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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三杯酒水,祭告黄河◎

    “你说什么?”

    张辽向来沉稳,现在脸上也裂开了一道难以置信的痕迹。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吕布早想有个说话的人,此刻没有即刻意识到张辽的异常,仍在说道:“我说,那洛阳城里的小皇帝是假的,我们都被骗了!这黑山军中藏着真正的皇帝,咱们就是被他指挥着黑山军抓的——”

    他话音一顿,不确定地问道:“等等,你是被黑山军抓的吧?”

    张辽:“……是。”

    不然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

    总不能是他来自投罗网,卧底牢房,预备将吕布救出去的吧?

    吕布恨恨地磨了磨牙:“护持陛下的人手虽少,但还真不容小觑。若有人先告知我此事,我何至于与陛下为敌。可若再有一次两军对垒的机会,我绝不会轻易中了他们的圈套!”

    张辽:“……”

    他一连串的话砸下来,竟让张辽有点分不清,这愤愤不平的样子到底是被黑山军算计所致,还是在气自己先前未看清洛阳局势,被董卓诓骗,还太早地认了个不顶用的靠山。

    后者也理所应当。毕竟,吕布被擒后,那董卓非但不关心他“义子”的死活,还将并州军打发出了京城。

    但此刻更重要的显然不是吕布的态度,而是另一桩事。

    张辽皱眉急问:“吕将军,洛阳城中从未传出过皇帝不是皇帝的说法,你为何会有此断言?”

    这也听起来太过荒诞了!

    相比于皇帝身在黑山军中,难道不是黑山军随便找了个人来假装陛下更有可能吗?

    虽然这后者也需要莫大的胆量,不是等闲之人做得出来的。

    吕布将眼一瞪,对于张辽的怀疑很是不满:“当然是我看到了不少东西,靠眼睛推断出来的。”

    张辽:“……”

    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或许还有些可信度,在吕布嘴里说出些和练兵打仗无关的事情,却不能怪他有些刻板印象,总觉没什么可信度。

    吕布却很想说服他,又道:“我们姑且不论其他,只说一件事,你可曾见过皇帝陛下?”

    张辽道:“只远远见过一面。”

    吕布追问:“你觉得他彼时如何?”

    张辽沉默。

    他尊奉丁原的命令,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是为响应大将军何进的号召,屯兵于洛阳以北,平日打交道的都是北军五校的士卒,没有什么见驾的荣幸。

    不,他不仅没怎么见过现在的皇帝,就连喜欢阅兵扬威的先帝也因缠绵病榻,并未接见过他们这些边军强将。

    唯独一次见到天子,就是皇帝被宦官挟持外逃,他也随队搜捕追击,遇上董卓的西凉军护送陛下归来。

    他在队列外侧,只远远听到,天子乘坐的车舆中有哭声传出。

    “这不就对了吗?”吕布听到这里,一拍大腿,“哪有汉家天子是这般风仪的,说出去岂不为人笑话!”

    张辽理智反驳:“可按照你这样说,先帝也不似汉家天子……”

    这位闹出来的笑话,要多得多了。

    吕布一时语塞:“……”

    但他总算是聪明了一回,难得敏锐地借着监牢中的光亮,看到了张辽脸上已浮现出的一缕狐疑,知道那绝不只因他说的一番话,“那你应该见到,黑山军中的那一位了,是不是?”

    这一问,还真把张辽给问倒了。

    他低垂着目光,回忆道:“我其实没有正面看到他。交战来得太突然了,并州军本就折损过半,只可智取行事,处在绝对的劣势。我当时全部的想法都是要扭转败局……”

    “但,我确实远远看到了那个人。”

    在一众灰扑扑的士卒当中,一个身着孝服的人有多醒目,已无需多言。

    河内扬起的风沙,也挡不住那一抹素色跳入眼底。

    他并未亲自参与到战场之中,只是作为发号施令的人漠然地看着战局发展,而从张辽彼时被擒获扣押的角度,仅能看到对方的素衣飞扬,仪态从容。

    也正是这一位,做出了将他押向野王县、和吕布关在一处的命令,像是一位举重若轻的领袖。

    这样的人,就算不是吕布所说的皇帝,也必定不是寻常人。

    “……”

    “当当当——”

    “喂,你们两个别聊了,吃饭了。”

    监牢的看守敲了敲栏杆,脸上挂着不情不愿的表情,把两个食盒推了进来。

    见吕布一派桀骜地坐下,将食盒取了过去,一点都没有一点囚徒的自知之明,他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说,你这个大个子是不是真觉得我们黑山军中缺你这一个骑兵将领?陛下给你好吃好喝的,又不是真要把你养得膘肥体壮了,再过几月当年猪宰了。”

    “那是什么?让我上阵杀敌?”吕布自信反问。

    别看他输在了张燕的手中,但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这样的天才,到哪里都能混到一口饭吃的。

    若是陛下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遁逃在外,有心凭借着天下仁人志士的拥戴杀回洛阳,总不能还在山中设伏吧?

    董卓又不会乖乖跳到山里,挨黑山军的打。

    那不还得是他这个骑兵头子上阵杀敌。

    这几日间他虽困居囚牢,却从未被真正苛待,故而心宽。

    等梯子到了,他就可以顺着爬下来了。

    可他打开了手中的食盒之时,吕布又忽然有点不太确定了。

    只见这掉漆的木盒之内一片素色,虽然也算荤素搭配,但乍一眼看去,只瞧见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白。

    “这……”

    “这什么这,近来有丧事,你还指望有红肉不成。”看守没好气地打量了一番吕布的表情,更觉得此人和他们黑山军合不来。

    “丧事?”

    张辽低声提醒:“我离开洛阳的时候,何太后薨逝于永安宫中,疑似为董卓逼杀。”

    可话一出口,吕布没转过脑子来,反而是张辽自己先愣住了。

    他面色凝重地盯着眼前的餐盒,竟不知道自己是被吕布影响了,还是被交战后看到的那一抹孝服身影所影响,先给出了这样一句解释。仿佛他已然默认了,黑山军中的这位就是真正的陛下。

    那看守听得张辽开口,倒是终于有了些好脸色:“就是这样了,陛下携亲随赶赴孟津遥祭太后,誓师明志,也算你运气不好,正好撞上了我黑山军中精锐出动,不过要这么说的话,也是陛下身负天命,才合该你落败于我们手里。”

    “吃吧,别说我们亏待了俘虏。”

    “天命吗……”张辽缓缓接过了看守递来的筷箸,心下沉思,竟不知该不该说,先前的交战里真有些看守提及的阴差阳错。

    却忽听吕布抬高了音调:“什么意思,这是断头饭?”

    看守都懵了:“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吕布:“不是你们说的吗?董卓杀了太后,那就是杀了陛下的母亲,陛下要誓师出征,总得摆上祭品,歃血为盟。三牲祭品,哪有董卓的义子摆上去有分量。”

    张辽恨不得转头,装作自己从未和吕布有过交情。这都是什么推断啊?

    那看守也干巴地啊了两声,终于被有些人的想法给气笑了:“我看陛下之前就不该给你这样的餐食!”

    他还真当自己是年猪了!

    ……

    无独有偶,此刻的司马懿也在向刘秉提起此事。

    黑山军与并州军交战的场地已经过了简单的清扫,负伤的士卒也已在简单的包扎后决定了去留。整队完毕的黑山精锐眼看正要重新起行。

    司马懿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向刘秉问道:“陛下让人招待好张辽与吕布,是觉得他们为可造之才,有收服为己用的机会?但既为囚徒,也该有囚徒的样子,否则平白让他们觉得陛下好欺负。我听他们说,也就刚刚擒获吕布的时候,饿了他两顿,随后又都不曾有过苛待……”

    刘秉低头打断了他的话:“仲达无需担心,我对他们另有安排,与你所想的收服领兵有所不同。”

    他转头登上了车乘,捋平了孝衣的褶皱,端正地坐于车中。

    做完这一切后,刘秉心中暗道,果然装皇帝这种事情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在他习惯了聪明人自说自话这种事情后,也更明白如何用精简的答复,让手底下的人自己去想。

    果然向外看去,就见司马懿已随之闭上了嘴。

    孙轻仍有些不服,为何他们觉得,在安慰陛下这件事上,司马懿都比他办事妥帖,一见司马懿吃瘪,也顾不得别人说他在和一个小孩儿较劲,忍不住开口“提点”:“陛下有自己的考量,你问那么多作甚?”

    可下一刻他就瞧见,司马懿紧皱的眉头顿时舒展了开来,眼神中也是灵光一闪:“原来是这样!”

    “啊?”孙轻愣了。

    什么叫做原来是这样?

    他都还没明白陛下对吕布张辽是何安排,怎么就被司马懿想明白了?

    “你听说过熬鹰吗?”司马懿端着一张早熟的脸,向孙轻问道。

    孙轻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但没真正见过,听说并州凉州这些边塞之地,多见熬鹰驯养之事。这第一步,就是捕获,随后要用脚镣和罩子限制鹰的行动和视力……”

    孙轻若有所思,“你是说,这对应陛下在你们的建议下三次设伏擒获吕布,还非要将他关在最安全的监牢中,严防他逃走?”

    司马懿说得头头是道:“再下一步就是不停摇动鹰的身体,让他清醒而紧张。”

    孙轻嘟囔:“让他反复知道陛下的身份……”

    司马懿:“然后要在鹰疲惫之中,对它投喂各种肉食,让他习惯主人的接触。”

    孙轻疑惑地想了想他有两次去探看监牢的情形。他只知道他走不到三丈内,吕布就已警醒地跳了起来,仿佛手中若有武器,还能隔空取他性命,却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牢中安睡过。

    嗯,他都看起来水肿了,肯定没有!

    那么陛下的好饭招待,就反而成了他当下处境中唯一的安慰。

    孙轻肃然起敬:“陛下还是陛下!”

    但司马懿这小子的联想,怎么听起来就这么毒辣呢?

    他又立刻改口:“去去去,你别随意揣测陛下,随后就知道陛下对吕布是何安排了。”

    当下,也不是安排这囚徒的最好时候。

    陛下丧母,还被迫“退位”,心情正坏呢,哪管得上吕布,就算要有所安排,要熬什么鹰,也是随后的事情。

    ……

    他们先前的行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交战所耽误,待得众人抵达大河之畔的时候,天穹上的墨色已铺开了大半,只剩西面的赤霞余晖投照在流水之中,像是滚动着一层血一般的颜色。

    刘秉走下了车。

    孝衣加身的青年立于河畔,怅然远眺。身上的白衣也不知是被流水裹挟的夕阳,还是被云层里的余晖,涂抹出了一片斑驳的色彩。

    孙轻牵马在后,向前望去,只觉对方的身影说不出的单薄与孤独。

    但流水之上,又勾勒出了一线的邙山轮廓,恰被夕阳渡了一层金边,变得比白日里更鲜明了几分,像是轻而易举地托举在了陛下的肩头。

    连带着,还有邙山之后的洛阳。

    谁也不知道,当他在此地举目而望,却因董卓雄踞洛阳,不得越界而过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批同行的黑山军精锐,尤其是当头的一批都已知晓刘秉的身份,此刻也忍不住低声交流了起来。

    “你们说洛阳百官都是怎么想的,就算明知道陛下在外,总该有对抗董卓的胆子吧,连太后都救不下来吗?”

    “……想想董卓就是他们调去洛阳的,好像完全说得通。没当场把陛下也卖了,都得算他们有良心。”

    “卖了就卖了,董卓都两次派人来河内讨伐我们了,有什么效果吗?说不准真已有人向他告密过了,要不然为何要废立天子!我都怕他知道了陛下在河内祭祀太后、声讨董贼,还能让他干出其他狗急跳墙的事情。”

    “嘘,轻声些,陛下看过来了!”

    “……”

    刘秉确实已经转了回来。

    侧面投照过来的日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形成了错落的阴影,竟让人难以在顷刻间辨认出他的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里显得极其明亮,像是被夕晖在其中点燃了一把火。

    “诸位!”

    刘秉振声而呼,让所有窸窣作响的交谈全部在此刻停了下来。

    但此刻的他大约也无暇顾及这些士卒所想。

    他的掌心,仿佛还有片刻回忆起了被人交托厚望时候的灼热。也正是这温度,让他将意欲出口的话斟酌又斟酌。

    当他望向远山的时候,在想的也不仅是他需要多做一阵子假皇帝,而是他想起的一些历史。

    董卓废立皇帝的想法,当然不是所谓的天子在外,甚至废立天子、杀害太后,都不过是他随后种种恶行的开端。

    那是一段黑暗而混乱的历史!

    他一个来自现代的人对于这个时代的苦难深感共情,想要最起码地去做些什么,又恰好能够做些什么,便必然要在今日明志号召。

    当他开口之时,本觉说来晦涩煽情的语句,好像也如后方的流水一般,无比顺畅地脱口而出:

    “董贼猖狂,为祸京师,杀良冒功,僭越三公,既有鸩杀太后之举,谁知明日如何。洛阳百万之众,不能摧折于此贼之手!”

    “诸位都曾因天灾人祸而流离,聚集于张将军麾下,愤然起兵,求一个世道清平,如今朕也恳请诸位追随,杀董卓,复朝纲,光复汉室威仪,还清平之治!”

    “朕与诸位同行,也将亲见百姓疾苦,日夜警醒,绝不敢忘!”

    “……”

    张燕眸光一动,在听到那“愤然起兵”四字时,忽觉一阵心绪复杂,仿佛是因头一次有这样一个冠冕堂皇的词落在了他的身上,竟有短暂的不适。

    但从这白衣天子的面容上,他看到的只有一片恳切,好像农民揭竿而起,在他这里真的不能叫做悖逆。

    他来不及多想,已看到一杯薄酒被司马朗端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第一杯酒,为祭太后。”

    刘秉面色沉沉:“太后于社稷有过,但为抗董卓而死,仍不失我汉民气节,不当死不得其所,更无葬礼送行!”

    杯中酒水略显浑浊,但当倾倒在地面上时,又很快渗入了土地当中。

    自孙轻听来,刘秉的声音始终沉稳,却好像在日暮的光影里,平添字字凄切。

    但青年的声音不曾哽咽,也不曾停下,已举起了第二杯酒。

    “这第二杯酒,为祭孙英。”

    孙轻惊得又一次瞪大了那双小眼睛,蓦然惊觉,为何陛下要在他当日回来后向他问询,那个被董卓部将当街杀死的黑山军士卒,叫什么名字。

    他当时魂不守舍地说,他叫孙英,因为恰好和他一样姓孙,多得了他照顾,才混到了他的手底下。

    却没想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此地。

    陛下的语气更是没有半分犹豫。

    让人实不难听出他那话中潜藏的意思。皇帝的生母应当受这一杯酒,遥表祭拜,一位寻常的士卒也该当得到这样的待遇。

    “他为大业先行,我当祭之。”

    “第三杯酒——”

    夕阳将这个单薄的身影拉长了许多。也恰逢归鸟入林后的寂静,让众人更能听清他的声音。

    刘秉举杯:“我与诸君共襄义举,誓灭董卓,当,同饮此杯!”

    ……

    士卒瞩目。

    只见呼啸的秋风吹起了岸边燃烧的纸钱,像是一团团星火飞入空中,跳动在这一袭被风鼓起的白衣之后。

    而白衣之下,是那一身,暂时无法出现于人前的龙袍。

    【作者有话说】

    orz,大庭广众不适合当场摘头发啊!画面太美不敢想象!假发问题后面解决,不急着现在,这头发后面有大用!!!秉秉会洗假发也会晚上偷偷摘掉的。

    今天上班了来不及写太多,晚上努力多写点,明天六点更新。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刘备:我???◎

    “昔日太祖高皇帝、光武帝都是白手起家,前有沛县豪杰相随,后有云台二十八将助力一统天下,都是天生的领袖奇才,咱们的这位陛下,似乎也有先祖风范,不逞多让呐……”

    孙轻小声问张燕:“他什么意思?”

    张燕瞥了一旁掉书袋的司马懿一眼:“自比开国功臣的意思。”

    呵呵,也就是仗着他还是个小孩,说出这种话来不容易挨打,或者因为说大话被抓起来。

    可仔细一想,他张燕当日如此果断地在刘秉面前一跪,抱着的想法难道和司马懿有多大的区别吗?那还是不要大哥说二哥了。

    他今日见刘秉这三杯酒的誓师,心中又何尝没有震动。

    啊,他果然是个慧眼识才的英雄,而且运气极好,在山中一抓就抓到了个天子。

    风中星点残火倒映在涛涛河水之中,也随同夕阳的最后余晖,倒映在了有人递到他面前的杯中。

    张燕接过酒杯,与陛下一样一饮而尽。

    今日誓师明志,他日——必灭董卓!

    ……

    “陛下……该回野王了。”

    见士卒陆续归队,预备动身折返,向三里外的营地迁移,张燕驻足于河边一阵,看到铜盆之中的冥纸已将燃尽,还是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提醒。

    可这一靠近他便瞧见,在昏暗的光线里,那张方才英姿勃发、令人敬仰的面容上,竟被江里迸出的月光,投射出了两道泪痕。

    只是落泪无声,才并未被撤离的士卒看到。

    “您——”

    “无事。”刘秉草草抹去了眼泪,“有些想家了。”

    张燕顿时恍然。

    对这位陛下来说,除了早年间为了求个活命的好兆头,被寄养在外,几乎从未离开过皇宫,可如今因董卓缘故,“家”已变成了一个不再归属于他的地方,也是一个回不去的危险之地。

    他先前祭祀太后所说,也只道“不失汉民气节”,是以帝王身份对太后的赞誉,而非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思念。

    这桩桩件件凑在一起,在人前还能保持住帝王之相,人后又怎能不为之再痛哭一场。

    毕竟,还是个年不满二十的孩子啊。

    张燕欲语先迟,还是刘秉先抢了白:“行了,回去吧。有些事,就不必对外说了。”

    “是。”

    刘秉又哪能和他说,自己这“想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幸好,这汉代的水酒才不过三五度光景,喝上两杯也醉不了人,不会让他将什么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你愣着做什么?”刘秉回头,见张燕没随他挪动脚步,而是仍停在原地,有一瞬怔愣出神地望着最后一点火光。

    张燕抬眸:“臣在想,臣如今,能不能当得起陛下一句心腹之称。”

    刘秉的声音在渐起的夜风中,听来有些缥缈:“那就要看,张将军敢不敢认一句忠臣,而非如当日一般避重就轻了。”

    江边风紧,余灰尽散。

    ……

    倒是那洛阳城中的奉常亭内。

    一跳火星猛地被风卷起。

    刘协轻嘶了一声,被带刺的纸灰一烫,口中的祭词有短暂的停顿。

    也借着这刹那间,他又向着后方同着孝服的官员看了一眼。

    夜色已笼罩了此地,昏昏灯火里看不清众人的面目,只勾勒出一个个高矮胖瘦的剪影,像是迫近的鬼魅,让人无端有些害怕。

    但他又觉自己该当口条清晰地念下去。

    汉室何曾有过这样可悲的时候。

    董卓不在此地,却让人限制了祭祀的时间。

    原本这洛阳内城就无寻常百姓往来,入夜更显寂静,仿佛在此地不是由新君表达对先太后的哀思,而是在夜里点一把火驱邪。

    秋日的寒意也如跗骨之蛆,攀上了双腿。

    曹操忍不住挪动了两步,面上却仍是端正,让人瞧不出多少端倪来。

    去岁,先帝成立西园八校,意图分薄何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他一个有些宦官门路的被塞了进去,做了典军校尉。

    可等董卓一到,别说西园八校了,北军五校都落到了对方手里,属实有些难捱。

    但还没等他多想下去,忽然撞上了人,连忙退了回来。

    曹操转头,就见趁着众人都在望向刘协各有唏嘘的时候,有一道身影悄悄摸摸地挪到了他的旁边,与他身旁的人换了个位置。

    曹操一惊:“司马建公这是作甚?”

    司马防以气声说道:“来找你曹孟德说上几句话,无妨吧?”

    曹操:“……我若说有碍,岂不是辜负了司马建公当年对我的举荐之恩。”

    司马防端正地站定,与曹操并肩。

    曹操目光下移,无语地看到这位长辈的膝弯微微一低,仿佛他这样把脑袋高度再往下调些,能让此刻的谈话更不易被外人听到。

    “您有什么话就说吧。”

    司马防道:“我听说,五年前王芬联合许攸、周旌等人谋逆,想要废黜,或者说是刺杀先帝,改立合肥侯的时候,因为许攸和你的交情,还找上过你,被你给拒绝了。你当时是怎么说的?”

    曹操愣了一下,答道:“我和许子远说,从古到今,废立皇帝都是天下间的不祥之事,就算真的要做,也是如同伊尹、霍光一般,衡量轻重、计算成败,怀着忠心,手握宰相大权,得到朝臣认可之后才做的。不能只看到他们做成了这件事,乍看起来好像还挺容易,就真觉得此事好办,该当效仿。”

    司马防点了点头:“那你现在的想法,有没有改变?”

    曹操凝眸沉思,被视线中猝然擦亮的火光搅碎了目光中的平静,“……或许没有。”

    他现在还是这么想。

    董卓提出废立天子的时候,就是把自己比成霍光。

    可姑且不谈他有没有霍光这样的辅政大权,只说他的行事作风,都谈不上和霍光有半分相似。

    他连田延年都不如!

    所以他仍不觉得董卓废刘辩而取刘协,用这个看似在挑选一位明君的方式立威,是一件壮举!

    他声音虽轻,司马防却听得出来,这句话中是怎样的坚决态度。

    他心头一喜,再度问道:“也就是说,倘若弘农王有机会重回圣人宝座,你还会支持于他?当然,如果他能胆子再大一些就更好了。”

    曹操狐疑地往司马防的脸上瞥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个已退到闲职韬光养晦的人,居然也能问出这样激进的一句话。

    再想到他之前拦阻卢植的行动,曹操更觉,有点看不透司马防此人了。

    以前也没见他这么忠君爱国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的话,你有意离京之时,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

    曹操眉头一拧:“司马公,此话慎言!董司空近来还令人寻我,看我曹操是个人才,打算封我为骁骑校尉。升官发财的前程就摆在这里了,我离开作甚!”

    司马防连忙按住了曹操险些拔高的音量,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我就是同你说这一句,没别的意思。”

    曹操说什么董卓看他是个人才,这话还真不能算夸大。

    他也看曹操是个人才啊。

    司马朗和司马懿年轻,和那黑山军合作,勉强打了些胜仗,但谁知道黑山贼会不会突然又不想和他们配合了,还是该当另寻一路助力才好。

    他在洛阳挑挑拣拣,就觉曹操合适。

    过来重新混个善缘。

    既然话已传到,为免令人生疑,他就先退回去了。

    司马防一步步地挪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仗着众多官员站在夜幕的阴影里,竟未被多少人察觉到这趟往复。

    今日此地的主角刘协,也已说到了最后一句。

    “……去彼昭昭,就冥冥兮——呜呼哀哉!”

    群臣闻言,纷纷掩袖痛哭,唉声不断。

    随后就见天子被几名禁卫扶上了辇车,折返宫中。他们这些朝臣也各自散去。

    一时之间,在夜色里只听得见匆匆的脚步声。

    这套祭祀的流程就已走完了。

    但谁也没想到,刘协从董卓这里争取来的小小退让,也只持续了这一晚而已。

    次日的朝会之上,便有一封令群臣再度为之震惊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董卓由司空改任太尉,决断天下军事大权,兼领前将军之职。

    加节传,赐虎贲,赐斧钺,可剑履上朝,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加封郿侯,为关内侯之最。

    他退一步,往前却何止走了十步!

    “诸位这是什么表情?”董卓虎步逡巡,将朝臣的面面相觑收入眼底,心中冷笑连连。

    他扬起大袖,坦荡宣告:“列位大可放心,我董卓虽然出身西凉,但也不是个只知磨刀的武夫,所谓礼贤下士,解除党锢,该做的我一件都不会少做!”

    不就是拿到了好处之后,配合那些士人让出些利益吗?这等事情有什么难的!

    李儒早已为他草拟好了对应于那名册的官职。

    他升官了,其他人也应该一并开心一下对吧?

    面对这句说不上来是妥协还是威胁的话,朝臣俱是缄默。

    只有随后的一匹匹快马奔出洛阳,向四方而去。

    ……

    颍川的荀爽收到了入朝为官的诏令。

    弃官而逃的袁绍收到了封他为渤海太守的诏令。

    未至洛阳就先退走的王匡受封河内太守。

    还有……

    一封拜官诏书几经辗转,终于送到了幽州境内。

    ……

    “您往这边来。”

    门童一见那道身着皂色袷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想到先前主家的叮嘱,连忙迎了上去。

    揣手在袖的男人年约三十,眼见门童疾步而来,阔耳方面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意外。

    这可不像他前两日的做派。

    男人迈步入门,脚步抬起得快,未让那门童留意到,他脚下踩着一双方头履,而非更体面的人该穿的笏头履。

    但打眼看去,虽是衣衫简朴,仍有一番别样的气度。

    门童也不说主家着人邀请他到此是何要事,只将他接引到了会客的厅堂当中,奉来了待客的汤饮。

    幽州天寒得早,男人今早低头见井中,竟已结了一层薄冰。此刻落座后热汤下肚,方觉因袷衣夹层略薄而生出的冷意,渐渐被浸透出来的热力驱散。

    他刚搁下汤盅,忽听外头响起了一道爽朗的笑声。

    初闻脚步,还未见人,一句话已先到了:“玄德,我今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刘备知是主家到了,连忙起身,拾袖向来人作揖,“公孙兄太客气了,只是……备实不知,有何好消息可言。”

    公孙瓒哈哈一笑:“我在这右北平统兵,有好消息,当然是我先于你知道。”

    他似是刚经过了一番策马奔驰,解开皮甲,只着短衣大袑落座,侧头问道:“玄德来投奔于我,有几时了?”

    刘备道:“已有三月。”

    他因某些缘故,辞去了下密县丞的官职,转到了高唐担任高唐尉。可惜冀州境内上官空缺,吏治不严,竟使贼寇横行,高唐也被攻破了。

    刘备无处容身,只能前来投奔昔日一同求学的老友,在公孙瓒这里落脚。

    看,相比于他这个兜兜转转仍无多少人手的家伙,公孙瓒就要发达得多了。

    他早年间有岳父提携,在卢植门下进学数年后返乡,更是凭借勇武统兵破敌,步步高升,虽和边境乌桓的交手也算有胜有败,也杀出了名声。

    公孙瓒身边一众精锐骑乘高头大马,悍勇冲锋,还得了“白马义从”的名号。

    如今,这位中郎将就带着万余兵马,坐镇在右北平地界。

    身份地位差距如此悬殊,也不怪公孙瓒的门童总把他当作上门来打秋风的。

    只是今日有些奇怪。

    门童对他热络了不少,反而是一向大度待客的公孙瓒已上下打量了他数次,仿佛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门道来。

    “……原来已有三月了。”

    “公孙兄?”

    “哦!”公孙瓒摆出了说正事的仪态,“有一封加官的诏书送到了幽州。”

    刘备连道:“那确是好消息,该当恭贺公孙兄高升!”

    他听说就在今年,在渔阳起兵作乱的贼子张纯因大势已去,遁逃塞外,又被自己的门客所杀,首领被送到了幽州牧刘虞的手中。

    作为幽州长官的刘虞理当居首功,但公孙瓒也该当得到封赏才对。

    这确是一件好消息。

    虽然……这好像不必专程喊他过来说?

    公孙瓒摇头而笑:“哈哈哈哈哈玄德啊玄德,早年间我就知道你人缘极好,多得义士相随,怎么不知道你离开学舍后,还和卢公存有联系,得他青睐!这种时候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愣了吧?”

    “这升官的诏书不是给我的,而是给你的,还是封你为河东郡太守这样的要职。一并送来的,还有一封老师的亲笔书信呢。”

    刘备顿时惊得愣在了当场:“啊???”

    公孙瓒在说什么?

    他是睡醒了出门的,怎的听见了一句匪夷所思的梦话?

    刘备的惊诧全不作伪,也让公孙瓒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怎么,你居然不知道卢公的安排?”

    【作者有话说】

    公孙瓒:举报了,老师区别对待!

    秉:谁让你不姓刘!(理直气壮)

    刘备:等一下等一下!发生了什么我还完全不知道!!

    被提醒说明天上夹子,明天不能太早更新,今天也不能更太多,但是怕追更的读者不习惯改时间,明天还是继续晚上六点更新吧,不改时间啦。今天这更就字数少点了,明天保底日六。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刘备闻言苦笑:“实不瞒公孙兄,我都已有数年不曾和卢公联络了,谈何得到他的青睐。”

    更别提什么得到卢公的举荐,获得官职!

    还是什么,河东郡的太守。

    他都要被这巨大的天降馅饼给砸晕了。

    “昔年卢公在缑氏山中的学舍,往来学徒数十上百人,我彼时年少,尚不知轻重,只当在卢公门下开拓眼界、广交朋友而已,连卢公的亲传学生都算不上,更不谈心腹之说。这情况,公孙兄你也是知道的。”

    公孙瓒:“……那卢公为何有此一举啊?”

    总不能是因为刘备长得面善,他某日梦到,顿时想起了人来,于是信手送出了一个官职吧?

    刘备也答不上来。

    想到方才公孙瓒所说,他道:“可否让我一观卢公书信?”

    公孙瓒将信递了过去。

    刘备抬手欲拆,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此信随同诏书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就这样,非我所为。”公孙瓒出声解释。

    刘备凝视着装信竹筒边缘疑似脱落的漆印,回道:“不,公孙兄是磊落之人,我托庇于此,看得清清楚楚,我未曾怀疑你。我是在想,以老师地位,尚且有人敢暗窥他的信件,他在京中的处境恐怕不妙!”

    要按照这样说来,这个官职的请封另有门道。

    他心存疑虑,手上却已拆开了竹筒,取出了当中的帛书,小心地展开在了面前,再是一惊:“我何曾写过信给卢公!”

    只见那帛书的开头便道,“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

    什么尽述志向?总不能是他梦里写的信吧?

    又或者,这不过是卢公给他谋一官职的说辞?

    刘备更加糊涂,只能看下去。但这封信实在是简明扼要,让人看到最后也没能得到个解释。

    公孙瓒:“卢公如何说?”

    刘备道:“卢公说,近来收到过我的消息,知道我这几年间并未空耗,志向不改,麾下还有了些合用的人手,因董太尉有心提拔士人,委任贤才,一改此前朝堂为宦官把持的不正之风,就想到了我,请我往河东任职。只是有两件事需得注意。”

    他顿了顿,仍觉刚才那番话说出口,很是不真实。却还是往后说了下去。

    “一是,河东为京畿通往并、凉二州的枢纽,如有贼子来犯,不可懈怠。二是,河东临近之地为河内,当下正有黑山军驻守,董卓兵马已败两场,如不可胜,不得强求应战。若有余力,请将河内温县司马建公家属接出,大儿司马伯达之言,有其父之风,可多听其谏言。”

    刘备合上了书帛,“公孙兄觉得,卢公是何意思?”

    公孙瓒:“……”

    他读过书,但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些说话跟猜谜一样的家伙!

    怨不得他和刘虞也合不来呢?

    “……你就听卢公所言,抵达河东之后,问问那司马伯达是何情况吧。”

    公孙瓒思量许久,也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刘备点头称是:“也只能如此了。”

    他自黄巾乱起,在涿郡募兵,参与平定黄巾之战,随后各地辗转,都没能混出个名堂。

    这河东郡太守的官职如同一份沉沉厚礼,忽然压在了他的面前,既让他因卢公期待而欣喜,又觉一阵惶恐。

    但再如何疑惑,也得先抵河东,再见分晓!

    ……

    只是在他临行之前,幽州地界上又发生了一件,或者说是两件大事。

    刘备的任职诏书先到,但幽州这里升官的,却不只刘备一人。

    朝中皇帝旨意,或者说是方今正任太尉的董卓有令,以刘虞击退幽州叛逆之功,封为大司马,襄贲侯,同时,加封公孙瓒为奋武将军,蓟侯。

    公孙瓒先前还因刘备加官而生出的几分嫉妒,顿时被他抛在了脑后。

    甚至,他随即便在这右北平的军营之外,举办了一场庆贺的宴会。

    酒坛陈列,满桌酒肉。

    一时之间呼声震天,尽是欢愉的气氛。

    可当面如重枣的男子站在刘备身边,向他脸上看去时,却见他虽端着酒杯,眉眼间仍有纠缠不去的疑惑。

    “大哥似乎并不为公孙将军升官而高兴?”

    “不,我为他高兴,但为洛阳局势担忧。”刘备望着远处,缓缓说道。

    身边的关羽跟随他已有数年,征战间生死交托,情同兄弟,他如今骤然升官为一地太守,也不觉相处之中的规矩要有所改变。听他有问,也答得认真。

    “那大司马是何等官职?位在三公之上,却多为虚设,只为一个名分好听。董卓入京至今也只将近一月,竟已自觉能当太尉重任。而他随后的封官,看似在响应士人之召解除党锢,实则也不过是在欲盖弥彰。”

    刘虞是什么人?

    汉室宗亲,仁德之名在外。

    刘备在幽州亲眼见到,他是用怎样的怀柔手段,安抚边境的百姓,又是用怎样的恩威并施之法,与乌桓人往来。

    这样的人得到嘉奖,理所应当。

    但在董卓自领太尉后,把刘虞抬到了太尉上面的大司马名号下,却更像是在为自己的僭越举动找一块遮羞布!

    稍显理智的人都会感到异常别扭。

    关羽惊道:“若如大哥所言,这董卓岂不是一狡诈的豺狼?”

    刘备皱眉:“我一向不喜欢对人妄加揣测,可如今我认识的两名仁厚长者,一位在洛阳处境堪忧,一位在幽州被抬为标杆,以证明董卓行事正当,就不可不疑。但凡事,还是等你我到河东后再看吧。终究还是要讲一个眼见为实。”

    关羽刚想说,等抵达河东之后,他必定护卫在刘备身侧,忽被一道由远及近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二人从交谈中抬头,就见公孙瓒领着数人正向此地走来。

    他脸上未见酒气上头,带来的风里却已全是北地好酒的气味,可见喝了不少,再一开口,更显兴致高昂:“玄德!我今日升官进爵,高兴得很,看你即将远行,去河东任职,再听卢公教诲,也当送你一份临行礼物!”

    刘备拱手:“奋武将军太过客气了。”

    公孙瓒一揽他的肩膀,笑道:“别叫什么奋武将军不奋武将军的,都叫得生疏了,虽是在外人面前,还是称我一句公孙兄便是。你若在河东干出了什么名堂,或许我还要仔细经营你这一路人脉呢。来!”

    他将人带向了一边,已有数名侍从抱着箱子、牵着马立在此地。

    公孙瓒指着说道:“都说人靠衣装,你刘玄德多年坎坷仍旧心性不改,我与你相谈甚是畅快,可旁人并不知道你是何许人也,尤其是那些京畿的贵人!我以好马华服相赠,望你此去河东前程似锦!”

    刘备心中动容,连忙还礼以谢。“公孙兄——”

    “哎,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还不是说,既然已经各自升官,就收敛些脾气,别老与大司马结怨,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必多说了,”公孙瓒摆了摆手,朗声道,“玄德,既然你明日便要启程,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不谈那些烦心事,只看此刻的尽兴。

    刘备对公孙瓒这脾气也是无奈:“好,不醉不归!”

    ……

    次日,一行百余人骑乘北地骏马,向南行去。

    刘备顶着宿醉之后仍有些昏沉的视线,回头又向朝阳中的右北平看了一眼,这才调转了头,疾驰向那片未知的地方。

    ……

    确实挺未知的。

    比如说,刘秉就想不到,还能听到孙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陛下,宫中的厨子真的会做出这么奇怪的东西吗?”

    也该说是因为刘秉和他们混熟了,要不然,孙轻也不会将这种探究的话问出口。

    “我昨日问司马懿那小子,他说陛下吃不习惯我们这里的肉菜也很寻常,比如宫中有道名菜叫做羊胃脯,是把羊的胃在滚汤里煮,用末椒姜粉调味,然后暴晒成干,就成了一种特殊的肉脯。香料昂贵,咱们可弄不起。”

    孙轻目光发亮,这种过盛的好奇心,和自当日誓师之后愈发明显的忠心,让刘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不,那只是有些人的爱好。”

    反正他没听过,也不感兴趣!

    这都是些什么啊!

    黑暗料理吗?

    但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炒锅,这种神奇的羊胃脯因为取肉的部位特殊,还用了诸多昂贵的香料,会成为宫中名菜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对于他这样一个后世人来说,是完全想不出这也能叫一道菜,还是御菜……

    为了防止再有人用食物这东西来烦他,甚至暴露出他从未吃过御厨菜品这个事实,刘秉决定来个办法一劳永逸。

    呵,互联网时代里出来的人,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这所谓的羊胃脯,虽是稀罕之物,但仅有稀罕,却缺了雅致。宫中名菜之中,我唯好一口开水白崧。”

    孙轻连忙追问:“那是何物?”

    “便是用鸡、鸭、豕、瑶柱等物炖煮两个时辰以上,滤过汤汁,以鸡茸吸附油花杂质,直到汤汁清亮通透,只取汤汁,再取白崧细嫩的菜心,浸入汤汁之中,这就是开水白崧。”

    孙轻:“只取汤汁,菜名也叫白崧……那,肉呢?”

    刘秉的表情已自带了答案。

    什么肉?肉是不吃的。

    孙轻不明觉厉,大为震撼。

    刘秉拍了拍孙轻,“下次仲达再找你说这种东西,你知道该怎么回了吧?”

    孙轻连连点头:“知道了!”

    他可太知道了。

    就这么说吧,陛下的心思别乱猜,因为司马懿虽然家世尚可,但也是个“村夫”!

    “行了,知道就好。”

    刘秉瞧见张燕朝着这边走来,似要寻他,顿时意识到自己找到了抽身的机会,抬步迎了上去,问道:“是我让你打探的河东盐池的事情有眉目了?”

    张燕皱着眉:“还未,是另一桩事,需由陛下拿定主意。”

    刘秉心中一下咯噔,顿时意识到,有什么事情是比孙轻的询问更麻烦的,还发生在了眼前。

    他刚摆脱了这一边,又被另一面的问题给缠上了。

    他整顿了一番思绪,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张燕的表情有些古怪,似准备随时观察刘秉的面色,决定他的态度:“半月前,往洛阳方向打探消息的斥候来报,接连有数匹快马向关东各地而去,可惜我们没能拦截下来任何的一匹,也就不知道这其中夹带了怎样的消息。”

    “此事,我们不是已经商议过了吗?”刘秉有些奇怪,“按照仲达所说,这应当是董卓老贼为了博取名望,给各地士人加封官职。颍川荀氏八龙之一的荀慈明被征调入京,就是这个缘故。”

    “可现在有了下文!”

    张燕急急答道:“方才斥候来报,有一路兵马向河内而来,沿途百姓被告知,此人将要上任河内太守。而他不是别人,正是王匡!”

    刘秉:“……”

    这名字真是让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究竟是哪一号人物。

    原来是那个给他助攻过,一度被张燕以为是来接应他的何进大将军部将。

    结果这位仁兄听到了洛阳的变故,生怕出了什么事会让他性命不保,掉头就走,还被张燕拉踩了一通,说他绝不是“陛下”的忠臣。

    怎么又卷土重来了?

    “董卓不怕此人和他叫板?”

    张燕摇头:“姑且不说他有没有这个胆子,只说王匡此人,确有名士之称,得到此职位也在情理之中。臣只是在想董卓此举的目的……”

    刘秉这位皇帝在这里,王匡还是他舅舅的部将,董卓就一点不怕王匡懒得管董卓的委任,直接来投奔刘秉,然后把河内,变成黑山军名正言顺占据的地方吗?

    还是说,董卓早已让人收买了王匡,就等着他佯装来与刘秉接触,实则暗藏杀机,准备伺机除掉刘秉。

    反正在名义上来说,刘秉已从皇帝变成了弘农王。既然假的已被禁闭于宫中,真的也该消失,才能确保不会掀起风浪。

    那也不能怪张燕开始阴谋论,揣测董卓的毒辣!

    围坐在一起的众人听得张燕分享这消息和想法,各自面色凝重。

    唯有刘秉的凝重,不是因为王匡来意不明,而是神游天外地在想,这群人真是太能猜了。

    董卓必定到现在还不知道他这号人,更别提什么派人暗杀了。

    他说不定就只是单纯地想要王匡和张燕这两路人马打起来,给他至少除掉一路祸患。

    多么直白的用意。

    但话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

    见众人在相继的揣测后,默契地看向了他这位陛下,刘秉心中斟酌完了说辞,开口道:“何必将事情想得如此复杂呢?”

    他此刻仍旧孝服在身,更显眉目清朗,尤带一份肃杀。

    “将李邵拿下那夜,我就已经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局势危殆之下更该如此!无论王匡只是借委任之名来此与我会合,还是真接下了董卓的拉拢,意欲对我不利,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绝不能见到王匡!

    见到就要露馅了!!!

    “所以陛下是要将他解决,以防河内同时有两路兵马盘踞?”司马懿张口问道。

    但这次,他刚坦荡地说出杀人之言,又先自己将它否定了:“不对,由我们出兵不妥。王匡此人身上,毕竟有朝廷敕封的河内太守官职,张将军却只是平难中郎将,职所不在河内,擅杀太守即为叛逆!这于我们大大不利。”

    问题不在他们做出这事后的名声。反正有陛下在军中,他们行得端坐得正。

    司马懿在意的,是干出这事后所衍生出的问题。

    董卓刚刚用分饼式的授官拉拢士人,这当中总有几个看不明白局势的人,愿意替董卓老贼出兵讨伐河内。

    以他们如今的兵力,若是来一路解决一路尚且好说,若是被群起而攻之,还被董卓指为冒认陛下之名,会出大事的。

    刘秉否道:“错,不是我们出兵,而是另派一路董卓的人马,把王匡吓回去!”

    “董卓的人马……”司马懿恍然,“是了,吕布虽然战败,身上的官职可还在呢!还有那个,董卓义子的名头。若能说服他出战,要更合适得多。陛下高明!”

    刘秉哈了两声。

    这叫什么高明,这叫排除法而已。不是他们去,当然就剩下了吕布去。

    再加上,他早在想,到底要如何处理吕布的去留了……

    ……

    当又一次当当声响从监牢栅栏处响起的时候,吕布抬眸看去,竟见站在此地的不是那送饭的狱卒,而是他之前见过的那位——

    “陛下!”

    他这脱口而出的两个字顿时让隔间的张辽牙齿一酸,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对方,他这一喊,就活像是把猜测给坐实了!

    哪有这样直接把自己的老底全给掀翻的。

    可吕布显然没意识到这一点,已站起了身,目光炯炯地看向监牢之外。

    刘秉被这眼光看得后背发毛,说出的话却仍是气定神闲。

    “吕将军,我有一笔账,想要与你算上一算。”

    吕布:“……两军交锋之时杀人的账?”

    “不。”刘秉答道,“两军交锋,各有死伤,本属寻常,你不知河内情况,为董卓所诓骗,不得已进军,难道能怪你吗?并州士卒也是我大汉子民,折损于交战之中,我也心有不忍。所以我要算的,是另一笔账!”

    吕布目光一定,向前迈出两步,“那么请您说来。”

    刘秉招了招手,司马懿立刻抱着一沓文书走了过来。

    “你念给他听。”

    司马懿道:“将军在此监牢之中,一日食粟米二斤,按照粟米一石值二百二十钱计,一日约为四钱。每日食肉四斤,合算六十钱,食菜三斤,合计六钱。一日之内,吃用米粮折算七十钱。张将军所食略逊于吕将军,约为四十钱。将军麾下士卒食肉不多,每人每日十钱……”

    吕布听得头昏脑涨,万万没想到刘秉说的账还真的就是“账目”:“且慢,这是何意?”

    见刘秉示意,司马懿说道:“按照汉律,劳工每日负盐行三十里,值工价12钱,若每日只按士卒所食,可结余二钱。将军现欠餐食费用一千四百钱,只需七百日劳工便可还清。”

    吕布:“……?”

    等,等一下,这计算方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平日里吃多少,现在牢房中也是多少。怎么就落到了这个处境?

    什么叫做——“只需七百日劳工”就可还清?

    “为何要以劳工抵债!”他脱口而出,“我军中战马军资尽可……”

    “此皆为战没所得,为何还能算是你的东西。”刘秉冷声说道。

    他都已经没和吕布计较交战中的损失了,那战利品当然都是他的,尤其是那一批战马,被他吃下去了就别想让他吐出来。

    他还要努力装皇帝呢,怎么能没有骑兵。

    吕布:“……”

    他哽塞了一下,又反应了过来,继续辩驳:“不,不对,肉食昂贵,我也可捕猎抵债。”

    “笑话,有猎物在河内地界上,难道我们不会自己捕吗?”刘秉再度打断了他的话。“去岁三辅大旱,百姓饥饿,连野草都不会放过,猎物又有多少?”

    这话一出,吕布顿时就被问倒了。

    可这两年的劳工欠债压在他头上,对他来说简直像是天降卖身契!偏偏他现在仍为阶下囚,也说不出什么欠债不还的话来。

    张辽轻声咳嗽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臂膀,暗示吕布。

    吕布顿时反应了过来优势所在,重新开口,为自己再争一争:“但陛下以好吃好喝供给于我,难道不是希望我能弃暗投明,为您所用吗?布虽惜败于黑山军,仍有一身武力,可为陛下效力。”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一个冷静的声音从监牢之外传来。

    “董卓入京,我于张将军护持之下起事的时候,你不在。我与众人誓师于渡口,遥祭太后之时,你也不在。我领众人垦地开荒,寻访盐田,安抚民心之时,你在这监牢中吃用不减。若连这世间大势都看不分明,徒有勇武,我要你何用!”

    吕布傻眼了。

    在刘秉咄咄逼人的指责面前,他甚至忘了自己下一句该当如何回应。

    他自长成这个孔武有力的样子到如今,还从未有过一次,被人说得这般一无是处!

    但突然间,又有一种冲动涌上了心头,令他急切地叩首回道:“那就恳请陛下给我一个机会,我必能证明我吕布的价值!”

    ……

    “证明他不用七百天就能挣来一千四百钱吗……噗。”司马懿从囚牢中走出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他一见孙轻就道:“你看,我就说陛下在熬鹰吧。”

    孙轻对此啧啧称奇:“陛下是不是在熬鹰我不知道——”

    他只知道,王匡要有麻烦了。

    大麻烦!

    【作者有话说】

    吕·一无是处·布:……

    刘备你能不能早点到,我觉得现在出场的人里就你最靠谱。

    我要努力日六!如果写不到六千的话会尽量到五千。

    然后做一个补充说明,接下来本文提到的斤,不是男主的心理活动的话,会是“汉斤”,不是现代的斤,差不多就是现在斤的一半,所以不要说xx怎么吃这么多。我有按计算器(严谨.jpg)。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等一下,这谁的剧本?◎

    看看吧。

    吕布已踌躇满志地重新披上了铠甲。

    多日屈居囚牢之中,肉食却未少吃,正是需要活动筋骨,与敌军大战一场的时候。

    见张燕着人来将他的画戟送回,吕布提臂一抬,望着面前松一口气的小卒,便是哈哈大笑:“这分量又有何难!要在战场上运转自如,何止要抬得起它!”

    他转头向张辽道:“文远且放心,待此战应付过来,向陛下证明了我等的本事,自能将你从囚牢中救出。”

    张辽有点不想说话:“……”

    刘秉到底是不是陛下,他在如今也无一个真正的定论,只知对方能将黑山军收服至今日这样服帖,又能得温县名门子弟相助,确为龙章凤姿之辈。

    但看吕布这般一头热地“弃暗投明”,被人骗完了身家还要卖力征讨,总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可今时处境之下,张辽也只能说一句话了:“将军此去当心。”

    吕布道:“自然,不会再被此等伎俩诓骗了!”

    这话,可能不是说给张辽听的。

    “他是说给你听的。”刘秉望着吕布带兵出城的背影,向张燕说道。

    张燕仍是那身精干的打扮,比起披挂负甲的吕布,更像一位山林之中的猎手。但面对这份挑衅,他回答的语气也不见有多客气:“那他只会掉进其他陷阱里。捕猎的人都知道,抓猎物也得换着手段来。”

    刘秉:“……”

    这比喻吧,怄气的成分不少,却是话糙理不糙。

    他笑了笑:“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设置陷阱没多大的用处。”

    张燕刚要开口,就听刘秉从容补了一句:“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在说王匡。”

    ……

    那“河内太守”王匡自重回河内郡地界时,便盘算起了两件事。

    一件,是要巩固自己在河内的地位。

    他的这个太守位置,来自于董卓向士人的妥协,来自于皇帝的诏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名正言顺的。但他的前任上司毕竟是何进,而何进的外甥还被董卓废掉了皇帝的位置。他非但没有直接了当地表达出对董卓的兴师问罪,反而接下了董卓提议的封官,就很不妥。

    大大不妥!

    毕竟,士人气节重于性命,也是一个评判名士的标准。

    但他既已接了这官职,就只能接着干下去。

    要说如何立威,他照本宣科地找到了一个标杆。

    曹操嘛!

    这老熟人做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一到任上,就造出了十多根五色大棒,悬挂在衙门边上,谁若犯法,就用棒来打,连十常侍的亲戚都没逃过去。别管他后来是不是因此开罪人,被调任降职了,就说他这举动过后,士人阶层里是不是对他少了几声“阉竖之后”的称呼,夸他曹操有几分气节?

    他也跟着学!

    他已吩咐了手下人,一到前方的县城,就潜伏在人群当中,只要发现有人犯罪,就把他们抓进牢房,严加惩戒。但他又觉做事不可做绝,不如再加一条,这些人也可以拿出钱财或者物资抵罪,来充实他的军备。(1)

    谁让这河内地界上,让人头疼的,不止立威一件事。

    他在到任之前就已听说了,黑山贼还驻扎在河内呢,现在已霸占了从温县到野王县的一带,连董卓都拿他们没办法。

    万一他们看王匡这边军械充裕,出兵来劫掠呢?

    还是得先对他们增设防备才好!

    在设防这件事上,王匡还是很有信心的,不为别的,就为他手底下有五百箭术高超的弓手,都是他在老家泰山县精挑细选出来的。

    黑山贼再如何狡诈又如何?

    乱箭之下,能破这城关吗?

    他再沿河,驻扎于汲、共二县,前有河流为屏,后有二县互为犄角,更能立足于此,不怕黑山贼来犯。

    待他在河内彻底站稳脚跟……

    “一堆没用的花招。”

    吕布眯着眼睛,端详着远处的情形,却只得出了这一个结论。

    花里胡哨,这样那样的搞这么多,还不是个不通兵事的所谓“名士”,就差没把最大的破绽摆在他吕布的脸上。

    他既要立威,又要什么两面策应,却无一个合用的副将,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亲自带人往返于两城之间。

    而他带着的这一队人马,呵。

    “要用来给别人看他的太守架子也就算了,要给我吕布看?”

    简直是个笑话。

    陛下又没让他非要单枪匹马作战,以证明自己的武力,而是调拨了三百并州军归还于他。这三百人如他一般,此前虽是囚徒,却并未短了吃喝,愿意帮忙协助百姓搬迁入城,协助黑山军中妇孺老幼从太行山中营地接应入河内的,还能多分到两口肉食,此刻仍是精神抖擞的面貌。

    打他一个王匡,简直绰绰有余。

    “报——”一名穿着褐色短打的斥候从远处奔来。

    若不动起来,几乎要与秋日的田野融为一体。

    吕布的眼神顿利,“说。”

    “王匡从汲县出兵了。”

    “我们走!”吕布翻身上马。

    囚牢之中被人逼问到险些怀疑自己的窘迫,已再难从他脸上看到,只剩下了一种原野之上捕猎者出动的势在必得。

    奔马如雷鸣,在略有昏沉的天色下震响。

    当王匡的亲随察觉到异样,预备迎敌还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吕布悍然当先,杀入敌军之中,惊得王匡焦急地拉拽着缰绳,试图控制住狂躁欲退的马匹。

    眼见那不知何等来路的莽夫以一敌三,还接连将他的部从斩落马下,王匡惊得连“我是朝廷命官”都忘记喊了。他一边指挥着身边的扈从,试图阻拦住吕布和他身边精锐的脚步,一边已在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

    吕布眼光一扫,便发觉了那敌军当中的异类,染血的画戟横空一扫,点出了一条道路,“随我擒获此贼!”

    王匡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撤。

    贼寇汹汹而来,他需得退入城中,才能和敌周旋!

    可也就是在他转身跑路的刹那,一支三石弓中发出的利箭穿云破月而来。

    “砰”的一声弦振犹在耳边。

    箭已追上了王匡的亡命逃窜,精准无误地自后方贯穿了他的咽喉。

    吕布冷然的目光望着前方,眼看那道身影滚落下马,只抽搐了两下就没了动静。

    再看周围,那些王匡的士卒已尽数傻了眼,提着兵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他不耐烦地皱眉:“还不弃械投降?”

    人群之中有片刻的安静。

    但突然之间,又变成了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是那些刀剑被人匆匆掷地,发出的声音。

    吕布顶了顶牙关,很觉王匡愚蠢。“好好做个俘虏,打开两城,或许还能留你一命,怎么就非要找死呢?”

    但他这人,杀起上司丁原来尚且没有什么包袱,杀个王匡,更不会有负罪感。

    不仅没有,他还顺手就剁了这家伙的脑袋,拎去那汲、共二县叫门去了。

    当吕布再度回到野王县向刘秉回报的时候,他身后已多出了五百精锐的弓手,以及三百多由王匡在这两县募招来的士卒。

    加上他带去的人马,拼拼凑凑,竟又是一支千人的队伍。

    吕布抱拳请罪:“臣不负陛下所托,已将王匡驱逐,只是此人不幸,丧命于我手,不知他这一颗人头,又要罚钱多少?”

    刘秉袖中的手一抖,很想问问吕布,他早年间是如何当上主簿的。

    既然人已杀了,就不必再用“驱逐”二字了吧。

    但在对上吕布双眼,瞧见其中跳动的野心之时,不知为何,他这片刻的心乱,又以极快的速度镇压了回去。

    自吕布看来,白面俊俏却神色肃然的青年垂眸,认真地在他那双握住画戟的手上扫过,仿佛是在权衡,这双曾经杀死上级的手,到底能否扛起助他兴复汉室的大旗。

    “王匡死不足惜,若按你所说,他在两县立威敛财,迟早也要为祸一方,不若趁早杀之!你又有何罪。”

    “但要翻清旧账,还需你吕奉先再做一件事。”

    刘秉伸手,托住了吕布的拳头,似在邀他起身说话。

    吕布也不客套,径直站起,“请陛下明言。”

    “此事,我只提供了个方向,但张将军给了个完整的建议,我看可行。”

    “这……”吕布一听张燕二字就想拒绝。

    却被刘秉抢先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听我说完。张将军说,他这叫俗人有俗人的头脑,我却觉得,这叫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再准确一点说,那叫——

    不是刘秉自谦,实在是,论起缺德,他真比不过天赋型选手!

    可听在吕布耳中,却成了另外的一个意思。

    何为“妙招也不过在一念之间”?

    还不就是张燕看到了他得胜的情况,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能和他媲美的妙招吗?但陛下觉得,妙招人人都能想,他吕布将来也不例外!

    大不了,下一次他再找回场子来。

    张辽刚被从牢中接出,就被吕布迎面递来了一封信:“文远,你且帮我看看那,这封信,还有没有要润色的地方。”

    张辽一目十行地扫过,表情微妙:“……这信,威力甚大啊。”

    还有什么好润色的,光靠着内容就够让人生气了。

    收到信的人一定会觉得很惊喜的。

    何况,这还是一封由吕布寄给董卓的信。

    ……

    “义父在上——”

    董卓拿着信的手一个哆嗦。

    送信的信使就站在堂上,一脸泰然,或者说是期待地看着他。

    表情是不是有意装出来的姑且两说,这心大的模样活脱脱就像吕布站在了他的面前,配合信上的“义父”二字,何止是翻倍的杀伤力。

    他都已经不想管这个被人俘获的没用干儿子了,怎么还能收到他的来信?

    总不能是他又脱困了吧?

    董卓抱着这样的怀疑继续向下看,只见吕布在信中写道,黑山军中戍防不严,让他找到了寻机脱逃的机会,不仅自己走脱,还带走了二百军中弟兄。

    “要这么说……这小子还不算一无是处。”董卓心中暗道。

    若是吕布并未记恨他没派兵救援之事,仍愿为他效力,那他的凉州军中,也能空出个位置来,留给这位悍勇的武将。

    可他这一闪而过的想法还只是个雏形,笑容就已经凝固在了脸上。

    信中紧随其后的内容是:

    我吕布好不容易逃出来,还有这二百兵马傍身,总得想办法向黑山贼讨债,再不济也得撤回洛阳,向义父复命。

    可贼党把持渡口,于沿河北部建立数处岗哨,折返洛阳不易。

    要么伺机夜袭,从黑山军中将剩余的并州兵卒救出,要么另起一路兵马,用以傍身。

    嘿,你说巧不巧,打河内县的东边,还真来了一路兵马,领头的还是个废物。他吕布毫不犹豫,就把领头的打死了,把兵马弄到了自己手里。

    听说这被打死的人叫做王匡,以前是何进大将军的部将,跟义父有矛盾,知道这事后他更放心了。义父莫气,我帮您报仇了。

    但他之前因不够谨慎,败在了黑山贼的手里,现在也不想轻举妄动,又让这路新得的精兵折进去了,恳请义父不吝,给他一点支援。

    董卓的牙齿磨了又磨,咬了又咬,终于还是忍不住拍案而起,爆发出了一声怒吼:“混账东西!”

    吕布他被人俘虏了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干出这样的蠢事来。

    那邀功的语气,非但没让人觉得欣慰,反而有一阵无名火库库地往上冒。

    这种无赖的言辞,更是让董卓大为光火。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太尉,我们将军……”

    董卓愤怒地一把将信揉成了一团,向前两步,指着那信使便下令:“来人,将他给我拖出去——”

    “太尉!”李儒急声打断了他的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让刚被人按倒的信使重新被松开,随后退了出去。

    他捡起了一旁的求援信,扫了两眼,顿时明白董卓为何如此光火,但他又即刻意识到,自己刚才做的拦阻决定,并没有出错!

    这个时候,杀了吕布派来的信使,只会让局面变得更糟糕。

    他转头,就见董卓已恼怒地坐了回去,愤然开口:“你拦我做什么,你也不看看吕布这厮干了什么!他杀了王匡,还搞得好像是为了我才杀了王匡!”

    王匡的官职是他同意敕封的,是为了对外表现他的不计前仇。

    可现在王匡死了,还是被他曾经认下的义子杀死的,别人会如何看这件事?

    只会觉得是他董卓在借助吕布的手,铲除掉一个政敌!还有一个手握兵马、确实有些影响力的政敌。

    他本打算让王匡和黑山贼狗咬狗,解决他的麻烦,却被吕布的横插一脚,变成了脏水泼在自己的身上。

    就算他的第一反应是,吕布的这次动手,难保不是和黑山军结盟所为,吕布也只是被黑山军推出来顶锅的,可就冲着这句“义父在上”,他也解释不清楚啊。

    “太尉息怒。”

    “息怒?息不了这个怒!”董卓气得牙疼,“我之前也没收过义子,怎么没人告诉我,如果义子被敌军俘虏了,还要记得断绝关系?”

    这不,忘记断绝后患了,还要遇到这样的麻烦。

    李儒:“……”

    呃,别说董卓不知道了,他也不知道啊。又没人认他当义父。

    董卓侧头而问:“你刚才不让我杀那信使,那你告诉我,要如何处理吕布?”

    放着不管,就是默认,对他出兵吧,还真让他名正言顺和黑山军联手了,一兴兵就要讨伐两路人马。

    说是进退两难也不为过。

    他反正是想不出办法来了,让李儒来想吧。

    李儒沉吟片刻,又忽然神色一变:“要如何解决此事,稍后我再仔细斟酌,现在要解决的,还有另外一桩事情。唉——您怎么这么糊涂!”

    “您对御史有积年旧怨,寻个理由将他贬官就是了,为何要用他忘了解除佩剑为由,直接将人活生生打死?”

    他一听消息就匆忙赶来了,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董卓漫不经心:“打死就打死了,区区一个御史扰龙宗,能掀起什么风浪。他这一死,京城里想乱说话的人都最好掂量掂量,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说话的本事。他们也最好别觉得,几条无关痛痒的弹劾送到现在这个小皇帝面前,就能把我从太尉的位置上拉下去。”

    比起御史扰龙宗被他打死,当然还是吕布这件事要如何解决更重要。

    李儒嘴角动了动,又问:“那您又为何要趁着何太后的遗体下葬之时,擅自开启文陵,把先帝墓中的珍宝全给取了出来?”

    董卓:“不是你说的吗?让我搞搞清楚,什么叫做恩威并施的威,不要总觉得这里是凉州,能随便放纵士卒在洛阳城中劫掠,现在徐荣他们到了,也无需日日让士卒夜半出城、清晨折返,那好啊,不抢这些洛阳人,咱们的钱财从何处来?活人不抢,那就抢死人,多简单的道理。”

    董卓不欲再和李儒在这等“小事”上纠缠。

    一见他哑口无言,董卓一把抄起了手边的佩剑,重新站了起来,准备追出去把那个信使给砍了,但刚到庭院之中,就见一名男子在侍从的接引下向此地走来。

    董卓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孟德啊,我竟忘了,今日我邀你过府一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全给凑到了今天,竟让我险些忘了。”

    来人不是曹操,又是谁。

    但面对董卓的热情,曹操表面镇定,心中却一阵凛然。

    庭院之中仍有血气,尤其是其中数片方砖之上,血色仍新,恐怕得死了人,才能有这样的血红一片。也不知董卓是又杀了什么人!

    再看董卓的脖颈,曹操更是眼神一震。

    要是他未曾看错的话,董太尉他脖子上挂着的那一串碧珠,乃是先帝的陪葬品!那此物为何不在文陵之中,而在董卓的脖子上!

    他笑哈哈地向董卓问好,心中却已接连闪过了数个想法。

    忽听董卓说道:“孟德啊,我与你说句实话,这偌大一个洛阳,异类总是更难立足的,否则以你这样的本事,何至于只在西园八校中当那区区一个典军校尉呢?”

    曹操故作谦恭,试探道:“太尉的意思是?”

    董卓道:“上次我已让人来问过你了,想让你做个骁骑校尉,正好现在又急缺一路领兵的将军,这个问题你还是尽早给我答复的好。”

    曹操抱拳便道:“不必尽早了,今日我就能给太尉答复。这个骁骑校尉的位置,若承蒙太尉不弃,我明日便可上任。”

    董卓眼神一亮,竟忘记了自己本要提剑去砍那信使的,先前的心情也已因曹操的答复而由怒转喜。“好,好!我就喜欢你这样识时务的人才。走,你我入堂小酌两杯!”

    但他是高兴了,竟未留意到,曹操表面从容不迫,实则坐立难安。

    尤其是听到董卓说起打死扰龙宗、开启文陵夺宝一事,他更是将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董卓刚让人将他送到府门外,他就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匆匆而行。

    别人只当他是要回去自己的府邸,却不知曹操此刻是要出城,逃难去了!

    他当然得走!

    董卓如此行事,天下必乱。

    当董卓的骁骑校尉,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可偏偏董卓对于不予合作的人,已摆出了就地打死的阵仗,他若拒绝,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那他为何不学一学袁绍,干脆辞官而走,直接回到兖州去。

    只是他不敢停留,生怕董卓将方才酒会上的交谈告知身边的智囊,让对方察觉出他的意思,竟只能孤身上路,留了小夫人和年仅两岁的幼子在京中。

    他行到了城郊数里之外,看到后方巍峨的洛阳城已在暮色中变成了一道模糊的轮廓,方才寻到了一位樵夫,给了他数枚钱币,请他将一封信带往洛阳。

    又防信被人截获,他心中急转,便将这撕下衣袍所成的信换了一面,写下了一封给司马防的简讯,让樵夫带到司马防府上。

    做完了这一切,曹操头也不回地奔赴兖州而去。

    却不知此刻他的府上,早已乱成了一团。

    原本曹操日暮未归,在府中众人看来并不算是什么要事,偏偏有个名叫袁术的家伙是曹操的好友,着急忙慌地让人来报,说董卓府上今日出了血案,不知曹操有无归来。

    曹操——他还真没回来!

    一时之间府上呼声四起。

    这府上门客扈从之中有数人当即出门,去寻曹操的踪迹,却没从他平日去的酒馆客舍中找到他,仿佛是坐实了袁术让人送来的猜测,曹操.他可能被董卓打死了!

    “慌什么!”容貌昳丽的女子怒视着院中奔走的众人,瞧见他们身上的包袱,更是沉下了面色,“曹公的生死安危还未可知,不过是今日没有回来而已,你们就要各自散去,唯恐祸及自己,争相逃窜,等他回来了,又有什么面目来见他!”(2)

    卞夫人虽是歌女出身,但此刻容色肃然,竟也吓住了慌乱的府兵,“若是大祸真已临头,那就和曹公同生共死,又如何呢?”

    她刚说到这里,忽见院门被人推出了一条缝隙,一个陌生的面孔探了进来,随后便是一位长者的脸。

    卞夫人连忙收回了怒容,疾步迎了上去:“司马公怎么在此时到访?”

    司马防喘了口气,把那封“信”递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劳烦卞夫人即刻收拾行装,带上孟德幼子随我走。”

    “曹孟德为避董贼之祸,往东而逃了,你们不便追在后面,反而会被董贼所获,即刻带着我的信撤向河内,投奔温县去避祸。”

    卞夫人已从司马防的言辞中,听出了局势的危急,再匆匆看了一眼书信,更不敢犹豫,当即答道:“好,我听您的!”

    ……

    但这场撤离,并没有她和司马防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渡河抵达河内的时候,因绕了远路,正遇上了一队冀州方向来的流民,险些被难民当作富户给劫掠了。

    幸而,那群护卫在离开洛阳前被她骂了一顿,又知道曹操未死,与敌方周旋良久,拖延了时间,随后又得了一位持枪的年轻人出手相助,终于解困突围,在数日后抵达了温县,而后转徙来到了野王县。

    ……

    “你说,你写信去邀请的人,叫做赵云?”刘秉惊得直接跳了起来,好悬没回过神来,若非按捺住了脚步,险些被人看出那片刻的失态。

    可还没等他从这个消息中缓过神来,就听到了和赵谦同来的司马朗说道:“不,不只是这赵云前来投奔,门外还有一队人,也需陛下决断去留。”

    “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曹孟德的家眷带着我父亲的信函抵达,路遇流寇,幸而有赵云护送……”

    刘秉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且慢,他是不是耳背了?刚才听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秉:等一下,让我捋捋,这算怎么个事儿?

    赵云带着卞夫人和曹丕来投奔我???这是谁的剧本?

    曹操:……

    标注1:《三国志·魏书·和常杨杜赵裴传》

    太守王匡起兵讨董卓,遣诸生於属县微伺吏民罪负,便收之,考责钱谷赎罪,稽迟则夷灭宗族,以崇威严。

    标注2:《三国志·魏书·后妃传》

    及董卓为乱,太.祖微服东出避难。袁术传太.祖凶问,时太.祖左右至洛者皆欲归,后止之曰:“曹君吉凶未可知,今日还家,明日若在,何面目复相见也?正使祸至,共死何苦!”遂从后言。太.祖闻而善之。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真正的第一个目标◎

    “陛下何以失态?”司马朗出声问询。

    刘秉猛地用藏在袖中的手掐了一下自己,强迫自己聚拢了神思。

    作为皇帝,还是一个只在洛阳城中生活的皇帝,根本不该因为听到赵云的名字而失态,更不应该被“赵云将曹操的家人护送到这里”的消息惊掉了下巴。

    他要让自己的身份完美无缺,绝不招来别人的怀疑,就不该一惊一乍。

    很正常,这都很正常。他在心中想道。

    在汉末这种挖一铲子就能挖出一个名士的地方,很正常……

    不不不,这明明一点也不正常啊!

    刘秉心中种种想法打架,面上却只皱起了眉:“你说,因董贼所迫,典军校尉的家眷到此,那他呢?身为西园八校校尉之一,他在何处?”

    司马朗答道:“他已遁逃出京,往兖州方向去了。”

    刘秉轻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在庆幸曹操有幸于董卓手中逃出生天。

    可还未等这口气舒展多久,他又沉下了脸色:“袁绍逃亡出京,还能说是因为无法接受董卓废立天子,曹操在此时离京,又是何故?”

    司马朗一惊:“是了,京师洛阳之地,必然又有其他变故……”

    “走!你我出去看看。”

    刘秉这话一出,顺着先前站起的动作直接向外走去,故作无意地又问起了来人的身份。

    “伯达,我还有一事想不太通,曹操逃离京师,怎不携家人同行?倘无你父亲指示方向,为董贼所获,岂不是要丧妻丧子了?”

    司马朗答道:“陛下有所不知,曹孟德起复入京时,并未携妻子同行,而是将他们留在了豫州老宅,在洛阳陪同的是一名姓卞的妾室。此次曹孟德外逃,这位小夫人颇有胆魄,喝住了想要奔逃四散的家仆,抱着不足两岁的幼子曹丕启程来此。”

    哦,原来是卞夫人和曹丕……

    等等,曹丕?

    想到自己身边随行之人复姓司马,刘秉的脸色有片刻的微妙。

    但来不及多想这样的“巧合”,他便已飞快盘算起了该当如何应对到来的两人。

    早前,他令孙轻前去给司马防送信,本是为了打消司马朗司马懿兄弟的疑虑,免于和袁绍见面,谁知道在两边都打着哑谜的说话方式下,他这个皇帝的身份还当得更稳当了。

    这新抵达河内的一众人等,只怕很快就会收到“皇帝在这里”的消息。

    但,必然不是人人都和吕布一套想法。

    万一新来的太清醒,发觉了端倪,反而会让原本已经相信的人重新怀疑起来,这就对刘秉来说大大不利。

    不能每次都指望着,依靠前人的错误认知糊弄过关。

    赵云和卞夫人的到访,固然是一个天大的机遇,是他这落魄的汉家天子招募贤才意思传递下去后的第一批访客,却也是一个天大的危机。

    再想到,卞夫人的后面还有一个当世枭雄曹操,他就更不可掉以轻心!

    刘秉脚步匆匆,神色略显迫切,心中则慢慢有了一个模糊的想法。别人来说,难免有瑕,不如由他自己来加深这个印象……

    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办了。

    ……

    此刻的会客厅堂之上。

    赵云正襟危坐,手边放着那杆长枪。

    年纪二十出头的青年衣着不显,但眉目清朗,气度中正,此刻虽处堂上,也是臂膀微曲,仍是一副戒备之中的模样,一看便知并非寻常武将。

    同在此地的卞夫人一行,更是可以得出这个定论。

    当日流民如匪寇蜂拥而来,正是赵云策马持枪而来,架开了这场乱斗,将他们救援了出来,而后将他们护送来此。

    沿途之中,这年轻人不仅不多言相问,也不挟恩图报,竟不似一位小将,而更似一位的游侠。

    见屋中的气氛略显沉闷,卞夫人低声开口:“先前听赵义士说,您是来此见一见同宗的?”

    赵云“嗯”了一声,脸上隐有几分让人看不懂的纠结,仿佛有什么令人困扰的问题还未能得到解决。

    卞夫人不解其意,只出声追问:“那不知在此地可有谋生之所?若义士不弃,我家主君处也可……”

    “劳烦诸位久等!”

    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先声夺人之中,打断了卞夫人的话。

    她连忙止住了声音。

    可当来人先一步向她走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飘过了一缕尴尬之色。

    挖墙脚挖到别人面前了,似是很不应当。偏她跟随曹操日久,无比清楚地知道,若是赵云这样有本事的小将军到了曹公面前,必定会令他欣赏有加。

    那也不能怪她有此一问。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身着士人常服,内衬隐见孝色的青年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行到了她的面前,像是有片刻的犹豫,仍是面色一正,朝着她拱手,行了一个简单的礼节。

    “我……有几句话,想请夫人如实回答,不吝告知。”

    卞夫人一惊,连忙起身。

    她被来人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出身歌乐之家,本无甚地位可言。便是那日呵斥府上众人,都已是局势危殆之际的被迫之举,怎敢劳烦旁人以礼相待。

    可更奇怪的是,当她惊诧起身之际,瞧见先前见过一面的司马朗惊得瞪圆了眼睛,仿佛这行礼之举中,最受到惊吓的还不是卞夫人,而是司马朗!

    刘秉却不曾对后方那道愕然的目光做出回应,仍看着面前的女子,急于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多日奔逃,辗转亡命的旅程,让卞夫人的脸色略显苍白。

    她定了定心神,强作镇定地回道:“郎君想知道何事?”

    真是奇怪了,按照司马防所说,他的两个儿子都在黑山军中,为对方出谋划策,军中有一贵人宗室,当是卢植学生刘备。可眼前之人太过年轻,对不上司马防在临行时告知她的消息,也不知是何等人物,能让司马朗如此慎重对待。

    而另一边,赵云隐有察觉,刘秉入堂之时,曾短暂地往他身上投去一眼,露出了不加掩饰的欣赏,随后便已转开了目光,为正事相询于卞夫人。

    就只剩下了他继续打量着赵谦信中所说的“天下第一等贵人”。

    听到刘秉问道:“敢问夫人,近来洛阳城中可有要闻?”

    司马朗皱了皱眉。以他所想,这好像并不是一句有必要屈尊行礼以问的问题。

    河内毗邻洛阳,并未与之彻底断绝音讯。朝堂之事种种,也有风闻抵达河内,能让陛下知道内情。没必要专门向一位妾室请教。

    卞夫人开口所说,也果然是一句几日前他们就收到的消息。“若说最大的事,不算改立天子,就是党锢案平反之事。董卓自领太尉之后,由黄子琰任司徒,杨公杨文先为司空,携鈇锧上朝堂请奏天子,为两次党锢之祸中蒙冤受难的党人平叛。”

    所谓携鈇锧,就是拿着当年的刑具上朝堂,让小皇帝刘协给出一个公允的定论,听起来都不像是去追诉公义的,而是去恫吓天子的。但在董卓废立天子、毒杀太后的暴行之下,这出朝堂请奏竟也能算得上是文化人所为。

    刘秉颔首,随即问道:“曹孟德是如何评价此事的?与他相交多时的袁术袁公路又是如何评价此事的?董卓府上,近来还多了哪几位门客?”

    卞夫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刘秉,不知他这接连三问意欲何为。

    司马朗却是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为何要抛给卞夫人。

    是,是了!还有什么答案,会比一位官员的枕边人更为真实呢?

    眼见卞夫人迟疑不言,司马朗抢白道:“愣着做什么,陛下问你话呢!”

    “啊……”卞夫人眼神一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却见面前的青年浑然没因这句身份的解说而有所异样,依然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可这深沉之中,在眸光里,又分明带着一种摇荡的希冀。

    仓促之间,她也来不及去细想这陛下二字从何而来,只能答道:“主君曾说,董卓身边有高人谋划,答应此举,看似是董卓妥协,实则是他利用别人的目的,达成了自己的野心。袁公路他……”

    想到曹操明明没死,这袁术非要上门来谎报一句,把府中众人吓得魂不守舍,卞夫人本想给他遮掩两句,现在也变成了如实相告:“他说,士人解除党锢,他那好兄长自此更要扶摇而上,前程似锦,换个皇帝跟他们没多大的关系,可惜当年董卓还要看他袁氏的脸色,现在却是他们要去求着董卓兑现承诺。”

    “至于董卓府上多了哪些门客?妾所知不多,只知荀慈明已被征调入朝,昔日何大将军府上的府掾何伯求、郑公业等人,都已成为董卓的幕僚,洛京名士蔡邕蔡伯喈更是频频出入太尉府,任职太尉祭酒。”

    刘秉的面上已笼罩了一层阴云,他费力地舒张开了已握紧的拳头,让自己几乎紧绷的声音重新趋于和缓:“那么敢问,曹孟德又为何要离开洛阳?”

    “他不能不走!”卞夫人脱口而出。“董卓因一己私怨,竟于宅中将御史直接杖杀,还偷盗了先帝的陵墓,毫无为人臣子之象,主君何敢做此等凶徒的臂膀助力,只能离京遁逃!”

    她袖中仍攥着曹操通过司马防送来的那封“信”,将话说得无比笃定。

    若是眼前这位被司马朗称为“陛下”的人不信,她也能将此信展出。

    却见对方不知被哪一句话击中,忽然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司马朗急急上前,扶住了对方。

    听到一句句话从刘秉的齿缝中挤了出来:“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好一个不敢做此凶徒之臂膀!连曹操这等被士人骂为阉宦之后的都知道,怎么有些自诩书以车载、文以斗量的人,就是不明白呢!他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偷盗,难道真会将这世上秩序放在眼中,要做我汉室的太尉,做一个因清君侧而入朝的忠臣吗?”

    “陛下……”

    刘秉忽然抬高了音调,怒火中烧,打断了司马朗刚要出口的劝慰:“四世三公之家,一个姓杨,一个姓袁,后面那个,就是引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还在这里说什么族中长子嫡孙将要扶摇直上,连现在的九卿位置都不满足。前面那个,干脆带着刑具陪同董卓入朝,威逼刘协,又是什么意思?还有那蔡邕!”

    “伯达,”刘秉颤声而问,抓住了司马朗的臂膀,“我曾经和你说过,我不想怀疑士人的忠心,但你告诉我,卢公为国事危亡而卧薪尝胆,他蔡邕不过一个整理经文不涉朝堂的大儒,为何要频频出入董贼府邸?是他觉得自己可以琴中藏剑,行刺董卓吗!”

    司马朗:“……”

    蔡邕应该没有这个本事。按照他从父亲这里听来的对蔡邕的评价,这位可能就是单纯没什么政治上的立场,看到董卓对他态度友善,顿时将人引为知己,然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可这个解释说出在陛下面前,又和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呢?

    刘秉已一把推开了他,走出了屋子,以手扶额,抵着庭中的那棵大树。

    青年的面庞朝着这棵虬劲茂盛的大树,让人难以在此时看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近来因习武而坚实不少的肩膀,有刹那的颤抖。

    以至于司马朗也无法形容,自己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到底是何种心情。

    士人绝不是完人,也有着比寻常黔首还要炽烈的欲望,想要掌握着一份不会被轻易夺走的利益。那么,在董卓表露出的合作态度面前,一个个躬身屈服,就一点也不让人奇怪。

    但当他站在洛阳之外的地方,追随于眼前这位陛下而行,又应当比京中士人看得更为分明。他们沉浸于解除党锢的欢乐之中时,董卓的刀早已举起在他们头顶了!

    而大汉的希望,只怕仍然落在这位改名的“前皇帝”身上。

    “陛下……”

    孙轻和司马懿蹲在窗下,本是想听听那新来的赵云是何许人也,现在却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些什么。

    孙轻哈了两声,试图拉动一下沉闷的气氛:“其实也不用这么悲观,那些士人靠不住,这不是还有我们吗?”

    董卓老贼派出来的人都败在他们手里了,还不能说明他们的本事吗?

    本事大得很!

    就算陛下没有洛阳的士人作为内应,又遭到了那么一次两次的打击,这不是还有他们这些人在身边拥戴吗?

    “你说得对,”司马懿低声答道,“陛下只有我们了,那我们这元从功臣的位置才更牢固,是不是?”

    孙轻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

    唉,按照京中的情况来看,陛下确实只有他们了啊。

    那些投靠于董卓的士人,把他们想的坏一点,何止是做不得陛下重回帝位的助力,说不定还是一块块绊脚石呢。

    再想得坏一些,有个假的皇帝在京中,他们会不会干脆将陛下打为冒认的!

    嘶——

    他刚要回话,又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只因他看见,刘秉已平复了因噩耗而带来的战栗,虽然仍有几分情绪宣泄的痕迹,乍看起来也已是气度从容的模样。

    他走回到了卞夫人的面前,开口道:“多谢夫人解惑,请暂且安心在此地住下,若有曹孟德消息自兖州传来,我便让人护送你们母子,前去与他会合。”

    卞夫人方才还疑惑为何司马朗对他有陛下之称,但见他只悲痛压抑了一瞬,就已从中挣脱了出来,又暗暗在心中一阵敬畏。

    眼下她确实没有更好的去处,点头答应了下来。

    不妨再在此地观察一阵,也好在回到曹公身边后,将此间情形告知于他。

    她抬眼去看,就见决定了卞夫人母子去留后,刘秉走到了赵云的面前。

    正面对上这年轻人,刘秉心中不住地称奇,只觉赵云虽不如吕布张辽这等并州将领雄壮,却已如一杆运转自如的长枪,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锐气。

    而这一次,他未如同先前为求答案而来一般,向赵云作礼,只是看着他道:“可否请壮士随我走两步。”

    赵云并未犹豫,抬步就跟上了刘秉。

    刚走出此地不久,他就听到了前方的声音率先打破了沉寂:“壮士是冀州人,而当年的黄巾起事根据地就在冀州,朕麾下的张将军就是出自此间,为何你当年不与他们同行?”

    刘秉并未回头止步,也就并未看到,面对这样一个“漫不经心”的发问,赵云的脸上表情接连变化。

    刘秉那一个出口的“朕”字,更是比这个问题本身,还要让人猝不及防。

    饶是赵谦在邀他来此的书信中,已做了几句铺垫,也提及黑山军是因这位贵人才与往日行事不同,让他亲眼目睹后再做决定,赵云也未曾想到,他到这儿后,遇到的会是这样的情形!

    但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秋风送回了他的答案:“愚以为……此为破局之道,却非救世之道。”

    刘秉并未评判这答案如何,只问道:“那么现在,壮士得信相邀,选择前来,又是如何想的?”

    赵云思量了片刻,答道:“愿从军也,非从贼也。”

    “好!”刘秉回身答道,“可否劳烦壮士暂且随我同行三日,权且看看,是从军还是从贼。”

    ……

    “怪不得说汉室天子最擅白手起家,尤擅收服将领。”赵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一边落座席间。

    会有这等感慨,还不是因为,他跟赵云都没说上两句话呢,本还想再多给陛下美言几句,也好留下这位难得的将领。

    结果他现在虽然看着有些格格不入,还不是坐在此地了?

    也不知道陛下都跟他说了些什么。

    再看另一边,吕布大刀阔斧地落座席间,仿佛是因还清了账目而一身轻松,怎么看都已像是陛下的鹰犬,让同行的张辽语塞不已。

    “手下败将而已……”张燕叼着一根白茅,抢了上首之下的第一个位置。

    见陛下自门外行来,他又背过身吐掉了草根,转回头来盯着赵云看了一阵,也挺直了腰板。

    赵谦:“……”

    哈哈,还真挺人才济济的,也挺有针锋相对的竞争。

    谁看了不得说,陛下就是陛下。

    更难得的是,明明流落河内,眼见这数名出类拔萃的武将摆在面前,陛下的神态仍是镇定得惊人,不见与京中对照之下的狂喜。

    只能从他颔首示意的目光中看出对各自的欣赏。

    却不知刘秉已又掐了自己一下,唯恐因这不太真实的场面而再有失态。

    他开口道:“朕有一事要说,请诸位助我。”

    “卞夫人带来的消息,说董贼擅开先帝陵寝,盗取珠宝,又擅杀御史于宅中,行事更为放肆,若是光等董卓做出倒行逆施、悖逆君臣人伦之事,至于天怒人怨,光等朝臣士人再不敢妄言合作,与董贼翻脸,谁知受难之人还会有多少!”

    “洛阳百姓已为西凉兵马擅杀,一旦他将先帝陪葬消耗殆尽,谁知又会不会再度大肆抄略,恣意强抢。咱们等不得那么久了!”

    吕布的眼神亮了:“陛下的意思,是要抢先向董贼发难,进取洛阳?”

    “是也不是!”刘秉答道。

    他朝着司马朗看了一眼,司马朗会意,展开了一副舆图在堂前。

    张燕也随即了然,想到了之前刘秉让他去调查的东西。

    刘秉沉声道:“欲养兵马,先需解决士卒吃用,若无钱财,何敢养兵——”

    “我没说你。”

    眼见吕布面色有异,刘秉又补充了一句。

    可让吕布来说的话,他还不如别说这句呢!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又已让他集中了精神。

    刘秉道:“朕有意,夺回河东盐池,供给军需!”

    盐铁专营,河东盐池现在自然是归属于朝廷的。虽然黑山军为了擒获吕布,夺取了数处河东渡口,但河东郡腹地,尤其是盐池所在,仍有重兵把守。张燕此前派人窥探,就确认了这一点。

    可现在,陛下的一句话不留余地地砸了下来。

    他是皇帝,那河东盐池当然是他的!

    这是一笔于他而言名正言顺的财富!

    张燕甚至觉得,说出这句话的陛下浑身上下都像是在发着光——满身财气的光。大概也只有皇帝,才会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拿回这份最有分量的“私产”。

    【作者有话说】

    先发制人,就是隐瞒身份最好的对策。

    ——《论如何假扮一个皇帝·刘秉》

    笑死我了,上一章谁说的曹丕可以叫曹阿斗的哈哈哈哈哈,宣布他改名(不是)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柿子要挑软的捏◎

    “诸位怎么看?”

    怎么看?

    张燕一拍大腿,出声就是应和:“陛下所言甚是,要养兵,就要先有钱。光靠着那些河内富户,养不起多少兵马,那一个个的见到我都来哭穷了,把刀架脖子上,也就再多榨出点油水来,怎么比得上把盐池握在手里!”

    “要不还得说是有陛下呢!我等如今何止是先帝敕封了平难之名的黑山军,还是堂堂正正的官兵,夺个盐池算什么!”

    “喂,你们看我干什么?”

    张燕人虽不健壮,此刻把头一昂,头一个表态支持陛下的进军方略,也是说不出的理直气壮。“什么意思,我说错了吗?”

    不,错不错的姑且两说,吕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进取心这方面还差了些火候。脸皮也不够厚。

    看看,张燕倾力扶持陛下,这欲取从龙之功的态度,比他直白多了。

    但再看对面的赵云,吕布又总算觉得找到了点优越感。

    这年轻人虽然武艺不凡,但从闯荡社会的角度说,得算是“初出茅庐”,一听张燕的这番话,原本清亮的眼神也有片刻的发直。仿佛是在想,他明明答应了刘秉要看清楚,此行到底是要从贼还是从军,却不知,还能是这样如同从贼的从军。

    刘秉的追问已落在了堂上:“既然无有异议,那么谁可为朕奔走,做这夺回盐池的先锋?”

    吕布正为自己落于张燕之后表态而懊恼,骤听此言,即刻便道:“某愿领兵前往!”

    盐池之地,周遭平旷,正适合由他统御骑兵作战,还有什么人比他更适合走这一趟?舍他其谁啊。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已听到了刘秉的答复:“吕将军勇武,但并非合适人选。”

    吕布正欲辩驳。

    刘秉道:“吕将军是忘了你给董贼的那封信吗?既要让董贼吃个闷亏又说不出话来,你此刻最好按兵不动。若是由你出兵河东盐池,是何意思?”

    孙轻噗得一下就笑了:“意思是,某位做人义子的在侥幸脱逃、夺了王匡兵马后,为了让士卒吃饱饭,还转战河东拿了盐池,预备敬献给义父,表示唯有太尉才有资格得此大财。烦请义父一定出兵支援,否则送不过河啊——”

    吕布两眼一瞪:“……你闭嘴!”

    孙轻又闷笑了两声,总算低着脑袋止住了声音。

    但他将话说得好笑,细究起来又正是这个道理。

    张燕接道:“那还是由我去吧。此前探查河东,也是陛下指派我办的。那河东之地虽有精兵,但无强将,只需击溃一路,余下的都不过手到擒来 。”

    刘秉还是摇头:“张将军也去不得。如今将入十月,天气日寒,迁往河内的黑山军日多,你为黑山统帅,也是朕之股肱重臣,理当留守后方,以备不测。”

    张燕短暂的不满,在这句“朕之股肱重臣”面前,都在顷刻间收了回去。只问道:“可总不能又叫孙轻去吧?”

    哪里有事顶哪里,也不是这样顶的。

    转头一看,孙轻刚才笑吕布笑得起劲,现在自己都懵了。

    “我不成!”让他当个小头目带个三五百人尚可,让他去围攻河东盐池,夺回这处官营重地,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不。”刘秉一句话解救了孙轻,转向张辽问道:“不知另一位张将军,愿不愿意为我走这一趟?”

    张辽眼神一震,怎么都没想到,这份重任会突然落在他的身上。

    可刘秉眉眼镇定,并不在说一句玩笑话。

    竟让张辽出口的话中,平添了几分不自信:“您信我能办好此事,而不是……”

    不是直接带兵而走吗?

    刘秉答道:“自张将军从囚牢中解脱,早有数次可以脱身的机会,但你都没这么做,说这是为麾下士卒而留也好,说这是为全忠义也罢,既然先前你没走,现在也不会走。河东为并州另一处门户,张将军要走,朕拦不住,但若肯为朕办成这桩要事,我便又得一员猛将,何乐而不为呢?”

    张辽一时语塞,又听刘秉说道:“若是张将军孤身领兵,恐有负朕之所托,那便再由一路黑山军偏师相从可好?”

    张辽抱拳应道:“既是如此,辽不再推辞!”

    他虽仍对刘秉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正如刘秉所说,河东乃是并州门户,由他出兵协助这位“陛下”得到此地,总比交由旁人乱战一番,波及两州要好得多!

    至于他是不是和吕布一般,就这样真正地上了贼船……

    唉,且看看刘秉得了盐池后要如何行事再说吧。

    ……

    既已决定了由谁领兵出征,众人便各自从堂上散去。

    刘秉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屋中。

    但这一次,他不是如同前几次一般,先检查门窗有无关好,摘下发套透一口气,而是先摸了摸自己的腿,又咬牙抽气了一声。

    嗷,捏疼的!捏了好几次呢。

    这段连轴转的表演不像之前的河边祭祀,还能给他留下复习台词的时间,除了开口的几句外,几乎全部都是临场的随机发挥。

    太要命了!!!

    幸亏他在穿越之前看了不少古装剧,也幸好他没那么容易笑场,要不然早就把场面闹崩了。

    可就算是这样,刚才在卞夫人带来的消息面前佯装愤怒且忧郁地演那么一出,还是依靠着莫大的毅力,才能在面对树干的时候,不是真的笑出声来。

    也没人告诉他,这倒霉的穿越还需要会表演,甚至是会演皇帝呢?

    “还是得稳住,再稳住……”他深吸了两口气,提醒自己,“不能光靠着捏自己来保持清醒,否则迟早要露馅的。”

    刘秉闭着眼睛,复盘了一番今日的情况。

    有司马朗从旁佐证,加上那尴尬得让他事后想来更加头皮发麻的直抒胸臆,以卞夫人的见识,应当察觉不出他的问题。在曹操于兖州立足之前,她和曹丕也回不到对方身边,甚至无法传信,那就暂且不会引来其他人的关注。

    而这进攻河东盐池的决定,则既佐证了他的帝王身份,又能最大程度地扩大他所拥有的资源,把这一个个出现在面前的人捆绑在他的战车上,直到真正拥有抗衡别人质疑的本钱。

    好!他果然是越演越顺手了。

    “还是应该感谢现代教育啊……”他嘟囔道,“要不然哪能这么快想到盐池上。”

    落到现在这个进退两难的处境,刘秉最先考虑的还是“柴米油盐”。

    柴还好说些。

    虽然知道无序开采不妥,但冬日将至,百姓之中有保暖冬衣的人并不多,往邻近的太行山中取木制柴制炭,也是顺理成章的想法。

    米只能管存粮。

    汉代的关中能种冬小麦,河内却有些艰难,只能到明年春日重新考虑播种的事情。

    油就别说了。

    这年头能有几个人吃得起油的?

    掰着手指一算,只剩下盐了。

    人要活着就不能不吃盐,和粟米一样,也是方今的硬通货。他如今冒领着皇帝的身份,又如此机缘巧合地身在毗邻河东之地,当然要果断出手。

    此为上天授予他的东西,不取岂不是对不起这份好意了!

    等到盐田到手,他能做的事情也就比之前更多了。

    认真地讲,等皇帝有了钱,凭什么说他不是皇帝?

    “陛下!”

    刘秉一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听到窗外传来了赵谦的声音。

    “何事?”

    “赵云求见。”

    刘秉把手汗往衣摆处一擦,又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脸色,推门而出,见那年轻人已随赵谦站在了廊下,脸上似有几分欲言又止的犹豫。

    “不知壮士这是……”

    “陛下还是称我赵云吧。”

    刘秉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子龙所来是为何事?”

    赵云答道:“陛下先前说,欲让一路黑山军为偏师,策应张将军夺盐田。云不才,在军中也识得一批真定同乡,此行来河内还带了二十余名族中壮士,愿自请出战,与张将军同往!”

    刘秉既惊又喜,“子龙不是说,要先看一看此地如何吗?”

    赵云叹气:“可方才我获知,这军中距离缺盐也不远了,陛下身在野王县,却令士卒不得叨扰百姓,夺取存盐,那这河东一行势必要快。云身无长物,只得一身好力气与武艺,恳请出兵效力!”

    赵谦冲着刘秉无声地挤眉弄眼。

    好好好,看来是这位自司马朗兄弟来后就过气了的“军师”,在赵云身边又趁热打铁地说了不少话,以证明他还是能做出些贡献的。

    这可真是今日的意外之喜。

    刘秉顿时会意,两步上前,便握住了赵云的手,“能得子龙相助,这河东盐池的归属,朕更无虑也。”

    他会给赵云犹豫反悔的机会吗?

    别开玩笑了!

    张辽刚点出随行的士卒,赵云就已被连人带兵一起,打包送到了他的面前。再被刘秉一句简明干练的“兵贵神速”,送上了赶赴河东的旅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好像也更印证了赵谦所说的“军中即将缺盐”。

    出兵!

    野王县中,各色声音已因夜幕将落,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野王县外,则是两路起先还泾渭分明的队伍动身起行。

    起雾后更显模糊的夜色里,这界限因队伍动了起来,好像已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不少,又或者是因为,两路队伍的带队之人正在靠近交涉。

    刘秉站在城头,望着这一行兵马的背影,忽觉有几分唏嘘。

    他其实也不敢断言,在做出了这个进军的决定之后,又会不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连环反应,但不去做一做尝试,只等着洛阳城中的消息传来,才真是自取灭亡之道。他在堂上说的不能等到董卓露出破绽,是一句原原本本的真心话。

    “原来,当皇帝是这么难的事情……”刘秉叹道。

    “陛下您说什么?”张燕忽然回神,就听到刘秉在说什么难不难的。

    刘秉从容不迫地答道:“朕在说,来了民间,流落到今日这样的境地,朕才知道,原来皇帝不是这么好做的,不是上面的人将这个位置传到我手里,百姓知道这个国家叫大汉,知道皇帝姓刘,就够了的。”

    “但我又在想,如果连当皇帝的人都好意思说自己的日子艰难,那些命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掉脑袋的人,又该当说什么呢?”

    他一面觉得,自己的穿越简直像是被人赶鸭子上架。

    一面又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生活已比普通百姓好了太多。若没有这一身龙袍,他可能已经变成了寒霜笼罩的秋日里,一具在野外饿死的尸体。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天边的最后一缕光亮也已经沉没了下去。

    城外只剩寒风凄厉。

    张燕抬眼向刘秉看去,不知为何竟觉得,这位此刻才抬手去拢衣袍避风的陛下身上,有种说不上来的与世隔绝之感。但若只将他简单地说成是孤独,又好像并不合适。

    “你还要站在城头吹风继续看着,怕子龙把你的人手拐带跑了吗?”刘秉已走下了半步台阶,转过头来,疑惑地看向张燕。

    张燕:“……不必。”

    他一个没读过两本书的人,也不必这样故作高深地考虑!

    等折返到县衙之中时,他更没心情去想所谓“皇帝的独孤”了。

    他“啪”的一下搁置了手中的筷子,听到外面的声音忍了又忍,直到将眉头拧了个打结,终于愤怒出声:“没人管管外面吗?”

    同在此地用晚膳的司马朗干咳了两声,不知道该不该出来打个圆场。但想想外面的吵闹是因谁而起,他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说话的立场。

    但他怎么知道,卞夫人带来的那个曹操幼子曹丕先前还看着安安静静的,不知道为什么在撞上了司马懿后就开始哭啊。

    真是没道理,这又没什么仇怨的……

    大概只是因为,天凉了吧。

    天凉之后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

    司马朗一边夹着面前盆中的酱菜,一边想着,虽说现在是流落河内,但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能真的只有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人协助处理庶务。

    这野王县的县令是个倒霉蛋,都没弄清楚是何情况,就被擒获了,现在还算识时务,愿意配合陛下行事。

    司马懿人虽年少,但有不少鬼点子,如今用这些安顿黑山军的庶务磨砺,也不失为一条长进的好门路。

    但还是该再多些识文断字的胥吏前来辅佐才好,否则,等到河东盐池被夺回,需要忙碌的事情就更多了。

    大事可以由陛下决定,小事总不能一件件都找陛下确定吧?

    最好就是,张辽一行能从河东打劫些人手来……

    ……

    不过此刻,张辽才刚刚出兵,距离“夺回”盐池都还需不少时日,更何况是带来一批通晓文墨的助力。

    他们遵照着张燕探路后留下的舆图,越过了河东与河内的分界山岭,抵达了河东地界。

    却不知,那盐池周遭的看守兵马不敢擅动,也就不知这路即将来袭的敌人,却有另外的一双眼睛盯上了他们的行动,而后汇报到了幕后之人的面前。

    ……

    “你看清楚了?”听完斥候的汇报,坐在上首的魁梧男子出声问道。

    “都看清楚了。”斥候振振有词,“合计两千多人。郭帅,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郭帅嗤了一声,“黑山军人多势众,派了两千精锐到河东地界,我们还能把他们打出去不成?”

    被称为“郭帅”的男人名叫郭太,算起来和张燕的出身还有些相似。

    他的兵马也是起源于黄巾之乱,由周边的山贼、过气豪强以及难民组成。

    只不过,张燕因转战于毗邻冀州的太行山中,于是得名黑山军,而他作为黄巾余党,在西河白波谷起事,于是叫做白波军。

    张燕往来于冀州与河内,抢的是这两地的东西,他则因大本营位于元和东南十二里处,于是往来于并州与河东,要么去太原找点吃用,要么来河东打劫。

    和张燕也算是出自同门、但王不见王了!

    可惜,他明明也对外宣称有人口十余万,偏就没能如张燕一般,从朝廷得到个招安的官职。

    所以黑山贼可以叫黑山军。

    白波贼却仍是白波贼。

    也不知道郭太要是知道,现在张燕愈发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叫黑山军,还是拱卫皇室的头号兵马,又会是什么想法。

    见斥候面露不忿,郭太摆了摆手:“行了,他们到河东来,是越界到了我们的地方,但我也不想和他们正面冲突。大家都是秉承大贤良师遗志,重新聚集起了一支兵马,在山中谋生活的,自己人先打起来,算什么回事?”

    几个月前,董卓驻扎在河东的时候,出兵讨伐于他,还应该感谢张燕那边的人马分散了董卓的兵力,才没让他遭受太大的损失呢!这里,还有一份潜在的交情。

    “可眼看就要入冬了!”斥候不满。

    黑山军还能顶着朝廷兵马的名义,和那些富户打交道,收些富户资助的米粮。在河内与冀州一带的山中,据说也有数处山田坞堡,作为后方的根基地。

    可他们呢?白波贼在起兵后所筑的白波垒,却并不如并州谷地一般适宜耕作,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扎营的住所,一应吃用都需靠往来劫掠所得。

    但他们也不多抢,比如今年抢河东,明年就抢并州,循环往复,给这些挨抢的地主缓过气来的机会。

    今年,正好轮到河东。

    偏偏前面就这样多出了一个拦路虎。

    郭太:“那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才击退了董卓的兵马,正是士气旺盛的时候,我们在这个时候和他们在河东交手,哪有多少胜算。大不了今年入冬前还是往太原走一次,我看太原王氏去年新修的粮仓也该装满了……咳咳咳。”

    “郭帅!”

    斥候一惊,就见郭太忽然重重地咳嗽了起来。

    “没事,入秋后就肺干喉躁……一点小毛病。”他止住了咳嗽,向斥候吩咐,“你再去探,只要他们没有进攻我们的意图,就不必管。”

    可短短两日之后,一条意外的消息已来到了郭太的面前。

    那一路精锐的“黑山军”居然不是来河东打劫的,不对,应该说,他们居然不是来河东按照他郭太的理解来打劫的。而是驻扎在了距离河东盐池不远处的地方!

    “怎么回事,他们疯了吗?”郭太惊声,脱口而出。

    同在席间的众多白波部将也大为困惑。

    大家既然境况相似,怎么都能互相比照一下实力的。

    黑山军……哦,确实是比白波军强上一些,可也强得有限,因战马不多的缘故,要更适合在山地作战。

    怎么就突然想不通,准备去打劫朝廷的盐池了!

    这何止是与河东的官兵作对啊,也是要正面和朝廷叫板了!

    “难道说,”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猜测,“是黑山军之前胜了一场,竟然忘乎所以,觉得自己已能雄霸河内河东了?”

    又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那若是他们真能夺取河东盐池,下一步会做什么?”

    郭太原本就因咳嗽胸闷面有不豫,此刻更是脸色难看,“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把我们的兵马吞了!”

    有人提着斧子就站了起来:“郭帅,那我们怎么办?要不直接出兵,不给他们在河东得手的机会?”

    “不!”郭太起身,喝退了这义愤填膺的下属,理智地分析道,“我们现在出兵,去协助盐池守军,能得什么好处?姑且不说官兵会不会拿我们当作黑山军的同党,一片混战中反而让黑山军得了机会,无论是这两方谁占了上风,恐怕都不会给我们好脸色。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那……”

    郭太面沉如水,咬紧了牙关。

    他不出兵河东,和黑山精锐交锋,并不代表着他怕了对方。而是因为,比起正面交手,他还有另一条路可走,也看起来要收获更大。

    在下属的目光包围之中,他斩钉截铁地做出了决定:“走,我们去打河内!”

    郭太道:“他们在河内新得了的董卓败将的军资,却不知见好就收,反而派兵去打河东盐池,此刻精锐出动,后方必定空虚!我们也正好趁此机会,白得一批兵马与财货。”

    黑山军来河东,让他们不能随便出兵劫掠?

    那好,他们就去河内,来个直入虎穴,杀敌要害,给对方一个真正的教训。

    就算,不能让黑山白波自此只剩一路,全由他郭太统辖,也必定要靠着这一趟出兵,让大家随后过个好年!

    【作者有话说】

    刘秉:不是,这对吗?????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看评论区有蛮多问能不能加更的,因为手速不快,想保持一下剧情节奏,不敢写太多,怕没写好。刚好今天周末稍微存了点字数,看看明天能不能多加个两千字。比心。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误会大了!!!!◎

    “郭帅所言有理!”

    这一通分析出口,白波贼中当即有小头目站了出来,应和郭太的话。

    “是那黑山贼先不讲道义,侵占到我们的地盘上,抢夺我们的口粮,我们出兵讨伐他们的后方,给他们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知郭帅打算带着何人出征?”

    打劫河东富户是打劫,打劫黑山军后方也是打劫。

    只要是打劫,就必定有油水可捞。

    既不用与黑山军精锐正面碰撞,也就意味着危险不大。

    那这差事谁都想插一脚。

    郭太却没给他们继续出言相争的机会。

    他咳嗽了两声,看着自己手底下还算拔尖的四位部将,点了名:“李乐和杨奉随我走一趟吧。胡才与韩暹留守此地,切不可让人夺去白波垒。”

    留守的两人不情不愿地对视了一眼,但毕竟郭太才是此地的领袖,还是齐声答道:“请郭帅放心。”

    大不了,等黑山军的后路出事,他们再去拦截那一支前军,从中捞点好处。

    想到这里,这两人又没那么郁闷了。

    “走!我们即刻点兵,宜快不宜慢。”

    既要趁其不备,偷袭其弱点,就不能给他们以回援的机会!

    ……

    而在此时,被他们认为是“后方空虚”的野王县,刘秉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

    “陛下您怎么了?”孙轻问道。

    刘秉回了他一个明知故问的眼神。

    说实话,吕布喊他陛下的时候,他还是挺高兴的。

    吕布,吕奉先,不考虑脑子和立场的话,说是当世第一武将也不为过,就是这样一个人,现在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哎?

    他能不当场笑出来,都算他定力好。

    但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有的时候真的觉得吕布很欠揍!

    刘秉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到底是谁告诉他,朕近来想要强身健体的?”

    孙轻:“……”

    不……不妙!听陛下这个语气,显然是要追究这个人的责任,那他怎么敢和陛下说,这是他为了显示自己和陛下亲厚的关系,偷偷向吕布炫耀的。

    感觉要是说出去的话,会被陛下骂得狗血淋头的吧。

    他努力摆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其实他也没有坏心。”

    刘秉怒道:“他那叫什么没有坏心,他怎么不看看他长了个什么个子,又锻炼了多少年的体格?这建议提出来是觉得这样更能速成,还是更能让我死啊?”

    他抹了抹脸上并不存在的宽面条泪,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有时候我果然很讨厌天才。更讨厌还要说我训练不得法、却只知自己那一套的天才!”

    “那陛下今日?”

    “替我想个办法,把吕布支开。这两日我不是让仲达在编黑山军中识字的读本吗?当过主簿的人,怎么就不能去帮忙了?”

    他一个骑马初学者,不想听到这种骑射好手的指挥。更怕吕布说什么“这很简单”。

    孙轻:“……”

    吕布敢去编,他还不敢学呢。

    要说也怪董卓迟迟不对吕布送去的那封信做出回应,让吕布在张辽领兵离去后越发百无聊赖。这一无聊,就只能自己找点事情做了。

    就是他祸害到了陛下的头上,确实很过分!应当谴责他。

    他刚要挪动脚步,宣布陛下对吕布的最新安排,忽见一小卒匆匆忙忙地跟在张燕的后面,向着此地走来。

    张燕声音先至,打断了刘秉和孙轻的交谈:“陛下,有军情!”

    刘秉脸色一凛:“董卓又派谁来河内赴任,还是让人渡河来战?”

    “不!”张燕一边说,一边都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不是董卓,而是郭太!”

    “他怎么会来?”孙轻脱口而出。

    “还能为什么?”张燕答道,“把我们当留守后方的老弱病残了!陛下,我们如何应战?”

    刘秉穿越之前,其实并不知道郭太是何许人也,但近来他在河内当皇帝,总要知道知道邻居有哪些潜在臣子和叛将。白波贼作为其中一路重要的势力,没少出现在张燕的口中。他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张燕话中的意思。

    却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快和自己碰面。

    刘秉顾不上去笑这“老弱病残”的形容,开口问道:“敌军来了多少人?”

    “按照斥候所见,五千有余。”

    张燕说到这里更想笑了。

    郭太此人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必定是觉得,黑山军派遣往河东夺取盐池的,一定是其中的精锐,留守的实力比起越界河东的,就一定会弱得多。

    既然出兵河东的是三千精锐,他带五千悍勇贼寇也足够了!

    但他又怎么会想到,黑山军后方有天子在,绝不可能倾巢而出。甚至兵力比起前线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岂不是简单了?”见刘秉没有即刻开口,孙轻试探着建议道,“此前咱们是如何用野王县为饵,险些将吕布困在当中的,现在也能这么对付这群自大的白波贼!”

    “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吕布闻声赶来,开口就是一句,“让他连真正的老弱病残影子都见不着,就把人头送上吧!”

    “这次,我认可吕将军的话。”刘秉郑重地开口。“野王县临近太行,比温县更适合作为后方营寨,近来河内老幼都迁居至此,是一处正当建设的腹心之地。我们自己知道,就算白波贼打到了城墙之下,也不过是一群能被张将军、吕将军解决的乌合之众,但战事交锋来到近前,百姓惶恐不安,就是我们的过错。若能半道伏击,将他们拿下,就别让这一众贼党能到野王县城下!”

    “吕将军!”

    “在!”

    “我予你五百骑兵,你领一路兵马伏击,务必直接杀出声势来,将贼兵前后截断。你可有把握?”

    吕布拍着胸脯便应道:“这有何难!”

    光只是将敌军前后截断,恐怕还是小瞧了他的本事!

    眼看着张辽去做大事去了,而他在得了王匡的兵马后还得留守野王,吕布早都闲得要长霉了。

    怎知道他每日许愿,还真能许愿出一路让他活动筋骨的敌人。

    好啊,这是上门来给他送战功来的。

    “只是这山中伏击——”

    吕布瞥了眼张燕,颇为不解。

    他向来高傲,但也不吝于承认旁人的长处。若论山中伏击,还是张燕更为拿手,将此重任交到他的手中,就不怕张燕心中不快吗?

    刘秉否认:“谁和你说是要在山中伏击了?”

    张燕了然笑道:“那我明白陛下的意思了。这寻踪索迹,刺探敌军越界方位的事情全交给我来办,后路如何布防,也由我来做。而吕将军要做的,正是一个先声夺人!”

    他与吕布此前虽是对手,一并效力于陛下面前时也有些针锋相对,但要通力配合,用最小的代价擒获敌军,他知道该怎么做!

    “陛下是见你击败王匡的办法甚好,决定再用一次。只不过,这伙白波贼必定要比王匡狡猾,人数也要更多,就不得不多留几路后手。”

    刘秉颔首:“正是。劳烦两位,调兵,应战!”

    吕布当即领命、清点部将去了,张燕则从留守后方的黑山军中又选出了三千多人,分作了三队。

    一队由他亲自统领,一队交给了王当这位军中小头目,最后一队则由孙轻带领。

    刘秉本想留守于野王县,又觉自己不能总是躲在后方,正好趁着此次行动没那么危险丰富一下阅历,也想看看自己近来的体力有无长进,干脆和孙轻同路进发。

    而在山中临时扎营落脚时,刘秉满意地捶打了两下双腿,觉得确实不如先前一般疲累。可见他没了手机这娱乐工具后,体力确实是能够练出来的!

    倒是孙轻仍旧如临大敌地守在他的身边,絮絮叨叨地提醒:“陛下稍后一定要留神,倘若贼寇真往这一面遁逃,务必站在这一片盾挡护栏之后,切不可为敌军所趁。”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和张将军换了个看守的隘口位置,此地离箕关最远,至多只有慌不择路的白波残部才会往此地撤离。”

    “但就算如此,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

    “你放心吧。”刘秉按住了孙轻的手腕,出声劝道,“我比谁都重视自己的这条命。”

    他还是很惜命的。但当司马懿、曹丕、赵云、吕布等人都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一日比一日清楚,有些危险不是他试图规避就能够让开的。

    就像他明明稳守后方,还是会有白波贼前来进犯。

    那就看看,这河东河内到底归谁所有吧!

    ……

    郭太忽然又咳嗽了一声。

    行军之中的白波贼称得上一句秩序井然。这咳嗽声连带着后面克制的两声闷哼,混杂在踩断枯枝的窸窣响动里,好像颇为明显。

    杨奉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郭帅近来感染风寒了?”

    郭太没将这咳嗽放在心上:“一点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说不定是张燕那厮就希望我被他这出兵河东的情况吓住,最好还能直接向他投降,在念叨我的名字呢。”

    他说到这里就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张燕的草率,竟给了他这样的好机会,还是在笑他们即将得到的收获。

    笑声和又接上的两下咳嗽,让这翻山越岭的行军队伍顿时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倒是在杨奉的军中,有一位年轻人忽有所觉,蓦地抬眸,向着相距数十步的一处山壁看去,眼中掠过了一瞬的警惕。

    可他看见的,只是一只被白波贼惊动的飞鸟,撞开了山壁上的一蓬枯草,拍着翅膀飞过了他们的头顶。

    “你在看什么?”杨奉从郭太身边退了回来,向他问道。

    “好像是我多虑了,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看着。”年轻人答道。“结果只是只鸟。”

    “我就说你警惕过头了。先前说郭帅的病症似有不妥,若是痨疾就不好了,但他周围的人都没有问题,总没事了吧?现在又觉得有人在看着……黑山军何时有这样的头脑,会在此间布置众多斥候,察觉到我们的踪迹!”

    他向对方笑了笑,“公明啊,我知道你为人稳重,但也不必事事如此。”

    那年轻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杨奉的建议。

    他们从河东向河内进发的这一路间,也确实不曾遇上任何的麻烦,顺利地像是来河内郊游的。

    抵达河内郡土地上的那一刻,为首的郭太已是满面兴致,蓄势待发。

    后方的士卒还有半数仍在陆续自山中下行,郭太已骑上了先前牵着的马,抄起了惯用的长刀。

    此刻已近黄昏,因冬日将近的缘故,天色暗沉下来了大半。按说此刻最该做的,就是勒令士卒扎营,等待后方的队伍全数赶上,休整一夜后白日继续进军,但郭太唯恐河东之地有黑山军的哨探巡逻,让野王诸县能提前闭锁城门,下达了一条在他看来毫无问题的命令。

    郭太放声疾呼:“前军先行,夺下前方的波县!今夜入住此城,明日攻克野王!”

    士卒连连响应:“跟上郭帅,先入波县!”

    “杀杀杀!”

    先行的精锐挥动着手中的弯刀,高喊着跟上了郭太,向东面杀奔而去。

    终于在平原上得以大作的马蹄声,就这样响起在了黄昏的冷风里。

    像是一路此前被关在囚牢中的饿狼,终于得以冲破了栅栏,向着眼前不加防备的猎物,露出了血腥的爪牙。

    然而就在此时,那随队伍前行的年轻人忽然听到,在风中还混杂着另外的一个声音。

    他猛地一惊,几乎是在意识到这声响不对的下一刻,就已拉住了手中的缰绳。

    “郭帅!有敌情!”

    更加黑沉一分的天色里,视线要比先前模糊,但他分得清楚,另一头的声响,不是后方的兵马追赶上来时发出的脚步声,也不是骑兵的马蹄声在大地上颤动的回音,而是另外的一路兵马正在向着此地逼近。

    是敌军来了,还来得极其快。森冷的铁骑如同一把凝结着秋霜的利刃,来得猝不及防!

    被称为“公明”的年轻人喊出这句话时,那支甲胄精良的队伍已杀奔到了眼前。

    而比这骑兵动作更快的,还是一蓬先头砸下的箭雨。

    “散开!回击!”郭太在一瞬的慌乱后,已凭借着本能喊了出来。

    快速挪动的骑兵,在这个稳健的声音中很快找回了作战的信心,如同他们在这数年间劫掠后退走时的戍防阵仗,拦截在了那敌军的面前。

    可当那一行敌军彻底冲开箭雨、破开迷雾,扬起了长刀长戟的那一刻,郭太又已在心中猛抽了一口冷气。

    他分得清何为兵强马壮,也看得清这一路兵马是何水准。

    那俨然是一路远比他想的还要凶悍的精兵,也绝不可能出自张燕的领导。

    就是在这长刀短槊铿然交击的刹那,一声声悲鸣从他的队伍中响了起来,接连便有数人摔下了马背,被马蹄声淹没了呼吸。

    一杆画戟更是如同撕开夜幕的银龙,悍然将面前的一人劈成了两半。

    郭太拔刀在手,呼和着士卒迎敌,自己也不曾退让地压向了那敌军的首领。

    那是什么人?光影昏昏,仅看得清他的轮廓,要比寻常的河东河内骑兵高壮许多,却还不足以让他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但还未能等到他抵达吕布的面前,已有又一道凶戾的血光迸在了他的面前。

    “给我退开!”吕布一声高喝,手中的画戟得寸进尺,眼瞅着便向离他最近的一名头目砍去。

    只听“当啷”一声。

    郭太心中一喜,一句话脱口而出:“干得好!”

    只因他看见,就在那敌军统领即将砍向杨奉的刹那,杨奉身边的年轻人抄起了手中的板斧就迎了上去,险险招架住了那支要命的画戟。

    杨奉惊魂未定,却也在即刻间抽剑挺上,向着吕布刺去。那是一个前后夹击的机会。

    但郭太的喜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凝结在了脸上。

    下一刻他看到的,是吕布将覆着盔甲的臂膀一张一合,就已将杨奉的那把剑夹在了手臂和腰间,顺着他手中画戟发力的动作,就已将其甩飞了出去。

    那双板斧本还招架住了敌军的画戟,却在此时一阵发颤,被吕布拧身纵马所带来的惊人力量震退了数步。

    而那画戟停也未停,已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锋利的弧度。

    不仅迫使周遭众人不敢上前,更是挑起了一颗双目圆睁的头颅!

    “杨奉!”郭太失声惊呼。

    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一个照面之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下属。而那年轻人目眦欲裂,挥斧而上,却被吕布举重若轻地一拨一挑,甩飞了其中的一只大斧,砸中了一旁的另一匹马。

    吃痛的马匹猛地一声嘶鸣,抬起了前蹄,将背上的白波贼给摔了下来。

    与吕布同行的骑兵都是他并州军的精锐,又怎会错过这样一个天赐良机,呼喊着冲杀的信号,就已向着这敌军的破绽处杀去。

    吕布高声而笑:“哈哈哈哈他也配用奉这一字吗!还是看看我吕奉先的本事吧!”

    铿铿两下金铁交击,又让他不由将视线转向了近前,“你叫什么名字!”

    比起那一个会合就被砍掉脑袋的什么杨奉,还是此人有本事一些。

    更让吕布欣赏的,是他和身边的十多名骑兵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固的阵型,当其中一人负伤时,立刻就有人填补上了这个空缺,将人护在当中,也就成了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块顽石。

    年轻人的面色已有些吃力地涨红,仍旧不愿输了阵仗,奋力地喊出了声:“我名徐晃!”

    “好,我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若要他手下留情却是万万不能!

    这答复之声刚刚出口,吕布手中的长兵已挥出了万夫不当的架势,狠狠地撞开了徐晃,甚至是他的坐骑。

    那把画戟明明分量不轻,却像是一把信手拈来的细刀,掠出了一道刁钻的轨迹。

    徐晃匆忙而退,却仍是被这一下劈开了马首,随后被掀下了马来。

    他就地滚开了踩踏下来的马蹄,抓住了下属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同乘一骑,就见吕布已如一只咆哮狩猎的猛虎,直冲郭太而去。

    “休走!”徐晃愤然急追。

    他后方的骑卒听令而动,化作了一道拦截并州军的小小屏障,还真给他争取出了片刻的时间,提着那仅剩的板斧挡在了吕布的画戟之前。

    但这意外的一击,也只是让这悍将挑起了眉头,手中的画戟已猛地在掌下一转,靠着背面的长杆,砸向了郭太的后背。

    郭太的脸顿时就扭曲了。

    利刃固然要命,这一杆铁木也同样可以杀人。发出了砰的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以为,自己已被捅出了个对穿。

    在眼前一阵冒金星的眩晕中,他更是看到了另一个让人惊惧的景象。

    慌乱的白波贼中,有一批人不敢恋战,甚至丢下了他这个主帅,策马向前奔逃,却撞进了前方一点一点的星火,像是被吞进了一张无边的噬人巨口。

    而吕布所统领的这些骑兵,虽不是个个都如他这般以一当十,但也不是自称为贼的白波贼所能拦阻的,又已夺取了二十多人的性命。

    还有更多已掉在了马下,根本无法分出生死来。

    郭太心中已是说不出的后悔!

    他怎会想到,明明此次出兵河内,该当是来占便宜的,却在还没抵达野王县的时候,遇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敌人。

    正因他看不清吕布的面貌,只能听到一次次武器斩人落马的声音,才让他怀疑,自己是遇上了什么鬼魅邪祟。

    眼见吕布预备杀来的动作,再度被徐晃拼死拦住,郭太在心中暗道一声“对不住了”,急急忙忙掉头便走,一点也不敢在此地继续纠缠。

    立时又有百余骑兵跟上了他的脚步。

    耳边的风声呼啸,自欺欺人地盖住了后方的惨叫。

    也正因他这一个转头,让他不必对上什么人失望的表情。

    不错,他当然不能在此地继续纠缠!郭太闷头赶路,心中暗道。他此刻退走,充其量也就是失去了前面的一路兵马,等回到后方与后军会合,那一群杀出的骑兵未必就能得到便宜,说不定还能让他反败为胜。

    可当他听到后方士卒的动静时,也在同时听到了另一种令人恐惧的声音。

    敌袭的声音!

    就在他掉头而去的前方,一簇簇明火闪烁在了疏密的林间,人影、刀光以及喊杀声错杂成了一团。

    仿佛就是在那骑兵邪祟到来的同时,山中的山鬼也露出了凶恶的面貌。

    但另一种更有可能的猜测,也在这一刻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黑山军!

    一定是黑山军!

    他们仍有一支主力留在河内,也等着他的到来,在他甚至主动地将兵马分成了两路的同时,向他发出了致命的一击。

    他惊怒交加之下,只能喊出了一个口令:“走!”

    走,离开此地,回到河东去,他还有半数兵马在那里,有自保退走的机会。

    此刻黑沉沉的夜幕让大部分士卒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也恰恰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当他厮杀着带人逃窜入山时,更是毫不犹豫地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选择用双腿走出了一条求生之路。

    为免撞进了敌军的陷阱,他还当机立断地做出了绕路的决定。

    可就算如此,他依然先后经历了数次与后方追兵的交锋,让他有两次,距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又侥幸地活了下来——

    沉重的呼吸声,起伏在夜幕山林之间。

    郭太就算不去照镜子也知道,他此刻已不能只是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他在没命地奔逃中,甚至顾不上收拾后方的残部。但反正他都已经丢下了舍命救他的徐晃,也不在乎再多丢下一些人。

    毕竟,他已自顾不暇了。

    他甚至觉得,在自己过速的心跳和过快的呼吸中,他的胸膛已经变成了一具破败的风箱,仿佛在下一次抽拉鼓风之时,就会直接四分五裂。但因怕那咳嗽声吸引来了敌人,他又强行将它压了下去,变成了一声变调的喘息。

    喘息之间,好像也从缝隙里倒灌上来了一种铁锈味。

    一种从今夜交锋开始,就一直闻到的味道。

    “郭帅——”有微弱的声音响起在了他的耳边。

    立刻就被他给打断了:“走,别说话!”

    林中一闪而过的月光,照出了一张奔逃中扭曲的面容。

    他自己也分不清,那种裹挟着铁锈的血腥味,到底是因为被吕布的一记重击打在了后背上,在现在发酵成了更为严重的伤势,还是他早前只觉是小病的病症被伤势催动,在不可控地恶化下去。

    他当然是没有地方,去寻个郎中看诊的。

    而这翻涌的折磨甚至让他分不清,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心力为此次出兵后悔,去想想,张燕到底对于他的来袭,做出了怎样的准备。

    他更不敢想,当他回到河东的时候,在这样可怕的损失面前,他是应该庆幸自己得以脱逃,还是担心自己落个众叛亲离、被留守的部将推翻的下场。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山路了,完全是靠着亲卫的扶持才继续向前爬升。

    可胸膛里的一把火已经在这昏暗中,一路烧到了喉咙口。

    “唔……”

    他强撑着,试图把这一把火重新吞咽回去。

    幸好,后面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昭示着他很快就能脱离危险,回到安全的地方。

    可也就是在这刹那。

    “梆”的一声脆响,忽然轰鸣着炸响在了他的耳中。

    “梆梆梆——”

    “他在此地!”

    “哪里走!”

    “……!”

    郭太仓皇地抬起了眼睛,看见这天,突然就亮了。

    不!应该说,是在刹那间,周围的火把忽然就纷纷点燃,举起在了他的面前,以至于他那愕然且惊慌的视线,竟像是撞进了一片火海当中。

    从只有奔逃亡命的寂静到一片人声鼎沸,好像也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已。

    “怎么还有一路兵马在此地!”

    郭太张了张口,却只在心中发出了这一句呐喊。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惊讶的,先有吕布那一路骑兵,后有张燕在山中的拦截,就算此地再有数百人堵截搜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是敌军在运筹帷幄之下的布置。

    但这遽然的变故还是有如一记重锤,直直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还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火灼,像是猛地自外间寻到了彼此呼应的温度,烧得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耳中也是一片模糊……

    只隐隐看到,在那明红的簇拥当中,站着一个负手而立的身影,遥遥看向了他,变成了拦截住他性命的断龙石。

    在他前方,还有一个小喽啰……

    孙轻得意地跳了出来,也终于将那句之前没能喊出来的台词说出了口:“喂!我们已在此地等你多时了!”

    “来,你有什么话好说?”

    孙轻惊喜地搓了搓手,愣是没想到,他都和陛下说什么他们这路最难遇到敌人了,还真能抓住一条大鱼。

    从郭太的打扮和周围众人的态度中,真是一点也不难认出他的身份。

    他就是那贼首!

    孙轻心中骂骂咧咧。

    就这人还敢来打劫他们黑山军,觉得他们派遣了人手往河东,河内的后方会空虚得任人欺负?

    不知道吧!

    陛下英明神武,早在这进攻盐池的计划提出后,就已断言不能让吕布和张燕负责统领此行人手,让他们都留在了后方。

    嘿,这郭太再如何是个人物,难道还能同时应付得了张燕和吕布的人手吗?

    不过要他孙轻说的话,这两人也未免太不小心了,居然还能让郭太有逃脱的机会。要不是这逃命之路上也还有他们黑山军的数支队伍把守要道,说不定真能叫郭太逃出生天。

    只可惜啊,此人既无决策的英明,此刻也走了大大的背运,撞哪儿不好,居然直接撞到了陛下的面前。

    强弩之末的白波贼首,也没本事向吕布一般甩出一杆冷枪来!

    他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可下一刻,孙轻就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向了眼前。

    ……

    周围,火光炽烈得像是血光,将郭太的脸投照得红黑斑驳。

    火也突然真的变成了血。

    在孙轻的视线中,只见郭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从容立于后方的天子,像是试图看清楚来人的样貌。但就在这一刻,一口鲜血猛地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变成了狂飙而出的浓烈颜色。

    “噗——”

    “郭帅!”

    他身上没有中箭,也没有一道致命的伤势。只是蛰伏的内伤和病症终于突破了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被突如其来的伏兵现身引爆。

    可在黑山军面前,就是这撞上了陛下的亡命之徒蓦地满口鲜血,难以遏制地奔涌而出。

    一尊本还庞大坚实的雕塑突然就被凿穿了要害,然后双膝一软扑倒在地。

    紧接着,郭太没有给出对孙轻的回复,就已经倒了下去,也再也没能——没能再站起来。

    “你……”

    孙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惊变来得太过突然了!

    目睹这一切的人,无论是己方还是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郭太就已经死了。竟像有一支无形的箭矢,贯穿了这贼首的胸膛,取走了他的性命。

    而这箭矢的发出者……

    孙轻动了动唇角,又缓缓地转回了头去,看向了郭太此前盯着的最后一个人。

    刘秉其实也已经懵了,但他此前为了装作皇帝不敢失态,现在也像是惯性一般,在火光的笼罩里,保持着一派高人的平静。只微微动了一下眼帘,被夜风吹动了一圈眼中的涟漪。

    孙轻的声音,终于在周遭突然重归的寂静中冒了出来。

    “……陛下。”

    ……

    孙轻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目光里满是欲言又止。

    可刘秉觉得,他不说,简直比继续说下去还要有杀伤力!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好像包含了太多的意思,也被周围的黑山军士卒理解出了更多的意思。

    因那一声“陛下”,一双双转来看向他的眼睛里,已经不只是先前黔首庶民看向天子的敬重,还是……

    哎呀,这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说】

    刘秉:我没有啊,我没动手!!!

    孙轻(小声):我跟你们说啊,陛下他就只是那么一亮相,帝王之气摆出来,郭太他就库库吐血,然后死啦。

    吕布:……对不起,是我走错路了!!!!!!

    补充一个说明:白波贼首领郭太,大概就是这一年病死的,然后分裂出了四支队伍。

    加更了两千字,明天回到日六。本章字数比较多,随机掉落50个小红包,谢谢追更的读者宝贝们。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刘备:也没人告诉我还有这些啊◎

    不只是孙轻,是在场的大多数人,就差没把八个字写在脸上。

    汉家天子,确有神异!

    前有太.祖高皇帝的开道斩蛇,后有光武皇帝这位大魔法师的陨石天降,那完全可以解释眼前的情况了。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河内,意图前来劫掠陛下,简直是大逆不道。如今拼死逃亡,却还是撞见陛下,为此天子之气所慑,便当即吐血而亡。

    真龙在前,岂容贼子宵小放肆!也算他命该丧生在此了。

    该!太应该了!

    “……不过您说,董卓怎么就不能被您的天子气运直接冲撞暴毙呢?”孙轻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难道是因为他更胖吗?”

    刘秉额角一跳,竟不知自己此刻最应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后给出个合理的解释,还是该把当下的事情按照相对正常的方式解答清楚,以防将来他们真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杀人,然后来上一出“把陛下护到身前”。

    他抬眼去看,周遭的烛火照亮了跟随郭太逃亡的亲随惶惶不安的面容,也照亮了郭太这不正常的面色与咳血情形。

    刘秉顿时一惊。

    有着现代防疫防传染病的经历,让他对这等情形远比他人敏锐。

    “孙轻!让两个人捂住口鼻,手脚裹布,去查验他们的身体有无异样,再将那贼首的尸身即刻烧了,而后深埋。”

    虽然不能排除此人有心肺的突发病症,但更不能排除,此人有放在古代最要命的痨病。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但这话落到孙轻的耳中,好像有着另外的一重意思。

    他嚷嚷道:“快!陛下都这样吩咐了,还等什么!”

    郭太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同行的白波贼早已吓得丢了三魂七魄,甚至没听到孙轻这话中带着的两个最重要的字。

    黑山军又有着绝对的人数优势,直接将他们驱赶聚集到了一起,遵照着刘秉的方式确认他们是否有咳疾。

    但为防万一,当一众人等下山的时候,这群人还是被单独关押在了一处。

    当吕布和张燕抵达的时候,此地已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将黑山与白波军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片。

    吕布顾不上去问此为何意,拄着画戟跪地请罪:“是臣办事不力,让那郭太逃了。但陛下放心,他已损兵折将,就算逃回河东,那白波垒也绝无可能拦截住我等进攻……”

    “等等,谁跟你说他逃了?”刘秉问道。

    在二人来前,他已在营中小憩了一阵。先前眼睛被火把晃得眼睛有些发疼,此刻早已恢复了过来。自吕布看来,便是陛下还有闲情逸致地睡了个安稳觉,随后目光炯炯、气定神闲地给出了这个答复。

    吕布惊道:“他不是……张将军说他拦截了两次,都让对方险险逃了。”

    “所以,这不是撞到我这边了吗?”刘秉笑了笑,“两位将军劳苦功高,各自去歇息吧。”

    吕布却没打算走。他连忙起身便问:“那这家伙现在何处?”

    吕布义愤填膺:“您是不知道,他也太不当人了,我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他的将领还在拼死应战,他倒好,转头就跑。若是这逃跑是为了且战且退,伺机寻找其他交战的机会也就罢了,但眼看他这后面乱成一团的表现就知道,他只是想逃回河东寻找自己的生路而已。”

    他也逃过,但好歹这杀出的生路是他身先士卒来换的,哪像郭太,明明手下人才济济,却只用旁人的卖命,来换自己的逃生。

    刘秉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已见不到他了。”

    “陛下已将他杀了?”

    “何止是杀了!”孙轻抢答道。

    吕布和张燕都疑惑地看向他,不知为何陛下已平静了下来,孙轻却好像还沉浸在另外的一个世界当中。

    在这张不大的脸盘子上,同时摆出了崇敬、激动、热血和……和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的情绪,总而言之就是还涨红着一张脸。

    “这白波贼子贸然进犯,是为叛逆,在当下正该杀鸡儆猴,于是陛下毫不留情地将他给挫骨扬灰,弃尸山野了。”

    吕布:“……啊?”

    他怎么看不出来,陛下是能干得出这种事情的人。

    张燕抱臂而立,打量了一番孙轻的表情:“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说吧?”

    孙轻笑道:“还是您聪明!”

    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磕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真命天子之前,贼党竟能这样——”

    他模仿着郭太奔逃遇上刘秉的场面,在陛下面前一个刹车,止住了脚步,佯装喷血而亡的模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又紧接着一骨碌爬了起来,扭头问二人:“你们明白了吗?”

    张燕和吕布连连摇头。

    这都是什么啊!

    孙轻一个唉声:“哎呀,就是这郭太撞到了陛下的面前,被真龙之气所慑,直接就吐血身死了。我们一个人都没去动他,也没人用兵器暗箭给他一下,他就自己死了!我,我孙轻一个人,还有可能看错,在场的足有几百人之多,难道个个都不能在夜间视物吗?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的尸体……”

    “陛下下令,将他焚尸填埋了。此举,必定是不愿此事流传太广,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董贼若知此事,也必定要不顾后果征讨河内,那就与陛下希望我们在此间累积实力的愿望背道而驰了!”孙轻将他的猜测说得信誓旦旦,“至于那些跟随郭太逃亡的白波贼,或许同样为陛下所伤,便被单独看押起来,以确认他们性命无虞。”

    刘秉捂住了额头:“哪有你想得这般复杂,我是怕他有恶疾会传染给旁人!”

    孙轻转头就道:“陛下不必多说,我等坚信一句话,那就是眼见为实,您实在不用自谦。”

    刘秉:“……”

    真是完蛋。

    当人已经形成了某种固有认知的时候,再想要将它扭转回来,需要花费的,可能就是数倍于之前的努力。

    孙轻这家伙早已默认了他是皇帝,郭太也是死在他手中,而不是旧疾复发,那么别管刘秉如何解释此事,在他这里都只是稍加掩饰而已。更好笑的是,郭太的尸体被烧了,于是最后的证明也没了。

    刘秉更是无奈地发觉,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皇帝再如何手无缚鸡之力,也因身为“天子”,就拥有一些别人难以理解的本事。这是常识。

    孙轻的解释若是说给现代人听,必定会被嗤之以鼻,当作笑柄一带而过,可这一番斩钉截铁还有其他证人的说辞,落在张燕和吕布的耳中,就成了……

    “唉呀!”吕布一拍大腿,懊恼至极,“此等场面,我怎么就错过了!”

    他斗胆问道:“不知陛下可否再——”

    再演示一次给他看看?

    刘秉拂袖而去:“无聊至极!”

    行至帐门边,他又止住了脚步,转头向吕布道:“吕将军若是还不觉得困倦,不如即刻带一支兵马翻山而过,去白波垒讨伐贼兵,也不必等到天明再出发了!这白波贼群龙无首,此刻必定在营寨之中等待首领凯旋,正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陛下!”吕布抬步要追,被孙轻一把给拉住了。

    “你疯了!”孙轻怒道,“陛下遮掩此事,也让我等有个对外去说的理由,就是不想只靠此等天命夺回帝位,我等知晓陛下有此神异也就够了,何必再做纠缠!”

    吕布啧了一声:“我是这么没有眼力的人吗?我可不想被拖出去烧了!我是确实有要事禀告陛下。”

    孙轻松开了他。

    吕布迈着长腿急追而出,赶上了刘秉的脚步,“陛下!此番和白波贼交手,俘获贼兵和马匹不少,已移交司马伯达处造册记录,唯有一人,我想与陛下细说两句。”

    这话题可算是正常了。刘秉松了一口气,问道:“何人?”

    吕布答道:“此人名为徐晃,表字公明,乃是白波贼首郭太麾下四将之一杨奉的下属,不仅有一身好气力,所领数十骑也颇具章法。若无此人拼死阻拦于我,郭太绝无机会逃出生天。”

    刘秉来了兴致:“他在何处?”

    吕布答道:“也算他命不该绝,被我打断了一条胳膊,顺便砸晕丢下了马,捡回了一条小命,已被送回野王县救治了。若是陛下要对这群以下犯上的白波贼杀之后快,就当我不曾说过这些,若陛下有心留人……”

    “难得奉先有惜才之心,此人的名字我先记下了。至于白波贼众,我另有安排。”刘秉颔首,对着吕布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吕布倒是被这夸奖夸得有些脸热,想到那贼首还是由陛下“亲自”解决的,就觉自己有些负疚感,连忙拱手恭送了陛下。

    可人一走,他又忽然一拍脑门:“且慢,什么叫做难得我有惜才之心!我吕布一向有惜才之心。”

    那徐晃既无霸王之勇,打不过他,又不似张燕孙轻等人,占了那救驾的首功,先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他放心得很。此人又确有几分忠义气性和两板斧子,正是他们如今要助陛下重回帝位所需助力。

    要是真能为陛下所用,他心中也高兴!怎么就成了“难得”了?

    “你还是少在背后说两句吧。”张燕慢吞吞地从营帐中走出来,从吕布的背后提醒道。“陛下颇有神异,谁知能否听见你说的话呢?我看你还是想想另一个问题吧,要带多少兵马去进攻白波垒。”

    吕布狐疑:“为何是问我?你不去?”

    这进攻白波垒确实和进攻为官兵把持的河东盐池不同,他吕布不必担心董卓那边做何反应,只管清扫这一众余孽即可。但为何张燕说的只是他吕布带多少兵马?

    张燕低垂着的眼神里闪过了刹那的忌惮与后怕,开口答道:“吕将军不会觉得,同属黄巾出身的黑山军吞掉了白波贼,继续在陛下麾下壮大,是什么好事吧?”

    他是个混不吝的悍匪,但起码比吕布有脑子!

    这围剿白波残部的事情,不能由他来做,起码,不能只由他来做。

    张燕摆出了这种态度,吕布也不跟他推辞。

    次日日过正午之前,他就已带着一路兵马,抓上了三五个倒戈的白波贼做向导,一路杀奔贼营去了。

    那留守于白波垒的胡才与韩暹守营守得懒散,满心等着郭太带回好消息,如他所说,让众弟兄“过个好年”,却不料等来的,竟会是吕布这尊杀神。

    胡才于乱军之中被杀,直到吕布清点士卒与俘虏的时候,才被人翻了出来,搁在吕布的面前。

    而那韩暹则仓皇带着士卒想要撤离,自白波谷撤向并州,却被吕布自后方一箭贯穿了心窝,死得不能再死。

    白波贼自失去郭太这位龙首后,又接连死完了下面的四位将领。

    一时之间,众人噤若寒蝉,只得无比乖顺地跟着吕布收拢部众,交出了武器后在白波垒中面壁,等待陛下随后的安排。

    吕布也随即派遣了斥候,将这好消息送回了河内。

    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赵云也带着另外的一条好消息,来到了刘秉的面前。

    刘秉几步迎了上去,迫切发问:“此次出兵死伤如何?”

    赵云心中一暖,答道:“陛下大可安心,河东守军多年间粮饷不足,本就疏于备战,盐池之地,还有守军监守自盗,令下方士卒多有不满。我等兴兵前来,宣告弃械投降者不杀,只三次冲阵,就已尽获其中精锐!余下士卒也已大多为我等收捕,关入盐池军营之中,等待陛下发落。”

    “好……”也就是说,这盐池已归他这位冒名的大汉皇帝所有,刘秉喜道:“好!明日朕便亲自往河东走一趟,且看看这盐池所产,够不够供应朕之兵马!”

    白波贼被兼并入军中后,他的部将人数陡增,偏偏又不是能凭空制造出军粮的时候,只能另辟蹊径地换取食粮了,但愿这盐池别让他失望。

    “辛苦子龙和文远了。只是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需得劳烦你明日随我一并走这一趟。”

    赵云抱拳应道:“在所不辞!”

    见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赵云转身退下,在门边重新捡起了自己的佩剑与长枪,预备在军中稍事歇下,却在刚越过一道营门的时候,见到了孙轻和赵谦。

    这两人一见到他,就是眼前一亮,满脸都写着“热情”。

    “你们这是……?”赵云无端地后背一凉。

    孙轻却已一把搭上了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陛下一定没和你说过,你错过了怎样的场面,对不对?”

    赵云困惑地问道:“什么场面?”

    孙轻顿时就乐了,意识到,他又多出了一个可以分享陛下杀敌传说的人:“来来来,让我和你从头说起,就从——郭太这白波贼在你们走后欺软怕硬,准备征讨河内说起。”

    ……

    刘秉真是服了孙轻这个传播大使了。

    次日他与赵云一并启程上路前往河东的时候,就觉自己的身上时常有一道打量中透着敬佩的视线。年轻的赵云显然还不太明白,要如何藏好自己的情绪,在被刘秉抓包后,面露几分尴尬。

    “……子龙有事相询?”

    赵云连忙回道:“不,只是觉得,陛下确有天命加身,也合该回去执掌天下。”

    刘秉叹道:“那也得先把这盐池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说。”

    这盐池坐落于山中谷地之间。

    当刘秉与赵云抵达的时候,稳重如张辽已清扫完毕了交战的痕迹。

    剧烈的南风也已吹散了此地的血气,只剩了一股混杂着盐卤的咸苦味道。

    刘秉拉紧了风帽,谨防假发因固定不牢而被吹走,目光扫过了盐池湖畔的房屋,见那一排坐南朝北的屋舍间,隐隐能瞧见几处开敞的窗户。而在窗户背后,有着一颗颗小心向外窥探的头颅,像是在观望着他们的举动。①

    “那是此地的劳工。”张辽为刘秉解释。“只是此地的军饷都被克扣成性,这些劳工的工钱也拖欠多时了。”

    刘秉点了点头:“晚些让人把账目核算清楚。先帝欠下的钱,我为人子,自当为他补上。”

    他的目光从房屋落在了近处的盐畦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地经营管理不善,他总觉得此地的盐田畦地开垦得格外简陋,起码和他穿越前参观过的“古法晒盐”场地相差甚远。他认真地伸手比划了一番,发觉这畦地,只是将盐池的水经由水沟,灌入了畦地当中,随后就是靠着此地近乎酷烈的南风,将水分蒸干,变成其中几处池子里结晶出的盐卤。

    刘秉原本还想试试,这样晾晒出的盐卤品质如何,味道如何,但看着这个草率到连过滤流程都没有的场地,他又停下了脚步,心中大略有数了。

    他转头向张辽吩咐:“叫人往白波垒走一趟,让奉先把那边的白波贼送到此地来。”

    “不对,”他又忽然改口,“郭太等贼人授首,余下的就不必叫河东贼了,就叫……河东盐工吧。”

    张辽应声而去。

    刘秉又向赵云道:“去问问此地的盐工和守军,有没有会算账或者识字的,若有这样的人才,即刻带到朕的面前来。”

    “是。”

    目送着赵云匆匆离去,刘秉又叹了口气。

    原谅他把“人才”的标准定到了这样的低,谁让他现在确实是翻遍麾下,只见一片贼党出身的人呐!

    要不是卞夫人是曹操的妾室,他都想问问对方会不会清算账目了。

    咦……等等。

    刘秉想到这里,忽然目光一亮。

    他竟忘了,除了近在河内河东的人,此前卢植让孙轻送来的消息里,分明还告诉他,有另外的一个可用之人。

    而此人,应当已在赴任的路上了!

    ……

    刘备勒住了缰绳,惊疑不定地看向前方。

    他从幽州南下,凭靠着公孙瓒赠予他的骑兵和盘缠,并未遇上流寇,一路行来太平。途经冀州时,还曾与一路同样是前去上任的官员遇上,也就是与被授予渤海太守官职的袁绍擦肩而过。

    袁绍知他是因卢植的缘故得到授官,多提醒了他一句。袁绍说,河内河东乃是是非之地,若要在河东立足,就需和黑山军打好交道。尤其要紧的,是摆明自己的立场。

    比如说他袁绍,因与董卓闹掰逃离洛阳,还以良言相赠,就得到了张燕的尊重,赠予他了一批精兵,护送他北上。

    反正与洛阳有一河之隔,刘备要想将那河内太守的官职做得长久,不如多骂董卓两句。

    刘备不想因此给卢植招来祸患,只对袁绍敷衍了两句。

    但在继续南下的沿途,他心中没少就此事思量盘算。

    与黑山军的关系,与这位名义上的“恶邻”的关系,确是他最先需要考虑的事情,不过也得等他抵达河内的官署再说。

    刘备自己都不知道,他还能得到这样的一个职务,想来,黑山军也是不知道的。那么,他们这一行人要穿过河内抵达河东,应当不难办到。

    可为何——

    此刻前方必经的关隘处,竟有一支兵马驻守!

    其中一位年轻人远远向他们看来,催马而至,在靠近之时仿佛端详了他许久,有若确认了什么形貌特征,突然加快了速度。

    而在他的后方,那一众兵马迅速地围拢了上来,仿佛绝不打算让他们轻易走脱。

    刘备面色如常,心中却已打起了鼓。

    他后方同行的关羽与张飞,更是各自无声地握住了兵器。一旦刘备开口,他们便即刻发作,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在此刻,那年轻人的声音已经迎面而来,却好像不是一句怀有敌意的话:“敢问,来人可是河东太守刘备刘玄德?”

    刘备心中仍有疑惑,却也应声答道:“正是!”

    赵谦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可算把你们等到了!算算路程你们也该当到了,愣是让我在此地守了三日,才看到你们。”

    司马朗最近被那一堆的名册账目压得喘不过气来,别提多想要这个迎接河东太守的任务了,可惜啊,陛下觉得他是个宰辅之才,又怎么可能让他休息。

    还得是他的日子舒坦。

    现在还等到了人,圆满完成了陛下给他的任务。

    见刘备迟疑着翻身下马,赵谦也连忙跳下了马背,迎了过去:“河东白波贼作乱,已在十日前被平定,陛下已令我等将这一众贼寇迁移至河东盐池之中。只是此地的诸多事务,没有你这位河东太守在,处理起来多有不便,就等着你来了。”

    刘备被这一连串的话砸懵了:“且……且慢!你刚才说,陛下?”

    陛下在洛阳,怎么突然管上河东之事了,还非要他这个河东太守在场!

    他来此的沿路想过种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有这样的重要。

    赵谦一愣:“卢公给你的信中不曾提及吗?你这太守之位,是卢公在内、陛下在外,一番里应外合之下,给你谋划出来的。怎么,你竟不知此事?”

    刘备:“……”

    啊——那他还真不知道呢。老师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刘备:我!到!底!应!该!知!道!什!么!!!!

    刘秉:知道我是皇帝。

    刘备:……

    ①河东盐池因为南风太猛了,这边的房屋古代是坐南朝北,不是坐北朝南。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玄德,朕候你多时了!◎

    刘备的心中在这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想法。

    从卢植突然想到了远在幽州的这个倒霉学生,到卢植信中的语焉不详,再到他还没抵达河东就已经被人成功蹲点……

    所有的想法都迸开在了电光石火之间。

    刘备依稀有了一个猜测。

    但在没弄明白对方的来意之前,他又不能将话说得这样死。不然说错了话,既丢了老师的脸,也丢了他这刚刚上任的河东太守颜面。

    他答道:“我自右北平来,老师书信送往辽东不便。”

    赵谦“哦”了一声,脸上似有恍然:“右北平——是了,路遥地远,必是因董贼苛刻,怕信件被劫,不敢说得那般详细。但卢公愿为我等内应,你又是他觉得可信之人,自有匡扶汉室之志,是我等的同道!”

    刘备:“……”

    是这样的,他刚从乡下回到洛阳周遭,能不能稍微给他一点适应的机会,不要上来就扣一个“匡扶汉室”的名头。

    不然他自己虽有大志,但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他只能试探着岔开了话题:“尊使方才说,卢公在内、陛下在外?”

    敢问,这话是不是,说错了???

    向来只有陛下在内朝臣在外的说法,怎么在他这里就反过来了。

    赵谦又是一愣,但想到刘备已说了他不知此地实情,连忙向他解释:“刘太守应当已听说洛阳这边的情形了,那董贼入京之后肆意妄为,废立天子,可这由贼子立起来的皇帝,怎么能真的叫做皇帝呢?当然只有先前的那位陛下,才能叫皇帝!”

    “先前那位……你是说弘农王?”

    “是,也不是。弘农王是弘农王,陛下是陛下。”

    赵谦的一句话再次让刘备迷糊了。

    幸好这一次他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向刘备解释:“陛下当日被宦官挟持外逃时,因董卓将至,先令人乔装改扮成了自己的样子,逃亡在外。那董卓果然狼子野心,行废立之举,何太后已性命不保,若是陛下仍在洛阳,此刻还未知如何。所以弘农王只是弘农王,于我等而言,陛下就是陛下!”

    是能凭借着天子之气,震死那河东白波贼首的陛下!

    “……”刘备又沉默了。

    他从未听过,有什么说法是皇帝因为恶贼将至,来上一出金蝉脱壳的。

    这全然不合常理。

    也不是一个皇帝应该当先想到的策略。

    但赵谦似已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疑虑,向他丢来了下一句话:“若非如此,我黑山军为何会停下游荡迁徙,扎根于河内,先后两次截获董卓兵马呢?那吕布吕奉先一度杀死丁原作为投名状,向董卓卖乖示好,又为何会弃暗投明,为陛下征讨王匡叛贼?若非陛下希望遁逃在外时有汉室宗亲为倚仗,又为何将你给找出来,与卢公里应外合定策,将这河东太守的官职交予你手?此皆陛下所为啊。”

    刘备:“……”

    这每一个问题,都让他不知道如何来回答。也都信息量太大了!

    他努力压住了心中的种种情绪,问道:“那么敢问,陛下此刻身在何处?”

    姑且忽略掉他本能觉得不太对的地方,只说赵谦的这一番话,这位“陛下”好像很有本事的样子。这位被派来接人的使者在太守面前也不落下风,侃侃而谈,没堕了“陛下”的颜面。

    赵谦不知刘备此刻在想些什么。他用“头一个认出陛下衣着的功臣”身份,稍显挑剔地端详了一番刘备和他随从的模样,答道:“陛下已先往河东去了,请几位随我来。”

    赵谦翻身上马,刘备也与关、张等人重新坐回到了马背上,重新启程向东。

    见那先头带路的使者已行出了一段距离,关羽收到了刘备的信号,向前一步,与他并辔同行。

    “以云长看来,此人话中有几分可信?”

    刘备迟疑了一阵,唯恐是自己方才直面那一番话,于是当局者迷,先将这个问题抛到了关羽的面前。

    张飞也凑了上来:“大哥为何不问问我。我看那小子肯定有话没全说,保不准就是有鬼!咱们远道而来,还是提防着一些好。”

    关羽看他一眼:“先问我,自然是因为我是河东人士!”

    他是早年间犯了事情才逃难到幽州去的,有了这样的缘分认识刘备。

    如今他们几人又从幽州回到司隶,人生地不熟,只能尽量凭借早年间的经验来推断些东西。

    要问,确实应该先问他。

    张飞接受了这个理由,嘴上却还有几分不服气,发出了一声轻哼。

    刘备打了个圆场:“自然是你二人都要问的,只是一个个来,莫要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赵谦就已听到了后方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见刘备似在与下属商议,他又不好在这个时候效仿孙轻,去科普一番陛下的“丰功伟绩”,干脆转回了头。

    刘备微松一口气,却又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紧张。

    大约是因为今日听闻的种种,都已完全打乱了他的准备。

    关羽安抚道:“大哥虽未见过陛下,但天子自有天子的气度,旁人是装不出来的,如今距离洛阳也不过咫尺,要向卢公求证料来不难,又何必担心呢?”

    只是倘若这朝臣在内、天子在外,是一句真话,大哥这河东太守的位置,不好做啊……

    刘备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越是机遇,也就越是挑战。

    他心中暗想着可能见到的情形,也不忘打量了一番前面领路的赵谦和其随从,发觉这些人虽然自称黑山军,却不似他早年间征讨黄巾时所见的那般无序。虽不算个顶个的健壮,但也瞧着有几分好力气,便先在心中高看了他们一眼。

    中道扎营歇息时,又见有一路骑兵途经。

    刘备挑起帘帐向外张望,见这路骑兵短暂地停下,与赵谦交谈了两句,又再度分开。那为首之人虽在渐合的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也依稀能辨认出,正是一派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模样,不由又是暗赞一声。

    眼见此景,他对于赵谦所说的情况,更多了一分相信。要怎样的贵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将领效命呢?大概不会是等闲之人。

    又过一日的赶路,众人终于抵达了河东地界。

    刘备也有些意外地发觉:“咱们不是先去安邑府衙?”

    关羽瞧着这已然偏向往南的行路趋势,冒出了个猜测:“该不会是往盐监方向去的吧?”

    赵谦闻言,目光一亮,打听道:“壮士来过河东?”

    关羽不打算向他托底,答道:“昔年偶有途经。”

    “原是如此!”赵谦道,“我们此行所去,正是河东盐池所在,陛下如今就在——哎,张将军!”

    刘备循声而望,见赵谦又与远处行来的一支队伍打起了招呼。

    他们这一行人驻马停下,那边的队伍便一步步靠近了过来,也慢慢让人看清了这是一支怎样的人马。可不看还不要紧,一看之下,刘备便忍不住眉心一蹙。

    只因他看到,那为首的将领看起来端正持重,麾下的骑兵队列齐整,打一照面间就能看得出训练有素来,就算是放在公孙瓒的白马义从面前,也不显逊色。

    可在他们后方跟着的,就宛然是一伙难民,不仅大多衣着褴褛,面色青白,其中还不乏妇孺老幼,竟像是被这一众凶悍骑兵驱使着被迫前行,来到了此地。

    刘备与关羽张飞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知他们此刻是否已然身处虎穴,紧绷着面色看向那跳下马来迎向赵谦的人。

    赵谦总觉后背有些发冷,又觉大约是自己想多了,向张辽问道:“吕将军的剿匪办得如何了?”

    张辽答道:“河东贼子群龙无首,听闻陛下愿在河东为他们提供吃住,保他们过冬,只需来盐监做工,或是在河东垦荒造田,都已弃械投降了。这不——”

    他指了指后方:“这是押来的第一批盐工,第二批就在后方十余里处,今日也能抵达。只是……咱们的粮食是不是有些不太够了?”

    因有外人在场,张辽将后半句话问得轻些,只确保赵谦能听到。

    赵谦也便低声回他:“且待送至陛下面前再说吧,陛下总能有办法的。”

    张辽刚欲再说,忽被赵谦一把抓住,拉到了刘备的面前,“来来来,我为你二人介绍。”

    “这位,”他指了指刘备,“是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卢公的高徒,正要前去面见陛下。”

    “这位——”他指向了张辽,“这就说来有些话长了。”

    他向刘备介绍道,“他曾是并州的武猛从事,一度不幸为董卓所驱策。何太后为董贼谋害之时,陛下领我等前往河边告祭,誓师立志,恰好遇上了他渡河而来,直接抓了个正着。正是太后有灵,赠予陛下的臣子。”

    张辽向来沉静的表情都险些裂开了一道缝。介绍介绍他也就算了,有必要把这话都说出来吗!

    偏偏这赵谦和张燕这群黑山军混久了,察言观色的能力时灵时不灵的,起码现在就没看出张辽的困窘,用吹嘘的口吻说道:“也就是这位张将军,带兵速克河东,替陛下夺回了河东盐池。”

    刘备:“确是一位出色的将领,只是不知——”

    他看向了众人的后方,仍想就此事得一解答。

    赵谦一拍脑门:“先前竟忘记和你说了!你这河东地界上有一路贼寇,名为白波贼,平日里屯兵于白波垒,往复奔走于河东和并州之间,以劫掠为生。这一批贼党,本该是你到任后前来清剿的,但陛下已先令将领为你扫平了这处隐患,除掉了一大四小合计五位贼首,解决了这盘踞的祸患。这些,就是原本归白波贼统辖的流民。”

    “陛下觉得,他们平日里协助白波贼劫掠,不事正业,迟早也要为贼寇牵连,着实不妥。眼下贼寇授首,他们也该当迁作河东的良民,便由张将军他们带领送来这盐监之地。陛下说,到时候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刘备尴尬地抬了抬唇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容,却发现因为又一个意外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有点难办到这件事。

    什么叫做,“你往自己的政绩上写一笔也就是了”?

    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送的吗?

    但想到这一开始的河东太守官职,也是被人内定从天而降,他又不知道,这清剿河东白波贼的任务被人提前完成,是不是都不算大事了。

    他拱手向张辽行礼道:“先前不明内情,险些误会了将军,是备失礼了!”

    张辽看他一眼,眼神恍然:“我似乎明白,为何陛下要令卢公在朝中促成你来河东任职了。不过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等各自公干交了差事,某再来认识一下刘太守。”

    他转身就要回到队伍当中去,很有几分北方人办事的雷厉风行。

    赵谦连忙送了张辽两步,顺便低声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张辽简短回道:“方才他看我的表情有一点不对,估计将我当成是打家劫舍,还强征百姓入伍的人了,但又没草率地出来喝止。听到你说的话后,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说,还是认真向我致歉。这样的人,应当是陛下需要的治理河东良才。”

    赵谦其实还有点没听懂,但见张辽有了成算,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的意思,便转回到了刘备的面前,“那咱们先行一步,速往盐监去见陛下?”

    “正该如此。”刘备答应道。

    又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张飞的一声嘟囔:“要这样说,这位陛下人还挺好的?”

    刘备沉默地叹了口气。人好不好不知道,他这河东太守好像是来得太晚了些。

    ……

    那河东盐湖的入口处,已因刘秉的到来,搭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军营。

    既是为“朝廷”兵马驻扎所设,也是给那些即将到来的“白波贼”提供一个临时落脚的场地。

    刘备闻着风中的盐卤味,趁着赵谦转头带路的空当,稍事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抚平了赶路中被压出的几道褶皱,随后跟上了对方的脚步。

    不知是不是距离他前来河东赴任的真相一步步近了起来,他已提起了心弦,一阵紧张。

    但赵谦这带路人又突然间停下了!

    还是停在了一位不修边幅的年轻人面前。而这人,显然不会是早早等在盐池的皇帝。

    刘备本欲出口的话又一次憋在了喉咙口。

    “你在这儿做什么?”赵谦疑惑地看向孙轻,见对方直着眼睛,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与先前到处宣传的样子大相径庭,忙不迭地发问。

    “呵呵……还能是为什么?”孙轻翻了个白眼,“陛下又和那老监头吵起来了,我想帮陛下说话,然后这两人说的我听不懂,只能出来透口气。”

    “你还用听得懂什么?”赵谦不太明白,“这盐池是天家私营,陛下的东西!谁人能有胆子和陛下争执!你直接用他在冒犯天颜骂回去不就行了。”

    “那也得陛下让我这么做吧……咱们这位陛下可真是,该算清楚的地方算得清清楚楚,要求也高得吓人,有时候又非要不顾身份和人论道理。”孙轻一边说,一边又笑了出来,“理解不了我说的意思?”

    他瞥了眼赵谦的背后,看到后面探出了三个脑袋,还各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顿时跳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赵谦连忙解释道:“河东太守和他的部将。”

    “原来是你们到了!”孙轻面露喜色,“走走走,一边走我一边和你们说,你们来得正是时候,我倒要看那老家伙现在要如何说我们缺一道官家手续!”

    关羽有些疑惑地往道旁看去,总觉得此地和他离开河东时相比大有变化,问道:“这外围的盐畦呢?”

    孙轻摆了摆手,答道:“别提了,陛下觉得此地出产的盐太粗也太苦,不如上贡的井盐精细,和盐工商量着改一改制盐的办法。到这里为止,我还是听得懂的。”

    他伸手一指,示意道:“你们看,那条是引水的沟渠,先流入这片盐畦里,但陛下说,若是从这里就开始晒盐,岂不是什么脏的臭的都在盐中了,哪里是给人吃的东西,于是下令让卤水一步步流经这三个大池,每个池中停留一阵,等卤水变清后再通往下一处。”

    “贵人也太讲究了!”张飞脱口就道。

    孙轻揉了揉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飞这话听来耳熟。又恍然意识到——这正是他初见陛下的那一日曾说过的话。

    不过现在不同了,他是陛下的忠实臣民,怎可让人这般诋毁陛下。

    他将眼一挑,喝道:“怎么说话呢!陛下希望河东盐池的盐卖出了好价,供给军中吃用,既未劫掠也未害民,讲究一些也是应当。不仅要在这里……这里陈什么降的,还要用前面的盐板拦截过滤一道,才到了最后的盐畦当中。”

    但再后面的东西,他就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那老盐工不理解陛下为何要将淡水引入盐畦,陛下就在和他吵什么【滤花纳】的饱和溶液析出,说这是常识,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

    哦,所谓的入大学之前都要学的,可能说的是陛下进太学读书之前的宫中私教吧,反正他这俗人是没听过,老盐工也没听过。

    已眼看着吵了好几日了。

    也不知道这群老盐工的脖子是不是要比别人硬一点,眼神也比旁人不好使一点,在陛下那等威武凛冽的气势面前,居然也敢为了盐的产量而出言相争。

    要他孙轻来办的话,干脆就将人饿几顿,必定老实了。

    可陛下却说,等到白波贼众来到此地,还需要这些老盐工来带着新人办事,不靠着真本事将人收为己用,让这位老盐工带着其他众人诚心办事,将来可就有的麻烦了。

    孙轻强忍着为陛下拔刀的冲动,又觉这样较真的陛下才是他愿意誓死追随的人,只能退到外面来了。他眼不见为净!

    “喏,就是那边了。”

    他停下了脚步,指向了其中的一方盐畦。

    刘备打眼望去,就见一名年约二十的青年挺着脊背,负手站在田垄之上。

    在他面前的盐池之中,有个肤色黑赤的老者正弓着脊背,几乎将脸贴到了地上。

    盐池谷地之中剧烈的风吹得人眼睛发疼,连带着今日还算和暖的日光都少了几分温度。

    但这老翁衣着单薄,只脚上裹着油布,却好像浑然不觉寒冷,又往盐池那浅浅的水面上凑了凑,想是看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那青年旋即向一旁伸手,便有人将一把铲子递到了他的手中,再被他一掷,插在了盐卤池水当中。

    “五日,我答应过你,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只需要五日,现在答案如何?”

    刘备怔怔地站在原地。

    那青年眉眼温厚,却又带着一缕锋芒,让这张金尊玉贵中养出的面庞不容人亵渎、直视。

    而在他的面前,那一度呛声的老翁已闭上了嘴,一把抓起了一旁的铲子,狠狠地从硝板之上铲出了一大块的盐,堆在了水上。

    冷淡的日光照在这一片析出的粗盐上,泛着一层远比平日所见粗盐更为白亮的光。

    那老翁伸手,在指尖点了一块盐沫,慢慢地放在了嘴边,忽而惊声:“苦味果然淡了许多!”

    “不,不止是淡了苦味。还比之前剔透,精细。”

    刘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甚至在一瞬间驱散了此地的冷意。

    像是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猛地转过头来,也看到了远处的数人。

    在辨认出了他们的特征时,刘备只觉看到了那青年眼中一抹迫人的闪光,随后便见他依然含着那一缕笑容,迈开了脚步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还间隔十步之远,他的声音已抵达了耳边。

    “玄德!我早从卢公处听闻你姓名,今日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知道——朕候你多时了。”

    刘备忽然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就这样愣在了原地。

    【作者有话说】

    皇叔,你被骗得好惨啊皇叔——

    出门在外要多长个心眼啊!!!

    但毕竟我们这个野生小朝廷挺像模像样的,是吧?

    第30章 第三十章

    ◎社交达人的绝佳妙用◎

    候……候他多时了吗?

    那年轻人一改先前和老盐工说话时的较真,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热情得让人有些手足无措。

    现年也才不满三十的刘备,绝大多数时候打交道的都是县衙官员,如公孙瓒这样的边地守将已是其中翘楚,对于眼前这位被沿途种种证明了不凡的“陛下”,已天然有了一阵敬畏。

    更别说是得到了这样的欢迎。

    他也确有龙章凤姿、帝子皇孙之象!

    哪怕是在这盐田谷地的风场之间,他的头发也梳理得异常一丝不苟,扬起的轻快笑容里,混着几点太阳的闪光。

    纵然身着便服,也看得出他身量挺拔,血气旺盛,从面容到双手俱是保养得宜,是一等一的贵公子气度。

    刘秉抹去了面上被风扑来的盐粒,一把抓住了刘备的手:“玄德可有收到卢公的消息?”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自己先在心中咚咚打鼓,唯恐卢植写了什么东西,把他给卖了。

    但想到卢植上一次都未就着玉佩一事向孙轻发问,他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又压下了这须臾间的忐忑。

    他有什么好怕的!

    他试图证明自己认识洛阳贵人的信件,阴差阳错地促成了刘备来自己的地盘,这话说出去,他能吹一年!

    相比于他手底下的张燕、吕布、司马懿等人,刘备更是活脱脱的一座道德高地,看起来别提多有安全感了。

    再说了,他赌一包盐巴,刘备没见过真正的刘辩。所以刘备开口的第一句不是“你不是陛下!”而是——

    “您……您真是陛下?”

    刘秉心中暗笑一声,面上却是忽然收敛了笑容,发出了一声沉痛的轻“唉”。

    “卢公信件果为董卓监视,不能提及再多。若你前来此地见过张燕张将军,就应当知道,月前,是我将昔日卢公对我提及的玄德过往写入信中,假借你的名义,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送到了洛阳,提醒卢公,可将你调来此地。”

    “哪用张将军!”心直口快的孙轻直接扯着大嗓门从后方喊道的,“此事我能证明!”

    赵谦更是不甘落后:“陛下为怕信件字迹被董卓发现,还是让我代笔的。”

    刘备眼神一震:“……”

    说通了,全说得通了!

    为何卢植会说,【近来得玄德书信问候,尽述志向……】。哪怕卢植自己知道这其中的内幕,起码从董卓的视角,这才是全部“逻辑通顺”的事实。

    为何卢植又会说,让他和黑山军交手不可硬碰硬,还要听司马朗的建议。那赵谦在来时已提及过,司马朗如今正在陛下处任职。

    纵然此时此刻,他的理智仍然告诉他,卢植其实没有必要和小皇帝说起太多与他有关的事情,他刘备的分量也是微乎其微,可当一切的疑惑都在此时串联向了真相,得到了解答,话中刘秉口中说出来,也就莫名有了可信度!

    他来时路上的种种疑问,也都暂时丢在了脑后。

    “陛下——您,您真是受苦了。”刘备下意识地便已回握住了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手,眼神中流转着动容,以及溢于言表的忧虑:“只是臣才疏学浅,不知能否帮得上陛下。”

    “为何玄德会有这样的疑虑?”刘秉眼神真挚,声音恳切。

    谁看了都得觉得,这实在是一幅感人至深的君臣相认、宗亲相认的场面。

    就连同在此地的孙轻,一面觉得陛下对刘备的待遇也太好了点,着实令人嫉妒,一面又想着,只怕陛下等待一位汉室宗亲前来接应已等了太久,有此表现又不过是人之常情。

    “玄德当然帮得上忙,姑且不提你此刻这河东太守的身份——”

    刘备可太帮得上忙了。一位有能力的汉室宗亲,别管是不是血缘上远了一些,只要站在此地,就是在证明皇帝身份的真实性,让他刘秉的小命多了一层保护。还有……

    刘秉道:“卢公和我提过,说你当年向他求学时,虽家世不显,仍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交友广博,人际通达,这是何等的本事?朕身处洛阳皇宫富贵地里,不觉这有何必要,可如今落魄至此,不知要如何才能召集群雄重回帝位,玄德的能耐就至关重要!”

    刘备一时哑然。

    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从一位已被他认定为天子的人口中说出,震撼得让人瞠目。

    这话又极有可能是卢公昔年在教授陛下时说出的。

    其中应当有卢公为引导陛下向善,用了一些夸张的描述,也被陛下牢牢地记住,于是在置身困境时头一个想到了他。

    他却还在怀疑陛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不该!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那老盐工忽然在此时跳上了岸,向着刘秉冲了过来,“陛下您看,按照您的这个法子,咱们应当还有两种方法改良这新盐,一个是外面淡湖水的分量,一个是这结盐巴的硝板的品质。您的说法是对的!”

    他满面懊恼,也不知道是在懊恼自己之前为何要与刘秉争执,还是在懊恼,为何皇室中流传着其他的造盐之法,却敝帚自珍,不让河东盐监学习此法。

    幸好眼前的这位陛下来到了此地。

    刘秉并未因为和刘备的交谈被人打断而气恼,伸手扶了一把脚下踉跄的老翁:“那就劳烦你再多试探几次了。趁着冬日真正来临前,此地应当还能结出四到五批盐,对不对?”

    老盐工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秉侧过头来,又向刘备问道:“玄德既已到任河东,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刘备已觉一阵热血涌上了头顶,斩钉截铁地答道:“愿为陛下效力。”

    “来——”刘秉毫无架子地抬手示意,“去那边详谈。”

    “那你们也和我来吧。”后面,孙轻也向关羽和张飞道。

    见这带路的家伙一派悠哉散漫,活脱脱一从良贼匪的样子,张飞一边跟在他后面走着,一边在心中暗暗腹诽。

    待得二人被孙轻带到了一处池畔小屋,让他们在此地暂且歇息,张飞在坐榻上左右挪动了两下,还是跳了起来,凑到关羽的身旁低声说道:“先前大哥和那陛下的话,我有些没听明白。你比我多读得两本书,你说,大哥有没有遭人诓骗。”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早年间全凭直觉趋吉避凶,也凭直觉认了刘备,现在他直觉地有几分不妙的预感,仿佛已然进了贼窝。

    可听关羽发问“刚才为何不拦”时,他又答不上来了。

    他懊恼地重新坐了下来:“我见大哥与那位相谈甚欢,就连官职都是对方给他谋来的,怎可胡乱开口?再说了,我向来不喜欢那些咬文嚼字的士大夫,但也知道,何为敬重君子,鄙夷小人,这陛下行事,倒也能当一句君子!那我也该……敬重一下这位陛下!”

    他又不是好赖不分的人!

    “那不就得了吗?”关羽撑着膝弯,目露沉思,“若有不妥,咱们再行应变就是!”

    但都已到了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何来的人胆敢假冒皇帝。最多就是这位陛下既然已是名义上的废帝,董卓重新册立的弘农王,站在他这一边,而不是另一个皇帝身边,会否危机重重罢了。

    显然,刘备不怕这样的挑战。那他们也不怕。

    当关羽和张飞再度见到刘备的时候,见他眼有微红,似是一度与那位落难的陛下相对而泣,可除却这一点,已只剩下了踌躇满志。“云长、翼德,咱们有一桩大事要做了!”

    这是陛下交托给他的,第一件重要任务!

    ……

    “郎君——”一名家仆匆匆跑过草木葱茏的庭院,停在了正在修剪常绿盆景的主家面前,“范郎君到了。”

    身着襜褕绣衣的男人披着一件大袖鹤氅,不显衣着臃肿,却因身量高挑而更添几分飘逸。闻听这通报,他慢条斯理地应道:“请他进来。”

    被称为“范郎君”的男人同样衣着体面,只是因他脚步匆匆,行动带风,怎么看都少了几分风度,更是上来就夺了对方手中的剪子:“卫伯觎啊卫伯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收拾你的这些花木,我要见你一面怎么就这样难呢?”

    卫觊,也便是男人口中的卫伯觎从容不迫地答道:“卫氏家学如此,经营书画者,戒骄戒躁。”

    范璋无奈:“那你也得看看如今河东的情形啊!”

    “先前——是那董卓驻扎在此地,一听咱们卫、范两家,是河东望族,就上门来要什么军旅安置的费用,咱们同这群凉州人说不通,给他们些东西,让他们见好就收,也就算了,总比那伙白波贼上来就抢要好。这董卓眼下也去了洛阳,为难别人去了,但怎么走了个董卓,还来了另一路贼人!”

    眼见卫觊神情淡淡,范璋更是来气,“哎呦,我知道你要养望,要等到合适的时候再出仕,给你卫家争一个前程,但你能不能吭两句声?到时候麻烦找上门,你还想用言辞说服他们不成?”

    卫觊总算正了正色:“近来的情况我都听说了,弄不明白出兵的都是谁的兵马之前,我不想贸然行动。我又不是死人,真到了河东有乱、卫氏有难的时候,难道我还能继续在这里悠闲栽花吗?”

    “行了,进屋坐坐吧。”

    屋中因有客人莅临,早已点起了暖炉与熏香,侧面避风的角落窗户半开,让烟气能透入院中。范璋落座之后,便有仆从端来了热汤送到他的面前。

    范璋低头抿了一口,“还算你有待客之道。”

    不仅有待客之道,也不是真已超然物外,要去做神仙了,只是办事要比旁人谨慎些。

    河东卫氏不似范氏富贵,但以儒学传家,又长于书法,自落户河东以来已经历了数代,便当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河东人,却也更需要筹谋着每一步。

    卫觊瞧见了范璋仍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想到了近日的种种通传,沉吟片刻,说道:“范兄也不必如此,若有交战,必定先在河内地界,而非河东。”

    “可这河东——”

    “河东之地,堪配图谋的也不过是三件东西。一是白波贼的兵员,已被人尽数吞下,也不知黑山贼是得了何人指点,用出了一招诱敌之策,也真给他们办成了。”

    范璋忙问:“另外两样呢?”

    “一是河东世家的私产,一是那盐池所出的盐巴。但此事,他们做错了。”卫觊向他分析,“若是他们只劫了仓储便走,或许还能说,是旁人所为,可这群原本活跃于河内的悍匪竟是直接强占了盐池,挑衅皇权,董卓身为太尉,有数个理由可以调兵征讨,我们也可以理所当然地敷衍于他们,拖到朝廷发兵之时。”

    范璋若有所思地点头:“照你所说,确是以不变应万变最佳。可是,咱们跟这连盐池都敢劫掠的悍匪说不明白话,若是他们提剑打上门来——”

    “你无私兵私产吗?坞堡坚固,存粮甚多,闭门不出也能撑上数月,届时早粉出个高低来了。”卫觊笑道,“再者说来,真到了无可奈何之时,我们有狡兔三窟,让出点利益又何妨?他们名不正言不顺,我们多得是办法对付。”

    还有一句话,倒也不必摆在台面上说。他族中兄弟迎娶了大儒蔡邕的女儿蔡昭姬,看在女儿的面子上,蔡邕总不会对河东情况视而不见。听闻近来董卓为显示亲近士人之态,对蔡邕礼重有加,那么蔡邕若要救女,董卓也该有些表示。河东乱不起来。

    “郎君——”

    卫觊刚说到这里,忽有一个报信的声音从院中传来。

    他应了一声,便有一仆从托着一封书信入堂,送到了他的面前。

    卫觊抬手接信,微微蹙眉:“这是谁的信?”

    仆从答道:“送信的人称,是奉了河东太守刘玄德的命,前来邀请郎君过府一叙!”

    “刘玄德?”卫觊先是疑惑,又忽而恍然,“早闻有人接下了河东太守之位,竟在此时到了!”

    范璋扯了扯嘴角:“这人也真是走了背运,什么时候来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到。黑山军刚劫了盐池,我看也不会让这位太守过得太舒坦。”

    卫觊沉默了一会儿,眼光快速地扫过了手中的这封信,直到一声轻笑响起在了堂上:“范兄,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这位刘太守,刘使君,有点意思!你且看看——”

    范璋接过信来,就见信中写到,他刘备知道,河东邻近之地有贼寇横行,既得陛下与老师卢公器重忝居此高位,自然不敢懈怠,唯恐出了岔子。在从辽东起行赴任之前,他向同门公孙瓒借了一批护卫,又得中山大商资助了马匹,还有两位武力非凡的兄弟助阵,总算平安抵达了府衙。

    久闻卫、范二氏为河东之望,想请二位作为表率,往府衙相会。商议一番要如何抵御贼寇。

    范璋抬头,急切地问道:“怎么说?你去不去?”

    卫觊从他手中重新将信取回,端详着信上敦厚而稳健的字迹,回道:“去,为何不去?”

    若是这河东太守只知向他们求援,那他必然不走这一趟。若是他大言不惭想要讨伐黑山贼,他也羞得与此人为伍。

    偏偏刘备在话中说得明白:

    他虽出身不高,但师从卢植,和他们这些士人乃是一方的。

    他颇有武力,起码能够自保,还有兵马相随。

    更重要的是,他没头脑一热,说出什么大话,只说“抵御”。

    那这位新来的父母官,就能够见上一见。

    卫觊向随从招了招手,示意他去打探一番,刘备书信中所言是否为真,也很快得到了答复。刘备抵达府衙时,确有一批北方人模样的精兵护送,还有两位武将模样的兄弟一同出入。

    “走吧,去瞧瞧此人,是否能替我们遮风挡雨。”卫觊起身,鹤氅如羽,端的是一派沉稳持正的样子。

    倒是这位刘太守让人有些意外。

    当卫觊和范璋应邀而来时,这位刘太守正着常服,斜靠在院中新建的一方栅栏边上,见两人通报入内,忽然一把抓起了栅栏中的其中一只土鸡,哈哈笑着将它交到了一旁的张飞手中,竟是散漫得让人吃惊。

    范璋脸皮一抽,忍不住问道:“太守这是?”

    “哈哈,”刘备迈步上阶,示意二人同来,顺口解释道:“这是从辽东带来的特产,那边民风剽悍,所吃之物,也要有趣一些,比如这鸡肉,要吃斗鸡的,让两鸡相斗,赢的上擂,输的上桌!我初来乍到,邀请二位前来,总要有个待客之道,亲手抓出今日宴饮的主菜。”

    他容貌算不得拔尖,但说话大方,举止不俗,加之笑容可掬,让人说不出的有亲切感。这解释也有趣得很,立刻让范璋放下了戒备。

    范璋与卫觊落座,又听刘备道:“二位有所不知,今日这主菜在辽东有个说法,说是能治百病,令人精力旺盛,不易衰老。我起先也不信这个,但少吃了两口后,又觉其中确有门道。”

    范璋一听就笑了:“若如太守所说,这也不过是一盘斗败了的鸡,何来这等神异的功效。”

    刘备卖起了关子,“话不是这样说的。二位且待这菜肴上桌,再品也不迟。”

    他说话间,举起了手边的酒杯:“刘备不才,能任职河东,与两位有幸相识,该当先敬一杯!”

    范璋连忙回敬:“您是新到的父母官,该由我们敬您才对。”

    刘备瞥了眼对方的神情,却又分明瞧见,他很吃这一套。

    当被陶盅盖着的主菜上桌之前,因一方礼让,一方接受着追捧,又有三五杯水酒下肚,此地的气氛已是热络至极,哪里还看得出只是刚刚认识的样子。

    范璋已有些微醺了,见菜至面前,笑着开口:“玄德年纪不大,却好生会说话,难怪能得青云直上。就算这鸡肉不若你说的神异,我也——嗝。”

    他打了个酒嗝,惊讶地看着那露出来的鸡肉,只见这鸡肉通体金黄,泛着一缕咸香,与平日所见的大不相同。

    “此为盐焗鸡,是一位贵人传授的做法。”

    刘备心中暗喜,陛下将御膳的做法告知于他,放在这河东士族的面前,果然也能唬得住人。

    那范璋和卫觊举起了筷箸,夹下了几条盐焗肉来,放入口中细品,有些讶异地发觉,这肉虽有些咸,但无寻常湖盐常带的苦味,反是香气更甚,宛然不是凡品,与他们平日所食的炖煮之物相比,又多出了一份筋道。

    有没有刘备所说的延年益寿功效姑且不论,此物的滋味甚是出众。

    “此物——”

    刘备将身子向前探了探,似有几分迫切之意,打断了范璋的开口:“我知二位都是风雅之人,不谈金银财物,可这河东地界贼寇横行,我身为太守,却不能不考虑阿堵物,供给士卒吃用。想敢问二位一句,如若将此延寿之物售于河东诸名门,能得几分利?”

    若是没有先前的交谈,范璋必定觉得,这太守满口黄白金银,着实俗人,把目的说出的也太早了一些。

    但刘备是个妙人,又是个在卫觊口中所说应当为他们遮风挡雨之人,他只是想做个买卖弄些钱财,不是要来抢他们的东西,又有何难?

    范璋和卫觊对视了一眼,见对方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睛,以表认同,当即拍着胸脯就道:“何必说什么售于河东诸名门,我二人就可将玄德的这些东西全给买了!”

    “此话当真?”刘备举起了酒杯,惊喜异常。

    范璋被这双眼睛里的感激看得飘飘然,一并举起相应:“这是自然,若是玄德不信,我与你签个买卖的合约又如何?此物……”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小声问道:“此物何价?”

    刘备道:“一斗八十钱!”

    “这……”

    见刘备期许地瞧了过来,范璋猛地笑道,“哈哈哈哈是比寻常的贵些,但既有增寿之功效,也算不得多贵!”

    刘备那院子里才几只鸡啊,全买了都只是从他手里擦点油水下来而已。他买!

    于是酒宴之中,范璋和卫觊毫不犹豫地在刘备的劝酒声中,晕晕乎乎地签下了契约。

    也便是在这时,他们瞧见有一人托着一尊餐盘,行到了堂上。

    范璋奇道:“这又是何物?”

    有盐焗鸡在前,他还真有点好奇,刘备还能拿出什么样的东西。至多也就是破财免灾而已,算不得大事,能认识这个朋友才更要紧。

    却听刘备说道:“此非新物,而是方才那盐焗鸡的食材。两位如此待我,我又怎好隐瞒呢?这鸡肉能有这般美味的秘诀,正在此物了,也是我要售卖于二位的珍宝。”

    珍宝?听闻这一句,范璋和卫觊连忙摇晃着站了起来,向着刘备靠近,也凑到了这“秘诀”的面前。

    见他伸手,郑重其事地举起了那餐盘的盖子,而后,露出了其下一片洁白晶莹的——

    盐。

    咦,等等,怎么是盐?

    二人还未反映过来,刘备就已一把揽住了卫觊和范璋的肩膀,笑声更是酣畅:“此为河东盐池新产出的上等好盐,以我看来,足可让人百病全消,延年益寿,若是一日不吃盐,要生大病的!幸得二位愿意慷慨解囊,不过也请放心,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昂贵……”

    ……

    卫觊的酒突然就醒了。

    【作者有话说】

    卫觊:……

    就问你们是不是良药吧。

    ——《论社交魅魔的另类用法·刘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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