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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国公府的婚典不如宫中为大公主出嫁准备的庆典华贵, 却比宫里热闹得多。

    庆阳跟在张肃身边,一路走在新郎、新娘的后面进了拜堂的正厅。

    张玠、徐氏并肩坐在北面, 徐氏笑容满面,素来威严的张玠也微微扬起唇角,越发像个满腹诗书的文人学士。

    这是庆阳第一次旁观一对儿新人拜天地,大人们看个喜庆热闹,庆阳看得可认真了,轮到夫妻对拜时,庆阳还跟着往下弯腰,想试试这样能不能看见红盖头底下新娘子的脸。

    张肃紧紧握住小公主的手,怕她站不稳摔倒了。

    拜堂完毕,庆阳继续牵着张肃跟在新人后头, 张肃默默配合,最后停在新房的堂屋外,对小公主道:“里面只有女客观礼, 我进去不合适, 在这里等殿下吧。”

    庆阳是个讲道理的小公主, 自去牵了之前认识的一个玩伴姐姐的手,一起进去了。

    一刻多钟后,世子张坚最先出来了,俊脸被女客们逗弄得一片红润, 瞧见小侍卫般守在外头的三弟, 张坚安抚般拍拍三弟的肩膀,随即大步离去。

    庆阳很快也出来了,张肃扫眼解玉,劝道:“时候不早,宫门该关闭了, 微臣送殿下回宫?”

    庆阳不高兴:“我还没吃晚席呢。”

    解玉笑道:“晚席与午席差不多,殿下早些回宫,娘娘那边有更好吃的等着殿下,如果殿下迟迟不回,皇上、娘娘、三殿下便会一直等着殿下,殿下想他们饿肚子吗?”

    庆阳当然舍不得父皇母妃三哥饿肚子,想了想,拉着张肃的手道:“好吧,你送我回去。”

    解玉提前派人跟张玠夫妻打了招呼,让他们一家尽管招待宾客,不必兴师动众地再送小公主。

    然而夫妻俩还是单独来了门前,张玠更是将小公主抱上了马车。

    庆阳朝张肃伸手:“你也上来,你答应送我回宫的。”

    张肃看向父亲。

    张玠道:“去吧,我派一辆马车在后面跟着,送完公主你再回来。”

    张肃这才上了车。

    车中有主、侧位,底下铺了一层锦垫,解玉跪坐在一旁,先帮小公主脱了鞋子,再去照顾九岁的张家三公子。

    张肃避开他的手,低声道:“我自己来吧。”

    面朝车外坐在锦垫边缘,脱下双靴摆在一旁,暗暗确定过白绫袜十分干净且没有异味,张肃转身,跪坐在了小公主一侧。

    庆阳拍拍旁边的位置:“坐到这里。”

    张肃低着头:“殿下为尊,微臣不能乱了规矩。”

    庆阳见他不动,索性走下来坐在垫子上,拉了一下张肃的手道:“这样也行,我喜欢离得近了跟你说话。”

    解玉已经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出发后,他继续守在靠近车门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

    车里安静了一会儿,憋不住话的庆阳主动跟张肃聊了起来:“你见过新娘子吗?她长得真好看。”

    张肃摇头,大嫂是当年父亲麾下一位指挥使家的女儿,那位指挥使战死沙场,家里虽得了赏赐却再无适龄的男丁为官,母亲代父亲去探望时看上了据说秀外慧中的大嫂,两家一直保持着走动,大嫂一出孝,母亲就托媒提了亲。

    庆阳喜欢的更多的是新娘子的妆容与凤冠,对着张肃憧憬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当新娘子。”

    张肃视线垂得更低了。

    车里掌了灯,柔和的灯光里,垂眸静坐的张家三郎肤白唇红,越发俊秀。

    小公主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儿,忽地笑了,歪头去找张肃的眼睛:“等我长大了,就选你给我做驸马。”

    张肃:“……”

    解玉:“……”

    庆阳见张肃仿佛受了惊吓的样子,疑惑地问:“你不愿意?”

    张肃:“……是微臣配不上殿下,何况殿下还小,现在考虑婚事过早了。”

    庆阳:“我不管,反正我就要你给我当驸马,你放心,我喜欢你,不会找男宠伤你的心的。”

    恪守君臣之礼的九岁张家郎既惶恐又疑惑,驸马他知道,男宠是什么?

    解玉轻咳一声,温声道:“三公子随世子去接亲,忙碌一日应该饿了吧?车里备了几样糕点,奴婢取出来,三公子与殿下都先垫垫肚子。”

    他打开旁边矮橱的一层抽屉,取了扁平的糕点食盒出来。

    有吃食打岔,小公主终于忘了选驸马的事.

    送完小公主,张肃坐上自家的马车回府了。

    酒宴是大人们的事,才九岁的三公子在不在关系都不大,张肃默默坐到自己的席位,一边随便吃些东西一边旁观兄长被一群二十来岁的勋贵公子或年轻武官灌酒,而他记忆中素来端稳的兄长只能一碗接一碗地灌酒,酒水都淋洒到了衣襟上。

    张肃低眸,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也不喜欢兄长被迫喝酒的样子,当兄长醉到必须由两个小厮扶走时,张肃对兄长的担忧更是达到了顶点。

    宴席结束,张肃与二哥跟着父母一一送宾客出门,当大门关上前院只剩自家,张肃终于有机会开口了,问:“母亲,大哥醉得那么厉害,晚上会不会出事?”

    徐氏看向丈夫,见丈夫目视前方恍若未闻,徐氏将残留几分稚气的小儿子搂到怀里,摸摸脑袋,笑着解释道:“放心,你大哥酒量好着呢,今晚是装醉的,不然还得多喝十几大碗,喝酒多伤身啊,这样的应酬咱们能少喝就少喝,装一下算不得失礼。”

    张肃愣住了,大哥竟然是装的?

    张玠摸一把颔下的短须,教导两个儿子:“诚信固然可贵,但事也分可为可不为,譬如与人饮酒这等应酬,浅酌几杯尽了礼数便可,若因为不肯欺骗别人而一味喝酒致使伤及身体、耽误正事,便是愚诚,愚者,难以成大事。”

    徐氏:“你们父亲的意思是,做人不能太老实,太老实只会被人当软柿子捏,伤了自己也干不成事。”

    张恒:“知道,兵不厌诈,欺骗用对地方便不算小人之举。”

    张玠:“但也不可滥用,人无信则不立。”

    兄弟俩都道“是”。

    徐氏打个哈欠:“好了好了,都去睡觉吧,明早还要敬茶呢。”

    翌日早上,张肃终于见到了新进门的大嫂,是个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笑起来很温柔的人。

    张肃认清大嫂的模样就没有多看了,只是视线扫过大嫂红色的裙摆,脑袋里突然就冒出了小公主想要当新娘子的羡慕话语,以及要他当驸马的傻话。

    张肃是真觉得三岁的小公主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还喜欢乱说,可傻孩子是公主,张肃便也害怕小公主一直记着那些傻话,在宫里说漏嘴,二皇子听见了可能会笑他,皇上娘娘听见了可能会迁怒他。

    张肃不怕二皇子的调笑,但关系到皇上娘娘……

    进宫之前,张肃找机会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父亲。

    张玠:“……童言无忌,只要你待公主恪守为臣之道,皇上、娘娘便不会把公主的孩子话放在心上。”

    张肃:“是,父亲,我还有一处不解,男宠为何意?”

    张玠:“……有的男子好女色,多养小妾与歌姬,有的女子好男色,养的便是男宠,都不是正道,你知道便可,不可效仿。”

    张肃很生气:“不知是谁在公主面前胡言乱语,我要去禀明皇上……”

    张玠:“此事无需你出面,解玉近身照顾公主几乎形影不离,真有此等敢在公主面前污言秽语之人,解玉肯定早严惩过了,你且等等看,日后公主应该不会再出此言。”

    张肃点头。

    重返皇宫,张肃直接去了崇文阁,走向三皇子的讲堂前,张肃朝对面的讲堂看了一眼。

    庆阳听郭先生讲字呢,坐得端端正正,没有发现院子里多了个人。

    下课后,庆阳看到跟在三哥身后的张肃,才知道张肃回来了,高兴地跑到他身边。

    秦弘与伴读秦梁、秦炳与伴读袁崇礼都习惯地凑了过来。

    几个大孩子都喜欢逗小公主说话,你一言我一语的,不曾主动开口的张肃始终都绷紧了心,直到要进去上课了,而小公主都没有再提什么驸马、男宠包括要做新娘子的话,张肃才放松下来。

    庆阳自然是听解玉讲了一番大道理,知道她再找张肃做驸马可能会给张肃带去麻烦,再把男宠挂在嘴边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昨晚很是认真地答应了解玉,睡了一大觉后,醒来的小公主则将这两件事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冬日来临,一天比一天更冷,每天都有懒觉可睡的庆阳再次招来了二哥秦炳的羡慕与挑衅:“就知道跟我们比读书,有本事明天你也卯时起床?”

    秦弘训他:“你三岁的时候也能睡懒觉,现在都大了,跟妹妹比什么?”

    秦仁:“就是,妹妹别听他的。”

    庆阳觉得大哥三哥说得对,刚要点头,二哥又开口了:“小懒虫根本起不来吧?”

    庆阳生气:“你才是小懒虫!”

    为了不被二哥嘲笑小懒虫,今晚睡觉前庆阳特意嘱咐解玉,让解玉明早卯时一定要叫她起来。

    解玉笑着问:“早起是可以,可郭先生辰时才到讲堂,殿下去那么早做什么?”

    庆阳:“我也晨读,背千字文。”

    解玉:“好吧,那殿下早些睡,今晚不讲故事了,不然明早起不来。”

    小公主乖乖地闭上眼睛。

    解玉算了算,公主这一觉能睡足五个时辰,也够了。

    深冬的卯时还一片漆黑,解玉、乳母如约来伺候小公主起床,庆阳一听解玉提起二哥立即来了精神,洗漱完毕后都不去找三哥、张肃了,带头往前面二哥居住的景和宫跑。

    小公主连前朝都去得,景和宫的宫人哪敢阻拦,庆阳就一路冲进了二哥的房间,见二哥居然还裹着被子不肯起来,庆阳趴在床边一个劲儿地笑:“大懒虫、大懒虫!”

    秦炳能吼宫人闭嘴,对妹妹吼了也不管用,被那连续的笑声吵得心烦,不得不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要妹妹帮他穿袜子。

    分得清香臭的庆阳扭头就跑,带着一串笑声跑回承明宫,陪睡眼惺忪的三哥、凤眼清黑的张肃一起吃早点。

    吃完了,秦仁哄妹妹:“二哥已经知道你不是小懒虫了,你还是回房再睡会儿吧,早读的讲堂不烧地龙,太冷了。”

    父皇好狠的心,怕他们打瞌睡,早读时的房间冷冰冰的,他得揣着袖子,边背书边跺脚。

    正精神的小公主:“不,我就要去。”

    秦仁没办法,只好带着妹妹一起走。

    秦弘在他重元宫外面的宫道上等弟弟们,看到三弟身边多了个小尾巴,笑了笑。

    黎明的寒风顺着狭长的宫道奔涌不息,把一行人的脸都吹僵了,庆阳想让三哥抱,八岁的秦仁有心无力,再次劝妹妹回去。

    秦炳大声起哄:“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天天早起读书?”

    秦弘低斥道:“小点声,父皇那边在上早朝了,你想让父皇听见吗?”

    旁边的宫道就是乾元殿东边的围墙,开朝会的前殿离他们只有两百步左右,如此寂静,一点人语都很明显。

    秦炳立即闭紧嘴巴。

    庆阳确实对在冰冷的房间跺脚早读兴趣不高,现在听说父皇在上早朝,庆阳马上松开三哥,跑去让解玉抱起,整个脑袋都躲在斗篷的兜帽里,对哥哥们道:“我回去了,你们去吧。”

    秦炳悄悄喊:“小懒虫!”

    庆阳不理他。

    等哥哥们走远了,身影在摇曳的昏黄灯光中都看不清楚,庆阳灵活地从解玉怀里扭了下来,也不嫌冷了,逆着风跑回刚刚经过的一处通往乾元殿的侧门前。

    守门的两个侍卫下意识地要拦住小公主。

    庆阳掀开半边斗篷,露出她戴在腰间的麒麟腰牌:“父皇给我的,你们忘了吗?”

    侍卫不敢拦了,但还是劝道:“殿下,皇上与大臣们在……”

    庆阳:“我又不捣乱。”

    解玉都劝不住,庆阳直接穿门而入,乾元殿前面的开阔场地黑漆漆的,只有殿门前点了一排宫灯,殿门大敞,泄出一片光亮来。

    庆阳认准方向跑去,一路跑到高高的汉白玉石阶前。

    解玉提着灯笼跪拦在小公主面前,喘着气道:“殿下,您若闯进去,皇上降罪下来,奴婢以后可能都无法再服侍殿下了。”

    庆阳哪里舍得,安慰他道:“你别怕,我不进去。”

    解玉:“当真?”

    庆阳朝他伸出小手指。

    拉完勾,解玉这才放了小公主上去,他却不敢躲在殿外偷听国事,提心吊胆地在下面等着,视线不离高处那小小的身影。

    殿前立着一排带刀的御前侍卫,这些侍卫都归禁卫司管,又因为小公主常去禁卫司玩,使得三千禁卫几乎个个都认得小公主。

    不能喧哗,离得近的几个御前侍卫挤眉弄眼、低声下气地劝哄小公主离去,最后又只能同解玉一般眼睁睁地看着小公主越过他们,一步步靠近大殿敞开的正门。

    大殿之内,群臣们都面北而立,只有兴武帝高坐龙椅,面朝南方。

    此时户部正在禀报大齐北地给贫农百姓分田地的事,早在兴武帝登基之初,他便下旨让官员们重新测量、汇总北地各州荒废的田产、无主的田产以及斩杀前朝王孙贵族、贪官恶霸抄公的田地,得到总账之后,其中一部分会划为官田、军田,剩下的都分给贫农佃户。

    三年多了,北地各州县分地陆续完成,但呈递上来的田册却未必干干净净。

    户部尚书才报完,御史台那边就紧跟着弹劾了十几位官员瞒报田地私吞为己有的罪名,为首者便是被兴武帝派去镇守西北的平凉侯袁兆熊,御史台参他收受地方官员贿赂,所侵田地至少有三千顷,也就是三十万亩。

    雍王皱眉,质问道:“可有证据?别是有些人故意诬陷功臣。”

    御史大夫聂鏊乃是兴武帝亲自提拔的前朝一位诤臣,曾因直言敢谏险些被昏君斩首,如今弹劾开国功臣又被雍王猜疑,聂鏊面不改色,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纸,双手举向龙椅:“臣这里有一封告发平凉侯名下田地数目与分布的密信,是诬告还是实情,皇上派人一查便知。”

    兴武帝朝何元敬使个眼色。

    何元敬拾级而下取走聂鏊呈递的书纸,再双手捧送到兴武帝面前。

    展开信纸,快速看过,兴武帝刚要开口,抬头之际,却见南边左侧的殿门外突然探出来一只小脑袋,正是他扎了两个小髻露出大半张小脸的女儿。

    又惊又爱,然而众目睽睽,为了不让大臣们发现胆大包天敢来这里玩耍的小公主,兴武帝强行压住多瞧两眼的念头,重新看看信纸,正色道:“平凉侯曾拼命护朕杀出重围,朕信他如信朕的手足兄弟,岂可凭一纸空言疑他?这样,朕会将此密信寄送给他,是非曲直由他亲口跟朕解释清楚,倘若他被人诬陷,朕自会还他清白,若他确实一时鬼迷心窍起了贪念,只要他交出所贪田地诚心悔过,朕顾念旧情也不会再多追究。”

    众臣们低声议论一番,认可了兴武帝的处置,至于其他官员,该查就查,绝不姑息。

    兴武帝见殿门外的小脑袋一直没收回去,示意何元敬靠近,低声吩咐了几句。

    何元敬悄悄退下了,让徒弟赵才暂且顶上他的位置,他从大殿后面绕到前面,双膝跪在小公主身后,先轻轻地拉回小公主的肩膀,再试图哄小公主离去。

    庆阳不肯走,她喜欢听这些事,也喜欢听父皇是怎么处置安排的,解玉讲的史记里的皇帝们都死了,父皇是她见过的唯一的活着的皇帝,多厉害啊。

    何元敬无奈,摸摸小公主因为扶着门板而被风吹凉的小手,劝道:“那殿下随老奴来吧,去大殿后面的御道里坐着听,那里暖和,但殿下千万要听话,不可探头探脑,皇上说了,真叫底下的大臣们瞧见您,皇上就收回他赏您的腰牌。”

    庆阳:“好。”

    何元敬特意叫人取了一张暖呼呼的虎皮垫子铺在大殿后方西侧御道的一头,确保小公主能看到龙椅上的皇上同时不被底下的大臣们看到,何元敬才回皇上身边守着了。

    朝会一共持续了一个时辰,时间一到,兴武帝面稳心急地离开龙椅,稍微靠近御道,就见女儿竟然已经睡着了,歪趴在毛茸茸的虎皮垫子上。

    兴武帝对儿子们狠,对自己与大臣们也狠啊,开早朝时从不让这边烧地龙。

    心疼地抱起女儿,兴武帝先摸小丫头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热才匆匆离去。

    第18章

    小公主靠在父皇的怀里睡得香香的, 等父皇要将她放到榻上的时候就醒了,揉揉眼睛, 不肯再睡。

    路上兴武帝已经听解玉讲过女儿起早的来龙去脉,默默记了老二一笔,既然女儿昨晚睡得足,兴武帝也不强求,吩咐何元敬传膳。

    解玉又服侍小公主洗了一次脸,用的是兴武帝这边的面脂。

    庆阳闻了闻:“怎么一点都不香?”

    坐在旁边瞧着的兴武帝笑道:“父皇不喜欢用香的,招来蜜蜂叮父皇怎么办?”

    庆阳:“……蜜蜂只喜欢花蜜,才不会叮我们。”

    女儿略带嫌弃的小眼神逗得兴武帝笑容更大,抱起小家伙坐到膳桌旁,父女俩挨着。

    庆阳吃了几口, 想起朝会上听来的事:“父皇,平凉侯是袁崇礼的父亲吗?”

    兴武帝笑意微敛,嗯了声, 顺便扫了何元敬一眼。

    何元敬立即带着解玉、几个小太监退了下去。

    庆阳只管瞅着父皇:“父皇生他的气了吗?”

    兴武帝好奇了:“何以见得?”

    庆阳:“父皇都不怎么笑了。”

    兴武帝沉默片刻, 哼了一声:“父皇派他去凉州, 是让他内镇贪官匪盗外守西北边疆,他倒好,才三年多没在父皇身边,竟然带头贪起田地来。凉州的田地就那么多, 官员贪了, 贫苦百姓能分到的就少了,百姓们日子过得不好,除了骂贪官,也会骂父皇是个坏皇帝。”

    庆阳嘟嘴:“父皇是好皇帝。”

    兴武帝:“你们都是朕的孩子,你们说的不算, 要天下大多数官民都夸父皇好,父皇才是好皇帝。”

    庆阳:“聂大人说了那么多贪官,父皇为什么不查平凉侯,别的都查?”

    兴武帝:“麟儿都认得聂大人啦?”

    庆阳:“嗯,站在前面的那些官员我都认得。”

    父皇是天底下最大的皇帝,每个官署也有里面一堆小官们都得听其吩咐的大官,也是最敢管她的人,庆阳第一次去御史台的时候聂鏊还朝她行礼来着,第二次去聂鏊就训了她一顿,说看在她年纪小的份上暂且不管她,如果她十岁后还敢四处乱跑,聂鏊就要参她一本,如此,庆阳不认识他才怪。

    兴武帝不知道女儿跟大臣们之间的小故事,回答女儿的问题:“因为别的官都是小蚂蚁,父皇派几个人过去就能碾死小蚂蚁,平凉侯是老虎,手下还掌管十万边军,相当于十万只小老虎,父皇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他可能会把整个凉州都圈成他的地盘,从此再也不听父皇的话。”

    庆阳懂,放下筷子,生气道:“那父皇也带兵去讨伐他,像轩辕黄帝讨伐蚩尤一样,讨伐到所有诸侯都听父皇的话。”

    兴武帝:“……这些是解玉给你讲的?”

    解玉倒是报备过女儿想听秦国于是解玉干脆寻来《史记》每晚给女儿讲一点的事,可兴武帝哪里能料到才三岁的女儿居然真听进心里去了,还懂得用《史记》里的事迹来指点他?

    庆阳点头。

    兴武帝压下惊讶,解释道:“他毕竟是帮助父皇夺得天下的功臣,朕对他也是有感情的,要给他改过的机会。”

    庆阳:“那个刘大人也帮过父皇,父皇就罚他了。”

    这么一通对话下来,兴武帝对女儿的好记性已经见怪不怪了,苦笑道:“刘文质触犯律法证据确凿,更主要的是他手里没兵,父皇抓他很容易,平凉侯贪污田地的事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人又远在天边,父皇与其发兵讨伐他,不如吓唬他一顿,他肯听话乖乖交出田地,父皇岂不是省了很多事?”

    兴武帝对这一帮子开国功臣都很了解,平凉侯袁兆熊颇通战术有戍边之才,只是喜欢贪些小便宜,需要时不时甩他几鞭子警醒警醒,这两年肯定是离京城太远,再被身边的小人蛊惑一番,袁兆熊才一下子撑大了胆。

    庆阳:“他真的在天边吗?天边离我们多远?”

    兴武帝笑:“先吃,吃完父皇带你去看。”

    小公主立即专心吃起早饭来。

    饭后,兴武帝抱小公主去了御书房,站在北面小公主不曾注意过的一幅悬挂于屏风之上的舆图前,伸出手沿着国境边缘画了一个大圈,讲解道:“看,这就是父皇南征北讨打下来的江山,也是咱们大齐朝的江山,这里面生活的百姓都得听父皇的诏令,父皇也要对他们的安危饱暖负责。”

    小公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瞅了一圈,疑惑地问:“怎么这么小?还没有父皇的书房大。”

    兴武帝大笑。

    笑够了,兴武帝耐心地给女儿解释舆图上的距离与现实中的距离差别:“看,这里是皇宫,这里是黄河,从皇宫到黄河约有五十里地,骑马跑过去要半个多时辰。这里是凉州府城武威,距京城大概有两千五百里,骑马日夜不停地跑也要跑上两天,只白天跑要跑四天,中间还要不停地换马。现在麟儿知道这四周离咱们究竟有多远了吧?”

    庆阳好像懂了。

    兴武帝再给女儿讲如果他带兵去讨伐凉州,大军要步行四十多日才能抵达,以及这四十多日要消耗多少粮草:“光是行军辛苦、消耗粮草还是最简单的,问题是父皇刚当三四年的皇帝,天下百姓、官员对父皇还不够忠心,万一父皇打凉州的时候这几处也有将领造反,甚至更远处的邻国也发兵来攻打咱们,咱们岂不是腹背受敌?”

    “太危险了,除非有足够的把握,父皇不会冒险,宁可忍受平凉侯的一些坏毛病,除非他屡教不改,次次都要故意跟父皇对着干。”

    这些话,兴武帝既是讲给女儿听的,也是重新说服了一遍自己,如此才能排解对平凉侯的火气。

    庆阳懂了一些,有些却不是很懂。

    兴武帝不愿再往深了讲,抱走女儿,提醒眼前事:“老规矩,这些话一个字都不能对外人讲,知道吗?”

    庆阳点头。

    兴武帝:“那平凉侯惹了父皇生气,等会儿你在崇文阁见到袁崇礼,你会怎么对他?”

    小公主瞪起了眼睛,自以为很凶很吓人。

    兴武帝笑:“错了,你要装作父皇根本不信平凉侯会贪污的样子,也不知道朝里这些事,该跟袁崇礼玩还要跟他玩,免得他偷偷给平凉侯写信告状。不然你们欺负袁崇礼,平凉侯知道了会更不听父皇的话,继续惹父皇头疼。”

    庆阳记住了。

    兴武帝摸摸女儿的脑袋:“去崇文阁吧,父皇也要听学士们讲书了。”

    庆阳瞄眼舆图的方向,赖着不想走:“父皇,我想去黄河,看看黄河到底有多远。”

    兴武帝:“……等父皇有空了带你去。”

    庆阳高兴道:“我还想去军营,樊统领说禁卫司的侍卫少,练起来气势不足,四大营里的练兵才有气势。”

    父皇说平凉侯的十万兵是小老虎,她想看看京营这边父皇的二十万兵是不是小老虎。

    兴武帝:“……等父皇有空了带你去。”

    庆阳:“……父皇什么时候有空?”

    兴武帝答不上来,休沐日他倒是闲着,可将士们也该休息了,难道要因为女儿的玩心让将士们多操练一日?

    庆阳盯着父皇抿着的嘴唇,想到一个办法:“父皇忙,下次朝会结束,父皇让王叔带我去北营……不,我不喜欢王叔,父皇让卫国公带我去南营。”

    王叔哄她一会儿就没耐心了,到了军营可能还会不许她四处乱跑,卫国公看起来更愿意听她的话。

    兴武帝:“……你怎么知道他们分管哪个营?”

    庆阳:“樊统领给我讲的。”

    兴武帝:“也罢,那就十六吧,到时候让樊钟护送你去,把你大哥二哥三哥也带上,你们都去长长见识。”

    崇文阁,课间听妹妹说起此事,秦炳高兴得一跳三尺高,抱起妹妹抡起圈来,被秦弘带着秦梁及时拦住,免得他失手摔了妹妹。

    双脚刚沾地还有些晕的庆阳立即被秦仁搂到了怀里。

    庆阳瞅瞅正挨大哥批评的二哥,懂事地没有说她还想再让二哥抡几次。

    两日后,冬月十六,提前跟先生们告了假的兄妹四个连同张肃三个伴读早早到皇城最南边的朱雀门这里等着了。

    散朝的文官们都留在了皇城里面的官署,大多数武官都要出宫当差,两两并肩走在武官之首的便是一王三公。

    看到几个小的,雍王大步走了过来,稀罕道:“去什么南营,走,跟王叔去北营,逛完军营还能去黄河边瞧瞧。”

    能一次去两个地方,三位皇子都有些意动,然而不等他们答应,小公主脆声道:“不要,今天我们跟卫国公去南营,下次父皇有空了再带我们去看黄河,如果今天我们看了黄河,下次父皇就不带我们去了。”

    秦炳一听,马上支持妹妹:“对,今天我们就去南营!”

    笑话,能出宫两次,谁还选一次?

    年已六十的成国公吕光祖捋了捋灰白相间的胡子,笑着看热闹。

    定国公邓冲调侃雍王:“可怜王爷一片热心肠,几位殿下竟然一个都不买你的账。”

    雍王存心逗侄儿侄女们,利诱道:“谁随我去北营,我送他一把宝刀或一颗这么大的宝石。”

    堂堂王爷曲起拇指、食指,特意对着小公主比了一个荔枝大的圆圈。

    三个皇子都看向妹妹。

    庆阳怕哥哥们被王叔哄去,大声道:“父皇口谕让我们去南营,王叔非要我们去北营,是想抗旨吗?”

    清脆却带着质问的童音,听得雍王与三位国公都是一惊。

    还是年长的吕光祖道:“好了,王爷就别再逗弄几位殿下了,时候不早,我们赶紧去当差吧。”

    雍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指着小侄女道:“臭麟儿,这么不喜欢王叔,以后王叔有什么好东西都不送你。”

    庆阳:“我去跟父皇要!”

    雍王彻底败北,在樊钟幸灾乐祸的笑声中率先骑马而去。

    宫门外准备了四辆马车,庆阳不想自己坐一辆,让樊钟将她抱上了三哥、张肃的马车。

    樊钟守在公主的车驾旁边,张玠骑马与太子的车驾同行。

    时候尚早,京城里面没什么热闹可看,出了城后官路两侧的田地里更是一片土黄,冬风吹过,卷起一层灰蒙蒙的浮土。

    趴在窗边的小公主没准备被吹了一脸土,赶紧退到车厢中间,闭着眼睛让三哥给她擦脸,解玉骑马在外面跟着呢。

    秦仁翻出手帕,小心地照顾妹妹。

    脸上舒服了,庆阳搬出放在橱柜里的棋盘,要三哥陪她下棋。

    秦仁谦虚道:“三哥下的不好,还是让张肃陪你吧。”

    庆阳就直接把棋盘摆在了她跟张肃中间。

    下着下着,南营到了,张玠亲自带着几位殿下参观了一遍军营各处,将士们操练时,庆阳一行人坐在观武台上看着。

    宫中禁卫操练时不得喧哗以防惊扰官员与贵人们,军营里的将士们就没有顾虑了,且因为太子在场,不约而同地将号子喊得更有气势,如洪雷震天。

    秦炳激动道:“等我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

    秦弘飞快地瞥了眼二弟。

    秦仁望着随风远去的沙尘,庆幸道:“幸好咱们坐在北边,不然将士们一踏步,风沙就吹到这边来了。”

    秦弘:“……”

    庆阳一直在观察底下的小兵们,有的长得很凶,有的普普通通,看着看着,庆阳问三个皇兄:“你看他们像小老虎吗?”

    秦弘沉默,秦仁茫然,豪情满怀的秦炳笑道:“什么小老虎,他们都是成年猛虎,是我大齐最精锐的将士!”

    小老虎,听起来就不威风!

    庆阳觉得二哥的话都不怎么可信,但她又被另一个问题难到了,仰头问站在旁边的樊钟:“樊统领见过老虎吗?”

    樊钟朝小公主咧嘴呲牙,瞪着眼睛道:“跟臣差不多吧,让人看一眼就吓破胆子的便是虎豹之相!”

    四位殿下:“……”

    第19章

    凡是朝会上议论过的大事, 在皇宫内苑以及京城的一众高官勋贵府里便算不上什么大秘密,无非有人听说的早, 有人听说的晚。

    逛过南营的次日上午,两堂课中间休息时,二皇子秦炳要去净房解手,他都十一岁了,不需要太监伺候这个,更不需要伴读跟随,问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人同行,秦炳就自己跑了。

    崇文阁的净房有两个专门负责打扫的小太监,秦炳一边解腰带一边准备跨进去时,忽听里间有人提起“袁崇礼”, 也就是他的伴读。

    袁崇礼怎么了?

    秦炳放轻脚步,悄悄靠近里间悬挂的纱帘门。

    “看二殿下还把袁崇礼当兄弟的样子,八成还不知道平凉侯贪污田地的事呢。”

    “是啊, 不过平凉侯到底贪没贪还没有证据, 兴许只是……”

    “得了吧, 那么多地方将领,为何御史台只参他平凉侯?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平凉侯肯定贪了,全靠他是开国功臣, 皇上才给他交田补过的机会……啊, 二殿下!”

    打扫到门口的小太监拱着帘子才探出半截身子,猛地瞧见隐在旁边的二皇子,险些惊丢了魂。

    秦炳脸色很是难看,如果平凉侯真贪污了,他还对袁崇礼那么好, 岂不成了冤大头?

    “你们听谁说的?”瞪着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太监,秦炳咬牙问。

    “这,奴婢也是听太监房别的太监说的,想必是前朝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秦炳实在憋得慌,先进去解手了,边解边琢磨这事,太监们连父皇怎么处置平凉侯都知道,这事肯定是真的,好啊,三兄弟三个伴读,王叔与卫国公都老老实实地为父皇当差,就他们袁家胆敢贪污,连着他也被宫人嘲笑!

    系好腰带,怒在心头的秦炳连手都不洗了,一头朝外跑去。

    讲堂的院子里,庆阳几人在玩投壶,一人一组轮流投掷。

    秦炳跑过来时,恰逢袁崇礼投中一箭,其他几个齐声为他叫彩。

    才十二岁也是个小少年郎的袁崇礼得意地走到一旁。

    秦炳见他还好意思笑,更气了,人在走廊就指着袁崇礼质问起来:“你爹贪污田地,这事你知不知道?”

    袁崇礼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身边众人。

    太子秦弘垂眸避开了他的视线,世子秦梁偏头看向一旁,三皇子秦仁一脸茫然,张肃跟平时一样没什么表情,小公主……

    袁崇礼没去管三岁的小孩子,眼看秦炳已经到了近前,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知忠奸善恶与廉耻的袁崇礼红透了脸,本能地替父亲辩解:“我爹才没有贪污,殿下不要听其他人胡说。”

    秦炳:“放屁,这事早在宫里宫外传开了,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好人!”

    说着,秦炳伸手推了袁崇礼一把。

    秦弘赶紧拦道:“别动手,事情还没查清楚,二弟不许乱来。”

    秦炳连他也瞪:“好啊,大哥也知道了是不是?你们都瞒着我,看我把一个贪官的儿子当兄弟!”

    袁崇礼怒道:“我爹不是贪官!”

    兴武帝刚做了三四年的皇帝,袁崇礼也才做了三四年的伴读,进宫前他是家里的二少爷,爹疼娘宠的,进宫后二皇子待他和气,一起吃喝玩乐读书练武跟自家兄弟也差不多,只是要稍微敬着些,突然间二皇子就来骂他了,还说他素来引以为傲的侯爷父亲是贪官,袁崇礼如何受得了?

    秦炳:“你还敢瞪我!”

    绕过毫无准备的秦弘,秦炳又来推袁崇礼了,袁崇礼抬手抵抗,这一抵,激得秦炳直接改推为打,袁崇礼继续还手,两人瞬间扭成了一团。

    秦仁赶紧牵走妹妹躲得远远的,张肃守在兄妹俩身前。

    他们小,想拉架也有心无力,秦弘是大哥,当即叫上秦梁一起去拉。

    秦弘拉的是亲弟弟,奈何秦炳全力以赴时连兴武帝都得出些力气,从未打过架的秦弘哪里拉得住,很快就被秦炳挣脱了。而秦梁虽然无法完全困住同样挣扎扑腾的袁崇礼,却始终攥着袁崇礼的一条胳膊,导致秦炳可以双手打人,袁崇礼就只有一边还手一边挨打的份。

    “住手,都给我住手!”

    崇文阁里的几位先生闻讯而来,厉声喝道。

    秦炳这才罢手,而袁崇礼弯着腰跪撑在地上,嘴角都被打出血了,又疼又怒又耻,控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庆阳被哥哥护在怀里,脑袋也按着不许她看,这时才有机会转过来,看到的就是袁崇礼孤零零跪在那哭的模样。

    刚知道平凉侯贪污田地之事时,庆阳也很生气,连带着都不想跟袁崇礼玩了,可父皇叫她假装不知道,庆阳都听父皇的。

    现在见袁崇礼被二哥打成这样,庆阳有些不忍心,而且平凉侯远在天边,袁崇礼一年到头几乎都住在皇宫,怎么会知道平凉侯做了什么?

    庆阳推开哥哥,小心翼翼地走到袁崇礼身边,蹲下看他。

    袁崇礼扭过头,不想让别人看自己鼻青脸肿的窝囊样。

    庆阳:“你别哭了,我叫御医来给你治病。”

    袁崇礼抬起袖子抹把脸,梗着脖子道:“不用。”

    秦仁怕他迁怒妹妹,再次把妹妹拉开了。

    几位先生问过事情缘由,让太子、三皇子、小公主回各自的讲堂上课,再单独带二皇子、袁崇礼去一处批评,顺便派人将此事报给皇上。

    庆阳的课间休息比哥哥们长,不肯提前回讲堂,固执地跟在教导二哥的杜先生身边,想看看杜先生怎么处置此事。

    杜先生拿小公主没办法,好在小公主很乖地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胡乱插嘴。

    牵扯到平凉侯尚未定罪的贪污一案,杜先生不敢多说,语重心长地给秦炳、袁崇礼讲了一通同窗之礼,劝道他们遇到分歧要心平气和地讨论、有理有据地分析,而不是动手打架。

    这一通讲下来,没有打架的小公主记得很认真,歪着脑袋不看对方的秦炳、袁崇礼压根没往心里去。

    没多久,乾元殿派了公公来,传秦炳、袁崇礼去乾元殿面圣。

    庆阳继续跟着。

    提前在讲堂等候的郭先生见了,走到门口询问道:“殿下不上算术课了?”

    庆阳分得清轻重,毫不犹豫地道:“今日的先免了吧。”

    她本来就是提前读书的,今天没上的课下次可以继续上,但二哥打架的事却不会天天有。

    乾元殿。

    兴武帝并不意外女儿居然也跟了过来,离开龙椅,绕过来检查袁崇礼一身的伤。帝王虽然还没开口,眼神却是关心的,落在少年身上的手也很轻柔,袁崇礼满腹的委屈就这么被勾了出来,化成一滴滴豆大的泪珠。

    御医也到了,兴武帝让御医先给袁崇礼检查、敷药,他抱着女儿旁观,自始至终没怎么去管跪在地上的秦炳,哪怕秦炳脸上也挂了一点彩。

    袁崇礼这边收拾好了,兴武帝让御医退下。

    庆阳关心二哥,道:“父皇,让御医也给二哥涂点药。”

    御医停下脚步。

    兴武帝哼了一声:“不用管他。”

    御医偷偷瞄眼二皇子,低头告退。

    冷静下来的袁崇礼主动跪回到秦炳身边,保持一臂左右的距离,磕头道:“皇上,微臣不该朝二殿下还手,微臣伤了二殿下,您责罚我吧。”

    他跟二皇子共处了三四年,有时候可以忘了尊卑玩闹说笑,但在皇上面前,袁崇礼不敢僭越。

    兴武帝:“凭什么不还手?朕视你父亲为手足,便也把你当自家子侄看待,让你进宫陪二皇子读书,是为了你们俩好,盼着你们互相督促勉励,一起学好本事将来为朕分忧,不是让你进宫给他当奴仆的。奴仆忤逆主子是犯法,伴读本就对皇子有劝谏之责,他说错了你要纠正,他无故出手,你也可以躲避反抗,不能惯着他的臭毛病。”

    皇上如此公正,袁崇礼心里很舒坦,余光投向二皇子。

    秦炳认可父皇对伴读的解释,可父皇说他无故出手,他不服,昂起头道:“他爹贪污,我……”

    兴武帝目光一冷:“是有人告发平凉侯贪污,朕都没查清楚,谁敢定平凉侯的罪?”

    秦炳:“……他真没贪的话,那么多人,御史台为什么单单参他?”

    兴武帝:“树大招风、三人成虎,朕器重平凉侯,自然有人嫉妒平凉侯,因为嫉妒而诬陷一个人难道很稀奇吗?如果因为有人告发朕的功臣朕就直接给他定罪,那将来有人跟朕说你有偷盗之举,朕也要仅凭几句空话就信了对方?”

    秦炳:“……”

    他没话了,兴武帝的脾气却上来了,瞪着儿子道:“你个蠢货,听风就是雨,你怀疑别人也就罢了,平凉侯是朕的左膀右臂,崇礼更是陪伴你三年多的好兄弟,兄弟啊,同患难共富贵的情分,有人欺负你的兄弟,你不替兄弟撑腰,不去找兄弟问个清楚澄清误会,竟然直接对自家兄弟动手,如此偏听寡义,谁还敢跟你做兄弟?”

    少年郎们最喜欢讲兄弟义气,被父皇这么一骂,秦炳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看袁崇礼的时候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袁崇礼见他知错了,有愧对自己的意思,忽然也没那么生气了。

    兴武帝直接让老二向袁崇礼赔罪。

    秦炳别别扭扭地赔了,袁崇礼摸摸嘴角,略带埋怨地道:“殿下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不怪你,只希望再有下次,殿下能信我,再不济也得给我一个辩解的机会。”

    秦炳讪着脸嗯了声。

    兴武帝:“和好归和好,你打人就是不对,就罚你闭门思过三日,过两天朕带你大哥他们去黄河,你也不用去了。”

    秦炳顿时发出一声哀嚎。

    兴武帝嫌弃地摆摆手:“走吧。崇礼回家养伤,休沐结束再进宫。”另赐了伤药与赔礼给袁崇礼。

    两个少年离开后,兴武帝叹了口气。

    庆阳仰头:“父皇真的相信平凉侯没贪污吗?”

    兴武帝亲亲女儿的脑袋瓜,低声道:“父皇不信,但父皇要让身边的人信,让袁崇礼信,再通过袁崇礼的话让袁家人信,父皇对他们这么好,他们还好意思违背忤逆父皇,百姓们都会替父皇骂他们忘恩负义,以后朕惩罚他们,百姓也会夸父皇罚得对。”

    小公主若有所思,接着问:“那父皇骂二哥的话,也是装给袁崇礼看的吗?”

    兴武帝:“……是说给袁崇礼听的,但不是假话,你二哥是真的蠢,无论亲兄弟姐妹还是异姓,情分都是你对我好、我对你好一点点处出来的,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动辄打骂?父皇怀疑平凉侯,是因为父皇知道平凉侯喜欢贪便宜,且御史台拿出了部分证据,你二哥懂个……”

    庆阳:“二哥懂屁。”

    兴武帝:“……”

    第20章

    因为在乾元殿待的时间不长, 庆阳又回崇文阁上算术课了,并且赶上了跟大哥、三哥同时下课。

    秦炳不在, 秦仁成了话最多的那个,问妹妹:“二哥呢?”

    庆阳:“父皇罚二哥闭门思过。”

    秦仁:“袁崇礼?”

    庆阳:“他回家养伤了,养好了再回来。”

    秦梁:“皇上有提到平凉侯的案子吗?”

    庆阳:“这是朝廷大事,我不能告诉你们,谁想知道谁就去问父皇。”

    秦梁:“……”

    秦弘:“好了,朝堂的事咱们都别瞎打听,回去吃饭吧。”

    崇文阁不管几位殿下的午饭,三位皇子都是回各自的宫殿吃小厨房,吃完歇会儿晌再去演武堂上武课。

    以前庆阳下课早,都去父皇母妃那边吃, 今天既然凑到一起,她就跟着三哥走了。

    秦仁:“妹妹不去找母妃了?”

    庆阳:“吃完再去,我想看看二哥是怎么闭门思过的。”

    秦弘、秦仁:“……”

    秦炳的景和宫就在秦弘的重元宫东边, 秦仁肯定要满足妹妹的好奇心, 靠近重元宫时, 秦仁看向大哥:“大哥要去吗?”

    已经十四岁自认该稳重懂事的太子秦弘虽然也有些好奇,但还是克制住了答应的念头,并摆出兄长的姿态劝道:“悄悄看一眼就行了,别逗留太久。”

    秦仁:“嗯, 我们就看一眼。”

    辞别大哥, 秦仁牵着妹妹走在前头,张肃落后三步跟着。

    秦弘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自己的重元宫,秦梁跟在他身边,低声道:“都打成那样了, 我还以为皇上会给二殿下换个伴读。”

    秦弘没搭话,秦梁刚给他当伴读的时候他也真心亲近过堂兄弟一段时间,两人可谓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但经历过几次秦梁不小心透露他的话给父皇、父皇又为此批评他的事件后,无需大姐提醒,秦弘都知道防着秦梁了。

    “饿了,赶紧吃饭去吧。”秦弘加快脚步朝里走道,格外珍惜每日不用跟秦梁面对面的时间。

    景和宫。

    无所事事的秦炳提前吃过午饭了,因为大太监常吉谨遵父皇的口谕将他锁在了内室,逃不出去的秦炳只能躺在床上睡觉。可是身上挨了袁崇礼几脚,敷了药也疼,再加上被禁足的憋屈,秦炳根本睡不着,不断回想着上午的事,最终将所有怒火都记在了那两个多嘴的小太监身上。

    院子里传来人语,是三弟跟妹妹来了,秦炳翻身下床,跑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

    正招呼两位殿下的大太监常吉:“……”

    他心惊肉跳地跑过去,想从外面合上窗户,免得三皇子、小公主无意在皇上面前说漏嘴,皇上责怪自家殿下思过得不诚心。

    秦炳推开他的手,瞪着眼睛道:“父皇只让我闭门思过,没说不能开窗户,让开!”

    常吉朝三皇子兄妹那边使眼色。

    秦仁:“……二哥放心,我跟妹妹只是过来看看你,不会说出去的。”

    秦炳招手让弟弟妹妹走近些,哼道:“常吉瞎担心,我还信不过你们?妹妹,这两天就算了,十九晚上你去父皇面前替我求求情,如果你能哄父皇答应带我一起去看黄河,二哥给你当两百步的大马。”

    庆阳:“我不喜欢二哥打人,你都把袁崇礼打哭了。”

    二哥刚动手的时候庆阳瞧见了,气汹汹的样子她很害怕。

    秦炳:“……好,二哥答应你,以后不轻易打人,那你记得替我求情。”

    庆阳:“不行,父皇是皇帝,皇帝一言九鼎,他罚二哥闭门思过三天,就必须是三天。”

    秦炳:“那得分什么事,对外人要一言九鼎,咱们是自家人,不用那么较真,之前我惹妹妹生气,你还说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呢,可二哥对你好,你就原谅了二哥,对不对?”

    庆阳:“可你跟袁崇礼打架,袁崇礼是外人,他听见父皇罚你三天了。”

    秦炳讲不过妹妹,急得瞪眼睛威胁:“你不替我求情,那我也不要理你了,以后再也不给你当大马。”

    庆阳并不在乎,二哥不陪她玩,还有三哥、张肃、解玉陪她,有时候父皇也会给她当大马。

    秦炳:“……不帮是吧?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们!”

    凶巴巴的二哥一点都不讨人喜欢,庆阳很是痛快地牵着三哥走了,张肃还在外面等着呢。

    秦炳:“……”

    转眼就到了二十的早上,兴武帝叫了二妃与三个孩子来乾元殿共用早饭,唯独没叫闭门思过的老二。

    丽妃有些惭愧地瞥向贵妃,知道这事后,她替二皇子求过情,吃饭的时候求皇上淡淡地让她别管,她就趁折腾完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再求一遍,结果皇上拍拍她的肩膀,还是让她别管。

    贵妃回了丽妃一个浅笑,又哪里需要求情呢,她十分赞同皇上惩罚儿子的决定,老二动手打人不对,小孩子搀和进国事更不对,当罚!

    孩子们这边,小公主专心地吃着早饭,最多想想黄河,才没有去想凶了她一顿的二哥。

    妹妹都拒绝了二哥的要求,自知不怎么讨父皇喜欢的秦仁更不敢开口了,万一挨骂怎么办?

    既然决定了不管,秦仁吃得也很专心。

    太子秦弘吃得就心不在焉了,身为兄长,如果他不照顾底下的弟弟,父皇会不会觉得他太过冷漠?可是,开口了,父皇真就会夸他是个好大哥吗?

    犹豫来犹豫去,一家人陆续停了筷子,眼看着贵妃、丽妃并肩离去,父皇要带着他们出发了,秦弘攥攥手心的汗,上前几步,恭敬地道:“父皇,上次妹妹说了您要带我们去黄河边的事后,二弟就一直在盼着,您看……”

    兴武帝:“朕知道他盼着才要罚他,不然做错事还奖励他出宫玩耍,下次他还敢接着犯错。”

    秦弘:“……是。”

    默默退到一旁,秦弘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他尽了兄长的情分便问心无愧了。

    此去黄河边上有五十多里地,兴武帝带着三个孩子上了一辆马车。隔着帘子瞧瞧城里街头的百姓,聊些日常闲话,马车出城一段距离后,兴武帝才抱着女儿,朝老大、老三抛了一个问题:“老二打袁崇礼的事,你们给父皇说说,他都犯了哪些错?”

    秦弘再次紧张起来,秦仁虽然也有点紧张,但前面还有大哥呢,他有时间慢慢思索。

    既听过杜先生讲同窗之礼也听过父皇讲兄弟情分、君臣道义的小公主兴趣寥寥地凑到窗边,继续观察外面。

    兴武帝一边分心照顾女儿,一边利用此事教导两个儿子,还特意讲了他为何要宽待平凉侯。

    秦弘懂了:“天下初定,平凉侯手握兵权,朝廷当安抚为主,尽量避免兵戈。”

    兴武帝微微颔首。

    秦仁叹气:“人谁无过,希望平凉侯能明白父皇的苦心,不要再执迷不悟吧。”

    兴武帝皱了皱眉,老三这话也对,但听着怎么不太对劲儿呢?.

    冬日的黄河水流减少,露出两边大片滩涂,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大河的气势,庆阳看过一次就不再惦记了。

    京城的平凉侯府,侯夫人心疼又委屈地给远在天边的丈夫写了一封家书,将小儿子挨打的经过以及皇上的处置原原本本都写了进去。

    月底,人在武威的平凉侯袁兆熊才收到这封家书,看完了,袁兆熊又拿出早几日兴武帝亲笔写给他的信,眉头紧锁地派人去叫他的心腹管事。

    管事得知小公子挨了打,猜疑道:“莫不是皇上故意安排二皇子殴打小公子,以此威胁侯爷听话?”

    袁兆熊摇摇头:“皇上心胸宽广光明磊落,不至于拿小孩子出气,看他训斥二皇子的那番话,倒是让我十分汗颜,不该贪图一时之利犯糊涂啊,辜负了皇上对我的信任。”

    管事:“这,难道侯爷真的要交出田地,那岂不是承认您确实有贪污之罪?”

    袁兆熊正是因此为难,他既想交出田地补救,又不想背上贪污的恶名。

    管事多问了几句,确定侯爷铁了心不想留下那些田地了,笑道:“其实很简单,侯爷大可将那些巧立名目献地给您的地方官员供出去,跟皇上说您是故意以身设局试探凉州究竟还藏了多少贪官,如此既交了地,又保住了忠臣的美名。”

    袁兆熊:“……好是好,可以后岂不是没有官员敢再孝敬我了?”

    管事:“……侯爷不想辜负皇上的信任,此事只能这么了结,不过侯爷放心,贪官是杀不光的,死了一批还有新的一批,下次咱们吸取教训,不要田地这种摆在明面的东西就是。”

    袁兆熊笑笑,将罗列贪官名单的事交给管事去办。

    腊月上旬,兴武帝收到了袁兆熊的解释与一张凉州贪官名单。

    兴武帝在朝会上还了平凉侯的清白,还重赏了袁家三千亩良田与众多珠宝绸缎。

    消息传到几位殿下这里,袁崇礼终于得以扬眉吐气,看谁都昂首挺胸的,秦炳也彻底恢复了对他的亲近。

    下午,庆阳又溜进了御书房:“父皇,平凉侯真的是个大忠臣吗?”

    兴武帝:“权宜之计吧,父皇不想激怒他起兵,他也畏惧父皇的威望与大军,再加上昔日并肩作战的旧情,既然被父皇抓住了把柄,他只能装回忠臣。”

    庆阳:“那他以后还会贪吗?”

    兴武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大概还是会的。”

    小公主还想问,兴武帝先说出了答案:“他只是小贪,父皇能忍,他若贪到严重影响一地百姓民生的地步,父皇绝不姑息。”

    兄弟归兄弟,君臣也是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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