偷偷跑回来,就和公子您现在一样,只是别人都是十六七岁不懂事的时候干这种事,公子你少年时规规矩矩,没想到……”
“放肆——”沈淙被他说得耳热,色厉内荏地指责了一句,道:“没事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
赵麟平日里除了练剑就是喜欢买些民间话本,整整齐齐地收了好几个柜子,听弄雨说有一柜子是他的私藏,一本也不肯外借。
“是是,”赵麟只得应声,道:“您放心,昨晚家主和将军都喝多了,回来就睡了,这会儿肯定还没起,您等会儿收拾收拾,再去祠堂一跪,他们保准以为您跪了一晚上,指定心软。”
这种事沈洵小时候不少干,三个孩子里属她胆子最大,大大小小的祸闯得也最多,小的时候就老被罚跪祠堂,只不过等长辈走了她就会马不停蹄地跑回去睡觉,然后第二天天不亮又跑回来。
门口的仆从都是自小看着她长大的,如果遇到小事,比如爬树翻墙什么的,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与她计较,若是真惹沈蒲或孟郁江生气了,他们也会认真履职,这时候沈淙就会给她送点软枕软垫,让她窝在祠堂角落里睡个好觉。
不过沈洵是长子,以后需要撑起沈氏,家里人对她寄予厚望,既宠爱也严苛,沈济则是幼子,年纪还比兄姐小了不少,父母就更偏疼些,只沈淙占了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自小又懂事聪慧,反而不像长姐和幼弟那样和父母亲近。
“知道了。”沈淙倒不在意父母心不心软的,反正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现在服个软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匆匆回房换回了昨天跪祠堂的衣服,又把头发重新盘回去。
约莫辰时初,孟郁江先来了祠堂,见他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眉间立刻蹙了蹙,上前来,道:“怎么不知道回去?”
沈淙没回头,道:“父亲让我反思。”
孟郁江道:“然后你就真的跪了一夜?”
沈淙没应,过了一会儿,孟郁江屈膝跪在他的身侧,对着一排排的灵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给列祖列宗上了一炷香。
“回去吧,离都离了,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你父亲是一时心急,别怪他。”
说着,她又回头看了看沈淙脸侧的伤,红印已几不可察,也已经消肿了。
沈淙顺着她的动作偏了偏头,低声道:“淙明白。”
孟郁江道:“家中这一辈的孩子中,属你最聪慧,母亲也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个家族向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怎样,母亲都希望你能将家族的荣辱放在第一位。”
沈淙一点都不意外她会这么说,嘴角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依旧道:“我会的。”
……
第三天晨起,圣驾离晋,大小官员全都携着家眷在城门口恭送。
沈家一行人自然站在最前头,沈蒲、孟郁江,以及沈洵妻夫,还有沈淙和沈济——昨日谢定夷故意在沈蒲面前问及家中频频缺席的二子,未免圣上觉得沈氏失礼,今日他也只能让沈淙在圣上面前露了面。
当着所有人的面,谢定夷多看了沈淙两眼,不过也没多问,话别后就径直上了马车,但宁荷却留了下来,取了个盒子递给沈淙,道:“陛下听闻二公子身体不适,赐了山参一支。”
沈淙伸手接过,跪下谢恩道:“多谢陛下。”
宁荷笑了笑,又状似无意地慰问了一句:“听闻二公子近日刚刚和离,夫妻不睦也是常有的事,还望您莫要心伤太过。”
沈淙礼数周到,道:“多谢宁长使挂怀。”
宁荷言尽于此,同几人点了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待御驾渐行渐远,一旁的沈蒲才茫然地和妻君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同样的东西。
什么意思?陛下不会真看上阿淙了吧?
就一面啊!
沈淙在父母面前做了半场戏,心里还有些虚,主动道:“父亲,母亲,我们不回去吗?”
身后的同僚都已经起身了,边说着话便离开,沈蒲还没反应过来,对着孟郁江道:“你说宁大人是什么意思?”
孟郁江也道:“宁大人问及和离一事,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所谓圣意难测,这就是了,按理说宁荷同他们家没什么私交,为何会突然谈及沈淙和离之事呢?又让沈淙不要心伤……
要么是宁荷看上了沈淙,要么是陛下看上了沈淙。
两两相较之下,孟郁江宁愿是前者。
“应该……应该不至于,”沈蒲干巴巴地宽慰自己,说:“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陛下什么绝色没见过,阿淙……”
说着话,沈蒲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淙的脸和他的衣着打扮,又有点气虚,道:“……算了算了,先回家。”
……
一家人心思各异地回到了家。
进了院,沈蒲又忍不住继续刚刚的思虑,道:“万一真是陛下看上了阿淙怎么办?”
孟郁江尽量往好处想:“……不管如何吧,至少不用再担心和亲之事了。”
沈蒲道:“伴君如伴虎,陛下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向来说一不二,喜怒不定,万一阿淙在宫中出了什么事……”
“陛下是明理的人,”孟郁江不大赞同他这个话,道:“况且阿淙向来聪慧。”
“可阿淙性子太过刚直,若他不愿意,便是圣旨他也不一定会应,先前宿幕赟一事,他同我说的那些话……”沈蒲心下担忧,道:“这才一面,他定然不会轻易首肯。”
“这都还没影的事,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孟郁江道:“万一宁大人只是随口一问呢?你我在这里思虑这么多岂不可笑?”
沈蒲叹了口气,满心都是忧虑——进梁安不易,做权臣更不易,沈洵想要另博一番天地,沈淙如今又……想当年沈氏又何尝不是南晋一朝的肱骨之臣,出身后族,权倾朝野,只是随着谢氏一族的崛起,多少南晋世家就此湮灭在改朝换代的洪流之中,唯有沈氏明哲保身,屹立至今,本想偏安一隅,保全富贵,偏偏后辈个个想要出头。
虽说如今明君在朝,可古往今来有多少天子近臣能得善终,虞氏如此,宋氏也是如此,沈洵若想要在梁安立足,必然不可能单打独斗,向下扎根的势力只会越来越深,若是再在后宫有人……那和当年的虞氏又有什么区别?
若是再有个孩子……
沈蒲满目灰败,几乎已经能窥见沈氏从盛极走向衰败的结局。
————————————————————
谢定夷在晋州北的掖雪城等了沈淙一日。
第二日傍晚,一行人休整后从掖雪城出发,走走停停,于第六日辰时到了凤居。
马车停在了城池边缘,再往前就要骑马了,谢定夷把靠在自己怀中昏昏欲睡的沈淙叫醒,道:“静川,到了。”
沈淙醒过来,下意识地往她怀中贴了贴,搂着她的脖颈,含糊道:“困。”
谢定夷倒不急,道:“那你再睡会儿?”
沈淙摇摇头,贴在她怀里兀自清醒了片刻,慢慢直起身来,道:“都怪你昨晚闹那么晚。”
“成吧,都怪我,”谢定夷没将他昨晚坐在她身上不肯下来的情态拿出来争辩,随手拿过一旁的披风递给他,说:“走吧,前面得骑马了。”
城门外是一大片戈壁和两座拔地而起的雪山,乍看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但连着走了半个时辰都没有要到的意思,直到最前方领头的一个侍卫带着他们从一块小山似的岩壁后拐了个弯,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确实是和梁安的郊外完全不一样的景致——辽阔无垠的草原一览无余,鸟翔兽走,地阔山遥,沈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中梁,天际与草原汇成一线,目所不能及的远方就是谢定夷的故土。
他定定地看着,几乎舍不得将视线从那么阔远的景色里收回来,没有亭台楼阁挡去视野,天边是一大团一大团的白云,悠悠然然地团簇着相拥,有鹰从他们头顶呼啸而过,褐羽划开空气,尖喙嘶鸣出声,振翅高飞的气势恍若雷霆千钧。
沈淙仰起脖颈,好奇的样子好似一个稚嫩的孩童,他看着那只鹰消失在天际云后,比梁安或是晋州那些达官贵人熬的猎鹰要大出一倍还多。
“姨姨!”远处冲过来一队人马,似乎早知他们要来,在这里等了他们许久,正在最前方的是一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一个人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等到近前,她利索地翻身下来,张开双臂径直朝这边跑了过来。
正当沈淙还在疑惑她在叫谁的时候,他身后的谢定夷也勒马而下,一把抱起了那个女孩,高兴道:“阿真!又长高了!”
她抱着那女孩转了个圈,随即就将她抱上了肩头,后面赶来的那群人竟也没劝阻,任由她在谢定夷头上作威作福,紧接着一个穿着兽皮骑装的女子走了过来,竟也没行礼,而是对着谢定夷说了一句沈淙听不懂的话,然后和她碰了碰拳,说:“怎么比说好的晚了两天。”
谢定夷自然不可能说自己等沈淙,便打哈哈道:“路上玩耍,耽搁了时辰。”
“哦——”谢定端笑着瞥了一眼马上的沈淙,道:“新玩意儿?”
“啧。”谢定夷警告般地啧了啧声,但也没怪罪,谢定端看出她对此人不一般,笑了笑,主动对着沈淙自报家门,道:“谢定端。”
听到前两个字,沈淙就已经明白了她是谁,赶忙翻身下了马,拱手行礼道:“见过上侯,在下故晋沈氏,沈淙。”
“这里没有那么多虚礼,”她笑着摆摆手,一把将谢真从谢定夷肩头抱了下来,说:“走走走,回帐子,给你备了酒菜接风洗尘。”
短暂的寒暄过后,几人重新上马往前走,沈淙有些紧张,和谢定夷一起握着缰绳,问:“这位便是定北侯吗?”
定北候谢定端,应该算是谢定夷的堂姐,只是她这一脉不受奉明帝的喜爱,从她母亲开始就被封到了凤居,美名其曰镇守祖地,但自此再没能回过梁安,后来在燕济一战中,此人领兵杀敌,立下了赫赫战功,为抚宗亲,昭熙帝便将她封为了定北候。
谢定夷先应了句是,又道:“她于男女之事上向来恣意,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淙本就没在意,被她一提醒才想起刚刚谢定端说自己的话,问:“是不是因为你在这边有不少人,她才这么说的。”
这话原本只是拈酸吃醋的玩笑,说一说便过去了,谁知谢定夷听了这话竟沉默了,沈淙立刻扭头看她,听见她大方承认道:“是有那么几个吧。”
第93章
凤居是中梁最为肥沃的养马地之一,从戈壁到营地这短短一段路,左右奔驰而过的马匹全都膘肥体壮,一个呼哨过后便能听到响亮的嘶鸣声,蓬开的鬃毛迎风招展,宛如一团团灼灼烈火。
行至营地,又有一群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嘴里依旧说着沈淙听不懂的话,唯有“塞真”二字重复的最多,他猜想应该是凤居古语中的尊称。
跑在最前方的谢定端率先下马,笑着和那群人说了什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所有
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自己身上,沈淙向来不是怯场的人,现下却有些不知所措,强装镇定地站在谢定夷身边,袖子中的手却紧张地掐住了掌心。
寓意恭贺的凤居语三三两两地在人群中响起,但全然陌生的语言还是让沈淙茫然地抓紧了身旁之人的衣袖,尽量让自己露出柔和的微笑,谢定夷难能见他这般无措的样子,笑着抬手搭住他的肩膀,语速极快地给那些人回话。
许是谢定夷叮嘱了什么,那些人的打量很快就不再那么灼热,几句话的时间,一摞碗又不知从哪里送了上来,谢定端从毡房侧边的篓子里捞出一个酒壶,一个接一个地往里倒,金线自皮囊倾泻而下,撞入碗中时溅起细碎的银星,酒液澄亮地如同融化的水晶,在碗底打着旋,泛起层层叠叠的蜜色涟漪。
递酒碗给沈淙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看着有些文弱的青年,衣着打扮和其他人也不大相像,用熟练的中梁话笑着对他说:“凤居的习俗,接风洗尘,除祟纳祥。”
沈淙忙伸手接过,到:“多谢。”
凤居的酒比他过去喝过的所有酒都要浓烈,铺面而来俱是醇香的酒气,他双手捧着碗,努力地想要一口气喝完,但饮至中途还是不小心呛咳了一下,下一息,尚在唇边的酒碗就被一只手拿走,谢定夷动作自然,甚至看也没看他,直接便仰头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见此情景,周围立刻发出了善意的起哄声,沈淙面红耳赤,袖中的手被她牢牢抓在掌心里。
正如谢定端所说,毡房中已经备好了酒宴,就等他们来落座,只是他们并没有分案而食的习惯,所有吃食都放在一张长长的矮桌上,最显眼的自是最中间的松木盘,上面卧着一只烤得金黄的烤全羊,焦褐中泛着蜜光,走近了还能闻到酥油和炭火的浓香。
谢定夷拉着他坐在了上首,谢定端次之,其余人也纷纷找到位置落座,就连赵麟和时弄雨也被几个青年推至了席间,一群人热热闹闹地挤做一团。
刚刚和沈淙说话的那个青年坐在了他右手边,见一旁两人已经喝起了酒,他便让人给沈淙上了一壶奶茶,举杯和他笑道:“在下庄华贞,是阿真的父亲。”
他这个介绍委实有些奇怪,但沈淙也不好说什么,正要举杯,一只手就从后方扣住了对方的脖颈,另有一长相俊朗、肤色黝黑的青年挤入席间,咬牙切齿地笑道:“我就不在一会儿,你就在客人面前冒认身份。”
庄华贞看着瘦弱,但一伸手就把那男子的手给拽了下来,笑眯眯地说:“不要在客人面前失礼。”
男子夺过他手中的酒杯,往前一送和沈淙相碰,道:“我叫延冲,是塞罕的男人。”
“塞罕就是谢定端。”他怕他不明白,又用生涩的中梁话快速补充了一句,仰头把那杯酒喝完,往下一放,利索地磕在了桌子上,像是宣示主权。
庄华贞皮笑肉不笑,把延冲喝过的那个酒杯丢到他怀里,字正腔圆道:“你给我滚。”
两个男人在这里争了一轮,但坐在谢定夷身边的谢定端却浑不在意,自顾自的和谢定夷把酒言欢,周围的人也无动于衷,像是早已习惯,直到谢真从侧边迈步跑了上来,在经过延冲身边时被他一把拉住。
两人说了几句话,像是在商量等会儿要干嘛,沈淙听见她管延冲叫“翎吉”,过了一会儿,她对着庄华贞也唤出了这个称呼。
庄华贞温柔地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来吃饭,抱过她,让她坐在自己和沈淙的中间。
席间有人站了起来,手持银刀去划那烤全羊的脊背,刀锋下陷的霎那,脆皮下倏地涌出琥珀色的肉汁,热气混着粗盐与野葱的辛香轰然四溢,滚落的油珠在其下烘煨的火炭上炸开细小的焰花。
几只羊腿被拆解下来,送到了谢定夷几人的面前,谢真率先捧起来大快朵颐,吃到一半,发现沈淙刚刚用刀把那羊肉仔细的片开。
见小孩在看自己,沈淙不知为何有些窘迫——世家礼仪昭然,已经成了他下意识的行为,在晋州和梁安时不觉得有什么,因为大家都这样,可到了这里,这种礼仪反而会引起他人侧目。
大人们知晓缘由,顾及礼节,自然不会在意,但孩子就不一样了。
好在谢真只看了几眼就挪开了目光,甚至还起身拿过一碟酱料,往他面前推了推,说:“用这个,这个好吃。”
沈淙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快下来,弯弯唇角,接过来,说:“好。”
————————————————————
谢真吃完一整个羊腿,又喝了两大碗奶茶,精力充沛地说要和谢定夷去骑马,但庄华贞却不赞同,一边细致地给她擦手一边道:“你不是答应了父亲吃完饭要乖乖睡觉的吗?”
一旁的延冲也说了一句话,听语气是在附和。
谢真撅撅嘴,但还是说话算话地站起了身,等庄华贞也要陪她一起离席的时候,她突然指了指沈淙,说:“我想要他陪我去。”
庄华贞耐心解释道:“沈公子是客人。”
“没关系,”沈淙笑笑,道:“我陪她去吧。”
他扭头和谢定夷说了一声就准备离席,一旁的谢定端听到这话,嘴角笑意未变,眼神却暗含警告地看了一眼谢真,对方咧嘴一笑,背着谢沈几人朝她做了个鬼脸。
出了毡房,眼前又是一片辽远壮阔的景象,蓝天白云,草场繁茂,沈淙俯身问谢真:“你要在哪午睡呀?”
谢真说:“我不想午睡,我想去骑马。”
沈淙料想她会拉自己出来也是因为这个,脸上丝毫没有意外的表情,蹲下身,道:“可是我不太会骑马,怎么办呢?”
谢真眼睛一亮,说:“没关系!我教你,我们去骑姨姨的马!”
沈淙笑道:“你突然想骑马,就是想找踏星啊?”
谢真忙不迭的点头,拉着他的手就想往帐后跑,说:“我知道踏星在哪,快走快走!”
沈淙没动,将她拉回来,商量道:“这样吧,你如果愿意现在去睡午觉的话,我就和你姨姨说,明日让踏星陪你玩一整天,怎么样?”
他看着谢真一下子变得纠结的表情,循循善诱:“你看,我刚来这里不久,和你母亲父亲也不熟悉,若是说好了要陪你睡觉,却背着他们带你去骑马,回头该怎么对他们交代呢,而且今日你还得花时间教我骑马,多不划算,倒不如明天得一整日来得畅快。”
谢真犹豫了两息,怀疑地看着他,说:“踏星是姨姨的马,又不听你的。”
沈淙笑道:“可是你姨姨听我的呀。”
谢真叉着腰,气势十足地绕着他走了一圈,最后歪头道:“……真的?”
沈淙朝她伸出自己的左手,动了动食指,示意她看自己手上那个晶莹剔透的玉戒,道:“我拿这个和你担保,若是明日踏星不能和你玩一天,我就把这个赔给你。”
谢真思考了两息,一把将那玉戒取下来攥到掌心里,道:“成交!”
一大一小商定好,谢真就带着沈淙回到了自己的帐中,她的帐子就在主帐右后方,屋内有着不少玩具,零零碎碎放了满地,侧边铺着宽阔的长榻和毛毡。
一进帐,她就蹬掉马靴一骨碌爬到榻上,看着身后几步远的沈淙走过来,轻轻掀起衣摆坐在榻上,一举一动都有种说不出的好看。
“你真好看,”她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比忽阑瞳还要好看。”
沈淙忍不住笑,问:“忽阑瞳是谁?”
谢真认真道:“忽阑瞳不是人,是桑索守护的湖。”
沈淙没想到她会拿自己和一片湖比,心口被这种孩童的天真烂漫弄得格外柔软,又问道:“那桑索又是谁?”
“桑索是山!”她翻了个身,道:“桑索和托娅,守护凤居的两座神山,你来的时候应该就看见啦。”
沈淙想起自己刚出城池看到的那两座雪山,道:“嗯,好像有见到。”
谢真又问:“你是从梁安来的吗?”
“不算,我这次是从晋州来的,”沈淙耐心回答,道:“你的中梁话是你父亲教你的吗?”
谢真道:“对啊,父亲和我说中梁话,翎吉和我说凤居话,母亲两样都和我说。”
沈淙问:“翎吉是什么意思。”
谢真似乎很乐意为他译语,笑着说:“父亲啊。”
沈淙问:“塞罕呢?”
“首领的意思。”
“那塞真呢?”
“也是首领,”谢真骈指点了点额头,像是什么礼节,表情也认真了几分,说:“天命之主。”
沈淙恍然,道:“那你能教我几句凤居语吗?”
谢真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道:“你想学什么?”
……
帐帘再次被掀开的时候,谢真已经睡着了,沈淙侧躺在她身边,一只手屈臂支着身体,一只手隔着毛毯轻拍,低眉敛目,神色安定而温和。
见门口传来动静,他抬目望来,是谢定夷和庄华贞,后者率先走进来,压低声音对他道:“多谢。”
沈淙小心起身,将谢真身边的位置让给他,说:“那我先走了。”
对方笑着点点头,抬手将他送出了毡房,站在门口的谢定夷等他出来,顺势放下了帐帘,笑着说了一句:“阿端还和我说她拉你出去绝对是要骑马,没想到竟真乖乖来睡觉了。”
沈淙道:“我答应明日让踏星陪她玩一日。”
谢定夷道:“你说答应就答应,问过我了吗?”
沈淙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臂,掀睫看她,说:“你不同意?”
谢定夷见他仰着下巴故作骄纵的样子就心痒,含笑倾了倾身,说:“亲一下。”
“在外面呢……”话是这样说,但他看了看周遭,见只有远方三两人背对着这边,立刻在她唇角落下一个轻吻,随即便面红耳赤地站到了她的影子里。
谢定夷煞有介事,道:“好罢,既然你这么诚意十足,明日就让她玩耍一日。”
沈淙嗔了她一眼,只觉得今日阳光实在太好,照得他心口暖融融的热,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忍不住伸手挽住了身侧之人的手臂,半个身子也紧紧地贴着她。
在这里,谢定夷似乎并不需要被很多人前后簇拥着,宴散过后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干着自己的事,只有在走到她近前的时候会行个额礼,唤一句塞真,谢定夷也就笑笑,间或和他们说两句话。
二人就这样一起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待看到平坡上吃草的马匹后,谢定夷屈指吹了个响哨,一道熟悉的黑影立刻抖抖鬃毛,扬蹄朝这边奔来。
谢定夷说:“阿端说休戈被带出去狩猎了,走,我带你去找它。”
即便是在好马如云的凤居草场,踏星也足够出类拔萃,等它跑到自己面前,谢定夷立刻伸出手在它脖颈上拍了拍,尔后单手握缰轻松地翻身上马,腾出身前的地方朝沈淙伸出了手。
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谢定夷让沈淙有点晃神,他抬眼看着眼前沐浴着阳光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抬起了自己的手,待双手握定,他仰起头笑着对她说:“我想骑步月,和你一起。”
谢定夷自然没意见,一把将他拉上马背,双臂交错,紧紧地圈在了他的腰间,利落地一甩缰绳,纵马扬蹄。
到了步月吃草的地方后,沈淙被放了下来,他的骑术较之一年前已经精进了许多,抚了抚步月的鬃毛,踩住马镫就稳稳当当地骑了上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并肩而行,谢定夷也时不时地伸出手替他安抚一下步月,走了一小段路,沈淙就找回了曾经学过的那些技巧和感觉,肩颈泄力手腕使劲,轻轻抖动着手中的缰绳。
在如此广阔的草原驰马的确是一种享受,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仿佛带走了一切烦恼,只留下畅快和自由,连心都漂浮了起来,在颠簸间起伏不定。
约莫骑了一刻钟左右,二人一前一后进了一片疏林,一直遥不可及的雪山终于显露了真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气势磅礴,谢定夷仰头看着,说:“桑索德勒,凤居的神山之一,先祖说这山是凤神遗落的金冠。”
她对着那神山垂首,抬手用指腹碰了碰额头,神色异常肃穆,低下头用凤居语说了一句话。
沈淙等她放下手,问:“什么?”
谢定夷慢慢仰起头来,凝目远眺的神情中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神性,说:“我向神山祈愿,赐你福泽和安康。”
第94章
站在这片土地上的谢定夷更像一个归家的游子,和梁安那个高座帝位的承平帝截然不同,沈淙牵着马和她在疏林里散步,听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有关凤居的风物和信仰,说神山和圣湖会庇佑每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
午后的阳光愈发澄澈,天空也蓝得纯粹,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宝石,几缕白云懒散的浮在天际,被高空的风扯成细长的丝絮,身旁渐次退后的疏林如同大地的守护者,黑褐色的树干在风中静默,树叶沙沙作响,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塞真!”
马蹄声自身后而来,打破了此间的静谧和温馨,七八个骑着马的青年从侧后方的林中出现,为首的那个衣襟大敞,手中挥舞着一件红色的外衣。
见二人回头看他,他立刻高兴地招了招手,扭头仰面,朝着天上吹了一声清脆响亮的呼哨。
“休戈!来!”
话音落下,矫健的猎鹰呼啸而来,根根分明的褐羽带起了疾风,成钩的利爪上似乎还有鲜血,大张着翅膀从几人头顶低低掠过。
沈淙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飞禽,肉眼能捕捉到的只有一道褐色的闪电,谢定夷很显然也认出了这个曾经陪伴她多年的老友,视线跟着它的身影在半空中盘旋了一圈,看准时机,兴奋地屈指吹哨。
猎鹰听到召唤,迅速张开翅膀俯冲向下,谢定夷也上前一步,远远地朝它抬起了没有任何护臂的臂膀。
“陛下……”
毕竟是猛禽,沈淙唯恐她有危险,顿时紧张地唤出了声,然而不过瞬息,那猎鹰就收羽敛爪,翩然而落,稳稳当当地站在了谢定夷的右臂臂弯,那还带着血的利爪也服服帖帖地收起,没有伤到她分毫。
从遨游天际到栖落臂弯,休戈昂首而立,双眼锐利无比,丝毫没有被驯化的迹象,威风凛凛的姿态依旧是天际的王者。
“它还记得我,”谢定夷的声音里不掩喜色,对沈淙道:“它以前一直陪我打猎,还上过战场。”
她像介绍好友一样介绍着那只猎鹰,但沈淙对上它的眸子,还是不动声色地往谢定夷背后挪了挪步。
后方那队人马就在这时行至近前,最前方的男人翻身下马,高兴地向谢定夷跑来,满口说得依旧是沈淙全然不懂的话,他吃力地听着,又看见他越靠越近的动作,适时上前一步,挽住了谢定夷的手臂。
那男人注意到他的动作,飞速地看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依旧笑着和谢定夷说话,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兽皮半搭,露出大片蜜色的胸膛。
他几乎不忍直视,别开眼,指尖顺着谢定夷的小臂迅速下滑,紧紧地扣在了她的指间,正当此时,猎鹰展翅飞起的声响也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那人见谢定夷腾出另一只手,立刻合掌一握,将她的手背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这应该是凤居的什么礼节,沈淙刚刚在毡房也见过,只不过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比其他人更为冒犯,还有种说不上来的亲昵,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刚刚哄谢真睡觉时候从她那里问出来的话,指尖一紧,极为明显地蹭了蹭谢定夷的手背。
果然,等到行完礼,那个男人依旧没有放开手的意思,甚至还拉着谢定夷往前走了几步,沈淙心弦一绷,手腕用力,站在原地没有动,任由自己的小臂被对方离去的动作逐渐拉高。
谢定夷在两道相反的力道间站住了,笑着扭头对他说:“狄安问我们要不要去一起去打猎。”
听谢定夷的语气,她应该是想去的,沈淙向来聪慧,自然不会在此时此刻扫她的兴,让别人白得了便宜,便道:“好啊,但我怕我跟不上你们。”
谢定夷道:“没事,你把步月放在这,同我一起。”
沈淙点头应好,心满意足地看着谢定夷收回了另一只手,带着他往踏星身边走去。
整整一个下午,沈淙又当回了那
个衣不染尘的世家公子,骑马要谢定夷带,拉弓要谢定夷教,看见猎鹰抓起兔子往地上摔也要害怕地往谢定夷身后躲。
原本狄安还在前方大显身手,射落飞鸟想要回头邀功,结果看见沈淙一箭射出几丈远,正神色赧然地贴着谢定夷说话。
一只柔弱的狐狸精。
狄安神色难看地给他做出了评价。
————————————————
夕阳西下之时,一行人找了个相对背阴的坡地开始处理猎物,他们今日满载而归,不仅猎到了旱獭和兔子,甚至还有麋鹿和数只飞鸟,谢定夷和狄安一起架起了火堆,开始给几只野兔子放血扒皮。
沈淙没有闲着,抱着水囊寸步不离地跟在谢定夷身侧,等她把卸出来的兔肉架到火上,他立刻就拿着备好的湿帕子给她擦去手上的血迹,神情认真地像是在做什么挑不出错的大事。
狄安眼睁睁地看着他崇敬的塞真又被那只狐狸精夺取了视线,简直是又气又恼,恨不得立刻拿过弓箭对准他,将他也当作猎物一起处理掉,可偏偏塞真对着这样的废物丝毫不见轻视,眼里还带着明显的纵容,他咬咬牙,也只能闷闷地背过身去处理别的猎物,动作之狠厉仿佛这就是身后之人所披着的狐狸皮毛。
不过片刻,那架在火上的兔肉就有了滋滋的响声,春风缓缓吹拂,送来炭火与熟肉的香气。
沈淙跟着谢定夷经历过这种幕天席地随猎随食的日子,但京郊的草林和这里又有太多不同,正如此刻,眼前的景象就美得不似凡俗。
晚风掠过远处的草浪,掀起层层金红色的波纹,暮色渐沉,夕阳低垂,缓缓坠落的落日如同一颗火种,点燃了天边的云霞,鲜艳的流彩泼洒开来,将整篇天空染成绚丽的绸缎,刚刚和谢定夷一起走过的疏林只剩下了漆黑的剪影,枝桠如细密的蛛网,横亘在燃烧的天际。
牧归的羊群缓缓移动,如同散落的珍珠,在暮色笼罩的草原上泛着柔和的光芒,空气中浮动着干燥的草香,夹杂着泥土的温热。
沈淙第一次这么完整地看过一次落日,撑着下巴安静地坐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看着天际的夕阳一寸寸沉没,草原一点点地暗下来,最后只剩下一抹余烬般的红。像是大地轻轻呼出的叹息。
终于,暮色四合,星辰渐起,整片草原都沉浸在了落日最后的余温里,沉默而辽远。
谢定夷抽出腰间的匕首,开始拆卸木架上变身变熟的兔肉,游猎的人会随身带点调味的佐料,一撒上去,淡淡的焦香就被彻底激化开来,她剜下一块肉,就这匕首递到了沈淙的唇边,他张口咬下一半,隔着一张干净的布帕小心地接在唇沿。
沈淙食量不大,谢定夷喂什么他就吃什么,很快就吃了个半饱,等她去烤别的猎物的时候他又接过匕首试图去拆另一只兔子,他虽然分不清关节肢体,但架不住那匕首吹毛利刃,很快就剜下来半只兔腿,他小心地切好,当着狄安的面将肉喂到谢定夷的唇边。
谢定夷还在和同行的另一个人说话,瞥了一眼就张口咬了进去,沈淙顺手帮她擦了擦嘴角,指尖因收回的不太及时,被她的舌尖轻触而过。
吃完肉,又有人拿过半框野果分给众人,酸甜可口的汁水异常解腻,沈淙一连吃了两个,胃里瞬间就有了饱胀感,谢定夷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和众人说着话。
尽管是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沈淙却没有丝毫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谢定夷的余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他握着她的指尖,第一次感觉当下的时光是那般的安稳怡然。
……
趁着还有天光,众人一起收拾了地上的东西,确保明火都灭了之后,他们重新上马回到了营地。
奔波多日,又玩耍了一天,沈淙很快就感觉到了困倦,行至中途就歪着脑袋慢吞吞地阖上了眼,谢定夷收紧臂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骑着马直接走到了谢定端为他们备好的毡房门口。
沈淙在马上的时候还昏昏欲睡,一被放到床上又清醒了几分,拽着谢定夷的衣服不让她走,问:“你要去哪?”
谢定夷说:“你睡,我出去一下。”
“不要不要,”他往前伸手,抱住了谢定夷的腰,说:“不要去找别人。”
谢定夷好笑,问他:“我要去找谁?”
沈淙把脸埋在她怀里,说:“刚刚那个男人,他是不是你以前在草原上的人?”
谢定夷问:“你怎么知道的?”
沈淙说:“阿真告诉我的。”
这才多久,他和阿真混得还挺熟的。
谢定夷摸摸他的头发,笑道:“我至于吗?这点时间连脱裤子都不够。”
凤居民风彪悍,她回来没多久,说话也放肆了起来,但这话落在沈淙耳朵里可不是玩笑,他猛地抬头看向她,说:“你还要脱裤子?”
谢定夷说:“我是说……”
未完的话语全都消失在了沈淙松垮的衣襟里,对方抓着她的手腕从上摸到下,眼神清凌凌的,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谢定夷捏了捏手下绵软的肤肉,如愿换来他一声低哼,从善如流道:“我去取水。”
————————————————
沈淙越是害羞就越是面无表情,越是面无表情就越是显得疏冷矜贵,谢定夷将他放倒在铺了皮毯和毛毡的榻上,布着薄茧的长指从层层叠叠的衣摆伸了进去。
“什么都没准备,玩玩就好了,嗯?”她亲着他的耳尖哄他,入手一片滑腻的肌肤,根据他的反应循序渐进。
沈淙从一开始的平静到后面开始咬牙蹙眉,再到最后失神地靠在她怀中喘息,柔软的亵裤晃晃悠悠地挂在脚踝处,顺着他绷紧的脚面掉在了地上。
他缓了一会儿,伸手解她衣衫,声音轻缓地掷出一字:“想。”
谢定夷任由他解,顺势躺下去,随口说了句浑话,道:“晚上没吃饱?”
沈淙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算是对这句话的回应,湿润的唇舌从她颈间下移,认真又努力地取悦着她。
……
沈淙今天吃的醋似乎还不小。
谢定夷垂手抓紧他的长发,一时间竟无法形容所感受到的是酸胀还是爽利,仰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另一只手将湿透的额发往上捋了捋。
漆墨般的长发流淌在兽皮之上,沾染着两个人的喘息和情潮,很久之后沈淙才慢
吞吞地爬上来,擦了擦鼻骨和嘴唇,一下接一下地亲着她的锁骨。
谢定夷很少在榻间失态——今天算一次,在沈淙的轻吻间她堪堪拉回已经脱缰的神智,低下头的时候从沈淙眼里看到了一丝不太明显的得意。
她笑出声,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让沈淙俯下身服侍她的时候他是多么无措和笨拙,她甚至怀疑他当时紧闭双眼是在心中默念家族礼法或是君臣纲常,不过青涩有青涩的美妙之处,饱满烂熟的风味也未尝不可,毕竟两者都是出自她手,从头至尾都未曾被他人触碰分毫,甚至是他自己。
“我后悔了,”谢定夷翻过身把他压在身下,说:“玩玩不够,再不治治你就要爬到我头上了。”
事实证明,就算什么都没准备谢定夷也能把他弄得丢盔弃甲,沈淙几乎没有拒绝的权力和时间,轻易就被扯进了情潮的漩涡,身体上最纯粹的欢愉充斥着他的灵台,甚至感觉最基本的羞耻都要在这场颠簸中被丢弃了。
情到浓时,沈淙睁大眼睛落下了两行清泪,被一只手轻轻擦掉,恍然间感觉自己变成了白日里谢定夷拉满未松的那柄弓,被迫停滞在陌生的极点上,从身到心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中。
“说你爱我。”谢定夷命令道。
沈淙攥紧身下散乱的衣物,费力地回应她,说:“……爱、我爱你——”
话音落下,谢定夷的呼吸也乱了个彻底,她托着沈淙的下巴吻他,深切之程度仿佛要和他一起在这场情潮中窒息。
第95章
第二天一早,惦记了一晚上踏星的谢真率先来敲响了毡房的门,谢定夷披衣下床,掀开帐帘让她跑进了房内。
“姨姨,陪我去骑马!”她穿着整整齐齐的骑装,背着一把长弓,腰间别着箭筒,兴高采烈地说:“你送我的弓,我练得可好了,我们去试试!”
谢定夷笑着答应,说:“好啊,那等姨姨换好衣服就来找你,好不好?”
谢真说:“珈依要一起去吗?”
这称呼让谢定夷一怔,笑问道:“谁教你这么叫他的?”
谢真说:“我自己想的,他不是吗?”
雪瑙珈依,凤居语中意为雪山权柄上的宝石,是族人对首领伴侣的尊称。
“没事,”谢定夷摸摸她的脑袋,顺着她的话道:“珈依昨晚太累了,今天就不和我们去了。”
“好吧,”谢真也没多失望,放开谢定夷的手往外跑,说:“那姨姨你快点!我在外面等你哦!”
谢定夷看着她风风火火地消失在门外,不由得笑出了声,上前几步把门关好。
回到内帐,原本还在安睡的沈淙也被这动静吵醒了,掀起长睫看了谢定夷一眼,声音带着春起的慵懒和沙哑,说:“要出去?”
谢定夷解下披在身上的外衣,去拿备好的骑装,说:“不是你昨天答应了阿真要让踏星陪她玩一天的吗?”
沈淙对这里实在不算熟悉,更不想她和那个狄安再相处一整日,可以他现在的精力,又没办法再同她一起狩猎跑马,只能恹恹地躺回榻间,用一种欲说还休的眼神望着那个穿衣踏靴的女人。
等谢定夷穿好衣服回过身,看见的就是他薄衣赤足,蜷在榻上的这一幕,视线交接的一刹那,他又别开眼,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身上盖着雪白的狐裘,阳光透过半扇天窗倾洒了他满襟。
这一番风情任谁看了都不会无动于衷,谢定夷走上前去,垂手摸了摸他白里透着潮粉的脸,说:“你再睡会儿,晚点让庄华贞过来陪你,等晚上回来带你去湖边看星星,怎么样?”
那就是要一整天都看不见她了。
沈淙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伸手覆住她贴在自己颊侧的手,缓缓抬眼看她,纤密的长睫在脸颊上落下一片浅影,漆黑的瞳孔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异常剔透,更显那张容颜湛然如冰玉,霭然似春温。
他偏头在她掌心落下一吻,道:“我在这里,你不许要别人了。”
既然谢定夷已经将他带到这里,他定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旧情复燃。
谢定夷哑然失笑,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随时随地会想这种事的人?”
平日里她一个月也就进三四次后宫,忙的时候一个月也不见得去一次,怎么落到沈淙眼里她就这般滥情。
沈淙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
他支起身,盖在身上的狐裘落下来一点,连带着薄衫也被扯动,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头和深陷的锁骨,其上还有着点点深红瘢痕。
“早点回来。”他就着这个动作,仰头吻在了她的唇畔。
————————————————————
眼下还是清晨,走出毡房,便能看见屋外晨光初绽,金色的阳光如融化的蜜糖流淌在无边的草海上,将每一根草尖都镀上了粼粼的光,在门口等候已久的谢真见谢定夷出来,立刻跑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嘴里念叨着:“快快,我们去看踏星。”
谢定夷忍俊不禁,跟着小孩踌躇满志的步伐疾步往前走。
谢真的骑术比谢定夷想象中的还要好很多,共骑了一阵,她见小孩不尽兴,就让她单独骑了踏星往前走,自己则骑着步月跟在她身侧。
两人只带了三两个随扈,但个个都是狩猎的好手,一日下来满载而归,就连马鞍两侧都快挂不下,只能先回了营地,行至途中,谢真想起什么,兴奋地问谢定夷:“姨姨!你要不要看我驯马!”
草原上的孩子十岁之前就会拥有自己的第一匹马,谢真骑术尚佳,早在年前就不用大人带着一起骑了,但一直到今年,她还是没能从好马如云的草原中寻到自己满意的坐骑,直到半月前,延冲为她在野马群里套来一匹烈驹。
这些日子,谢真一直在为驯服这匹马做准备,但草原上的众人忙着迎接即将来到的承平帝,无人有时间看顾她,谢定端又不可能真的放心她一个人去对付一匹尚未受训的野马,是以一直勒令她不许独自靠近,直到今日才得出空来。
谢定夷自然不会不答应,便道:“好啊,但你还有力气吗?”
“有啊有啊!”谢真像是个不知道累一样,兴奋地在踏星背上左扭右扭,道:“快!快回去,我要去骑另外一匹马啦!”
……
谢定夷带着谢真外出之时,庄华贞也依言来陪伴了沈淙,他出身池州,本不是凤居人,所以和同为异乡人的沈淙还算说得来。
早在昨日听闻沈淙出身故晋沈氏时候他就在心里惊叹了许久,今日又单独同他相处了半日,既觉他美貌惊人,又觉他聪慧剔透,也怪不得承平帝会喜爱他。
此时此刻,二人正坐在窗边闲话,沈淙没有宫中位份,庄华贞也不敢多问,便只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屏风外突然传来了动静,谢定夷掀帘进来,道:“静川,我回来了。”
许是顾及到还有外人在,沈淙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依旧那副平淡矜贵的模样,直到谢定夷绕过屏风来,他才下榻走到她身边,道:“不是说要晚上才回来吗?”
庄华贞跟着起身,朝谢定夷行了个礼,道:“见过陛下。”
谢定夷道:“阿真说要去驯马,一起去看吧。”
庄华贞点头应是,行礼告退后就往门口走去,绕过屏风时他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还一身疏冷的人此刻正贴在承平帝怀中,任由她倾身亲吻自己的脸颊,眼角眉梢俱是温软的笑意。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谢定端冷淡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艳羡,微微一叹,转身离去。
几人走到围栏边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在那里等着了,见到谢定夷纷纷屈身行礼,尊敬地唤道:“塞真、珈依。”
谢定夷颔首,和沈淙一起走到谢定端身侧站定。
不远处的围栏内,一匹通体漆黑的野马正在里面焦躁地踏着蹄子,蓬松凌乱的鬃毛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双眼里满是桀骜,鼻翼翕张,喷出滚烫的白气。
谢真换了身靛蓝色的窄袖骑装,头发也重新编过,紧紧地束在脑后,见到谢沈二人前来,她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得到回应后又继续手上的动作。
腰间的皮鞭被解下,一圈一圈地缠在手腕上,随即紧束袖口,再将裤腿更紧实地扎进鹿皮靴里。
延冲最后替谢真理了理头发,递给她一条浸了盐水的布带。
“小心它的后蹄,”延冲低声嘱咐,道:“认真点,你没问题的。”
谢真点点头,将布带咬在齿间,翻身跃入围栏。
察觉到外人入侵,栏中的黑马立刻警觉地竖起耳朵,绷紧肌肉,喉间也滚出了低沉的咆哮,谢真没有贸然靠近,等了一会儿,开始缓步绕行,目光始终与它对视。
她的脚步如草原狐,敏捷而又轻盈,不紧不慢地缩短着自己和黑马的距离,直到踏过警戒线,黑马开始不安地甩头,几息过后,突然朝她猛冲过来。
那黑色的马蹄几乎擦着谢真的衣角踏过,扬起一片尘土,围观的族人发出惊呼,纷纷紧张了起来,但围栏中的女孩并未退缩,敏捷地侧身闪避后,她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一把抓住马鬃,借力腾身而上!
黑马暴怒地人立而起,前蹄在空中疯狂踢蹬,谢真收紧双腿,用力地夹住马腹,双手也紧抓鬃毛,整个人死死地贴在马背上,随着马背剧烈的起伏,她的脊背也跟着重重砸下,五脏六腑仿佛都要移位,但她紧咬齿间
的布带,始终都没有松开手。
“跑起来!”她吐掉布带,在有一次腾空的瞬间厉声喝道,猛地一抖缰绳。
胯.下的黑马仿佛被这声命令激怒,嘶鸣着狂奔而出,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空气,谢真伏低身体,脸颊紧贴马颈,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血液的轰鸣。
黑马不断扭身、急转、腾跃,试图甩掉背上的重压,可始终没能如愿——这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天边的云一朵接着一朵地飘过,直到日头西斜。
它的步伐渐渐变得沉重,喷出的白沫打湿了胸前的皮毛,终于,就在它再一次试图扬蹄的时候,谢真松开了所在它脖颈上的双手,大大地张开双臂——
一瞬间,她和马都静止了。
黑马喘息着站在原地,终于不再挣扎,谢真慢慢俯身,将汗湿的脸贴在它的脖颈上,轻声哼起一支古老的驯马调。
马耳动了动,缓慢地低下了头。
“喔——”
周围的族人为她振臂高呼,延冲也翻进围栏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兴奋地将她抛向半空,最后让她骑在自己的脖颈上,威风凛凛地走向谢定端。
“好样的,”谢定端不吝夸赞她,笑着把她抱下来,说:“给它取个名字吧,以后它就是你的伙伴了。”
谢真双颊通红,大汗淋漓,左右看了看周遭的景象,最后指着天边翻腾的流霞,高兴地说:“叫它火云!”
……
吃完晚饭,谢定夷依言带沈淙去往了湖边。
这片湖叫做忽阑瞳,在凤居的传说中它是凤凰的眼泪所化,象征着天神对世人的悲悯,会世世代代地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灵。
两人到的时候,最后一缕霞光刚刚沉入远山,深蓝色的天幕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下,顷刻间便缀满了星辰。
湖面也暗了下来,平静地如同一块打磨过的墨玉,倒映着满天星子,清澈地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踏星往前迈了几步,走到湖边低头饮水,鼻息惊起一圈涟漪,水中的星光便碎成千万片银鳞,晃动着、闪烁着,分开又聚拢。
谢定夷从马鞍边拿下一块披风,铺在旁边茂密的草甸上,说:“坐吧。”
草甸异常柔软,并不硌人,一坐下,青草的气息就混着湖水微凉的湿意扑面而来,沈淙等她点燃篝火过来,靠着她重新坐好,说:“我今天看阿真驯马。”
谢定夷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他便继续道:“你以前是不是也这样?”
他遇见谢定夷的年纪不算晚,但也不过是匆匆几面,从未与她近距离地相处过,今日看着谢真,他仿佛也看见了她少年时的样子。
谢定夷笑笑,说:“也差不多,不过今日这匹马其实已经被人驯过了,所以阿真才能这么顺利地制服它。”
这一点沈淙倒是没看出来,问:“是延冲吗?”
“也许,”谢定夷道:“她还小呢,我八九岁的时候母皇也不让我骑太烈的马,一直到我出关前,她才亲自选了一匹马给我。”
“——就是踏星的母亲,”谢定夷说起过去的伙伴,语气里还带有一丝怀念,道:“它陪了我五六年,最后死在了东宛的战场上。”
沈淙唇角一抿,环紧她的手臂,说:“现在还有踏星陪着你。”
谢定夷轻轻嗯了一声,另问道:“草原好玩吗?”
沈淙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很好。”
谢定夷含笑道:“难得见你喜欢什么。”
“这里很漂亮,很自由,”沈淙声音低了下去,望向满湖的星光,轻声说:“但主要还是因为你。”
“什么?”谢定夷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假装的,低下头又问了一句,沈淙不肯说第二遍,不轻不重地嗔了她一眼。
谢定夷道:“我真没听清,你刚说什么?”
沈淙仰面看她,瓷白的肌肤被篝火照得暖融融的,拉长声音道:“我说——”
谢定夷同他对视,认真地等着他的下文,但沈淙顿了半息又不说了,倾身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他难得没有害羞,亲完后还直直地看着她,谢定夷嘴角笑意渐缓,微微抬手,同他自然而然地拥吻在一处。
天际有流星划过,拖出一道转瞬即逝的金线。
————————————————————
草原上的日子恣意而又舒适,过了十来日,就到了三月燎祭的日子,这也是谢定夷此行的真正目的,回到故土完成燎祭,告慰先祖天下大定,四海初平。
比起崤山上的篝火堆,草原上的要大上一倍不止,仪式也更为古朴,族中的老者担任了礼官一职,脸上画着繁复的图腾,用火把点燃了手中的茜草笔。
苍老的指节握笔微垂,在谢定夷的额间落下了第一笔。
一点锐利的殷红自眉心刺入,如利刃破开凡俗之相,在皮肤上留下灼烧般的痕迹,远处传来清脆的铃响,顺着笔尖从眼尾飞扬而起,化作燃烧的冠羽。
密集的鼓声渐渐加入了其中,古老的祝歌从每个人口中响起,随着最后一根尾羽延伸至下颌,数支火把被投入了高高的篝火堆中。
沈淙被庄华贞拉进了人群。
“许愿吧,”庄华贞顺手递给他一根枯枝,说:“跟着塞真,很灵的。”
众人环火而行,走了三圈左右,谢定夷率先将手中的枯枝丢入了火堆之中,望着那熊熊的烈火闭上了眼睛。
燎祭意在团圆,但她此刻也没有谁要团圆的了,逝去的人会顺着火焰回到故土,活着的人还伴在她的身边。
只愿从今往后,四海平定,承平休戈。
第96章
燎祭后的第三日,谢定夷等人踏上了回梁安的路,谢定端带着谢真送了他们一路,一直到内城门口才开口作别。
谢真依依不舍地摸摸踏星,又一一和宁荷、纫秋还有沈淙等人作别,最后抱了抱谢定夷,一步三回头地往马车上走,边挥手边道:“姨姨,记得再来找我玩!”
谢定夷笑着点头,目送一行人渐行渐远。
返程不用经过晋州,过了内城直接走水路便好,所以和来时的道路略有不同,而他们此次踏入的内城叫做晖台城,当年整顿燕济残兵,又兼之攻打东宛的时候谢定夷曾在这里驻扎过一年之久,所以对城中各个街巷店铺还算熟悉。
住进客栈后,她又想起当
年常去的一家酒肆,临时起意决定乘兴而行,带着沈淙一起出去寻找。
许是燎祭刚过,城中热闹非凡,四处都是行走的摊贩和游人,几人在人潮之中涉来涉去,终于寻到了当年那条老街。
谢定夷打仗的时候不常出营,只有实在烦闷的时候会出来喘口气,这个酒铺就是她最常来的地方,还记得掌柜的是一对同胞兄妹,和她年纪相仿。
“好像是这。”
当年那个小小的酒铺如今已经成了一幢三层高的酒楼,匾额上写着长亭柳色四字,店内也是座无虚席,热闹非凡,谢定夷抬步踏入,一伙计就迎了上来,笑道:“客官请上坐。”
谢定夷边跟着他往前走边问:“你们掌柜的呢?”
那伙计道:“掌柜的在楼上呢,您认识我们掌柜吗?”
谢定夷道:“算是旧识。”
那伙计将他们引到窗侧的长桌边,笑道:“那您稍坐,我即刻替您去叫去!”
谢定夷应好,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又招呼宁荷和纫秋等人,道:“一起坐吧。”
几人应是,但都不约而同地寻了个略远的座位坐下,不敢真与谢定夷同席。
约莫等了片刻,那伙计就领着一身着青衣,头戴素簪的男子走下了楼,梅瑾之原本还想着他有什么旧识,转身一看,竟是还真是一个多年前的故人。
“你……”他缓步走到谢定夷面前,眼角眉梢俱是不可置信地怔愣,谢定夷不疑有他,含笑起身,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阿珩呢?”
“你还知道回来!”他不轻不重地推了谢定夷一把,眼眶顷刻红了,道:“我还以为你死在战场上了呢!”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
周边有相识的熟客,看到这一幕纷纷调侃起来,道:“梅掌柜,旧情人啊?”
梅瑾之拂了拂眼角,竟也没反驳,道:“一个没良心的冤家罢了。”
话及此处,是个人都能看出他们俩之间不对劲了,沈淙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双唇紧抿,眼神也冷得吓人。
不过实要论起来,梅瑾之也没有说错什么,当年两个人确实有一段露水情缘,只不过那时谢定夷并未以皇室身份示人,只说自己是军营里一个普通的兵卒,趁着休沐日出来喝喝酒,甚至还拿化名骗了人家,后来战事紧急,大军连夜开拔,她也没时间回头给他报个信,直接就离开了晖台城。
战场凶险,这么多年没见面,也不怪梅瑾之以为她死了。
“哈哈,”久别重逢却是这么一个尴尬的场景,谢定夷难免有点窘迫,道:“当时走得急,没时间告诉你。”
“事后再回个信总行吧,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住哪,又没有断手断脚,说白了就是没想起我,”他不知谢定夷身份,说话自然也肆无忌惮,道:“如今看来倒像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么些年还盼着你的信。”
谢定夷继续打哈哈,道:“不是都以为我死了吗?怎么还盼着?”
梅瑾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指尖点在她的肩膀上,全然将她当作了一个罪该万死的负心人,道:“你说呢?枉我每年还为你烧纸钱,你个没良心的!”
眼看谢定夷被他点得后退了一步,在坐几人全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时弄雨对谢定夷并不熟悉,只当她是高高在上的承平帝,生怕她一生气就让面前这个人血溅当场,当即就握紧了手。
但显然谢定夷对不知她身份的旧情人不会这么做,只避重就轻地玩笑道:“这纸钱可不兴烧啊,烧了我也收不到。”
梅瑾之美目一拧,又气道:“你说话……”
“这位公子——”沈淙唇角抿做一线,冷冷地打断了他,上前一步挽住谢定夷的手臂,道:“请您自重。”
梅瑾之见他气质不俗,貌美惊人,立刻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放下手,问:“你谁啊?”
沈淙弯起唇角,分毫不退地与他对视,道:“我同我妻君出行,您道我是谁?”
梅瑾之脸色霎时一变,死死地盯着谢定夷的脸,道:“你成亲了?!”
“不仅成亲了,家中还有好几房侧室呢,”沈淙朝一旁的纫秋扬了扬下巴,道:“喏,这就是妻君近日最喜爱的一个,就连出行都要日日带在身旁,您若对妻君旧情难忘,不若也同我们回去?”
梅瑾之顺着他的眼神看向纫秋,纫秋实没想到自己默不作声也会被卷入其中,正想摆手反驳,却被沈淙一个眼神压得不敢多言,只得道:“哈……是吗……”
宁荷死死地咬唇忍住笑,生怕自己泄出一丝声音。
沈淙生怕火烧得不够旺,继续添油加柴,道:“只是不知道照妻君这喜新厌旧的法子,公子就算有旧情傍身,又能得宠几时?”
“你——”梅瑾之指着已经破罐子破摔一脸坦然的谢定夷,咬牙切齿道:“你好、你好得很!”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走到一半又停下来,伙计看了一场好戏,跟在他身后惴惴地问:“掌柜的,那酒还上吗?”
“上!为什么不上!”梅瑾之继续迈步往楼上走,道:“有钱不赚,给我收五倍酒钱!不、收十倍。”
“二十倍,”沈淙自然听到了这故意呛声的话语,朝回来的伙计扔出钱袋,道:“毕竟是妻君的朋友,多的就当请他喝杯喜酒了。”
“何必花这个冤枉钱呢……行、行——”谢定夷劝了没一句又在他的冷若冰霜的眼神中闭嘴,抬手扶额,道:“你开心就好。”
喝酒喝到一般,外出送酒的梅珩之回来了,她在路上就听好事的伙计说了来龙去脉,一踏进店门也没去找她哥,而是直奔谢定夷而来,嘴里不住地说道:“哪呢哪呢?”
转过几桌客人,终于在伙计的指引下见到了记忆里的那个人,梅珩之立刻高兴地唤了句:“阿回姐!”
她没给几人反应的机会,直接冲过去和她挨坐了一个凳子,展臂将她抱在怀里。
谢定夷也很高兴,抬手回抱她,唤道:“阿珩。”
“天呐我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这些年我和我哥都以为……”她话没说完,又马上道:“没事就好,我们那些日子真担心死了。”
谢定夷也没想到他们惦记了自己这么多年,真心实意道:“抱歉,当时走得比较匆忙,后面……”
“没事没事,战场凶险,我都明白,”梅珩之安慰了她一句,看向沈淙,道:“这是你夫君吧,我都听伙计说了。”
沈淙没说什么,朝她微微颔首。
梅珩之也点头致意,道:“阿回姐你别理我哥,他最近收帐正烦着呢,不是故意这样的,都这么多年了,你情我愿的事你又不欠他什么。”
她倒是想得通透,丝毫没把梅瑾之的情绪放在心上,又亲热地和她叙了会儿旧,道:“姐你想不想喝挽青,我酒窖里还藏了一坛,我去给你搬来。”
挽青是用梅瑾之亲手调制出来的酒方酿的酒,第一个喝它的就是谢定夷,甚至连挽青这个名字也是两个人一起取的。
谢定夷眼睛一亮,道:“还有?”
梅珩之见她这样就知她想喝,笑道:“有啊,虽然我哥后来没酿了,但我还埋了一坛,你等着,我给你找去啊。”
说着,她又风风火火地起身往后院去了,谢定夷含笑回头,正要继续喝酒,却见沈淙依旧满目冷色,从桌下去握他的手,道:“人不是让你骂走了吗?还生气呢。”
沈淙一把挣开,道:“你少胡说了,我可没骂他。”
谢定夷见他还在气头上,只好收回手,然而酒杯还没拿起来,对方又看向她,道:“你今天说要找酒铺,就是特意来找他的?”
谢定夷哪肯承认,道:“没啊,我真来喝酒的。”
沈淙想起那人对着谢定夷的言行举止就心中泛酸,道:“那你一路上还要喝几次酒?”
谢定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无奈笑道:“就这一家有人相识。”
她和梅瑾之算是情之所致的露水情缘,所有人中也唯有他不晓得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言行举止大胆泼辣,同她刚有点眉目就直接诉情告白了,她喜欢什么也很配合,在床上的浑话甚至比她还多。
“别生气了,嗯?”她再一次去牵他的手,这回沈淙没挣开,但还是别过眼不看她。
谢定夷把酒盏往他唇边递,道:“他们家的酒真挺好喝的,尝尝。”
沈淙哪能让她在大庭广众下喂自己喝酒,忙伸手接过那杯盏,恨恨地看了她一眼,仰头饮尽后指尖也一同用力,在桌下扣紧了她的指节。
梅珩之雷厉风行,寻了工具就跑到后院的柳树下开始寻酒,然刚挖了没一半,在楼上看到她举动的梅瑾之就扬声喝止了她,急匆匆地跑下来,道:“你做什么?!”
梅珩之理所当然,道:“将那坛挽青挖出来啊,你不就是给阿回姐留的吗?”
梅瑾之一脚踢开那铁锹,恨声道:“我还给她喝酒,我恨不得一铁锹抡死她——她还不如死了呢,至少我心里还能留个念想!”
梅珩之换了个不怎么费力的姿势蹲着,道:“不是啊大哥,你当年不是还和我嘴硬说根本不喜欢她吗?说只是露水情缘,出了酒馆就当不认识,这会儿怎么这般情深意重?”
梅瑾之不轻不重地踹了她一脚,道:“你是谁妹妹?你就这么拆你哥的台?我那时不以为仗打完了她就能安定下来吗?谁知道她就突然没了消息。”
梅珩之道:“我说实话,这些年中梁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不少,能活下来的人肯定都
升官发财了,就算这会儿阿回姐没成亲,你难道就能什么都不顾地和她在一起?”
见梅瑾之不语,她继续道:“你和阿回姐唯一能在一起的情况呢,就是她现在还是个一穷二白的小兵卒,仗打完了,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得是心里念着你来找你,你俩才有可能谈婚论嫁,但你当年看阿回姐那身手,那张流子找我们麻烦,她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事后你还怕官府抓她,结果呢,那一群人再也没出现过,你觉得这么多年了如果她能活下来,可能还是个藉藉无名的白丁吗?”
“你倒想得通透。”梅瑾之语气和缓了一些,但脸色仍旧算不上好看。
“这些年你肯定也想过,只是内心总抱有一丝期望,觉得她会回来,”梅珩之捡回铁锹继续挖,道:“当年我们不想交年年交租子,左邻右舍凑钱想把酒铺买下来,阿回姐知道了,直接就把铺子地契文书买下来给我们了,还让我们把借来的那些钱还回去,你还记得她当时怎么说的吗?”
想起旧事,梅瑾之眼里也多了一丝软意,道:“她说就当她今后的酒钱了。”
梅珩之道:“然后你说,这么多钱,这辈子的酒钱也够了。”
是啊,那时候还真以为会有什么一辈子。
“没有阿回姐,现在酒楼也不一定有今天,”梅珩终于找到了那坛酒,把它土里翻出来,拍拍陈土,道:“哥,咱拿得起放得下,至少如今见到她了,知道她还好好的,以后也不用总是担心了。”
她把酒递给他,笑道:“难不成你还真想给阿回姐做侧?”
梅瑾之脸色一僵,冷声道:“她想得美!”
“那不就行了,”她推着他往前院走,说:“去和阿回姐喝杯酒,好聚好散,以后还是朋友嘛。”
梅瑾之不大情愿,抱着酒坛不肯动,道:“你去把她叫过来,我不想见到她那两个男人。”
梅珩之嫌他多事,道:“我看你是自惭形秽了吧。”
“啧——”他一脚没踹上,梅珩之闪身避过,给他叫人去了。
原以为谢回那男人不会这么轻易地让她过来,但没想到过了一会儿,梅珩之还真把人给带来了,笑嘻嘻的对二人说:“店里还忙着呢,你俩好好说,我先去招待客人了。”
眼见后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梅瑾之便将手中的酒坛放到了一旁的桌上,顺手拍了拍身上沾染尘土,好一会儿才道:“这些年……没吃什么苦吧。”
他仍旧侧身而站,没有看她,谢定夷笑了笑,道:“挺好的。”
梅瑾之听出她语气中久别的疏离,心口一冷,捏紧指尖,道:“那个人真的是你夫君?”
谢定夷没否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你个没良心的……”梅瑾之眼眶又红了,斜目瞪了她一眼,一句话绕着弯,直接带上了哽咽和哭腔。
谢定夷原本还随意地抱臂靠在门门边,见他似要垂泪,忙直起身走了过来,道:“诶——你别哭啊。”
“我真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此次恰好经过此地,便想着再来喝喝酒,”她解释完,又迟疑道:“你这些年……没成婚啊?”
“成了,怎么没成?”梅瑾之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说:“我都和别人说我丧妻了,现在是个鳏夫。”
谢定夷感觉自己又被咒了,摸摸鼻子,道:“当年……我也没看出来你这么喜欢我啊。”
梅瑾之的表白异常大胆和粗暴,只是在某日对饮过后对她说:“我酿的酒好喝吗?”
谢定夷说好喝,他便继续道:“人也好用,试试吗?”
他容貌艳丽,少年时候失去双亲,靠着亲戚接济和家中手艺经营了一家酒铺,还要照顾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妹妹,做生意的时候没少受欺负,谢定夷经常光顾后,乱七八糟的人就少了很多,他自然而然也就对她生出了好感。
那时正值战时,入伍的那些人指不定哪日就没了音讯,边城也不算太安全,没有一个安定的以后,梅瑾之也从未将名分之事宣之于口,只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便是。
尽管早就沉溺其中,但他却不敢诉诸于口,床上浑话再多,下了床、出了门,也只当不认识。
听到谢定夷的话,梅瑾之也一时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才道:“谁知道你会不告而别。”
最后一面的情景他到今日还记得,早上起来,她下了床,穿好衣服,还回过头和他说话,解了钱袋丢给他,道:“最近是不是生意不好?我听阿珩说了。”
刚下了床她就给钱,梅瑾之原本还不错的心情一下子又跌落谷底,把钱袋扔回她脚边,说:“我衣服还没穿就给我钱?把我当什么了?”
谢定夷笑笑,没管地上那袋钱,道:“收着吧,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回了。”
梅瑾之见她甩手就要走,骂道:“把我弄成这样连句软和话都没有,是不是要哪日叫你折腾死了你才心疼?”
谢定夷道:“我瞧你不也挺喜欢的么?”
梅瑾之瞪她,道:“就晓得蛮干,谁喜欢了?”
谢定夷笑笑,背对着他摆摆手,意思是不同他说了,拉开门走了出去。
“下回什么时候来?”
这这句话没得到回应,她已经走远了,梅瑾之扯了被子继续睡,懒懒地骂了句冤家。
那时候的他一心沉浸在情爱的密网中,并不知道这会是他和谢定夷的最后一面。
“好罢,不告而别是我的错。”谢定夷把那坛挽青开封了,醇厚的香气飘出来,一如当年。
说着,她又寻摸了两个酒碗放在桌上,抱着酒坛一一倒满,最后一手拿起一个,对着梅瑾之笑道:“但是,小瑾,你的喜欢实在太小声了。”
她见他不肯接,自顾自地将两碗相碰,发出一声脆响,随即仰头饮尽其一后,将另一碗放在了桌上。
“有缘再见。”她仍是笑,放下碗转身离去。
“等等,”梅瑾之叫住她,说:“你当年……是喜欢过我的罢。”
他的嚣张和泼辣全都偃旗息鼓了,看着眼前这个背影,连一句话都说得断断续续。
“当然,”谢定夷侧过脸,说:“别怀疑这个,小瑾,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一直到谢定夷走远了,眼眶里积蓄
已久的那滴泪才潸然落下,梅瑾之低低地骂了声混蛋,拿起桌上那碗酒,就着泪饮尽了。
……
离开的时候是梅珩之一个人送的,亲亲热热地陪着她走了一整条街,最后在路口处依依不舍地作别,道:“阿回姐,有空记得回来看我。”
谢定夷自然应好,又让宁荷给她封了一包银子,道:“听那伙计同你说话,晓得你要议亲了,就当提前给的礼金。”
梅珩之一掂分量,忙推脱道:“姐,这太多了,都够把我家铺子买下来了!”
谢定夷笑道:“那你就多开两家铺子,若是能开到梁安去,说不定我又能常来了。”
“那也行吧,我争取十年内就开过去,”梅珩之想起她哥那副情态,还是收下了,最后说了两句珍重的话,笑着挥手道:“阿回姐保重!”
“好啦,别看了,人都走远了!”回到酒楼地下,二楼的窗户洞开着,她哥像个石头一样痴痴地望着谢定夷离去的方向,被她一叫,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
回到客栈关上门,沈淙就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谢定夷的手,自顾自地走到窗榻边坐下。
“还生气呢?”谢定夷跟了上来。
沈淙不语,托着脸侧过身去,眼眶有点红,但至少没掉泪。
谢定夷耐心得很,坐在他对面,说:“你是因为我今日特意去那酒铺生气呢,还是因为我单独和他说话生气?”
她看着他,想了想又添上最后一句,说:“还是因为我以前和他有过旧情而生气?”
他不答,那她就继续,道:“去酒铺确实是我特意去的,既想喝酒又想见见他们兄妹俩,毕竟是故人嘛,不过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我一直以为他们俩已经差不多把我忘了,最多也就有个模糊的印象,寒暄寒暄也就罢了,没想到他们还记得。”
“既记得,又有旧情,我自然要和他说清楚,好让他不要着相,更兼自苦,以后好好的。”
“至于旧情,这个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谢定夷也撑着下巴看他,说:“我以前确实挺喜欢他的。”
沈淙眼睫一颤,恼恨于她这般坦然,道:“你喜欢他什么?”
谢定夷不太想说,问:“真要听啊?我怕你更生气。”
沈淙斩钉截铁,道:“听。”
谢定夷尽量捡着无关紧要地说:“长得好,性格也还不错,他一直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行事也比较大胆。”
“哪方面大胆?”沈淙瞥了她一眼,说:“床上是吧?”
“哈……”谢定夷挑了半边眉,道:“我可没说。”
那就是了。
沈淙仔细回想了一下梅瑾之的容貌和言行举止,道:“我也可以。”
“什么?”
“我说我也可以,”沈淙面无表情,道:“我的脸比他漂亮,你若喜欢,我也可以上点妆,床上……只要你说,我都会做,就算是让我敞开腿求你——”
谢定夷唇畔的笑意僵住,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是他,你是你,”她站起来,往前走了一步,把他半揽在怀里,说:“别强迫自己说这种话,自己心里不难受么?”
沈淙身躯微颤,抬手抱住了她的腰,说:“是你自己说你喜欢他的。”
谢定夷说:“我说是以前。”
以前,全是沈淙没有参与过的以前,这种无力感比吃醋酸涩更让他感到心碎和崩溃。
“那你现在只喜欢我吗?”
谢定夷无奈,笑道:“到底要问几遍啊?”
“每天都想问,”沈淙眼睫微湿,说:“我每天都想听。”
可他不敢,他怕谢定夷听多了会觉得腻,会不耐烦。
“只喜欢你,只爱你,”谢定夷轻抚他颤抖的脊背,说:“还想问几遍,我都说。”
沈淙抿抿唇,敛睫道:“你会觉得我烦吗?”
谢定夷说:“不会啊。”
“为什么?”
“太在乎一个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若你现在告诉我你以前喜欢过谁,我说不定也会吃醋。”
“真的?”这句话终于让沈淙抬起了头,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美人面看着她,说:“那我这么爱吃醋,你以后每次都会哄我吗?”
谢定夷闷笑,道:“你还知道你爱吃醋……好好,别哭——”她抬手拂过他泪湿的脸颊,又倾身在他唇瓣落下一吻,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瞳孔,道:“我保证,每次都会哄你,不会不耐烦,只喜欢你,只爱你,够了吗?”
“不够,”沈淙抬手环住她的脖颈,死死抱住她,道:“以后不能再丢下我去和别人说话,有我在的时候只能看着我。”
谢定夷偏头亲亲他的耳尖,说:“你不在的时候也会想你。”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说:“我只喜欢过你。”
……
沈淙不想在晖台城多待,第二日一早就重金安排了两艘船到码头,其中一艘还是特地找的客船,给暗处保护谢定夷的那些护卫留了一个隐蔽的落脚之地。
另一艘船则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他们的房间也单独在二楼,漂亮雅致,四面开窗还能望见宽阔的河面。
等晖台城的码头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淙总算松了口气,从甲板上走回房间,看着坐在桌后批奏折的谢定夷,突然抬步走到了她身边。
她没抬头,随口问道:“怎么了?”
沈淙不语,直接同她挤在了一个座位上,双臂一抬,结结实实地搂住了她的腰。
谢定夷笑了一声,侧头看他,玩笑道:“这还是我们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沈二公子吗?怎么变成黏人精了?”
沈淙恍若未闻,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视两眼后,他仰头碰了碰她的嘴唇,就着这个姿势继续陪她公务,简直是片刻也不肯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