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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弘农王来虎牢关了?◎

    段煨本就因这兵败之事搞得焦头烂额,心知自己一面让人去禀报太尉,一面还需依靠贾诩出谋划策,盘算如何利用邙山地利继续阻拦敌军。

    既然如此,贾诩怎么能丢?

    他怎么能丢!

    “快,着人在军中去问,有无人见过贾文和的行踪!”段煨心急如焚地开口。

    贾诩本就有李儒所赠的亲卫傍身,还专门向段煨要了一支队伍随行,用于战事有变时指挥破局,人数是不少的,可这些人,此刻竟然连带着贾诩一并都不在此。

    只是贾诩一个丢了,还能说是溃逃中遭到敌军冲撞,不慎坠落下马,这一整支队伍都丢了,总能问出点名堂的。

    果然,随后就有人被段煨的亲卫带到了他的面前。

    “你见到军师的下落了?”

    那士卒被段煨盯得有些紧张:“见……见到了。方才西面升起了新的烽火报警,我听贾军师说……”

    “说什么?”段煨急急发问。

    “说那狼烟烽火处,只是小股兵马登岸,必是敌军为了让我等心慌,直接丢弃营地向南撤离,于是放出来的迷惑信号,实际上不足为惧,若能速胜这一路偏师,带着敌军将领的头颅杀回来,或许还能重振士气。”

    段煨脱口而出:“他是如此不顾惜性命,周全大局的人?”

    士卒尴尬地瞪大了眼睛,竟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接这句话。

    主将这么说军师,真的好吗?

    段煨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这句话不妥,改口道:“可他若真是去做这件事,算算时间,现在也该回来了!”

    然而贾诩,并没有让人将那一面的战况,派人告知于他啊……

    ……

    但若是让贾诩自己说的话,没让人报信,还有什么其他结果吗?

    不就是被俘虏了吗!

    贾诩平心静气地看着士卒来给他捆上,非常满意于自己方才除了险些摔下马,着急拉拽住缰绳,于是擦破了一点掌皮,其余各处都安好无碍。随即向着眼前的年轻将军点了点头,眼中不无对对方的欣赏。

    “好一支令行禁止的兵马!虽更像是乡党子弟兵,但就冲这一点,已是表现不俗。小将军能得此重任,可见不仅得到主君重用,也是脾性沉稳之人。”

    赵云:“……”

    他参与的战事不多,但也知道,正常被俘虏的人绝不该是贾诩这样的表现,仿佛因战败而被擒,对他来说竟是件好事。

    不仅如此,他被擒还要挑挑拣拣一下,到底是由谁抓的他!

    喂,这人是不是也太奇怪了?

    他领偏师,并未随同大军一并搭桥渡河,而是另行乘舟渡河,混淆敌军视听,再按荀军师所说,要视敌军表现进行截击,却不料,他遇上了敌军不假,也击败了对方,俘虏回来的为首之人却是这个表现。

    是,他确是因性情稳重才得到的这份委任,但对面夸他这个做什么?难道是夸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吗?

    赵云忽而又听贾诩道:“敢问,陛下在何处?可否劳烦小将军速将我送至陛下面前?”

    他说得太过从容,以至于赵云完全看不出,就在月前,贾诩还曾经隔着眼前这条大河,唤对面叫做“叛党”。

    赵云终究还是点了头:“好,你若有话,到陛下面前去说。”

    反正已将他拿住了,他也翻不了天!

    当赵云这一路的扫尾彻底完毕,带着贾诩与大军会合的时候,陛下的兵马已正式占据了本该由董卓这边掌握的孟津南渡,也已借用段煨的军营暂且安顿,等待这座建在黄河上的浮桥将河内河东剩下的兵马也运载过境,送来此地。

    而赵云刚带着亲卫还有那个特殊的俘虏踏入军营,就听到了一声惊喜的呼喊:“赵将军!”

    他回头,就见曹昂带着几人向他快步走来。

    赵云颔首致意,也顺口问道:“郎君为何在此?”

    “不必这么见外,喊我什么郎君,我表字子脩,喊一句这个也就是了。”曹昂目光发亮,向赵云问道,“赵将军是要去见陛下?”

    “正是。”

    “那可太好了!”曹昂愈发迫切,“我方收到父亲的回信,也刚接到了小叔曹仁曹子孝抵达河内,本想帮上陛下的忙,却不想……”

    不想两人看到的,竟会是如此震撼的场面!是那样的一场让人绝不敢忘记的胜利。

    黄河湍急,临战架桥,河内军民同心,在陛下的指挥下势如破竹地攻向对岸,怎一个奇迹了得!宛然是乘着大汉真龙之气,一跃而渡河。

    他们已然来晚了一步!

    曹昂徘徊在军营之外,望着此战中负伤的士卒被陆续送入营中,既听到了营中得胜的欢呼,也听到了因士卒牺牲而发出的悲泣,心中惶惶,不知还该不该进去,直到见到赵云归来,才终于走上了前来。

    因先前赵云对卞夫人和曹丕有救命之恩,曹昂与他说上过几句话,还算稍有些交情,对曹昂来说,便是好不容易才冒出了个熟人面孔。不趁着这个时候与他一起去见陛下,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否劳烦赵将军为我叔侄领路?”

    贾诩在旁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一番曹昂。

    他虽没在此前没听过曹昂的名字,但并不影响他凭借曹昂的姓氏做出些许推测。

    姓曹……约莫和曹操有关。

    果然随即就听到曹昂向赵云说道:“我父在来信中说,他已与渤海太守、陈留太守等人在陈留起兵,兵进虎牢,打出了匡扶陛下重回帝位的旗号,只是子孝叔父动身时,盟军才刚赶赴关下,因筹措军粮、调度兵卒耽误了不少时间,也不知能否赶上陛下入京。”

    “陛下这边的出兵虽晚,但能一战而取胜,确是兵精粮足,士气昭昭!”曹昂满目惊叹,让赵云原本觉得对方所来时机不对的冷淡,都微不可见地消退了几分。

    他指了指前方:“陛下已在那里了。”

    顺着赵云伸手指示的方向,曹昂见到了一堆用石炭点起的篝火,上面煮着一锅滚水,冒着香料与姜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些许肉味,正有人将这肉汤分至手拿木碗的士卒手中,用于驱除渡河之时的寒气。

    似张燕、张飞这些直接往河里跳的,此刻更是已被厚被褥裹了起来,抱着木碗驱寒。

    赵云直觉,以这两位平日里的嘴硬做派,估计并不乐意让人看到他们这样的表现,可架不住陛下在这里当监工,用不容辩驳的眼神盯着这些刺头。这些人也自然只好遵命了。

    再看陛下,许是冠冕沉重的缘故,陛下已将十二旈卸了下来,只是还将冕服穿在身上,外面披着一件厚氅,仍有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

    曹昂正在思索该当如何开口说这个话,却见那随同赵云前来的俘虏已先一步迈上了前去。

    他面容平静,眼神中却好似已多出了一份坚决,向着刘秉叩首,朗声说道:“罪臣贾诩,昔为董卓部将段煨筹谋,立烽火台拦截陛下大军渡河,又献火攻之计放船烧桥,幸而未能得逞,为陛下兵马所获。恳请戴罪立功,为陛下献策,速胜段煨!”

    曹昂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又有人抢在了他的前面!

    这人还俨然深谙说话的艺术,在这短短几句内,便将自己的本事和用他的理由,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坏了,他又落后了!

    却不知此刻刘秉受到的惊吓,一点也不比曹昂小到哪里去。

    他拧着眉头,望着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你是贾诩?”

    “正是。”贾诩一边回答,一边心中暗觉奇怪,为何陛下要用这样的语气提起他。按说他的名声,还远远没有到能传至天家面前的地步。

    但凭借着先前的交手,和这须臾之间对刘秉的关注,贾诩可以断定,董卓之前确实做了一件实在错误的事,那就是让这位陛下从洛阳逃了出去!

    一位能在落魄之时迅速卷土重来的皇帝,哪怕没有洛阳的助力,也能重新杀回皇位,竟有光武在世之风。这样的人,又岂会被废立的名头所阻拦!

    眼见段煨战败在即,他转投敌军出谋划策,应当也算不得什么问题,还该说是弃暗投明才对。

    “段煨的军师?”刘秉又问。

    “正是。”贾诩答道。

    刘秉还未开口,一旁的张飞已怒视过来:“哦,就是这小子搞出了这烽火示警,让我们渡河渡得如此艰难?得亏他没直接撞在我手里,要不然早被我削了脑袋。”

    贾诩但笑,也不反驳。在准备投敌时,他就已经做好了这准备,要不然他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被俘。

    这些敌视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因为他已听到了陛下的吩咐:“替他松绑,再将荀军师和仲达找来,我想听听,这速胜段煨的良策到底是什么。”

    曹昂又忽见刘秉将目光转投向了他:“子脩也一并来吧,酸枣联军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也一并让我们听听。”

    曹昂面露喜色,连忙应了一声“是”!

    他却不知,他父亲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在曹仁离开陈留时,酸枣联军正是歃血为盟,意气激昂的好时候,现在却已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之前的联军吧,还真看起来像那么一回事。

    毕竟,袁绍从冀州渤海带来的兵马人数不少,陈留、东郡也是人丁兴盛,还有曹操从老家征召而来的子弟兵,外加上一句“师出有名”,仿佛虎牢关只需要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推倒在当场。

    可真停在关下时,那股遇神杀神的士气,很快就被凝固在了冬日之中。

    ……

    “孟德……哎,孟德!”张邈一把拉住了曹操,见他脸带怒容,心中也不由叹气,“孟德,我知道你因方才的事情生气,但能否看在我这位盟主的份上,别计较那么多?”

    曹操站住了脚,回头看向张邈,开口便道:“我那是生气吗?我那是恨其不争!咱们从伪造三公诏书,到成功起兵,到底冒了多少风险,你自己一开始就参与在当中,怎会不知?难道我们抵达了关下,就是希望城头的守军能够被我们感化,随后开城投降的吗?”

    虎牢关的守军徐荣没那么傻!董卓也不会让这样的一位将领来此地戍守的!

    此地固然是天下的险关,也必须出兵攻克,不能指望有什么奇迹发生。

    可听听今日的各方聚首上大家说的话吧。

    山阳太守袁遗,也是汝南袁氏出身,袁绍的堂兄,素来有贤名在外,称得上是德操齐备之人。但曹操之前却不知,他这个贤名,只是要在袁绍和袁术当中做和事佬。

    按照他所说,袁术已从南路发兵,有孙坚为前锋,若能得胜,董卓兵马必定无法稳守虎牢。就算守将不走,守军也得撤走一批!

    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是他们进攻的绝佳机会。

    只要袁绍不必非要和袁术争这个先,他们攻入洛阳的损失就可以降到最低。

    但这话真是让曹操不知从何骂起。他这个人,一向不喜欢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到别人的手中,也看不惯所谓局势的推动,还得依靠一处眼前看不到的地方得胜!尤其是,依靠的这个人,还名叫袁术!

    若只是袁遗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他也就姑且忍了。可再听下去——

    袁绍说,他的兵马是从渤海临时招来的,士卒之间还需要磨合,不能由他的兵马先上阵夺关。若是不慎因配合的缘故而失败,反而折损了联军的士气。

    东郡太守桥瑁的话就更好笑啦。他说他就任东郡太守的时日不久,还因开仓赈济灾民之事,让他这一路兵马的粮草不足。若是能让士卒再多吃几日饱饭,他必定身先士卒,攻向虎牢关。

    曹操忍了又忍,此刻的眉毛更是扭成了团:“张孟卓!我且问你。我们在此举兵,到底是要声讨董卓,匡扶社稷的,还是大家找了个讨伐董卓的名义,在此地聚餐吃饭的?要真是如此的话,在哪里不是吃?洛阳城里也不错,我逃出来干什么!”

    “还有那兖州刺史刘岱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我曹操先把儿子送走避祸,又把从弟送去了河内,估计也是不想在这边打头阵,那让大家准备准备又算什么……呵。”

    曹操真是要被气笑了。

    回头看向军营。他原本还觉得,此地是八方同心、怀揣壮志的王师,现在却只觉得,这简直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好一群只知吃喝拖延的乌合之众!

    要是这样的一群人都能攻破虎牢关,那此地也不配叫什么天下雄关了……

    “孟德!”

    “你放心,我不会退兵的!”曹操总算觉得有几分欣慰,张邈这个盟主还有做实事的想法,并未真被余下的那些人给带偏了,“我打算明日和你那兄弟张孟高一并试探进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张邈点头道:“孟德愿意一试也好。”

    曹操终于舒了口气,忽然觉得,子脩现在身在河内倒也不错,起码不必在此地看到众多他敬仰的名士,都拿出了这样的表现。

    可这些白日里从议事转为宴饮的各方刺史太守怎么也没料到,此刻的虎牢关已迎来了一路特殊的支援。

    徐荣在董卓胞弟董旻抵达后,因有将领从旁策应,提出了一个虽有些风险,但也极有可能从中受益的想法。

    于是星夜之下,虎牢关中忽然无声无息地放出了一路人马,依靠着用布匹缠绕马蹄,遮盖住了不少的声音,也绕过了联军的哨探耳目,向着大营靠近。

    这一群人缓缓停在了一处,就见徐荣目光如炬,向身后同行的精锐放出了信号:“动手!”

    霎时间,解开了遮掩的马蹄都飞快地向前踢踏,向着联军大营隆隆而去。

    当马蹄声带来的震地声响传来时,军营中仍有人不止身在睡梦中,还在酒醉当中,以至于士卒虽因敌军的来袭而纷纷起身戍防,却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能接到直系上司的信号!

    徐荣的兵马却已逼近到了眼前。

    征战多年的本能,让他在带兵迅速绕营中,顿时发觉了何处的营防最是松懈,也迅疾地下达了全力冲破此地的号令。

    在他身后的士卒呼和着高叫着,仿佛并不是只有数百骑兵,而是有着成千上万的人,踏碎了月夜的平静杀奔而来。

    “快!快拦住他们——”

    “不对!”兖州刺史刘岱被人搀扶出营帐的时候,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速将我的战马牵来!”

    他自认自己还有几分勇武,此刻虽是军中大乱,但若有坐骑在,带上周遭的亲卫,纵然不能击退敌军,总也能有转头撤离的机会。

    因他汉室宗亲、兖州刺史的身份,他的军营两侧,分别就是袁绍和曹操的大营。

    但也就是在他这句命令出口的刹那,他已被一双虎目牢牢地锁定,仿佛是那人发觉了,这片明晃晃的灯火里,有一位关键人物。

    骑兵的机动性在这一刻表露无遗。

    徐荣提枪而来,同行的士卒尽为策应。

    刘岱的战马刚被送来,他的士卒便已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怪叫,被串在了徐荣的枪上,而那贼兵连一点停留恋战的想法都没有,便已立刻拨马掉头,从先前杀穿的方向冲去。

    他没有留下。在刘岱的尸身与地面摩擦之时,徐荣的耳朵里听到了数声“刺史”“使君”之类的惊呼,足可以让他确定他这骑兵突入,并没有杀错人,也一扎就扎中了个大鱼。

    留在此地固然还有机会炸营,诱发军中的营啸,但他也极有可能会被困在此地,还不如见好就收,反正给此地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果然,就在他跳出藩篱角木的时候,在他的斜后方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暴喝:“给我站住!”

    徐荣头也未回,只让随军的士卒发出了一声清亮的口哨,作为召集士卒随他立刻撤离的信号。

    西凉骑兵宛若一行夜色里的幽灵,只掀起了一阵沙尘,就已把追兵抛在了后头,在虎牢关上兵马的接应中折返了回去。

    徒留下曹洪怒气冲冲又满脸垂丧地折返,向着曹操报信。

    “西凉骑兵的速度太快了,我只来得及拦截下三五个人,还是让他们跑了!”

    曹操冲着他摆了摆手,目光凝重:“这不怪你。”

    曹洪的速度已经够快了。

    当敌军来袭的声音发出时,他们还得先确保自己的营盘稳固,再去对其他遇袭的盟军发起支援,这是必然的先后顺序。

    只是没想到,敌军扎入弱点会这么快,刘岱身为兖州刺史,地位卓然,也竟然轻敌到了这个地步,给了敌军可趁之机不说,还没能坚持到曹操的援军抵达。

    而袁绍直到此时才带着兵马出现,与曹操一并看到了刘岱的尸体。

    方才,徐荣将他拖行了一段,却显然不可能带着他一起撤离,便让这倒霉的兖州刺史被挂在了角木之上,一片血肉模糊,也已再看不出丁点白日里的光鲜亮丽。

    一想到敌军出入此间,如入无人之境,纵然今日出事的并不是他,袁绍也觉一阵心中生寒。

    但很显然,他收到的坏消息还并没有结束。

    联军正在商榷刘岱的遗体如何安置,他留下的士卒又要如何分配时,忽然有斥候从前线送回了战报。

    “你说——虎牢关上都飘起了刘字的军旗?”袁绍有些疑惑地向斥候望去。

    这个“刘”的出现显然不会是个巧合,不是什么姓刘的将军,而更有可能,是汉室宗亲。

    他们这边才死了个宗亲出身的刘岱,那边就出了个宗亲领兵的将领,这算什么意思?

    斥候又不知道那么多,哪里能答得上来呢?

    但就是在这时,曹洪和颜良忽然一并闯入了议事的军帐之中,神情都是一样的古怪。

    曹操当即起身,意识到情况不对。被他派遣去探查虎牢关情形的曹洪若是没有要事,不会在此时折返。

    “出什么事了?”

    曹洪惊声答道:“虎牢关上说,弘农王亲自领兵坐镇此地,希望叛军不必再打出让他复位的旗号。这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可是……”

    他满脸的疑惑:“不是说……不是说皇帝身在河内吗?”

    不仅曹昂送回来的信中是这么说的,就连袁绍也是这样说的啊。又是从哪里还能再冒出一个新的弘农王?董卓如此张扬地打出了他的旗号,总不能是假的吧?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袁绍。

    “……”袁绍他早已在曹洪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就愣在了当场。

    他说什么?弘农王亲自领兵坐镇???

    是——哪个弘农王?

    【作者有话说】

    袁绍:我来兖州就是为了避开刘辩的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啊!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杀之,以儆效尤◎

    “本初?”

    “本初,此事你怎么看?”

    袁绍猛地一震,手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强行让自己回过了神来。

    可在清醒过来的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牙酸得厉害。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已避开了河内那位疑似假扮的弘农王,或者说是他们自称的“陛下”,竟还能在虎牢关遇上董卓声称的“弘农王”!

    昨夜敌军袭营,得手即走,杀害了兖州刺史刘岱,已在营中产生了极大的恐慌,现在雪上加霜,又出了弘农王这一出。

    他心中挣扎,只得先吐出了一句话:“先容我,去关下一探……”

    ……

    “其实就算弘农王在关上,那句什么天子之位,是他自愿交出去的,也未必就是他本人说的。理当是董卓的人将他带来,让他表露出的态度……”

    “可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袁绍白了许攸一眼,烦心分毫也没有因为许攸的这句劝慰有所好转。

    弘农王刘辩自己是什么态度,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他出现在虎牢关上时,联军应该怎么办!

    他们天然就比别人气短了!

    若是刘辩还在洛阳,联军打出了匡扶汉室、扶持弘农王夺回帝位的名号,怎么都要比对面更有底气,也起码能用这个口号振奋军心,谁料想,董卓此人能自那一众西凉悍匪中杀出名堂,靠着救援天子先入洛阳走到今天,也不是只靠着运气,竟是横空一招,把刘辩送来了此地。

    袁绍本就觉得,以他对刘辩的了解,他应该没有这个本事去往河内,现在的第一反应便是,那虎牢关上的,或许才是真正的刘辩。

    他来了,联军要怎么前进?

    “我倒是有个想法……”

    “你先且慢开口。”袁绍打断了许攸,向着前方望去。

    二人说话之间,已抵达了虎牢关之外,距离关上一射之地。

    只见关上之人无比嚣张地向他们“展示”着那道身着亲王冕服的身影,仿佛是在向他们宣告,联军的起兵理由就被握在他们的手中,请尽早退去。至于刘岱,也只能怪他贸然兴兵,形同叛逆,死了也是白死。

    一想到此,袁绍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董旻望着关下的队伍,心知他们看似军容齐整,却也不堪一击,不由高声发笑:“喂!袁本初!你们不是说要扶持弘农王夺回皇位吗?要不要派人亲自上来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弘农王,又到底愿不愿意做你们出兵的借口!”

    他话毕,便冷眼瞥了眼一旁的刘辩,愈发想笑。

    当年他还在何进麾下的时候,便没少因为出身凉州的缘故,遭到何进何苗兄弟的取笑,可这两人也不看看,他们屠户出身,又比他董旻好到了哪里去!

    当日何进被宦官伏击杀害,那何苗不就如此轻易地被他所害,因一句挑唆而被乱刀杀死了吗?反而是他兄长董卓因他的报信掌控住了洛阳,有了今日的辉煌。

    这已被废黜皇位的弘农王,更是擒之如同擒拿一只鹌鹑!

    不对……不能这么说。

    按照兄长的说法,此人乃是个假货,只是依靠着朝廷的仪仗,让别人觉得这是弘农王,应该说,“弘农王”的身份尚算好用。

    不过说起来,这替身找得还挺好的。董旻曾经有幸,见过年幼时的弘农王,而那印象里的眉眼轮廓都与眼前的这人颇有相似,就是这性情实在不像是何皇后能养出来的,也不似汉家贵胄!

    但无妨,能乱了对面的军心,他就是弘农王!

    在他余光之中,远处的兵马里俨然有着一阵骚动,必然是已被他这一番话给糊弄住了,于是在此刻裹足不前。

    他的心情不免更是痛快。

    徐荣在旁板着一张脸,向董旻问道:“我听董将军说,对面军中可能也有一位弘农王,还是真正的弘农王?这两厢对峙起来……”

    刘辩怒目圆睁:“我说了多少次了,少听董卓贼子胡言乱语,我就是刘辩!”

    哪怕自称自己是假的,或许还能从这危险的局面下脱逃,刘辩也不觉得自己该被扣上假冒的名头。

    然而他的这句话,在董卓那里没起到什么作用,在此地也没掀起风浪。

    “行了,都说了我知道你是弘农王。”董旻敷衍道,转头向徐荣解释,“李文优说,哪怕是当面对峙,我们也无需惧怕。天下间能有什么人的证词,要比皇帝的更有用?何况,那下方众人,多的是没见过皇帝的,只要内有疑心,你昨夜的袭营,就能再重来一次!”

    “我长居洛阳,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可太清楚了,只要让他们多受几次打击,自能叫对面四分五裂。”

    他刚说到此,忽见远处有一人骑着马,就这么身着文士衣着向着关前行来,顿时停下了和徐荣的交谈,眯着眼睛,目光冷冽地向着来人看去。

    “有人来了。”

    就让他听听看,对面能说出什么话来。

    董旻俯视着关下,只见这人衣着散漫,不着甲胄,气势却一点都不小。

    他几近于行到关下,到了彼此都能看到对方面容的时候,才忽然大笑道:“哈哈哈哈哈贼子听好,我奉袁公之名前来回报,诸位着实打错了算盘!你们口称的弘农王,我们的陛下正在河内,不仅当日袁公逃离洛阳时曾在河内与他相会,定下共举大事之约,如今也有河内天子的罪己诏振奋军心,誓师起兵。”

    他将手一指,厉声喝道:“尔等将一假货摆在此地,意图乱我士气,简直可笑至极!”

    董旻面色骤变,一把握住了女墙的砖石凸起:“你……”

    文士声音更响:“你们若是心虚,便冲着我许攸的胸膛来上一箭,权且看看,能否伪造敕令,便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既要交战,那便好好来战,别弄这些花招,反而招人笑话!”

    他一勒缰绳,便掉头折返,再不多留。

    “……”董旻紧绷着下颌,眼看话要出口,却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放箭”给喊出来。

    谁让他这边拿着的终究是个假货,在许攸那异常理直气壮的斥责质问面前,也终究是有些语塞。

    可他却不知道,此刻的袁绍也是一样的心虚。

    心虚于这句不得不出口的判断!

    “本初,你是我们当中唯一见过河内那位的,你是真能确定,河内那边不是哪位宗室为了维护汉统,假借陛下名头起兵?”广陵太守张超比起他兄长张邈还得算是个急性子,此刻已匆匆赶了上来。

    袁绍心中一沉,出口的话却仍是中气十足:“那还能有假?不是陛下,谁敢写出罪己诏这样的东西!若非洛阳八关险要,环抱帝都,这封檄文早该传遍京师,让洛阳民意沸腾,一人一刀将董贼砍死在路上!”

    “不错!”许攸拨马而回,马都还未停下,就已给出了这句答复。

    宽大的文士衣衫加上冬日的冷风,让人完全看不出,就在方才的叫板关上时,他的后背已因生死一线,而沁出了冷汗。

    但他当年敢密谋刺杀汉灵帝,如今也不失为一个胆大包天的谋士、

    为袁绍而谋!

    他与袁绍都很清楚,不管虎牢关上的那位“弘农王”到底是真是假,他现在都只能是假的!

    否则,有他为董卓站台,联军必须即刻退去,各回各自管辖的地界。不仅此前的种种筹划全都完了,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退回去后,还一定会面对朝廷的追责。

    这难道是决意起兵讨董,为自己挣出个声名的袁绍希望看到的吗?

    又难道是他许攸希望看到的吗?

    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认。

    就算这个说辞,可能会给真正的刘辩带来危险,但只要虎牢关能被一鼓作气攻破,尽快从董旻手中,将对方解救出来,现在的种种说法,也都能有挽回的余地。若河内那位才是真皇帝,就更好了,他们此举无疑是在向陛下拼死效忠。

    虽有风险,但还没到不可承受的地步!

    只要他们能一改先前关下的气氛,拿出破釜沉舟的气势,像是一路真正的伐逆大军。

    就如此刻,许攸已先一步看向了东郡太守桥瑁,用眼神逼退了对方脸上隐约浮现的退缩之意:“陛下此刻身在河内,董卓将所谓的弘农王送来虎牢关,不过是希望我们各自相疑,希望我们当中心志不坚者疑神疑鬼,到时候,好叫他们再来一次逐个击破。可诸位大可想想,董卓的话能信多少?他若不是对联军有所胆怯,为何要做出将人送至关上的举动!”

    袁绍也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接上了许攸的声音:“诸位!”

    众人的目光全部看向了他。

    只听袁绍继续迎着这一道道视线,继续说道:“我袁绍敢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向诸位保证,此刻陛下正在河内,绝不在这虎牢关上!请诸位回营一叙,重新议定进攻之策,不可叫敌军抓住机会卷土重来。”

    他说得太过笃定,加上这句“以袁氏四世三公之名”发誓,竟是直接将营中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全部镇在了当场。

    袁绍确是庶子出身,但他因仪表谈吐不俗,早被过继给了他那早逝的伯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袁术更有话语权。此刻在场众人中,也数袁绍的地位最高,由他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确实最有可信度。

    哪怕陛下提前从洛阳外逃,听起来像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但既然凡事都有万般可能,又有袁绍佐证,也能信上一信。

    可曹操望着袁绍折返回营的背影,却皱起了眉头,向着身旁的人低声说道:“……他在说谎。”

    戏志才又往斗篷里缩了缩,只露出了一双精明的眼睛:“是,他在说谎。不过我不像您那么了解袁本初,是从许攸这里看的。那许子远一向无利不起早,今日越是表现得这么生死置之度外,越是大义凛然,也就越有问题。不过我看——”

    他低声咳嗽了两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其实他们也没法判断弘农王的真假,要不然早该和您通个气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孤军奋战。”

    就像曹操也没法从曹昂的来信中判断,河内那位,到底是不是刘辩。

    “不,不对……”

    戏志才面色不佳,却仍是在此刻笑了出来:“现在他要承担的责任更大了,肯定不想只是孤军奋战,我看他很快就会来找您了,或许还是一件好事。”

    “好事?”曹操冷笑,“好事不好事的,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着挨打!”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戏志才抬眼示意,“看……果然来了。您应该不必坐着挨打了。”

    曹操看去,就见袁绍仍在前面开道,先前去了虎牢关下“叫阵”的许攸,却是低着脑袋顶着风,迅速跑到了曹操的面前,连喊了两声“孟德”。见众人并未留神于这边,许攸赶忙将曹操引到了一边。

    曹操心中微定,说出的话里也多了几分调侃的意思:“怎么?你许子远刚才还不惧贼兵,无畏生死,跑到了那虎牢关下辨别陛下真假,现在又这么一副做贼的样子?”

    许攸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只得强打起精神笑道:“孟德,不瞒你说,这董贼属实是出了一步好棋,你别看现在有本初为陛下作保,今日在场诸位也都像是信了这说法,等回去之后还不知如何呢?就拿那东郡太守来说,他之前说什么粮草不足,就不想当这个速攻虎牢关的先锋,现在知道又多了个借口可用,安知不会明日把它摆到台面上来。到时候咱们能用的兵马也就三两路,岂不是真要让虎牢关的贼军将我们当成了容易拿捏的弱旅!”

    曹操压低了眼帘,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喜色:“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或者说,袁本初他是什么意思?”

    许攸听出了曹操话中的意动,顿时有了成算,急急说道:“请孟德相助,速夺其余几人的兵权!既然明知董卓来意叵测,有诱发内乱、逐个击破的想法,我们就必须比他们更快一步!”

    曹操眉头一跳:“夺兵权?”

    “不错!四五六路兵马,至多剩作两路,才能拧作一股绳,突围险关,攻向洛阳!”

    如今他和袁绍,尤其是袁绍,已算是骑虎难下了。

    方今之计,只能尽快攻破虎牢,绝不能有所拖延。

    幸好啊,这联军之中除却那些只知宴饮取乐的,总算还有曹操这个能人,让他们尽快夺取虎牢关,仍有一线希望。

    许攸继续劝道:“孟德啊,本初绝不愿看到河内天子苦心经营,还要被董卓指鹿为马,如今也是万般可用之人、可用之物都摆出来了。那陈留望族高氏,与汝南袁氏素有姻亲,有私兵千人,本初方才也去信一封相邀了,只望你曹孟德能以社稷为重,帮他一把!”

    “你这说得是什么话,”曹操拍了拍许攸的手,“难道歃血为盟之时,我说要讨伐董贼,说的就是假话不成?”

    二人相顾,都笑了出来。

    见许攸得了准信,快步向前赶去,给袁绍报信,曹操笑着笑着,眼神又冷了下来。

    “你听听他刚说了什么?兖州陈留,我等起兵之地,豪强富户高氏有千人私兵,袁本初的妹妹便是嫁到此处,与他关系匪浅。这样的一路兵马,他非要到这种危急关头才拿出来……”

    “难道还指望我夸他袁绍一句为国尽忠吗?”

    戏志才讥诮道:“起码,他没打算将全部的重担,都放在您一个人的头上。若真能如他计划的那样,趁着现在众人被袁本初的担保说服,把那些不干事的人从领兵的行列里踢出去,也算是功德一件。至于弘农王真假——”

    他又恢复了先前懒散的样子:“袁绍不是说了吗,虎牢关上那位是假的。我们也只按他说的做就是了。无论往后局势如何,怎么都要比现在被困在关下,要好太多了!”

    曹操一边向军营行去,一边又听到了戏志才有些幽幽的叹息:“不过说起来,袁绍他是不是胆子太大了,也把董卓想得太有良心了?”

    “此话何意?”

    戏志才摇了摇头,犹豫了片刻,这才说道:“董卓要指证河内陛下为假,需要有一位弘农王在手,或许不会动这位弘农王。但他连侍御史还有大司农之子都敢杀,连太后都敢杀,连先帝的陪葬都敢取来随用,难道他真的不敢因为袁绍的表现,再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这弘农王之争,看似是因双方各执一词,陷入了僵局,暂时不会影响到两方的士气,但……

    草莽就是草莽啊,不能按士族往来的礼数推断的。

    ……

    “住手!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给我住手!”

    袁隗连鞋袜都只是急匆匆套上的,便已仓皇地奔出了院落,却看到了让他目光震悚,眼神发直的一幕。

    太傅府的庭院中,原本种植着种种奇花异草,就算是在夜间,映照着稀稀落落的庭灯,也有一种别样的优雅。

    但在此刻,只有毫不留情的西凉士卒大步踩踏了过去,举起的火把将此地烧得通红。

    “住手——”袁隗声嘶力竭地便要扑上去,却被两名眼疾手快的西凉军拦了下来。

    只见位列九卿的袁基被董卓的人手拉拽了进来,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已被董卓一把拎住了后领,随即一脚踩在了他的后腿弯处。

    这位凶名赫赫的太尉近来是因居于京城,养尊处优之下又长了一圈肥膘,但他终究是从凉州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论起力气,何止是数倍于袁基,也根本不给他以走脱的机会。

    董卓冷笑一声,一把接过了士卒从旁递来的利刀,朝着袁基的后颈就砍了下去。

    袁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颗保养得宜的头颅就已落了地,咕噜噜地滚到了袁隗的脚边。

    那年迈的太傅眼见子侄惨死,顿时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惊叫。

    可面对着此情此景,董卓脸上毫无怜悯之意,只被周遭的火把照亮了脸上的肃杀之色,“住手?我看我还是跟你算账算晚了!”

    从孟津和虎牢关方向送来的两份战报,都让他勃然变色,怒从心头而起。

    一份说的是,那位“陛下”鼓动军心,强渡黄河,一举击溃了段煨的兵马,迫使段煨退守山口,却已丢掉了孟津渡口。

    另一份说的是,他让董旻带着假的弘农王前往虎牢关,却被袁绍信誓旦旦的作保打乱了计划。

    不仅如此,袁绍还抢在内部生出质疑之前,联手曹操整顿了大军,向虎牢关上发起了进攻。虽然没有正式破关而入,却让守关的董旻受了重伤,由徐荣继续顶上。

    若是还按这样的势头下去,虎牢关被攻破,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刘辩,不愧是原本该当做皇帝的人。

    袁绍,也不愧是汝南袁氏的杰出子弟!

    这两方来势汹汹,默契得让人只想怒骂出声,也让董卓无法不去想另外几个问题。

    袁绍从洛阳逃出后,为何要先去河内借兵?袁绍明知河内发起檄文相邀,又为何毅然决然地前去了兖州?袁绍和袁隗撕破了脸皮,到底是真是假?袁隗表现得天衣无缝,看似为了士族的利益支持他董卓废立天子,又到底是不是在为其他人争取时间,实则不过是在蒙蔽于他?

    随着那两方兵马的继续压境,这些问题好像都已有了答案!

    袁隗终于从惊恐中缓过了神来,费力地从地上的头颅挪开视线,几近于绝望而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董卓:“算账?我有何处对不起你董卓!”

    董卓厉声:“就因你等知情不报,协助弘农王外逃,因你族中子弟讨伐洛阳,借用这偷天换日的优势,要叫我董卓好看!”

    “我不……”袁隗脸色煞白,完全不明白董卓此时在说些什么。

    可他此刻的词穷与慌乱,落在董卓的眼中,却已成了他被揭穿后的无力狡辩。他先前的配合,在董卓眼中,也早已有了另外的意思。

    那两路兵马来得凶悍,他不仅要尽快增兵,还要威慑朝堂百官,不得再有通敌的行径,这袁氏也是非死不可!

    他才不在乎什么四世三公还是五世三公,只知道,在出兵邙山,拦截真正的弘农王前,他得先用一批人的鲜血镇住京中可能发出的声音。正好他也早就受够了这些人自诩聪明,不仅尽享优渥,还像是要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偏偏他董卓,不爱听这些人的话!

    或许今日收到的战报,原本也不过是他选择大开杀戒的导火索。

    “唔……”

    袁隗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踉跄了两步。

    就在董卓抬手示意的一瞬间,有一把长刀划过了他的颈上,悍然割断了他的生机。

    而在他最后的意识里,只能听到一句杀气凛凛的声音,落在了庭院之中。

    “府中上下,一个不留!将他们的尸体,统统摆上洛阳的闹市街头,以儆效尤!”

    【作者有话说】

    袁绍这下是真的被架火上了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速胜之计◎

    一个不留……

    董卓的兵马早已掌控了整座洛阳城,别提眼前的这座太傅府。

    此地的主人都已倒下,余下的众人也就更无逃生的机会。

    隔间的官宅之中,众人闻声瑟瑟发抖,只听得院墙对面的惨叫哀声,以及毫不留情的刀斧作响。有鼓起勇气的门童透过门缝,向着外面看去,就见西凉军拖着袁隗袁基等人的尸体走过。他们被吓得连连后退,骇然地向着主家上报。

    很快听到了主家战栗的声音。

    “荒唐,何等荒唐……”

    也何其残暴啊!

    袁氏四世三公,盛名在外,对于董卓还有提携之恩,谁又能想到,竟还能遭遇此等横祸!

    而那身在禁宫之中的皇帝刘协仍在不安稳的睡梦中,就被前来报信的小黄门匆匆摇醒。他年幼的脸上,很快就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刷的一下惨白了颜色,也被摇晃的宫灯照出了满眼的惊惶。

    “董卓,董卓他……”

    “陛下!司空请您……请您一定前去主持公道!”

    小黄门的声音越说越是颤抖。

    可眼前的刘协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两眼失神地重复了那最后的四个字:“主持公道——”

    这要怎么主持公道啊?

    是,作为皇帝,他是该去主持公道,他也明白为何会是司空杨彪也让人来找他,谁让同为四世三公的杨氏与袁氏有联姻关系,杨彪的妻子就是汝南袁氏出身!如今袁隗遭难,杨彪比谁都着急。

    但当刘协起身的时候,却觉得自己的脚步沉重,几乎无法迈开。

    之前他敢为太后求情,留一个死后哀荣,是因归根到底,董卓的行为他还能理解。既要废立天子,那就绝不能留着前一个皇帝的母亲,留一个礼法上权力不小的太后,可现在呢?

    袁隗自董卓入京以来,几乎都与董卓站在一路,就连废立,也是因袁隗的默许,才得以顺利进行下去,为何会突遭死劫啊!

    除了董卓疯了,刘协实在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那要如何去跟一个疯子,讲什么“公道”,讲什么“情理”!

    “陛下!”刘协被眼前的灯火晃得发晕,还是被司徒黄琬搀扶了一把,才能继续往前走去,或多或少从手边之人处,得到了一些说话的底气。

    他原本还想从聚集过来的人群中找到卢植的身影,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早在他那兄长刘辩被迫出征虎牢关时,卢植就已被董卓以言行无状为由软禁了,现在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少了一位忠臣阻挡在前,刘协只能看到眼前这光怪陆离的景象,看到血气扑面的呛人气息里,是西凉军的铠甲和刀兵。

    董卓就站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之前,神情晦暗不明。

    刘协掌心一阵刺痛,也终于惊呼出声:“太尉何出此举!”

    就算他董卓是这朝中第一人,难道就能随意杀死其他朝臣吗!

    天子出声在前,闻讯赶来的官员也纷纷找回了声音:“不错,董仲颖,你无天子诏令,何敢擅自杀人!”

    “袁太尉德高望重,门生众多,岂能遭你如此对待!”

    “袁氏与你,难道不是也有恩主与门生……”

    “住嘴!”董卓厉声喝断了他们的话。

    他执着剑,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一双凶戾的眼睛瞪向了这些前来为袁隗讨个公道的朝臣。

    在董卓手中的剑上,仍沾染着方才砍人头颅留下的鲜血,也让众多不曾上过战场的朝臣为之一滞。

    董卓步步走来,字字铿锵,分毫也没被这指责喝退:“袁隗此人,不忠于陛下,与袁绍里应外合,意图颠覆陛下的皇位,杀之——有何不可!”

    “他们表面忠诚,实则包藏祸心,行偷天换日之举,枉称名门!我董卓愿代陛下杀他以定洛阳风气,敢问陛下,此事对也不对!”

    刘协牙关微颤:“……”

    他虽是匆匆起身,但避寒的衣物穿着不少,根本无法用冬日严寒来解释他此刻的畏缩,而实在是,唯恐董卓手中的剑,接下来又要砍向在场什么人的脑袋。

    但再如何惊慌,他也把董卓的话听明白了。

    若是按照董卓所说,袁隗这位老臣,是与袁绍名为争执,实为联手,至于这联手的目的是什么,已不必多说。刘协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才被推到皇位上的,想到此刻讨董的义士已有入关的希望,便忍不住在心中微有欢喜之意。

    可这稍纵即逝的欢喜,又在目光触及面前血色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他已来不及去多想,何为董卓口中的偷天换日,也来不及去想,袁隗到底有没有真的和袁绍联手。

    面对着咄咄逼人的董卓,刘协强撑起了精神:“可这叛逆之事,太尉也该先上奏于朕,何必先斩后奏,此事若是传出去——”

    “陛下!”董卓振声答道,一步也不曾后退,反而语气里更添了几分笃定,“军情如火,不可耽搁。处决袁氏,曝尸闹市,宜速为之,且看还有何人,胆敢通敌妄为!”

    他抬了抬手,立刻有满身血气的西凉军向着刘协走来。

    董卓在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天色尚早,请陛下回宫休息吧。此事,臣会替陛下扫尾料理的。”

    他倍感好笑地看到,这话一出,前来“闹事”的朝臣中,立刻昏厥过去了几个,随行的仆从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将他们扛走,简直是丢尽了脸面。

    就算这些人真在见到了袁氏下场后有什么兔死狐悲之感,现在也绝不敢说出口,反而该当庆幸,他董卓说要杀鸡儆猴就真的只杀了“鸡”,而没干出更为凶蛮的事情。

    董卓收回了兵刃,继续紧盯着刘协:“陛下还有话要说?”

    刘协哆嗦了一下嘴唇。“不……并没有。”

    他能做什么呢?他敢说什么呢?

    他可能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却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火把熊熊燃烧,在他回望所见的夜色里,愈发和血色连成了一片,让空气中满是燥烈的气氛。而自诩忠臣的董卓,就压在这梦魇的当中。

    那个看起来沉稳和气的李儒,也扭曲出了狰狞的鬼面,正在逆着人潮散去的方向,走到董卓的身边。

    可他已被迫向着宫中折返,根本无法听到那边又说了什么。

    ……

    “您其实不该在此时杀了袁隗……”李儒皱着眉头往地上看了一眼,毫无怜悯之意,只是开口劝道,“就算此人对您阳奉阴违,也并无多大的本事,但您先前借助他和蔡邕等人在士林中挣来的名声,现在可算是荡然无存了。”

    “荡然无存?”董卓冷笑了一声,“从袁绍那些人一边接着我为他们讨来的官职,一边兴兵讨伐于我开始,我就看明白了,这所谓的士林名声,全是他们在我面前装出来的东西!真要算起来,他们在背地里还不知道骂了我多少声,难道真会将我当做他们的朋友不成?既然如此,我也不跟他们装模作样了,该如何震慑,就如何震慑,用我们西凉武夫的办法!”

    李儒叹了口气,心中倒没觉得董卓这话说得不对。

    他道:“太尉既然心中有数,我也不多劝了。但您杀了袁隗,虽然解决了一方内应,却也已经彻底将袁绍袁术逼到了对立面。”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虎牢关外的酸枣联军本就得了袁绍的证明,不会为了那个假弘农王留手,现在恐怕更会拼死一搏。至于邙山那边,虽有增兵支援,段将军也占据了有利地形,但仍不能说必定能够守得住。恕我说句难听的,这洛阳已不是您的安生之地。”

    他坦然地迎接着董卓冒起怒火的眼神,从容答道:“我们总该先做个准备,给自己留有退路。但——”

    他又忽然扬起了声调:“但胜负未分,您也不必因此而垂丧。起码现在,能立于天子身侧的太尉,是您!”

    董卓扯了扯嘴角,随即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是!你说得没错,起码现在,那些意图进攻洛阳的还被拦在外面,先死的也一定是叛党,而不是我!”

    “文优,再调一路兵马前往接应段煨。”

    他一边说,一边毫无顾忌地迈过了眼前的这一片袁氏遗骸。

    李儒躬身应“是”。

    虽不知道明日百姓看到此地的惨状时,又会是怎样的噤若寒蝉,但现在,是董卓的长靴踩在了刚刚凝结的血色上,踏碎了倒映在血泊中的月光,让他离去时拉长的影子里,由鞋底泼溅开了点点血红。

    寒冬的天气里,蜿蜒开的血色很快停止了流动,被凝固在了朔风中。

    倒是军营旁的溪流中,因士卒更换伤口的布条在其中漂洗,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向下流淌,往大河汇聚而去。

    刘秉坐在溪边,托着下巴望着这些翻滚的颜色,终于没忍住又叹了口气。

    唉……

    夜色虽深,却还隐约能从军中听到士卒因伤口疼痛而不得安眠的呻.吟,让他这个第一次经历这等大场面交战的现代人,根本难以在此地入眠。

    在军营中巡视了一圈后,最后又在这里停了下来。

    但或许,让他无法入眠的,还有另外的一个缘由。

    他虽因穿越以来所见的种种,愈发坚定了自己要继续扮演这个皇帝的想法,可他——

    他终究不是真正的皇帝啊!

    在河内,在河东,这些效忠于他的人,都没有见过真正的刘辩,才让他能这么轻易地装下去,洛阳那边呢?

    就算皇帝不是人人都可以轻易见到的,能见到皇帝真容的更是凤毛麟角,却并非没有!就算此前的一场场宫变,让宫中的太监宫女死伤甚多,刘辩的母亲、祖母、舅舅全已死于非命,也一定还有人认识他。

    在这些“证人”面前,他又要如何扮演下去?

    望着平息战火的战场,望着眼前这翻涌着血色的溪流时,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甚至生出了一个略显阴暗的想法,如果他稍稍延缓进军的速度,是不是能给董卓足够的时间,如同他在历史上做的那样,火烧洛阳,烧毁掉那些证据,给他空出一个可以继续表演的舞台。

    但就是在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的瞬间,刘秉又已在自己心中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不不不,他怎么能这么想!要真是这样的话,他跟董卓有什么区别,又如何对得起当日孙轻从洛阳回来时的期待,对得起渡河前士卒与将领向着他看来的目光,对得起……

    那一声声的陛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了近处的动静。

    刘秉余光往那边一瞥,开口道:“让他过来。”

    亲卫立刻让出了一条路,将贾诩放了过来。

    刘秉正了正面色,起身问道:“文和为何深夜不寐,出现在此地?”

    贾诩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因为我听出,陛下虽说支持速胜,语气里仍有些犹豫,所以出战之前,某还是想要弄明白,陛下犹豫的,到底是我贾诩这个人,还是其他的事情。”

    刘秉负手,自溪边走开了两步,答道:“后者。”

    贾诩虽低垂着目光,摆出了恭敬的姿态,却听得出来这话的真假,心中微微一松,继续开口道:“那么我希望陛下能抛开这些顾虑!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天下局势也是坚毅果决者最能胜出,就算陛下真有困扰,那也得先回到洛阳汉宫之中再议。贾诩只怕,若陛下拿不定主意,中道反悔,是要让这计划将我与赵将军赔进去。”

    刘秉噗嗤笑了出来:“贾文和,你方才这句话,省了与赵将军那四个字也无妨。”

    “陛下英明。”贾诩坦坦荡荡,浑然没有被揭穿的尴尬。

    刘秉望之更觉好笑,倒是将先前的有些忧虑暂时抛在了脑后。“你无非是想劝我,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多想无益,否则只会贻误战局,让这些真心效忠于我,愿意与我一并匡扶社稷的人遭到伤害。”

    贾诩拱了拱手,“不敢冒犯陛下,只是想说,陛下从河内杀回,洛阳留守的朝臣中必然有人要为社稷而死,为之却步,反而对不起他们的牺牲。陛下这句车到山前必有路……倒是说得恰如其分。”

    刘秉沉默了一阵,总觉得这话里又分明还有另外的一种含义,比如说他只管先入洛阳,要如何自证身份,总会有新的办法。

    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起码现在,他必须放下幼稚的情绪,决然向前!

    他道:“回去吧,朕知道该怎么做,不会叫你贾文和觉得投错了人。”

    贾诩应声而退,知情识趣地没多纠缠,不过在即将走远时,回头向陛下那边看去,又微微动了一下眉头。

    月光照亮着大营,也照见了一道比寻常士卒矮一些的身影,慢慢走到了陛下的身边,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应该就是负责拦截他那一批火船的司马懿。

    先前他在赵云的带领下拜倒在陛下面前时,这小子就对他颇有敌意,这种敌意,还和张飞张燕等人的不太一样。

    不过,他的年纪都快是这小子的四倍了,何必跟他计较呢?有陛下方才的那句话在,相信陛下也不会多计较的。

    司马懿背着手,作出了一派忧心忡忡的样子,问道:“陛下真的相信,贾诩是真心来投,也真打算为我们尽快战胜段煨?”

    “为什么不是呢?”刘秉答道,“他虽是凉州出身,看起来该当为董卓尽心竭力,但你听听他当日的说辞。若是假意来投,姑且不提他是不是该用些苦肉计,让自己的被俘变得更逼真一些,说出来的也不该是这样的话,仿佛我稍有不信他,都是我不识货……噗,这也真是个妙人了。”

    司马懿还想再说,忽听刘秉说道:“何况,就算他当真包藏祸心,有你与伯达、公达为我托底,我无惧也。我有三达,自当道路通达,万事顺遂。”

    这话说得轻巧,却是让刘秉眼前这位年少的谋士呆愣在了当场,“陛下……”

    刘秉笑道:“这速胜之策能否奏效,你与公达在孟津大营中,难道看不分明吗?”

    “当然不是!”司马懿脱口而出。

    “那就信一信贾文和,又如何呢?”

    ……

    在次日贾诩出兵之时,竟是少见地看到,司马懿对他露出了一个还算友好的表情,仿佛终于愿意接受,这个和他以火攻对火攻的家伙,现在成了他的同僚。

    他也温和地回以一笑,便与赵云一并踏上了征程。

    顺着河岸向东行出一段,后方的军营已成了模糊的影子,回看身后,又是军容齐整的样子,赵云终于有了闲暇,向贾诩请教道:“文和先生为何选择向陛下举荐我来统领这一路偏师?”

    贾诩回话得理所当然:“若非有幸遇上将军,战场乱战之中,贾某有再好的口才再多的妙计,也恐怕要在没能施展出来时便落个饮恨黄泉的下场,所以,看似是我成了将军的战功,实际上,是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贾诩投桃报李,还将军一份战功又如何?”

    赵云沉默着,不知道这话该当如何接。只得说,他先前在俘虏贾诩时的错觉,可能确实不是错觉。

    这位还真是精挑细选之下,为自己找了一条“投诚”之路。

    贾诩朗声笑道:“哈哈,将军不会真以为我只是因此便选定了由谁领兵吧?那也未免太小瞧于我,也小瞧了将军你自己了。”

    赵云一愣。

    便听贾诩道:“赵将军可还记得,我是如何向陛下分析段煨此人的?”

    赵云若有所思:“文和先生说,段煨此人虽与段熲出自同族,但作风截然不同。昔年的段纪明追杀羌人,日夜不绝,直追了四十多天,出塞两千里,兵马缺少食水之时,竟能割肉吞雪以续,直到杀得羌人闻风丧胆,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的作战极狠之人,可段煨……”

    贾诩语气淡淡,却又让人听来只觉一阵悲凉:“段纪明如此战功,如此英豪人物,仍要向宦官投诚,才能换来在朝中高升,也终不免被牵扯进党争之中,落得一个身处狱中,被迫服毒自杀的结果。关西将领之首,便得此下场,令人人皆当引以为戒,于是随后的凉州将领,便分成了两种。一种是皇甫嵩,哪怕功劳至伟,君主昏庸,也要谨遵圣旨,一步也不敢走错,一种就是董卓,选择凌驾于皇权之上,免于遭此厄运。而段煨,更像是前者,明白什么叫做明哲保身。”

    赵云动了动嘴角,却还是将想说的话吞咽了回去:“……”

    他有点担心其实是自己的经验太少了,所以不知道,便如贾诩这样脾性的人,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别人“明哲保身”,其实在司隶这样的中央之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嗯……没什么不对的。

    贾诩将赵云的无语看在眼中,说出的话却仍是语气平稳,也让赵云放下了原本对于出兵生出的紧张。“赵将军,一个擅长于明哲保身的人,布置的岗哨很难防住一个兼具谨慎和大胆的将领,我也需要赵将军的稳重,来对段煨的反击做出应变。以我看来,陛下军中,也就只有你与张文远将军适合切入敌军后方、拦截伏击段煨的援军!”

    而不太巧的是,张辽要配合吕布从另一路出兵,剩下的只有赵云了。

    比起所谓的还赵云恩情,这才是更为重要的理由。

    “我既要向陛下效忠,这第一战,又岂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赵云目光一振:“好!那我也绝不会让陛下与先生失望!”

    这一行偏师人数不多,又绕着邙山之中的一段逼仄处行路,很快便在并未惊动段煨斥候的情况下,抵达了段煨大营的南面。

    哨探也很快给赵云和贾诩带回了消息,董卓对于段煨急送洛阳的战报极为重视,已有一路援军,从洛阳方向行来,正是用于填补段煨损失的兵马。

    赵云握着手中的长枪,眼中微微发亮。

    与他同行的,有响应他的号召,从冀州招募来的乡党,曾在早年间与他一并训练巡逻,以保乡里不失,有从黑山军中分出的一批人手,先前由他统帅,协助张辽进攻河东盐池,还有在他负责押送白波谷百姓中希望投效于他麾下的……

    这些人相比于董卓的西凉军,还欠缺了不少作战的经验,但无论是随同陛下渡河,还是和他一起小心绕过段煨的戍防,都已让他们战意高昂,足可以打那援兵一个措手不及!

    “出兵!”

    ……

    “段将军——段将军!”

    一声声焦急的呼喊,伴随着仓促的马蹄声闯入营中,让闻声出帐的段煨顿时心中一惊,生出了一种大觉不妙的预感。

    那斥候仓皇跳下马背,奔到了段煨的面前,被他双手一扶,方才站稳了身子。

    “何事慌张!”

    段煨在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刻,心中的不祥之感已攀升到了顶峰。

    他统兵谨慎,记得住他派往各个方向派遣的斥候都是何种样貌,又岂会认不出来,这斥候是被他派往南面,接应向洛阳报信之人的!

    他都慌乱成了这样,难道是洛阳……

    “不好了!洛阳援兵遭到伏击,无人脱逃,全死在了……死在了山道上!”斥候满眼惊惧,简直难以形容他在看到援兵被杀后,奔逃回来的这一路上,都是怎样的无措。

    段煨也被这句话惊了一跳:“援兵多少人?”

    “死在营地之中的……应有千人。”

    段煨目光一沉。“不!太尉派来的援兵,不会只有千人……”

    但能杀死千人的,却一定不会是一路简单的兵马!才会让前来支援的西凉军为了保命,当先选择向着对他们来说安全的地方撤去,也就是退回到洛阳城中去!

    可他竟然不知道,这一路兵马究竟是如何绕到他后方去的。

    失去了后方的援兵,还有一路蛰伏的敌军伺机而动,都难以避免地让段煨在这一瞬间失去了原本的沉稳。

    更别说,他此时还没有贾诩在旁为他出谋划策!

    偏偏又在此时,在营地的北面,忽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号角,正是敌袭的信号!

    段煨立即整兵备战,将营盘的防御工事又向前推了一段,便见那发出警报的士卒终于退至了营边。

    他一把抓住了对方,言简意赅地发问:“何人统兵?”

    士卒惊声答道:“那日……率先渡河之人。”

    是那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先行渡河的吕布!

    ……

    段煨的心脏,顿时又漏跳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举起手来,段将军,你被包围了!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是他的错觉吗?敌军……在撤兵◎

    吕布!

    先来袭营的竟然是吕布!

    段煨抄起手边的武器,匆匆登上了营地的望楼,向着发生骚动的北方看去,果然见到有一路悍勇异常的骑兵杀穿了一侧的营防。

    虽为了确保战马不失,在段煨部将的还击中暂且退了下来,但在他的身后,并州军已呈现出了接应的架势,力图为他扛住前方的压力,为他再行谋求一次进攻的机会。

    这支尖锐的强兵能否在这一次撕开敌营,还未可知。

    段煨却能看到,自己的军中已经出现了又一次骚乱。

    因焦躁和紧张而浮起的青筋,在他的额角跳动了一下。

    “让盾兵填上缺口,把铁蒺藜抛过去,拦住他们,不得让骑兵越境!”段煨厉声喝道,“我们一路拦住隘口,一路在高处协防,怕他们作甚!”

    邙山,是洛阳天然的屏障。

    他们虽然失去了洛阳八关之一的孟津,但仍是一道挡路的强军!

    可在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没人比段煨更清楚,他这话里到底还有多少底气。

    士卒的骚乱也并不仅仅是因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随从没留神去听的当口,段煨低头暗骂了一声敌军“阴险”。

    太阴险了!

    谁出的计划啊。

    让吕布来打这个头阵,最能让此地的军营陷入恐慌之中。

    那些营中的士卒根本不会记得,什么吕布杀了上司丁原,认了董卓为义父又背叛,实打实是德行有缺,他们也不会记得,吕布连黑山贼都打不过,一度被张燕击败。

    他们只会记得,在“叛军”,或者说是另一路汉军正统渡河之时,是吕布先行凭借着悍勇,在河边争出了一席之地,也是他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一路追杀西凉军。

    他们已在吕布面前先败了一阵。

    而现在,他又追到了此地。

    ……

    “我说你到底行不行?”张飞又扯紧了些手掌上的绑带,朝着退下来的吕布嗤道,“反正就是要让对面那个段将军觉得前后无路,那这活我们也能做,你若不成就早点退下去。”

    吕布浓眉挑起:“你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陛下手底下最成体系的兵马,一个是张燕的黑山精锐,一个就是他吕布的并州军了,这种正面战场的交锋,不让他去,还能让张飞去?

    但就是因为张飞之前渡河时的表现,周围居然有不少人点头以示支持。

    吕布气得冷哼了一声,抓起方天画戟又杀回到了战场上。

    前方旋即传来了一声暴喝,以及一片营防被以摧枯拉朽之势牵带倒地的动静。

    张飞退回到了刘备的身边,低声嘿嘿一笑:“大哥,这是不是就是荀军师说的激将法?”

    刘备赞道:“翼德演得逼真。”

    张飞有点尴尬,这逼真不逼真的……其实还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去。

    但他也知道,刘备虽是河东太守,到底赴任的时间太短,没能训练出一支进退有度,披坚执锐,能够攻破前方敌营的兵马,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下次再与吕布来争也无妨!

    不过,也怪有意思的,他虽没在今日被分到攻坚的任务,还能在这里发挥出一点作用。

    ……

    段煨的面颊暗暗用劲,甚至从侧方看来显得有些狰狞。

    谁让他看见,那杀奔回来的吕布和其部下,竟非但没感觉到疲惫,反而作战愈发悍勇,在踏马破营的刹那,画戟之下血光四溅。

    被击退倒地的其余西凉军,原本还有抽身反击的机会,却在并州军凶悍的攻势中定在了当场,也被毫不留情地劈翻在地。

    在这一刻,段煨闻到了口中的血气。

    从士卒的表现看,吕布破营……哪怕不是真正杀穿营地,而是彻底撕开一角的破营,仅仅是时间问题了。

    而他呢?他能做什么?

    但凡他此刻能收到后路的消息,能支撑着等到洛阳的支援,他也能理直气壮地调度士卒拼死阻拦,非要让吕布看看,西凉兵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现在……

    现在后方还有一路伺机而动的兵马,先行杀伤了洛阳的援兵,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向他探出头来!

    前狼后虎的仗,要怎么打!

    这没法打!

    吕布刚要向着前方的一颗头颅挥动自己的长兵,与这新打造的“神兵利器”磨合得越发默契,就听到了远处一声鸣金收兵的梆梆声响。

    下一刻,更是有着一道道声音高声呼和着,透过交战的动静,传递到吕布的面前。

    “全军停手——”

    “我军愿降!!!”

    “段煨愿降!”

    ……

    当刘秉抵达此地的时候,营中的战事已落下了帷幕。

    吕布正在清点着战马的损失,脸上时而露出了肉痛的神色,但一见陛下到来,又整理了一番面色,作出了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陛下!”

    “没事就好。”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吕布只差没直接将炫耀的话说出口,表示自己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未与段煨的兵马展开全线厮杀,就让他选择了投降。

    他也果然瞧见了陛下投来了赞许的目光,示意他去和张辽继续清点损失,上报到卫觊那里。

    见吕布已神气昂扬地走了,刘秉这才将目光落到了此地的另外一人身上。

    作为一名战场上被俘的将领,段煨绝对算得上是幸运的。

    先前拦截汉军渡河失败,被迫撤向邙山,因士卒的掩护,他并未受到什么伤。随后和吕布的交战,因战事只掀开了一角,也并未波及到他。

    只是因吕布唯恐他投降是假,先让人将他五花大绑了起来,看起来稍显几分狼狈。

    但就算如此,这位中年将领的脸上也不见多少慌乱,而是用着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刘秉,此等表现,也算对得起他这将门出身。

    刘秉心中暗暗赞叹一声。

    却不仅仅是在赞叹段煨的风度,而是在赞叹,贾诩他果然很了解段煨的作风,不愧是一位合格的谋士!

    在先后两个重磅消息击溃了他守营的信心后,他直接选择了放弃守营,向刘秉投降。

    若换一种方式强攻,刘秉要拿下段煨或许不难,付出的伤亡却会比现在多得多了!

    他抬手吩咐道:“为段将军松绑。”

    孙轻连忙上前来,执行了陛下的命令,也顺便在旁当了个护卫,严防段煨此人口称投降,却要在此刻行刺陛下。

    好在陛下自己站得也并不太近,只是在看到段煨解开了束缚随即起身时,含笑点了点头:“早前就听闻,董贼军中算得上是秩序井然的,只有段将军与徐荣将军。先前贾诩陷没军中时,也曾多次向朕陈说,段将军有效仿先贤之意,善待士卒,与人亲厚,若是死在此地,也是大汉之不幸。”

    段煨愣了一愣,躬身答道:“您谬赞了。”

    他听得明白刘秉话中的意思。

    无缘无故的,他为何要提及贾诩?恐怕这前后夹击的策略正是贾诩提出来的!也只有贾诩如此了解他军中的情况,如此了解他!

    偏偏刘秉说的,不是贾诩献策,而是贾诩夸赞于他,这话听来就让人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那个贾文和什么时候跟陛下说起这些了?”张燕在远处低声问道。

    司马懿同样小声地回答他:“赵将军正式发兵前夜,贾文和与陛下有过一段交谈,但我猜,这话更有可能还是陛下自己说出来的,为了让段煨好受一些。”

    从陛下的神色里,司马懿也看不太出来,这到底是真在陈述事实,还是顺口缓和一下下属的关系。

    正在他和张燕的交谈间,刘秉已又开了口:“谬赞不谬赞的,段将军也不必和朕客套了,朕只问你一句话,段将军——到底是汉室的将军,还是董卓的将军?”

    段煨喉咙里灌入了一阵冷风,也让他的头脑愈发冷静。

    面前的皇帝并未身着冕服,只穿着易于行军的衣衫,甚至并未因先前的得胜,拿出怎样咄咄逼人的态度,但光只是这一句让他表态抉择的话,已是尽显上位者的风范。

    好在,这并不是一个难以给出答案的问题。在他选择投降的那一刻,就应该有一个结论了。

    他伏地叩首道:“段煨誓死效忠汉室!先前与陛下为敌,实是……”

    “实是要怪董卓,让这天下出现了两个皇帝!”

    刘秉接上了段煨的犹豫,也让他蓦地抬起了头来,目光中更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情绪。

    但还没等段煨开口,他已听到了刘秉的后一句话:“段将军,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谁为天下正统了!”

    段煨怔怔地,给出了一个“是”字。

    是。

    谁为天下正统,难回答吗?能得胜的那个,就是正统,而另外的一方,就只是逆贼而已。在凉州人的评判标准里,优胜劣汰更是最常见的规矩!

    眼前的这位陛下,无论是风姿气度还是统兵御将的本领,都远胜过被董卓扶持起来的傀儡小皇帝,再往前追究礼法,也比刘协更该称得上一句汉室正统,本就应该回到洛阳去继承大统的。

    陛下能既往不咎他的过错,让他做出选择,已是贤明仁德之举,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随即抱拳应道:“恳请陛下,给臣以戴罪立功的机会,协助陛下杀回洛阳!”

    “且先不急,看看前面的情形。”

    刘秉并未即刻应下,而是伸手招来了士卒,让其再去打探前方的情形,尤其是要打听清楚,赵云和贾诩那边的情况如何了,为何还未归队入营。

    也是赶巧了,他抬眼就见,张辽带着一名士卒匆匆向他这边赶来。

    那士卒衣着暗沉,有若冬日的山石,正是赵云带出去的那一路兵马所着衣衫。

    “陛下!”张辽代对方开口道,“赵将军让人回报,董卓派往此地的援兵不是一路,而是两路。他们靠着夜间伏击,杀伤数百,逼退了其中一路,却叫这两方会合在了一起。赵将军麾下兵马甚杂,虽有贾军师筹划,借助地利佯装出了声势,也只能暂且与对方僵持。臣请领兵支援!”

    “……”陛下在收到这条军报时是何想法不好说,段煨却是不由眼前一黑。

    “而是两路”“兵马甚杂”“贾军师筹划”这一条条信息,都跟他原本想象的情景大有不同。

    但他一抬头,就对上了陛下淡定的神情,仿佛是在看他有没有兴趣来个降而后叛。

    段煨心中一凛,连忙答道:“臣请与张将军一并支援!”

    他咬字铿锵,极尽用力,仿佛并不仅仅是要宣告自己的忠诚。

    司马懿在远处就看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看贾文和热闹呢。去笑话笑话那家伙,虽是个运筹帷幄的军略好手,却也没想到,董贼想要杀陛下之心如此坚定,竟然不止派出了一路兵马。”

    “但他若真能解子龙与文和之围,便是笑上两声,自此恩怨两清,又能如何呢?”刘秉转头回来,拍了一下司马懿的脑袋,“你也跟去,趁着这机会好好练练本事!”

    司马懿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陛下推到了段煨的面前,随即对上了段煨略显迷茫的眼神。

    那眼神仿佛是不敢相信,陛下身边的谋士竟是年少到了这个地步。

    司马懿可受不了这样的小觑,昂着脑袋抻着脖颈:“你莫要小瞧于人,你那贾军师纵火烧桥,还不是被我们拦下来了。走!我倒要看看,这西凉军的垂死挣扎,能有多少本事。”

    段煨:“……你,你今年几岁了?”

    “甘罗尚可十二为上卿,你管我几岁?”

    “……”

    荀攸缓步走到了刘秉的身边,面容依然是一惯的沉静庄重,“垂死挣扎的狗尚且还能跳过墙去,更何况是西凉勇士。陛下虽听贾文和之言,迫使段煨来降,但要抵达洛阳,恐怕还需要经历一场恶战。”

    “那又如何呢?”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荀攸总觉得陛下像是又想通了什么,目光也比先前更为明亮坚决:“那就打这场恶战!”

    让他看看,西凉军的悍勇表现,到底能拦截住他多久!

    赵云的兵马因段煨和张辽的出兵接应徐徐撤向后方,由另外的两方兵马接应上来,挡住了西凉援军的反击。

    可惜,董卓对于刘秉有着十万分的警戒,这次派遣出来的,全是真正直属于他的部从。

    面对段煨的出面招降,毫无意动的表现,反而更是坚决地拦在汉军挺进洛阳的路上。

    刘秉无从得知,董卓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确定,这是一路必须杀过去的壁垒,一时之间,两方陷入了激烈的混战当中,竟让他的兵马暂时被迫止住了脚步。

    但在此刻,被西凉军强势反击的,又何止是刘秉这一路。

    虎牢关上的徐荣吃了一记败仗后,安顿好了用来充当吉祥物的刘辩和受伤的董旻后,重新调整了虎牢关的防御。

    这虎牢关倒也无愧于是天下雄关,让袁绍和曹操虽已几近合兵一路,仍然在关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还有一路,是驻扎于洛阳南部太谷关的李傕。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董卓麾下的将领,名为胡轸。

    这两人倒是当真胆大至极,在听闻哨探来报,孙坚已率军抵达太谷南面的鲁阳后,便即刻做出了一个决定。

    由李傕继续守关,而由胡轸带兵前去进攻孙坚,务必要趁着这长沙太守还未能在鲁阳站稳脚跟时,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说来也是巧,孙坚此时何止是没能在鲁阳彻底站稳脚跟。

    他先后逼死了荆州刺史王睿和南阳太守张咨,于荆州人士来说,简直就是个悍匪!虽然这两桩事各有他办事的理由,但荆州官员一听孙坚到来,都已先纷纷退避了。

    当他兵进鲁阳之时……

    “军粮又不够了。”孙坚翻着账簿,头疼得要命。“先前转战零陵、桂阳等地清剿叛贼的时候,也没遇到这等问题啊……”

    他向身边的从属问道:“袁公路不是说要供给我们军粮吗,粮呢?”

    他的部将祖茂摇头:“还未送来,就只有先前的那封书信。”

    孙坚张了张口,真觉得有点无奈。

    袁术先前给他送来的那封信,还真让他高兴了一阵,谁让袁术在信中说,他们现在是讨逆不臣,是要协助弘农王重回帝位,那酸枣联军迟迟没能得手,可见时运终究还是在他们这一路。

    若是孙坚能够攻克太谷关,他袁术便以汝南袁氏之名,向洛阳……不,也有可能是向着河内表奏,请求册封孙坚为破虏将军。若是觉得这还不够,那就再加个豫州刺史。

    这份善意,对于出身不显的孙坚来说,真是极为难得。

    但他也不能光给画大饼,不给实际的好处吧。

    孙策就在旁边冷哼了一声:“咱们派往南面的信使不是说了吗,那袁公路近来没少打着缓和父亲与荆州人仇怨的名号,跟他们饮酒作乐,我就不信他能光喝酒不办事,一点粮草都没借出来!别是瞧着太谷关防守不严,希望筹措了军粮,自己来一举攻克……”

    “好了!”孙坚打断了孙策的话,“去把公仇长史请来。”

    孙策没吭声,掉头找人去了。

    孙坚所称的公仇长史,名为公仇称,乃是他在长沙太守任上时的长史,算起来也是他军中少有的文职。

    孙策领着他来到鲁阳城东一方临时的军营中时,此地早已集合了他麾下的部将官署,此地也已摆开了酒席。

    孙坚也当即迎了上来,开门见山道:“不瞒公仇先生,我是真不习惯跟这些人打交道,要是此行还要讨要军粮,我都怕自己把长枪大刀直接拍在他们的面前。”

    公仇称抹了把额上的汗:“是,属下明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也知道,孙坚这话还真不是夸张的说法。

    孙坚哈哈笑着,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只要能从袁公路处要来军粮,让我等整装备战,速克太谷,我又不会干出什么不讲道理的事。你看——”

    他指了指眼前,“我今日备酒为你送行,希望你能尽快给我带来好消息。”

    公仇称连连点头:“是……是!应该的。”

    可就是在他顺着孙坚的邀约落座的刹那,一声战鼓巨响“砰”地在远处响起,惊得他直接将手中的酒杯甩了出去,惶恐地看向了孙坚,完全不明白他这次又是要玩出什么名堂。

    但也就是这一看之下,他蓦然惊觉,孙坚此刻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只因孙坚听到的,不是一声什么军中被敲响助兴的鼓声,而分明是一个敌袭的信号!

    孙策冲了进来,神情微变:“父亲,不好了!有敌军骑兵自北方而来,已至二里外!”

    若是他们此刻身在鲁阳城中,对于这一行先头的骑兵,自是毫无所谓,偏偏他们此刻身在城东的酒帐内,在他们退回鲁阳城前,敌军就可抵达城下了。

    那长史闻言,已是面色惨白,完全不必听再多的解释都知道,孙策所说的“敌军骑兵”必是董卓部下悍将。这些人甚至不等孙坚向北讨伐,就已抢先一步南下,分明是对自己的实力极有把握。

    可他随即听到的,却是孙坚气定神闲的声音:“慌什么!伯符,去整顿兵马,其余人等,且继续饮酒无妨。”(*)

    西凉军的骏马本就脚力出众,这先前的百骑更是精锐。

    先前还在二里地外,不等孙坚等人整军移步,就已抵达了近前。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不是孙坚闻听敌军讯息,做出应战的表现,而是他从容地喝下了最后一杯酒,将那酒杯一掷。

    酒杯落地的声响,仿佛是这军中的一记号令,让众人在此刻无比统一地翻身上马,随后缓缓向着鲁阳行去。

    胡轸远远望着这一路兵马斗志旺盛,军容齐整,毫无一点乱象,也顿时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进军的攻势。

    却不知孙坚在退回城中后,已即刻将孙策又找到了眼前。

    孙策了解父亲,在望见他面色沉沉的那一刻,就知道,他要说的,必定不会是一件小事。

    “伯符,我有一事要托付给你!”

    “父亲请说。”

    “董贼兵马强盛,还来势汹汹,我军却军粮不足,不可贸然应战!我恐公仇长史前去讨粮不成,打算亲自南下一趟,将袁公路请来此地!”

    他就不信了,若是让袁术和他一起发兵,那家伙还能在后方饮酒作乐!

    只是在此之前——

    “这鲁阳我想交托给你,务必守好此地!”

    孙策拍着胸.脯应道:“父亲且放心去吧!孩儿绝不轻举妄动!”

    “好!”

    孙坚连忙吩咐了下去,趁着夜色黑黢,便领着一路人马冲出了城去,留下孙策在此地主持。

    同在此地的还有孙坚的部将祖茂,能为孙策提点,他也不怕孙策年少胡来。

    孙策也自认自己要守好此地,没打算做什么激进之事。

    可就在孙坚离开的两日后,祖茂忽然被人急忙请到了鲁阳城头。

    只见孙策面色凝重地指向了远处,语气仓促地发问:“祖叔你看,敌军是否有撤军之意?”

    这好像,并不是一个寻常的信号!

    是他的错觉吗?

    【作者有话说】

    看了一下大纲,明天可能六千字收不住,会稍微加一点,反正是今天晚上写,那就算是周末的加更。比心~

    (*)卓遣步骑数万人逆坚,轻骑数十先到。坚方行酒谈笑,敕部曲整顿行陈,无得妄动。后骑渐益,坚徐罢坐,导引入城,乃谓左右曰:“向坚所以不即起者,恐兵相蹈籍,诸君不得入耳。”卓兵见坚士众甚整,不敢攻城,乃引还。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含加更)

    ◎兵进洛阳◎

    孙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只因就在祖茂被孙策找来的当口,敌军中又已有了不小的变化。

    孙策目光陡然锐利,并未错过,敌军退去的阵型中,有片刻的骚乱,随即便有一路异常醒目的兵马先行而去。

    若这是寻常的诱敌之策,也未免表现得太粗糙了些。

    “祖叔,你看!这将领先前派出游弋散骑抵达鲁阳,竟为父亲故作兵马精锐的表现所骗,在鲁阳城下畏缩不前,可见眼力不佳,魄力更是堪忧,如何能想的出来这大胆诱敌之策!”

    孙策上战场不多,但不止是武艺拔群,还有着近乎直觉的天赋,将这句判断说得极是笃定。

    他敢断言,敌军做不到!

    仿佛是生怕祖茂不信,孙策又挺枪一指:“再看那里,若要诱敌,做出撤兵的假象,为了骗父亲强攻一处,那军旗必有布置,可敌军此刻行动仓皇,竟然将它留在了后军处。我以为,这必是洛阳有变,敌军不得不退。”

    “祖叔!”孙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明明口中还是一个晚辈对于长辈的敬称,气势上却已有了主将的风采。“军机忽现,来不及禀明父亲了,我等当速速出兵才是,趁着敌军撤离,劫下他们的后军!”

    “若能再进一步,夺下太谷关,那便再好不过!”

    祖茂不得不承认,孙策的分析说得极是有理,可他也没忘另外一件事:“孙将军临走前对您嘱托过,让您留守鲁阳,不可贸然行事。”

    “可我已将分析说给您听了,怎么就是贸然?”孙策一派坦荡,驳斥道。

    “这……”

    孙策穷追猛打:“若您觉得小子轻浮,恐这追击之举会让城中遭险,那就由我独领百人前去追赶那贼兵,且看看他们是何表现!”

    战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多想,必须尽快拿个结论。

    是战,还是守?

    祖茂心中有些懊恼。

    相比于孙坚麾下另一员猛将程普,他说话的本事其实差了不少,竟不知,该当在此刻如何回应于孙策。奈何程普此刻追随孙坚离去,为了前去说服袁术速速供给军粮,一并兴兵,并不在此地。

    但孙策又分明看得出来,祖茂忠勇,也落在一个勇字上。

    他望着城下的敌军,其实已有意动,只差再添一把火。

    可还没等孙策开口,又有另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我看小将军的分析不错,敌军不是诱敌退兵的表现,军中必有动乱,若能追击速胜,许有意外收获,不必盲从孙将军离去前的守城吩咐!”

    孙策与祖茂回头,就见一身量高大,面目刚毅的男子快步走来,向着孙策抱拳行礼:“小将军若要出兵,请准允黄盖随行!”

    “好!”孙策喜出望外,不料在祖茂表态前,还能得到另一路的支持。

    面前这自称名为黄盖的男子,乃是零陵郡的郡吏,在父亲征战于零陵时曾与之有过往来。

    父亲举兵响应袁术的募招时途经零陵,他声称自己早年间曾自学兵法,恳请追随出征,虽不似祖茂程普等人一般早从父亲征战,却已在近日间崭露头角,很得父亲看重。

    他的判断,无疑是在为孙策的出兵计划争取机会!

    “祖叔你看——”

    祖茂咬了咬牙,见敌军动静更大,深知再不做决定,于局势无益,连忙答道:“那就出兵!但小将军既应允了留守鲁阳,该当……”

    孙策已挎着枪,蹬蹬往城下行去,“那就由祖叔留守鲁阳,绝不叫此地有失,我统兵追击去也。”

    祖茂:“……”

    他看着孙策这行动匆匆的背影,险些以为,自己在这一刻看到了另外一个孙坚,平日里尽喜欢干点先斩后奏的事情。

    再一看,黄盖这郡吏出身的“稳重”之人,也已比他还快地跟了上去,就剩他一个留在城头。

    祖茂又无语了:“……”

    不是这对吗?

    他低头向着城下看,瞧见孙策已飞快地从城中军营里调出了仅剩的一批骑兵,斗志昂扬地冲到了城关之下。黄盖也已翻身上马,追向了孙策,在城门前拦住了对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孙策恍然,连忙让亲随往军营主帐走一趟。不多久,就捧回来了一顶赤色头巾,被他拴在了头盔之上。

    祖茂猛地一惊,“那是……”

    那是孙坚的赤色头帻!

    自孙坚平定零陵那“平天将军”观鹄起,赤色头巾便常随孙坚征战,以至于就连董卓的兵马都应该听过,孙坚军中,着红巾者必是其主帅!

    现在黄盖怎么给孙策出了这样一个主意!

    但还不等他阻拦,这一行骑兵连带着后方晚一步冲出的江东步兵,都已随同孙策杀出了鲁阳城去,向着敌军冲去。

    正欲撤离的西凉军兵马,就遇上了这可怕的迎头痛击。

    “啊!”

    “敌军来了!”

    “胡将军——”

    “胡将军还在前面!”

    “敌军杀来了,戴红头巾者,是长沙太守孙坚!”

    “……”

    西凉军叫苦不迭,但他们的将领胡轸在收到洛阳军报后,便已先行撤离,心中已被董卓有意撤离洛阳的溃败消息打乱了阵脚,又哪里顾得上后面的人。

    这胡轸虽是董卓部下的红人,但确实不是一个长于领兵长于决策之人,全靠投效得早才混到了高位,又哪会想到,他自以为孙坚会固守鲁阳,等待袁术,不会贸然追击,留守在此地的孙策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洞察了局势后选择了即刻发兵。

    他已杀入了敌军当中。

    孙策以布蒙面,挡住了那张过分年少的脸,手中的长枪疾走如龙。

    凌厉的枪花在前,西凉军何止是不敢去看孙策的面容,更是纷纷抱头鼠窜。

    以至于前方撤兵的胡轸回头去看后方乱局,刚欲掉头去整顿兵马,就听到了一阵阵凄厉的哀嚎。

    “孙坚带大军杀来了!!!”

    “是江东猛虎!”

    “将军——”

    “将军什么将军!”胡轸想都不想,就往自己的坐骑上又甩了一鞭子,受了刺激的战马,撤退得比之前还要快。

    胡轸逃亡速归的心情,已然溢于言表。

    他又不是不知道,西凉军的猛士有怎样的体格和力气,中原的士卒,便如洛阳的那一批西园八校、北军五校,都是只需要他们用十分之一的人手就能将对方制服。

    现在……现在孙坚胆敢发兵反击,还杀成了这样的阵仗,带领的兵马必定不少。

    回看后方烟尘滚滚,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他果然没小看孙坚!

    之前没有贸然进攻鲁阳,实在是对的。

    只可惜现在太尉都准备退了,还将话说得语焉不详,他也得赶紧逃离此地,不能和对方正面交手,竟只能让孙坚继续在后方逞凶了。

    他一边逃,一边还骂了一句后方的队友:“天杀的李傕,竟然先自己走了,才让人来知会于我,早知道就该和太尉请求,让他把华雄分来和我一路!”

    “胡将军——”后方的士卒喘着粗气追上来,打断了胡轸的自言自语。“后面那队人……”

    他高声答道:“别管后面了,传令下去,急速撤入太谷关!”

    退入太谷关去。

    有关隘拦截,孙坚必不能再如此刻一般逞凶!

    但他的这条命令,一经下达出去,却等同于是在给这些已被杀乱的西凉军下了死亡的通牒,也无疑是助长了孙策和黄盖追击砍杀的气势。

    孙策一把抹去了面上溅落的鲜血,枪尖宛若电闪,扎进了前方一名西凉军的后颈,狠狠将人向着前方甩了出去,顿时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黄盖急追上来,一把架开了西凉军勉力列队袭来的长兵。

    就见孙策拍马疾呼:“追!”

    只因在孙策眼前看到的,不是什么西凉军的四散奔逃,而是一条继续向前追杀的路。

    敌军这将领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连他一个才上战场不久的小将都不如,退得如此窝囊。

    既已越发确认了,对面不是在诱他入套,而是真在撤离,孙策沸腾的战意与杀心已至顶峰。

    眼见黄盖已在一边打斗一边指挥士卒收容投降的敌军,孙策一声高呼,身旁的亲卫立刻与他一并加快了马速,追向了前方的胡轸。

    那前方奔逃撤退的胡轸何曾想过,自己遇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敌人。

    他眼前前方已隐隐约约出现了太谷关的轮廓,心中不由一松。

    再看关上的守军已因他的到来,缓缓开启了关门,预备让这些兵马进入,更是忍不住大舒一口气。

    可也就是在他即将纵马入关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士卒竟是忽然发出了一声声的惊呼。

    胡轸闻声,匆匆转头去看,就见一支羽箭来势不减,已至近前,嗖的一声正中他的面门。

    胡轸猛地睁大了眼睛,甚至来不及去感慨,自己可能根本就不该在此刻转神,就已手中一松,从马背上摔跌了下来,狠狠地砸在了刚入太谷关的地面上。

    守关的士卒更是没能从这惊变中反应过来。可下一刻,他们就已听到了远处的高呼,伴随着接连射向西凉败军的羽箭而来。

    “长沙孙将军讨逆而来,贼党休走!!”

    “杀!”

    “贼将已死,速速夺关!”

    关上士卒大乱。

    他们已先见到了李傕的撤兵,又见到了胡轸这般无序地退回来,再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见到了胡轸死在关下,又哪里还能记得,他们此刻最该做的,其实是放下关门,拦截住这支讨伐董卓的兵马。

    而不是像此刻这样,纷纷向着关下奔逃而去,向着他们觉得更是安全的洛阳撤去。

    偏那孙策也真是个杀红了眼时悍不畏死的人,已趁着对方的犹豫冲上前来,夺门而入。

    等黄盖带着后军赶到时,孙策和他的亲卫已彻底霸占了这座拦路的太谷关。

    那位孙小将军仍未解下头盔之上的红巾,只解开了覆面的布帛,露出一张血气上头的脸,斜靠在一处石壁边上,就算作喘息休整。

    见到黄盖抵达,他更是笑得有些放肆:“公覆,速让人报信鲁阳,让祖叔传讯我父亲,咱们先整一路兵马,杀到洛阳去!”

    黄盖自觉自己先前支持孙策进军追击胡轸,已算是激进的了,却也没想到,还能从孙策这里,说出一句更为激进的话。

    他连忙劝道:“小将军,咱们从鲁阳进攻太谷,是急行的义军打那西凉败寇,可再要往洛阳去,就不是这一回事了!军粮不足……”

    “我还能不知道军粮不足吗?”孙策踢了踢身边的几个麻袋,“西凉军仓皇撤兵,连军粮都来不及带上,我们既是速去探查洛阳情况,带上这些也够了,再不济,等再遇到一路西凉军的时候,上去抢他们的!”

    黄盖:“……”

    孙策笑容爽朗,一点也不见退缩的意思:“公覆,你投奔我父亲,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在零陵,可打不上这么有意思的仗!”

    黄盖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开口的却是一句坚定的回答:“愿从小将军追击贼寇。”

    “好!”孙策立刻快走两步,下了城关,翻身上马。

    他行事果断,一点也不想在这里拖泥带水。

    黄盖也是同样。

    他清点出了一批骑兵,连带着从西凉军处收缴来战马后又多出的一路人,便随同孙策一并继续北上。

    从太谷关处得到的粮草,还真够让这一路骑兵沿途吃用。

    更不知是不是其他两路的战况着实太过激烈,以至于沿途都不见洛阳方向往太谷关派遣出援兵,让孙策这一行人走得极是顺遂。

    就连孙策这胆大无畏之人,都忍不住放慢了马速,险些以为,自己追击得太过深入,已彻底深入了敌军的某处陷阱之中。

    幸好,就在他准备停下整顿,再摸索一番局势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斥候向他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说……前方有一路西凉退兵?”孙策的眉心泛起了一点褶痕,隐见忧色。

    斥候报道:“是!应当是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排场还不小。”

    他立刻让人找来了黄盖,告知了情况。

    “按照这样说,联军进攻洛阳可能真有一方得手了,才让董卓不得不这样撤兵。”黄盖沉肃的脸上闪过了喜色。

    孙策抱掌一拍:“我也是这样觉得。现在虎牢关也有撤军,那我们在关内,就不再孤立无援了。”

    他越说越是振奋,“公覆,我们再打一场,奇袭这董卓的败军如何?就算兵力不够,无法将他们全部吞下,那也得让他们走也走不痛快!”

    黄盖没有拒绝。

    他都已跟着孙策杀到了此地,最冒险的决定已经下了,哪里还用得着犹豫其他!

    这两人一拍即合,更因军粮不足,准备就冲着这西凉军的车驾方向杀去,夺些有用的东西回来。

    当他们这一行骑兵冲入敌军当中时,孙策简直想要称赞自己一句时运大好。

    这一路兵马退回洛阳的阵仗,倒是要比胡轸那边齐整得多,但若论起交战的本领,竟然还要不如对方。

    简直是差劲极了!

    那为首的将领也不知是什么人,竟连面都没露,就已被下属护送着逃窜而去。只留下了来不及跟上的步卒和那些笨重的辎重。

    “小将军别追了,他们手中弓箭不少!”黄盖一声高呼提醒,让孙策停了下来,勒着马转道而回,也回到了那些倒地哀嚎,或者抱头蹲在一边的西凉军身边。

    他将手中的长枪威慑式地扫了一圈,这才跳下了马来。

    “行,先不追了,数数咱们这趟得了些什么能用的,再让人往虎牢关方向探探消息!”孙策吩咐道。

    若是西凉军已全部退走的话,那身在兖州的酸枣联军,应该已经入关了。要真是这样的话,父亲可得尽快从后方赶上来才好,要不然他一个少年人,难道要同袁绍曹操.他们打交道吗?

    那也未免太奇怪了。

    孙策想到这场面,就笑了出来:“噗……”

    “将军!”士卒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这么惊慌失措干什么!”孙策好笑地转头,“怎么?是有哪个西凉军暴起伤人了?”

    敌军都跑了,还有什么可乱的。

    但他的这句调侃,却没让士卒的表情有所和缓,仍是一脸的无措:“不是!不是西凉军的事!是他们随行的马车之中,有一位贵人!”

    “贵人?”孙策疑惑着跟上了士卒的脚步,停在了一辆确实不像装载辎重的马车跟前。

    这马车的车帘早已被士卒掀开,露出了其中那张苍白而贵气的面容。只是那年轻人的额角因方才的冲撞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染上了一片血痕,被他费力地用绢帕按着止血,却还是难免将冕服的袖口晕开了血色。若只从外表来看,还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贵人。

    “你……你是什么人?”孙策正色发问。

    刘辩的唇角颤抖了一下,见这满身血气的小将军不似西凉军做派,不知为何已觉得眼眶有些发酸,连声答道:“我是弘农王刘辩!”

    孙策惊了一跳,向左右张望了两眼,跳上车来低声问道:“可您为何会在此地?”

    见刘辩忽而沉默不语,孙策补充道:“我父亲是先帝册封的长沙太守孙坚,此次就是为讨伐董卓,匡正社稷,恢复您的帝位而来的,您若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言!”

    刘辩的眼神里,终于亮起了一点光芒,也让他一把抓住了孙策的手腕:“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策点头。

    刘辩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我是被董卓让人带去虎牢关阵前的!”

    ……

    “也就是说,虎牢关方向现在还有那个叫徐荣的将领断后,但董卓的胞弟董旻因为先前就负伤的缘故,已经先一步撤回,还带上了弘农王。这就是为何,小将军方才带兵杀来,他连一点交战的意思都没有,就已离开了。”

    “是不是弘农王还两说呢。”孙策撇了撇嘴,打断了黄盖的话,“你听他说的话奇不奇怪,又是说董卓不希望联军打着扶持他继位的旗号,让他到阵前劝降,又是说连袁绍都不承认他的身份。更奇怪的是最后一点……”

    “方才我们向董旻进攻的时候,因兵马不足的缘故,叫他们跑了。”

    孙策指了指仍在车中瑟瑟哆嗦的刘辩,满肚子的疑惑:“如果他真是弘农王,而我是董旻,我就算自己的伤势再加重一些,我都绝对不会让他落入敌手的!但你刚才有没有留意过敌军的表现?”

    黄盖试图回忆了一下:“他们好像掉头来攻了一阵,却又很快放弃撤离了?”

    那这没道理啊!

    “还有后面!”孙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犯嘀咕,“这位,姑且称之为贵人吧,他倒是证实了我们的猜测,说是董卓因北方战事有变,决定撤离洛阳,所以紧急调回了一批原本驻扎在其他关隘的将领。此等情形在前,若是我们此刻往洛阳方向赶,或许还能做出些扭转局面的大事,但他——他竟然不敢回到洛阳!”

    一个曾经的皇帝,不敢回到属于自己的洛阳!

    就算是因为他畏惧于董卓的强权,也被之前发生的种种吓得胆寒,这表现终究还是太过可笑了些。

    孙策一路杀至此地,本就是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性情,更觉这样的君主让人瞧不上眼。

    黄盖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孙策答道:“我已将他说服了,如今董卓有意退兵,洛阳即将重回正统,若他真是弘农王,便由我护送他回到洛阳,一声令下,士卒相从,将董卓的残部彻底从此地赶出去!”

    “至于他是不是弘农王,且待入了洛阳,自有分晓。”

    “之前袁公路收到的酸枣联盟来信中不是说了吗,弘农王身在河内什么的……要真是这样,那能一路高歌猛进,逼得董卓撤兵,好像也完全说得通了。”

    孙策收枪在后,向着将至日暮的天色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洛阳此刻是何情况了。吩咐下去,就地扎营休整一夜,便即刻动身。”

    为了防止还有从虎牢关方向退回的西凉军,正好和他们撞到了一处,孙策与黄盖把随行的兵马往南带着走了一段,这才扎营安顿,将车中的刘辩也请下来入帐休息。

    自刘辩的言行举止风度中,孙策又稍稍打消了几分疑惑。

    想到抵达洛阳自能见分晓,他近日间的奔行追击也确是有些累了,不多时他便已在帐中睡了过去。

    这处临时营地内,也很快陷入了沉寂无声当中。

    但此刻的洛阳,却是一片水深火热的人声鼎沸。

    司空杨彪几乎是被西凉军从府中拖拽出来的,幸而有杨修在旁搀扶了他一把,才站稳于此,并未摔跌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已经惊呼出声:“你们要干什么!”

    “父亲!”杨修一把拉住了他,以防杨彪就这样莽撞地冲上去,遭了那西凉军的刀兵。他用只有他们父子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些西凉军百无禁忌的,就连袁氏都被随意砍了,难道还会对我们有所厚待吗?”

    “可他们……哎!”杨彪拍着大腿,唉声叹气。

    短短数息的光景,他就已经看明白了这些西凉军的行动。只见他们肆无忌惮地冲进了府中后,便什么也不管,先往府中贮存财货的地方找去,将一个个箱子扛出了杨彪的司空府,分明——

    分明就是一群强盗!

    但夜色里,这群人的刀锋被映照得愈发雪亮,无法不让他想到了袁隗满门被杀的那一夜,依稀就是这样的光景。那他还上前去拦阻做什么?被抢走财物,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可眼看着他府中的藏书也被顺手拖了出来,却又被这些人弃若敝屣,丢在了地上,杨彪满眼都是揪心之色,连连叹气。那都是真正的珍宝啊!

    “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原本该当只有更漏声响的夜色,已经彻底被这样的打/砸抢掠所破坏。杨彪向四处张望,听到各处都有这样的动静,眼前一阵发晕。

    也就是在这时,他竟忽然看到,一把大火烧起在了与他只一墙之隔的地方。又因司空府的位置特殊,那一墙之隔……

    “怎么回事?宫中起火了?”杨彪惊呼出声。

    他此刻顾不得更多,几乎是直接就要向着这一路西凉军的队首扑过去,向他们发出质问。“董卓他到底要做——”

    “……!”

    一支长枪抵在了杨彪的胸口,迫使他一个急刹,停住了脚步,缓缓抬起视线向着眼前看去。

    那队正眼中冷得不见一点敬畏,“请杨司空不要多言,速与我等走一趟。”

    另一头,杨修也已被枪指着,举起了双手,不敢再做出反抗的举动。

    这父子二人,以及府中的家眷仆从,都抱着异常忐忑的心情,在西凉军的威逼下,顶着冬日的寒风,来到了一队马车跟前。

    就见此地已聚集了为数不少的朝臣,也都是和他们一样的处境。

    在队伍的最前方,甚至是董卓一手抓着年幼的小皇帝,一把将他塞进了车中,全不给他以一点挣扎反抗的余地。

    那颗脑袋还是从车窗中探了出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振声向着董卓喝道:“董太尉此举何意!朕是天子是皇帝,合该待在这洛阳帝都,你又是火烧皇宫,又是迫使朕登上马车,总该给我一个解释!”

    董卓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幼稚中又透着几分固执的脸,竟是恍惚想到了他刚抵洛阳,在邙山救驾的那日。彼时,刘协也是这样的表现。

    但那个时候,他能称刘协一句“陈留王比皇帝有胆量,更像一位天子”,今日,他却只会因为刘协的这句发问倍感恼火。

    听听这话说的,难道他就很想从洛阳撤离吗?他就不想留在此地尽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吗!

    还不是因为,他意图两路作战,先后战胜酸枣联军和河内联军的想法,已经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化为了泡影!

    虎牢关那边,或许徐荣还能阻拦住袁绍和曹操等人一阵。

    北面这一路,却是已经彻底无力回天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稳重的段煨和贾诩联手,非但没能阻止“刘辩”渡河,被他先抢夺过去了孟津,又被他飞快地拿下了段煨,还逼退了一路援军。虽此刻仍在山中激战,但距离“刘辩”踏入洛阳,不过一步之遥!

    失去了黄河屏障,失去了邙山屏障后,再要想将他们驱逐出境,就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董卓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他们抵达洛阳的那一刻,那封被他压着只在部将中传阅过的罪己诏,将会以何种可怕的速度扩散开来,让军民同心,都向着“刘辩”而去。他再不撤,不按照李儒所说的后路,尽快退出洛阳抵达长安,他就只有被困死在洛阳一个结局。

    所以他只能走!

    按照李儒的说法:

    “朝廷百官已经认可了刘协代替刘辩继承皇位,只要这些朝臣都被带到关中,没有在天下人面前改口,刘协就仍是皇帝。”

    “太尉有皇帝在手,有借助皇帝号令拉拢的西凉盟友,有更为易守难攻的关中,何愁不能复起!”

    “那关东联军之中,名义上都要扶持刘辩登基,可这些世家大族究竟在想什么,难道我们不清楚吗?他们今日可以勉强勠力同心,向洛阳进军,却势必要为夺回洛阳后的封赏大打出手,让那个仍有真假疑云的弘农王如何招架呢?只要他们露出了颓势,就是我们的机会!”

    “光是汝南袁氏,在袁隗袁基死后,恐怕都要乱作一团了。”

    “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是尽快把朝廷从洛阳搬迁到关中去,随后死死地守住函谷关,就如当年的秦国一般,凭借函谷关之利,阻挡六国群雄……”

    “您仍是太尉,只是换一个地方当太尉而已!”

    “这洛阳的珍宝,带得走的,就全部搬走,作为军需物资,带不走的,那就一把火烧个干净,且看看那位意图复起的圣明君主,到底能否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振旗鼓!”

    “太尉……”

    董卓面色一狠,向着面前的刘协厉声道:“洛阳是帝都,长安难道就不是前汉的帝都,是我大汉的龙兴之地了吗?如今叛军将至,朝中无良将守关,他们将杀至此地,要了陛下的性命。我董卓不愿见此情景,先带诸位撤出函谷关,赶赴长安。敢问陛下,这有何问题!”

    刘协:“……”

    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跑路说得如此义正辞严,理直气壮!

    若不是周遭甲兵林立,他几乎张口就想要说,便是让联军打到洛阳来又如何呢?反正他原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正好把帝位还给自己的兄长,继续当他的陈留王。

    偏偏此刻,熊熊大火已从皇宫中彻底烧向了天穹,烧得整片夜色都有若熔炉,近前的刀剑则在寒风凛冽的夜里更显骇人。

    董卓,董太尉,想要迁都,从洛阳到长安去,是他这个皇帝都阻拦不住的事情!

    也不是这些朝臣能阻拦的事情!

    “诸位若不想被当作乱臣贼子,最好安分一些,随我一并往长安去!”

    有一名朝臣刚要下车理论,便已被一杆长刀斩落了头颅,竟是连一句话都没能发出来。

    挥刀的华雄面无表情地站到了董卓的身边,得到了董太尉一个赞许的眼神。

    董卓将手一挥:“走!”

    他又转头向华雄吩咐:“去,把这洛阳的百姓能带,也带上些,速速追上来,渡过函谷关!”

    华雄听令而动,带着一队西凉士卒冲向了洛阳城外的民居。

    他们在面对着那些朝臣时,都已没有了耐心和尊重,更何况是对这些可怜的洛阳百姓。

    烈火,鲜血与哀声,组成了这个洛阳的不眠之夜。

    也就是敌军将至的迫切,才让他们当先选择杀向这洛阳的权贵富户聚集之地,以便掠得更多的珍宝。

    但在此刻,无疑有一群人,要远比他们要为着急。

    “陛下!”

    刘秉望着远处天边烧红的血色,心急如焚。

    一想到这火势是从洛阳发起的,既能一直让身处邙山之人看见,还不知有多大,又已造成了多少死伤,这董卓的狗急跳墙又不知道有多少疯狂,刘秉的声音就即刻上扬:“传令下去,斩首破敌者,战后连升三级!后方兵马如有余力者,由诸位将军统编,压上前来!”

    “陛下切莫心急!”荀攸一把扶住了刘秉,劝道,“洛阳起火,您忧心京都子民,故而心焦,那董贼的残部比您还要着急!若真是董卓要逃,不敢对上您的锋芒,他们这些人就等同于被放弃了,哪里还有应战的底气。只需让人高呼董贼已逃,自可速破敌军。”

    刘秉握住了他的手,又分明听到,荀攸的声音也在颤抖。他也转而低声安慰道:“荀慈明学问过人,名扬四海,董贼他绝不敢苛待,必定无事!”

    “陛下——”

    “请荀军师放手指挥。”刘秉牙关紧咬,“朕……朕心已乱,恐对敌方略失当,不再多言。”

    但又或许,他此刻并不需要多说什么。

    距离洛阳一步之遥,董卓竟先一步放火,摆出了不敢在洛阳久留的架势,士卒就算不用上面提醒,也能察觉到这个信号。

    正如荀攸所说,董卓的残部正在后退,试图为自己谋求一路生机。

    河内出发的这些兵马,却已是毫不相让地压了上来。

    “大哥!”

    张飞一声惊呼,就见刘备原本在后方与卫觊一并周转军需,现在已操着刀杀向了前方,宛然又回到了武将的身份。他后知后觉地想到,刘备的老师卢植正在洛阳,现在也是生死未知,又怎敢再有耽搁。

    张燕本就身形灵活,已带着一路精锐悄无声息地抵达了高处,将一片箭雨射向了西凉军的后方。

    吕布等人自不必说,已和赵云合兵到了一处,身先士卒地冲杀在前方。

    但真正压倒这一路援军的,应该还是段煨的举动。

    他借着摇动的火光,勉强辨认出了敌方校尉所在,司马懿连忙睁大了眼睛,为他谋划了一条厮杀到那校尉面前的路线。

    段煨深知他这降将要得到何种待遇,与此次交战的结果密不可分,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司马懿的话,顶着肩上中了两箭,也斩断了那敌军校尉的头颅。

    一时之间,山中呼声震天。

    却是只有刘秉的这一方在欢呼,而董卓的兵马连一声呼喊都顾不上,就已掉头逃窜而去,向着光线最是明亮的地方逃去,还希冀于能够赶上董卓撤兵的脚步。

    但后方的追兵已是越战越勇,如何会给他们以逃窜的机会。

    被按倒在山路上的,被踩踏在马蹄下的,被一箭射死在山石上的……

    每一刻好像都有人在倒下去,也终于让出了这条杀向洛阳的大道!

    刘秉何敢有片刻的停留,随同开道的精锐冲向了远处的洛阳城。

    不知道是因他之前确实练习骑马勤快,又确在此道上很有天分,还是因为紧迫的局势和专注的心神作用,让他这策马疾驰间不见半点生涩稚嫩,只有皇帝如此迫切地想要回到他的王都。

    可当他纵马行出邙山山口的时候,看到的,已是一片烧天的火势。

    他刚穿越来的那一晚,险些以为,山道间连缀的火把,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但现在,他更希望是一场梦境的景象,就这样太过生动而真实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甚至让他身形一颤,仿佛被灼人的火舌烧到了脸上。

    在他的眼前,洛阳的宫城已经彻底陷入了一片火海。

    而在洛阳的郭区民户之间,仿佛曾有一队骑兵肆虐而过,撞出了一条条血路,也在四处点起了火。冬日的寒风没将这些火给吹灭,反而助长着火势,让它们变成了一团团落下的太阳,烧得人四散奔逃,凄声不断。

    那烧杀掠夺之人,却已在他的兵马越境的那一刻,收到了危险降临的信号,竭尽全力地向着洛阳以西的函谷关方向逃去。

    荀攸担心荀爽,司马懿担心司马防,倒是贾诩身无牵挂得多,还能用冷静的语气向刘秉谏言:“陛下,按照火势,董贼兵马可能还没撤离太久,若是此刻让骑兵尽数上前追击,或许还能——”

    “救火!”刘秉的眼睛里也烧着火,变成了两个掷地有声的字。

    他此刻已跳下了马来,一把拨开了贾诩的手,向着前方的诸将喝道:“传朕旨意,所有兵马,速去救火,保洛阳子民的性命!”

    他已敏锐地察觉到,比起历史上记载的迁都,董卓的时间少了太多,这让他根本来不及迁走太多的百姓,迫使这些人哪怕一定会死在路上,也要被刀兵驱策着向长安走去。

    只要尽快扑灭火势,还来得及保全他们的性命,能救多少是多少!

    有战马运送,有士卒肩挑,从河中、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总比只靠着这些百姓自救更有效率。

    赵云拨马回头,就见陛下的眼中,根本没有那座摇摇欲坠的宫城,也没有那曾经的朝堂百官,只有在四处的火势里发出求救声的百姓。

    也让那两个字哪怕透着沙哑,也坚决得让人心颤:“救火!”

    可突然之间,陛下的眼中又像是过了两道电芒,仿佛这句用尽了力气的呐喊,忽然之间让他打通了天灵,想起了什么遗忘已久的事情。

    刘秉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只传入了附近几人的耳中:“吩咐下去,救火之时,留意井中。”

    “尤其是,城南的井中!”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努力加更了,我一定要早点写到明天的那段,我从开文前就在脑补了(变成猿猴)(荡来荡去)(抢走路人的键盘)(哐哐打字)

    上一章评论区的随机200红包已经发了。前面几章可能三路兵马比较乱,从这章进入洛阳就好理解了!

    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天不绝我大汉!◎

    “你们说,陛下的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张燕一边在夜色中疾行,一边忍不住问道。

    可惜跟他同行的人,显然没法给他一个答复。

    徐晃白波贼出身,因渡河之时表现积极,得了陛下的几句夸奖,但大多数时候仍在当闷葫芦。

    孙轻来过洛阳,但只是来拜访司马防的,又没研究过什么井啊池的,只知道要将陛下的话奉若圭臬。

    他嚷嚷道:“管那么多干什么,陛下都说了,先灭火!”

    灭火才是头等要事!

    孙轻看着眼前这座烧起来的洛阳城,心中五味杂陈。

    哪怕早在上一次到访此地的时候,他就已经卸下了对洛阳不切实际的想象,也不曾料到,洛阳在经历了董卓入京的祸事后,竟然还能被付之一炬!

    洛阳的皇宫已经彻底烧成了一片烈焰,没有了抢救的机会。

    倒是这洛阳周遭的郭区民舍……

    “快!”张燕也暂时卸下了那份疑惑,指挥着跟上来的黑山精锐。“火势成片的地方,先在附近挖出一段壕沟阻火。再去寻灭火的工具和水源!”

    洛阳城南,沿着洛水而建的这一条民舍尤为拥挤。但往日里,这些住户被京中富户笑话,是要顶着被洛水泛滥的灾祸威胁,也得凑到天子脚下,现在却是取水灭火最容易的一批人。

    反而是东南角的这一片,为了更方便在城东集市务工,同样扎堆团簇在一起,成了遭灾最为严重的地方。

    火一经烧起,便迅速地蔓延了开来。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把火。

    却分毫也没让这些没钱烧火的人感到暖和,只看到了他们遮蔽风雨的陋舍即将荡然无存,失去这最后的立锥之地。

    “我的房子——”

    老人嚎啕着想要扑上前去,又被家人拼命地往后拖。

    “火都烧到咱们房顶了,先保住性命要紧啊!”

    “可我在床下还藏着东西呢。”

    他方才被西凉军的骑兵马蹄声惊吓得四处躲藏时,哪还顾得上那么多,只想着要带子女保住性命。但当西凉军消失无踪,折返回来时,看到落脚的屋舍背后跳动着大火,他的心就直沉谷地。

    然而,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他看到了一个敏捷的黑影冲入了屋中,不多时便顶着灰头土脸的样子,猛地把一个陶罐抛到了他怀里。

    “你……”

    “退后些退后些!”张燕没耐心地把人往后推了两步。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惊醒了先前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老人。他愕然地向着来人的方向看去,只见那边竟来了好一批兵士,还推着数架兵车,狠狠地向着这片民舍撞来。

    撞不开的,便由三五十人合力拉拽,木墙应声而倒。

    再往后,则又有三五十人举着铁铲向前挖掘,延续着他们后面的一条“粗线”。

    老人呆愣愣地看着。

    按说,因西凉军近几月间的行动,因洛阳再往前数几年都荒唐而混乱的局面,在看到这些推着兵车,扛着铁铲,身着皮甲的士卒时,他就又应该找个地窖把自己重新藏起来,唯恐他们暴起伤人。

    可手中的陶罐又沉沉的,将他定在了原地。

    “砰”的一声巨响。

    一把铁铲卡进了屋顶中,一记猛劈,将着火的屋顶直接掀翻了下来。刚起火不久的屋面砸在了地上,溅起了地面的尘土,却也让火势暂时被这一砸直接扑灭了。

    碎裂的木板横飞了出来,老人踉跄地被人拉开了一步,才避开了一片翻来的碎片。

    “燕哥都说了让你退开些!”一名黑山军的士卒笑了声,向着张燕问道,“张将军,您方才冲过去的样子,真是对得起你那飞燕的名号啊!”

    张燕回头瞥了他一眼:“少说两句,多干点事吧!”

    他本就是黄巾出身,看到眼前的乱象,恍惚想起了些早年间河北的旧事,脑子一热就冲进了刚起火的屋舍中,有什么问题吗?

    他指指点点着岔开了话题:“我可告诉你们,陛下自己也去救火去了,要是让我知道你们敢偷奸耍滑,丢了我黑山军的脸,等此间事了,一个都别想跑,去河东盐池挖沟渠去!”

    他说话间,一把抓起了身旁士卒递来的绳索,用力地向前一拉,一阵连环的碰撞倒塌之声顿时遮盖住了人语之声。

    那条用于阻火的沟渠界限,就跟在他的后面继续蔓延。

    也将火势,阻断在了沟渠的另一头。

    老人还怔怔地看着,又迟缓地举起了一只手,揉搓了一下眼睛,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但他又看到,自己的长子已经壮着胆子上前去了。

    “……你们说的,陛下救火,是什么意思?”

    一名黑山军士卒闻声,转过了头来,抹了把脸上的尘土:“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带着我们从河内杀回洛阳,把那该死的董卓和他的西凉军逐出这里。”

    “他还真是一件人事不干,把百官都迁走了不算,还要往洛阳放这一把火。陛下他哪里忍心看到这个,追击董卓都顾不上了,先让我们救人灭火。”

    对京中的百姓来说,这士卒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没那么好懂。但眼前这批赶走恶贼的人听皇帝的话,皇帝还让他们救人,这总是明白的!

    他连忙问道:“那我们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帮得上忙的?”孙轻挂在后方的巢车上,一边指挥着挖掘的路线,一边听到底下,这个问题已不止是从一个人的口中问出来。

    “哎——有有有,真有事要让你们帮忙!这附近哪儿能弄到一大批取水的工具?”

    刚才还在发呆的老人蓦地“惊醒”了过来,举着手中的陶罐就答道:“那边,那边有一座甄官署!”

    孙轻压低了声音向着下面问道:“甄官署是什么东西?”

    没等其他同伴作答,老人的解释已经响了起来:“是制陶的地方,那里起码存放着数千件陶器。”

    “好好好!”孙轻立刻就乐了,直接换了个人在上面指挥,自己带着一队士卒就跟上了领路的老人。

    那老人怀中的陶罐里,随着他脚步颠簸,间或发出几声沉闷又清脆的响声,混杂在各处的救火响动里,倒也有种奇怪的韵律。

    他这会儿倒是无心听着这个,一路快步,将人带到了个占地不小的官署面前。

    大约是因陶器带不走,又没多少值钱的东西,董卓兵马在仓促撤离时,竟未来过此地。而且,此地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惊变太多,看起来已停工数月了。

    借着灯火,孙轻往脚下一看,发觉这甄官署的庭中地面上,已积了一层灰。

    好在,这里存放的陶器当真不少,都陈列在庭中屋内,还有相当一批,是汲水所用的小口尖底瓶。

    另有一批陶艺大盆,也堆叠在院落当中。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道:“将军,能用上吗?”

    “可别叫我将军,我就是个替陛下跑腿的。”

    孙轻信手抄起了一只,借着月光端详了一番器型,发觉没什么问题,见那陈列大宗陶器的屋前有口水井,约莫是平日里制陶取水的,干脆把那小口尖底瓶挂上了绳子,投了下去。

    但奇怪的是,他听见的,居然不是寻常陶罐入水的声响,而是一种沉闷的,撞上了软物的响动。

    “咦——”孙轻奇怪地往井中探头去看,顿时被骇了一跳。

    “怎么回事!!!”

    只见这井中不知是何缘故,已是枯竭无水,但若只是如此,还不至于让孙轻觉得惊吓,实是……

    实是因为,这井中还有一具宫人的尸体!

    ……

    “张将军!”

    “张将军——”

    孙轻拔腿急奔,冲到了张燕的面前,颠三倒四地把刚才走到那甄官署中见到井中尸体的情况,说给了他听。

    也随即得到了张燕的一个白眼:“你不是吧?一具宫人的尸体能把你吓成这样?就算是放了三四个月,已经腐败不堪了,那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瞧你这样——别说我认识你这么胆小的人。”

    “谁胆小了!”孙轻蓦地扬声,又立刻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胆小,哪里活得到今天。看到井中有尸,我想着还是把人捞起来算了,反正等陛下在洛阳重新整顿秩序,这尸体也是要被取出来的,结果没想到,这宫人尸体的怀中,还有一件东西。”

    他拉着张燕到了一边,小心地将那个沾染了泥水的布包打开了一角,其中装着的,是一个檀木盒子。

    孙轻的动作,郑重得让人不由呼吸一滞。

    张燕瞪大了眼睛,就见这檀木盒子掀开的一角里,露出了一块羊脂白玉的方玺,因这玺印的一角乃是镶金补缺,在月光下更显分明。

    孙轻颤抖着手,将玺印抬了起来。

    下一刻,八个篆书所写的字,被照亮在了不甚分明的光线里。

    哪怕张燕识字不多,他也能认得出这八个字来!因为他手上,还有一封由先帝册封他为平难中郎将的诏书,就加盖着这枚印信。

    所以这八个字,他认得,认得很清楚。

    张燕颤抖着声音,念出了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孙轻连忙将印玺重新藏入了盒中,眼神里还有几分恍惚:“张将军,我果然没有猜错对不对?”

    在得到张燕答复的那一刻,哪怕他手中的盒子不大,也忽然有了逾越千钧的分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是一句对众人来说,都不陌生的话。

    只因那是大汉传国玉玺之上才会有的八个字!

    而这玉玺一角的金边,是因王莽篡汉之时,被太皇太后抓起玉玺就朝着他砸了过去,也让这枚和氏璧打造的传国信物上磕碰有损,在后来重新用金边包裹了起来。

    所以这是传国玉玺!

    玉玺!

    张燕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唯恐他忽然一个手松,就把这东西砸在地上摔了。

    他先前指挥人干活的声音中气十足,现在竟也难免飘了起来:“……是,你没猜错,我现在也忽然知道,为何陛下要说,让我们留意城南井中了!”

    谁能想到啊!

    当日何进被杀后,宦官裹挟皇帝出逃的宫变里,都说张让等人把传国玉玺也给捎带上了,唯恐袁术袁绍等人得到玉玺,直接给他们盖章定罪。

    这也是为何,董卓入京后,被他扶持上位的刘协并无玉玺在手。

    按照董卓对外宣告所说,张让等人畏罪自杀,跳入黄河时,就让这玉玺一并变成了陪葬品,除非有人能够悍不畏死,直接把黄河翻个底朝天,才有可能把玉玺重新找出来。

    谁知道,玉玺根本不在河中,而是被宫人藏于井里,藏在这洛阳城南的一口废弃水井当中!

    或许是张让在走投无路之时,终于还是选择了回头,将玉玺的藏身之地告知了陛下,又或者,其实是陛下在发觉自己要被挟持的时候,便让宫人带着玉玺逃走……

    但有一个事实并不会变。

    玉玺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陛下的手里,也用一种最为有力的方式证明了陛下的身……

    不!什么证明陛下的身份!是证明了陛下比那被董卓带走的刘协更有正统性!!!

    张燕越想,呼吸也越是急促了起来。

    一想到这玉玺的存在,将会对眼下的局面带来多大的转变,他更是难以克制住自己的兴奋,敦促着其他人在此地继续救火,自己则带着孙轻翻身上马,向着陛下的方向驰骋而去。

    这是至关重要的证物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马匹哒哒向前行进的时候,周遭跳动的火星撞入眼底,他的脸上却忽然落下了一点冰凉。

    而当他翻身下马,抱着那个包袱向着陛下冲去的时候,扑簌的落雪与烧天的烈火忽然对照成了冰火两极,正在降临这座战火烧过的城市。

    张燕觉得自己的脸色一定是滚烫的,沸腾的,充满着被激烈的戏剧性所席卷的情绪,甚至让他有些不知道,在停下时第一句该当说些什么。

    陛下的发间却已经落了几点冰白的颜色,让手持洛阳舆图的他,与荀攸商议如何救人的他,都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镇定,正是此地无人可以取代的主心骨。

    他抬眸向着张燕看来,开口问道:“玉玺找回来了?”

    荀攸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见张燕一下跪倒在了陛下的面前,宛若信徒向神明献礼一般,举起了手中那只脏污的包裹,“我等幸不辱命,从城南甄官署的井中,取回了陛下的传国玉玺!”

    也安然地将这玉玺带到了陛下的面前。

    在周遭慢慢消退的火光里,刘秉伸手,将包裹中的檀木盒接了过去。

    他其实很难形容,自己在这一刻到底是怎样的心情。

    在迫切下达救火指令的时候,他心中乱得出奇,也难以避免地在想,古代这种木屋居多的情况,要灭火简直要比现代艰难太多。

    这里也没有能够用于救火的消防车,只能用笨办法,把火势隔绝开来,然后再依靠着他这手底下的数万兵力,去打水灭火。

    这么做虽然不能让火势立刻被扑灭,起码,绝不会让眼前这座都城,陷入大火半月不绝的绝境当中。

    而在想到井中取水灭火的刹那,他又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一件事,也是一件对于看过三国时期史书和影视剧的人都该知道的事!

    历史上,是孙坚先一步带兵攻入了洛阳,也在洛阳城南的一口井中,得到了遗落在此的传国玉玺。

    真正的刘辩和刘协都不知道这件事,而他知道,也立刻变成了一句吩咐下去的命令。

    仿佛从救人到自救,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但他其实也没想到,这玉玺会被这么快地找到,还如此凑巧的是由黑山军,也就是他的“元从”找到的。

    多好啊。

    现在,他又多出了一件证明身份的东西了!

    ……

    可刘秉他只是震惊于东西找得快,军中的其他人就真的是既惊且喜了,甚至是陷入狂热了。

    再加上第一个拿到玉玺的人是孙轻这个宣传大户,有些事态的发展,好像就不需要多说了。

    ……

    司马懿低着脑袋走过了眼前破败的长街。

    洛阳的宫城仍在燃烧,像是一支白天都不熄灭的熊熊火把,只能靠着周遭新挖的深沟,防止火势蔓延出来。毫无疑问,这里会一直烧到无物可燃的那一刻。

    他面前这一片的火,倒是已经止住了,也还依稀能够辨认出曾经的样子。

    这街边曾有一“里”,“里”中是数座官员住所,其中一座,正是司马防的宅邸,但现在,宅中已经无人,只剩下了兵马践踏过的痕迹。

    按照逃窜出此地的人说,这里的官员都被西凉军驱策着坐上了马车,向长安方向去了。

    司马懿苦笑了一下。

    陛下选择救火,而不是让全军追击董卓,或许是一个最正确的选择。

    若追,董卓这西凉贼子必定玉石俱焚,干脆把手中的人质都杀了完事,到时候他破罐子破摔遁逃往西凉,做个驰骋边疆的蛮横武夫,也不无可能。

    不追,董卓想要与陛下争夺地位的正统,也就必定不会让朝臣死去,反而必须让他们活着抵达长安,与那刘协一并组成另外的一个朝廷。

    他父亲虽是暂时救不回来,但起码性命无虞,还有另想他法的机会。

    而说到正统性……

    一队抄着盐铲的士卒走过,交谈的声音传入了司马懿的耳中。

    “你们知道吗?昨夜城南那边真是神了!说是孙将军张将军他们尊奉陛下的命令,在救火时专门留意着水井。在被指路到甄官署时,只见一道龙气盘桓在井口。”

    “这么黑都能看到龙气?”

    “嗨……或许正是天黑才能显现出神迹呢?孙将军一见异象,直接就扑了过去,竟在井中看到了一位宫女的尸体,她怀中抱着的,正是陛下的玉玺!”

    “别说得这么玄乎……”

    “什么叫玄乎!就说陛下是不是一心救火,还让人顺便看一眼井中,又是不是立刻就从洛阳的上百口水井内,一眼就找到了玉玺所在的那一口井?”

    “就是!那口井还刚好没被火势包围,被烧塌的房屋掩埋,就这么凑巧地被找到了,说是生有异象,也一点都不为过。”

    “还有,那可是玉玺啊!陛下终于回到了洛阳,也重新手握了玉玺,什么董卓废立不废立的,他就是咱们的皇帝!”

    “你们真是的,懂不懂玉玺的分量!”

    司马懿瞧见,这一队士卒的胸膛,在说到这一句的时候,已挺了起来,迈开的脚步也比之前落得更远。

    他原本跌落谷底的心情,也不免因为这情景而回升了不少。

    是啊,别管是不是真如那些嘴碎的黑山军所说,玉玺的出现伴随着非同一般的异象,起码陛下已经拿到了敕封群臣最重要的道具!

    洛阳的火势也在河内兵马以及天降落雪的影响下,除了还有几处烧得太旺,暂时难以扑灭,其他的地方都得到了控制。

    还有大半屋舍得以保存,起码还能让洛阳百姓挤一挤歇脚,不至于要在这寒冬里流落街头。

    只可惜宫舍被烧,就连陛下也只能寻了一处遭灾不重的院落居住。

    说句难听点的话,这地方可能还不如陛下在河内河东时住得好。

    司马懿越门而入,向驻扎在此地的士卒问道:“陛下呢?”

    士卒伸手指了指偏屋:“昨夜陛下说要看些被抢救出来的文书,一直就没出来。我们又不敢惊扰陛下……直到刚才让人把您几位找来的时候,才出了声。”

    司马懿小大人模样地盯了他一阵,“陛下的事情你少管那么多。”

    士卒闭嘴了,没敢说在夜半之时他还闻到,院中有一种奇怪的气味。

    又见刘备和荀攸一前一后地进了院子,更不敢多说什么,只像个摆设一般站在了一边。

    可当司马懿敲响了房门,陛下走出来的那一刻,哪怕是平日里沉稳端庄如荀攸,在此刻也忍不住惊呼出声,更何况是他这样的士卒!

    “陛下——”荀攸遽然变色,“您的头发!”

    只短短一夜的时间,刘秉的模样仿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因他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已在这一刻变成了垂落肩头的短发。

    那仿佛是用剑削得短长零落的头发,竟在末端还有着一点被火燎过的痕迹!

    天子的头发,竟变成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样子。

    偏偏此刻身着冕服,手捧木盒的刘秉浑然不觉自己的样子有任何的问题。在这张又像是疲惫又像是振奋的脸上,挂着一种和面前众人对照出来的惊人从容:“身为皇帝,便是天下百姓的君父。我不能阻董卓作乱,甚至让他在逃离洛阳时放火焚城,又岂是先前一封罪己诏就能抹去罪过的。”

    “那您也不必——”刘备满目震撼,也不免在说话的声音里露出了几分痛心疾首。

    却见刘秉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今天下未定,朕还有太多要做的事,便权且削发代首,以偿还朕的罪过。”

    “请诸位传令下去,朕有些话,想告知洛阳军民。”

    荀攸过了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是。”

    当洛阳的百姓汇聚于洛水之前的灵台之下时,当台下最靠里的士卒望见刘秉一步步登上高台之时,这一片攒动着人头的场地上,陷入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寂静。

    短暂降临的落雪,已经被阻挡在了云层之上,只有掺杂着些许雪粒子的冷风呼呼过境,也将那冕服锦衣的青年凌乱的短发吹起。

    “削发代首”这四个字,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人群之中,又像是一块巨石,就如此刻这座四丈高的灵台一般,被垫在了陛下的脚下。

    昨夜的火起火灭,好像也只是发生在短短数个时辰之间的事情,但随着那数万兵马向着火势碾压而去,同时散布开来的,还有那封曾经让河内河东百姓热血沸腾的“檄文”。

    可这些刚刚体会过陛下回归洛阳好处,知道陛下抱负的洛阳百姓怎么也没想到,在试探着走出家门,走到此地的时候,他们又会听到这样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在这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陛下竟在回归洛阳,夺回玉玺的当夜,削断了自己的头发,用作对自己迟来一步的谢罪,作为他最诚心的道谢。

    在这灵台的后方不远处,就是洛阳的明堂,是大汉天子的祭祀之地,可此地也在董卓离去前被点着了一把火,现在仍在燃烧着。

    洛阳宫城的烈火,与这明堂的烈火交相辉映,让屋舍零落的灵台高地,像是一片孱弱的孤岛,站在其上的天子更不过是个一度飘萍流落的可怜人。

    可他飘动着的断发,让他此刻就宛然是那经由过焚烧的洛阳都城,身上流转着彩光的冕服,又像是这雪后必将重现的彩霞。

    破碎与重生,让他哪怕不发一言,也在他站定于台前的那一刻,狠狠撞入了众人的眼中。

    他的声音其实传不了那么远,让那么多人全都听到。

    但众人看得到,这位年轻的天子一把丢开了檀木盒,让它翻滚下了高台,自己则毫不犹豫地高举起了手中的传国玉玺。

    一线穿刺云层的日光,仿佛就投照在了他手中的和氏宝玉之上。

    一个声音,也在这一刻,从微弱,到振聋发聩。

    “朕——”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高声喝道。

    “不孝刘氏子孙,倚仗非人,竟至洛阳陷落,天下动乱。”

    “幸而忠臣相护,民心相随,终令洛阳重回,玉玺归位。”

    “此为——”

    “天不绝我大汉!”

    他并无旈冕,戴在这刚刚削发代首的头上,也像是在用一种更为赤诚的方式,向苍天祝告,他今日归来,即是天命不绝汉统,明君生逢乱世!

    下一刻,在高台周遭的士卒像是被某种默契的力量所击中,纷纷跪倒了下来,也将那最后一句话,变成了一种如浪潮一般向外推出的咆哮。“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我大汉——”

    “天不绝——”

    “天——”

    此为苍天,不绝陛下之路,不绝天下生民之路!

    ……

    孙策停住了脚步。

    因他自报家门而为他领路的人,已如那众多呼应着台上声音的士卒,在原地跪拜了下来,高喊着那令人澎湃不已的六个字,也让这六个字更近地炸响在了他的耳边。

    血与火,死与生,黑与白,都好像在这一刻,用着毫无保留的姿态压到了他的面前,也让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了那道灵台宣告的身影上。

    然后他缓缓地,僵硬地将脖子向右转去,停在了那个自称为“弘农王刘辩”的人身上,露出了一个,大概混杂着讥诮、惊愕和迷茫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孙策:你骗我!!!!!你欺负我没见识!你怎么敢装作是他的啊!

    刘辩:我……%%¥&*#@!!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真假刘辩◎

    “你……”

    哪怕是还隔着一段距离,哪怕孙策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他都敢发出一句断言——

    前方号令士卒、汇聚军心、宣告着大汉命不该绝的皇帝,和他身边这个自称弘农王的刘辩,简直是有着云泥之别!

    还用说吗?

    对面的那位,领兵突破了孟津防线,越过邙山,打到了洛阳,才让他这边的董卓兵马被迫撤退,被他找到了进军的机会。

    虽曾是被人裹挟着外逃,也曾被废黜皇帝之位,但这些过往的屈辱,在他重新打回洛阳来的那一刻,在他将董卓从洛阳驱逐出去的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洗清了。只剩下了他此刻手举玉玺,昭示着帝王归来。

    可他身边这位呢?

    在被董卓挟持作人质前往虎牢关时,他除了被关下诸位指认为假,以保全士气之外,真是什么都没做。在他孙策领兵向那董旻冲杀过来时,也躲在马车之中畏畏缩缩的,何来什么皇帝的样子。

    对比太过明显了!

    他孙策也不是个瞎子!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是想着护送这位身着冕服的弘农王抵达洛阳,姑且相信他说的话,前来此地验证个真伪,若他是真,便有了救驾之功,结果!结果他是真伪不分,把一个如此拙劣的假货,带到了这位明君面前!

    孙策本就不是什么擅长隐忍的脾性。

    沿途杀奔而来的疲惫,也并未在先前休整的那一晚中得到缓解,反而只是短暂地沉寂了少许,然后在此刻,一股脑地全部爆发了出来。

    少年将军眉眼间跳动着怒火,一把抓住了身旁那“弘农王”的衣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骗我!”

    “我……”刘辩是真的傻眼了。

    他哪里骗孙策了!

    别管台上的那人到底有没有削发代首,又有没有因为遭逢骤变神态大变,他都敢说,自己绝不认识他!

    但就是这个人,竟然如此坦坦荡荡地说,是他这位不肖子孙,所托非人,错信朝臣,让汉室江山动荡,幸好已重新夺回了洛阳,也夺回了传国玉玺!

    可真正的前任皇帝,现在的弘农王,明明就是他刘辩。他也没有被人掉包过。

    周遭震天的呼喊声窜入他耳中,都已变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声调,让他困惑,让他糊涂,甚至是让他心惊胆战。

    在这一刻,他更是难以避免地想到了董卓。

    他此前以为,董卓将他指认为假,说他是在给其他人隐瞒去向,甚至把这话都端到了朝堂上来说,只是为了更加顺理成章地将他废黜,让刘协来当这个皇帝。

    岂料……岂料他说的话,竟好像是真的……

    刘辩更是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一团被握在刘秉手里的传国玉玺,心中的震撼和疑惑难以形容。

    当日奔逃仓促,张让到底将传国玉玺藏到了何处,他也不知道,在张让跳河身亡之前也没有告诉过他,以至于董卓都无法从他这里得知玉玺的下落。

    怎么就落到了这位的手里……

    孙策嘴角一绷,面色更冷。

    刘辩的沉默和惶惶不安,配合上他实是无能的表现,只差没将他在真货面前被照出了原形的心虚全给表露出来!

    他先前怎么会被这样的人所骗,还险些犯下误认主君的大错!

    “你要去哪儿!放开我!”刘辩脸色一变,就被孙策继续抓着衣领向前拖去。

    若换了是旁人在此,或许还做不出这等疯狂的举动。

    可孙策是什么人?

    他不顾父亲让他留守的指令,一见到敌军败退的迹象,便领兵追杀而来,深入虎穴,根本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

    这位有着霸王之勇的小将军也绝不希望,自己比袁绍和曹操还要更快一步地杀至洛阳,却要叫那自称是弘农王的小人拖了后腿,耽误了战后的论功行赏。

    到时候,他要如何跟父亲交代!

    孙策才懒得管刘辩的挣扎,悍然伸手拨开了前方的人群,一手就抵住了刘辩试图后退的脚步,揪着他向前走去。

    站在刘秉近前的士卒,或许还没那么容易留意到这后方的异动,从灵台之上,却能清楚地瞧见这异常醒目的一幕,也让刘秉不由自主地就将目光转到了那头,也忽而瞳孔一缩。

    孙策年纪虽轻,身量却不低,又是身披甲胄而来,怎么看都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武将,还是他并不认识的武将。

    而被他拖拽的那个人仍旧模糊着面容,但足以见得衣着体面,在这样强力的拉扯中,冕服也并未被直接撕开,可见这衣衫做工也不差。

    勉强能判断出的两人年纪,更是让刘秉心中无端一沉,生出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感。

    若非他此刻已收回了手,将玉玺捧在身前,他都不敢说,自己会不会在一惊之下,直接把传国玉玺给直接丢出去。

    因为来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已炸响在了此地:“孙策奉父长沙太守之命北上讨贼,击退胡轸董旻,还擒住了一个胆敢假装陛下的逆贼!恳请陛下法办!”

    他来势汹汹,手上因发力而绷着青筋,仿佛唯恐自己说慢了一步,都要让自己被打成和逆党假货同流合污之人。

    不,不对,按照孙策的想法,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来给陛下助兴的!

    陛下在北,讨贼得手,他奉父命在南,同样杀贼立功,还是因陛下带来的战机,怎能不算是锦上添花呢?

    今日陛下割发代首,以致歉洛阳百姓,那不如顺手再把这假货砍了,还能叫做以首代首!

    却不知,他这“献礼”一般的举动,带给了台上的陛下以怎样的震撼。

    刘秉在听到“胆敢假装陛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十指发麻,心头巨震。

    若不是此刻时机不对,他简直想要揉揉自己的耳朵,确认他是不是听错了些什么。

    什么东西?

    刚才那个自称是孙策的人说了什么东西?

    明明他才是那个“假扮刘辩”的人,依靠着这一桩桩一件件证明自己的事情,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像一个皇帝,又是哪里还有一个假装陛下的人!

    只有一个解释。

    除非,那个人就是真正的刘辩!

    刘秉无比庆幸,自己的眼力还算不错,在这刹那惊变带来的恍惚之中,他也隐约捕捉到了被拖拽上前的刘辩的表情。

    那其中有着无措、迷茫,还有一种不容错认的愤怒!

    是被人指着鼻子说是假货,还要被对方献给另一个人的愤怒!

    而那毫无疑问,就是真正的弘农王才会有的表现。

    刘秉根本无暇去想,孙策到底是为何会如此笃定他就是假的,还直接把人拖到了前面。他的脑子里在这一瞬间,只剩循环播放着一个声音,也是一个让人心慌意乱的声音:他怎么会和真正的刘辩,相遇在这样的一个场合!

    在这样一个万众瞩目的场合!

    若非刘秉早已对于和刘辩的对峙有所准备,也在接连几次的誓师之中见惯了大场面,或许打从孙策带着刘辩杀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勃然变色,被人看出了他的色厉内荏。

    可在此刻,他握于手中的玉玺,简直像是一尊特殊的筹码,让他仅仅慌乱了刹那,就已经重新找回了理智。

    更有一个冥冥之中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今日将局面推动到这样的地步,洛阳因董卓肆虐而崩塌的民心才被重新建立起来,绝不能又毁于一旦。

    就算是硬着头皮,他也要咬死自己就是刘辩的身份,绝不能露出一星半点的破绽。

    他只能,也必须——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住手!”高台上的皇帝蓦地出声,止住了孙策向前的脚步。

    但他的手仍抓在刘辩的衣领处,经由了他几次挣扎,都没能挣脱开来。

    孙策迷茫地循声上望,就见陛下已顺着一旁的阶梯,脚步稳健地走了下来,向着此地走来,停在了距离他三四丈的位置,用一种威严的目光望向了他的手。

    “给朕住手!何敢如此对待一位汉室宗亲与忠臣!”

    孙策只觉手中一烫,连忙收了回来,规规矩矩地收在了身侧,又见陛下的目光正望着那眼神怔忪的“弘农王”,在荀攸的示意下退开了两步,让这位陛下口中称呼的汉室宗亲,与陛下正面相对。

    刘秉目光复杂地看着此刻异常狼狈的刘辩,缓缓开口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与无奈:“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卿之处境实是艰险,几乎遭逢死难,既知朕已重回洛阳,驱逐逆贼,何不解释呢?”

    解释?他要解释什么?

    刘辩本就混沌的脑子,被刘秉毫无征兆的一句话,直接就给打懵了。

    在这更近的四目相对中,刘辩更加可以确认,自己从来——从来就没有见过眼前这个人!

    偏偏就是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现在竟在用一种上位者的口吻告诉他,古往今来国家有变的时候,都是在内的人遇险,在外的人平安,他代替自己留在洛阳,遭遇了数次险死还生,既然听到了真正的皇帝复起的消息,为什么不早点解释,让旁人知道他做出了怎样的贡献。好体面也好温和的一句话。

    不——不是,他到底是谁啊?

    那“申生”、“重耳”,还得是同一个父亲所出的兄弟呢!

    可眼前这位,好像真的就只是一个从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人物,也毫无征兆地取代了他,变成了这大汉的国君。和刘协被董卓扶持上位的情况还大不相同。

    然而当刘辩心中想着这个陌生人不该如此如此的时候,他又分明还看到了眼前的场面。

    在他的面前。

    这位君主披散着一头被裁剪、被火燎过的短发,却没有半点因这形象而失去风仪,反而更像是与眼前战乱后的洛阳同命同生。

    他身着的锦袍,和刘辩见过的任何一件帝王冕服都不相同,却又比任何一套都还要光华璀璨,天衣无缝。让真正见惯了好东西,也真的当过皇帝的刘辩,都觉得此为独一无二的珍品。

    更不用说,他还手捧着玉玺,虽只露出了一角,却已正如此刻的天命,抢先一步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那是一种等闲之人根本无法装出来的气度。甚至……

    甚至刘辩有些自暴自弃地在想,他会被董卓废黜,是不是也是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帝王仪表。

    更为可怕的是,对方的感激、包容和疑问,都在这一刻点燃了周围百姓和士卒的目光,让这成千上万道目光尽数投向了两人,伴随着窸窸窣窣的私语蜂拥而来。

    竟让刘辩觉得,自己在这一刻不是置身于寒风中的灵台,而是置身于熔炉之中。

    熔炉之上长着几千双开合的眼睛,注视着此刻孑然一身、无路可走的他。

    而熔炉里的烈火烧着他的咽喉,让他无法在此刻出声,只能近乎绝望地对比着两人的差距。

    一个堂堂正正地昭示着帝王的身份,在此刻也承载着万人之托,意在收复山河,匡正天下。

    一个……

    一个好像连说出自己真正的身份,都不会有人相信,只会在下一刻被人以逆党的罪名湮灭在熔炉之中。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这个在千万人注视里,堂堂正正夺走他身份的人,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底气去恨。

    毕竟他都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到底是不是对的……

    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是逃亡在外的“重耳”。

    不知道自己荒唐又绝望的经历,是不是只是因为他从不是真正的皇帝。

    不知道……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刘辩的心中闪过了太多太多的想法。

    以至于当他再度对上面前那双眼睛的时候,他近乎逃避地往后退了一步,只开口说出了一个“我”字。

    但同一时刻,周遭模糊成背景的万千脸孔当中,却是刘秉沉稳地向前走了十余步,直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卿已功成,何必惶恐,终究……是朕该谢你。”

    刘秉又转头,看向了茫然的孙策,在唇角漾开了一圈笑意:“也该谢谢孙小将军,将你安然送抵此地。”

    ……

    刘辩恍惚着,脚下有些飘忽,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顺着刘秉对宫人的安排,入住到了此地一处无人的院落中。

    转头就见,送他来此的大约是校尉的角色颇为好奇地看着他,却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一双眼睛倒是转得灵活,看起来就心思活络。

    刘辩眼神一耷拉:“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别在这里遮遮掩掩的。”

    他这句话,对于得了陛下命令“不许乱说话”的孙轻来说,简直就像是一道解禁令!

    孙轻直接就凑了上去:“我不明白,按说,你已帮陛下渡过了难关,陛下也成功将董贼从洛阳驱逐了出去,你是该感到如释重负,感觉到高兴的,怎么神色这么奇怪呢。难道是你装了一阵子陛下,又因为是汉室宗亲的缘故,就将自己代入到这个身份当中了,还没有彻底走出来?”

    孙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刘辩的一部分想法,却没瞧见刘辩闻言一噎,活像是吞了一只苍蝇:“……”

    他真不明白,这个家伙到底是被从哪里找出来的,上来就是这样的一句,仿佛彻底断绝了他自证身份的路径。又或者,是那个不知来路的“皇帝”已经让“天命在我”的观念深入人心,将所有人都已感染成了这样?

    “哦,我知道了!”孙轻眼神亮了起来,随即合掌一拍,仿佛是觉得自己简直聪明过人。“我听那个孙伯符说,你曾经被董卓送到虎牢关去,你是不是怕自己此举延误了酸枣联军进军洛阳,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会遭到怪责?那你大可放心,袁绍都揭穿你的身份了,还打不进来,纯属就是他没用,跟你有什么关系?”

    “或者你还怕自己装过皇帝,因天无二日的缘故,会被陛下猜忌?那你就更不用担心了!陛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了那个谢字,就是要让洛阳的百姓和我们这些随行的士卒都知道他对你的感激,才不会再跟你翻什么旧账!”

    孙轻摆手就道:“而且,你一直在洛阳不知道,陛下他是何等宽容大度的人呐!除了有个撞到他面前的逆党,直接被真龙之气给震死了,其他人若愿投降的,都被接纳重用了。方才那个孙伯符如此不知礼数,拉着你就往人群里跑,也没见陛下除了那句住手之外说过什么重话,还夸赞他出兵果断,为将勇猛,是个一等一的好苗子……”

    刘辩捂着心口,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心绪,却还是有一番话挂在嘴边,迫切地想要说出来。

    什么叫做陛下他在这千万人前表达感谢?

    他分明就是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倒反天罡,将这身份给彻底换了!

    偏偏在他面前的这人,满眼都是对那个人的敬仰,让他毫不怀疑,自己说出的话会被理解成什么样子。

    他艰难地,轻声开口:“你真想知道,那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告诉你。”

    孙轻疑惑地端详了他两眼,“你问吧。”

    “你那位陛下,现在在做什么?”

    “什么你那位陛下我那位陛下的,陛下就是天下人的陛下,不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就说你还没从假扮的身份里走出来。”

    作为亲手将传国玉玺从甄官井中捞出来的大功臣,孙轻的脑子里就从来没有“刘秉不是陛下”这个概念,也完全将眼前的刘辩当成了个没甚本事的替身。

    但陛下都说了那个“谢”字,也显然要对对方恩厚以待,那他稍微包容些也无妨。

    至于陛下现在在做些什么,其实走到洛阳街头巷尾打听打听都能知道,也用不着隐瞒。

    用这些事能换个看对方笑话的机会,不亏!

    孙轻将头一昂,得意地答道:“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洛阳之中的朝臣都被董卓那个逆贼带走了,可陛下已经回来了,总要重新整顿此地的秩序,要做的事情多着呢,哪像你这么自在。”

    “你今日不是看到陛下手中的传国玉玺了吗?那是昨夜陛下让我们努力救火时留意井中,真就从井里找出来的,乃是王权正统的标志。现在正要借助玉玺通传各方,指董卓所立的陈留王并非汉家天子。首先,得让京畿之地没被劫走的官员尽快赶赴洛阳。”

    刘辩咬了咬牙,“还有呢?”

    “还有?还有自然是遵行孝悌之道的事情。”孙轻翻了个白眼,仿佛他问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说说你也是的,之前演戏都不会演,太后被董卓逼杀的时候,你扑上去救一救很难吗,结果说是连太后的身后事,都是被陈留王争来的。可惜陛下那时身在河内,只能隔河祭祀,再顺手抓获一路叛军,也算是对太后遥遥祭奠。”

    “那董贼也真是人事不干,把太后葬入先帝陵墓的时候,还顺便把先帝的陵墓给盗了,连墓门都没有关好。陛下被告知此事后又急又气,让人去修文昭陵去了。”

    “至于陛下的两位舅舅就没辙了。一个被宦官砍了脑袋,一个被人乱刀砍死,还被董贼鞭尸,再有洛阳的这场大火,算是彻底找不见尸体了,也只能和袁家的那一批一样,先立个衣冠冢,其他的事情往后再说。”

    孙轻将话说得轻巧,刘辩却是脸色一变再变。

    他无法否认自己在何太后被杀时的表现,也无法否认,年幼好几岁的刘协都比他有胆量,更没法否认,在孙轻说起这些的时候,他其实都几乎要忘记,还有修缮陵墓这一说。

    仿佛那个人真的要比自己更像父皇和母后的孩子!

    仿佛这个兄弟只是此前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但当真存在。

    他连这“孝顺”一道上,都做得圆满无缺。

    孙轻才不管刘辩这会儿在想些什么,只是轻啧了一声:“幸好近来事忙,陛下说暂时搁置对袁隗袁基等人的追封,且等袁绍入京再说,要不然还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要我说,也是他们袁氏活该,明明董卓入京就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事情,现在只是因为替陛下隐瞒了身份,欺骗了董卓,于是满门被屠,就成了朝廷的忠臣?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对了,你知道翻车吗?翻车渴乌?”

    “……啊?”刘辩正听得入神,甚至很想顺着孙轻的话点头,就突然听到他话锋一转,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愣在了当场。

    孙轻一脸了然:“我就知道你不如陛下学识渊博,也不如陛下知道先帝折腾出来的那些奇怪的东西。陛下昨夜救火的时候说,这洛阳有没有剩下的翻车水车之物,尽快安置上,将洛河与支流之水尽快重新引入洛阳,防止这冬日天干物燥,因为那几处还没灭火的地方飘出了火星,又把民居给引燃了。”

    “我们一问之下才知道,嘿,真有啊。原来先帝身边的十常侍里,有个人是靠着奇技淫巧而升官的,平日里尽会搞些发明创造的东西。”

    “你说毕岚!”

    “对对对,你还知道这个名字。”孙轻赞许地看了刘辩一眼,继续说道,“这毕岚早年间有个发明,叫做翻车渴乌,安放在洛阳南北郊,用来节省百姓洒水路面的人力和开支,现在还保存着几架没被烧毁,今日正要仿造着它们的模样,再弄出一批来。”

    哎,孙轻想到这里就想叹气。

    可惜这毕岚也在之前汉宫生乱的时候投河自尽了,要不然还能得到此物的图纸来做。不过他运气好,因为识字不多,手又不够精巧,只管稍后去帮着搭建新屋,收拾街道就行了,不必去造翻车!

    “喂……”他伸手在刘辩的面前晃了晃,“你发什么呆呢,你的问题我回答了,那我刚才的问题,你怎么说?”

    刘辩:“……”

    他该怎么说?说他原本还抱着对自己身份的笃定想法,现在何止是被刘秉的表现打得摇摇欲坠,还因孙轻的一番话,又被接连抽掉了几块底座,已不知下一刻,会不会直接倒塌下去。

    “我只是……”

    刘辩目光怔怔,在忽然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力气,甚至,好像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难道,他的过往,真的只是一场被人有意编织起来的梦,随着洛阳大火,被焚烧得不剩灰烬。

    而那个在灵台上举起玉玺的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作者有话说】

    继生死“攸”关之后,又有了百口莫“辨”是吗?

    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绝望的袁绍◎

    刘辩是真的糊涂了。

    糊涂极了!

    当一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出口反驳,只是碍于彼时董卓强权,不敢喊得那么响。

    当两个人说他不是皇帝的时候,他还可以觉得,是李儒和董卓一起疯了。

    当三个人,更多人,甚至是今日那么多人,见证了那一句“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也没有提出任何一点反驳的时候,他就无法再怀疑,到底是别人的理解有问题,而是他——

    他是不是想错了!

    想错了他自己的身份,也产生了什么记忆的错乱。

    不然为何他会以前面皇子陆续夭折为由,先被送到宫外抚养。

    为何他的母亲是皇后,还是家世不显的皇后,父皇却并不喜欢他。

    为何他的父亲死后,他会经历这样一段从头到尾都身不由己的跌宕起落。

    为何会有一个人,比他还要了解皇室的情况,比他还要接近天子的位置,也比他更能得到众人的尊敬。

    ……

    不,不对,应该还有人能证明他的身份!

    刘辩一把抓住了孙轻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迫切地发问:“我想再跟你打听一个人。弘农王妃现在何处?”

    孙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愈发怀疑对方是真的深入角色,暂时无法脱身而出。“陛下在救火之时,已让人打听过了,应当是和洛阳百官一起,被董卓带走了。我们要收拾洛阳局势,只能分出一队哨探轻骑往函谷关方向追,却只见到不少因赶路不及,被董卓丢下阻挡追兵的人。现在既无消息传回,弘农王妃应该不在当中。”

    孙轻说到这里,不免微微松了一口气。

    幸好陛下选择了先在洛阳救火,要不然,这一批被裹挟的百姓正处两军之间,还不知要如何活命,现在却还能被人陆续接回洛阳来,侥幸得了周全,也越发对陛下感怀。

    可刘辩却是已彻底让神情变成了空茫一片,一点点地松开了手指。

    唐姬此刻生死不知,让他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也没了能去问询身份的人……

    而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他:你不是刘辩,你只是一个假扮刘辩替他挡灾的人。

    他可能,一直就身处于一个骗局里。

    ……

    “我让你将人安顿好,你没多说什么吧?”刘秉疑惑地看着打从回来后就在低头闷笑的孙轻,开口问道。

    孙轻连忙摆正了脸色:“没有!我能多说什么!我就是觉得,您的这位替身选得不大好,不仅破绽太多,之前让董卓察觉了,屡次往河内试探,还坐了两天龙椅,差点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幸好,他穿着冕服也不像皇帝,在那里迷迷瞪瞪的,还看着有点好笑!嘿嘿……”

    刘秉:“……”

    他让孙轻去招呼刘辩,完全是因为孙轻脑子里的想法已经自成一套了,说是无懈可击也不为过,根本不会被刘辩的试探给带偏,但也没想到,他开口能是这么一句。

    那最后的一声“嘿嘿”真是充满了嘲讽,也完全可以想象,若是让刘辩听到,能有多大的杀伤力。

    可奇怪的是,刘秉的心中已经越发平静,仿佛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敲定了刘辩的身份,剩下的发展就已变成了水到渠成。而他现在要做的,是一个皇帝在颁布了罪己诏,因洛阳之变削发代首之后,更应该脚踏实地向前去做的。

    他抬眸警告了孙轻一眼:“你别笑了,那是朕的忠臣,是没多大胆量也敢临危受命的有功之人,岂可轻慢?再这么不稳重,朕如何放心将几件要事交托给你?”

    孙轻立刻闭嘴,摆出了一派端正的样子。眼睛却还是灵活得像是在说话,示意陛下若有要事尽管吩咐。

    “我要你往河东走一趟。”刘秉说道。

    一旁,军中书佐握笔的手还有些颤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百官被董卓扛走,以至于陛下回京后还能担任记录天子敕令的要职。虽还不曾重设百官,却仿佛已先入职少府了。

    但他手抖归手抖,落笔写下的字仍是端端正正,唯恐丢了这个官职。

    “河东石炭与精盐,除却供给河内二县外,其余的尽数送入洛阳。”

    “往卫氏走一趟,将蔡夫人接来,请她协助辨明洛阳大火后的典籍缺漏,修补太学前熹平石经。”

    “还有,再带一批河东河内的官吏与留守的黑山军入洛,填补各处的人手缺漏。”

    孙轻连忙应声:“我即刻去办!幸好陛下此前为求全军渡江,直接在河上架桥,这批人手与辎重,必定尽快带回。”

    还正好能和没能参与进来的人说道说道,陛下让人打造的铁牛,到底是如何镇定住了河上的波澜,让他们顺利抵达对岸,攻破了敌军。陛下又是如何在洛阳的大火中,让他们找到了传国玉玺,夺回了身份。

    这可都是他孙轻亲眼所见呐!

    刘秉无奈地叹了口气,用脚都能想到孙轻现在在想什么:“还不去?”

    那书佐也正好写完了敕令,由刘秉递到了孙轻的手中。

    孙轻这便已将刘辩的事情彻底抛在了脑后,连忙接过了圣旨,匆匆向外走去。出门不远就见,先前“闹事”的孙策正在整顿兵马,同在此地的,还有段煨和贾诩,以及……哦!曹昂和曹仁。

    “……你们这是?”

    贾诩温吞地摸了摸胡须,答道:“奉陛下旨意,让我等尽快往虎牢关开拔。孙将军此前与董旻半道相逢,却只迫使他丢下人质即刻逃窜,仍未知虎牢关处情形,该当速速调兵支援,将酸枣联军接入洛阳。”

    “董贼挟持陈留王与百官逃往长安,抢先一步夺取函谷关在手,要如何征讨此贼,清剿叛逆,都需联军众人速来相商。”

    “正是!”曹昂在旁接道,“按照先前孙将军带来的消息,董旻接到了董卓的信报,即刻撤走,那虎牢关上却还有徐荣驻守。听闻此人确有将才,领兵骁勇,若关外联军不知撤军底细,被他撤离前设伏痛击,怕是要出大事!陛下令我等即刻出兵,不得耽误。”

    虎牢关外兵马不少,孙策和曹昂再加上段煨,统领三千多兵马前去,已是绰绰有余。只是不知徐荣是否已然撤军,这出兵之事还需尽快为之。若能将他截下,再断董卓一条臂膀,那就再好不过。

    孙策颇觉赧然。陛下夸他骁勇,不仅破关而入,杀死胡轸,还成功救回了“弘农王”,但他彼时若是不只想着入洛阳探查情况,而是先去虎牢关,或许现在也不必多走这一趟。幸好陛下不觉他是江东莽夫,只让他配合段煨行动,果然是一位明主!

    但他抬头,却见孙轻比他还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想到此人也算是陛下心腹,两人又正好是同姓,孙策便出言问道:“孙将军有事发愁?”

    孙轻干笑了两声:“算不上是有事发愁……”

    属实是因为他刚才在刘辩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袁绍不能入关是他没本事,但也好像是把酸枣联军的所有人都给骂了进去,就觉得有点心虚。

    眼看陛下是要对联军有所重用的,他却已在人来前,就把他们全得罪了。

    骂袁绍可能没那么心虚,毕竟袁家确实是董卓入京的罪魁祸首,但曹操几个儿子都在陛下麾下,面前还站着一个呢。

    哈哈……好像有点给黑山军招惹麻烦。

    但还没等孙轻将这个回答说出来,他眼尾的余光看见,一道恍惚的身影正在一名黑山军士卒的领路下,向着这边走来。

    他心中奇怪为何这人如此快就来找陛下,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开口便道:“我先前有些话说得不太体面,还请……”

    话音到此,他又梗住了一下,竟不知该当如何称呼对方,只能愣愣地停下了声音。

    却忽听陛下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荥阳王。”

    众人纷纷愕然转头,连带着刘辩本人也惊得停住了脚步,惊愕地抬头向前看去,就见陛下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他拢着身上的大氅,缓步走来,看向了眼前的一众人等说道:“我说,荥阳王,往后就用这个身份称呼他。”

    “那弘农虽是司隶大郡,但毕竟是董贼威逼陈留王下令所封,其名不祥,不可再用,不若改为荥阳王,食邑两千户。”

    刘辩被这一句砸得不轻,竟险些忘记自己原本出门来,是想要向这位陛下问询些什么的。

    刘秉却已接着说了下去:“当日太后驾崩时,河内元从俱有见证,朕不甘看到汉室凋敝,沦落贼首,更名为秉,意为秉汉室之望、秉复位之任、秉民生大业,如今虽是夺回洛阳,也不必再将名字改回。”

    “荥阳王隐忍多时,蛰伏周旋,于社稷有功,便继续以辩为名……替朕辩说过往吧。”

    年轻的皇帝垂手而立,目光定定却又从容地望着眼前的刘辩,“荥阳王,以为如何?”

    刘辩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又是心中一震。

    荥阳,乃是河南尹的大郡,也是天子脚下的富庶之地。食邑两千户,放在后汉诸侯之中并不算多,但却无疑是一句天子的表态。

    因董卓乱政的缘故,刘协为天子的号令已传檄四方,那么这两千户,对于刚刚夺回洛阳的正牌天子来说,已是分量极重的恩赏。

    没人会觉得这是一句苛待,甚至当这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当天子果断而坦荡地赐予了刘辩这个被人用过的名字给他时,刘辩都能感觉到,有数道羡慕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羡慕于他已从危机中走出,得到了陛下的感谢。

    往后,只要他不犯蠢,做出什么危害社稷的事情,便完全能够安度余生,再也不必面对之前那样在董卓手下求生的窘迫处境!

    刘辩也看得到,在面前的那双眼睛里,有平静,有包容,有安抚,却唯独……唯独没有抢夺了他身份的内疚。

    像是在用一锤定音的方式,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质疑,也敲定了两人的身份。就连二人各自改名,不,应该说是皇帝“刘辩”的改名,都充满了帝王的轻描淡写。

    在一种说不上来的恍惚里,刘辩甚至开始不自觉地辨认,面前这位帝王的眉眼是不是颇有几分像是父皇,也比他……比他更像一点。

    正是这一瞬间察觉的相似,让他不敢去问,是不是他“出身宗室”,其实也是陛下对他体恤的说法。再有追究,他便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了。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真的是一无所有。

    那还不如,就停留在此刻,对谁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荥阳王?”

    刘辩跪地叩首,狼狈地逃避开了刘秉的目光,答道:“臣……叩谢圣恩!”

    ……

    他却不知,此刻的袁绍还在为他的生死而忐忑。

    “您已说出了这句真假定论,接下来便不能反悔了。”许攸在旁又提醒了一句,生怕袁绍在这个时候意志不坚定。

    袁绍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只是在想他此刻的去处!你没发现吗,那虎牢关上,已有多时不曾见到他出现了。”

    之前,董卓的兵马似是因他的那句“定论”而气恼,就连董旻也因联军兵马整顿后的反击而负伤,但活像是为了继续证明他们这边的有理,那位“弘农王”还是会偶尔被送到关上来,向着下方巡视。

    最近这几日间,情况却变了。他不见了!

    不仅他不见了,董旻也不见了!就连徐荣……

    袁绍刚要再说,忽然听到营帐之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守营士卒和来人的争执,外加上一道着急跑来的通报声,连忙止住了话茬。

    下一刻,就见曹操闯了进来:“你这些士卒也真是了,都说了要和你袁本初有要事相商,还要阻拦。天色未晚,你袁本初还不必沐浴更衣,就见不得人了?”

    袁绍:“……孟德,瞧你这话说的。你便是等到士卒通传一番再被请进来,又能耽误得了多少时间呢?”

    曹操脸色严肃:“还真能耽误得了,请本初速速带兵与我一道前去。虎牢关上有变!”

    “什么?”袁绍大惊,生怕听到的下一句话,就是董旻砍了弘农王的脑袋,丢到了关下,到时候他袁绍就算攻破了此地,也必要背负一世骂名。

    却听到曹操的下一句是:“那虎牢关的关门打开了!”

    袁绍和许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连忙跟着曹操迅速向关前行去。

    一众人等勒马止步,就见前方的险关大门果然洞开,只有关头立着少许士卒,向着关下看来。

    袁绍愣住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曹操摇头:“我也不知,从今早开始,关上的守卫情况就有些变化,时过正午,更是成了眼前这样!”

    “是否有派人入关探查?”袁绍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先停下了声音。

    入关探查?开什么玩笑。人人都知道,此刻董卓把持着洛阳,越过虎牢关后,才是真正的死战之地。按照董卓把亲弟弟都派遣到虎牢关来的情况推测,从此地往洛阳的沿途必定还布设着不少岗哨!入关探查,去送死并无区别。

    可这徐荣眼看也没有要投降的意思,却忽然打开了关门,到底是何用意?

    对于向来多疑的曹操来说,便等同于是有一个陷阱摆在了他的面前。

    而袁绍呢?

    他还承担着联军中最大的一份责任,背负着用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之名指认刘辩为假的压力,看到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更是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倒是曹洪左看了看,右看了看,说道:“要不然,入夜之后,由我带领一路骑兵杀入关中看看情况,便是被关在里面,让贼人要了性命,也总好过全在这里傻等着,还叫那徐荣和董旻得意了!”

    往后对面会怎么说?说讨董的联军竟然连一座打开的虎牢关都不敢闯过去,可见他们说什么想要带兵救驾,也纯粹都是瞎说!

    那还得了?

    绝不能让他们如此嚣张!

    但他这话出口,却立刻得到了两个相反的回复。

    “不可!”

    “或可一试!”

    曹操和袁绍在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又向对方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可能两路联军其实还是有点多了。

    真到了需要决定是进还是等的时候,还不是会出现分歧。

    但当夜色降临之时,对面关隘处太过沉寂的状态,终究还是让曹操拿定了决心。他与曹洪各领一军,向着虎牢关中杀奔而去,意在由一人入关探查,另一人在外接应,也好防备突如其来的变故。

    可曹洪只闯入关中短短数息,就已高声向外喝道:“关中无人!”

    这虎牢关中,竟已变成了一座无人接管的地方!

    就连白日里戍守在城关上的人影,都在夜幕到来时,换成了用枯草和树枝编织起来的人形,穿上了士卒的衣物作为伪装,哪还剩下一个活人!

    曹操惊了一跳,也连忙带兵而入,就见正如曹洪所说,关内虽然留有士卒生活过的痕迹,却已不见了任何一个人影,仿佛早已从此地撤了出去。

    “追!”曹操连忙吩咐曹洪。

    但在曹洪带兵冲出关去的那一刻,曹操又立刻在后方高喊:“谨防沿途有埋伏,务必当心!”

    沿途有埋伏?曹洪望着闯过虎牢关后就变得平顺起来的道路,心中顿时放心了不少。

    但好像曹操的话真的极有道理,只因就在曹洪向前冲出一段后,他就忽然听到,在远处的两山回响之间,出现了一道从远处逼近的马蹄声!

    “列队——整兵!”他高声吩咐,为防夜间交锋落入下风,他一边有着向前冲去的想法,一边又即刻让人回报曹操,也得到了暂时退入关中的答复。

    对方也仿佛是因未能得手而懊恼折返,并未继续向他们杀来。

    可在天色刚明之时,曹洪却猛地被士卒摇醒,示意他向着虎牢关朝着洛阳的方向看去。

    朝阳投照之地,正有一列士卒向着这边行进而来,招摇着的旗幡上,赫然是一个……

    “孙?”

    曹洪的睡意顿时被甩去了九霄云外,也立刻瞧见,在那一行兵马的最前方,有人头戴赤色头巾,隐约与一个人的特征有些吻合!

    他刚要回头去报信,就见曹操也已行到了城头,眼神中掠过了一缕惊喜:“是孙坚!”

    他一边笑一边往关下走去,朗声吩咐着让人把他的马匹牵来,见袁绍也已走来,说道:“本初,看来我们是比南面那一路兵马的速度慢了!要是早知道昨夜听到的动静,可能是孙坚孙文台领兵前来,我早该让人上去和他会面了,还白白耽误了半天。”

    只是当曹操让人向着对面发出了友好的信号,带兵向对面靠近时,他竟发觉他的判断出现了错误。

    那头戴红巾的将领当先一步带着数十骑向他们赶来,在渐近的视线中,足以让人瞧见,他年轻得有些过分,绝不可能是孙坚。

    而更让曹操惊喜的,是另外一个人,也同在这奔马疾行的队伍里。

    人还未到,声已先至了。“父亲——”

    “子脩!”曹操喜出望外。只见那年轻人赶到了近前,跳下了马背,向着他快步跑来,不是曹昂曹子脩又是谁!

    曹操也下了马,抓着他的胳膊端详了一阵,发觉他浑身上下除了一处包扎,一处不重的烫伤,其余各处都好得很,放在上战场的士卒里,和完好无损也没多大的区别。

    咦,等等……

    曹操惊奇地问道:“你怎么在此地,不是应该和你子孝叔父一并,在河内吗?”

    “父亲,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曹昂兴致勃勃地答道,“有陛下统兵,那孟津岂能拦我们!早已破关而入,杀至洛阳了。也将董卓逼得夺路而逃,不得不撤回了几路兵马。”

    可惜他们沿途虽然发觉了徐荣的踪迹,却还是叫他给逃了,回去之后还得向陛下请罪。不过接到了虎牢关这边的兵马,倒也算是完成了陛下的任务。他正好继续向父亲提及此行的见闻,先被一个声音打断在了当场。

    “且慢,你说——你们已打到洛阳了?”袁绍惊声开口,向前走出了两步,就听到了曹昂愈发笃定的一个“是”字。

    可下一刻,他忽见曹昂在意识到了他是谁后,脸上从先前的雀跃,变成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欲言又止。

    “子脩,你怎么了?”曹操推了推曹昂。

    曹昂回过神来,赶忙朝着袁绍拱手行了个重礼:“请袁公节哀!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在董卓撤军前,满门被杀!”

    “幸而苍天有幸,令陛下折返帝都,找回玉玺,已为替代他受难的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也令人为袁氏众人立起衣冠冢,待袁公入京后……”

    袁绍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曹昂后面说的话,他已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袁绍:……我好像没睡醒!!!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为何来得这么迟呢◎

    汝南袁氏留于京中的重臣满门被杀……

    也就是说,他那位居九卿的大哥袁基,和他那位居太傅的叔父袁隗都已被杀,连带着还有其他林林总总在洛阳生活的袁氏数十口人!

    他们原本是袁氏另保一边立场的重要人物,就这样死了个干净,死在了董卓的手里!

    谁会想,董卓还敢动刀杀了他们?

    袁绍甚至想过董卓会对“弘农王”不利,都没想过,汝南袁氏会遭此横祸。

    全死光了!

    董卓他……

    他不是需要太傅袁隗的站队来保持他在士人面前的形象吗?他不是一度认了袁氏门生的身份吗?怎么敢说杀就杀的!杀了士族需要担负多少骂名,难道董卓不知道吗。

    啊????

    “本初!”许攸赶忙上前搀扶住了他,试图出言劝慰。

    但也就是许攸的声音,让袁绍的思绪忽然暂时从袁隗袁基等人的死讯中抽身而出,想到另外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刚才曹昂的话中还提及的:袁氏众人的死因。

    为给陛下保住秘密,协助陛下行偷天换日之事……

    这话说出在曹昂的口中,充满了对大汉忠臣的敬佩,充满了对以身殉国之人的追怀,听在袁绍的耳朵里,却只剩下了一阵轰鸣。

    他死死地抓着许攸的手,更觉眼前昏沉,如在梦中。

    他袁绍避开河内,来到兖州,是为了避开那个发出檄文、疑似冒领身份的陛下。

    他声称自己确实在河内见到了真皇帝,虎牢关上那个是董卓推出的假货,是为了一鼓作气打入洛阳,不至落个无功而返、遭人耻笑的后果。

    但他心中其实并不觉得,真有什么偷天换日之事!就算真的有,他袁氏也一定不知情。

    可为什么,洛阳的袁氏众人会因这个理由被杀?

    曹昂还说什么为弘农王改封荥阳王之类的话?

    这已经完全脱离了他对事实的认知!

    “本初!”曹操也连忙上前来。

    袁绍的眼前一阵缭乱,喉咙口也涌上了一层血腥味,费了极大的力气,勉强才重新聚焦了视线,就见到了数张迎上来的关切面容。

    “我……我尚可,撑得住。”

    他撑得住!

    但他清楚地知道,此刻众人的想法必定与他不同。

    他们以为,他是因袁氏族人为国捐躯而伤恸不已,遭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却不知他现在的处境可能还要比上头压着这些人时更好,少了这些支柱会让他伤筋动骨,却不至于落到绝境。

    他更在意的,是这事情背后的事实!

    他无法不怀疑,袁氏众人被杀,其实是那位冒领陛下身份的人造成的结果,这“偷天换日”的说法也是他放出来的风声,这个改封……

    袁绍目光中忽然凝聚起了一点亮色,求救一般看向了曹昂:“敢问世侄,你说的荥阳王……可还安好?我此前为保联军不失,不得不叫破了他的身份,他……”

    他这个改封,是不是追封?若是的话,只怕洛阳的局面已完全可以让他猜得到了!

    可曹昂已立刻给出了答案。“他还安好,袁公大可放心。”

    曹昂心中叹气,不知道该不该说,可能袁氏满门的惨状,就是袁绍的这句定论导致的。

    唉!反正从洛阳的百姓这里对照出的时间看,是先有弘农王出征,有袁绍的这句证词,才有了董卓对袁隗袁基的痛下杀手。

    但眼看袁绍此刻已是如此惨状,这样的话真是不说为好。

    却不知光是他的这句答复,已够让袁绍陷入更深的困惑与绝境之中。

    安好?弘农王安好?

    这是什么情况?

    孙策瞥了眼袁绍的脸色,心中若有所思。

    真是好笑。出兵之前,总听袁术说起那个“庶子”就是咬牙切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不满于庶子爬到他头上的愤懑,让人不难想到,这袁绍应当本领不小。但看他此刻的表现,怎么也不像是能扛起门庭的人啊?

    不过从他入不得虎牢关看,确实不似他孙策有本事!

    虽说他和袁绍没多大的交情,但他也不介意在此时为袁绍解惑。

    孙策接上了曹昂的话:“不错,袁将军可以安心,您那一句话没要了荥阳王的命。董卓应当觉得这负责假扮陛下的人还有用,在让董旻从虎牢关撤兵时,把他一并带上了,可惜正好遇上了我。董旻仓皇逃窜,却把荥阳王给丢下了,被我所救。”

    “不过也怪我没先来虎牢关与几位将军会合,荥阳王被困董贼之手,也不知陛下已杀至洛阳,竟闹出了个天大的误会。我以为荥阳王是真,荥阳王以为还要继续假装,直接到了陛下的面前。我又见陛下与荥阳王之间天差地别,当即就气得要让陛下处决这位甘冒风险假扮的忠臣。”

    孙策说到这里,都觉心有余悸,懊恼自己的莽撞。

    “幸好,陛下当众解开了这身份的迷云,又为了安抚忠臣,为此事结案,改封他为荥阳王,还将自己的名字赐予了对方,自己另用彼时在河内新定下的名字。此事便也圆满落幕了。”

    “荥阳王为陛下在洛阳周旋争得了时间,陛下在河内聚集兵马,一战渡河,先我等一步攻入洛阳,赶走了董贼,正如陛下所说,此为上天不绝汉室!”

    ……

    “也得说是幸好——”

    这一行人等折返向洛阳的路上,收到了孙坚等人进军而来的消息,又在半道上等了大半日,正好等来了另外的一路兵马。

    比起对上袁绍那张魂不守舍的死人脸,面对这些重新会合的自己人,孙策的分享欲就要大得多了。

    “我在察觉到胡轸兵马有异的时候,便说服了祖叔,即刻进军,要不然,又岂能与陛下的元从一个待遇,有幸见到陛下削发代首,举玺为证,必要追讨董贼,重定江山!要是错过了这样的场面,必定要遗憾终生。父亲,你说是不是?”

    孙坚的眼睛又往孙策那仍没摘下来的红头巾上看了眼,不知道为何嘴角抽动了一下,总觉得他养出来的这个儿子,简直是比他还要有胆子冒险。

    也不知道这等作风,会不会惹出什么祸端来。

    但想到孙策此次确是抓住了战机,也立下了莫大的战功,还救下了身份不同寻常的荥阳王,孙坚又忍不住挺起了胸膛,与有荣焉。

    他连忙回道:“是是是,你没贻误战机!”

    就这点上说,孙策比袁术不知强了多少!

    天知道孙坚当日冒险出城报信,抵达袁术军中,向他索要军粮,并请他一并发兵支援的时候,憋了多少火气。

    在听完了孙坚骗过胡轸,带兵退入鲁阳城中的遭遇后,袁术象征性地夸赞了他两句,便没了下文,只说会让人尽快筹措军粮。但到底要何时才能正式发兵,他又给不出一个具体的答案。整支军队看起来气势不小,却简直像是宗贼匪寇聚首,陪袁术吃喝玩乐,意图靠着阵仗逼退敌军!

    也就是袁术的麾下有个靠谱些的谋士,名为阎象,知道和董卓的西凉军要拼士气,就不能打什么长久对峙的仗,一力主张尽快交付军粮给孙坚,让他驰援鲁阳,这才加快了些速度。

    但还是鲁阳的军报先一步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听闻西凉军退兵,孙策追杀上去,还临阵斩了胡轸,袁术可算是坐不住了,立刻找上了孙坚,决意和他一并出兵。

    之前,大概是不想立刻以身犯险,也不想孙坚抢了他的风头,现在就是不出兵不行,不然要被问责了。

    孙坚领到了需要的军粮,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孙策居然已有了这么精彩的一段经历,还冒犯到了陛下的面前,又意外地因此事入了陛下的眼,得到了接应虎牢关联军的重任!

    他倒不至于觉得是孙策抢了他的风头,只觉得一切都是袁术的错!

    不过说到袁术……

    孙坚往袁绍和袁术的方向看去,还能隐约听到那边的争执声。

    许攸试图把袁术劝住,却见这向来有路中悍鬼之称的袁术袁公路骑着他那匹宝马,得理不饶人地挤在袁绍的马车边上。

    “我就真不明白了!”袁术骂骂咧咧,“哦,之前那群宦官杀了何进的时候,我们要趁机反攻,烧洛阳南宫九龙门这件事,你袁绍是不干的,张了张嘴就叫我去烧。行,我干了,然后呢?需要打手的时候,我袁术是有用的,真到了把陛下换到外面这种大事的时候,你们又不叫我了?”

    袁绍压着额角,听着外面袁术的话,更是一阵阵钝钝作痛。

    要不是此刻的情况不允许,他真恨不得对外大骂一句,他也不知道什么偷龙转凤的事情!他不知道!

    偏偏此刻汝南袁氏已经付出了太过可怕的代价,他袁绍也早让一些话变得深入人心,他已没法再改口了。

    洛阳的那位更是留下了董卓手里的“弘农王”,坦坦荡荡地将名字赐予了对方,为对方封王厚待,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差点让袁绍都要真觉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此刻的沉默,对于脾气不太好的袁术来说,却简直像是对他的嘲讽,和对他能力的蔑视。这他能忍?

    “你这隐瞒来隐瞒去的,要是隐瞒彻底也就算了!非要为了稳固军心把事情说出来,落了话柄!说叔父和大哥他们的死跟你袁绍没关系,我袁术第一个不相信!枉费他们平日里对你如此信任,对你袁绍的心机手段格外看重,结果你就是这么对他们的!”

    “那你现在向我质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呢?”袁绍猛地推开了车窗,怒目看向了袁术。

    只见一双赤红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我没什么意思,我只想要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叔父和大哥死了,你这个罪魁祸首也休想占着一个长兄的名号来号令我!”

    袁术眼神里的仇视与冷意一览无余:“你袁绍是什么样的人,我难道会不知道吗?你在这里装什么受惊过度,吐血昏厥,头疼难忍!恐怕你现在早在心里笑开了花!”

    “你……”袁绍面色骤然狰狞,却又被一阵心绪紊乱的呼吸哽塞在了喉头,剧烈地咳嗽了出来。

    曹操连忙上前来打个圆场:“我与本初同在虎牢关下,得替他做个证,彼时若不是他和许子远力保荥阳王并非陛下,我等早已军心四散,再被徐荣出兵攻克一路乃至更多了,又岂能等到他们撤军的那一天。归根到底,还是董卓贼子肆意妄为!若要因此怪罪于本初,那也未免怪错了人!”

    袁术眉头上挑,面对曹操的劝和,也不见他退让半步:“呵,你与袁本初臭味相投,连偷新娘这种事都一起干过,少在这里装什么公正!”

    “你闭嘴!”袁绍的手死死地抓着车窗的边缘,手背和五指上的血脉贲张、青筋蹦起,若是手边有一把刀的话,他必定毫不犹豫地朝着袁术的脑袋上砍过去,免得这人终于没了头上的限制后,就在这里大放厥词,招人笑话。

    若是可以的话,他可能还想把曹操也给一并砍了!这句安慰,哪里能叫做安慰,说是再扎一次他的心也不为过,还将他一步步钉死在了那个立场上。

    奈何袁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他的同盟,他绝不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同盟,这兄弟,都属实让人不想要!

    袁绍的这一句闭嘴,听在袁术这混不吝的人耳中,非但没什么威胁,还像是被人踩住了尾巴之后的跳脚:“……还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等到陛下面前,等到叔父他们的坟前,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大声地说出一句闭嘴!”

    袁绍:“……”

    他反复呼吸,试图平复下胸口的闷痛,却还是没能将“袁术无知”四个字给骂出来,反而是眼前又是一黑。

    许攸大惊地看到袁绍忽然松开了车窗,直接倒了下去:“本初!”

    他连忙叫停了马车,自己跳了上去,只听到了一声近乎梦呓的呢喃:“事情——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真相,又到底是什么呢。

    “……”许攸此时答不上来,也无法作答,着急忙慌地对着车外叫了一声请军中医官前来诊治。

    贾诩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这边随军的军医也一并过去看看。

    转头就见段煨朝着他投来了一个莫名的眼神,仿佛在问,他什么时候也成了这么好心的人。

    贾诩却仿佛浑然不觉这眼神里带着的倒刺,不疾不徐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我知道段将军对我还有些意见,怪责我提前弃你而去,还联合陛下算计于你,但若不如此,段将军必将与董贼一并遗臭万年,何来今日的从龙之功?”

    段煨冷哼了一声:“……可我眼瞧着你又要算计什么人了?谁知道你是不是还要把我拉下水。”

    贾诩微笑:“怎么能说是算计呢?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你不觉得那两兄弟的吵架很有意思吗?原来世家大族闯出了弥天大祸之后,靠着一点陛下暂时给他们的体面,就能真觉得自己是功臣,先自己吵起来了。这样的人,要如何当朝中栋梁呢?”

    段煨收回了几分冷色,疑惑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忘了,陛下的舅舅是因袁氏而死的何大将军,陛下的母亲死在袁氏门生的手里,这袁氏二子若是足够聪明的话,这个时候就应该做好负荆请罪的表现了,但他们呢?一个不知道为何在这里卧病逃避,一个只顾着当孤魂野鬼,在这里叫嚣……”

    “是路中悍鬼。”

    “有区别吗?”贾诩慢慢悠悠地翻了个白眼,“我看没什么区别。陛下能仰仗黑山军成事,倒是和先帝的作风不大一样,估计也对袁术袁绍之流看不上眼,这不正是你我这些西凉人谋个安身立命职位的好机会吗?”

    段煨的眉头微微一动。

    就听贾诩继续说道:“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就赌,陛下会不会在袁绍到来时,直接出言发难。”

    段煨不解:“可按照陛下对荥阳王的交代来看,他何止是仁君,更是……”

    贾诩打断了他的话:“呵,仁君和明君难道冲突吗?若陛下真有匡扶社稷,重振朝堂的打算,就以今日袁绍袁术的表现看,这二人都留不得。若陛下上来就对这功臣安抚,我贾诩反倒该当尽快找个借口辞官归隐了,以免这两方朝廷对峙中陡生变故,让我不得善终。”

    “但若是陛下足够清醒,那……”

    “那什么?”段煨牙关一咬,暗暗在心中骂了一声贾诩。

    这深谙明哲保身之道的家伙说了半句话就闭嘴了,仿佛怎么也不愿意将话说死,在别人这里落下了话柄,可把段煨气得够呛。

    但他也已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了这军中最是嘈杂动乱的方向,对于贾诩说的话暗表认同。就这样的人,也配称四世三公的名门,也配挤压着关西文臣武将的机会?

    袁绍甚至是直到兵马行至接近洛阳的地界,才稍稍病体好转了几分,但依旧苍白着一张脸坐在车中,怔怔地向外看去。

    外间正传来曹昂听来沉稳,却又有着年轻人跳脱的声音:“父亲,那里应该就是我们从洛阳出发时,由陛下吩咐在洛阳建立的赈灾所,一共八座,这是其中之一。”

    “您不知道,陛下刚至河东时,就改良了河东产盐之法,与河东卫氏和范氏交换了一批物资,米粮还有没吃完的,应当已有部分借助河上浮桥送来了洛阳,向家宅被烧的洛阳百姓分发粮食。”

    “直接分发?”曹操眯着眼睛,远远看去,就见那大屋之前,有一大釜冒着热气,应当是煮着什么饭食,看人用大勺搅拌,应是在煮粥。又见有人找了一根筷子,立于釜上不倒,周围响起了几声欢呼,便大略能猜到这赈灾的食物如何了。

    一旁的曹昂答道:“应该与河内河东一样,取以工代赈之法吧。”

    曹操应了一声,瞧见了在这大屋周围已打好了地基的一众排屋。此刻正有人举着打墙板,由另外的人往中筑土,第三人举来大杵将其捶打严实,第四人捧来木头行条,便明白了这以工代赈的“工”是什么。

    洛阳大火烧毁了不少百姓的房屋,必定要尽快建起来,但原址应当还在清理,只能暂且建在城外。恰逢寒冬天气,用米浆泥浆混合石块达成的地基和用泥水与土混合而成的墙面,都要比寻常时候容易冻结起来,应当来得及在最冷的天气降临洛阳前,修筑好这批应急的屋舍。不过……

    “那是何物?”曹操指着被人扛过去的一众黑黢黢的东西问道。

    说那东西是石炭,好像形状有些不同寻常。

    “哦!那是陛下从道家秘术中得来的方子,把石炭改造了一番。”曹昂顺手拔出了手边的配剑,在其上轻弹了一下,“不仅铸剑的火候比先前好了数倍,此物也可用作取暖供火了,要不然,还没那么多木头行条可用,早将它们拿去烧制木炭了。”

    曹操闻言,面上未露声色,心中却已对这位陛下大为好奇,属实不知为何先前何太后与何大将军在时,他从未表现出这样的本领。莫非真是汉室皇帝的本领,到了逆境之时更见本事?

    他这样想着,却并未在曹昂面前说出来,只悠悠叹道:“陛下当真是用心良苦……只不知经历了这一番骤变,陛下的情况可好?”

    曹昂答道:“父亲这一路酸枣联军抵达洛阳,陛下必是要接见的,到时便能让父亲见到陛下是怎样的明主了!”

    曹操:“……”

    说真的,曹昂这语气,真是又让他想到了之前曹昂送来的那封信!口中叫着父亲,却早将父亲丢到不知何处了!

    只希望,这位重回帝位的陛下,真能让他看到汉室的希望吧……

    ……

    不过此刻,这位汉室的希望已痛苦地瞪大了眼睛,只恨不得将自己是个文盲的消息告知天下,免得又有这等回答不上来的话。

    他此刻站在洛阳的太学之前,听着蔡昭姬在将各处收拢上来的典籍大略翻阅了一番后,告知着他缺卷损毁的情况。

    什么《东观汉记》《六韬》《尚书》,他都是只闻其名,不解其实,听得蔡昭姬问他能给多少时间修复补缺,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这东西到底有几卷多少字啊?他随便说个数的话,有过目不忘本领的蔡昭姬是不是也能给他变个魔术,直接变出来?

    “……陛下?”

    刘秉摸着眼前的石刻,叹道:“无事,我只是在想,他生前,总算还做了一件好事。”

    相比于兰台书籍被大火焚烧殆尽,反而是太学之前,由汉灵帝授意蔡邕等人完工的熹平石经还大略保存完好,就算是西凉军也来不及将它搬走,倒是给他留下了一笔典籍财富,免于继续彻底被世家挟制,放任他们垄断知识。

    不过这话,蔡昭姬可不敢接。大概也只有陛下敢说什么先帝还算干了件好事,其他的……

    “陛下!”蔡昭姬刚要继续开口,忽听远处有人匆匆行来,抢在了她的前面。

    刘秉抬眸,就见那报信的士卒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陛下!酸枣联军众人已与段将军孙将军等人抵达了洛阳外,恳请觐见面圣!”

    刘秉目光一转,漫不经心地答道:“请他们速来此地吧。”

    士卒一惊,不知这算是什么面圣的地点,但见陛下摆了摆手,也连忙退了下去。

    不多时,袁绍曹操等人便已快马越过了洛水,抵达了此地。

    众人当中隐约响起了几声抽气。

    洛阳的大火已然彻底平息,但破败的景象依然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与他们印象之中的洛阳可说是天差地别,甚至让人一时之间无法从这异常可怕的对比当中反应过来。

    倒是那站在太学之前的身影,被这周遭的火场残骸映照得无比从容。正是,身在众人簇拥当中的天子!

    他那淡淡的目光,很快落到了袁绍的身上,开口道:“司隶校尉,是否来得太迟了一些?”

    不能怪刘辩一眼认出袁绍是这当中的哪一位,实在是他的表情在众人当中最是怪异,也最符合张燕在之前见过袁绍后的描述。

    这怪异的神情……也是刘秉早有预料的事情。只因此时此刻,在这拉近的距离里,袁绍已敢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判断,他真的没见过眼前的这位皇帝!眼前这位,或许是什么宗室之后,却绝对不是真正的刘辩!

    可对方的下一句话,已满是帝王风范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董卓入京因你而起,你走得最快,可为何——”

    刘秉眸光渐冷,直视着袁绍依然苍白的面容,毫无一点同情的神色,“你却来得最迟呢?”

    【作者有话说】

    这章叫啥,叫怼着袁绍脸的战斗结算吗23333

    目前的情况刘辩活着比死了好很多,比如现在秉质问袁绍就非常理直气壮,至于评论区担心的问题,后面会一个个解决的。

    更新晚了!评论区发100个红包!

    第60章 第六十章

    ◎已定正统,先安民心◎

    这实在不是一句给袁绍面子的发问!

    何早退而迟来也!

    无论是畏惧于董卓强权的“早退”,还是被困于虎牢关、未能尽早开赴洛阳的“迟来”,都以斩钉截铁的架势,将袁绍直接钉在了耻辱柱上。

    ……

    袁绍呼吸一滞。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实在是无法从刘秉的表现中,看出他到底是何身份,又为何能取代刘辩成为皇帝,只因——

    那确是帝王方能有的威仪,也唯有帝王,才能以这样的语气,向着他袁绍发出这样的一句质问。

    就连他为何会将这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都好像能有一个个合理的解释。

    起码,与袁绍同来的孙坚,就已是一脸恍然。

    在应召而来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洛阳皇宫虽被大火烧毁,却还不至于连一个用于陛下召见官员的地方都找不出来,但此刻,陛下上来就是一句对袁绍的发难,已将一些话付诸于不言之中。

    那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不是袁绍为何来迟,而是“司隶校尉”为何来迟!

    位比两千石的司隶校尉,负责督辖京师洛阳与其周边,麾下有一支逾千人的武官队伍,本该是洛阳遭逢大难之时最重要的护驾力量,却愣是姗姗来迟,比流落在外的皇帝还晚一步抵达洛阳。

    别管袁绍是不是弃官而逃,又是不是重新领了渤海太守这个官职,起码对于眼前这位陛下来说,他就是那个不负责任的司隶校尉。

    他连自己的司隶校尉职责都做不好,又凭什么安坐于洛阳高堂之上,踏足洛阳腹地,就该在刚刚渡过洛水之时止步,停在此地。

    后方的废墟,和被陛下亲自绞断以自罚的头发,都像是对于袁绍的控诉。

    不过也许,还有一个更加直白的说法——

    袁绍他不配!

    刘秉得理不饶人,深知此刻最好的破解别人对他的质疑,就是先把对于袁绍的质疑说出口。“回答我!洛阳为董卓付之一炬,繁盛景象化为焦土,你袁绍又要为此负担多少责任!”

    “我……”袁绍话一出口,心中便是忽然一沉。

    当他被刘秉的问题牵着鼻子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错过了对“皇帝”身份发难的最佳时机!

    可又或许,从叔父等人为“尽忠皇帝”而死的那一刻,从他在虎牢关下指认弘农王为假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质疑的余地了。就算有,也仅剩下对方露出破绽的时候。

    偏偏面前这位,上来就是先发制人的招数。

    甚至,没有人会觉得陛下对他有恨,有任何的问题。

    那不是在解决知情人,而是一位险些国破家亡、百姓流离的皇帝,对着眼前的罪魁祸首,发出一句饱含怨怒的质问!

    “陛下——”

    袁绍瞳孔微震,就见在他语塞的当口,袁术竟直接冲了出来,一抬衣摆,便跪倒在了刘秉的面前。

    袁术更是将手一指,便指向了袁绍的脸:“陛下实在该当对他严惩不贷!当日何大将军本已打算与太后商定如何惩处十常侍,根本不必令董卓入京相助,西园八校自可充作陛下羽翼,然而正是此人一力主张邀董卓助拳,方有了后来的祸事。”

    “更可恨的是,此人明知陛下计划,在冀州起兵后,却以渡河不易为由兵进虎牢,任由陛下艰难渡河,翻越邙山。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他保守秘密又不彻底,不仅险些坏了陛下的好事,还断送了叔父与长兄的性命,实为不忠不孝之徒!”

    袁绍险些一口血从喉咙里喷出来。被袁术这举动给气的!

    他见过蠢的,没见过如同袁术一般这么蠢的!

    若是能换的话,他只恨不得死的不是大哥袁基,而是眼前这个,上来就是一句“陛下”的袁术。

    就连刘秉的表情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啊?这人脑子是怎么长的?

    袁术义愤填膺的语气、怒火高涨的神情简直太真实了,真实到刘秉完全不必怀疑是他表演出来的。

    也就是说,袁术明明是袁家嫡系,该当或多或少知道些内幕,却真的以为,袁隗、袁基还有袁绍,是皇帝被偷换至河内这件事情的知情.人,唯独把他袁术撇开在外?

    也真的相信了袁绍前往兖州,是为了避开局势更为艰难的战场,结果反而还更慢一步入关?

    不仅如此,他好像还觉得,在袁隗和袁基被陛下以衣冠冢安置后,他袁术与袁绍就不再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现在检举袁绍,还能得个大义灭亲的名头?

    这也太“聪明”了吧。

    汝南袁氏这一派的嫡次子,已公然承认了他刘秉就是大汉的皇帝,无疑是进一步断绝了袁绍拨乱反正的机会。

    不过很可惜,袁术的控诉得到的,并不是陛下的认可,而是他蓦然转来的一道冷眼:“虎贲中郎将,呵!我还没说你呢,你倒是先在这里撇清关系上了!”

    “统领虎贲禁军,主职京师皇宫宿卫,宫中内乱你不能止,救驾救出了火烧宫门,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我看董卓烧洛阳,也没少从你这里取材!”

    袁术检举袁绍的怒意是真,刘秉此刻的怒骂也是真。

    袁绍是为了士族利益,强行激化了外戚和宦官的矛盾,袁术就是顶着中央警备团团长的名号,不是商量着救人,而是直接把大门烧了,让宦官不得不狗急跳墙。

    但凡张让再偏激一点,现在刘辩都已经跟着他一起沉入黄河了。

    好一个司隶校尉,也好一个虎贲中郎将!

    一想到今日洛阳的惨状,有多少是因这两兄弟而起,他们竟然还有空在这里兄弟阋墙,刘秉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就以你二人所做之事,便是诛灭九族也不为过!袁氏四世三公、门生天下的地位,就是让你们有底气用累世之积淀胡作非为的吗?若你袁绍不是质问董卓,知不知道你的宝剑也够锋利,而是直接一剑捅进他的心窝,若你袁术这路中悍鬼真能执三尺剑,当道斩那恶徒,我还高看你二人一眼,现在……哼!”

    刘秉冷笑了一声:“死去的袁太傅,袁太仆也算是为国全了忠义,权当功过相抵,可你二人,又有什么话说!”

    “……”袁术已经傻眼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常常被何进说成是仁懦的皇帝,居然经由一场巨变,成长到了这般神威不凡的样子,更是仿佛全然不打算倚仗汝南袁氏,上来就对着他和袁绍各打一百大板。

    但他不觉得他得和袁绍同罪啊。就像陛下提到的放火烧宫门之事,那还不是袁绍出的馊主意?他只是彼时慌了神,错信了袁绍的话而已啊……

    如今袁氏被董卓砍死了那么多人,简直是元气大伤,他这才醒悟过来,袁绍靠不住,还得由他顶上,可当先一步重获陛下信任,竟好像极为艰难。

    他连忙吞咽了一口紧张的唾沫,膝行两步:“陛下——”

    但还没等袁术开口,一声更为沉闷的声响忽然响起在了近前。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袁绍忽然跪下,重重地将头叩在了地面上。“你……”

    此地,乃是太学之前的官道,路面虽不崎岖,但也绝不似屋中平整。

    袁绍这一下叩首,更是仿佛用尽了力气,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的那一刻,鲜血已从他的额头处流淌了下来,破坏了这张虽至中年但也能看出英挺儒雅的面容。

    他顾不得抹去一路淌至眼皮的血色,振声说道:“陛下若要怪责袁绍无能,纵虎入京,又未能杀虎,还落在了陛下的后面,这罪——我认!但若要我认下袁公路的指责,说我乃是不忠不孝之人,却决计不能!”

    袁绍喉间隐隐作痛,像是吞咽着刀子,但他能以庶子身份被长辈认可,过继于大伯名下,又得到种种托举,一路走到司隶校尉的位置,从来不只是凭借着权贵的身份!

    他现在不得不认下对面那个奇怪的陛下,却绝不愿被直接推到死地,只能引颈就戮。

    方今之计,要有多少损失,他都承担着,却总比彻底跌落谷底要好。至于袁术这个蠢货,且等他应付过去了今日,再来和他算个总账!

    虽无旁人为他谋划,但他敢断定,这就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眉眼间神色堂堂,随即又向着刘秉叩首三声:“袁绍恳请戴罪立功,以报叔父与兄长以及其余袁氏子弟的血仇,为陛下尽忠!”

    “如何,戴罪立功?”刘秉袖中的五指慢慢收拢,对于袁绍此刻的表现大觉震惊。

    他印象里的袁绍,大概是他不听谋士之言,刚愎自用,宠溺幼子,兵败官渡的样子,就连先前他兵困虎牢关,也像是在加深着这个印象。但他此时,倒是让人理解,为何他能继承袁氏基业,一度雄踞北方了。

    袁绍缓缓地扳直了身体,向着刘秉答道:“愿为陛下前驱,征讨关中,杀贼立功!”

    刘秉笑了:“杀贼?用什么杀贼?”

    袁绍顿时察觉到了刘秉的态度,似乎与他想象之中的仍有区别,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答道:“臣有良将精兵,当趁董卓未能立足关中,速破函谷关,追击逆贼,将其杀之以绝后患!”

    “就用你连虎牢关都破不了的本事去打函谷关吗?你到底明不明白函谷关是什么地方!”

    刘秉怒极伸手,指向了后方的废墟,让人全然看不出,他一度因袁绍的表现而心头一跳,意识到自己在此刻,方算真正正面对上了汉末的枭雄。

    “昔日秦据关中,六国征讨,难破函谷之险,光凭你袁绍的部将与兵卒,能否成事,你自己不知道吗?一旦战事拉开,需要征召的士卒与辎重有多少,又要在崤函道上折损多少,你不知道吗?”

    “一旦兵逼函谷,司隶必是征兵要地,但你看看眼前的洛阳,是能竭泽而渔的地方吗?”

    年轻的帝王目光沉沉,被冬日的烈风吹动着那头断痕处有若撕裂的头发。

    “朕难道不知道要速胜董卓吗?阿弟刘协与朝廷百官都在董卓的手中,必会令董卓在长安重建朝廷,号令西凉叛军增补戍卫,进而号令天下!放任他行事,便是让这天下间有两个朝廷。”

    “可朕此番起落,还知道一个道理!昔日的黄巾作乱,席卷冀州,声讨父皇所为,今日的黄巾搭桥渡河,助朕重回洛阳,此为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朕手握玉玺,已争来这正统之名,下一步该争的,不是穷尽所能,以分胜负,而是民心!”

    “若真如你袁绍所说,所谓戴罪立功,便是速起雄师百万兵进函谷,那朕又何苦发出什么罪己诏,何苦向洛阳百姓致歉,更与那董卓有何区别!不安洛阳军民之心,不安天下民心,朕绝不出兵讨董!”

    “……”袁绍面白如纸,更衬得那血色深红,掩盖住了他面上的骇然。

    但在这片刻的恍神之后,他又已很快给出了答案。

    哪怕意识到,因刘秉的这一番话,他要面临的损失必定比起先前还多上数倍,在这心如刀割之中,他也给出了答复。

    “那就由臣助力陛下安抚民心,愿……倾尽家财,以报社稷。”

    他缓缓抬眸,看向了陛下身后只剩残垣的太学,和那熹平石经的碑铭,深吸了一口气:“洛阳大火牵连甚广,兰台太学俱毁,袁绍请献藏书,以填国库。”

    这话一出,想要吐血的人就换成袁术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这个庶兄,怎么也没料到,他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孽,断尾求生,能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竟仿佛将他自己当成了汝南袁氏的下一代家主。

    简直,简直是无耻之尤!

    可此刻是陛下问罪的场合,袁术显然不能和袁绍来争什么处置的权力。

    也没等他提出异议,他就已听到了刘秉满意的声音:“……先按这样,起来吧。”

    “谢过陛下隆恩。”

    袁绍费力地支撑起了身子,站起来时仍有一瞬的踉跄,却可能不是因为跪地的时候太过用力,将腿给跪麻了,而是他对着这个陌生陛下的让步,让他的心头不住地滴血。

    偏偏他又无比需要“陛下”的这句话,来帮他洗脱这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得到重新复起的机会,重新确立在士人当中的身份。

    不过这献出家财一事,或许还能有些操作空间,无论是分量还是时间上,都还能模糊些处理。到时与许攸再商榷一二吧。

    刘秉拢了拢袖口,看向了与袁绍同行之人:“孟德昔日造五色大棒打死十常侍的亲眷,又当先发起复辟朕之帝位的义举,必是忠义守矩之人。料来你与袁绍虽是好友,也必不会偏私于他,就由你送他回汝南一行吧。”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袁术这么“聪明”的,以曹操的精明,难免会发觉什么不对。他现在还在趁着洛阳屋舍重建,夜半恶补诸多常识,不适合让曹操的位置距离他太近,先安排出去为好。

    至于曹操对这个委派抱有什么想法,要不要以为是刘秉在敲打他,也送上一笔家财,那就是他的事情了。

    可这一句话,对于正想浑水摸鱼减少损失的袁绍来说,却等同于是一记晴天霹雳,砸在了头顶。

    又听刘秉向蔡昭姬道:“等汝南袁氏为表忠义所献的藏书抵达,你再重新列一份增补名录来。”

    他朝着段煨和孙策点了点头,也算是与孙策的父亲孙坚打过了招呼:“段将军与孙将军此行辛苦,先随朕来吧。”

    袁术呆愣着站在原地,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个无力的“啊”字,眼睁睁地看着一行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等一下,陛下安排了袁绍回家取钱赎罪,是不是忘了安排他了?

    刚把他骂完了然后就不管了到底是什么意思?让他自己看着办吗?

    可往日都有叔父和兄长为他拿定主意,并不需要他去面圣,揣测圣意啊……

    但该说不说,在阴晴不定这方面,当今陛下和先帝还真是挺像的。

    袁术心中默默地想着,又忽然打了个喷嚏。

    他的目光也随之转向了地上的血痕,又顾不得想陛下是何用意了,再度暗骂了一声袁绍。

    不,不成!他不能只让袁绍一个人出风头,也把汝南的家业全当成了自己的东西!他也得做些事情!

    或许这也正是陛下给他,给袁氏的机会!

    他也随即匆匆迈开了脚步,便并未听到……

    ……

    “我还以为,陛下会对袁氏兄弟多有倚重,没想到……”

    孙坚干咳了一声,希望能止住孙策的大放厥词,出言不逊,但对孙策来说,陛下今日的连骂两人,逼得袁绍叩首谢罪,袁术惊慌失措,简直是干了他此前因身份不便做的事情,更加让人敬服。那又怎能让他住嘴。

    刘秉回道:“袁绍袁术,一个前司隶校尉,一个前虎贲中郎将,都是该当在朕近前拱卫汉室的重臣武将,却是此等表现,还不如要飞燕和子龙这样肯做实事的将领接替他们的位置。不现在就表明朕的态度,他们还真以为自己仍是京中显贵,栋梁之才了。用这样的人去打董卓?我都怕董卓笑话我!”

    孙策望了望天,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笑意,便并未看到,他父亲孙坚和同行的段煨在听到陛下的这句评判标准时,各自闪过了几分沉思。

    见陛下示意他们去临时搭建的司隶府衙与荀攸交接,先在洛阳找些事情干,等待随后的吩咐,孙策也当即自告奋勇地为父亲领路,浑然忘记了,其实他也只比孙坚多了解洛阳……几个时辰吧。

    但对刘秉来说,这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在陆续安排了眼前的人手后,他走回了寝居,合上了门扇,却未落座或者躺下,而是就这么直接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呼——明明说出的话也不多,怎么就这么累呢!”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倍感庆幸自己已在最合适的时候,甩掉了那碍事的假发。

    要是假发还在的话,刚才散热不易,估计骂着骂着脸就涨红了,那多有损他在袁绍面前的理直气壮。

    现在,他可以暂时安心些了。

    袁绍和曹操折返汝南,能为洛阳重建带来一批财货,不必总让河东卫氏当肥羊。有袁绍的承认,和曹操的默认在,再加上洛阳百姓尽在董卓手中,他这皇帝的位置当得愈发稳固。

    当然最重要的是,真正的皇帝,刘辩本人已经承认了这个事实,也成为了他当下最有利的证人!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让眼前的洛阳重新回到正轨,也回到他新建的秩序当中,用新的规则来取代老的条例,减少身份遭到质疑的可能。

    而这先安洛阳,再讨董卓,也确有其必要。

    他缓缓地走到了窗前,推开了木扇,屋中的热力很快便与窗外的冷风在交汇处形成了阴阳两极。

    这冬日,对于他这样因步步为营而紧张的人来说,当然是个好时节。

    但对于大部分的百姓来说,它也是个要命的时候啊……

    ……

    就连此刻被董卓裹挟着逃往长安的刘协,都不免因冷风而打了个寒颤。

    奈何军队动身仓促,更多的位置留给了劫掠来的财货,以至于军中炭火严重不足,根本供应不上取暖。他也只能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试图从衣衫中汲取到一丝暖意。

    一双年幼的眼睛里,似是因恐惧和愁绪,显得要比实际年龄早熟了一倍。

    他朝着马车外看去,只见不少年龄偏大的朝臣面色青白,显然是因旅途颠簸和冬日的严寒遭受着莫大的折磨,尤其是年纪最长的荀爽,已眼看着接连咳嗽了好几声,急得蔡邕连连跺脚。

    幸而有唐姬因同出颍川,和荀氏有旧,得了荀爽的照拂得以保全,现在又反过来照顾起了荀爽的起居,还能在旁边帮上一些忙。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道。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刘协努力攥紧了拳头,鼓起了勇气,试图将董卓出逃那晚杀人的场面从脑海里抹去,随即跳下了马车,向着董卓和李儒所在的方向走去。

    可他身为陛下,却先被董卓的侍从拦截在了外面,不让他再向前去。

    刘协稚嫩的脸上顿时窜出了一抹怒色,却又忽然目光一变,投向了董卓那边。

    他惊见,董卓此刻的不给面子,似乎并不是因为他对皇帝无礼,而是因为,此刻正有一路后方的败军追上了他们的脚步。

    这一众败军之中,为首的将领不是别人,正是董卓的弟弟董旻。

    也正是他,给董卓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

    “你说什么?”董卓瞪着眼睛,向董旻质问,“你怎么能把那个假刘辩给丢了!”

    他怎么能干出这么好笑的事情!

    若是董旻他是不慎被袁绍曹操等人打入了虎牢关,在逃亡之时弄丢了假弘农王,也就算了,董卓自知这种事情下能保全性命就是好的,不能再要求更多。结果听听他说的什么!

    他说,自己只是在收到消息先行撤兵的半路上,遇到了一支横空杀出的队伍,都没看清对方到底有多少人,就已经加速逃窜,仓皇之下把“刘辩”给丢了。

    这算什么?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有什么用?袁绍说他是假的那又如何,等我们重新在关中站稳脚跟,有的是办法继续利用他指认对面那个是假的!要让刘协继续保持正统,一个假货我还养得起!现在又得上哪儿找这样一个合适的人。”

    董卓忽然留意到了董旻脸上的欲言又止,心中一记咯噔:“……你不会还有其他的坏消息,要带给我吧?”

    董旻尴尬地看了眼李儒,像是传递了某种希望他来求情的信号,又重新看向了董卓:“是……是这样的,徐将军为我断后,晚了一步抵达的函谷关,留守于此地后让人快马疾报,给我送了个消息。说是——”

    “那个真的弘农王已从洛阳火场中找回了传国玉玺,向司隶宣告身份,那个假的……已被那位皇帝恩赏,不仅将刘辩这个名字赐给了他,还给他封了个荥阳王的名号,以全他为陛下蛰伏京中假扮身份的情义。”

    所以,大哥还想指认对方为假冒,好像已经,没有可能了。

    董卓:“……”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弟弟长得如此人憎鬼厌,鼻歪眼斜!

    【作者有话说】

    董卓:破防了,真的破防了!

    袁绍:你有我破防吗?

    袁术:??????

    上一章的200个红包发了,我一定努力……准时QWQ但是加更是真的太难了,我是看图说话型码字选手,就是脑子里先输出大概的画面,一堆无脸小人在表演,然后才能写的,六千多已经是上限了,再多了可能会降质量,还是保持六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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