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弘农王有假!◎
一盆“冰水”直直地泼在了他的头上。
不仅把此地因宴饮而热络起来的气氛一扫而空,也让他先前淡漠从容的表情都凝固在了当场。
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头拧向了刘备的方向,唯恐自己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这位新上任的河东太守说,他要售卖的东西,不是什么辽东斗鸡,而是盐!
还是河东盐池中出产的盐!
……
“这一斗八十钱绝不算贵,”刘备说得坦坦荡荡,“方今市价,盐价低谷为一石四百,高峰为一石上千,近几年间大多稳定在一石七百钱,折算下来就是一斗七十,可二位细看,自河东盐池的制盐之法得到改良后,精盐比之先前细白了不止一倍,只涨价不足两成,称得上是物美价廉。若非我与二位投契,此等大好的买卖,又怎会先找上二位。”
“至于这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是延年益寿的问题吗!”
卫觊一把推开了刘备,蹬蹬向后退出了数步。
要不是入厅落座前,他已解下了佩剑,将它交到了侍从的手中,此刻他几乎想要拔剑出鞘,向眼前之人质问。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太守待人处事的言谈举止都无比随和,甚至称得上一句平易近人又不失风雅,格外讨人喜欢,图穷匕见之下,竟说出的会是这样的话。
此刻再看他,简直称得上是面目……好吧,还是儒雅温厚,不见面目可憎。
但一想到“河东盐池”四个字里的意思,他又竖起了眉毛。
“这更不是盐价几何的问题。刘太守是不是真觉得,近年间放任民间制盐,只收取商税,就真能将这大汉设立于河东的盐监产出,当作私人之物,随意交易了?我更要问您一句,您与那黑山军又是何瓜葛,竟做出此等官匪勾结之事!”
河东盐监的盐再好,也不是他们能碰的东西!
哪怕眼前这位太守竟不似他此前所想,是个遇上了恶邻的倒霉蛋,而是与黑山军合谋,也绝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情。
更要命的是,他和范璋本打算先在旁围观,却被他一番唱念做打的表现给骗了!
他们还真以为,他只是需要兜售盐焗鸡来捞一笔军资呢。
原来,真正愚蠢的是他们。
“哼。”一声冷嗤忽然从外间传来,打断了卫觊刚要再度出口的话。
“你说谁是官匪勾结呢。”
卫觊转头循声,就见一名身着皮甲、身量不算高的将领跨门而入,随性地伸手,掸落了肩头的尘土与盐粒,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哪怕来人只说了一句话,卫觊却几乎在见到此人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了他的身份。
他……他不是别人,正是那抢夺河东盐池的黑山军统领!
“说话啊!说谁是官匪勾结呢?”张燕挎着刀,又向卫觊和范璋走出了一步。
前者衣袖中的手死死地攥紧在了一起,后者则是不自觉地将腿一抖,吞咽了一口唾沫。
只听张燕咄咄逼人:“我,平难中郎将张燕,陛下的武将、忠臣,不忍见这河东盐池废弃,故而将它夺来,这位,卢公高徒,河东太守,陛下的文臣,不忍见白波贼余党冻死在这冬日里,为河东新盐找个销路,都不过是尊奉陛下之命行事,寻你二人来一并立功,何来的官匪勾结!”
“敢问,谁是匪?!”张燕一声厉喝,理直气壮得瞩目。
卫觊涨红了脸,却愣是没说出话来:“……”
他还从来没见过,有人干出这等无耻的事情,还能是这般表现!他也太有理了。
那“忠臣”两个字被他说得一点也不脸红心跳,活脱脱像是在说个事实。
可忠臣?他是哪门子的忠臣!
身在洛阳皇宫之中的陛下知道,这劫掠了盐池的匪寇居然还觉得自己是朝廷忠臣吗?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偏偏此刻他自己羊入虎口,已变成了旁人桌上的鱼肉。
“好了好了,都别争了。”刘备上前来打了个圆场,却让卫觊的嘴角再度狠狠一抽。
对方的下一句话,更不像是来劝架的,而是来火上浇油的。
“这二位既是河东望族所出,必定明晓事理,如今知道我等所售之物也是物超所值,这误会也就说开了。至于分量多了些的问题,对于二位来说,也只是小事……小事!”
刘备将契书向旁边递去,那人接过后便匆匆迈出了房门,直接断绝了卫觊上前将其抢过的可能。
他伸手邀道:“还请二位在此地小坐歇息,既然先前酒会未尽,不如再饮两杯。”
张燕危险的眼神在前,卫觊和范璋对视了一眼,瞧见了彼此眼中的苦涩,也只能先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落座,状似恭敬地举杯道:“呵,刘太守真是好手段,只是不知此事上报于朝廷后,又当如何了?”
他被扣押在此,契书也是他自己签下的,这笔钱,眼看着他是必须吐出来。但也得看看,这位与黑山军同盟的河东太守能不能真的吃下去。
他有这个自信,刘备既然要用诓骗的手段,让他和范璋入套,也就不会做出刚来赴任就杀死河东名士的恶事。在意识到自己的小命能保全后,卫觊的话便有些夹枪带刺。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刘备从容不迫地应道:“此事,备已上达天听,无需伯觎担心。”
怎么不是上达天听呢?
这事还是陛下吩咐的呢。
虽然他从未干过这等诓骗士族的事情,但陛下说得很对——
事急从权呐!
冬日将至,河东河内的流民本就不少,还添上了新被收容的白波贼,和从冀州迁移入河内的黑山军。要让他们活过这个冬日,继续当陛下的子民,没有什么都不能没有钱?
钱从何来?当然只能从这些富户的手里赚。
可陛下终究是陛下,并不希望他们刚刚收服了白波贼,便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抢掠之事,而是拿出了一个适中的价格和对方做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骗出来的还是威胁出来的,那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在明面上,河东之地,并无贼寇。
……
“可为何陛下不亲自出面呢?”赵谦有些好奇地问道。
他们此刻就在刘备宴请卫觊、范璋的厅堂后面一处隔间中,还能依稀听到前面的争执。
虽看不到那边的画面,但也能够揣测,那边是怎样的场面。
要赵谦说的话,完全不必这么麻烦。直接向卫、范两家告知,陛下就在此地,速速前来拜见不就行了?
刘秉摇头道:“有一句话说得好啊,欲速则不达。这卫、范二氏未知立场,又有私兵傍身,怎知他们口称的是哪个皇帝,日后再正式接触也不迟。”
再说了,让刘备去和人接触,还能相谈甚欢,他呢?
他除了自己偷偷先写好台词再背诵的时候,表现得体面一些,又不会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夸刘备的话都是从忘了一半的《岳阳楼记》里摘抄的。
让他这个假冒的皇帝忽然出现在两位士人面前,这两人还没有任何一点先入为主的想法,恐怕说错了一句话,都要被人察觉出不妥来。
自然要先让刘备上了,也正好发挥出他的本事。
刘秉心中因迈过这道门槛,又松了一口气,说出的话中却并未透露出这迹象:“让玄德出面,还有另外的一个用意。”
同在此地的关羽和张飞竖起了耳朵。
“玄德越是与河东士族交好,往来密切,身在洛阳的卢公也就越是安全。但愿,董卓能够投鼠忌器。”
二人顿时肃然起敬。
……
“原来,陛下竟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张飞得了信号,来找刘备会合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将这句话转达给了刘备。
这位今日最大的功臣目光一颤,忽有几分唏嘘地开口。
将人诱骗入套的最后一点负罪感,彻底被他抛去了脑后。
刘备向关羽、张飞吩咐道:“你二人各自带一队人马,执一份契书,向这两家征回钱粮。”
“遵命!”二人当即应道。
契书之上暗藏玄机,请每家吃下万石新盐。盐是契书中的“延年益寿之物”,将会分批送来,但钱却是要先给的。
只是走要走出府门时,张飞又忽然猛地一惊,后知后觉地计算出了这个数字:“八百万钱?”
惊得他又退回到了刘备的面前:“这两家出得起这样惊人的赎……买盐钱吗?”
八百万钱是什么概念啊,折算成方便携带的黄金,按照市价来算,也有足足八百斤!
他也算颇有家资,要不然担负不起这习武吃肉的开销,但距离真正富户的百万钱尚有一段距离,更何况是这八百万钱!
刘备道:“这一点倒是无需翼德担心,你忘了先前我们听说的朝廷买官轶闻吗?”
张飞恍然:“大哥是说,买三公的事情!也对啊,先帝还在的时候,一个名风清正的冀州名士,能拿出五百万钱买一个司徒的官职,那曹嵩……是叫曹嵩吧,走了阉宦的门路,明明没甚本事,也能花钱亿万,买个太尉的位置过过瘾,这些人都富得流油了!”
区区……不,这好像也不能叫区区,反正这赎金,他们出得起。
张飞当即就乐了:“大哥,您就和陛下瞧好吧,我必定早早将钱物带回!”
“且慢!”
本在屋中被扣押的卫觊忽然在张燕的陪同下走了出来,急急向着刘备拱手道:“恳请刘太守,选一位性格温和些的人登我卫氏的门!我族中有一位族弟,身体向来不好,入冬前后更是难熬,若忽然遭此惊吓,要出人命的。您也不希望因此而惹出其他的事端吧?”
刘备转头就安抚道:“卫郎君大可放心,我等并非贼匪,只取所需,绝不贪多,也无劫掠人口充作军员的意思。日后往来还多,还望不要生了嫌隙。”
等卫觊知道这背后的发号施令之人,等陛下重回洛阳,大家都是为皇帝办事的,何来嫌隙?
可这话听在卫觊耳中,就只剩了一个意思。
“都说我们不是贼了,你怎么还纠缠着这个字不放呢?”
卫觊:“……”
他望着关羽张飞离去的背影,只觉一阵急火攻心,扶着门扇方才站稳在这里。
天杀的一群厚脸皮老贼!若早知有今日,他何止是不该来此地赴约,还不该整日弄这些养望的事情,就该早日为官,总好过今日任人鱼肉!
他日若能将此有违王法之事告知陛下,他必定要让刘备等人好看。
而对于河东卫氏来说,这也是令他们绝不敢忘的一日。
一伙官兵抢在留守主宅的私兵来得及做出应对前,就已持有太守信物与卫觊签署的契书找上了门来,要从此地带走八百万钱。
身为大儒蔡邕之女,蔡昭姬几乎当场就想要与他们理论,却被面色惨白的卫仲道拉住了衣袖,站在人群的后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扛走所谓的“货资”。
“那洛阳已无王法,难道这河东……”
“夫人,切莫说了。”卫仲道拦住了她说下去。
不止那后半句话说不得,前半句也不该说!
那洛阳城里的事情更不是他们能够妄议的。
算起来,夫人的父亲还在董卓面前很得重用呢……
……
“啊嚏——”蔡邕猛地打了个喷嚏。手中的棋子因为这一下未能拿稳,直接砸在了棋盘上。
他刚要伸手去捞,却被一只手给拦住了。紧接着,就有一枚白子落在了棋盘上。
“哎你!”
“落子无悔,这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对面的长者摸了摸胡须,哈哈一笑。
蔡邕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荀慈明,你也算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名士了,世人都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怎么还在下棋的时候耍无赖呢!”
他这哪里是什么落子无悔,明明就是不小心把棋子丢了。
见荀爽争不过他这老小孩,又将两人的棋子重新还了回去,蔡邕这才得意地笑了:“就该这样才好,也不知道是谁在念叨我,才有了方才这一下。说不准就是我女昭姬又想我这个老父亲了。”
提到蔡昭姬这个女儿,蔡邕刚要重新落子,又忽然一愣:“说起来,近来河东似乎不大太平,我是不是该将昭姬和她夫婿都接入洛阳来?这洛阳名医多,也好医治仲道的病症。前日董太尉寻我的时候还说,他幼子早亡,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孙女,近来已被他下令接到洛阳来,正缺一位伴读,问问我的意思,想来昭姬应当……”
“你糊涂不糊涂!”荀爽“啪”地一声,把手中的棋子砸在了棋盘边上,拧紧了一双花白的眉毛,看着面前的大儒。“你这人一向不通政事,你跟董卓亲近,我不说你,毕竟我也是身不由己,被征调入京,在外人看来做了董卓的幕僚,可你自己已身在这泥淖之中,却要把家中小辈还牵扯进来,我就非要说你两句不可!”
“董卓此人今日还能礼贤下士,但你瞧瞧他近日所为,哪一件不是令人发指,浑然一恶徒?”
荀爽的眉头皱得更紧,话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侍御史被杀的事情,才没过去多久吧?就因为朝堂上无人胆敢冒犯董卓,弹劾他的不法之举,他还越做越过分了!舞阳君,何太后的母亲,今年都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也甚少参与朝政,能和他董卓有什么仇怨?为何就要突然被杀害!大司农之子听闻洛阳有变,满腹孝心,决定冒险前来探看父亲情况,就因为董卓早年间和大司农有旧怨,直接把这孝子给杀了,又是什么道理?”
“你莫怪我将话说得难听!咱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不想和董卓起冲突,来到洛阳来应付他拿士人充脸面的事情也就罢了,把家中小辈牵扯进来,却是万万不能!”
他顿了顿,忽然叹了口气:“这话我在你面前说了,你也别一个不慎说到董卓面前告了密,我看这天下间但凡有点眼光的人,都已辞官而走了,前面那个袁绍还有后面那个曹操,都算是耳聪目明的。你也知道,我有个侄儿名叫荀彧,早年间得了南阳名士何伯求的一句评价,夸赞他是王佐之才,现在董卓乱政,我却真不敢叫他来当什么王佐,让他弃官而走,带着族人迁移到冀州去了,待得此间的事态平息后,再出来为官也不迟。”
“你啊你——”他又瞪了蔡邕一眼,“你但凡还有点做人父亲的责任,就别把你女儿接到洛阳来。”
蔡邕哑口无言:“可那河东……”
“河东再乱,也不会有洛阳乱了。”荀爽的语气坚决,“那卫氏乃是河东名门,难道还保不住家产,保不住你女儿吗?我若是你,就干脆在董卓面前少提两句河东,少提两句蔡昭姬,说不定还能更安乐些。”
反而是他们两人,眼见董卓的行动越来越放肆,竟不知未来如何。
更让荀爽奇怪的是,早年间他与卢植的关系尚可,因都是经学专家,彼此之间有书信往来,按说也是有一份交情的。可此次再来洛阳,卢植竟有些避而不见的意思,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东西。
可惜当下多想无益,还不如先陪蔡邕下完这盘棋。
结果这一抬头,就看到蔡邕两眼发直地望向前方,那棋子又落错了位置。
荀爽:“……你这是做什么呢?”
蔡邕一惊,飞快地将它捡了回来,哭丧着脸道:“也不是我想少提河东就能少提的啊,前几日我上太尉府的时候隐约听到,董太尉和他那谋臣李文优在讨论着什么,说的正是河东如何如何?该不会是他孙女董白快到了,也要把昭姬带来,给我一个惊喜?”
荀爽:“……”
凭直觉来说,他觉得以蔡昭姬的分量,还不足以让李儒来商议,应当是为了另外的事情。可这样说,又好像是推翻了他刚才那句河东安乐的结论,干脆指着棋局道:“是与不是,过几日就知道了,先把这棋下完,你可别再胡乱丢棋子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又要来洛阳做个名士摆设,唯独能说得上话的,还是个臭棋篓子。
荀爽摇了摇头,看蔡邕终于重新落子,接上了新招。
……
事实上,荀爽的猜测一点没错。
此刻的显阳苑中,董卓和李儒就又一次提起了河东的事情,说的也当然不是蔡邕的女儿要如何接来,而是说起了被卢植举荐的刘备。
刘备来到河东上任的消息,还未传到洛阳,他刚一上任就干出的那一桩大事,更是还未传入董卓的耳中。
那么,这就推翻了此前他们所持有的一个猜测。
河内的黑山军作乱,其中负责指挥的人应当不是刘备,要不然他们的使者何至于要跑到幽州这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刘备。
卢植为刘备求官的用意,好像也变得单纯了许多。
“等这刘备上任之后,看看他的态度,能不能给我们帮上一些忙。”董卓揉了揉额角,真要被河内的黑山军气个半死,偏偏此刻不宜亲自出兵,想着干脆来个借力打力算了。那刘备和公孙瓒交好,总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就来上任,到时候他正好隔岸观火。
他又转头向李儒问道:“文优,你应该听到近来河内方向的传闻了。”
李儒点头:“河内的黑山军打出了效忠陛下的旗号,拒不承认您说他们是反贼。连河内的百姓知道的也是这个口号。”
董卓猛一拍桌子:“效忠陛下,效忠陛下!我看他们效忠的根本就不是我们扶立起来的这个陛下,而是那位弘农王!”
他随即一把拉住了李儒,眼神危险而深沉:“所以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找你确认一件事。你帮我看看,这事能不能做?”
李儒心中一惊,已隐约有了个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便听到董卓问他:“我想以弘农王被废后怨声不断,德行有失为由,将他——”
他比划了个刀落的手势,面上杀机毕露。那两个字虽没说出,但谁也不会错认。他要杀了弘农王!
“文优,你觉得如何?”
这是一句问话,但更有可能,在董卓心中已有了定论。呵,他倒要看看,没了刘辩,那些盘踞河内的黑山贼,还能不能说出这样语焉不详的“效忠陛下”来。
可奇怪的是,他等到的竟不是李儒的是或者否的答案,而是看到,这位被他信任有加的谋士,忽然扑通一下跪倒在了他的面前,自腰间锦囊中翻出了一个布包,递到了董卓的面前。
董卓疑惑地接过,也格外惊讶地看到,在布包当中放着的,竟是两枚格外相似的玉佩。“你这是?”
李儒咬了咬牙,在好一阵犹豫后,终于咬紧牙关做了决定,说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有些惊疑不定的推断:“太尉,我怀疑——我怀疑弘农王有假!”
【作者有话说】
最忌讳聪明人脑补啊李儒(拍拍拍)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假的,一定是假的!◎
董卓慢了半拍,才愕然出声:“何为弘农王有假!”
这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说的吗?
李儒字字铿然:“我是说,被太尉废掉的那个皇帝,可能不是真的皇帝,而真的皇帝还流落在外,等候杀回洛阳的时机。”
“他有什么必要做这种事?”董卓惊问。
这话脱口而出得太快,以至于他转念一想自己入京后,这失去了何进大将军为助力的废帝,到底过的是何种众叛亲离的日子,表情又有些尴尬了。
好像还真的有。
可天下间,何曾听说这样的事情!
“……那,那就算他确有此等必要做出此事,又是如何办成的?从我们在邙山接到逃亡的皇帝到如今,他根本没有机会逃脱。而在此之前,他的处境还没到非走不可的时候。”
“可万一他真有这样敏锐的眼光,又在太尉抵达前,就做出了这个决定呢?”
董卓拂袖而起:“好了,我不想和你在这里说这种荒诞的猜测。朝堂上下没有一个人质疑过弘农王的身份,要真有这种事情,必有风声传到我的耳朵里。”
李儒仍是振振有词:“请太尉仔细想想,这天下之间相貌相似的人有多少?朝臣中能够越过旈冕看清皇帝面容的又有多少?这以假乱真的事情,要想办成,并没有那么难!”
他说得太过笃定,这个猜测也不是小事,董卓一边对此大觉可笑,一边又忍不住坐了回来,听李儒如何说。
李儒已将手中的两块玉佩都放在了董卓面前的桌案上。
两枚形制几乎相同的玉佩摆在一起,看到的人难以避免地会在第一时间将它们做个对比,也就理所当然地看到,其中一枚虽有裂痕,却远比另一枚要通透莹润得多,宛然一块被人砸开的无价之宝。
董卓便多了些耐心,听听李儒到底要说出什么来。
这位忠心的谋士重新落座在董卓面前,问道:“太尉觉得,汉家天子有何共通之处?”
“共通之处?”董卓蹙眉,努力在记忆中翻找了一番。
李儒已先开了口:“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权术高手。哪怕昏庸如桓灵二帝,也都是不折不扣的权谋高手!宦官,外戚,朝臣,他们居中斡旋,借力打力,只为了最后将权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灵帝生前看似为宦官所欺骗,说出张让赵忠等人是他父母这样的话,可实际上,这些宦官的权力完全依托于这昏君,于是灵帝一死,宦官就全完了,难道只是因为士族借着何进之死拼命一搏吗?”
董卓垂眸,眼中闪过了思量,必须认同李儒的这句话:“……你继续说。”
“再看这位弘农王,也就是废帝,他却好似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东西,天真可笑得让人瞧不起!自太尉入京以来,他甚至连试图反抗的动作都没做,就已被废掉了皇帝的位置,所有能够借力打力的办法他全都没有用,甚至利用舆论迫使太尉让步的事情,做得还不如袁氏多。更滑稽的是,何太后之死不见他悲伤反击,只见他更为惶恐,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这是皇帝应有的表现吗?”
他好像没有心腹,没有眼线,在失去了何进何苗何太后这些母族助力后,连和朝臣也是完全脱节的。董太尉自比霍光,这“刘辩”却不是汉宣帝!
董卓打断道:“这不是正应了先帝说他不堪大任的评价吗?”
“太尉啊,”李儒唏嘘而叹,“一个父亲骂孩子,还是一个父亲,去骂自己已不再喜欢的妻子生的孩子,说出来的话能有多少可信?汉家天子的血统,能让巫蛊之祸后迎来昭宣中兴,能让王莽篡汉后迎来光武中兴,怎么到了这位弘农王这里,就是您伸手一扶,他就直接走下来了呢?”
董卓:“……”
李儒自知失言,连忙又找补了一句:“我不是说太尉没有本事,而是说,我们得到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太容易了!而太容易的局面,就会令我们骄傲自满,放纵肆意,反而让别人找到了机会。”
“您再想想,这位废帝难道就没考虑过吗?太后死了,他能有什么好结局。皇帝退位之后,难道还能活命?可他连一点动静都没有闹出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早已做好了为人而死的准备。”
董卓被这一连串的话说得已又相信了几分,低头看到身上挂着的陪葬珠宝时,更有些心虚。为免李儒借着什么“骄傲自满”的话说下去,他赶忙干咳了两声,岔开了话题:“上面的这些都是你的推测,证据呢?”
李儒将手一伸:“这玉佩,就是最好的证据。其中一枚,来自于弘农王。”
他指向了其中“劣等”的一枚。
当然,虽说是劣等,也是一块羊脂白玉。
可放在另一枚玉佩面前,就显得不够特殊,也不够看了。
“另一枚玉佩,来自一封特殊的信,也就是有人寄送给卢植的信,被夹带在了当中。”李儒的语气从先前为了说服董卓的慷慨激昂,变成了此刻的严肃,“日前,我已遍访洛阳名匠,判断此玉是何材质,却无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说它是“玉佩”,也只是习惯性的称呼,这显然不是玉。
但这也不是琉璃器。虽说自河西美玉流入中原,琉璃器已不再追求玉质,转向剔透晶莹发展,却没有任何一块琉璃,能变成这一枚的样子。
“太尉,这天下间独一无二的东西,应当为谁所拥有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皇帝。
只能是皇帝!
要不是眼前这块玉佩已有了裂痕,董卓都想将它挂在身上,向人炫耀这孤品的魅力。
嘶……且慢!
董卓忽然惊道:“你先前为何不提此事,我说卢植委任刘备之事,现今看来无妨,你也不早两句反驳?”
李儒:“……”
他哪里好说,他那个时候就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个事情禀报出来了,心中满是纠结,竟忘了接话。毕竟,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结论。
可要是再不说,太尉执掌大权后如此行事,不知收敛,迟早要出大事,还不如把这个猜测摆上台面,用这个消息警醒他!
李儒低声答道:“从刘备的过往履历看,他应该也是突然被抓来赴任的,是敌是友尚未可知,真正要在意的,是河内方向还有另外一个人,假借了刘备的身份来向卢植报平安。而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皇帝!”
董卓也不傻,当即顺着李儒的话联想:“所以卢植没有和我起多大的冲突,不是因为这家伙的刚硬风骨因为年纪大了,就被消磨了,而是因为,要为了那个逃亡在外的陛下忍辱负重?”
他磨着牙,恨恨道:“果然是他干的出来的事情!”
董卓又一次站了起来。
李儒连忙去拦:“您又要做什么?”
董卓含怒振声:“当然是去找陛下问个究竟。真正的废帝遁逃在外,对他有什么好处?刘辩下台,他刘协才是皇帝。他也别忘了,他的母亲就是何太后杀的,这大好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了。”
“可您又怎么确定,陛下真的会因此告知您真相?”李儒急急摇头,“这位年幼的新君固然聪慧,却还不明白何为真正的皇帝,不知道权力的滋味,也就是这样,他才没与您产生多少矛盾。但也正因为他不懂这个,他和废帝之间仍有一份兄弟情谊,甚至能请求为何太后祭祀,那您怎敢说,他会告知真相!”
“至于卢植那里,恐怕更问不出什么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什么意思?”董卓一双浓黑的眉毛扭曲着怒气,“你是不是还想说,何进被杀当晚,袁术带兵烧宫门而入,擒杀宦官的时候杀死了太多的宫人,让认得出刘辩的人又少了一批,咱们还找不到几个其他的人证?”
李儒:“……不,我是说,我们还有一个更直接的方式来证明。”
……
刘辩瞳孔颤动,听着外间忽然发出的一声惨叫,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可他还未来得及做出此事,只来得及抓住了唐姬的衣袖,就看到,自己面前的门,忽然就被人踹开了。
确实是踹!
刘辩的面色唰的一下变成了惨白。只因随着大门的敞开,那膀大腰圆的西凉悍匪,就这样闯入了他的幽居之所,闯进了他的视线。
只有李儒的时候,他还有这个勇气拔剑赶人,可还有个董卓在前,带着一身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汹汹而来,他的手就已经开始发抖了。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董卓冷笑了一声,“听闻弘农王近来对朝政多有怨言,想来是得了癔症,没能得到及时的治理,臣身为太尉,扶持新君统御洛阳,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所以今日前来,是要给弘农王治病来的。”
他抬手,后方的人就将一只酒杯递到了他的手中。
刘辩的脸色更白,惊声疾呼:“我何来的病症!”
他没那么聪明,但也知道,此刻被董卓端来的,绝不会是什么治病的良药,而只有可能是一杯毒酒。
一杯能送他归天的毒酒!
在被废黜皇帝位置的时候,他其实已经猜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董卓的动作会这样快,甚至不打算让他熬到第二年!
生死面前,刘辩已无法去想更多,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送开了唐姬的手,向后退去,却抵住了后方的墙板,而那手持酒杯的董卓又向前威逼了一步,让他一口气悬在了喉咙口,紧张得动弹不得。
“看来弘农王确实病得厉害,”董卓冷笑了一声,“要不然为何面色如此难看。”
冷汗已从刘辩的额上沁了出来。
面色如此难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都不会从容到哪里去。他也才年仅十七岁,如何能做到生死看淡!可偏偏他此刻孤立无援,也无退路可走,唯一的选择,就是喝下董卓的这杯毒酒。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运的相似,在这一刻,刘辩的眼前竟忽然闪过了一个画面,是母亲手中的簪子刺向董卓。于是,在继续向后逃窜,再被人抓回来,和现在就被人灌下毒酒之间,刘辩的脸色变了又变,还是选择了后者。
只是,他又近乎哀求地抬起了头,向董卓问道:“好,服药可以,但可否容我与人告别?”
在董卓端药上前之时,唐姬本欲上前来救他,却被一脚踢开到了一边,现在被董卓的侍从按在了一边。两人蓦然对视,眼中是同样的绝望。
刘辩心中一痛,恳求道:“让我——”
“弘农王何必这么麻烦呢?”李儒在旁接道,“喝个药而已,还要告别,说的好像我们太尉要做什么事情一样。若是您觉得此药甚苦,不如由唐姬先替您尝尝。”
“不!不必了!”刘辩缓缓扶着后方的墙壁站了起来,凄然地又向唐姬看了一眼,“事已至此,何必再牵扯旁人呢?”
就这样吧!董卓非要杀他不可,不给一个已经失权的皇帝留下活命的机会,那唐姬代他喝下这杯酒,还会有新的一杯来夺走他的性命,根本不是替他而死。那还不如他们两人之中起码有一个活下来,活着的那个还能为他举办后事。
汉有传统,事死如生。他绝不能指望挖开他父亲他陵墓的董卓,会给他准备什么死后的用具,反而是唐姬……她若能因他之死解脱,还能让他死后得个太平。
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刹那,刘辩的神情都比先前平静了不少。他或许真如父亲所说,就不适合做个皇帝。
他垂头而笑,越笑越是大声,也越是凄凉:“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蕃。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我刘辩的命运吗?”(*)
“唐姬,”他像是已瞧不见忽听这“遗言”而勃然变色的董卓,看向了已被松开的唐姬,“你若得自由,别回颍川了。你是贵人的妻子,不可再嫁给寻常百姓为妻,你父亲却不是我的忠臣,成全不了相守之诺。你去关中也好,去河内也罢,去那更远的冀州幽州,总之,就是别回颍川去了。”
他不敢再看唐姬的脸,迈着大步走到了董卓的面前,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那酒杯,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可当那酒水入口的一瞬,刘辩之前视死如归的表情,又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味觉没出问题,也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判断。不,这不是酒,而是他曾喝过的医治风寒的药。那酒水入腹后,也没有带来什么毒物发作的痛苦,就像,他真的只是喝下了一杯药而已。
刘辩瞪大了眼睛:“这……”
董卓哈哈大笑:“弘农王将我董卓当成什么人了,都说了是来给您送药治病的,你怎么就是不信呢!走!”
他一声号令,随同他前来的众人与他一并转头离开。李儒更是快走两步与他并肩。
越过门槛的时候,董卓低声问道:“看他表现,怎么说?”
李儒本就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此刻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评判:“越看越假!您看他言行举止,又像惧怕又似不怕,让唐姬为他守节,却又自私得不够彻底,让人远走高飞,这算什么意思?汉室天子里,可没有两个情种!”
唯一的解释,就是唐姬的地位比起“刘辩”更高,让他在身份败露后,选择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对方。
董卓气急:“好哇,果然是假的。那真的那个——”
“什么真的假的!”刘辩愤怒地追了出来,厉声喝道。
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这等威逼凌迫的行为背后,居然会是这样的一杯假酒,纯属是来看他笑话的。而他被人愚弄了一番,在乱臣贼子面前被迫表演了一番生离死别,只觉一瞬间怒火上涌,几乎忘记了自己对于董卓的恐惧。偏还叫他听到,这两个始作俑者浑然不觉,戏耍一位曾经的皇帝是多么失礼的事情,在这里讨论什么真假情种。
他再难遏制住滔天的怨恨,直接出声质问。
却只见董卓回头,又用那虎狼一般凶悍的眼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嗤笑道:“欲盖弥彰!让人将此地严加看管,不得让人擅闯。也不得让他踏出此地半步!”
“是!”
……
刘辩的身影很快被董卓抛在了脑后。
这位大权在握的太尉坐上了马车,闭目沉吟了片刻,向着同在车中的李儒问道:“当下的情况应当怎么办?”
想不到,他还真是小看了汉室天子的本事,让人有机会逃出生天。若是等到对方积蓄实力完毕,他还真要麻烦了。
不对!
董卓忽然睁开了眼:“真正的刘辩若是身在河内,他可以让人去北地联络皇甫嵩!那老家伙为人迂腐,当年战功赫赫,有机会谋权篡位,却不敢这么做,现在手握大军,也一定要有朝廷调令才敢行动。我不怕他突然出兵,但是,他万一和刘辩合谋,领兵进攻洛阳,我们有八关之险,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那可是平定黄巾之乱的真正功臣。是董卓从未赢过的大将。也是汉室的支柱与良心。
此前他对皇甫嵩还没那么恐惧,现在有个刘辩在外,情况就都不一样了。
李儒也是同样的忧虑。
他沉声说道:“我建议,太尉做好三手准备。其一,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让人伪装成进入河内的流民,混入黑山军中打探消息。其二,您此前驻军于河东,与河东士族多有往来,他们惧怕于您,正好去信让他们充当您的眼线,从另一路调查刘辩的所在和刘备的立场,只是这封信,切莫被人截获,最好换一种方式送出。其三……”
李儒眼神如刀,这片刻的停顿更像是落下决杀一子前的思量:“其三,如今我们在洛阳,是皇帝的重臣,手中也有一个叫刘辩的弘农王。若是那外面的真皇帝跳出来说自己的身份,那我们就想尽一切办法,声称他是假的!”
这就是他们先入洛阳的好处!
董卓心中顿时平静了不少,应声答道:“好,就按文优所言。”
这第三件事不急着办,而第一件事也好说,第二件事……
董卓想了想,在马车未回显阳苑时,先将它给叫停了,转道去了蔡邕的府上,重新提起了想让蔡昭姬和其丈夫来洛阳的事情。眼看着蔡邕将邀请的信函写好,他一把挽起了这位经学大儒,到一旁的偏厅喝酒谈天去了。
却向同行的李儒使了个眼色,让他做些事情。
蔡邕直到将董卓送走,都未能发觉,自己刚写完也封好的信,居然被人给掉包了其中的内容。
可就在当晚,荀爽的房门忽然被人拍响了。
他打开门来,就见侍从搀扶着一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脚下的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荀爽惊道:“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蔡邕。但他此刻的样子,怎可只用狼狈二字来形容。
蔡邕哭丧着脸,一把拉着荀爽就往内室走,“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坐下来后,肩膀又哆嗦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了一封书信,“今日董卓来我府上,再提了小女入京为他孙女做伴读的事情。我口头答应了他,也写了一封信,但慈明之前提醒我,不可让小辈贸然来洛阳,此事我记得。所以入夜后我又把那信找了出来,准备改动几句话,让昭姬想个理由,在回信中回绝掉。说什么丈夫病得快死了,没法驱车挪动也行。哪知道,我打开书信,见到的根本就不是我写的那封。”
“你……你看看这信上写的是什么!”
蔡邕真是被惊得不轻,怎么都没想到,在看似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洛阳内外,还有这样的事情,更没想到,这件事会被牵扯到他身上。
荀爽连忙展开了信,只见这确然不是蔡邕写给女儿的信,而是一封,董卓与河东卫氏的对话。更加离奇的是,这信上写着,卫氏若要保全,就务必提他办成一件事,否则他还有一路凉州兵马可抵河东,让他们好看。
而这件让董卓不惜威胁加上后面的利诱,邀请卫觊直接在办成此事后升任九卿的事情,居然是……
替他确认,黑山军中,是否有废帝刘辩!
“弘农王不在京中?”荀爽愕然失声。
蔡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董卓提起过,他去见过弘农王,因近来流言甚多,先将他给禁足了。”
他求救一般地看着荀爽:“慈明,你告诉我,现在这情况,我该怎么办?这么大的事情摆在眼前,我这封信还送不送?”
一旦送到了卫家,昭姬一定会被牵扯下水的!
“董卓这事办得,当真不厚道!”
荀爽:“……”
现在是计较董卓这偷换信件办得厚不厚道的时候吗?重要的是,真正的弘农王流落在外,洛阳却已经有了一个新的皇帝,他们这些人到底要听谁的话!
荀爽踱步了两圈,忽然停在了蔡邕的面前:“这样!这封信,你送出去。”
信不能不送,不然岂不是要让董卓发觉出异样来。
不能让董卓知道,蔡邕已经知道了信被掉包,还将此事告知了其他人。
这其中涉及了太多的问题,不能打草惊蛇。
“那——”
“除了送信的仆从外,我再让人随你一起往河东一行,去确认信中真伪!”
正好,他们荀氏子弟虽然有大半在他的授意下,跟着辞官的荀彧往冀州去了,总算还有几位能人留在洛阳,有一位就能走这一趟。他看来木讷,实则藏巧于拙,乃是有大智之人!
荀爽做出了决定,又忍不住嘀咕:“真是奇怪,也不知道弘农王是何时逃离的……”
他也更不会知道,董卓是如何识别出弘农王真伪的,而那两枚玉佩的相似,其实刘秉都不知道。
……
他听着孙轻又提起了那枚玉佩,还愣了一下。
“陛下之前真不该把那枚玉佩当作信物送回洛阳,那真是我平生见过最好的一块宝玉,就算中间裂了一条缝隙,卖给那些有钱的士族,也能换来不少钱。就不必如陛下现在这样,两家各有八百万钱拿来了,还愁眉不展的。”
“谁跟你说我是因钱少而愁眉不展?”刘秉瞪了他一眼。
他是觉得钱太多了好不好?
至于那枚玉佩,他压根都没考虑过将它换钱的事情,只是想着,这东西都已经破了,干脆夹带在信中送出去,还能让张燕、孙轻等人误认为是信物,也不失为一种“自证身份”的好办法。反正,卢植也没法去找刘备对峙嘛。
上次让孙轻去找卢植的时候,卢植也没提到这个,让他更觉得自己还算侥幸,蒙混过关了。
哪知道这现代工艺品会被李儒先一步截获,还搞出了诸多猜测。
刘秉懒得多想,将话题掰扯回了眼前:“你看看,这钱少吗?”
每家八百斤的黄金摆在他的眼前,让他属于种花家的dna直接就动了,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把他按照穿越前的金价转换成了人民币,然后得出了一个九位数的答案。
天呐,他自己家境还算不错,但也只能算作中产阶级而已,哪里拥有过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
“你告诉我,这么多钱,要用在收容流民,购置粮食和一应用具上,在每一个名类下应当购买多少,才能让他们安然渡过这个冬日?”
他反正是算得头都要大了。也没人告诉过他,穿越了还需要有这样的本领。
一看屋中,还算有空闲的几人没有一个有过这等富裕的日子,也是个顶个的抓瞎。总不能又把事情丢给司马朗和司马懿吧?这和虐待童工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眼睛一亮,起身拉过了刘备问道:“玄德啊,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将此事向卫觊问询,就说——”
“这钱,是他们为河东贡献出来的,虽是公平买卖,我们也会将这么多份额的盐送到他们这里,但这个冬日,终究还是他们吃亏了。所以,这笔钱款要如何用在流民身上,他们也该当知道个清清楚楚,以表示,玄德为官清廉,我们也绝无将其私吞的意思!”
……
卫觊猛地从面前的卷宗中抬头,看向了报信之人,嘴角好一阵扭曲,才缓缓绷直。
“你说什么?”
什么叫,让他多派几个会算账的人,到黑山军中监督财务?
【作者有话说】
卫觊:他在说人话?????????他打劫了我,还要我来亲自看看钱是怎么花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厚颜无耻之人!
以及,李儒mvp!以一己之力把三个人甚至更多人带进了坑里。
今天字数多一点,骄傲.jpg。明天要出门,就还是六千。
(*)《后汉书》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他非忠臣良将◎
报信之人都沉默地低下了头。
卫觊显然不是因为耳背,才问出了这样的话。再重复一次,除了让自己看起来没有眼色,并没有其他多余的作用。
这位陶冶情操、养蓄名望的卫家郎君,已有多年不曾这般失态。
“我从未听闻这世上有这般连吃带拿的事情!”
卫觊愤然怒视,仿佛隔着眼前的信使,就能将这句话传到刘备的面前,“他已从我卫、范二氏处得了钱财,却还要我等派人相助于他,是要时刻提醒我们,是如何落入他圈套的吗?”
荒谬绝伦!不知所谓!人神共愤!
信使讷讷在角落里作声:“那我去替郎君回绝了?”
“不。”卫觊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拦住,“不,这协助的人,我们出!”
“凭什么?”范璋刚气冲冲地登门,想要来寻卫觊一并想个办法,把场子找回来,就听到了卫觊的这句话。“你这是在纵容他的气焰。”
卫觊脸色沉郁,目光却依然锐利,让范璋原本还想接着出口的指责,都卡在了喉咙口。
“我虽不满于刘玄德的算计,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做人,最忌讳的就是首鼠两端,那样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被那位刘太守邀往府上一叙,还做出了这样的一笔交易,谁都会觉得,我们已与他达成了合作,愿意资助于他立足河东,在这个时候去拒绝他借三五个人的请托,又算是什么意思?哪怕是虚与委蛇,这个人我们也得借。”
“先前流窜河东的白波贼还讲究一个打劫的大小年呢,有了这份交情,他刘玄德在我们这般表现面前,难道不该再斟酌一番吗?”
至于这场子要如何找回来,是另外的问题。
起码现在,和刘备翻脸没有任何的必要。
他输得起。
范璋一时语塞,承认卫觊的这话说得极对。只是他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刘备那厮是不是也是觉得,你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一点不带犹豫的就来蹬鼻子上脸?”
卫觊:“……”
少说两句吧,没人当他是哑巴。
……
这河东卫氏和范氏合计十人的账房团队,还是在第二日就抵达了安邑府衙,被那新到任的太守迎接了进去。
为首的老账房在卫氏已做了二十来年了,得了主家的赐姓,就被推出来和太守府上的人交谈。
见到对面负责此事的人,卫余顿时意识到,为何刘太守要向卫家借人了。
这小子也太年轻了!充其量也就只有二十岁的样子,面皮嫩得很。
更可笑的是他一双手上,只在握笔的地方见得到茧子,哪似做账房的料。
刘秉抬手示意对方落座。
卫余一边腹诽,一边还是当先一步坐了下来。
随后,他从腰间摸出了自己的算袋,小心地取出了其中的二百多枚算筹,分作小堆放在了桌上,也不出意外地听到,在后方传来了几声羡慕的声音。
这二百余支算筹非竹非木,而是由兽骨打造而成,也已被盘玩得光滑如玉,对于靠记账术算为生的人来说,就是一套上好的吃饭家伙。
他愈发挺直了腰杆,开口道:“我听郎君说,刘太守打算……”
“你为何不带算盘?”刘秉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一堆算筹,想着昨日他还从刘备的书房里见过九章算术,那么算盘应该也没差太远。
怎知,这账房掏出来的却是一堆棍棍。
这也太原始了吧!
卫余一噎,涨红了脸怒道:“郎君莫不是在寻我的玩笑?那珠算之物,乃是太史大家刘元卓在京城推衍《乾象历》时所创,迄今为止不足五年,我等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而能学得其中精妙的,不过其高徒徐公河一人,我向何处去学!若要折辱于人,大可换个理由。”
刘秉:“……”
刘备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莫要生气莫要生气,他与刘公确有些渊源,平日里也没见过其他的账房,言语之间若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卫余目光惊异地打量了一番刘秉,似想确认刘备话中的真伪,却只见刘秉朝着他点了点头,似是在致歉,又只好拢着算筹到了面前,问道:“列位要用这一千六百万钱供给多少人的过冬吃用?”
刘秉答道:“三万四千多人。”
卫余呛住了:“……咳咳,三万……”
什么三万?
好嘛,他们演都不演了!
他来前已从卫觊处听说了些情况,知道这刘太守说得好听是与平难中郎将为友,实则是官匪勾结。
若是只算他带来河东的一小队精兵,再加上迁至河东盐监制盐的人手,充其量也就是万人上下。
这额外的两万四千人是哪里来的?
必然是河内的兵马,甚至是流民!
是要用卫范两家的钱养两边的人呢。
但他人已到此,本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也只能顺着这话问下去。“先按让人都能活命来算?”
刘秉点头:“正是。还要尽可能节省开支,能以人力完成的,便不必非要直接购置成品,取以工代赈之意。”
卫余明白了。怪不得要找他们这些账房来算。
若是只管将这一千六百万钱分到每个人头上,一人五百来钱……
换个不负责任些的账房,可太好解决了。
河东的一件麻衣约要三百钱,一人分一件,余下的全部换成最便宜的粟米谷物,换来一石。
一石米,一件衣,是很难计算的东西吗?
但按照刘秉的说法,就复杂多了。
卫余:“譬如麻,是从收干苎麻开始,还是……”
“就从收干苎麻。”刘秉给出了结论,“我已与下面的人商议,自明年起,每五亩田中,必须各栽桑、麻半亩,苎麻一年收割三次,差不多能满足所需,但今年还需从县中去收,再交由妇人抽丝纺织,直至制成麻衣。纺织、制盐、采木、造屋等各项事宜的工钱用于这三万人购置口粮。一应粟米由我们先行采办,以免他们购置不易。”
他补充道:“此外,还有两件事情不可漏算,一是要请几名粗通医术的郎中,为他们提供草药原料,以防入冬后有风寒夺命之事。二是士卒的吃用标准与务工百姓不同,不可胡乱按照均等来计。”
“明白。”卫余答道。
习武之人要吃得多些,他怎么会不明白?
没看这屋子的边角,还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武夫吗?吓得他差点以为自己是来坐牢的!
他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人,到底能干什么坏事?用手里的算筹充当刀具杀人吗?
“干苎麻不剥皮不打根,是四十钱一石,粟米二百钱一石……”他口中喃喃,把算筹拨到了面前,忽见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打断了他的动作。
那年轻的“账房”凑到了他的面前,认真问道:“这价格还能再低一些吗?”
卫余连忙解释:“……郎君,这已按低了算的,平日里粟米价是二百二十钱。”
“我知道。”刘秉道。
他之前跟吕布算伙食费的时候就按的220这个标准,听得出来这200是打折了,“但是……”
“一千六百万钱,三万人的吃用,这么大的一笔开支,你们河东各县的商户难道就没有什么消费满减,大额折扣,优惠返利之类的东西吗?”
孙轻低声向一旁的张燕问道:“陛下说的都是什么?”
张燕嘴巴微动,将声音挤了出来:“先帝是敛财高手,还在宫中开办市集,大概是他想出来的什么花样,让陛下记住了。”
就跟之前的什么珠算算盘一样,是只有京中贵人玩得转的东西。
也难怪这没见识的账房又愣住了,疑惑地看向面前的年轻人,浑然不知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
但他听不懂是他的问题,陛下干什么要迁就他?
孙轻直接上前两步,抢在这账房准备开口发问前,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陛……他问你话呢,没有更便宜的价格吗?”
“就是,问你呢!”
账房惊得差点跳起来,只见另一个高大威武的将军一把就将手中的画戟拍在了桌上,“就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了吗?”
他抬眼,看到了一片如狼似虎的眼神。
卫余哆嗦着咽了一口唾沫:“这……这等问过我家郎君才知道。”
……
卫觊铁青着脸,听着卫余努力描述的情况,在片刻的沉默后,从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欺人太甚!”
这群人欺人太甚!!!
什么叫有没有更便宜的购置门路?
他敢担保,这不是在让他联络河东商贾,去洽谈个价格,根本就是希望他将府库中的积存,用略低于市面的价格兜售给黑山军。
是要继续盘剥他的资产。
别管这种说辞能不能算是先礼后兵,也别管他之前是不是和范璋说做人不可首鼠两端,他现在简直是积压了满肚子的火,只想怒骂对方一通。
“北方的胡人养羊,还知道不能光逮着一只薅羊毛呢,我卫觊是造了什么孽,就变成了黑山军不肯放下桌来的肥羊?”
“我看刚从河东去洛阳的董卓都比他们和蔼可亲一些!”
“……”
卫余看着卫觊这张蛰伏着盛怒的脸,忽然有些不敢确定,自己该不该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但卫觊虽处盛怒之中,也并未彻底丢了自己的冷静。察觉到卫余欲言又止,忽然收起了怒容,转头问道:“你还要说什么?”
“我……”卫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觉得河东太守府衙中的情况,有些奇怪。”
“说来听听。”
卫觊强行收回了怒火,沉声问道。
他知道,像是卫余这种干了几十年的老账房,一般情况下不会有这么多寻根究底的好奇心,但凡事也会多长个心眼。
能让他按捺不住说出来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寻常的事情。
卫余斟酌着,简明扼要道:“我觉得,刘太守和那黑山军的张将军,好像听从同一个人的号令。他们都不是此地当家做主的人!”
卫觊轻嘶了一声,被这消息一惊:“你继续说。”
卫余回忆着道:“我初到太守府上时,误以为那年轻人是刘太守请来的账房,甚至觉得,此人给人下马威也不掌握分寸,上来就提起太史大家的珠算之术,想借此压我一头,可我再听下去,又发觉不对了!他提及明年耕作时,说的竟是——我已与下面的人商议!当时,刘太守还在屋中呢,他就一点不避讳地说出了这种话。”
卫觊的眉头皱了起来。这听起来确实不是寻常人会说的话,甚至是直接将刘备归进了“下面的人”行列。
如若他不是真的身份地位都在刘备之上,刘备早就该当有些表示了。
“还有呢?”
“更奇怪的在这后面。”卫余说到这里仍然心有余悸,“这年轻人说起想要更加便宜的粟米时,我只回答慢了一些,同在此地的武将几乎全出了声,仿佛见不得我如此轻慢的态度!可我真是冤枉啊。”
他只是拿不定主意而已,并不是不想回答。
“这武将当中,有两位应当是那刘太守的亲随,是和他一并来到河东的,有一位应当是您提到过形貌特征的黑山军统领,还有一位,简直宛若霸王在世,好生吓人!”
卫觊神情不定:“……那应当是被董卓派到河东来的吕布。”
先前王匡遇袭被杀,有传言称是吕布从黑山军中逃脱后干的,想不到这里也是蛇鼠一窝,全凑到一起了。
他强忍着这坏消息所带来的牙酸,问道:“也就是说,这年轻人是此地所有人的上级,那你看,他的相貌如何?”
“面如冠玉,绝非凡人!”卫余笃定地给出了答案,“或者说,有贵人之相。”
他之前只是觉得,刘秉不像是个账房,可当这样多的情况全凑到了一起,光只说什么不像账房,也太过低看对方了。
他能给出的答案里,竟只有这一句最是贴切。
“有贵人之相……”卫觊的眉峰压得更低,“这可不是一句寻常的评价啊。”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闪过了刘备之前的一句话。
他说:“此事,备已上达天听,无需伯觎担心。”
卫觊的脸色变了又变,像是在这一瞬间产生了无数的猜疑与想法,最终咬牙,肉痛地开口:“你去告诉他们,苎麻都是河东农人所种,价格低不下去了,但这粟米,我最低能要到一百九十钱一石的价格,他们能接受,就这么办,不能接受,那咱们一拍两散!”
……
“也就是说,咱们接下来到手的每一石米,都省下了三十钱?”吕布满脸惊喜,“陛下可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但不对……不对!一想到他之前就是为了还债而被陛下拿捏的,吕布又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干咳了两声,希望陛下千万不要旧事重提。
幸好刘秉也确实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吕布一眼:“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这一千六百万石的钱是玄德向两家索取的,当先供给的也是河东、河内被我们收拢入麾下的流民,又不是给你的。”
他可不觉得吕布是这种圣人性格,还能先帮着大家乐一乐呢。
果然,他忽然就见吕布凑到了他的身边,恭敬而期待地说道:“陛下,臣是在想另外的事情。您看,这衣食所需的钱财支出,不是因为卫家的让利,能变少了吗?这多出来的钱财,能不能采办些军需所用?”
“先前臣受了董贼蒙蔽,不得不领着并州军与您为敌,再加上文远与黑山军一战,还有征讨河东盐池以及白波贼老巢的战事,军械损失了太多,总得补一些回来,才能更好地为您效力吧?”
“您又是迟早要打回洛阳去的。咱们的军备精良,才能更好为您杀敌立功啊!”
刘秉:“……你不犯蠢的时候,还挺会说话的?”
吕布端正了神色,决定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权当没听到那“不犯蠢”三个字。
刘秉低头看了眼账簿,问道:“说说吧,你需要多少?”
吕布立刻来了精神:“就拿弓箭来说,市面上劣等的弓弩,一副大约是五百钱,不过我并州军中会绞缠弓弦,削木为弓的人不少,陛下若能给我五百钱,我能拿出一把上好的弓。军中配备一千把,就是五十万钱!”
“停停停!”刘秉抬手叫停,“你这是不开口不要紧,一开口就想来一笔大的!光弓箭就要五十万了,剩下的什么皮甲刀剑之类的只会更多不会更少,怎么算都要上二百万了,直接分走八分之一。”
吕布赧然:“……哈哈,陛下算得精准。”
刘秉扶额叹道:“我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们要打仗,要保全性命,就必须有精良的器械,但这笔支出削减六成尚可,二百万着实太多了。奉先啊,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得到军械的支持吗?”
吕布垂头想了想,忽然目光一亮:“有!”
刘秉也来了兴趣。
却见吕布不是直接说事,而是一把扯过了被刘秉搁置在一边的舆图,“陛下您看——”
“我们现在,在河东,河东往北,穿过太行夹道,就是并州,并州毗邻的凉州地界叫做北地郡,这里驻扎着一支精兵,隶属于大汉左将军皇甫嵩,本是要遵照先帝旨意,接管董卓麾下兵马的。但董卓不肯交出兵权,先帝当时也无办法,于是皇甫嵩就停在了这里。”
吕布神情激动:“这不是关键,关键是皇甫将军在北地以及司隶合计掌兵三万有余,若陛下能联系上他,或许能得到一批军械,甚至是精兵强将的支持!”
如今陛下在名义上为董卓废去了皇帝名号,指挥起皇甫嵩来可能有少许的麻烦,但陛下终究是正统,只让皇甫将军给出些军备支持又有何妨?
之前他忙着赎身呢,竟然现在才想起来。
吕布说得心神激动,竟未留意到,他这一番话给刘秉带来了何种惊吓。
皇甫嵩?见鬼的去找皇甫嵩!
他可绝不能见到皇甫嵩。
刘秉面上未露端倪,后背却已生出了冷汗。
别人他不敢说,但如皇甫嵩这般已坐到左将军位置上的人,绝不可能没见过真正的皇帝!他要是遇上了对方,马上就能被对方扒掉自己的伪装,把他按照乔装皇帝的罪名拿下。
可若是直接一口回绝,又好像显得他不正常。
毕竟,哪有皇帝会因为向臣子讨要军械而心虚的……
刘秉心中惴惴,不敢直接对上吕布兴致勃勃的眼神,目光下意识地在舆图上逡巡,忽然对上了其中的某处,也顿时灵机一动。
“奉先啊,你的想法很好,可我不能这么做。”
他有理由了。还是一个无人能反驳的理由。
身在此地的吕布赫然瞧见,当陛下抬眸时,眼中竟不见提及朝堂重臣的喜色,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戚。
“奉先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皇甫将军功勋卓著,拜将封侯,甚至被人写入童谣之中歌颂,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什么?
刘秉语气沉沉:“因为黄巾起事时,是皇甫将军带兵攻破了广宗,不仅杀死了张梁,斩首黄巾三万有余,迫使黄巾投河五万,还将张角的遗体从坟中挖出,将首级送到了京师。随后他攻破下曲阳,杀死张角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人,又在下曲阳将余下的数万黄巾斩首,铸成了京观!”
什么是京观,就是用人头与尸体铸成的土冢!
这太过吓人了,以至于刘秉在穿越后还记得。
刘秉伸手,重重地点在了舆图上:“你忘了吗?朕如今麾下的黑山军,还有刚被收编的白波军都是什么来路?”
“他们都是黄巾出身啊。”
吕布语塞:“可是……”
“不,没有什么可是的。”刘秉的声音无比认真,“我难道不知道皇甫将军英勇善战吗?但我自打来到河内,自打遇上了黑山军,看到的已是另外的一片景象。你说,若倚仗皇甫将军成事,他们要如何自处呢?”
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又好像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让出口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渺。
“我曾经不明白他们为何要选择造反,可我现在知道了。因为活着对他们来说就足够艰难了,为什么不相信大贤良师能让他们超脱眼前的苦难呢?这是人之常情。”
“可你信不信,若是皇甫将军来此,固然张将军他们并无亲属被堆砌进那京观之中,也像是我在警告他们,绝不能有胆量发出他们自己的声音,绝不能做这潮水一般奔流而抗争的乱民,否则就只会得到这样的结果。我也更希望……”
刘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奉先,有些问题不是胜与负这么简单的。我不仅仅要击败董卓这样的叛臣贼子,也能走出一条和先帝不一样的路,辨清百姓所思所想,再还这天下太平。”
……
“将军,你这是怎么了?”
孙轻有些奇怪地看到,张燕原本站在陛下的门外,想要汇报些消息,却忽然转头离开,表情古怪得吓人,随后更是直接一胳臂支在了墙上,将自己的脑袋枕靠在了上面。
他连忙跟了过去,不知为何竟觉得,张燕投在墙上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孙轻心中担忧,于是又问了一句。
张燕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陛下说,皇甫嵩虽好,却不是他的忠臣良将……”
【作者有话说】
论如何一句话收服黄毛(不是)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他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吗◎
张燕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他还能被人用来和皇甫嵩对比。
皇甫嵩是什么人?
此人岂止用一个“左将军”,用一个覆灭黄巾的最大功臣能够形容。
出身将门世家的皇甫嵩,不仅有一个号为“凉州三明”之一的名将叔叔皇甫规,自小学习弓马兵法,还在历年征战中屡立战功。在黄巾之乱后,他还主持了镇压凉州叛乱的战事,大获全胜。
最重要的是,他能力极高,却还忠心汉廷,虽有迂腐,但不失气节。若是刘秉想要重新回到皇帝的位置上,皇甫嵩原本他必须要去接触、收服的人。
但现在呢?
陛下说:
“若是皇甫嵩前来,张燕、孙轻等人如何自处?”
“有些问题不是胜与负这么简单的。”
“皇甫嵩虽好,却非朕之忠臣良将……”
……
张燕简直难以形容,他在初听到这段话时,心中到底受到了怎样的震撼。
他此刻的以手掩面,仿佛也是为了将他沸腾上头的情绪强行向下压回,以免叫人看见,平日里统御黑山军有方的张燕,也会有这样的失态。
隔着一道门扇,他无法看到陛下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表情。
却好像,恰恰是因为这样,那些声音之中的情绪毫无保留地钻入了他的耳中,让他更能清楚地听出陛下的想法。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虑,陛下在刚向吕布提出不能联络皇甫嵩的时候,语气稍有几分古怪,像是隐藏了什么东西。
但他的后半句话,尤其是站在百姓角度说出的那几句话,却足够情真意切,让人几乎可以肯定,只有他真的是这样想的,才能将话说得如此顺畅。
冀州大地上百姓的哭声,曾经变成了大贤良师的旗帜高举,但最终变成了数万人的投河献祭,和下曲阳城外的京观血色。
洛阳的朝堂上为这些叛贼的不得好死而举杯庆祝时,他坐在太行山中,吹着山头的冷风,不知何去何去,而现在——
“……张将军,你不会哭了吧?”孙轻歪着脑袋凑上来。
张燕感动的情绪一堵,怒瞪回去:“你才哭了呢!我为陛下的这句话而感动不行吗?”
“皇甫嵩不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有什么关系,咱们黑山军数万人都是陛下的臣民,都愿为陛下赴汤蹈火。”
“我还在想,如果早早就有陛下这样的皇帝,而不是那个为了敛财加征田税,肆意卖官鬻爵,铸造铜人的皇帝,我们是不是根本不必这样揭竿而起,可以做个普通的百姓。”
“也不对,那我张燕就是换一种方式,来当陛下的将军……”
“你急了。”孙轻一句话道破了张燕这一统输出的真相。
“……”张燕的脸上龟裂出了一道尴尬的痕迹,可也就是在他抬起这双仍有微红的眼睛和孙轻对视时,他又旋即从对方的眼中,照见了自己的神色。
孙轻其实听明白了他的话,也理解了这句“皇甫嵩非忠臣良将”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孙轻还要比他更早地相信,陛下才是这位能够救世的明君,所以并不像他这样失态。
张燕往复吸气平复了呼吸,故作泰然:“我急不急的不重要,总之,向军中下令,往后不得有任何人在陛下面前提起皇甫嵩,让陛下难做。”
“还有你——”
他警告一般指了指孙轻:“今天的事情给我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否则我要你好看。”
张燕将话说完,又以手背试探了一下脸上的温度,发现经由孙轻的打岔,他那一瞬间涌上来的脸热已消退了不少,眼眶里的少许湿意也已被他擦拭在了指尖,很快被风蒸干。
自觉应当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他又转头向着陛下所在的屋舍走去。
他没忘记,自己是来向陛下报信的。
但为防自己先前的情绪带入到谈话中,让陛下发觉他之前的偷听,他又在门外做了个深呼吸,才抬手敲响了门。
“进来!”刘秉应声。
张燕端着一张脸迈进了房门,正怕被陛下看出心事呢,就被刘秉招到了眼前。
青年一脸的无可奈何:“张将军!你来给我评评道理,听他说的这些,像话吗!”
吕布一派坦然:“如何不像话了?陛下珍惜元从,让我大为感动,更想为陛下排忧解难。既然先前的那条路走不通,我就换一条门路。”
他向张燕解释道:“你看,之前白波贼不是向南劫掠河东,就是向北劫掠并州,现在白波贼都被陛下收服为臣民了,这两边准备的待抢物资总是还在的吧?”
张燕的表情顿时就古怪了起来。他好像知道,吕布想要说什么了。
甚至比起刘秉,吕布的语气更像是想要人来评评理:“河东这边还算知情识趣,陛下用盐跟他们交易,换了钱,还低价卖给了我们谷物,那并州方面,是不是也该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你不抢我不抢,太原王氏的粮仓只会白白便宜了北方的胡人!我们上一任并州刺史还是被休屠各胡杀死的,那才是真的不讲道理,不讲性命!”
张燕:“……”
他原本担心,自己一见到陛下,会因太过感动而露出破绽,哪知道,进屋之后却是要想办法憋着笑,以防失态了。
“我说错了吗?”吕布越说越理直气壮,“我回并州去,认路就跟回家一样简单,只抢军械充裕还不拿来填充边防的,绝不丢了陛下的名声。到时候,咱们有了刀兵,杀入洛阳,了结了董贼,再向并州增兵戍防,岂不是造福万民?”
这逻辑可太顺啦。
他不像张燕,因为黄巾出身,对陛下说出的那番话无比触动,甚至到了想要掩面而泣的地步,但吕布从陛下的话中捕捉到了一个信息。
皇甫嵩虽好,却没被陛下按照战功排在前面,那陛下觉得谁才是忠臣良将?
当然是他们这些现在就在为陛下效力的人。为了进一步坐实自己“元从功臣”的身份,谋一个未来,吕布怎么想都觉得,自己还应该再立下一些功劳才对。
向皇甫嵩要东西不行是不是?那就去抢邻居吧。
他向张燕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张燕干咳了两声,头一次觉得,相比于吕布的没脸没皮,他自诩乱民党首,其实还是挺有素质的。“我觉得是否可行不重要,得陛下觉得能行才好。”
刘秉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张燕此刻的语气,比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又多了几分敬重,却不知这敬重从何而来。
他点了点头:“你就说说看也无妨。”
张燕答道:“若真是军械短缺到了这个地步,可做,但陛下刚与河东卫范两家有约,就不适合这么做。我没读过两本书,只听过一个说法,叫兔死狐悲,抢了那家,两外两家也会怕的,到时候,他们狗急跳墙起来,伤及陛下了又该如何是好?”
吕布嘟囔了一句:“……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你这么善解人意呢?”
“吕将军说什么?”
“我说,”吕布端正地把手放在膝前,正襟危坐,“那也得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才好。”
“这办法可能还真有!”张燕恭敬向刘秉汇报道,“臣今日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的,请陛下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扯出了一张羊皮卷,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刚才,河东盐监的那名老盐工送了一份图册来,按照陛下对他的指导,列出了几条还能将制盐效率和精盐品质提升一下的门路,这其中的有一条,是这个。”
“……盐铲?”刘秉端详了一番,忽而恍然。
“正是盐铲。”
刘秉疑惑地皱眉:“可我怎么看这个盐铲的样子……”
怪眼熟的。
这铲子有两端,一端略有些像月牙,带着两处尖端,一端则是扁平的斧状铲柄,是寻常铲子的模样。
若是再改一改形制,真变成了月牙的形状,那就能直接让刘秉联想到两个人——《西游记》里的沙和尚,和《水浒传》里的鲁智深。
他们用的兵器,不就是这种铲子吗?
“您看这盐铲和之前您在盐监用过的不同?”张燕连忙解释,“原本盐铲的制式就是这样的,但先前的盐质太粗,根本没必要用另一端精细的。上面不重视,下面的也不想多费心力折腾,老一批的盐铲坏了烂了,就没考虑打造一批新的,直接用普通的铁铲顶上了。”
“但现在有了出盐新法,还一口气预订出去了这么多,那老盐工觉得,可以打一批新铲子。但我看,这东西是不是还能有别的用处?”
“陛下,”张燕目光炯炯,提起正事来,早已将先前的插曲抛在了脑后,“我们黑山军里有不少人是丢了地才来从贼的,他们都会用铲!虽然两头的要比一头的难适应,但这打出来后,不止能用在盐场上,还能用来填充军械呢。”
“我听说,那群账房带回来的消息说,每石粟米可以节省三十钱,这省下来的钱,能否全用来打造此物?到时一铲两用,买卖合算!”
“好哇!”吕布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眼看就想要仗着身量和力气,和张燕直接打一架。“原来你是来跟我抢东西的!陛下,这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的关系吧?”
刘秉扶额叹气,也不知道是因为麾下的将领主意太多不好调派,还是一想到自己麾下将来全是“沙和尚”,就觉得场面太美不忍直视。
他将那羊皮卷递回到了张燕的手中。
“陛下……”
“别露出这种失望的表情,没说这件事不行。”刘秉一句话,让张燕的眼神重新亮了起来。
“去找卫氏的账房问问,此物若要打造出来,最低能压到造价几何?到时候军中集议,将玄德他们也一起喊上,咱们斟酌商量一番,最多能打造多少把。”
有了销路,盐也是钱。非战时能用来造钱,战时能分发给士卒,抄起来杀人,确实要比吕布提出的方法可行太多了。
“至于并州的情况也一并商议了吧。”刘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吕布的有一句话其实没说错,有些东西与其便宜了胡人,还不如便宜他。就是这操作的办法,还得好好权衡一番,不能乱来。
幸好,他已摆脱了之前无人可用、无人可信的局面,掰着手指一算,司马朗司马懿和刘备都是有脑子的,正好暂时充当一个智囊团的作用,把这两件要事讨论出个结果。
果然,花钱也是一门技术活……
当皇帝就更是了。
……
而刘秉不知道的是,在他这个冒牌皇帝统治的领地上,又多出了几位不速之客,充分诠释了何为“皇帝不好当”。
……
“荀先生?”
身形瘦弱的男子向一旁的同伴低声唤道。
另一人的神情略有几分怅然,又像是暗藏着些许忧虑,正回头向南方又看了一眼,因这一声“荀先生”,才重新转回了头。
他用同样不高的声音回道:“提醒过你了,既已到了这里,就不要再称呼我为荀先生了。”
如果有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恐怕也会觉得有些疑惑的。
因为那被人称为“荀先生”的男子,不仅衣衫褴褛,稍显宽大不合身,像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还肤色蜡黄,面容瘦削,哪里有什么“先生”的样子。
但若凑得更近一些,就能从他身上闻到一些若有若无的草木姜黄混杂的气味,也正是这肤色的由来,但好像说这是因身体多病而不得不常年服药,也完全解释得通。
“荀……荀郎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人改了口,重新问道。
问话的人见到过,自家主人在准备送出那封信前,是怎样一番手足无措,惊慌不已的样子,现在被转交了这份书信,也是一阵阵的心神不定。
装有密信的竹筒,已被他小心地挂在了脖子上,一直垂在了里衣当中,唯恐送丢了。
幸好,他不仅平安地抵达了河东,继续向北抵达安邑,就能将信送到河东卫氏的人手里,完成蔡邕托付的重任,现在六神无主之中,身边也还有一位靠得住的荀氏子同行。
这位名叫荀攸的男子,乃是荀爽的堂侄孙,恰好未随同荀彧等人一起撤向冀州,便得了荀爽的嘱托,前来河东河内走一趟,探查一番董卓话中所说的情况。
说实话,荀攸并不太相信,弘农王此刻已然不在京中,而是提前逃窜在外。
他比叔祖荀爽来洛阳早些,是应了大将军何进的征辟前来的,也得了个黄门侍郎的官职。这职位免不得和宫中打交道,也让他虽未亲见过弘农王,也对他的行事作风多有耳闻。
这确实不是一个做皇帝的料子。但也很难说,是不是因为灵帝借助宦官掌权,大将军又凭借士人的力量反抗,这两边的拉扯中,年少的弘农王备受忽视甚至是打压,就成了这个样子。
说他会暗藏一把刀兵,在真正无力回天的时候刺杀董卓或者以身殉国,荀攸是相信的,但说他会偷天换日,在所有人都没察觉到的时候遁逃到河内,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可是……这消息是董卓透露出来的。
以董卓今日的地位,他比谁都不希望这个情况发生,也比谁都不敢让刘辩刘协脱离开他的掌控,更不会胡乱编造出这样的事情,给他自己找不痛快!
他的话,恰恰是最可信的。
荀攸定了定心神,想到临行前他和叔祖的短暂交流,向信使道:“我们接下来分两路走吧,你去把信送给蔡公之女,但务必嘱托她,即便要将此信移交给卫氏的主事人,也切莫着急行动,等一等我的消息。”
信使一惊:“您……您是要?”
荀攸道:“我往河内走一趟,去看看黑山军中是何情形。”
他自认自己的眼力尚可,分得出来有皇帝的黑山军和没皇帝的黑山军有什么区别。
见信使面上仍有疑色,他又拍了拍衣衫:“你看,不必担心,我要混入流民当中不难。”
他们渡河时,其实就一度混入过难民的队伍中。
那董卓在洛阳肆意妄为,连先帝的陵墓都敢开启盗宝,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有不少洛阳城郭外偏远之地的百姓,就遭到过西凉军的劫掠,有侥幸活命的,总要想办法外逃。这些人既已抵达河内,最好的选择就是投到一处城池庇护下。
荀攸在登岸后已打听过了,如今黑山军一部分越界河东,似是去办什么要事了,余下的都屯于野王,也愿意收容逃避而来的洛阳百姓。
他混入当中,绝不起眼。
但他要当个“难民”,还是一个衣服都是捡来蔽体的难民,自然没有驴马可骑,是完全凭借着自己的一双脚走到的野王县外。
这双刻意做旧的鞋子,也已磨损得有些难看了。
对这位荀氏子而言,此前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但心有所念,他的神情依然平静而从容,看起来就像是一块沉默的石头,伫立在了等候进城的队伍中。
也就在这时,荀攸忽然眼皮一跳,被前方的动静吸引去了注意。
只见最靠近城门的一名男子忽然叫嚷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就想要往里挤去,却被守城的卫兵无情地拦截在了外面,带到了一边。
他一边挣扎,一边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留在野王?我明明回答上来了!说什么跟着你们离开这里,到另外的地方也能谋生,沿途还提供吃用,分明就是在骗人!天下间哪来这样的好事,分明是在骗我,就等着带远了之后丢下。”
他在挣扎之中摔跌在了地上,一把抓住了一名已要离开的人,跳起来后直接拦住了这人,“你……你说说!他们是不是就不让我们进城?”
“……”被拦路的人麻木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守城卫兵递过来的饼子,走到了一边,慢慢蹲了下来,伏在膝上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又用一种在看无理取闹之人的眼光看向对方。
男子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也站了过去。“你不能因为他们给了一口吃的,就真的被骗……”
“都给吃的了,还是骗吗?”蹲着的那人仿佛终于让腹中绝望的饥饿褪.去了一些,有了说话的力气。“我答不上来,我就让开。我听他们的。”
男子也终于不吭声了。他说自己回答上来了,其实也是瞎说的,但他见过从野王城里走出来的人,看到他们都比之前壮实,也想来碰个运气,谁知道他们说,城中可以容纳的人口已经“饱”了,若要留在这里,就要答上他们的问题。
答不出来呢,就去另外的地方,但那里不归黑山军名下,只能保证,他们如果肯卖力气干活,一定能让他们吃饱。
他一边嚼着麦饼,一边仍有几分希冀地望着城门口,看到一长串的队伍一个个向前挪动,才只放进去了三两个人,大多数人还是到了他这边,又忽然觉得,自己也没这么可怜了。
他只是没那么幸运而已。
然后,就是荀攸走到了卫兵的面前。
面色蜡黄的青年垂着手,低着脑袋,似有些瑟缩的样子,谁也无法将他和一位名士联系在一起。
当然,他也没想到,这入城加入黑山军的暗号,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还是一个变化之中的问题。
轮到他的时候,正是这样的一句:“三七二十一,三八二十四,三九是多少?”
荀攸张口即答:“二十七。”
听闻黑山军起源于黄巾,而那黄巾首领张角正是一位精通术算天文的奇人,会将这“九九歌”充当黑山军遴选人手的暗号,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他也旋即听到自己的前方,传来了一个惊喜的声音:“答对了,进去吧。”
荀攸接过了面前之人递来的一袋麦饼,缓缓地走过了眼前的城门,心中已开始思忖,要从何处开始调查起。
可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已被一只手死死地按在了肩头,正是一个人快步从旁横插了过来,将他钳制在了当场。
他猛地一惊,就听那人大笑道:“哈哈,终于又来一个能算数的,不必送去河东盐池做劳工!走!你和我去见司马先生!”
要不是他的脸上涂抹着东西,荀攸几乎要当场变色。
因为当他被带到司马懿司马朗面前的时候,他分明看到,在此地的堂上,赫然不足二十人!
……
而他现在,已没有转身逃跑的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蔡邕:你说你派出去的人,看来木讷,实则藏巧于拙,乃是有大智之人是吧?
荀爽:……不是!他们不按规则玩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卫氏前程,尽决于君◎
荀攸沉默着,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将他“劫持”到此的黑山军士卒却比荀攸的面色还苦。
他挪到了司马懿的跟前:“先生,实在不是我不想给您找人,而是入城来的人里,能答得上来的就这么几个。您若要罚,那就罚吧。”
说到这里,他又努力狡辩了一句:“要不然,您再多给他们一些回答的时间呢?多给一阵子,掰着手指也能算。”
司马懿:“……那我不如直接让你去城门口问问,谁会掰手指计数,还问那九九歌做什么!”
他说着,又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可没道理啊。”
“怎么就没道理了?”司马朗听到这句,开口问道。
司马懿道:“我去岁读《韩诗外传》,读到了齐王纳贤的那一篇……”
司马朗闻言就笑了:“你是不是想说,那山野村夫登齐王宫自荐,说自己的本事是会九九歌,得了齐王一句九九足以见乎的评价,就可知,这算法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普及?所以齐王将此人也封官,便如千金买马骨,消息传开后,才有众多贤人纷纷来投?”
司马懿点头。
司马朗叹道:“仲达,但你有没有想过,马骨,它也得先是马啊。”
司马懿“啊”了一声,面露恍然。
下面的荀攸也遭了一记重击。
是……是了。他光只想到,黄巾军中有能够编写太平道教义的大贤良师张角,却忘了这当中更多的,还是那些只会喊“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口号的普通人。齐王能说一句“九九足以见乎”,这野王县外的流民却是连立锥之地都失去的可怜人,哪来的门道去学九九歌,会计数呢?
他只想着自己要想办法混入黑山军中,想办法改换了外貌,却不知单是这一句作答,就已将自己和绝大多数人区分开了。
难怪——
难怪他卧底调查没卧成,先自投罗网了。
他当年还和友人戏言,何进那大将军府里的人,避祸的、凑数的、靠着姻亲关系进来的、心怀鬼胎的,可谓是什么都有,但相比于此地,那大将军府也真应该被称作“人才济济”了。
……
“算了!”司马懿跳下了坐榻,打断了荀攸的沉思。
就见这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走到了几人的面前,明明年岁不大,打量人的眼光却有些犀利。
荀攸忽然想到了之前那士卒对他姓氏的称呼,对他的身份在心中大略有了个猜测。
司马……河内司马氏的人。
黑山军盘踞此地,果然和他们有所往来。
“都别走神了,”司马懿拍了拍手,“诸位放心,你们有一技之长,正是我们最需要的人才,绝不会亏待你们。眼下只需劳烦各位随我一并算好一笔账就行,一应吃用都会按需供给,还有额外的工钱。但若是让我知道有人在其中玩什么花招?呵——”
他威胁式地挑了挑眉:“我好说话,张将军他们就不一定了!”
可惜他年纪太小,这威胁的效果可能不太大,反而看起来有点滑稽。
荀攸依然保持着缄默并未开口,绝不做这出头鸟,倒是有一位被遴选到此地的人抢先开了口:“需要我们算些什么?”
见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他尴尬地低下了头:“我……我就是想多攒些工钱,刚从洛阳逃出来,家里人都又怕又饿……”
他眼眶一红,怒骂道:“都怪那董贼!”
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从贼的一天,但这黑山军能击败董卓的部将,在河内立足,哪怕曾是贼,也比那什么太尉要好得多。
司马朗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回道:“是这样的,两日后,会有一批粮食从河东送来,由河东卫氏供给,我们需要算清城中城外的士卒与应聘劳工的百姓各自分发数额,刊载清楚府库的出入,规划清楚分派粮食间隔的天数。几位当中,若有人力有不逮,也能换去计数简单一些的岗位,不过工钱就没有此地这么多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向我与仲达发问。”
有什么问题?荀攸的眉头都要打结了。
这问题可大了!
司马朗说,会有一笔由河东卫氏供给的军粮从那边送来,可他没忘记,自己是因何才会来到河内的。
那封由蔡邕所写,又被董卓替换的“家书”,正是被送去河东卫氏的,是要卫氏去调查黑山军的情况,却不知为何这两方宛然已成联盟,也是此前从未听闻的事情。
“河东……卫氏?”那先前出声的男人讶然,“这家是何等的善人,竟愿意为内外上下这样多的人提供吃食?”
“瞎说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出钱买的。”司马懿面色不善地打断了他,“这粮食,是我们从河东盐监开采出的新盐,售卖给河东卫氏得了钱财,再向他们收购得来的。岂能说卫家是良善之辈!真正的善人,是如今身在军中的陛下!”
荀攸蓦地眼神一震。
司马懿这一句话里,起码有三个半句没让他的脑子转过弯来。要不是他还算沉得住气,他险些要惊出一句疑问来。什么叫做河东盐监的新盐?什么是售卖给了卫氏?什么又是——
身在军中的陛下!
每一个字都超出了他的意外,让这些他全都认识的字,组合成了他不敢去认的模样。
偏那司马懿不觉自己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振振有词道:“若这河东卫氏真是善人,就该在陛下于河东改良了制盐之法后,把那收购精盐的价格提上一提,在陛下把刘太守调到河东主持局面后主动上门合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让他们给粮食再降降价都如此犹豫!要不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在此,迟早要治他们一个不敬之罪!”
荀攸简直想要将身旁之人引为知己,因为就在司马懿话音刚落的刹那,这刚从洛阳逃出的男人已惊疑不定地问了出来:“陛……陛下?陛下不应该在洛阳吗?”
这话,他也想问。
“谁跟你说陛下在洛阳的?”司马懿将手一挥,“在洛阳的是董卓逆贼拥立的陛下,又不是我们承认的陛下!不过,你们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如今河东河内同气连枝,附近作乱的白波贼也已并入军中,董贼又打不过河来,咱们处境安全,这就够了!城门外面没能被留下来的人,会迁往河东务工,有刘太守来带着他们新建屋舍、填挖盐池,我们只需算好这边的账目就够了。”
那男人闻言,连忙重重地点了点头:“是……您说得对,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只要安全,能活命就够了。”
确实是这样就够了。
但哪怕他并不能完全理解司马懿话中的意思,他也从这几句话中感到了一份奇妙的安全感。
眼前的贵人说,城外的其他人也有自己的去处,而且,他们有“太守”有“陛下”在上面,并不是贼寇,还在这个暂时无法从事耕作的冬日,有一批送到面前的粮食。
在匆匆逃离洛阳的时候,他何曾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歇脚之地啊……
但他是满意了,荀攸却还有满腹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
他发觉,此刻司马懿司马朗好像都没看出他与其他人有何区别,于是试探着问道:“可否,容我再问一个问题。”
“你问——”司马懿转向了他,却又忽然抬手示意他噤声,“且先等等。”
他和司马朗彼此对望一眼,由司马朗走向了徘徊于窗外的侍从:“有急报?”
侍从连忙答道:“是!是有急事!今日赶巧了,居然有三封急信突然同时送到。”
“等我出来了说!”司马朗当先走了出去,司马懿向屋中众人传达了个稍后再说的讯息,也跟了出去。
屋外脚步渐远。
荀攸竖着耳朵,试图听着外面的动静,却只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甚至该说,幸好他的耳力不错,不然连这零散的消息都听不到。
“一封是陛下送来的……说要二位尽快抽空往河东走一趟……并州。”
“一封是袁绍送给张将军的……转达……”
“曹操在兖州……问小公子……”
“卞夫人那边……”
“……”
那几人似乎一边说,一边还走远了一些,让后面的声音愈发模糊不清,就连人名都是因为反复提及了数次,才让荀攸靠着经验判断了出来。
可这些人名的出现,非但没有让他的疑问得到解答,反而让他原本就接近于一团浆糊的脑子变得更加混乱了!
按照司马懿的说法,此地原本就有一位被司马氏承认的“陛下”。
刚到河东赴任的太守刘备虽是因卢植的举荐被授官,却和这位陛下即刻联手,借着河东的盐池与卫氏做起了买卖。
不仅如此,他们还和弃官而走的袁绍和曹操之间存在着联系。
是……是这样吗?
但这短短时间内,弘农王分身乏术,好像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么多事情!在之前洛阳众人的口口相传里,他也并无这么大的本事!
荀攸心乱如麻,却还没忘记留意着周遭,忽闻脚步声又已从外面传来,连忙垂手交握在前,微垂着眼,端正了脸色,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
余光里,正是刚刚走出去的司马氏兄弟,又重新走了回来。
年纪大的那个,看起来要稍显沉稳一些,年纪小的那个已算是同龄人中的翘楚,但仍有几分难掩的喜色,洋溢在他的眉眼之间。
谁让,他先前听到的都是些好消息呢。
一封信来自于陛下,是陛下请他和兄长一并往河东来一趟,商议吕布前往河东的计划,以及打造盐池铁铲的事情。论题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司马懿年龄虽小,但已数次得到陛下的提点,还已被视为需要点名议事的谋臣,这就是陛下对他的器重。
而陛下如今看似孤立无援,却已不止有他们这些元从的支持了。
此前就弃官而走冀州的袁绍看似接下了董卓授予的渤海太守官职,实则绝非董卓的忠臣!他虽没拆开那封由袁绍送给张燕的信,但送信而来的人却已提到了,要多谢此前张燕赠予扈从的恩情。
什么叫多谢?这话不能乱说的。若是袁绍已与董卓修好,为何要与张燕联系呢?人人都知道,张燕专爱和董卓作对。
再有那曹操。
他的态度表露得比袁绍还明显。
他从洛阳出逃的时候,连妻儿都顾不上,自己仓皇逃向陈留,现在总算是有了消息。他在陈留,散放家财以招募士卒,已聚集起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若等家中兄弟抵达,还能有一路精兵支援。而这一支队伍,显然不会是曹操准备反悔,然后用来给董卓看大门的。
他们便是陛下极有可能发展出的援军同盟。如此说来,攻向洛阳,已是指日可待了!
都说人逢喜气精神爽,在司马懿这里可能也是同样。
他先前还觉得,他们废了不少的工夫,却只从流民中招来了如此稀少的人才,甚至都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人才,真是让人看了就觉眼前一黑。
现在就不同了。
眼前的这些,可都是助力于陛下成事的股肱之臣呐!
没等荀攸开口,将先前想问的话说出来,司马懿已背着手,一派老道沉稳的样子走到了他的面前,看到他蜡黄到近乎病态的脸色时,露出了不满意的表情。
“陛下说,临近冬日,河内河东都要专门分拨出来一笔钱款,聘请郎中为流民看诊,以防风寒夺命,疫病蔓延。你!”
他仰头,又认真地向荀攸叮嘱:“像你这个样子,若是让陛下见了如何是好?待会儿就找个郎中给他瞧瞧,务必确保他身体无恙。”
但凡荀攸他真的是面黄肌瘦,他都要因为司马懿的这番话感激涕零了,偏偏他不是啊!
在这一刻,他本就混乱的思绪更是直接凝固在了当场,从未想过,他自觉应当能在此地随机应变,却每一步都像是走错了,直接将自己套牢在了一个无比窘迫的处境里!
眼前的少年见他神情古怪,又追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们这里最是重视人才,你也瞧见了,此地就只有这么点人手,倒下一个,都是在加重其他人的负担,这看诊的费用都由我们来出!”
“慷慨”的司马懿看着“面露感动”的荀攸,自觉以这样的方法,不愁陛下招募贤才的口碑向外发酵。
却不知眼前的荀攸已在暗忖,若是他现在假借如厕的名义,有没有办法从此地遁逃离开呢?
若是河东卫氏早知“陛下”在此,他根本就不该走这一遭!
但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拱手缓缓答道:“多谢郎君关照。”
真是多谢他的照顾了,照顾到可能会随时扒下他的伪装。
……
可荀攸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河东卫氏家宅之中,也不如他所想的那么平静。
那送信的信使本有一头瘸腿的驴作为赶路的工具,但他想起早年间河东地界上有白波贼出没的消息,又没了荀攸在旁照应,心中胆怯,干脆将那头驴子早早放跑了,打算走着去送信。
哪知道,这沿途之间何止是风平浪静,还有一名带兵的将军温和地问他是不是没了去处,可以替他寻个谋生的地方。听闻他要上北方投奔亲戚后,又给他留了一份口粮。
信使心中大恨,觉得自己实在不该听风就是雨,竟平白给自己找了不少罪受。
比起沿路可能遭贼的威胁,反而是这河东卫氏的大门更能轻易地将他拦住。
“你说你是来送信的?去去去……”门房打量了两眼他的衣着,就要将他向外推出去,“郎君说了,近来若有什么来历不明的人物送信邀约,一概不收,你还是走吧走吧。”
“喂……”信使连连被往后推了数步,扬声怒道,“我都还没说我是替谁来送信的,你怎敢——”
“看你衣着……郎君说了,就算是黑山军的人,也让刘太守派人来说,反正该给的东西他都已经给了。”
再来一次被迫交易,他卫觊实在遭不住。近来损失太多,只想闭门谢客!
留他一条活路吧,别来找他了。最起码也让他在割肉放血之后养上一阵子,成吗?
信使一把扒住了门房,扯着嗓子为自己辩解:“可我不是黑山军啊!我是代蔡公来给蔡夫人送信的!”
门房愣住了,也松开了手:“……那你打扮成这样做什么?”
信使脸色苦闷,辩解道:“难民众多,人手又不足,只能衣着朴素些以防沿途遭难,让蔡夫人看了信,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
门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行!那你等等,我这就去通报。”
这信使毕竟是蔡邕府上的人,蔡昭姬出来一见就认出了他的身份,连忙让人将他接了进去,自他手中接过了那封信,也拆开了那封被人掉包过的信件。
可这封,竟不是她所期待的家书。蔡昭姬才刚刚坐下,在见到其中信笺的那一刻,眉眼间的淡淡笑意便顿时消退了下去,眼神凌厉地看向了信使:“此信何意?我父亲此刻安全与否?”
信使即刻开口解释:“蔡公安然无恙,这信——这信是这样的情况。”
他心中紧张,将话说得有些吞吐磕绊,好在总算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连带着荀爽、荀攸的建议都一并说了出来。“……就是这样了。荀先生已前往河内,潜伏入黑山军中探明情况,由我先来将信送到。先生的意思是,就算要尽快告知卫大郎君,也务必暂且按兵不动,等他的消息再说。”
“不是什么就算,而是一定要告诉卫伯觎!此后要如何行动不管,起码现在一定不能瞒着他。”蔡昭姬脸色凝重,忽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你先在此地休整更衣,我去寻卫郎君商议。”
蔡邕送来,或者说是董卓送来河东卫氏的消息太关键了,若是和近来黑山军的行动以及河东卫氏蒙受的损失结合在一起看,更是让人忽然就打通了许多关窍。可偏偏这个消息又好像送来得太晚了一些。
蔡昭姬并未亲自见到卫伯觎和那刘太守往来的情况,却能从府中流传的怨言里听出些态度来。
她心中惴惴,对于父亲在洛阳的安危也仍不放心。
蔡邕的学识天下皆知,可他得罪人的本事也是一流的,现在还和董卓为伍,更是让人难以估量将来。
更让她不放心的,是今日的这封信!
在这送信一事上,董卓俨然就是将蔡邕当作了传声的工具,可见那敬重名士一说也未必是真的。那么真到了起冲突的时候,他如何能保证蔡邕的安全?
蔡昭姬心中五味杂陈,思量之间,人已站在了卫觊的门前,也已有人向里通报她的到访。
卫觊见她被接引入内后,仍是一派脸色难安、神游天外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惊:“莫非是仲道出事了?我即刻让人去找郎中……”
“不,不是仲道。”蔡昭姬回道,止住了卫觊将要请人来替病秧子弟弟看病的举动,“是京中送来了一封,有些特别的信。”
她将信送到了卫觊的面前,又着重地提醒了一句:“这是一封,太尉董卓写与卫家的信。”
这“太尉董卓”四个字,被蔡昭姬念得尤其之重。
卫觊又岂会不知这其中的重要,道了声谢,又将其即刻铺展在了他的面前,也忽然失态地变了脸色。
信上不过寥寥数句,从拉拢写到了威胁,并不难理解其中的意思。
不过事实上,以卫觊的心性,这些话根本惊不起多少波澜。他甚至该评价说,董卓此人竟要借助蔡邕之手送信,分明已是先露怯三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遭到了某种惊吓,才做出了这种看起来就不太理智的决定。
可在看到信件之末的那一刻,在卫觊的眼前顿时闪过了许多的东西。
从黑山军夺取河东盐池的理直气壮,到刘备找上他时将贩售私盐说成上达天听。
从白波贼忽然遭到了黑山军和并州军的联手剿灭,到他们被送到河东盐池充当劳工。
从一条条堂而皇之向河东卫氏“勒索”的话,到他家账房在太守府中见到的那位贵人。
也最终,定格在了董卓这封来信中的最后一句上。
卫觊深吸了一口气,胸膛里的心脏起搏,砰砰撞击着耳膜。
只见信末一句,写道:
【如弘农王身在黑山军中,速告。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作者有话说】
荀攸: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秀才遇到文盲的无力吗,我现在知道了。
卫觊: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看似被迫实则已经领了编制吗,我现在知道了。
荀攸:????
【野生小朝廷今天也是欢乐的一天,但请记得关心邻居的动向。】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何前倨而后恭也◎
“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卫觊神情变幻,竟不知这一句到底是董卓的邀约,还是一句狠狠将他推向对面的话。
董卓在让人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也一定没想到,现在的河东会是这样的局面。
身在此地的蔡昭姬忽然听到,卫觊开口问道:“你觉得,董卓是一个怎样的人?”
蔡昭姬只微一愣神,就已给出了答案:“一个表面看来慷慨的守财奴。”
卫觊笑了:“可蔡公似乎觉得,董太尉是他的伯乐。”
蔡昭姬只道:“他是他,我是我,我有自己的眼睛。”
卫觊有一阵并未说话。
蔡昭姬抬眼去看他,就见他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眼前,像是陷入了沉思。
她虽被仆从以蔡夫人相称,但若细看就不难发觉,妆面之下的那张脸依然显得有些稚气。毕竟,她嫁入卫家也才不足两年,才过完十五岁的生辰。
不过,即便年岁尚小,以她的聪慧也敢断言,董卓的这封信若能抢在近来的种种变故之前送到,所起到的效果截然不同,卫觊也不会有此刻的犹豫。
正如她所说,董卓是一个表面看来足够慷慨的人。
在士人的推动下,董卓为了坐稳这个太尉的位置,授予出去了一系列的官职,仿佛是在对外宣告,相比于已故的大将军何进,他董卓更愿意让大家都受益。
若能早些将这封书信送抵河东,这句【卫氏富贵前程】其实并不是一句假话。就算还需要与董卓如何周旋,总能借着朝廷的名义博取诸多好处。
卫觊养望多年,看得到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河东变了。
这里变了啊!
卫觊轻声而道,像在对面前的人说,又好像只是在对着自己说:
“如若董卓书信之中所言不假,弘农王已逃奔至黑山军中,那么他此刻已不只是逃难过来而已,还掌握了一支忠心护主的军队,打赢了几场胜仗。甚至未被身份所限,果断启用了河东盐池,与刘玄德合谋,榨出了一笔供给流民和军队的钱财。”
“这样的人,固然失去了最重要的皇位,落到此等窘迫的境地,却没失去重回洛阳的信心,没失去光复社稷的希望,置身贼党之中也能尽占河内、河东,分明有汉家天子的真龙气概,又岂是董卓之流可比?”
他有先祖之风呐。
董卓让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遁逃在外,竟然还约束不住自己的士卒,惹得洛阳百姓向外逃难,如今也只以这样的一封信来拉拢他卫家,是否将人看得太轻了!看轻了他卫觊,也看轻了陛下。
这位陛下,何止是“身在黑山军中而已”!
卫觊低垂着眼,那封信上的“卫氏富贵前程”直刺人眼帘,刺得他眼神发颤。
作为家中的新一代领袖,他必须想清楚卫氏的站队,想清楚家族的将来,但当他不必舍近求远,也看到了一位更值得他效忠的陛下时,有些决定固然意味着破釜沉舟,却也没那么难做。
无数个想法交织在他的脑海中,直到……
卫觊一把将那信揣入了袖中,忽然扬声笑道:“哈哈哈哈卫氏富贵尽决于我,这话确实没说错!但很可惜,不是他董卓给的富贵!”
“昭姬。”他快走两步,走到了蔡昭姬的面前,“令尊之事,且待我稍后与你详谈,绝不让卫氏的抉择坑害了蔡公。”
若没有蔡琰和蔡邕的这层关系在,他如何能收得到这封信,得到这个至关重要的消息,此为大恩!
他随即向外走出,召来了府中扈从,问起了太守府上的动向,尤其关键的,是那个看起来仅有二十岁上下的贵人身在何处。
收到下人回禀,说太守府门前接连来了不少人,似是齐聚此地议事后,卫觊心中忽有了成算。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毅然决然地迈步出门:“来人,备马!”
……
此刻的太守府议事厅内。
司马懿正在替刘秉诵念收到的几封信。
他一点都没怀疑有人认字还没认全。
谁让还是张燕先以看信头疼为由,让司马懿直接把袁绍的信读出来。
至于他到底是出于避嫌的考虑,还是真的怕自己文盲念不全字,那谁知道呢?反正最后,还是司马懿当了念信的人。
“……”
“曹孟德在来信中提到,他于兖州陈留举兵,有陈留太守张邈协助,老家沛县的兄弟曹洪、夏侯惇等人也已带兵来投,在陈留有了立足之地。这才敢将小夫人和次子一并接回去。”
“他的信使抵达洛阳后,便从我父亲那里获知,卞夫人与曹丕已被送向河内,于是带着曹孟德的书信前来。”
“卞夫人是何想法?”刘秉问道。
“卞夫人说她暂时无法离开。”司马懿答道。
“这是为何?”
刘秉可没忘记,这位卞夫人在刚刚脱险后,还不忘为曹操招揽赵云,要不是他下手得快,谁知道曹操能不能少一个遗憾。如此行动,足以让人看出,卞夫人并未记恨曹操匆匆撤离不及相告。那就谈不上什么避而不见。
司马懿答道:“她说,她有身孕,不便在此刻奔赴兖州。”
刘秉:“……”
曹操可真是太作孽了!原来他不仅仅是丢下了妻儿,还是一丢丢下三个人!卞夫人怀着的那个,不出意外,应该就是曹操的三儿子曹彰。
但此刻,显然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
“那她给曹操回信了?信中是怎么说的?”
司马懿答道:“卞夫人知道如今还要借住野王,言谈举止都有分寸,她转交信使的家书在送出前,还专门拿来让我誊抄了一份,用于呈递给陛下。”
“她在信上说,河内有贵人统兵,与董卓为敌,不必担心她与曹丕的安危,余下的事情并未多言。”
“这叫什么分寸?”张燕直接就怒了,“就该在信中告知曹操,陛下在此图谋大事,他既然召集了一批兵马,直接渡河来投奔就是,反正此地分得出他们一口饭吃。”
“张将军此言差矣。”刘备出声解释,“曹孟德虽与董卓为敌,却并未明言他支持的是哪位陛下,卞夫人自然不能直接替他做这个主。若是曹孟德只想清君侧,保洛阳的那位,也有这个可能,卞夫人也只能认可他的立场。但陛下于她有收留之恩,不可不还,就不便将陛下在此的消息告知曹操了,只说一句贵人统兵。”
语言的艺术,在卞夫人的那封信中表露无疑。
这就是为何司马懿会说,卞夫人此举大有分寸。
刘秉点了点头,“此事我知道了。曹孟德尊谁为君,在此刻并不重要,起码与董卓为敌这件事上,他与我们立场相同,这就足够了。”
司马懿在心中暗道了一句陛下大度,继续说道:“至于袁本初的这封信,我之前没拆开过,只从他让送信的人带的话里听闻,他如今接下了董卓的敕封,担任起了渤海太守一职。”
张燕皱眉:“那他来信做什么?向我炫耀,他先骂董卓一顿,反而让自己得了好处?”
见陛下示意,张燕先按捺下了情绪,“说这封信吧。”
司马懿一目十行地扫过这封刚拆开的信,顿时乐了:“我果然没猜错。袁本初要谢过张将军此前赠予兵卒护卫之恩,就是在向我们表明立场,他虽领了朝廷的官职,却不是认了董卓,而是要借助这渤海太守的官职做些事情!”
“他赴任之后,已暗中联络了不少河北名士,问及他们的态度,都觉董卓执掌朝纲之事绝不可长久。但麻烦就麻烦在,现任冀州牧韩馥此人,也是董卓提拔上来的,而此人还胆小怕事,毫无立场可言。”
“为了防止袁绍行义士之举,在渤海起兵讨伐董卓,这冀州牧韩馥居然派遣出了数位从事就驻扎在了袁绍的门前,限制了他的行动。袁绍逼于无奈,只能送出了两封信。”
“一封信是送往兖州的,希望与他同样怀有大志的曹操能联络上洛阳城中三公长者,发出讨伐董卓的檄文。既然韩馥此人徒好名声,那就看看,这等号召讨贼的书信送达,他还能不能有这个底气,拦截袁绍的行动。”
“另一封便是送来河内的,希望张将军若有余力,就在冀州与司隶毗邻之地制造些许混乱,让韩馥不得不征召冀州兵马,以防备黑山军入侵。但这支兵马会在随后用于讨伐董卓,而非镇压黑山军。”
司马懿读到这里,忽然一愣:“袁本初此人,是不是将路走远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语气里也满是疑惑:“他要一个名正言顺摆脱韩馥控制的办法,为何要找所谓的三公呢?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京中的家族领袖袁隗还不是反对他与董卓为敌?纵然这书信能伪造出来,会相信的人也没这么多了!”
“——还不如,让陛下来写这份讨贼檄文呢!”
什么叫名正言顺?这就叫名正言顺!
可司马懿话音刚落,就见刘秉目光淡淡地向他看来:“汝南袁氏各怀鬼胎,四方下注,他怎会将发起讨董之事交给我们来做?若不是他提议引董卓入京,朕更不会落到今日的处境!”
“……是。”司马懿自知失言,连忙低下了头。
陛下平日里的好脾气,竟让他有短暂地忘记了,什么叫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袁绍虽有当面对董卓拔剑的壮举,但功不抵罪,倘若陛下能重回帝位,必定要对此人清算。他是想除掉董卓,可不代表,他希望最后的皇帝是刘秉这位陛下!
因为陛下上位,富贵的,一定不会是汝南袁氏。
“仲达,你不必如此。”刘秉温和的声音从上首传来,让司马懿重新抬起了头。“我们今日收到的,难道不是好消息吗?”
“陛下……”
刘秉振振有词:“曹操举兵,袁绍有心起兵,而天下间还有其他有识之士,不愿看到此胡乱废立、倒行逆施的恶徒主宰中央,这讨伐董卓的时机眼看就在眼前!比起此前人人提起董卓便是噤若寒蝉,畏惧于他手下西凉兵马的情况,已不知好了多少!”
“袁绍固然希望,是由三公来发起这声讨董贼的振臂一呼,但朕又没有被人毒哑了喉咙,砍断了手脚,为何非要按照袁绍所说的去做,大可亲自发布檄文,让天下英雄来认一认真正的皇帝!朕就不信,人人都觉董卓所立的皇帝才是皇帝,先帝所立的皇帝反而合该被赶下台!”
“不错!”吕布因刘秉的一番话,顿时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天子!”
陛下有这样的底气,有这样的魄力,对于他们这些选择跟随陛下的人来说,简直是万分的欣慰。
他也忽然灵光一闪,不等陛下继续说,就已抢先道:“既然各地都有征讨董卓的筹备动作,我们也绝不能落后于人呐。若是陛下还要争夺这个发起讨董行动的位置,就更要将军中上下武装完备!”
光靠着他们之前从卫、范两家弄来的钱财,绝对不够!
陛下之前隐有对他那个提议的不满,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再不行动,就要眼看着袁绍找人联络京中高官,发出讨伐董卓的檄文,以袁绍和曹操为代表的各路人马以“清君侧”而非拥立陛下为名,前去讨伐董卓。要真让这些人得胜,和董卓占据洛阳也没什么区别,陛下都回不去皇位!
他们要抢下主动权,干出点非正常的敛财之举,又有什么关系。
吕布大大咧咧地就将他先前那个计划说了出来。
“……那并州的东西谁用不是用?能为陛下重归帝位做出贡献,总比放着让外人劫掠要好。”
可吕布话音刚落,只听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为了缓和此刻尴尬的气氛,他干咳了两声:“……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说错了吗?张将军说什么打造盐铲,同时兼当军械,但这只是钱如何用,又不是如何开源。”
赵云皱起了眉头。
因他留在此地本就是为了应证陛下的一句话,并非正式得到了委任,故而平日里说话说得少,大多奔走在白波谷与河东盐池之间,现在却还是没忍住开了口:“此事若开先例,往后借口一步步放宽,又当如何?打着为陛下好的旗号,将领纷纷效仿,与贼寇何异?”
年轻的将军板着一张脸,目光清正而执拗:“我唯独支持吕将军的只有一句话,司隶不可竭泽而渔,若要开源,便要将目光向外看,动作还必须要快。”
吕布挑眉:“那你倒是拿出个办法来啊?”
赵云回答得认真:“不知。”
吕布:“……”
他果然很讨厌和这些一板一眼的人说话!
但还没等他和赵云再争论两句,忽有一个声音从座中响了起来:“这个向外去找助力壮大势力的办法,有。”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竟是张辽。
他起身,朝着刘秉行了一礼,随后答道:“陛下容禀,我说的这个办法,与白波贼中的一人有关。”
“你说徐晃?”刘秉问道。
他隐约记得,在刚刚解决白波贼的时候,吕布曾经和他提起过这个名字,还专门举荐过此人。但很不凑巧,在那之后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决断,竟将此人抛在了脑后。也不知道现在被安排在何处做苦力了。
张辽却道:“不,并非此人,而是一个叫于夫罗的人。”
“于夫罗?”司马朗在旁问道,“张将军,这好像不是一个汉人的名字?”
刘备没开口,却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眼熟。
听得张辽解释:“的确,他不是汉人,而是匈奴人,更确切地说,是南匈奴人。”
考虑到座中有数人并不清楚匈奴的情况,张辽说得更为详细,“一百多年前的建武二十四年,匈奴内部争夺王位,贵族各部相互残杀,分成了南北二部,其中的南部匈奴趋于弱势,向我大汉称臣,在光武皇帝的支持下,于并州的美稷县建立南匈奴王庭。虽然百余年间屡有叛乱,但在先帝驾崩前,南庭大多数时候是为大汉效力的。但这个情况,在两年前又出现了变故。”
“汉有故例,南匈奴得大汉庇护,在边境有战争时,要出兵相助。幽州张举张纯之乱时,就曾向南匈奴借兵,由于夫罗带兵赶赴幽州,协助平定叛乱。”
“原来是他!”刘备恍然。“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刚抵达幽州不久,就有人来送信,说南匈奴内部有变,其中贵族和北匈奴联手,不愿再向大汉借兵,杀死了于夫罗的父亲羌渠单于。于夫罗顾不及北地战事,匆匆撤兵,希望能向汉天子陈情,讨还一个公道,也不知道随后如何了?”
还能如何呢?
于夫罗折返洛阳的时候,已接近中平五年的年末。汉灵帝病症加剧,眼看身体欠佳,还要与京中的各方势力博弈,哪来的工夫听他说话。
从南匈奴单于的继承人,变成流落河东混迹白波贼中的小卒,也只需要不到一年的时间而已。
刘秉怔怔地听着张辽的陈述,竟不知该不该说,若是他瞎编的身世是真的,应该会和于夫罗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但现在他更在意的还是张辽的话:“文远的意思是?”
张辽建议道:“陛下何妨见一见于夫罗?若能助他夺回南匈奴单于的位置,不仅能为陛下带来一路兵马,南匈奴杀死上一任并州刺史后劫掠所得,也都归陛下所有了。”
抢劫强盗,总是要比抢劫良民要好听得多。更别说,还是这样名正言顺的征讨叛逆。
吕布若有所思,忽然一拍大腿叫道:“这主意好!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吕布一点都没觉得,张辽这话说出来是抢了他的风头,只满心想着,要按照这样的说法,他还是能有仗打,还是有利于并州的一仗!果然还是同为并州人的张辽知道他想要什么。
刘秉随即就见,吕布目光炯炯地看向了他:“陛下,您看?”
他向座中逡巡,见先前几人皱起的眉头都已舒展了开来,心中有了结论:“走,我们去见一见这于夫罗!”
此事早做定夺为好,故而刘秉也不拖延,直接起身向外走去,众人连忙各自跟上,却见刘秉刚走出去不远,又忽然停了下来。
刘备向前望去,顿时面色一变,只见前方立着两个熟悉的人影,其中一个是随同他从幽州来赴任的张飞,而另一个,则是近来出资甚多的卫觊!
也不知这两个又是因何缘故起了冲突。
但还不等刘备上前,众人已瞧见这河东名士向着张飞拱手作揖:“还是劳烦义士通传一声可否?卫觊此来确有要事。”
张飞险些因他这举动,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前几日他还听人说呢,这卫觊都让门童摆出闭门谢客的架势了,仿佛在用这种迂回的方式表达对陛下和刘备的不满。更不知道此人是哪里来的运气,顶着这等士族高傲的嘴脸,却还能有这样的幸运,连府上的账房被派遣过来,都是由陛下亲自接见的。
他要是一直这样也就算了,到时候他张飞揍起人来也顺手。结果他现在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忽然就这副模样了!
这……这该怎么说?
所谓“前倨后恭”,莫过于此了!!!
张飞自觉脑子没那么好使,都觉得卫觊肚子里憋着一股坏水。
又忽然看到他朝着后方一看,眼神亮了起来,一把推开了张飞便向着那头奔去。
士族子弟见客之时的体面,在卫觊的身上似乎全无体现。
不仅仅是因他今日身着常服,仿佛未及更换,便已匆匆出门,还登的是河东太守的府门,更因为——
他疾行几步到了刘秉的面前,无视了张燕阻挡在前庇护陛下的举动,忽然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双手则将那封董卓的信,坦坦荡荡地举过了头顶。
在这一番行动之间,卫觊自认自己绝没有看错。
那一群人走出来的时候,居中在首的不是刘备,而正是那位,被他家账房认为“面如冠玉”“有贵人之相”的青年。
他也毫不犹豫地将话说了出来。
“草民卫觊见过陛下!董卓来信卫氏,威胁我等顾念前途,将陛下行踪告知于他,恐怕还要我等行刺杀之举!”
“可此事悖逆君臣之道,草民绝不敢做,特献董贼书信于陛下,恳请陛下明断——”
他字字铿锵,一派忠正之风:“河东卫氏与董贼,绝无半分瓜葛!”
“……”刘秉愣在了当场。
【作者有话说】
张飞:何前倨而后恭也
卫觊:直接滑跪——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董卓来信,时不我待◎
“……”
大概是因为,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对刘秉来说就是最大的惊吓,以至于他在听到卫觊的这句话时,明明已被惊得差点没回过神来,也只是眼帘极其缓慢地开闭了一下。
眼尾无意识的颤动,也被未敢直视天颜的卫觊忽略了过去。
可在这一句句话突然砸到他面前的时候,刘秉的心中,绝不像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卫觊他刚才说了什么?
董卓来信威胁卫氏,将“陛下”行踪告知于他???
别人不知道,他刘秉还能不知道吗?他又不是真的弘农王!
真正的弘农王应该还在洛阳,因变成了废帝,身在董卓的监视之下,他能骗的,也就是那些没见过皇帝的人,瞎扯一通洛阳里的那个皇帝是假的,又不能骗过董卓!
总不能是真的弘农王也因某些意外,侥幸从董卓手下逃了出来,然后阴差阳错之间,有一封搜捕他的信被送到了卫觊这里……吧?
“你此话何意?”急性子如张燕,已一步上前抓住了卫觊的领口,将他从跪地中拉拽了起来。
刘秉嘴角一抽,眼看着卫觊这高个儿还半屈着腿,让张燕这威逼的动作愣是少了几分威势。
“将他松开。”
张燕听话地退到了一边。
卫觊来不及整理自己的衣领,就见刘秉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年轻的陛下光从面容来看,应当并未经历多少风霜,确如账房所说,是贵人所有的面相。此刻号令发出即得下属遵从,惊闻讯息而面色不改,又平添了几分沉稳的威仪。
卫觊一时有些分不出刘秉眼中的情绪,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那封信递了出去。
刘秉接信,轻描淡写地将它又送了出去,“仲达,念给他们听。”
张燕仿佛挨了一句“遇事要沉稳些”的告诫,将目光往旁边一飘,却见吕布也没站在原本的位置上,只不过是比他慢了一步,顿时又找回了点信心。
听得司马懿接过信来,将其中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念给了众人听。
果然如卫觊所说,是董卓来信威胁,希望他尽快前去调查清楚,弘农王是不是身在黑山军中,以及那句“卫氏富贵前程,尽决于君。”
吕布脱口而出:“这董卓老贼也未免太过阴险了!若不是陛下有本事,已从河内扩张至河东,还真要让我们在门前起火。”
这义愤填膺的模样,早让人看不出,他此前还有为董卓效力的时候。
说起门前起火,新手村遇上精英怪,明明他才更符合。
“将军此话说来不妥,纵然陛下并未抵达河东,草民也不敢听从董卓之言!”卫觊再度跪地垂头,为自己辩解,“先前,我只是不知是陛下在此,误解了刘太守贩卖河东精盐之事,以为刘太守也有悖逆之心,才于言谈之间多有得罪。若早知是陛下,何必谈什么买卖,便是要我卫氏倾囊相助又如何呢?”
“我卫氏自孝明皇帝时得皇帝征召,先祖却不幸因体弱卒于河东,幸而朝廷体恤,为先祖赐所厚葬,子孙便定居于此。虽于此地壮大,却从未忘记向陛下尽忠。去岁董卓盘踞,我等迫不得已为求保全,才拿出米粮供应贼寇,竟让董贼误以为我卫氏向他低头,还能为他作刀,伤害陛下,实是——实在是看轻了我卫氏的忠心!”
吕布:“……”
坏了,遇到真会说的文化人了。这一串话下来,卫觊连之前没给好脸色都成有理了。
要不怎么就人家能在河东积攒下一笔家业呢。
刘秉也是好一阵的无语,才终于缓缓开口:“卫伯觎……”
“陛下尽管吩咐。”
刘秉:“……先起来说话吧。”
一众人等才从议事厅中走出,又已重新坐了回去。
卫觊小心地打量了一番座中众人,愈发确信,自己当机立断之下,并没有做错决定。
虽然这里有黑山贼,又有曾经投靠董卓的部将,有一步登天的太守,也有十二三岁的小童,但举目而望,也是文臣武将兼备,更有一位遇事从容的君主,俨然一个似模似样的小朝廷。
这些人还到得比他更早。
那他卫觊决定下一份重注,搏一个从龙之功,又如何呢?
只是不知道,是否是董卓的这份书信打乱了陛下的计划,他小心地抬眼向上首看去,见陛下仍有些神思不属的样子,垂眸望着那封重新回到他手中的信。
陛下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厅中静得出奇,人人都面带沉思。
但大约这沉思之中,也有人潜藏着一份窃喜,为自己并未认错皇帝,为自己一出手就捡了个皇帝。
忽听刘秉开口问道:“卫伯觎,方才来时路上你说,这封信是董贼借蔡邕送信于蔡昭姬夹带给你的?”
“正是!”
刘秉的脑袋都要变成一团浆糊了。
之前他和卢植的隔空交流,还可以解释成因为有一个中间人刘备,外加上两方都语焉不详,在各说各话的情况下,也把话说通了。
隔着一条黄河一座邙山,卢植也没法飞过来求证,更不知道他已装上了皇帝,自然不会有揭穿他的机会。
但董卓呢?
董卓他图什么?
他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洛阳城里的刘辩是假的,在外面的那个才是真的。不,应该问,他从哪个渠道了解到这边有个自称皇帝的人,也真的相信了?
可不管是因为真的刘辩也逃了出来才造成了这个误解,还是因为董卓的脑子被西凉的风给刮坏了,这封信突然送达,还由卫觊送到了他的面前,何止是代表着河东卫氏已成他的助力,也代表着他的身份得到了敌方的认同。
这一点至关重要!
它是堂上从属的信心来源,也能让刘秉的行事又多了一份底气。
在这仓促之间,他没地方去探索董卓的脑回路,和这封信背后的真相,总之先感谢董卓送来的助攻,用好这份认证,准是没错的!
他心中快速地思量,再度开口:“我想请你,给董卓回一封信。”
卫觊急忙离席而拜:“陛下切莫说请,卫觊必当效劳。”
刘秉叹了口气:“此事牵连甚广,我也已经不是天子,卫伯觎忠心汉廷,不为董贼强权所慑,已是天下难得,我敬你的抱负与忠心,说一句请字又如何呢?想朕长至如今,空有年岁而已,自登大宝后何曾为百姓为天下做过什么事情,却只见大将军与宦官相斗,惹来这种种祸患。如今,卢公这等忠贞汉臣仍在朝中斡旋,不知安危,卫氏本可安居河东,也被牵扯了进来,我心中有愧啊。”
堂上众人唏嘘。
明明陛下所说不错,没有何进和宦官之间的争斗失控,就没有后面的种种,但陛下是个有本事有抱负的好皇帝,如今也已重新掌握了立足之地,现在又先说出了这一句句反思,谁又能觉得他有问题?
刘备就出言安抚道:“陛下不必归罪于己身,宦官与党人的矛盾爆发,本就是多年积怨,追根溯源,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情。陛下当时都还未出生,何必为此负责。如今当务之急,是董贼已知陛下所在,这封结盟书信可能并不仅仅发往河东卫氏,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卫氏觉悟,还应早做准备!”
“不错!”张燕同意道,“若董卓已有猜疑,打算来放冷箭,那咱们就和他明着来,把陛下的旗号打出去!还有,袁绍不是来信,希望我们替他分散开韩馥的注意,让他能自由行动、招募兵卒吗?我这就带人去做!那曹操,不是在陈留和张邈举兵,准备讨伐董卓吗?咱们和他联手,直接问个明白,他尊哪个陛下!”
他斜眼一觑卫觊:“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吗?”
卫觊:“……”
他不是觉得张燕说错话了,他是觉得,自己已经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这又是袁绍又是曹操的,让他恍惚在想,他之前的那一番表态,是不是还有些不够分量啊。
幸好,陛下的下一句话便是对着他来的。
“伯觎,我要你去信董卓,告知于他,你会想办法调查清楚黑山军底细,再将吕将军暗投黑山军一事作为信报,夹带信中,告知于董卓。至于河东盐池归属,一应不提,只说你还会借机拜访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吕布颇为不解,却见一旁的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各自面有恍然,仗着腿长往旁边桌案下轻踹了一脚:“这什么意思?”
司马懿无语地转头,压低了声音解释:“拖延时间的意思。”
董卓居然写信给卫觊,可见他还不知道,卫氏被陛下敲了这么一笔,他那边的消息是滞后的。虽然他发现了洛阳的皇帝是替身,但并未想到,真正的陛下已将势力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而这个信息差,就是他们可以利用的机会!
让卫觊提起吕布与黑山军正式联手,也算是卫觊没瞒着董卓,起码董卓为了等下一条消息,也会或多或少给些时间。
果然,陛下紧跟着说道:“张将军,令黑山军巡防沿岸,河东河内宽进严出,不得令董卓斥候能将此地消息带回。”
起码要让一两个月内,卫觊就是他唯一的门路。
而这一段时间内……
刘秉抓住了董卓送来的机会,果断地说道:“在与董卓正式叫板之前,先前商议的事情,就务必即刻促成了!”
“时不我待,当速为之!”
……
卫觊有些迷茫地跟了上来,决定还是暂时忘记之前是如何被刘备坑的,找上了这个起码和他说过话的人。“……玄德,你们先前商议的事情是什么?”
见不止刘备转头看他,卫觊又连忙表明了立场:“当然,如果不能说的话,我也不会多问,毕竟我才向陛下表态,你们……”
“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都让你跟来了,又怎会隐瞒于你。”刘备向他解释,“我们此前在说,陛下仍需兵马与钱粮相助,也不能单单着眼于河东,袁本初曹孟德等人虽有反董之心,尊的却未必是我们的这位陛下,还需在此地累积叫板洛阳的本钱。”
卫觊刚想说自己还能再多投入些钱财,便听刘备说道:“河东不可竭泽而渔,先前让你与范兄在浑然不知之下割肉,已是我们做了圈套,所以陛下同意了张文远将军的建议,扶持流落于白波贼中的于夫罗,讨伐并州叛乱的南匈奴,从他们那里获得兵马资源。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何要让你写那封信了吧?”
卫觊是个聪明人,当即恍然:“在河东出兵并州期间,为陛下暂时稳住董卓?”
“不错。”
“那陛下似乎也不必亲自去见于夫罗,大可让他前来……”
“对其他人或许应当如此,但于夫罗不同。他等一位汉家天子的接见,等一个讨还父债的机会,已经太久了。陛下选择亲自去见他,恰恰是陛下的胸怀所在啊。”
“……”
得到刘备的这句答复,卫觊不免用有些复杂的神情看了一眼刘秉的背影。
这话说得,并没有错。
或许是因为董卓的这封来信,让陛下比起之前更多了几分焦灼的情绪,脚步也迈得有些大,少了贵族子弟行动从容的风范。
但一想到,在他到来前,这艰难拼凑起来的小朝廷已有了自己的破局之法,有他没他都区别不大,仿佛他纯属是靠着一张嘴皮子挂靠上来蹭车的,他卫觊又怎敢对陛下的仪态提出非议!
在众人驱车赶赴河东盐池后,卫觊更是震惊地发觉,此地好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盐池的外围已平地拔起了一大排的民舍,被围挡强风的木栏簇拥成了一片,住了有数千人。在民舍的一角,充当厨房的那几座屋中炊烟升腾,让这临时搭建的营地内多了不少烟火气。
虽然此地暂时落脚的流民仍旧面黄肌瘦,更有惨淡者衣衫破败,但并无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而是各自操持着自己的活计。
在最靠外的一片平地上,此前由卫氏协助采购的干苎麻已经被送到了此地,做着翻晒清点的工作。
手脚勤快的妇人已在按序抽皮去根,再由那些打杂的孩童将其送至后面的库房。
再向里走,盐池的外围已增兵把守,除了看得出精锐模样的前并州军,剩下的大多是从黑山军与白波贼中遴选出来的。但卫觊看得出来,这群人平日里的饭食应当不差,否则养不出这等精气神来。
而相比于这些守军,更让卫觊震惊的,还是一个个盐池也已在这短短时日间,经过了大幅的改造。
“这里……”
“这是陛下提出的精制食盐之法,卫氏范氏所得的精盐和先前并不是一套制作流程,是放弃了前面的几处池子,只保最后一池的产盐。盐中的杂质都已被滤在了前面,我说它能延年益寿,也不算骗了伯觎吧?”
卫觊怔怔地应了一声“是”。
他甚至觉得,陛下和刘备都厚道得过分了,他早该收回那句“比董卓还过分”的话。
目之所见,都是下地掘池的劳工,和在最后的咸池中堆盐的身影,虽工序比之前繁复,但产盐的效率并不低。
此地也俨然一派井井有条的样子,和他之前误会是匪寇占据此间的样子大相径庭。
又听刘备在旁说道:“你看,这里先前虽是盐监,但办事着实不力,陛下要重定江山,从这处产盐之地开始,也算是个好兆头。”
“是……何止是个好兆头。”卫觊下意识地接道。
一个有本事的皇帝麾下会聚集能臣干将,但真能做稳这个位置,绝不能只靠着能臣。他此前觉得陛下有先祖之风,这句评价应当没有说错。
他更觉庆幸的是,陛下不止是一位悄然崛起的明君,还应当是一位仁君。
在瞧见陛下来时,那边有一位老盐工匆匆拎着盐铲就小跑了过来,和陛下汇报着什么。自卫觊在后方所见,陛下的侧脸上不见有不耐烦的神色,而是认真地听了一阵,随即低声回了两句什么。
又见陛下开口发问,那老盐工连忙伸手一指,为陛下指明了方向。
随后两方别过。
司马懿小跑着过来,向他们这些后面跟来的人说道:“陛下说,他先过去瞧瞧,看看那于夫罗是何许人也,能否担得起重任,几位先在此地自行走动。”
卫觊原本就有些心情复杂,此刻也点头应下。
但眼看着司马懿又已跟着刘秉去了,怎么看都像是他的同类竞争对手走得比他快,他又开始焦虑了。
刘备本欲走开,却被卫觊拉住了衣袖:“玄德,我想向你问个话。”
他指了指眼前的盐池,打听道:“你觉得,等此地的精盐有了官营的名头,正式向外兜售的时候,应当售价几何?”
刘备不解:“伯觎问这个作甚?”
卫觊连忙回道:“当然是因为,若是高于一斗八十钱,我便即刻将钱补上!”
司马懿的父亲人还在洛阳呢,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能当家做主,他不一样,他有绝对的决策权!只是现在还缺一个名头,名正言顺地把钱送到陛下的手中。
刘备:“……那还是得问问陛下吧。”
怎么说呢,这会儿他和张飞也是一个想法了。卫觊此人,前倨后恭的反差,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难道,这就是河东的民风吗?
……
刘秉不知后方有人还想加码,只是带着司马懿,顺着那盐工的指示,走向了于夫罗的所在地。
匈奴人的长相还是好认的,在一众充入此地的盐工中也没几人,此前还闹出过一些事端,那也不怪老盐工将他记牢了。甚至在送刘秉离开时,还多告了两句状,说他干活不太安分。
倒是有个年轻人,之前和人打斗弄伤过腿脚的,还算是个老实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这个匈奴人混到一处去的。
刘秉也远远就瞧见,那胡髭满面的匈奴人,正抓着那个被吕布打伤的“老实人”在说话,大约是因体力不错,已干完了活计,有了忙里偷闲的工夫。
他一声未出,从后方的垄上缓步走了过去,并未引起于夫罗的注意,听到他还在用蹩脚的汉话和徐晃交谈。
“我真觉得这个想法挺不错的,你怎么就非觉得不行呢?”
司马懿立时皱起了眉头,只觉那盐工说他不安分果然不假!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必定要做些图谋不轨的事情。说不定还是想要在此地劫掠一番,鼓动此地的人重新杀出去。
也不知道光靠着赵云张辽带兵戍守在此够是不够。
可眼见陛下未动,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徐晃颇为无奈,一把推开了于夫罗凑上来的脸:“阿豹今年才十一岁。你怎么做爹的?”
“十一岁怎么了?”于夫罗理直气壮,“我们匈奴人长相成熟,别看他年岁只有十一,长得就跟十五一样,力气也不小,在这盐场里务工,可以说是谁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当个盐工总比之前当个贼要好吧?何况在这里,当盐工比外面那些搬苎麻的工钱不知道高出多少。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是不是?嘿,我可跟你说,阿豹就这情况!”
“公明,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就帮我个忙,证明阿豹明日到十五岁生辰就行,怎么样?就算真的被人发现了,我也绝对不会把你给供出来,就说……之前我是提着铲子架在你脖子上,逼迫你这么说的。”
瞧瞧,他是多么仗义的一个人。
至于徐晃此时更想叹气的表情,他就权当没看到了。
于夫罗的目光忽然瞥向了一旁的田垄,在瞧见了刘秉和司马懿后,非但没觉自己的“计划”被人抓包了,反而顿时目光一亮!
“你看——那瘦胳膊瘦腿的家伙,还有那个一看就没有十五的,都在这里了,跟我一个想法的,必定不少!”
司马懿迎着这个无礼的打量,不由额角一跳,勃然怒道:“放肆!陛下也是你能非议的!”
于夫罗哈哈笑道:“你看你看,他被我这么一说还生气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又凝固在了脸上,一点一点地又将头转了回去,定格在了刘秉的身上,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两人穿着的并不是盐场务工的衣服,手中也没有一把醒目的盐铲。
匈奴人呆住了:“……陛,陛下?”
他——他在喊谁陛下?
【作者有话说】
呱唧呱唧,恭喜野生小朝廷又添一路野生的兵力,看!南匈奴!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和陛下认个亲戚吧◎
于夫罗有一条人生准则:
脸皮厚一点,在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被迫驻留河东的时候,和白波贼搭伙,面对对面准备吞了他势力的行动,于夫罗也先忍了下来。于是白波贼进攻黑山军失利,几位小头目都被敌军诛杀,他却活了下来。
再比如说,他从不觉得,在这盐场做工是有愧于他匈奴先祖,吃喝照常,甚至准备把自己的儿子也塞进来。这样保住了性命,填饱了肚子才能谈论以后。
就算是被人抓包听到了他的算盘,反正只要脸皮厚,装什么外邦人融入中原不容易,总是能糊弄……
哎不对!
现在的情况不对。
徐晃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很是用力地拽了一下,随即有一道气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中原,假冒陛下是死罪,对不对?”
“是。”
“那我明白了!”于夫罗握紧了拳头。
他答得太过痛快,以至于徐晃都愣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这家伙是明白了什么。
却在下一刻就看到,于夫罗一把丢开了手中的盐铲,飞快地朝着刘秉的方向奔去。
司马懿一句“站住!”还没来得及出口,更没来得及将这莽夫当作刺客拦住,这匈奴人就已扑通一下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这场景好生眼熟,就在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次,以至于刘秉都又一次愣在了当场。
但显然,于夫罗还要比卫觊不在意形象得多。
在跪倒的同时,他已直接抱住了刘秉的腿,嚎啕出声:“陛下!臣栾提于夫罗终于等到您的接见了!我父羌渠早与休屠各部决裂,多年间都谨遵陛下之命,臣也听从朝廷指令,领兵支援幽州,怎料族中有变,沦落至今日局面,只待陛下讨还公道啊!”
“不——”于夫罗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刘秉低头,就对上了一双锃亮到仿佛会发光的眼睛:“南匈奴仰赖于大汉扶持方能立足,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又有联姻汉室的血统,臣在陛下面前,不该叫栾提于夫罗。臣——臣刘乌恳请陛下为我等讨还公道啊!”
他这一番声情并茂的表演,已把在场的所有人全震住了。
直到这“刘乌”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又轻声问道:“说起来,陛下您为何会来此地?”
刘秉扯了扯嘴角,僵硬地发问:“……这不是你一开始就应该问的问题吗?”
怎么就先认起亲了呢?还是一出丝滑到让人以为的什么破镜重圆场合的认亲。
他平生就没见过如此做派的人,连改姓都能说得这么顺口!
于夫罗讷讷答道:“臣见到陛下,高兴坏了,一时之间什么都忘了。”
刘秉:“……”
于夫罗指天发誓:“陛下,臣这话是真心的。”
这话吧,也确实不完全是在说假的。
虽然说他现在当盐工过得也挺自在的,还比之前与河东贼为伍的时候轻松一些,但他毕竟曾是南匈奴首领的儿子,原本的准继承人,总是有那么一点抱负的,不能只满足于吃饱饭而已。
若能在陛下面前靠着认个亲戚,摆脱现在的俘虏与盐工的身份,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
不过……
他忽然瞧见了刘秉的衣着,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他之前听到的消息,说先帝过世后,洛阳更是乱成了一团,后面还有了董卓入京,陛下的处境一点也不好过。
也不知道自打他被捉到现在,又发生了哪些事情。
他刚想到这里,忽觉后背一凉,就见陛下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他抱人大腿无比娴熟的一双手上,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动作,虽然大大体现了他对皇帝舅舅的敬重,但还是太失礼了一些。
“松开!”
徐晃终于从惊呆中回过身来,冲上前拽开了于夫罗。
唯有刘秉衣衫下摆的褶皱,昭示着先前此地是一个怎样混乱的局面。
刘秉拍了拍衣上的盐粒,很有叹气的冲动。
他原本决定来先看看于夫罗是个怎样的人,是怕这匈奴人大多贪婪反复,不可轻易相信。若真是这样,就算要借他的名义征讨南匈奴叛徒,也必须慎之又慎,哪知道,此人满心想的居然只是让儿子早日上工,再便是见到了陛下之后抱大腿,看起来真是厚脸皮且不聪明。
他伸手一指:“你——就站在那里,回答我两个问题。”
于夫罗摆正了姿势。
刘秉问道:“你能指挥的南匈奴精兵还有多少?”
于夫罗讪讪地摸了摸后脑:“这取决于我能从陛下这里得到多少军粮支持。如果只靠现在的这些,也就百余人。”
翻译过来就是,他的人格魅力还不足以让人在饿肚子的情况下跟着他干。要不然,南匈奴的人怎么会为了不再被大汉随意征兵,又不给够粮饷,于是杀了他父亲呢?
但有了陛下的扶持,就不一样了。
像是担心方才那句话显得他太过无能,于夫罗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果然,他瞧见陛下望向他的眼神里,忽然多出几分……安心?
刘秉又开了口:“第二个问题,若你能得报父仇,你当如何?”
于夫罗毫不犹豫:“必誓死听从陛下号令。”
“誓死不誓死的倒不重要……”刘秉徐徐说道,依稀又叹了口气。
于夫罗小心地抬头看来,觉得陛下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一份不易读懂的苍凉。
刘秉冷笑了一声:“呵,那董贼妄言废立,如今占据洛京,朕空有河东河内的精兵相从,收回河东盐池以换取军械粮草,名义上说是皇帝,却与你这被驱逐在外的单于之子,有何不同呢?所谓的臣子誓死效忠,还是从你这头一遭见我的人嘴里说出来,能有多少可信,我心中有数。”
于夫罗觉得,自己本应该效仿忠臣,在听到这番话时,也和陛下一样露出遗憾而可惜的神色,却又难以克制地目光一亮,厚脸皮地贴了上去:“陛下——可是,臣只认能让我报仇的陛下!”
……
“所以陛下只是站在那里说了几句话,就已收服了这南匈奴的于夫罗?”孙轻大为震惊地看到,陛下才离开了没多久,起码对于收服将领的时间来说是没多久,就已走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个胡髯满面的大汉,一看就能从对方的相貌中判断出他的身份。
又见陛下冲着对方摆了摆手示意,那人连忙小跑着走开,像是为陛下传递讯息去了,简直像是一条听话的柴犬。
司马懿点了点头。
孙轻有些不明白了:“那为什么,陛下的表情还这么古怪?”
陛下凭借着出众的人格魅力和帝王气质,在一个照面之间就收服了南匈奴,固然多多少少有些南匈奴别无选择的缘故,但怎么说也是个好消息才对。
可为何,他觉得陛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这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司马懿犹豫了一下,才答道:“可能是因为,陛下突然天降了一门亲戚吧?”
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的厚脸皮可以厚到这个程度,相比之下,吕布那打劫自己老家的说法,都只能算是小菜一碟了。
孙轻没太听懂:“……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司马懿抬头示意:“喏,你看那边。”
孙轻望过去。刚刚才跑开的于夫罗,居然又已经重新跑了回来。
不过,他不是自己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比他年轻不少,相貌上与他有些相似的少年。
于夫罗搓了搓手,将这少年推到了刘秉的面前:“陛下!这是臣的长子刘豹,按照辈分,他该认您一声——”
“舅公!”
刘秉的表情终于定格在了当场,原本还想继续叮嘱于夫罗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视线一点点地从兴高采烈的于夫罗脸上,挪向了那个十一岁的孩子,万万没想到,于夫罗的那句“南匈奴百年间以大汉的外甥自居”竟然是认真的,也真让他平白多出了一个这么大的外甥,和这么大的外孙。
就连这个叫阿豹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有了一个汉名,叫做刘豹。
“叫陛下啊,愣着干什么!”于夫罗很是不满意刘豹的木讷,又推了推他。
却忽然听到,另一头先传来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笑声,打断了此地的认亲。
孙轻真没忍住,直接笑弯了腰,蹲下来直拍地面:“哈哈哈哈哈哈见鬼,怎么还有这么认亲戚的!!!”
这场面简直过于好笑了。英明神武的陛下因为面嫩,看起来也就比眼前那个匈奴少年大了两岁,结果愣是差出了两辈来。
眼看着陛下都因此哭笑不得,语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孙轻更想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结果他笑着笑着,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一记重踢,猛地把他往前方的盐池踹了出去。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孙轻一个踉跄,以手撑地,才勉强没摔出个好歹来,只呛了两口盐卤,就重新站了起来,回头朝着踢他的人怒目而视,“张将军,我没得罪你吧?”
“谁准你笑陛下的?”张燕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眼中的谴责一览无余。
“我没……”
张燕一脸正色,训斥道:“我看你也挺闲的,之前陛下不是说,准许我们接应袁绍,借着袭扰韩馥为袁绍解围吗?那就你去算了,正好也多锻炼锻炼你的本事,免得将来走出去,丢了陛下的脸。”
孙轻:“……”
他沉默着怀疑,张燕分明是在借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报的正是上次被瞧见他偷偷哭鼻子的私仇。
但想想这事也算是在为陛下排忧解难,孙轻“哦”了一声,又答应了下来。
刘秉见那边的玩闹并没有真让两方打起来,这才收回了目光。
许是因为张燕和孙轻的这一番插科打诨,让他的心态也比方才沉稳了不少,也找回了身为皇帝,向臣属说话的从容。
“这句舅公就不必叫了,随他们一起称陛下就行。他年纪尚小,不必随你出征,不如随后一并往太守府去,向玄德他们请教请教学问,先知汉家礼数,再谈报效朝廷。”
于夫罗愣了一下,又连连点头:“应当的应当的,要不是陛下慷慨,我都想叫他来偷偷当盐工了。”
刘秉像是被这一句提醒了,转头吩咐:“把这句记下,往后严查此等行径。”不许随便雇佣童工。
于夫罗立刻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低下了脑袋,却又忽然精神振作了起来。
只因他听到,陛下的下一句话就是:“我已有属意的将领,和你一并征讨南匈奴叛徒,你若无其他要事启奏,就先去收拾行装吧。”
“这么快?”于夫罗惊喜而又惊讶地抬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补充,“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不该这么快,而是觉得,陛下如今不是还有要事要办吗,可以先不必管我的事情。”
刘秉坚决地打断道:“不,这就是要事,也是必须尽快达成的一件要事!与你同行的将领有骁勇之姿,虓虎之威,也出身并州,必能趁着冬日里匈奴叛将龟缩于美稷城,将他们一鼓作气统统拿下!你就算真要认朕的这一门亲戚,也得真能代表南匈奴才好。”
一听这话,于夫罗哪还顾得上计较刘豹有没有认真喊一声舅公姥爷,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有虎将相助,臣必不辱使命!只是还有一事,想要请求陛下准允……”
“说来听听。”
于夫罗腆着脸道:“陛下啊,臣流落于河东白波贼中时,徐晃徐公明帮我甚多,可否恳请陛下准允,让他与我一并出征呢?”
他这可不全是为了捞兄弟一把,也是有自己小心思的。
别以为他刚才只顾着认亲戚就没看到,那边有人仗着身份欺负人呢!
考虑到他现在手底下只剩下了磕碜的百余名旧部,若是遇到这样的“欺凌”简直毫无还手之力,还是该拉上一位靠谱的同盟,来给自己找些底气。徐晃就不错,这人够义气也够老实。
刘秉倒是对此并没有什么所谓,甚至觉得这也算是测试徐晃本事的好办法,只是问道:“可是,与你一并前往并州的人,正是杀死了徐晃旧主还打伤了他的那位将军,你觉得这也无妨吗?”
于夫罗迟疑了:“……”
这好像听起来确实有些不妥。
但还没等他就此事多说两句,另一头已有人接连喊了两声陛下,分去了刘秉的注意。
刘秉循声望去,就见卫觊和刘备相携而来。他打眼瞧着,卫觊的衣摆已沾染上了不少泥水,想是在这盐田之中走动了不少路程,起码也已兜了一大圈。
刘秉回身问道:“伯觎有话要说?”
“正是!”卫觊快走了两步,又忽然奇怪地顿住了脚步,转头掩面轻咳了两声,才重新继续向前,走到了刘秉的面前,“陛下容禀,臣有一个不情之请,恳请陛下同意。”
“何事?”
卫觊道:“在来此地前,臣便已向陛下告知,我卫家四代之前的先祖,就是因体衰而未能响应天子募招,在河东遗憾病逝,接连几代中也多有体弱者,到了这一辈,臣还算好些的,我那堂弟卫仲道却可惜了,身体向来不好……唉!”
于夫罗眼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回去养病呗,和陛下说什么?”
卫觊嘴角一动,又很快恢复了从容的姿态:“正是因为卫家体弱,才更需要陛下令此地盐监新制的精盐呐,不知道那万石精盐可否再早一些拿到?”
“当然!”不等刘秉开口,卫觊已抢先一步道,“臣也知道此事难办,故而想为盐池捐献一批铁铲,只为早日治愈舍弟顽疾,未知陛下意下如何呢?”
什么生病不生病的,他就是得找个办法给陛下送礼。
刘备说在盐上加价,陛下一定不会允许,以防这新盐的价格干扰了市场,那么迂回着来,换一种说法,不就行了?
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一个关心卫家上下身体,尤其关心弟弟身体的好兄长而已。正好,陛下都把理由送到他的面前了。河东的新盐,乃是延年益寿之物!
刘秉朝着远处的刘备看了一眼,吩咐道:“玄德,此事由你来接洽。”
“那我呢?”司马懿被卫觊看似平淡实则挑衅的一眼点燃了火气,连忙跟上了刘秉转身离去的脚步。
“替我……帮吕将军准备些东西吧,也想办法让他明白些道理。”
……
荀攸在被推上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他一把扒住了马车的车门,仍有些不死心地问道:“我真的要去?”
他是真没想到,他原本就在掉马的边缘大鹏展翅了,前来卧底探听消息的任务化为了泡影,结果才因司马懿等人前往河东与“陛下”议事,好赖得到了几日的空闲,就忽然被这样的一份惊喜砸中。
司马懿回来,就把他和另一位会算数的叫到了面前,给他们安排了一份新工作。
陪吕布等人出征并州!
“你放心吧,你只需要在战后协助统计战利品,不可让于夫罗等人私吞,也不可让吕奉先越界多拿,就行了。仗打完了才会让你去办事,没危险!”司马懿劝慰道。
“再说了,我去河东之前,不是让郎中给你看过吗,你虽然脸色上黄气太重,但身体底子是没问题的,不仅没有,还比其他人更康健一些,只是赶路去并州,能要你的命?”
说到这里,司马懿眯了眯眼睛,有些狐疑地看着荀攸这个抗拒的动作:“该不会——是你有什么秘密,害怕因此被人发现,才非要留在野王的吧?”
荀攸:“……没有没有。”
他连忙摇头,为自己辩解:“小郎君,我只是怕自己办不成事!”
“那你不必担心。”司马懿说得理直气壮。
吕布、于夫罗和徐晃凑在一起,最后一个姑且不评价,前头的两位都是只会打仗没什么脑子的,实在很需要有人帮忙一起筹划物资清点缴获。
他伸手,就将荀攸推进了车厢:“你去吧,别人想要这样的机会,还得不到呢。”
荀攸:“……”
他真不应该开局就落入这样窘迫的处境里,以至于现在说出什么拒绝的话都不合适!但真顺着司马懿的委任去做,去给吕布与于夫罗等人征讨南匈奴叛徒的队伍当助手,又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重新回到此地了。
真是要命啊。
可在离开了司马懿的视线,踏上路程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突如其来的出兵南匈奴,属实是一记妙招。
如果陛下是真的话,他需要做的,就是利用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一切人脉一切势力,将他们聚集到自己的身边,而南匈奴,恰恰是最有可能献上忠诚的一方。
陛下并无门户之见,还用极快的速度说服于夫罗向他效忠,不仅眼界超群,还本事高超呐……
相比于他在洛阳多有听闻的弘农王,确实要更像一位真正的皇帝。
更有意思的,是协助于夫罗出征的人选。
吕布此人,不仅是击败白波贼的重要将领,也因本是并州虎将,对于夫罗有着地缘上的压制。若是陛下想要敲打敲打于夫罗,让他在选择投降后少打些歪心思,那么吕布就是最好的人选。
不过,一切的前提都是,他们真能配合默契,攻破美稷城。
当然,这就和他荀攸没什么关系了,倒不如趁此机会,看看陛下所属将领的本事,看看陛下又能不能借着此行积攒兵马,壮大军伍,有向洛阳发兵叫板的底气。
“……我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荀攸笑了笑,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当这一行车马行过河东,预备和等在此地的吕布、于夫罗等人会合时,他甚至有了些闲情逸致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景象。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恰有一队人马押着厚重的木箱,向着南方行去。
已不似夏日松软的土地上,都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辙印。
荀攸状似无意地向同行的士卒打听。
那士卒也算是个消息灵通之人,很快给他带回了消息。
“嘿,你猜怎么着,这是河东卫氏送给盐监的一批器械。”士卒对此喜闻乐见,“卫氏果然资财甚多,就连这一批盐铲都是精铁所铸,我看就是拿来上阵杀人,也是足够的了!”
他伸手,在荀攸探出车窗的脸上晃了晃:“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荀攸迟了半拍才有些咬牙切齿地答道:“不,这是好事!”
是河东卫氏绝不会与董卓合作,已早早和那位“陛下”结盟的大好事!
【作者有话说】
陛下:我不想要这样的亲戚!!!
荀攸:我不想要这样的殊荣!!!
(抱头痛哭)
备注:于夫罗的“于”是为了接近大部分三国文用的写法,实际上是於,也就是於菟的於,念wu一声,所以汉名自称,取“乌”字,为了便于理解。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杀一个替身有何用!◎
对于河东的各方势力来说,通力合作一定是一件好事,唯独倒霉的大概就只有他了。
他担心的还不止是自己。
被迫从贼这种事情,既然并未相报姓名,总还有挽回的余地。
但他从河东往并州去,还不知要几时折返,身在洛阳的荀爽,却还在虎狼环伺之下啊……
他唯独觉得有些庆幸,按照司马懿所说,黑山军近来的行动频频,其中不乏石破天惊之事,却没将陛下的名号说得人尽皆知。
他识数能算,是稀少的人才,也是黑山军暂时不会放走的自己人,才被一上来就告知了“内情”,那么有些消息应该没那么快传到洛阳,让董卓做出判断。
这大河对岸势力的实力增长,也免不了让董卓投鼠忌器。
越是如此,荀爽这样名冠天下的大儒,处境越是安全。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道。
荀攸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做出了决定:“等从并州回来后,不管如何,一定要先找卫觊聊一聊!”
……
卫觊笔下一顿,流畅的隶书笔画忽有中断。笔尖在纸上晕开了一点墨迹。
他原本就对这封回信的字句有些不满,干脆将其弃在了一边。
向外回道:“请她进来。”
外间通报的随从跑了开来,将等在院外的蔡昭姬请了进来。
卫觊抬眼就见,许是担心家人处境的缘故,蔡昭姬的脸色比起先前更显苍白了些,眉眼间更是强压着掩饰不住的忧虑。
一见卫觊,她便将话问出了口:“听闻郎君自归来后屡有大宗手笔,敢问,那黑山军中是否真有陛下?董卓借我父亲之手打听之事是否属实?真是陛下在外,两岸交战在即,京中又将如何自保?”
“且先不必着急。”这一连串的三个问题,足可见她的不安,卫觊连忙出言安抚道,“此事,陛下已有成算。”
蔡昭姬顿时目露异色,语气认真道:“你唤他陛下,可见是已确认了身份,也站了卫氏的立场。”
“不错,我已确认,他就是陛下刘辩。”卫觊答应得爽快。“既然董卓为名不正言不顺的叛臣,陈留王刘协就不应做这个皇帝,陛下虽然流落在外,但仍不失天子气度,我卫氏愿助他重回皇位,争一个千古留名!”
“那敢问,我父亲该当如何保全?”
卫觊将手边那份写废的稿子递到了蔡昭姬的手中:“你且看此信。此为陛下授意。”
蔡昭姬将它接了过去,见信上写道,卫觊收到董卓来信后心中惶恐,匆忙派人去打听消息,可惜河内诸县守卫严密,宽进严出,又以特殊的问答遴选入城之人,他折了两人进去,却没能带出消息,只打听到了两件事。
一件,是吕布已暗投黑山军,甚至与黑山军联手,讨伐白波贼得手,又扩张了兵力。
一件,是白波贼中曾“收容”了一路南匈奴的贵族,如今与吕布联手,悄然越界河东,向并州去了,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卫氏不敢对董太尉不敬,会顺着这两条线往下追查,也会借机拜访刚刚到任的河东太守,问明他的立场。
“陛下说,有这封回信在,董贼看在卫氏与蔡公的姻亲关系上,必不会为难于他。那条出兵并州的情报,分量也够重了。”
蔡昭姬神情稍霁,却又隐隐蹙眉:“可恕我直言,郎君的这封信里……语气算不得谦恭。”
“……啊。”卫觊的表情顿时有点尴尬了。
他其实也发现这件事情了,要不然也不会在被打断后忽然停笔。
明明他在按照陛下所说,把那两个消息当作自证清白的筹码,结果写出来,就成了在向董卓炫耀。
炫耀什么?炫耀他已弃暗投明,还比董卓知道得更多,现在这两条消息,都是他大发善心漏给董卓知道的。
这必然不成!
他自己可以有这种成功站队的窃喜,却不能流露在信中。
卫觊干咳了一声:“稍后我会重新润色再写的。”
蔡昭姬却并未被这句话说服,仍将这封信攥在了手中,忽而抬眼问道:“那么,我想再问郎君一句话——”
她似乎咬了咬下唇,才将后半句问出了口:“依郎君所见,陛下对京中朝臣,是何态度?”
尤其是……当下正为董卓所用的人。
卫觊轻叹了一声,心知昭姬为何有此一问。
幸好他在从河东盐池折返前与陛下就此事有过交谈,也一度为陛下的答案所震撼,答得上这一问。
他负手行至窗前,像是斟酌了一下如何转述,这才说道:“陛下说,董卓征辟荀公蔡公等人入朝,便如沐猴而冠,牛嚼牡丹,空有雅好贤士之表,却无尊文重道之实。他提着刀,荀公等人握着笔,要如何反抗呢?蔡公或许真觉董卓于他有赏识之恩,故而投身效力,但单是他当年领头奏请正定六经文字,成太学之外《熹平石经》,便足够为他抵罪了。”
卫觊想到先前刘秉说话的语气,也不由有些走神。
刘秉说,他此前不明白,为什么蔡邕需要较真各家经文读本的区别,请求出一套官方校正的六经,以石刻的方式流传下来,在抵达河内后,他就知道了。
刘备跟着卢植上学时做的笔记,和司马朗借给他的书,居然也有不同呢,要让他按哪个为准呢?
他只是想要找一句之前忘记的话,居然也如此不便。
有条件学习的人,都会面对这样的问题,那些空有读书天赋,却只能穷尽办法旁听的人,又该如何知道自己学到的知识是对的呢?
蔡邕领头刻成的《熹平石经》,就像是一套标准的官方课本。
虽因设置在太学门前,论起流通还是难了些,但起码,它先给读书人排除了种种争议,必当流芳后世。
这样的功绩在前,屈身事贼只能算是小事。
“我卫觊自认还有几分看人的本领,陛下说,孰轻孰重,他分得清楚,这话是认真的。有志有节者,当效卢公,但蔡公等人,只要仍忠于汉,便算不得乱臣贼子。昭姬——”
他回过头来,“有这句话在,你当安心了。”
蔡昭姬愣住了。
卫觊的下一句话,也到了她的面前。
“你知道吗?你担心的是你父亲会不会被董卓牵连,陛下却已在担心,似董卓这般不敬礼法不通文墨的粗人在京中为患,两边交手起来,京中藏书典籍如此易于损毁,还不知能保存下来多少。毕竟,就算是董卓,他要的也只是你父亲那个大儒的名号,而不是真重视你家那几千卷的藏书。”
蔡昭姬:“陛下他……”
她是真没想到,在陛下的想法里,蔡邕刻成的《熹平石经》,居然是他的一张保命符。哪怕这话说出来,少了几分帝王肃清叛乱绝不可被人冒犯的威仪,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告知了卫觊。这也是一句,足够打动人的话。
“……其实,陛下不必担心此事。”蔡昭姬轻声说道,“我自小过目不忘,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如若陛下需要,我也能将它们全部默写出来。”
卫觊猛地一惊:“你说什么?”
蔡昭姬面上的忧色终于散开了少许,只剩了一派正色:“我说,我家藏书千卷,我都能为陛下默写出来,只求为我父亲脱罪,另有一事相求!”
卫觊上前一步,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只将蔡昭姬当作是卫仲道的妻子、蔡邕的女儿,实在是小看了她。“你且说来,我替你向陛下转达。”
蔡昭姬看向了自己的手中:“这封信……”
……
这封信在经由刘秉校阅过后,被河东卫氏的人快马加鞭地送入了洛阳。
抵达显阳苑外的时候,此地正是一片张灯结彩的欢庆场面,乍看起来还以为是董卓在娶亲。结果信使被人从偏门引入的时候才被告知,原是董太尉已将自己的母亲从凉州接来了,还将她封为“池阳君”,地位之尊贵,堪比先前被他让人杀死的何太后之母。
京中众人大约早已默认了董卓的种种特权,也不敢随意评点,今日还得端着笑容上门来,给董卓和“池阳君”送上贺礼。
董卓可不管这些人是不是被迫的,眼见他这一高升,母亲、弟弟、孙女全跟着他鸡犬升天,早将李儒对他“要谨慎行事”的劝谏抛在了脑后,一边听着座中的吹捧,一边多饮了几杯。
被人架着回到后院的时候,他那壮硕的身子都已有些摇晃了,脸上也是一片酒气。
直到有人来报,河东有信送来,他才突然一惊,像是稍从醉酒的状态里挣脱了出来。
可当信到面前的时候,董卓拆信而阅,又忍不住笑了,重新摆出了几分昏昏然的样子。“这信啊——”
这信上洋洋洒洒千文,由隶书而写,字迹却有些熟悉,与他平日所见蔡邕的字体格外相似,只是笔触不如蔡邕爽利有神,但仍不失为书法名品。想来并非出自卫觊之手,而是由蔡邕之女蔡昭姬所写。
“我何来要拿蔡伯喈为人质,威胁他女儿的意思?哈哈哈哈哈真将我当成洪水猛兽了,还为了再讨好我些,让个女流之辈来写信。”董卓拍案大笑,对这信中所写种种,不免多信了几分。
想来有这份敬畏在,无论是卫觊还是蔡昭姬都不敢对他有所隐瞒。
一见李儒匆匆走来,董卓连忙把人抓了个正着:“来来来,随我一并看看河东的这份书信。”
李儒面上正有几分焦虑之色,连忙开口:“太尉……”
“哎,其他的话权且不说,等看完了这封信,把河东的情况弄明白了再谈!”董卓直接打断道。
李儒无奈地应了声“是”,便见董卓将信展开到了面前。
二人一并细看这信,也几乎在同时变了脸色:“吕布进攻并州?”
董卓“砰”的一声,厚重的手掌和桌案撞在了一处,发出了一道闷响,“怎么,他难道还要将此事盖在我的头上?”
董卓可没忘记,上次吕布送来的那封信,是如何让他记住了一个深刻的教训,在义子被人俘虏的时候,一定要尽快断绝关系,以免这个义子是吕布这样的疯狗,还给他惹出种种麻烦。
现在他又折腾出事情了!
并州,这地方和他董卓的渊源不小。
当年朝廷想要分他兵权的时候,就是给了他并州牧的官职,但他在河东胡搅蛮缠、拒不上任,只能算半个并州牧而已。
更有意思的是,在入洛阳后为防兵权不能尽数归拢在手,起冲突的也是并州刺史丁原。
而吕布既是他董卓的义子,又是丁原的旧部,带兵前往并州,说一句名正言顺,不过分吧?
“他和南匈奴联手,去了并州……这总不能再好意思说,是为了我吧!”董卓阴沉着一张脸,先前因庆祝母亲受封的喜气,全消失不见了。“文优,你说说看!”
李儒没像董卓一般生气,但若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眉心压着一道褶皱,显然也是觉得,这打人措手不及的,并不是个好消息。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卫觊此人还算上道,蔡昭姬也保父心切,连忙借着这封信向太尉示好,送来的消息至关重要。
“与南匈奴联手进攻并州,既能打通后路,又能再得一路兵马支援,不是寻常人会想得出来的办法。”李儒思忖着说道,“其实卫觊的来信已经间接地给了我们答案了。”
真正的刘辩就在黑山军中的答案!
董卓按捺着怒火:“你说来我听。”
只听李儒继续说道:“以黑山军平日行事,何必插手并州?他们往来于冀州与河内之间,倚仗着太行山作为掩护,正面交战中本事不大,朝廷却也拿他们没办法,就算真要在并州落脚,首选也是临近太行山的上党,而不是南匈奴的西河!太尉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董卓出身行伍,虽对并州不如凉州一般了然于心,但也知晓山川地形,听得明白李儒话中的意思。
若只是吕布与黑山军联手,这两方谁的脑子都想不出打南匈奴这种操作!
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在军中,需要这么做。
“如你所说,若能平定并州境内的南匈奴,建功立威,要趁势掌握并州,只是时间问题。”
李儒赞同,应了声“是”。
董卓笑不出来,脸色越发难看:“河东河内固然是司隶枢纽,却有诸多天然的弊病,若事有不成,只能投江而已,可若是并州后路已定,便是进可攻退可守,哪怕是在此地另起一个朝廷,也能真正与洛阳对峙,是也不是!”
李儒沉默了须臾,还是老实地回答了一个“是”字。
这足以证明,这个出兵的行动,不是黑山军灵活求生的路数,而是皇帝自保的路数!
所以他说,卫觊其实已经在来信中,把话在侧面说明白了,也又一次印证了他们之前的揣测。
卫觊倒是个实诚人,还准备去替他们试探试探刘备的态度,但刘备和卢植对此事到底知道多少姑且不论,皇帝外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朝堂之上怎么可能只有零星的三五个人知道。那在今日的欢庆之中,又有多少人只是在和太尉虚与委蛇,随时准备捅他一刀?
说不清,根本说不清楚!
董卓近来又胖了一圈的手,攥着这信纸的一角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灭顶的愤懑冲昏了头,拔剑去前院,把那些还没离开的客人一个个质问一圈。但当年纵横凉州之时的气魄,又仿佛在此刻彻底驱散了酒气,爬上了他的面容,让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向李儒问道:“你先前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李儒和董卓有片刻的对视,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信号:既然已经有一个坏消息摆在面前了,那也无所谓再多一个坏消息。
他没敢耽搁,将一封从虎牢关方向送来的急报,摆在了董卓的面前,“兖州来的消息。”
“那个曹孟德又干出什么好事了?”董卓冷声发问。
提到曹操,他就又是一肚子的火。这家伙也真是个人才,当日在表面上答应了他的邀约,结果一个转头就跑路走了,差点连自己的家人都没顾得上。
不想当他董卓下面的官员,弃官而走也就算了,他还直接在兖州征兵扩军,准备和他对着干,简直是给脸不要脸的典范!
现在一听到兖州,董卓就想到了曹操,也立刻就在心中有了结论,只要曹操这家伙敢发兵前来,他就让守在洛阳关前的将领教育教育曹操,不是拿了五色大棒打人,就会统兵作战的!
然而下一刻,却见李儒摇头道:“不是曹操,是……桥瑁。”
董卓皱眉:“这是哪位?”
他和关东的那些官员都不太熟,能记得住名字的,也就是那些能人,其中可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叫做桥瑁。
李儒解释道:“他曾做过兖州刺史,后来做了兖州东郡的太守,说到桥瑁这个人,您可能不太熟,但他有一位族中的叔伯,叫做桥玄,是曾当过太尉的。不过,桥玄病逝前没为族中子弟谋求什么官职,病逝后也没留下多少资财给后人,只能给桥瑁一个桥玄族子的身份而已。”
董卓冷哼了一声,听得懂李儒话中的意思。桥玄不给族中子弟牟利,和他这个太尉的作风不太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桥瑁还能当上一郡太守,毫无疑问,靠的是他自己的本事。
但很明显,他不是能被董卓收服的人,要不然李儒也不会是这样的表情。董卓问道:“他干了什么?”
李儒道:“他在兖州,假称三公之名,制作了一批假的文书,向邻近的州府送出,诈称三公不满于您在洛阳的种种,希望各地豪杰即刻起兵讨伐于您,恢复……恢复刘辩的帝位。”
“这些假文书刚刚被从兖州东郡送出,其中一封在送向豫州的途中被我们的人截获,送到了此地。”
屋内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封被李儒摆到桌上的伪造文书摊开着,被窗外灌入的冷风呼啦啦地翻开,将一行行文字强塞入了董卓的眼底。
一团难以形容的火焰也在这冷风中蓦地点燃,擦亮了火光。
“太尉!”
李儒猛地跳了起来。
比他更快一步行动的还是董卓。
富态的体型和先前的醉酒,一点也不影响他此刻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出门前还抄起了挂在门边的长剑,直接走向了显阳苑的马厩。
李儒只慢了一步,抵达此地的时候就已看见,董卓翻身上马,一扯缰绳,便已骑着那匹凉州宝骏疾驰而出。
他瞳孔一震,根本来不及多想,也连忙跳上了另外的一匹马,向着董卓追了出去。
“太尉——”
李儒张口急呼,被冷风灌了满嘴,又连忙闭口不言。
他听得到,在这一刻,风声和马蹄声也将他的呼喊全掩盖在了下面,那就只能等到董卓停下来再去规劝。
他也一点都不奇怪地看到,董卓此刻奔驰而去的方向,正是刘辩的住所,也是他此前让人增设重兵的地方。
于是这威风凛凛的太尉闯入此地,戍守在此的西凉军士卒根本没人上前拦阻,只有人在他跳下马后,乖觉地将马匹牵了过去,顺便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来。
院中的刘辩已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几乎是本能地打了个寒噤,也再次惨白了面容。
可在外间拔剑的声音中,随即接上的却不是董卓闯入此地的脚步,而是一人忽然阻拦住了董卓,高声又喊了一声“太尉!”
李儒甚至是直接拦腰抱住的人,绝不让董卓再往前一步。
董卓额角青筋直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尉啊!”李儒呼吸还因奔马行路而急促断续,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关东有人伪造书信想要讨伐于您,河东河内还有逆贼作乱,都想要恢复刘辩的帝位,若是这其中没有其他的影响,您想杀了他以绝后患,我绝不拦您!我甚至该当亲自为太尉把毒酒送到此地,喂那弘农王喝下,将来真有人要论罪,这弑杀皇帝的罪名由我来担!”
“但您想想,现在杀他有什么用?”
杀了这个刘辩,能改变什么局势?
董卓手中的剑停住了,停在了和刘辩一门之隔的位置。
一个愤怒、狂躁却也无力的声音,震响在了刘辩的耳中。
“是!你说得对,杀一个替身又有何用!”
【作者有话说】
刘辩:怎么个事??????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董卓:我说你是替身是替身是替身!!!气死我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意外惊喜◎
什么……
什么叫杀一个替身?
刘辩如遭雷殛,茫然地瞪着眼睛,试图透过院门,看到外面的景象。
可这个突然且莫名其妙的消息,又像是两根钉子,将他的脚死死地钉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
只能听到董卓的声音又一次在门外响起,炸得他心口发颤。
“杀了这个替身,对外宣告弘农王的死讯,明日河内的那位积攒够了兵力,便要向天下人告知,我董卓废掉的,只是一个暂时替代皇帝的傀儡,我杀死的,也只是他的替死鬼,真正的皇帝已得兵马拥戴,屯兵备战,我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我……确实不能杀他。哪怕是出于泄愤也不成。”
“正是!”李儒继续劝道,“您不杀这个刘辩,让他仍做着弘农王,您就只是为汉室大业废庸君立明君的忠臣,外面的那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他都是朝臣已不再承认的皇帝了!他凭什么号令官员,统御万民!咱们也可以仗着您对弘农王的保护、安抚,将他打成冒认的叛逆。”
见董卓终于不再显露出尖锐的杀气,李儒终于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两步,恭敬地说道:“太尉是要做大事的人,应该知道一件事。您至今为止,没有弑君之意,只有忠君之实。”
“兖州的叛逆能掀起多少风浪呢?我看那头一个对您拔剑,弃官而走的袁绍袁本初,也未必真有忠君之念,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曹操也不过如此!他们闹他们的,而我们有皇帝有弘农王在手,就已比他们多出了七分优势。”
弘农王活着,刘协这个皇帝也认他是弘农王,河内的那个真皇帝也就成了冒认的叛逆,这一点,他们必须牢牢地记住。
李儒又劝道:“您若担心刘辩在河内联络皇甫嵩与他合兵,那我还有一个建议,尽快将皇甫嵩调往扶风,甚至将他召入京中。此人行军之才干,天下少有人能匹敌,但忠君之迂腐,也是天下少见,难道朝廷的诏书他还能不认吗?”
董卓恢复了平日里的表情,又忍不住白了李儒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不是忘了,张让等人被迫劫持皇帝出宫的时候,把传国玉玺也带走了。他是跳黄河跳得痛快,玉玺呢?玉玺在哪里?”
反正玉玺不在宫里。
他刚入京后就让人把宫中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找见这个东西。
现在诏令发出去,各方官员的官印都在,唯独少了天子的玉玺,谁知道能不能调度得了皇甫嵩。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李儒劝道,“这玉玺一定不在刘辩手中,或者说,就算他知道,也放在了他暂时没法抵达的地方。要不然他的行动不会像现在这样收敛,还需掩饰他在河内的消息,而这恰恰是我们尽快掌握先机的大好时候。太尉掌天下军事,大将军执天下兵马,皇甫嵩怎敢不听您调派?除非——除非他也要反了!”
“这些事情……稍后再议吧。”董卓终于消退了怒火。
但他向来是个荤素不忌的性情,忽然接连吃了两亏,又怎么忍得住。
李儒还没来得及再度拦阻上来,就见董卓已一脚踹开了眼前的院门,露出了门后那道惨白憔悴的身影。
在门扇轰然而启的瞬间,门外的两人都清楚地看到,这个假皇帝还像是再度受惊,浑身一颤。
董卓的剑已收入鞘中,眼神却如另一把刀,对着眼前人怒视:“你怕什么!你不是应该满意吗?”
他吃了一肚子的闷气,偏偏还不能拿人开刀,此刻只觉这个“弘农王”的胆怯,也是装出来嘲弄于他的。
一时之间,刚刚被压制下去的情绪又冲上了头顶。
董卓举起了剑鞘,冷哼出声:
“是不是还需要我恭喜你啊?你的主君已经在河内站稳了脚,就连黑山军和并州军都听从他的号令,真是天生的帝王之才。若是早给他一些时间,恐怕都不必逃亡在外,我董卓也没有进京的机会!多亏你为他争出了一条生路啊!”
刘辩颤抖着嘴唇,一声不吭。
对面之人的气势,压得他说不出话来。
只见董卓咄咄逼人,又向门内迈出了一步:“说话!你怎么能胆怯呢?我董卓没读过几本书,都听过一个故事,叫做程婴存赵氏孤儿。那当替身的孩子,是被当场诛杀的,你倒好,你还活着,还能用弘农王的名头活着。”
刘辩两眼发直,仍是抵着董卓重新抬起的剑鞘,声色俱厉:“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刘辩!”
他,毫无争议的,是曾经的大汉天子刘辩。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岂容董卓这般质疑与亵渎。
可他得到的,却是这样的回应。
“是……”董卓低笑,眼神玩味,“你是刘辩。你是刘辩!”
他还想狡辩真没什么意思,但没关系,起码现在,董卓希望他是刘辩。
“文优,我们走。”
董卓转头就走,大步迈出了门,把刘辩丢在了原地。也就是李儒还有几分礼数,在离开前抬手合上了门扇。
可被留在此地的刘辩一点都没觉得,这是所谓的体贴,只觉在门扇关闭的那一刻,让他唇齿生寒的煞气是退了出去,冬日的冷意却一点都没被身上的大氅所阻拦,又从四面八方窜入了他的四肢骸骨。
他本想迈开脚步,转回到屋中,却忽然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君侯!”唐姬自窗口看到这一幕,连忙冲了过来。
但跌坐在地的刘辩没有顺着她搀扶的力道站起来,而是反手握住了唐姬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面前。
唐姬看得到,刘辩的脸色比起之前还要更难看了。
她看得到,这一次,不仅仅是因为董卓带来的压力,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意味:“唐姬,你告诉我……董卓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刘辩心乱如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觉得,汉话是这么博大精深的东西,让他哪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就全看不明白了。
他刘辩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董卓口中的那个刘辩又是怎么回事?还把他都说成是为了让对方脱身的替身了!
好像,在有些人的认知里,他已完全变了一个身份。总之,他是拥戴主君誓死效命的忠臣,是赵氏孤儿里那个赴死的孩子,却唯独不是他自己,不是前皇帝现弘农王刘辩。
这是什么道理?
他满口的反驳都已到了嘴边了,可就连那句“我是刘辩”,好像都能被直接曲解成其他的意思,那还用再说更多吗?
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手下的温度,让刘辩忍不住将手握得更紧,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姬,我……怎么就成了我的替身了?咱们朝夕相对,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没有被人替换过啊! 我更不知道什么黑山军……”
“君侯,您先别急!”
唐姬连忙回握住了刘辩的手。
眼前这可怜的弘农王不仅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皇位,现在还像是要失去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让他面露惶惶,愈发像是一片单薄的树叶,随时能被狂风拔地卷起。
可是,在这个生死不由己的时候,唐姬总觉得,自己想要出口的安慰也显得异常苍白无力。
谁让她也同样听不懂董卓的话。
她小声地猜测:“您说,会不会是有人假借了您的名义召集忠臣起兵呢?您看,董卓如今也投鼠忌器,不敢杀您了。”
刘辩转头,对上了一张泫然欲泣的脸,仿佛她还没忘记,当日董卓冲上门来,强行送上一杯“毒酒”的时候,是怎样的场面。这“投鼠忌器,不敢杀人”,显然是当下一个最大的好消息。
事实上,刘辩也无法否认,方才董卓离开的时候,他是真的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可是……
“唐姬啊,天下哪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呢?”
这里只有弱肉强食的残酷规则而已。
刘辩无力地抬头,仰望向了这四方的天穹,竟不知道自己在这诡异的时局面前,到底应该说什么。
只看到一只扑楞着翅膀的飞鸟,像是正欲迁移,从北方向南方飞去,比他一个徒生双腿的人自由了太多太多。
他面露苦笑:“你没听到吗,董贼方才还说,什么兖州的叛逆,也不是真正的忠君之臣。”
“……”
……
不过别管兖州是不是忠君之臣,起码这边聚集的,是一批愿意面对董卓、铲除董卓的义士。
在此地商议的话题,也还远不到所谓的为自己牟利。
曹操刚刚跳下马,就听到了有位客人迎上来的声音。
“孟德,你可算回来了,我有话想问你。”
“你说,士人之中有多少能响应我们的号召?”陈留太守张邈声如洪钟,却又在话中难免有几分不太自信,向着曹操问道。
这矫诏讨贼,名义上是由东郡太守桥瑁发起的,不过兖州这地方不大,陈留太守当然也牵扯在当中,也就是曹操面前的这位张邈,算起来也该叫做举事的发起人之一。
不过此事确实干系重大,饶是张邈历事不少,也难免有此一问。
“八厨之一,也会惧怕事不能成,空耗财力吗?”曹操笑着反问。
“你少拿八厨这名号来打趣我。”张邈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早年间施财救困混出来的名头,放在讨伐董卓的时候又不好使,你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知道知道。”因天有些冷,曹操干脆将手揣在了袖中,慢吞吞地跟着张邈缓步向前,“你无非是担心,有些人真觉得董卓能推行解除党锢,就是大汉忠臣,有些人的脸皮又不够厚,从董卓统辖的朝廷处领了官职,就不敢站起来攻伐于他了,到时候咱们伪造了三公书信,准备联手进攻董卓,结果响应者寥寥无几,比当年王芬他们刺杀先帝的计划还可笑,是不是?”
张邈的沉默就是对曹操的回答。
曹操叹了一声:“那你放心吧,我敢说,这封檄文发出去,可能还有些我们都想不到的人,会来响应。”
士人被党锢压制得太久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权力,却是从一个“西凉反贼”手中得到的权力,他们会甘心吗?换了曹操处在他们的位置上,肯定不甘心。
关东的士人从来也没拿关西的武将当自己人,董卓肯定不会是这个例外。
不过他们这些人啊,该怎么说呢?
脸皮厚,又没厚到点上,胆子大,又没大到愿意承担后果,那也只能由他筹划,由桥瑁发起,先弄出个“三公血书请求讨贼”的名目了。
张邈担心无人响应,他曹操却只担心响应得人太多,但是人多口杂,反而不是什么好事。而他曹操兵马尚不够强壮,名声也不够大,压不住这么多的声音……
“父亲!父亲!”两声接连响起的疾呼,忽然将曹操从沉思中唤醒了过来。
他抬头一看,就见一身姿挺拔,身着轻甲的年轻人从院中大步行来,顿时重新露出了笑容:“子脩!”
这年轻人小跑了两步,先向着张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转向父亲说道:“有河内的信送来,请父亲前去一观。”
张邈大约知道些曹操的家务事,随便找了个理由先行离开,留下曹昂和曹操说话。
张邈掉头离去时,心中也觉得有趣,曹操的这个长子曹昂,今年已有十五六岁,次子曹丕却还在襁褓之中,差点没能被从洛阳城中接出……
这年龄差距可真不小。
可惜了,也就只曹昂一个能顶事,帮上曹操的忙。
不过他已从曹操这里得到了一个想要的答案,这事就与他无关了。
见张邈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曹操转头向曹昂确认:“你刚才说——有信送来?不该是卞氏母子被一并接回吗?”
曹昂摇了摇头:“暂时接不回来,不过,我该恭喜父亲了!”
他人还年轻,脸上藏不太住事情,顿时笑逐颜开:“父亲,信使告诉我,卞夫人离开洛阳前已有身孕,侥幸在抵达河内时并未伤及胎儿,如今正在河内安养,二弟也身体安泰,并未出事,只等合适的时候再来与父亲会合。这是咱们家的喜事!”
“是……确实是喜事。”曹操既喜且忧。
喜的是,卞夫人又怀了一个孩子,让他原本单薄的后嗣里又能多出一位新成员。忧的是,这所谓合适的时候,也不知道得是何时!那河内地界为草莽所占据,虽在司马朗的意思里是安全的去处,却显然会是与董卓对峙的前线,远不如将人送来兖州后再送去后方的陈留。
他心中思量着事,从曹昂手中接过那封书信的时候,也不免有些走神,又忽然将目光凝固在了信的某一处。
“子脩,去将戏先生请来。”
“……是!”曹昂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要事,转头就去找人。
他跑得快,没等曹操在屋中落座多久,已见到沾着酒气的一大团东西,就这样被曹昂直接扛了过来。曹操顿时眼皮一抽。那一团东西蛄蛹了一下,勉强从厚重的大氅中钻出了个脑袋,脸上带着几分绯红,却分不清到底是酒气所致,还是被热出的红晕,又或者,是病的。
他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声音泛着干痒。
曹操“唉”了一声,知道戏志才又没听从他的劝说,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起码先把酒给戒了,此刻又不是多说的时候,只把信递到了戏志才的手中。“志才且帮我看看,这信中所说是什么意思。”
说到“帮我看看”四个字的时候,这病弱瘦削的文士已抬起了眼帘,散去酒意的眼睛里透着几分精明的锐利。他手上的动作也不慢,随即从曹操这里接过了信,也飞快地跳过了前面叙旧家常的两句,直接看向了让曹操有些吃不准意思的几句上。
大多数时候,越是简短的信,也就越是分量不轻。
以戏志才看来,卞夫人的这封信便是这个意思。
她将话说得轻巧,什么河内局面暂时稳定,既不适合颠沛流离,远途跋涉,不如暂留此地,什么有贵人在河内掌兵,令黑山军服膺,有人守望相助,却让在场看过信的两人都为之一惊。
卞夫人不是一个会信口开河的人,更不是一个遇事慌乱的人。要不然,曹操临时起意脱逃离开,却没来得及带上她,很有可能就会让她和曹丕命丧董卓之手,更有甚者,是死在乱作一团的下人手中。
她的这封信,也一定是当下对她来说的最优解。
“两件事。”戏志才清了清喉咙,简明扼要地说道,“一件,是陈述事实,河内比兖州安全。”
她在河内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才让她有这样的判断呢?
“一件,是这个贵人的身份不简单,不能被随意提及。”
要不然,直接说是谁在统领河内兵马就行了。
当然,肯定不会是司马防那两个儿子。他们还当不得贵人。
曹操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想问问你,你觉得,她这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尤其是……这个贵人是谁?”
“您计较这么多干什么?”戏志才恹恹地往大氅里缩了缩,刚才支棱起来的一点精神,又好像已经在他出口的几句话里消耗殆尽,现在又需要什么东西来给他补充体力了。
见曹操无奈地看过来,他才勉为其难地继续说道:“我的意思是,发起讨贼檄文,共襄义举,训练兵马这些事情,还不够您忙的吗?卞夫人显然觉得,现在跟您说贵人是谁容易惹祸上身,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您有贤妾如此,我该恭喜您。”
“倘若您非要知道的话……”
他捂着嘴,呛咳了一阵,直咳得唇色更白,才接着说道:“非要知道,瞎猜也没意思,只会给自己添堵。大可将这份矫诏所成的讨贼檄文往河内送去一份,看看那边如何应对好了。”
“河内实力强盛,又与董贼为敌,既要联军作战,自然少不了他们。河内有贵人,也当就此事发声。曹公觉得,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脸上仿佛还写着一句话:迟早要知道的事情,做什么非要让自己想得辗转反侧呢?他是病号,宜饮酒作乐,但不宜想那么多。
曹操沉默了一阵,拍板道:“好,就如你所说,让人将讨贼檄文送至河内,送过去的时候,还要态度端正,以表诚意!”
“这件事……”
“就让子脩去做吧。”戏志才想都不想地建议道,“如今这局面下,哪里还有什么及冠之后再出来做事的道理,让年轻人去走动走动,总不至于真遇到了事情,反而丢了脸面。”
曹操应道:“好!就依志才所言!”
曹昂可不知道,戏志才的这个建议里,还夹杂了那么一点私怨,一听能代父亲去河内保护幼弟,顺便为父亲结交一路盟友,几乎是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
他点了百余名护卫,便在信使的领路下,往河内方向快马加鞭地赶去。
已入十月的天气,兖州原野上一片荒凉,甚至连枯木都瞧不见几根,以至于从北方呼啸过境的朔风更是毫无遮掩地吹过,冷得如同刀片一样刮人生疼。
而在河东,虽然因太行山的缘故风向有变,又有这大片山岭作为阻挡,冷还是一样的冷。
“这什么鬼天气!”刘秉忍不住搓了搓手指,原本要将书卷竹简翻过来的动作都为之一顿,谁让这竹简上也是冰凉得吓人。
他已算是穿得多的,却还是觉得,整座屋子就像是一面透风的墙,将外面森冷的气息撞在了他的脸上。
他干脆将脚一跺,站了起来,决定到外面活动活动。怎么说呢,扛着院子里新送来的月牙铲挥舞两把,也比现在这样坐着受冻要好。至于继续认字,让读繁体字不用磕巴这种事情,等暖和了再说吧。
但刚一走出门,他又打了个寒噤。
不说别的,他是真想念他的棉袄、羽绒服、地暖和热奶茶!
偏偏对于刘备等人来说,太守府里最好的屋子都已经空出来给陛下了,应该没有其他的问题了才对。现在又还不到穿得更多的时候,要不然等入了十二月又该咋么办呢?
刘秉也觉得自己不能这么矫情,把“皇帝的威严”用在这事上,干脆挺直了腰杆,向外走去。可刚走出一步,他又忽然停住了脚步,向着庭院的一角看去。在片刻的犹豫后,他快步走去,停在了那人身后。
“你在玩什么?”
十一岁的孩童猛地一惊,一把捞起了眼前的东西,就跳了起来,一边将脸迎上了来人,一边将东西藏在了背后。
可那东西正是滚烫的时候,他又轻嘶了一声,嗷的一下把东西丢了出去,连忙将手放到面前吹了又吹。好在他皮糙肉厚,并没有烫出个好歹来。
刘豹一抬头对上了刘秉,一句话脱口而出:“舅公!我不是故意的!”
刘秉已经懒得纠正这称呼了。舅公就舅公吧,好赖还算是个亲戚呢。
他蹲了下来,小心地从地上捡起了那枚黑色的石子,也意识到,他刚才匆匆一撇之间,确实没有看错,“此为何物?”
刘豹低着脑袋答道:“这是我从白波谷中捡来的石炭,用来烧着玩的……”
刘秉眼中顿时闪过了一缕喜色。
是这东西叫石炭没错,但它还有一个对现代人来说更出名的名字,叫做——
煤!
【作者有话说】
刘豹:舅公!!!
刘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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