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梁水网密布,漕运通达,从凤居到梁安不过十来日路程,因着天气回暖,春日已至,每日凭栏倚窗,便能看见烟波满目,草木蔓发,一片怡然春景。
可就算是如此开阔的天水一色,也没能纾解沈淙自凤居离开后愈发烦闷的心情,草原上的日子实在是太美太好了,如果没经历过,或许他不会这般怅然若失,如今两下相较,倒让他心中生出了不舍和空虚来。
“都夜了,还不睡?”身后靠过来一具熟悉的身体,谢定夷批完奏折,倚上窗榻揽住了他。
沈淙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你看河里的月亮。”
谢定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不远处河面上正盛着一轮弯月,正随着船只经过的涟漪漂荡起伏。
“嗯,怎么了?”
“碰一碰,就碎了。”沈淙撑着下颌,声音低低,没什么情绪。
“镜中花水中月,”谢定夷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触景生情了,说:“虚妄之物,何必为它伤怀,你要想赏月我带你去船顶看,只不过近月底了,缺不如圆,倒不如等十五时去倚云楼。”
她提议的倒是认真,沈淙弯弯唇角,一时无言,只身子后倾,往她怀里靠了靠。
春衫薄软,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没一会儿就乱了,谢定夷低头去亲那细白的脖颈,怀中的人微微仰头,没有拒绝。
这场自然而然开始的情事简直就像他们身.下的春水一样缠绵,很长一段时间,屋里都只有衣服互相蹭过时发出的窸窣声,细腻白净的皮肉从衣服里被剥出来,月光撒在上面,看起来像白瓷一样冰凉,却又有一种乳白色的漂亮光泽。
以窗外的暗暗青郁和粼粼水月为背景,沈淙仿佛草木间的精怪,又或是蠢蠢欲动的狐狸精,靠在窗沿,身体微微向后倾斜,慢吞吞地向她分开了双腿。
自从谢定夷心生顽劣将他剃干净后,他浑身上下就再也没有一点深重的颜色了,瓷白、嫩粉、熟红,还有那泓墨似的乌发,极致的色差更显得他容光惊世,
就连呼吸之间都满是醉人的暗潮。
谢定夷不紧不慢地品味着他,从鼻尖到嘴唇,至锁骨到胸前,沈淙身体微颤,不由得抬手推动着她的肩膀,白皙瘦削的长指搭在那里轻轻动着,许是过于无力,反而更像是一种莫名的鼓动和催促。
还有半扇窗没关,但两个人都没空管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里深切地拥吻彼此,带着剑茧的手指开始游弋,顺着深陷的脊柱慢慢往下摸索。
潮水断断续续的,一阵接着一阵,谢定夷在床上总爱这样,刚开始的时候就是不肯让他利利索索地一步到位,沈淙轻轻喘气,也不恼,勉力维持着跨坐在她身上的动作,低头给了她一个懒洋洋又缠绵的深吻。
情潮连成了一片细密潮湿的雨,浇在本就向外渗水的土地上,舒展中带着恐怖的汹涌。
明月照川,川流不息。
……
沈淙不太能忍受自己浑身粘腻地躺在一堆脏衣服中,结束后躺了没一会儿就推了推身后不肯放松的怀抱,道:“要沐浴……”
谢定夷道:“直接叫水,外面有人。”
沈淙哪肯,道:“你一叫不就整船的人都知道了吗?”
谢定夷反问:“那又怎样?”
“反正不行——”沈淙捂住她的嘴唇,说:“……你去门口叫。”
谢定夷无奈道:“两个人知道和一船人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沈淙抿唇不语,不错眼地看着她。
“行。”谢定夷捏捏他的脸,随手捞过几件衣服穿上,下了榻,依言走向门口。
虽然只是一个很平常的举动,但沈淙看着屏风后谢定夷若隐若现的背影,还是难以抑制胸腔内剧烈的心跳,抿唇忍住笑意,扯过一旁不知是谁的内衫将脸用力埋了进去。
————————————————————
十来日后,船只顺利抵靠梁安城外的码头,一行人改换马车入城,行至承天门街时,谢定夷命人停车,对沈淙道:“你先回家吧。”
“为什么?”沈淙道:“我这段时间不忙。”
谢定夷见他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的样子就好笑,说:“我给你备了礼物,就在你房间。”
沈淙神色稍缓,问:“什么礼物,不能让人取来吗?”
谢定夷摇头,说:“自己去看就知道了。”
见她坚持,沈淙也只好作罢,道:“那……”
他浅浅掷出一字,便无后话,但谢定夷却知道他想问什么,道:“晚上我来找你。”
“那好,”沈淙满意了,理理衣摆,又是一副金铮玉润的得体模样,掀帘欲走,道:“你早些来,太晚了不给你留门。”
谢定夷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点头应承,道:“去吧。”
宿幕赟如今还在灵州,她的东西也被搬到了二人刚来梁安时落脚的那个院子里,但澈园并没有因此空置,反而多了许多草木奇景。
一进门,几个仆从就迎了上来,道:“公子,您回来了。”
沈淙点点头,问了几句梁安的生意如何,有没有什么要禀的事,他们都一一答了,直到他走到自己的院落门口。
“好了,你们下去吧,我乏了,要休息一会儿。”
仆从应是,纷纷退离至廊下,唯有赵、时二人跟着他进了前院,但最后也被留在了门口。
他人虽不在,但屋子还是有人日日打扫的,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迈过内门还能看见一枝锦绣春桃横亘在窗外,同其后的掇石流水共成一副绝美的窗景。
礼物……
沈淙站在门边目光轻扫,最后在窗边的小几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长木盒。
谢定夷没有当面给他,甚至也没让人送,应当是很贵重的东西,他在心里想了一圈,走过去扶住了它。
他不是没收到过谢定夷的礼物,但也不知道为何,偏偏这一次就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紧张和期待来。
从谢定夷让他在岫云城外露脸、又让宁荷当着所有人的面问及和离之事开始,他就大概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但猜到了是一回事,真要面对了又是一回事——他不知道她接下去会怎么安排,如果真要让他进宫,又会给他什么位份。
他曾和长君殿下说过他不想进宫,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适应宫中的生活——又或者说,能不能适应那种等待和煎熬。
她爱自己,但不代表她只会宠幸自己,她是皇帝,全天下又有谁敢说让皇帝空置后宫,独宠自己一人,若真是那样,他和沈氏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入宫,长久地维持现在的状态,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万一、万一——未来谢定夷真的不再喜欢他了,他也还能留得一口气在,否则身处深宫,看着她日日与他人欢好,他一定会万念俱灰,做出比死还要惨烈百倍的事。
想到这里,他的心也跟着闷闷地痛了起来,紧张地掐了掐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气,翻开了那木盒。
盒中放着两个高矮不一的玉盒,半掌见方,还有一个明黄的卷轴。
那是圣旨。
心口的石头彻底落了下去,沈淙闭了闭眼,最先感到的是一种得偿所愿的欢喜,尔后才是无尽的担忧。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就想一个渴极的人得到了一杯酒,即使有人已经告诉你了那里面可能有毒,但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仰头饮下,然后在心里怀抱着万分之一生还的可能。
他心生渴望,甘之如饴,但又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不过圣旨已下,不管心中有多少忧虑,他也无从拒绝。
他将圣旨拿出来,但又不敢打开,心里涌出几个啼笑皆非的念头——谢定夷会给自己什么位份,他在宫中看见江容墨那些人会需要行礼吗?他还能像以前那样无所顾忌地待在近章宫吗?听说谢定夷从来不召卿君入近章宫侍寝,那他是不是也得待在自己的宫室里等她来?
可她向来这么忙,平日里在近章宫他也只是边做自己的事边陪着她,如果这都不被允许,他一个月能见到她几次呢?
这种可能会出现的场景让他感觉到了一种落差感,心里涌出一股酸苦,握着圣旨的指尖用力到泛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这乱七八糟的思绪中脱身出来,勉强才调整好心情,一点点地打开了那圣旨。
——这是谢定夷自己写的。
还没将那些字连贯起来,他就先认出了谢定夷的字迹,尔后从头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看。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德是修。后宫之制,所以佐内治、彰坤仪也。帝君沈氏……
什么?
他几乎是被那两个字惊到,思绪一下子断了,喉间也一片干涩,愣愣地盯着“帝君”二字,满脸都是无法反应的空白。
“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夙夜兢兢,惟德是修。后宫之制,所以佐内治、彰坤仪也。帝君沈氏,系出名门,秉德温恭,容仪有度,言动合礼。柔嘉成性,夙彰淑慎之姿;克娴于礼,动谐珩佩之和。
今长君嘉令其德,群臣举其贤淑,稽诸古典,允协舆情。是用授尔帝君玺绶,正位中宫主领内廷。尔其益修内德,虔奉宗庙;翊赞朕躬,表正六宫。是螽斯衍庆,樛木垂麻,永绥福履,共承天休。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承平。”
这是一封没有写年号,但已经落了印的封后圣旨。
沈淙指尖微颤,打开那个高一些的玉盒,那自谢定夷登基起就未曾动用过的帝君印玺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上钮作盘螭交龙之象,五爪攫云,鳞甲曜日。
他缓缓松手,身子渐软,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
宫中政务堆积已久,虽然路上已是夙兴夜寐,但回来后才发现处理完的那些不过是九牛一毛,且谢定夷刚回宫不久,得了信的方、余二人就领着几个有急事要禀的臣子入宫觐见,一谈就谈到了傍晚。
好歹几人已经商讨出了对策,此次来不过是细禀后再加调整,不算麻烦,谢定夷留方、余二人用了个晚膳,跟在他们前后脚出了宫。
澈园坐落在承天门街,从西偏门走,骑马要不了两刻钟,到地方后,时弄雨已经在此处候着了,见到她来,立刻跑上来牵过踏星,行礼道:“陛下。”
谢定夷点点头,下马后松开缰绳,轻车熟路地往沈淙的院子走去。
天色不算早也不算晚,按平日来说沈淙这会儿应该在看书或是散步,谢定夷走进院子,果然看见花圃间蹲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挽了袖,正专心侍弄那几盆娇气的莲瓣兰。
“陛下。”站在一旁提灯的赵麟率先发现她,屈膝行了个礼,沈淙听到这两个字,立刻抬头望了过来,将手中的剪子放到一边,起身走向她。
谢定夷问:“怎么晚上在弄花。”
沈淙说:“最擅侍弄这花的花匠回家探亲去了,那些人弄得不好,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谢定夷随他走到那花边,问:“现在好了吗?”
“马上。”沈淙蹲下身,快速将最后一盆花的枝叶修剪完,将剪子递给赵麟,又从弄雨手中接过备好的湿帕。
他擦净了手上的土灰,放下袖子同谢定夷往屋内走,到了屋中又站去了水盆边浸手,擦干后在一旁的小罐中挖了一团脂膏抹上手背。
谢定夷早已习惯了他这一系列动作,先行迈进内屋,看见了窗几上的木盒。
“怎么不收起来,”她回头望向来人,道:“这东西可不好乱放。”
沈淙略有些迟疑,走上前去,道:“你真的想好了?”
谢定夷笑道:“印都盖了,你说呢?”
她支腿坐下来,道:“年号给你写,你想什么时候入宫就什么时候,十年二十
年都随你,反正东西就在这,只要你拿出来,你就是中梁帝君,以后入崤山皇陵,和我合棺同眠。”
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脏再次被她这句话激起了千层浪,沈淙浑身一抖,几乎是片刻也等不及地扑过去抱住了她,眼泪像水一样洇进她的衣服,汹涌的感情在两人之间流转无声。
“不要再担心了,”她偏头去亲他,说:“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命运确实是个最无常的东西,任何一点偏差都有可能造就完全不同的两种结局,不过那又如何呢,自她踏上这条路开始,就从没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她要平定四夷,天下归一,也要怀中这个人和她生死同穴,永不相弃。
至于他人毁誉,是非功过,不过是年岁洪流中最轻描淡写的几笔艳影,待到斗转星移,时移事易,谁又在乎青史怎评?
————————————————————
此后春秋匆促。
一道圣旨彻底锚定了沈淙的心,和往日一般无二的日子也让他觉得无比安定,两个一起共度着每一个平淡或深刻的日子,不论春秋冬夏,雨雪风霜。
承平十年的时候,沈淙提议将虞归璞接到澈园小住,父女听着不太情愿,但又没有明确拒绝,他看穿两人心思,先斩后奏,自此澈园的北院就变成了虞归璞常居的住所,父女俩的关系也在一次又一次的见面中逐渐缓和。
及至年底,当年因宋氏叛乱一事后匆匆上任工部尚书告归,连年升迁的宿幕赟成了中梁史上最年轻的一部尚书,一时间风头无两。
于晋州政绩突出的沈洵在承平十一年时顺利被擢升入京,在某次匆匆来寻胞弟时撞见他房中另有他人,不顾阻拦硬要上前,发现是早上刚刚上完朝的承平皇帝,原本还嚣张的气势顿时熄灭,一时间尴尬无比。
承平十二年,孟郁江请旨告归,沈蒲也终于放弃了让姐弟俩再次议婚的想法,专心对付惯来不听训的幼子,尽管沈济的心上人张初霁已顺利中试,于晋州为官,沈家还是未曾松口,曾试图强压沈济写下婚书,被及时归来的沈洵所救。
如此过了五年,中梁各地的学宫兴办有成,文教复兴,百姓也安居乐业,百业繁盛,中梁进入了史上最为繁盛的治世局面。
几年间,沈淙也将家中的泰半生意教给了沈济,尽管他聪慧不足,但有跟了沈淙许多年的好手帮衬,再加上他向来外放机灵,也还算撑了起来。
承平十六年,封后圣旨昭告了天下,故晋沈氏时隔百年数代,再次成了新朝后族,帝君之位压下来,饶是再有异议也无人敢言,沈氏既高兴又担忧,后在得知陛下有意封宗室为储后勉强放下了心,嘱咐后辈要忠君之事,不要步宋氏后尘。
帝君之位刚定,沈济就来恳求沈淙给他和张初霁赐婚,此事沈淙也想了许久,但一直没有时机提,现下事定,谢定夷再赐婚也不算突兀,晚间他寻谢定夷谈及此事,对方却态度不明,侍寝一夜后遂松口。
沈淙腰酸背痛地将赐婚旨意告知沈济,对方抱着他左摇右摆,感恩戴德,沈淙心中腹诽——为什么你成亲苦的是你哥我。
承平十七年春,帝后大婚,大礼初定后谢定夷兴致勃勃,带他去京郊钓鱼,沈淙还没从繁复庄重的仪式中缓过神来,就已经身着素衣坐在池边陪伴谢定夷垂钓。
“为什么大礼过后要来钓鱼。”
“因为想钓鱼了啊。”
谢定夷让他别说话,握紧鱼竿专心盯着泛起涟漪的水面。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无论曾经的风雨如何凛冽,至少在此时此刻的当下,过往所有的悲欢都似日映千江,在风烟散尽后终得安宁。
谢定夷,你现在可以回头看了。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