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英才,何不速至◎
董卓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费力地想要克制自己的怒火,却终于在董旻看似认罪、实则无谓的模样面前,彻底变成了火山喷发。
“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怎么不自己也被留下呢!”
远处的刘协都听到了这一声怒喝,不由微不可见地往后挪动了两步,但董卓的气急,仿佛也预示着洛阳那边出现了极大的转机,又让他目光中闪过了希冀,竖起了耳朵。
董卓此刻哪还能顾得上刘协,叉着腰向董旻斥道:“你把那个假货留给了他,还让他在洛阳百姓面前尽显恩义,你得到了什么?你便是回头抢人不成,直接将人杀了,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董旻一噎,狡辩道:“……可我当时哪里知道,来袭的那一路人就这么些,居然连反攻虎牢关都做不到,就只带着那个假货跑了。”
“你还敢说!”
董卓越说越是气血上涌。
若是其他的将领干出这等蠢事也就算了,偏偏捅出这最为关键一刀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亲弟弟!母亲还在此刻撤兵往关中的队伍中呢!他能拿董旻怎么办?还不是只能原谅他。
但回头看着己方的情况,就如有一块巨石压在了他的心头。
是,他现在手握着朝廷百官和一个小皇帝刘协,这不假,但对面呢?
对面不仅有兵有将,有玉玺在手,还有一座重新被夺回的洛阳城。
那个皇帝也不像是年幼的刘协一般,只是个人尽皆知的权臣操纵下的傀儡,而是一个对忠臣仁义,为他铺平后路;对百姓宽厚,归罪于己身;甚至对将领士卒也指挥得当的英明君主!
董卓就算不在洛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彼时会是一副怎样的场面。
洛阳的废墟之上,重回皇位的君主举起了失而复得的玉玺,与假扮他、助力他脱险的忠臣携手,向百姓宣告何为从头再来……
直接把他撤向长安,稳守关中的战略性后退,对比出了落荒而逃的意思。
眼见董旻只低头认错,却拿不出什么弥补的办法来,像是吃准了他也只能接受现实,董卓蹭的一下又冒起了火,一把抓起了手边的佩剑,连着剑鞘一并往董旻身上打去。
但刚打出去一下,就听到了李儒终于响起的劝架声:“太尉,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为今之计,是抵达长安后该当如何做。”
董卓的动作一顿,又怒瞪了一眼如蒙大赦的董旻,一脚把他踹开到了一边,在一旁坐了下来,向李儒道:“说来听听。”
刘辩,不,应该说,是将“刘辩”这个名字赐予了假弘农王,又自己改名为刘秉的新君,真是个可怕的皇帝,也是个可怕的对手!
他本以为,这趟冒险入洛,是让自己寻到一条青云直上的门路,却不料,只成功了一半便被真命天子驱逐出逃。
但他早已成了对方眼中的叛逆,是刘秉要发出檄文声讨的对象,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只能,也必须继续这样走下去。
刘协也只能成为最后胜利的那个皇帝,在他董卓的帮助下,击败他的兄长。
李儒蹲在了董卓的身边,低声道:“我们如今有三个优势,务必要扬长避短,将它们发挥到极致。能否稳守,随后反击,就全在于此了。”
董卓的面色和缓了不少,“你说吧。”
“其一,是正统。”
董卓眉头皱起,对着开口的第一句就大觉意外:“可……”
“我说的不是传国玉玺的正统,这种东西真是必需之物的话,我们抵达关中后也能寻块宝玉雕琢而成,拿出去说是玉玺,又有何不可呢?我说的,是百官认定,尤其是,先帝认定的正统。”
李儒心中不无对刘秉反应的震惊,但他此刻的头脑,也以远比之前更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试图从此刻的风雪茫茫中,找到一条去路。
“百官之中,知道先帝不喜弘农王,而偏爱陛下的人,并不少吧?换天子一事,除了袁隗,表示同意的党人,也不在少数吧?”
董卓眼神一厉:“你的意思是,对外宣称,洛阳的那位皇帝能够登基,是何进大将军揽权,与何太后里应外合,篡改了先帝的遗诏,而我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忠君而已。忠的是死去的先帝,忠的是他认定的继承人刘协!”
“是!”李儒回答得斩钉截铁。
这就是他说的正统。
别管这所谓的“忠诚于先帝”,扶持他心目中的皇帝继承人,到底有多少人相信,起码,不能让对面如此轻易地号令天下!
刘协在此,百官在此,凭什么不能是被恶徒迫于险境的汉廷呢?
反正他们西凉人吹多了风沙,脸皮够厚,这话说出来,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李儒也果然看到,董卓闻言笑了:“很好,你继续说。”
“第二项优势,是兵力。”
董卓又有点想骂人了。
说兵力这个优势之前,是不是得先看看当下的情况?
先有段煨和贾诩投敌,后有李傕退兵时带来了胡轸的死讯,再就是他这个倒霉兄弟,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吓跑了。说出去谁还敢说,西凉军兵强马壮,乃是不可多得的悍勇边军?
李儒却是语气从容:“太尉是不是忘了,对面的兵马鱼龙混杂,只是占了一个我方兵马分散的先手而已。如今只守函谷关,情况又已不同了。皇甫嵩麾下三万兵马仍在关中,夺他兵权之事本已做了一半,何妨彻底做绝。再有,西凉兵马多年间屡屡寇略三辅,自关中牟利,又是什么缘故?”
董卓:“……由凉州入关中,远比前往洛阳容易得多。”
皇甫嵩的兵马,正可填补他在洛阳的损失,不仅能补缺,还有过之。有刘协在手,也不愁接管不过来这批人手,大不了直接把皇甫嵩打成叛逆就是了。不过,皇甫嵩的儿子与他有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董卓也不想杀了皇甫嵩。
至于李儒说的后半句话,他也明白意思了。那就是抽调凉州的兵马,填补关中的短缺。
“不仅仅是填补,也是为太尉您找两个盟友。两个在此时不得不提的盟友。”
盟友?
董卓若有所思:“你是说,马腾和韩遂?”
李儒点头:“正是!昔日羌氐起兵造反,韩遂本为州郡官吏,被敌军挟从作乱,一晃五年,已成乱军领袖。马腾本为平叛将领,州中从事,倒戈敌军,也成反贼将领。这二人自主帅死后争权夺利,彼此势弱,早知此道必不能长久,恐怕早已等着汉廷向他二人招安了,难道不正是您唾手可得的良将吗?”
见董卓仍有疑色,李儒趁热打铁,继续劝道:“您想想,关西关东之间的分歧,在今日的朝堂上已持续了多久?如今是您董太尉扶持皇帝,于关中重新建立朝廷,正是抹平这影响,向关西诸将示好的机会。就算您不说,恐怕马腾和韩遂也会找上门来。”
“再有,这二人两次落败于您手,对您总比对旁人敬服,这也正是您能拿捏住他们的底气所在。”
李儒的话,成功让董卓的脸上多出了意动。
是啊,他是因准备不足,也轻看了对手,于是不慎落败于刘秉,让对方夺回洛阳,但细算他在凉州与韩遂、马腾的交手,还是他的赢面多。
中平二年,他围攻韩遂不克,结果夜晚就有流星砸进了韩遂的军营,惊得驴马大叫。他趁着敌军被这不祥之兆惊动,直接出兵进攻,大破韩遂,逼得对方退走。就凭这天时助力,比之光武又如何呢?
今年二月,凉州叛军包围陈仓无果,皇甫嵩力主反击,董卓随军,再度大破韩遂马腾等人,斩首一万有余。
找这样曾为他手下败将的盟友,给出些好听的将领名号,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力,助力他对抗刘秉,还当真可行!
这马腾、韩遂,一定会为他董卓在关中立足添砖加瓦。
董卓挥了挥手,示意董旻自己去一边反省,向李儒问道:“第三点优势呢?”
李儒淡淡道:“关中汉中,龙兴之地,就当图个吉兆吧。”
他那前面的两个理由说得头头是道,到了第三个理由就成了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让董卓都愣住了一下。可在回过神来的下一刻,董卓就已捧腹哈哈笑了出来。“好,好一个吉兆!”
不错,吉兆这种东西,恰恰和前面两个优势相比,是不必详说的。
这一句话,也让董卓先前听闻洛阳近况的郁气一扫而空,就连此刻的寒风凛冽,也吹不灭他正要大展拳脚的雄心壮志。
只是当他余光一扫,见到了被扈从拦在外面的刘协时,眼中又蒙了一层阴云。
他当即起身,大步向着刘协走去,心中已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李儒和他说了那三个优势,却没将有一个劣势说出来。刘协他曾被称为“董侯”,却终究和他董卓不是一个“董”字。他的聪慧固然是好事,但等再长大几岁,这聪明就反而成了负累。
洛阳的刘秉是自己在当皇帝,他董卓却是拖着个未必听话的皇帝在战斗!
面色阴沉的董卓停在了刘协的面前,低头问道:“陛下何故来此?”
刘协瞳孔一震,因董卓威风迎面,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原本想问,他远远听到的什么真假弘农王,什么赐予刘辩名字册封荥阳王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他从始至终都觉得,那个被董卓派往前线的就是他的兄长。但他此刻的沉默,在董卓的眼中,却仿佛有了另外的意思。
董卓冷笑了一声:“陛下,恕老臣多嘴提醒您一句,您和那假扮弘农王的忠臣还不一样,是真已当上了皇帝的人!我无退路,您也不可能与兄长友爱谦恭了!若您为洛阳重新有了个皇帝而高兴,那您离死也不远了。”
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皇帝恐怕还为兄长脱险而高兴,可他最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刘协眼神上扬,找回了说话的声音:“我不是要来听你说这个的!”
他音色稚嫩,话中却重聚了胆魄:“董太尉从洛阳撤向长安,说什么带百官入关中,就是要让遗骸留下一路,让人人都知道,你不仅无能无为,兵败洛阳,还不知尊师重道,先杀袁太傅,后又迫害朝廷的这些大儒,要致他们于死地吗?”
他一张脸也不知道是被冻得通红,还是被气得,被吓得,乃至于是被逼得通红,但这一番话却是说得不见半点停顿。
董卓的表情顿时冷了下来,阴恻恻地望着这个壮着胆子据理力争的小皇帝。
李儒缓步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轻咳了一声。
刘协像是已在刚才的那一番话中用尽了力气,僵硬在了原地,甚至没能伸手推开在他面前半跪下来的李儒,眼看着他取出了一枚奇特的玉佩,然后,挂在了自己的腰上。
“难怪先帝属意陛下接掌江山,继承大统,还将此信物留给了您,原是因您年纪尚小,便有此等王者之风。”
李儒温和地笑了笑,重新站了起来,向董卓投去了一个眼神。
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董卓又一次朗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说的是啊,不怪先帝更希望看到陛下坐上皇位。您有所需,臣自当满足!”
他转向了一旁的守军,喝道:“没听到陛下的命令吗!还不速去寻找山中木柴,烧制木炭,供给诸位长者!”
他低下头,宛如一只暂时饱腹餍足的猛虎,向着面前的猎物,发出了一句善意的保重慰问:“陛下现在可还满意?”
刘协打了个哆嗦,答道:“……那就多谢太尉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走回来的,就连迎面的冷风,也没让现年不满十岁的刘协感觉到清醒。
他呆呆地看到董卓的部将先将队伍中为数不多的炭火给送到了抱病的荀爽处,才猛地一怔,也迈开了脚步走了过去。刘协顾不得这还算宽敞的车中其实已有数人,那些随行的侍从只来得及喊出一句“陛下”,他就已跳上了车。
车中的众人也惊了一跳。
卢植因还算身体硬朗,过来搭了一把手,同在此地,一见刘协的举动,最先一步扶住了他的身子。“陛下怎会来此?”
刘协的眼神动了动,却不知该当如何回答。他知道,在场众人被迫迁徙,或多或少与他有关,那么现在说这炭火是他找董卓要来的,好像也并无多大的意义。
见到卢植的那一刻,刘协的心中更是突如其来地涌上了另外的一个问题,让他一把回握住了卢植,迫切地问道:“卢公,我兄长和别人互换身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董卓说你知道,我想来也是,若说满堂朝臣之中,还有谁知道什么偷天换日的大事,除了已被董卓杀死的袁公,也只能是您了!”
卢植被这个问题,直接就问懵了:“……”
他更是看到,先前还因风寒倦倦躺下的荀爽,也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词,直接半撑起了身子,用求知的眼神看向了卢植。
但卢植还未开口,一旁的唐姬已瞪大了眼睛:“陛下,怎么连您也相信董卓的胡说八道?君侯固然被人废黜了帝位,也终究是您的兄弟,我与他朝夕相对,怎会不知他的身份真伪,岂容贼人这般玷辱他的身份!”
“可……”刘协仍是困惑,“我刚才听到,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兄长已认了顶替的身份,重被赐名刘辩,得封荥阳王,河内的那位……在洛阳宣告,还找回了之前失传的玉玺。这真伪……我也分不清啊!卢公——”
刘协抓着卢植的手握得更紧:“您不是曾为您的学生求来河东太守的身份吗?您不是还被董卓说知道些内情吗?您曾为尚书令,也是距离我父亲位置最近的朝廷重臣之一,您一定知道什么!”
“还有这玉佩!”刘协手忙脚乱地用另一只手,别扭地抬起了李儒系在他腰间的那枚玉佩,举起在了卢植的面前。
他的理解能力并不差。刚才李儒说,这东西是什么父皇属意继承人的标志,却在此前从未出现在他面前过。他所知道的兄长有一枚类似的东西,却和眼前的玉佩有着天壤之别。那么,这应当就是董卓他们从真正的“继承人”处得来的“信物”。
他向卢植急急发问:“您知不知道此物的由来?”
卢植已被刘协的这一连串的话弄得更迷惑了,甚至在怀疑,他是不是被荀爽传染了风寒,头脑开始昏沉,要不然为何会出现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幻听。
可他固然对刘协之前说出的什么掉包一事一概不知,在刘协举起那枚玉佩的刹那,他却忽然灵光一现,联想到了什么。
这枚玉佩的大小,对应出形状的话,好像……
好像正是彼时那封由“刘备”送来给他的书信中,一处处弧形痕迹的样子!
周遭刚刚点起的炭火,照亮了卢植眼眸中一瞬的明悟。
……
而在此刻,袁绍却仍是困惑,困惑于刘秉的身份!
奈何他的发小兼联军同伴,正在尊奉陛下的旨意,将他“押送”回汝南,等待他清点家产,送至洛阳用于朝廷的兴复,他也只能先移步上路,来不及再对那位陛下多加试探。
曹操瞥了他一眼,“你既已决定了要用破财消灾的方式,洗脱自己身上的不忠不孝之名,为何还要在这里长吁短叹呢,这只会让人觉得,你袁本初实是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要我说,决断已下,就别再反悔了。”
若是让人发觉袁绍对于陛下的命令阳奉阴违,要折腾出什么没必要的花招,除了让他引董卓入京一事变得更为出名,他害死袁隗袁基变成板上钉钉,他这四世三公之名毁于一旦,还有什么其他的用处吗?
袁绍拧着眉头,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没……”
“你没什么?你没打算虚报?”曹操虽然不太理解,为何陛下非要让他来陪同袁绍走这一遭,而不是用在其他更为紧要的地方,但仍能将袁绍的小心思看得明白。
不过,袁绍紧随而来的表现,还真有点让人意外。
袁绍拂袖叹道:“……跟你说不明白!”
真是要命!曹操隶属于西园八校,而这西园八校是先帝用于制衡大将军何进的军队,出于避嫌的考虑,曹操很少去见刘辩,就算有,也间隔着一段距离。
他袁绍认得出,此刘秉非彼刘辩,曹操却认不出!
现在他又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吞,被迫接受了刘秉的身份,还能说什么?说曹操无知是福吗!
天知道他刚才离开洛阳的时候,惊见真正的刘辩立于河桥前,用着含怒的目光看向他,而其他人又说那就是荥阳王的时候,袁绍的心中到底有多少震惊!
就好像他的过往记忆可能出现了问题,或者他见到的,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替身。
结果曹操还在这里喜滋滋地当上了监工,仿佛唯恐落后了他那个早至河内投靠陛下的儿子……
袁绍费力地把喉咙里又涌上来的血腥味吞咽了回去,忍了又忍,还是觉得,不能只有他一个人被这样的问题所困扰:“你真的不觉得,陛下有些奇怪吗?”
曹操心中闪过了一种古怪的情绪,回答袁绍的问题却不见犹豫:“你这话说得着实冒犯,人经历了突变总是要成长的,只是性情与此前不同又算什么。家仇国恨面前,陛下有所成长,反而是好事。”
“本初……你到底想说什么?”
袁绍:“……”
他想说陛下可能不是陛下,这有谁信?
洛阳两场大火,杀死了太多的知情人,也带走了一批。明明假冒皇帝是不容易办到的事情,偏偏朝臣百官没了,洛阳皇宫也没了,所有的一切都要从头建设,根本无法去查,“陛下”是不是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
最可笑的是,他这个对陛下怀疑最多的人,也已认了!还正在回家取钱赎罪的路上!
“我想说……”袁绍无力地开口,“陛下重建朝廷不易,你我速去速回吧。”
曹操应道:“这是自然。”
而若是让刘秉自己说的话,何止是重建朝廷不易啊,简直就是又一个让他抓着头发哀嚎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的历史没那么好,只知道三公九卿、九品中正,三省六部之类的东西,再要往下细化,对不起,他的水平没那么高。
现在只能半夜一边恶补知识,一边努力想想,在应付完了袁绍之后,应该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情。
荀攸望着刘秉眼下的青黑,又些担忧地问道:“陛下昨夜又没休息好?”
刘秉猛地回神,长叹了一口气:“实是担心被董卓带走的阿弟,还有朝廷官员。如今洛阳百废待兴,本该尽快重新委任一批官员,以填补空缺,但又怕这消息传到他们耳中,让这些受董卓挟制的百官心寒啊。”
荀攸又何尝不担心荀爽呢。但见陛下也是这般忧虑,他又忍不住绷着沉稳的面色,出言安慰道:“陛下,既已决定了对峙,有些事或可拖延,却不能拖延太久。”
“是,我知道。就拿眼下来说,京中急需胥吏百千人,还需有治政之才安排胥吏的职务,光只靠着你,伯达,仲达,实在是力有不逮啊……”
刘秉目光一亮,快步走到了荀攸的面前:“公达,你先前是不是曾和我说过,你荀氏众人为了避祸,早早离开了洛阳,都迁往了冀州暂住。而那负责带人避祸的,曾被人赞为颇有王佐之才?”
“朕……朕正当用人之时!请他,不,是请天下贤才,速来洛阳!”
【作者有话说】
人才来碗里!!!(发出呐喊——)
重建洛阳重建司隶重建大汉人人有责哇。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招贤令与劝学书◎
人不够怎么办,那就招!
虽然刘秉现在还不敢确定,他这个假装皇帝的表现已能骗得过天下所有人,但卫觊、荀攸等人也不算是出身乡野了,他们都没觉得有何问题,他自己也该多有一点自信。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相信”自己是皇帝,真正的刘辩相信他是皇帝,其他人凭什么不信?
早到的元从相信他是皇帝,后来的凭什么怀疑?
莫非他们是董卓的奸细吗?
总之,既有诸多要务,急需有识之士前来相助,匡扶汉室,整顿秩序,这招人的手笔就应该大胆一些。
先从精通内政的人下手。
第一个跳入刘秉脑子里的名字,就是诸葛亮。可惜他掰着手指一算,诸葛亮可能还不到十岁,至于现在身在何处,那更是抓瞎。总不能他跟部下说,朕今天做梦,被托梦告知了一个名字,叫做诸葛亮,速速把全国的诸葛亮都抓来吧。
不成不成,还是换一位吧。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荀攸的叔叔荀彧就是上上之选。
不过,他如今所需的,恐怕不止一人两人,光靠着定向的邀约,还是效率太低了,所以……
荀攸刚要应答这句邀请荀彧来此的话,就听到陛下又补了一句:“劳烦公达,在去信一封前往冀州后,再替朕写一份招贤令!广发于关东各州,敬告天下!”
“但为防被董贼带走的官员寒心,这份招贤令上,朕有几句话想说,务必传达清楚。”
荀攸连忙应道:“愿代陛下执笔。”
在他看来,这将会是陛下抵达洛阳后,第一封真正向着天下人发布的诏令。将这封诏令交由他来起草,无疑是陛下对他的信任!
至于刘秉……
他可能只在想,有荀攸代笔,他终于不必为了一封诏令熬夜了。
这招贤令可不像是罪己诏一样,还能用什么心绪动荡,胡乱涂抹,字不成字来解释了。只能让旁人来充当一下他的脸面。
人多也就是好办事啊。很快,这封经由刘秉“指导”,荀攸提笔,卫觊誊抄的招贤令便自洛阳发出,向着东南北三方发出。
考虑到董卓的部将仍把持着函谷关,董太尉仍带着百官朝臣和刘协在跋涉前往长安的路上,这封招贤令就不往西面送了。
反正,送了也是白送。
……
向东而去的诸位天子令使快马加鞭,甚至在半道,就已追上了正在前往汝南的袁绍和曹操,被暂时叫停,让二人得以一观这份发出时机尤为特殊的招贤令。
袁绍满心疑窦与愤慨。
他一边和曹操瞎扯什么“陛下重建朝廷不易”,一边也迫切地希望看到,这封招贤令上能继续暴露出什么身份的漏洞。
可惜,他展开这份帛书,就见其上工整而有神韵的字迹跳入了眼帘,昭示着陛下对于招纳贤才入朝的重视。
曹操也凑了上来,啧啧称奇:“早闻河东卫氏长于书法之道,我那好友钟元常就曾得过卫氏墨宝,甚为欣赏,如今看来,果然不凡。”
袁绍只想向曹操翻个白眼。这书法水平如何,是最重要的事情吗?
这封招贤令,毫无疑问会张贴于汝颍大县。
汝南至颍川这一带,也正是洛阳脚下文化最为鼎盛之地。
这是要广撒网捕大鱼了!
若是袁绍此刻的境遇没有那么尴尬,对于陛下有此应对,他绝无二话,可偏偏……
“你笑什么?”袁绍脸色一沉,向着曹操怒道。
曹操伸手一指:“哈哈哈你看陛下多有意思,把话说得未免太直白了些。什么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真是的,这洛阳一场大火,董贼大加劫掠,把朝廷折腾成了何种样子。”
这事吧,其实大家都心中有数,却没想到,目前对比董卓正处上风的陛下还能这么说,全然不觉这话有损于他的颜面。
“昔日秦孝公求贤,历数国耻,说的只是国家危亡,但对贤才的待遇却是摆在明面上的,所谓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从官职到土地一概不缺,到了陛下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之,我又怎能不笑。”
袁绍扯了扯嘴角,冷哼了一声:“他聪明着呢。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既让被董卓带走的那批官员知道,陛下没找来一群接任者,代替他们舒舒服服地安享富贵,又让那些只为了图个一步登天的求财者望而却步。我看这话一出,反而会让那些颇有家资的人往洛阳一行,试图碰个运气。”
曹操笑道:“先帝是敛财好手,陛下又岂是池中之物。若真有人能读懂这话的意思,愿携家产赶赴洛阳,也算是他们的本事,知道资助所谓的潜龙,资助家产不丰的小官,还不如拼一拼,直接来资助真正的皇帝。”
袁绍神情古怪,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毕竟,别人可能是带着家产来碰碰运气,他却是得交钱赎罪,这二者完全不是一个情况!
他冷着一张脸,继续往下看去,就见这封招贤令中随后写道:
纵使洛阳疲敝,天下危亡,就如先前所说,发不出多少俸禄来,但自陛下从河内起兵,到收复洛阳以来,各方侍卫之臣在内策应,忠志之士忘怀生死,令他倍感庆幸,天下人心思汉,纵有奸臣邪佞当道,也不曾有变。现在都已尽数报于他这位汉室的接班人身上。
故而他必欲振兴朝堂,修复内政,待得兵精粮足,便挥师长安,征讨董贼,迎回旧臣。
……
“荀慈明、蔡伯喈之辈,可令蓬荜生辉,董贼用之不得法。卢子干、黄子琰等,志虑忠纯,董贼鹰视狼顾,竟欲杀之而后快……哈哈,瞧瞧这招贤令上的小心思。”
年约二十上下的文士坐没坐相,懒散地靠在坐榻上,展开了这份招贤令的誊抄摹本,饶有兴致地念出了声。
在他对面的那人衣冠楚楚,神态疏朗,见好友是这般模样,也只得摇头感慨。忽听郭嘉抬头问道:“文若,你对这一段如何看?”
荀彧将心思从荀攸让人送来的邀约上转开,落回到了这封招贤令上,叹道:“陛下救人之心,溢于言表了。”
这招贤令上为何要写这样的两句,还不是为了引出随后的那句话。
说那董卓不明白一个道理,叫做山不在高,有仙则灵,但他知道啊。这些名士官员被迫远离洛阳,何止是令洛阳失去了各司其职的要员,也是让洛阳失去了往日里的熠熠生辉,故而恳请天下有识之士,重现都城风貌。
这些即将应邀而去的士人,到底能否成为山中仙灵权且不论,倘若这封招贤令上的内容能被董卓获知,他就算是出于意气之争,不敢让天下士人之心进一步倒向刘秉的“正统”朝廷,他也绝不会对荀爽卢植等人有所苛待。
但陛下才是先走出这一步棋的人,就不知要比董卓明智多少倍。
蔡邕、卢植、荀爽等人能被称之为大儒,可不仅仅是学问做得好啊,还有不知多少门生在外。陛下愿意在招贤的同时,还多费了这一道心力保全他们的性命,落在这些人眼中,会如何想?
便是出于孝敬师长的念头,也该尽早赶赴洛阳,为陛下效力了。
而这寥寥数句之间,还透露出了一个消息,这位陛下并未和先帝一般,将士人打作党人,却是以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意图让此刻破败的洛阳重现生机……
虽说荀攸在信中提及,这封招贤令是由陛下给出了方向和几句妙言,由他润色而成,但求贤底色如何,一看便知。
“难怪公达早早赶赴河内,为陛下效力,还在洛阳之围初解时,便来信相邀,请我前去。”
“那你去吗?”郭嘉撑着胳膊在桌案上,一改先前的懒散,向着荀彧发问。“这招贤令上也说了,自中平年间,四方多有乱贼兴起,道路断绝,再行观望一番也无妨。不过要我看,观望来观望去,也只见这冀州韩馥,是个庸人!”
枉费此人还能被称作颍川名士呢,还因这个名士的头衔,让一众唯恐洛阳有变会波及颍川的士人,从颍川巴巴地跑到冀州来,托庇于韩馥处。
结果瞧瞧他干出的都是什么事。
先是对袁绍的行动各种监督限制,唯恐他招惹出了什么麻烦,后又在陛下起兵时两面逢源。
结果到了洛阳被收复的消息传来,他又终于慌了,找来了沮授等人商议对策,却好似只得出了一个糊弄过关的结论。
郭嘉听着这些消息,就觉得好笑得很。
若陛下真是这么好糊弄的人,他还能自河内渡河,奇袭洛阳吗?
大概不能吧。
荀彧抬眼就看到了郭嘉那嘲讽的神色,不疾不徐地将荀攸的那封信收入袖中,答道:“公达相邀,自是要去的,叔父被困董贼之手,我也当竭力前去筹谋。”
“哈哈那就太好了!”郭嘉拊掌笑道,眉眼飞扬,“我在你处借住数日,别处的饭食也吃不惯,不若你家车马往洛阳去时,在后面给我留一个坐处。我看那韩馥看得眼疼,不乐意待在冀州。”
荀彧摇头叹道:“……没人将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若不想看韩馥,也自有其他人可看,有话直说就是。”
不就是因这份招贤令想要去洛阳吗?何必说得这么弯弯绕绕的。
郭嘉答道:“那我可就真直说了?你欣赏陛下,是因他的仁厚之举,意在保全卢子干等人,我却是因为后面的那一句……”
陛下说:“天下贤才难求,朕知不可强求,令人共社稷之存亡。故而——”
……
“故而此番求贤,佐我仄陋,志在唯才是举,朕得而用之……”
刘备望着这最后一句,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啊!”同在此地的张燕着急地发问,“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陛下与这招贤令一并发出的另一份公文,是何意思?先别管那什么唯才是举还是唯什么是举了。”
一旁的张飞冷哼道:“你这么不客气,还找我大哥询问作甚?前几日还听你在夸耀你为陛下元从,于是受陛下气运影响,侥幸能将玉玺捧到陛下面前,那你有困惑直接问陛下不就好了?”
张燕理直气壮:“陛下每日为俗务烦忧,昨日又出城去了,我上哪儿去找陛下解惑?这不是看刘使君面善亲切,这才登门造访吗?”
张飞的脸色顿时和缓了不少:“……还算你这位张将军说了句人话。”
刘备无奈地笑着,打圆场道:“好了,这点事情也值得争执吗?我不过是在想,陛下这句唯才是举,请天下有志之士入京相助,到底能引发多少波澜。”
这完全是一句颠覆过往选人选官规矩的话,说出在此刻,不亚于石破天惊。
对于刘备这个忽然就因陛下的缘故得到了太守官职,又忽然得到机会匡扶汉室、助力陛下回京的人来说,更是感触颇深,心头震荡。
察举制下,被列入候选的官员光只是有才,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有乡里闻名的孝亲忠君的名声,有能和州郡官员往来的门路,才有那么一线的希望成为“孝廉”,进而有为官的资格。
但对于陛下来说,这祖宗之法却是不必非要遵从,也确实不能遵从的东西。只有这一句“唯才是举”!
刘备向张燕看来,眼中不无羡慕之色:“张将军不能体会到,陛下有此一句吗?若是拘束于祖宗之法,先令州郡官员察举孝廉,举荐到洛阳,再令他们通过考核,选调上任,已不知过去数月了,还谈什么走在董卓的前面。就似早前,若非要等到何进大将军的部将来援,而非黑山军鼎力相助,陛下恐怕早已为董卓所害。这唯才是举,实是因亲身体验而来啊。”
张燕一怔,脑中竟又短暂地飘过了彼时陛下和吕布的那句话,便是那句“他不是我的忠臣良将”……
又听刘备说道:“我先前唏嘘,是怕陛下这一句唯才是举,让士人觉得陛下不在乎德行,麾下的官员势必一团乌烟瘴气,能成什么事?虽有寒门黔首闻声来投,却也难免让陛下招来非议,不知是好是坏。”
张燕也急了:“那……”
“不,张将军不必忧心。”刘备宽慰道,“若是将这招贤令的前后连贯起来,仔细通读,又怎会有这样的疑问呢?愿不顾钱财田地赏赐,以身报国者,必是忠贞之人。欣赏陛下巧救百官,威逼董卓者,必是仁厚孝义之士。这句唯才是举,更似陛下给家世不显者,额外提供一条应邀而来的门路,并非真在说,只要会些文墨,便能来此谋求高就。”
张燕闻言,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刘备问道:“那么张将军应该不难理解,为何在这招贤令后,竟然还有第二份天子诏令,叫做劝学书了吧?”
张燕忐忑地发问:“……还是因为黑山军?”
他的重要性有这么大吗?这弄得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刘备却是郑重地点了点头:“仗义之人,不分是否宰猪杀羊,流窜山野,是否结识高门,家财万贯,这便是陛下在那招贤令上表示的态度。但黑山军中,连识字者都寥寥可数,陛下又要如何力排众议,让你等接管要职呢?天下能人群聚洛阳之时,你等也当早日学有所成呐。”
张燕抓了抓头发,低头看向了手中的劝学书,压下了眼眶里一闪而过的热意与动容:“可我真不是读书识字的料,这事你们都知道。”
他或许对于局势变化还算敏锐,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才能受益,但真到了读书识字这事情上,他就真是两眼一黑了。
“所以陛下在这劝学书中,不是引用了荀子的话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便是从二三字开始,也总好过从未行动。”刘备努力忽略掉了一件事,就是他早年间在卢植麾下读书的时候,其实也没太好好读,并不能算是个好学生,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意识到了陛下的想法后,向眼前这位同僚传达圣意。
何况,张燕有时候说话是冒犯了一些,却也不失仗义,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
“还有,陛下不是也给出了解决方案吗?袁氏有心捐献典籍,用于填补洛阳在大火过后的损失,蔡夫人也正在修复熹平石经,并将其余典籍默背抄录下来。可这场火中烧毁的,何止是那些名家名篇呢,还有诸如《急就篇》之类的识字读本,也该重新复原,以石刻的方式保存下来,避免再遭劫难。军中士卒当从此开始,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与那大肆劫掠的西凉军区分开来。”
“这既是给了张将军一条门路,又何尝不是在为洛阳幸存的百姓指一条特殊的生路,也给他们一份信心呢?”
“……”
刘备:“张将军?”
张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我,我知道了。”
……
张燕从刘备的住所告辞离开时,两眼都有些发直,怔愣地向前挪动。
明明,他是来找刘备解惑的,却好像被带入了另外的一种恍惚处境里。他无比难得地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了,简直是一件……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若不是因为如此,他为何会差点以为,陛下的劝学书是在敲打他,让他别太过浮躁了,他也更没能明白,陛下对他的良苦用心!
不成,看来他真得想办法开始多学些东西!
就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劝说下面的人跟他一起努力,光是他一个人的话,他有点怕自己坚持不下去。
张燕刚想到这里,忽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名身着皮甲的健壮士卒正在敲打着一尊木架,随后将这木架翻了过来,开始往上面钉底座。
当那人抬头抹汗之际,张燕这才认出,前方那人,还有些眼熟,是……
是那白波军中被吕布俘获的徐晃!
此前追随陛下渡河时,他们聊过两句,不过因为分工不同,也只算得上是点头之交。
张燕走上前去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徐晃停下了动作,抬眼望向了张燕,并未有隐瞒的意思:“陛下不是向洛阳颁布了劝学的诏令吗?既诏令在前,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白波贼本是贼子,是因被陛下俘虏,且军中人手匮乏,才侥幸能为陛下效力。于夫罗能自称刘乌,和陛下攀亲戚,白波贼中的绝大部分人却不能。
这劝学之言,在张燕这里是个突如其来的奇怪诏令,在刘备这里是顺理成章,在徐晃这里,就成了一个天赐良机。
张燕疑惑:“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的话呢?你要响应陛下号召,和你做木工有什么关系?”
徐晃把那木架翻了过来。这木架的底面还未固定上,却已经能看出,这其实是一尊大托盘。“我往里面填上沙土,不就是能以木枝代笔,用沙为纸,教授部从习字了吗?”
“你——你认字?”张燕惊道。
徐晃面容沉稳地点了点头:“认得一些,我落草为寇前,还曾是河东郡的郡吏,不过认得的字不多,好在,只需识字读本,教人开蒙的话,也是足够了。怎么,张将军觉得此举不妥吗?”
张燕:“……”
眼前这人,到底是如何用这么平静的声音,说出这么打击他的话的?
一想到这封劝学书明明是陛下对他的厚爱,却很有可能会变成白波贼出身的那一众士卒表现的机会,张燕就觉得,他之前什么“可能坚持不下来”的想法,全都是不存在的。
就连他的眼中,也忽然点起了两缕明光。
徐晃叹气道:“陛下也实在是难办,就像那份招贤书中所说,自先帝在位时,天下便贼寇四起,道路音书断绝,那招贤令还不知道能传至多远,又真能带回多少贤才,凡事也就只能靠自己了。我们不在此刻有所行动,又还有谁人能帮助陛下?还得怪那董卓,明明已然兵败,却还将百官裹挟而走,误了陛下的大事!”
今日这无人可用,就连求贤也不知能求得多少的局面,都因董卓而起。陛下已经做得够好了,还能上下兼顾,又让他看到了前路昭昭。
却不知道在他的对面,张燕盯着那木盘,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还觉得有一把无形的火,已经烧在了他的屁股后面。
但,要让他承认白波贼的觉悟比他高,要让他承认什么识字艰难,那是绝无可能。
他振振有词地应和着徐晃的话,“不错,都是董卓的错!”
他决定了,从今日开始,他学一个字,就骂一声董卓!
【作者有话说】
光招贤怎么够,饼饼的黑山白波全卷起来好好学习,这才是元从啊(敲敲敲)
本来想试试多写点的,但是这章太费脑了,哽咽。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什么叫慧眼识君◎
张燕说干就干。
白日里,他们要负责洛阳的火场清扫、屋舍修建,还要赶在春日到来前,在洛阳远郊建立军屯,做些垦地开荒的事情,到了傍晚,陆续回到南郭的军营中时,张燕便领着几个军中头目聚在了一处,开始了识字的大任务。
他还模仿着徐晃的样子,打了个用于识字的沙盘,用腰间别着的短刀削出了几支“笔”,用来在当中写写画画。
……
“这不对吧?”刘秉抬头望向了一脸赧然的张燕。
虽说,他少有见到张燕是这等表现,但该问的问题还是要问的。
他前几日和荀攸一起,往谷城走了一趟,向前线驻扎的士卒犒军鼓劲,顺便提醒留守洛阳西面的士卒,一定要谨防董卓兵马自函谷关越界向东,来找洛阳的麻烦。
回来便听闻,因他那份劝学书,近来军中风气大有改变,就连此前谈起识字就色变的张燕也不例外。
刘秉来了兴趣,就让人给张燕等人分发了竹片和笔墨,让他们将近来学会的字全写在上面。
然后,他就发现问题了。
字的美丑还在其次,反正刘秉自己的毛笔字也算不上好看,更不能要求这些识字不久的人就能用握刀的熟练度来握笔。
但是,但是……
刘秉无奈地把手中的几枚竹片全举到了张燕的面前:“其他的字不见得会几个,还有把汉都写错的,怎么一个个都会写董卓两个字!是要董卓见了,都惊叹你们习字很快吗?”
这是什么恨比爱长久啊!!
这“董”字的笔画,对于刚识字的人来说又不少,怎么就一跃居上,成了首选了。
张燕忙道:“陛下,这个……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刘秉把竹片搁在了一边,“为了每日在军中宣扬必胜董卓之心,你们在识字的沙盘上各写一次董卓,然后往上面踩几脚是吗?幸好你们不用对此恶贼用敬称,不然我都怕你们还学会了仲颖两个字!”
张燕咳嗽了一声:“那不止……我们还拿刀砍了。”
刘秉简直想要叹气。“我劝你们习字,只是为了这样振奋军心吗?”
说实话,在让荀攸帮他颁布这道劝学的诏令时,他有一部分的想法是,借着张燕孙轻等人识字的机会,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多学点东西。
毕竟,不能光靠着中国人骨子里的本事,去辨认那些繁体字。
但在诏令正式下达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这可能是他的“灵机一动”里最有价值的想法之一。它太重要了。
比起看到天下贤才尽数因为一份帝王的求贤令,来到他的面前,如洛阳百姓一般的“黔首”,仍旧只能因帝王将相的交手而接受命运,他更希望看到,随着招贤令向寒门发出“唯才是举”信号的同时,连带着那些连“寒门”都算不上的人,也能走出启蒙的第一步。
虽然他现在是“皇帝”,是天下第一人,但他还是常常觉得这里没什么归宿感,只是被迫在向前走。
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的九年义务教育,可这样的概念,在这个时代,简直像是天方夜谭。
就像此刻,张燕一边被人说动要习字,却还完全不明白,识字对他来说到底代表着什么。
他只是没来由的,因为陛下眼中表露出的失望一愣。
“陛下,我……”
“你跟我来。”刘秉起身,示意张燕跟上来。
此刻正值日暮,军中士卒都已陆续归营,也就有不少人都瞧见了,张将军低垂着脑袋,像只鹌鹑一般跟在陛下的后面,仿佛是遭到了什么训斥。
众士卒纷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这是怎么了?”
“张将军最近应该没犯什么错吧。”
“他又去抢富户了?这洛阳也没剩……”
说话的人立刻挨了一下瞪眼。“瞎说什么呢!少在这里胡言乱语。”
孙轻把人往边一推,快步向着陛下和张燕的方向追去,就见二人停在了那块沙盘面前。
刘秉将手一伸:“笔呢?”
“去取陛下——”
“取你的笔来。”
张燕从一旁取来了一根一头削尖的树枝,递到了刘秉的手中。见陛下望着沙盘中并未抹去的字迹怔怔出神了一阵,他也未敢打扰。忽听陛下又叹了一口气,半弓下了身子,在沙盘上快速落笔。
“我希望你们识字启蒙,是希望你们知汉字,识道义,明礼教,不是只想让你们知道敌人的名字怎么写。若是这道理并不好懂的话,那么换一种方式。”
刘秉回头,看向了张燕:“你还记得,朕误被你们所抓后的第二日,你上来便说起的话吗?”
说起的话?
张燕自觉自己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努力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我向陛下介绍自己的身份?说是迫于河北天灾人祸,无法活命,于是响应大贤良师的号召起兵……”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甚至有些许尴尬。
这话吧,和一个当时还没确定身份是皇帝的人讲起,还算正常,是要看看对方的表现来做个判断。在陛下面前又提一次反贼的身份,未免有些尴尬了。
偏偏陛下一点没觉得此问有什么问题,还紧追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何为人祸?”
张燕咬了咬牙,想到陛下先前所做的种种,明知这话说来悖逆,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黄巾起事前,正值先帝在位期间的第四次大疫,朝廷……朝廷却在几年前的那次大疫开始,就再无赈灾施药之举,只能靠着大贤良师的符水医病,但就算如此,还是死了好多人。”
朝廷不仅无为,竟还加征田税,卖官鬻爵,极尽敛财之举,他们凭什么不能在张角的带领下揭竿而起呢!
“所以这就是你的怒火!”刘秉手中的“笔”指向了沙盘上的那个字,正是一个“火”字。
“人为何要习字学文,就是当声音无法让更多人听见的时候,起码还能让它用另一种方式抒发出来,甚至是保留下来。”
“你们先学董卓二字,意图让人人知道他是个恶徒,是因他纵火洛阳,累得百姓嚎啕流离,是不是也是类似的道理?”
张燕点了一下头。
这“火”字,可能还是广宗覆灭之时的火,是他们抵达洛阳之时被董卓留在此地的烧天烈火。
比起“董卓”二字,他好像确实更容易记住这个字的写法。虽然这个字他之前就认识,但在陛下的这番话中,他已隐隐约约地想到了什么。
又见刘秉往火字边上加了一个字。
加的,是一个“禾”字。
这是一个……
“秋,古字为龝,又从火旁,为了便于使用,就去掉了这个龟字,只剩下了禾苗在秋阳中枯萎的秋。字形演绎历年常有。你觉得字形繁琐,不易记忆,其实那些早早识字的人也觉得,得让这些字由繁变简,变成直抒胸臆的媒介!”
刘秉话说得振振有词,却在心中倍感庆幸,他在河东时借着太守府和卫觊的门路找了些书,其中就包括成书于七十年前的《说文解字》。又因宫变在秋日发生,专门找过这个字,记住了这一段演变,也成功地让张燕再度一愣。
“字是人的心声,字形可由人而改,那又怎能只用它们来记住区区一个董卓?招贤令上,朕都懒得去细数董卓的过错,因为自朕到河东以来所见,都在告诉我,这天下不是少一个董卓就能转危为安的。”
“好,你要用记住敌人的方式来识字是不是,那就记住这些——”
刘秉头一次觉得,自己这皇帝当得像老师。
他一手抓住了张燕的衣领,将他拽到了那沙盘的面前,一手握住那根树枝,点在了那个秋字上。
“秋日要有收成,便必须希冀于春夏无有大旱,或者将其规避过去。上有烈日,下为干土,这就是旱。”
“土地板结,虫卵蛰伏,一到次年就成了蝗灾。虫灾之首,故而为蝗。”
“旱蝗之后常有大疫,疫,民皆疾也!”
这接连排出的三个字,随同那个秋字一并呈现在张燕的面前,也让他此刻虽是沉默不言,心中却好像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这一个个字的字形字意呈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闭上眼睛,这几个字好像还是跳动在他的眼前,因为这每一个字都是他迫切想要记住,想要记恨,也想要再不出现的东西。
刘秉缓缓地松开了他的衣领,将那根树枝举起在了他的面前:“现在知道为何要让你们习字了吗?你写出这些来骂,都比骂董卓要好。”
“是……如陛下说,文字为表露心声的媒介。”
张燕抬手,接过了眼前的这根树枝,忽然觉得,自己想知道如何写的字,其实还有很多很多。
这个表达心声的方法,在此前其实完全与他无关,或者说,根本不是他能接触到的东西。
但现在,作为陛下重回皇位的元从,陛下已慷慨地将识字的门路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又怎能只囫囵执行着这命令,以为自己已在“努力”了呢?
真正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字如何去写,如何去用,将其牢牢记住,才叫当真没有辜负陛下的期望!
那也难怪,刚才陛下看到人人在写董卓的时候这么生气!他生气自己的良苦用心,落到张燕他们的面前,竟然只剩下了一种徒有形式的东西。
幸好,陛下生气归生气,还没忘记点拨于他,让他有所醒悟!
果然他才是陛下最器重的将领!
张燕心神振奋,决定明日开始就按照陛下说的方式认字,迟早要让陛下发出一句“非复黑山飞燕”的感慨,结果这一回神来到了眼前,顿时大惊,怒道:“你要干什么!”
陛下已在说完了话后走开了,估计也知道让张燕识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确定将道理说明白后,便不想在人堆里当猴了,更怕再说下去,以他的下意识反应,会把简体字拿出来用。
张燕却是因为走神,还站在原地,站在那沙盘跟前,然后看到,孙轻正在指挥着人把这沙盘抬走。此举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没瞧见这是陛下指点他识字的东西吗?
孙轻动作一顿,又疑惑地对上了张燕怒气冲冲的目光:“张将军啊,这是圣谕,难道不应该全营传阅,告知下去吗?要早知道学字是为的这个,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我早比……”
他刚想说大话,诸如比荀攸更有文化,但想想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又连忙改口道:“早比徐晃认识的字多了!”
张燕额角一跳:“那你也得先如徐晃一般有个表字,再说认字多少的问题。把东西给我放下!”
全营传阅其他的东西也就算了,传阅的是这沙盘上的字,谁知道哪个手脚没点轻重的人就会把它毁了,那还如何让他时时警醒,记住陛下的劝学之言?
但对于又多了一个夸耀陛下由头的孙轻来说,张燕此举简直不可理喻。
他嘿嘿一笑:“你不知道吗,我早就有表字了。陛下希望我办事稳重,取了表字可以和名字意思相反的用法,叫做元重。”
张燕:“……”
在片刻的愣神后,张燕勃然大怒:“你会写吗你,就找陛下讨要赐字!”
“……”
……
刘秉听着后方的嘈杂声,向荀攸颇为无奈地感慨:“看来,要靠着让他们粗通文墨以定军风,还需要些时日。似张将军这样的情况,虽靠着直觉一路壮大至今,但真到与关中对峙的前线上,还是需有人为他出谋划策才好。”
反正他不会打仗,他就不乱出馊主意了。但瞧着张燕这么不稳重的样子,他也很是发愁。
荀攸的神情有些复杂,不知该不该说,陛下方才的劝学,实是他平生所见之最,便是真如孙轻想做的那样,令军中人人知晓,也并无不可。
但还没等他将话出口,就听到陛下目露希冀地问道:“公达,你说那招贤令和你的亲笔信,能为洛阳带来多少人才?这其中又有几位能在黑山军中献策?”
荀攸连忙回道:“陛下权且安心,我猜此刻,荀文若已在前来洛阳的路上了。”
更有可能,不仅仅是荀彧荀文若而已。
……
那从冀州州府行出的马车中,炭火中夹带着一点清幽的檀木香气。
车中端坐的文士望着半开的窗扇,用着抬高了少许的音量问道:“明知体弱,何故非要坐在车后?”
和郭嘉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荀彧仍觉得有些时候的看不明白这个家伙。就像此刻,既是决定了要一并赶赴洛阳,那便同行即可,结果郭嘉可倒好,说要让荀彧给他在车后留个位置,他就真的坐车后了。
那几根横木之上,哪里是什么能坐的地方,偏偏郭嘉裹着大氅,听到车中人的困惑,仍是笑着答道:“我在看你这一路同行的护卫呢,哈哈。”
荀彧又想叹气了:“那是沮授沮公与,不是什么护卫!”
说来也是巧了,他和郭嘉准备出行的时候,在冀州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馥的冀州别驾沮授,作为冀州从地位上来算的二把手,居然辞去了他那冀州别驾和骑都尉的官职,也准备向洛阳去。以荀彧看来,应当是韩馥的种种不妥表现彻底激怒了沮授,让他秉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想法,与那韩馥分道扬镳。他又自天子发布四方的招贤令中看到了机会,便毅然动身赶往京师。
至于郭嘉为何要说,沮授像是这一行人中的护卫……
荀彧自窗口看去,也觉自己该当感谢沮授。
远处,身量高大的文士骑马而行,身旁还跟着不少随他一并辞官的部从,让人一看就知,他那骑都尉的武职,并不是虚封的。估计,有这一路人同行,便是沿途还有流寇作祟,也绝不敢前来袭扰。
“咦?”荀彧忽然看到,恰在他向外打量的时候,沮授勒住了缰绳,停了下来,随即跳下马来,向着道旁的田地走去,过了须臾,等到马车距离他又行远了一段,才重新走了回来,跳回到了马背上。
郭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在看河内的田地情况。往年京畿有旱情,河内河东也相差无几。不过如今才刚至元月,按照司隶多在三四月间发春旱的情况,还早了些。”
“去岁雨水也不多吧。”荀彧回道,“看田中无甚耕作的迹象,土地未及深翻,今年不需有旱,只需雨水稀缺些,都不是对此地的好事。”
这里是冀州与司隶的交界处,也是河流纵横之地,本不该有此情况的。
但近年间逃民远多于耕夫,田地废弛、旱地更多,实不少见呐。
也不知道此刻的洛阳,经过了接连的惊变,还有那一把摧毁屋舍宫室的大火,又会是什么样子。
但当这一行车马继续向西,接近孟津渡口方向时,郭嘉自车后抬眼望去,已隐约能看出几分不大一样的风貌。从野王县往河口的这一段上,更是道路通畅,田地边界清晰,正有耕夫在田间翻土,与路上行人两相打着招呼。
郭嘉颇觉有趣地跳下了马车,向一旁的农人打探,问得如今在河内操持庶务的,乃是司马建公的长子司马朗。说是此前陛下屯兵野王,将河内的流民大多收拢在此地,如今陛下虽至京师,却也没将这批流民忘了,而是让司马朗给他们分派田地,暂时在河内操持耕作。
河东的冶铁炉火未熄,又陆续打造出了一批铁铲,不过比起盐铲来说,少了一端,只用作河内河东的翻地耕作。
“难怪陛下要发招贤令了,”郭嘉背着手,走在车边,说道,“司马伯达是河内人士,按照三互法,他是不能在河内为官的,结果现在也得指挥着乡里父老操持政务。属实是缺人,太缺人了!”
荀彧道:“你就只看出了这个?”
郭嘉的想法果然是一贯的跳脱。
不过他随即就见,郭嘉摇头道:“不,不止这个,还看出,陛下不是个一入洛阳就忘本的人,这点也很重要,还有……”
郭嘉忽然望着眼前,话音一顿。
不等荀彧发问,他就已经飞快地向前走去,停在了河边,向着前方河上的一线“壮景”望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震撼。
前方,正是那座从河内往洛阳方向的河桥,静静地横亘在水面上。
说它是静静的,并不是在说河桥之上已无士卒渡河,少了那些呐喊着渡河的声音,而是因这条河桥由船只组成,两侧还铺着阻水的苇席,为了减少水流对桥梁的冲撞,就让这一带的河流流速又往下降了不少。
此刻仍值隆冬,河上更是严寒,那些缓缓流动的河水,便像是被困在了这条特殊的桥梁之下,直到在船只摇动的涟漪中,彻底结起了一层寒冰。
这座桥,就被托举在了一片凝结的冰层当中,变得远比之前还要稳固。
装有盐铁的木车,就这样辘辘推过了纹丝不动的桥梁,仿佛这里存在的,不是一座横跨大河河口的桥梁,而是一条真正的道路!
但更让人为眼前景象而觉震撼的,是顺着那冰层包裹的船只往上看去,还能瞧见一些模糊的血色,但这些血色,又已被包括在了泼溅上来的河水所凝结的冰层当中。
郭嘉怔怔开口:“……这就是,陛下渡河的那座桥。”
是将河内河东士卒一举送至彼岸,迫使董卓在兵马溃败中逃亡的那座桥。
“正是!”
一个温和而有些严肃的声音忽然自前方响起。
郭嘉等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徐徐走来,正是荀攸已因提前收到了消息,等在了此地,还亲自来接这几位贤才了。
他提到这座桥梁时,语气里也是与有荣焉:“这桥下的冰层下面,就是陛下让人投入到水中的十二座铁牛地锚,在河面未曾冻结前,就是它们拉住了船只。”
荀彧的脸上,闪过了一阵敬佩。
就算荀攸未说,光是看着眼前的河桥,他也完全能想象得到,彼时渡河是怎样的艰难。
他慨叹一声,向荀攸道:“时人常说我眼力卓越,但以我看来,公达慧眼识君,我与奉孝都远不如你!”
看呐,在他们还待在冀州的时候,荀攸已干出一番大事了。
不过,这话出口是一句赞誉,还是出自荀彧这位“王佐之才”的口中,荀攸的表情却有着稍纵即逝的微妙停顿:“……”
哪种慧眼识君?
是生死关头,被迫说出自己“为陛下而来”的“慧眼”吗?
【作者有话说】
荀攸:我有苦说不出啊我!
其他人:看到没!就是这货在凡尔赛!!
荀攸:……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一更)
◎郭嘉为贺喜而来◎
说到自己这段被迫上岗的经历,荀攸就觉得,这当中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和荀彧和郭嘉分享了。
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荀攸端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接下了这句赞誉:“不敢当,陛下能重归洛阳,说来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他抬手相邀:“走吧,我等尽快渡河。”
河边冬风正盛,吹得人面容发白,确实不是聊天会晤的好地方。
郭嘉耸了耸肩,朝着荀彧低声道:“你这大侄儿有事瞒着你。”
荀彧:“……”
这话何必说出来呢?荀攸平日里的持重稳健,与他方才片刻的不自然神情大是违和,这句“尽快渡河”里,还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既不想说,便不必强求。
或许什么时候便能知道其中的情况了……
好在,郭嘉虽是说了这一句,也并无寻根究底的意思,已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也就是这冰封河桥之上的运盐队伍,留意到了这一批壮丁的非同寻常。
“……他们不是中原人士?”郭嘉向荀攸问道。
荀攸点头:“是南匈奴人。我在送来的信中提到过。”
他在给荀彧的信中提及过,陛下在河东时,曾让吕布出兵攻克南匈奴叛逆,进而确保后方的并州稳定。郭嘉也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郭嘉笑道:“让这些人来运送盐卤,倒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早年间不满于朝廷的调派,后方起火,就是觉得征讨叛逆朝不保夕,但现在的差事只是体力活,也不必长途跋涉至辽东,可说是轻松多了。”
“这河桥稳固,也——”郭嘉说话间,抬脚往其中一条船的甲板上跺了两下,不见船身摇晃,确是冻结在了冬日坚冰当中,不觉更是啧啧称奇,却忽见荀攸的表情一变。
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
“荀军师!”
正在指挥着盐队渡河的一名男子忽然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立时眼前一亮,连走带跑地冲到了荀攸的身边:“您不是应当和陛下一起在洛阳吗?怎么身在此处?”
荀攸朝着他颔首致意:“来接两位朋友入京见驾。”
“朋友?”男人向郭嘉和荀彧看来,见是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顿时端出了和善且……敬仰的笑容,“荀军师的朋友,便是我刘乌的朋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郭嘉一边奇怪于,为何这明显是匈奴人领头的家伙,已如此顺口地自称名叫刘乌,一边也忍不住向他笑道:“好啊,那我就沾了公达的光了。劳烦你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于夫罗摆手道,“当日我能活命,全靠荀军师忽然不装账房先生了,为我出谋划策,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也应当……”
“此事容后再说。奉孝,你随我来看。”荀攸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短暂地定在了对方脸上一刹,让于夫罗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说错了哪一句话。
但见荀攸已引着那笑容狡黠的青年往前方的盐队追去,随后叫停了其中的一辆载盐的推车,在一旁停稳后,揭开了其上的车盖,露出了底下包裹于袋中的河东新盐。
郭嘉也果然将注意力从于夫罗的身上挪开,转向了面前细腻洁白的新盐,“这就是你在信中说到过的,陛下改良制盐之法后,盐池中产出的新货?”
“正是!”荀攸答道,“河东的富户认购了大部分后,剩下的都已向洛阳送来了。”
郭嘉眼神微动:“此物不似粟米,光只用在赈灾之上,有些浪费了。”
“那也得先解决了洛阳的民生供给再说。”
荀攸微微松了一口气,见郭嘉以手支着下巴,又瞧了那精盐几眼,这才继续向前走去,仍在思量着对此物的安排,仿佛已忘记了先前于夫罗说的话。
但在渡河后向洛阳进发的半道,因已近日暮,不宜夜间行车,众人便扎营于官道旁,那于夫罗又向荀攸凑了过来。
石炭点燃的篝火旁,荀攸的手在暗处微不可见地抓握到了一起,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昔:“有事相询?”
于夫罗笑容满面:“荀军师就是荀军师!确是有问题相问!”
郭嘉摇着刚刚温过的酒壶,饶有兴致地向这边看来,见这自称刘乌的南匈奴男子手捧木牍,坐在了荀攸的身边:“军师你看,我有一事不解,咱们用来送盐的这个车,为何写作鹿车,大一些的牛车,又叫麤犊车呢,一个鹿,是人推的独轮,三个鹿,就成了牛拉的大车。”
荀攸:“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夫罗道:“这不是陛下说的嘛,习字识文,是为了抒发心中情绪,我见这鹿车虽然轻便,但运送起大宗精盐与石炭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耐用,还总是坏了轮子,就想将此事写在给陛下的回禀当中。军中书佐是能代我执笔,但……必定还是不如我亲自书写来得诚心,还能叫陛下知道,不只是被他亲自劝学的张燕知道好好读书认字,我刘乌也绝不会丢了皇帝舅舅的名声!”
“咳咳——”郭嘉捶打了两下胸膛,方才从那陡闻一句皇帝舅舅的笑岔气中缓过神来,但在对上于夫罗那双求知的眼睛时,他又不免在以方巾擦拭面容时,露出了沉思之色。
见于夫罗得了解释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眼前,他向荀攸问道:“如今陛下的军中都是这样的风尚?”
荀攸伸手指了指:“奉孝若是有兴趣,在这营地中走动一圈便知。士卒结束了白日的劳工,准备歇息前,大多会用木枝代笔,在地上书写习字,因先前陛下的劝学之举,已蔚然成风。这招贤令出,各方贤才还未抵达京师,陛下的士卒先要往贤才迈进了。”
“劝学?”
这毕竟是招贤令后才发生的事情,此前身在冀州的郭嘉和荀彧对此并不知情,荀攸连忙解释道:“陛下广发招贤令的同时,又恐天下混乱,士人不敢前来京师,便下了一份劝学书,令军中上下开蒙进学。起先这识字进展迟缓,那些士卒更不知是如何想的,竟个个先学董卓二字,记住这恶贼的名字,其他的字却是记得寥寥无几。陛下觉得此事与他的预期背道而驰,便抓着张燕张将军,说明白为何要习字。”
他用简短的几句,勾勒出了彼时的场景。
随即说道:“幸而有陛下这非同一般的劝学,如今军中上下都知,这习字的机会不仅难得,也是在为他们自己而学,不至重蹈旧路,可说是效果喜人。如今陛下基业正值草创,若军中开蒙者甚众,总比先前易于成事。”
郭嘉怔住了片刻,忽然叹道:“陛下此举当真高明,难怪能写出那样的一封招贤令来。”
难怪,能说出这俯身向着寒门打捞人才的“唯才是举”!
荀攸也与有荣焉地笑了:“那张将军作为被陛下劝学之人,如今更是和种种常用字较上了劲。我离京来河内接人时,他已认识了百余字。不过有一件事我却不知该如何说……”
他说话间,笑容又微微淡了几分,“陛下实是太惯着这些元从了!”
郭嘉乐了:“真是少有听到荀公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难道不该吗?”此刻没有于夫罗在前,荀攸不必担心自己卧底卧成账房先生的事情被郭嘉荀彧等人知晓,比之前轻松了些,便顺着这话题说了下去,“陛下说,对这些早年间大字不识一个的士卒来说,有些字实在是难写。他们初时上报的文稿里,不会写的复杂结构可以用又或者×来表示,就如被众多士卒写错的漢,也可用汉来替代。虽说是过渡之举,但这……写不来就打个叉,这成何体统啊!”
郭嘉噗嗤一声:“是不是合乎体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陛下他实在是个随性的妙人……若是那些学堂先生都有陛下的三分水准,天下间何愁不能人才涌现呢?”
以郭嘉看来,这也是一位着实很有担当的君王呐。
他这用于举例的字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国号,足以见得,陛下规劝这些士卒进学的良苦用心。
不必怕写错字记错字,不会的也可以慢慢学,最重要的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何要习字。
习字如此,其他的事情也便可以做个推论了。
郭嘉一点也不觉意外,洛阳的皇宫被大火彻底焚毁,已有将近一月,然而并未进行修缮,还是那副断壁残垣的样子。按照荀攸所说,陛下只让人往南宫北宫走了一遭,看看火场中还有没有没被董卓挖掘走的黄金,却并无让其复原的意思,而是在原本的太学附近,重新建造了一座三进的宅院,用于休息、接见将领谋士。
仅此而已。
这样看来,陛下在招贤令中说,上无高阁殿宇大庇名士,下无良田沃土广施州官,并不是一句虚指,用于劝退那些只想来谋求高官厚禄的人,而是真的没有这样的条件。就连他自己,也住在对于皇帝来说有些简陋的寒舍当中。
“……所以此等明君,为何不早日拜见呢?”荀彧抬眼就见,郭嘉又在院中踱步,背着手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到了他这一句发问,才暂时停下了脚步,转头答道:“正是因为沿途所见,这位陛下甚是特别,才更不能贸然相见。文若如此问我,我倒也想问问你,为何自抵京师后,并未借着公达的引荐,前去面圣呢?”
荀彧目光清正,搁下了手中的笔,向郭嘉回道:“若陛下是寻常的中兴之主,彧上门求见,问答策论便已足够。但陛下如今担负社稷之不祥,承江山之重托,做出了种种回应,我又怎可懈怠。唯才是举,何为有才?”
总不能说,是他们识字比黑山军、比南匈奴的众人要多,他们比陛下现有的小吏更精通术算,就叫“有才”吧?
荀彧自觉,自己不是因为昔年何伯求对他的一句“王佐之才”判断,才有了这样的面圣包袱,而是因为,抵达洛阳的沿途风物,让他有必要这样做。
郭嘉走到了窗前, “那你现在想通了吗?”
“大约吧。”荀彧答道,“如今陛下所面对的最大问题,莫过于秩序紊乱。我说的紊乱,不是朝纲废弛,朝臣为董卓劫掠后并无后来者补上,而是陛下人已至洛阳,已在京师,陛下与诸位臣子将领却好像还在河内……”
“这话说来有些冒犯,却是事实。便如孙坚孙文台所部,与黑山军、并州军各有所长,如今却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公达与那贾诩贾文和等人也是长处各异,却只在处理洛阳的家长里短。这是治一城一地、将军队都视为守城之人的办法,不是治天下的路数。需将这秩序好生从上到下疏导一番,否则必因此而生乱!”
但这样的指责,不是能直接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话。他要做的,是将一套可行的解决之法在陛下面前和盘托出。
郭嘉叹道:“文若长于内政,果然名副其实。”
“那你呢?鬼主意甚多,应当也有结果了。”荀彧反问道。
郭嘉哈哈笑了两声,“不急着说我,先说个趣事吧。”
“洗耳恭听。”
郭嘉道:“自你我见到了公达后,便与那沮公与分道扬镳了,是不是?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他如今算是自由身,已辞去了冀州别驾的官职,是游历到了洛阳,而不是前来述职,自然不必非要去见天子,于是在洛阳城郊租赁了一片土地,向周遭的郊区农户收购了一批鸭子,干上了养鸭种田的行当,你说有没有趣?”
荀彧认真地向郭嘉看了一眼,不见他眼中有嘲弄,唯见棋逢对手的兴奋,也缓缓浮现出了些许笑意:“沮公与少有大志,此举必有他的意思。”
郭嘉道:“所以啊,他不走寻常的路数,意在于陛下面前争个门路,我也当另辟蹊径,免得在一众响应唯才是举号召而来的大才面前,落了下风啊!”
“何为另辟蹊径?”
郭嘉答道:“便是我只知奇策,不知内政!”
……
“你说什么?”刘秉放下了手中的书,向荀攸看去。
荀攸又重复了一遍:“颍川人郭嘉郭奉孝求见。”
刘秉心中默算了一下:“朕未记错的话,他来洛阳已有十日了?”
“正是。”荀攸回答之时,不免有些尴尬,但见陛下并未在此事上较真,不觉得这拖延时间的拜见有何不妥,心中的石头又落了下来。
刘秉向荀攸问道:“他这几日间都做了什么?”
荀攸想了想,答道:“他坐着马车,把洛阳周遭都跑了一遍,又因恰好遇上了孙文台将军统兵折返,和他交谈了几句。后来还去登门拜访了一次。”
“哦,要这么说的话,那他还挺会说话的?”刘秉啧啧称奇。
孙坚是什么性格,他见了几次后也大略知道了。乍看起来,他是比孙策沉稳不少的,但这父子两个爆发起来的样子,也不必非要比较个高下了。
一个可以一言不合杀死荆州刺史,一个则可以抓着刘辩就要和他对峙。
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暴脾气!
郭嘉一个陌生人,能和孙坚聊上天,也是本事,不愧是三国历史上曹操手下的知名谋士。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装皇帝这件事都已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刘秉他明明应该对近来洛阳城中来了不少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大感震惊,现在竟也只是觉得,不过如此而已。
至于荀彧和郭嘉明明是因荀攸的举荐前来,却迟迟未到,他也只当洛阳城里多了几个野生的谋士,没到捕捉的时候。
正好让他能再研究研究,能不能打着教授黑山军汉字为由,让他一个不慎写错了字,也能糊弄过去。
另有一件好事。
在兰台大批烧毁的书籍之中,还有几尊保护得法的金盒,其中珍藏的竟是与天子起居有关的札记,都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得以闲来翻阅,以免对不上号。等到大略有了数后,他再来找刘辩谈谈心,看看能不能把他忽悠成洛阳皇宫复原的设计者之一。
这样一来,他不认得宫中布局这件事,就能掩藏过去了。
不过眼下……
“请他进来吧。”
还是先见见郭嘉,听听他的高见吧。
那年轻的文士被荀攸接入此地的时候,就见这庭中角落里摆着数个木框,上填沙土,似是识字的道具,让人仿佛可以想见,陛下对于自己的元从将领不识文墨这件事,简直是痛心疾首,于是亲自盯梢对方的学习进程。
让人想想这场面,便不由会心而笑。
但寒风迎面,向前便是戍卫在天子近前的刀兵,又让郭嘉收敛起了几分面上的散漫。
入得屋中的炭火暖融,也未让他有所放松,只是在那身着锦衣的青年抬眸而视的刹那,忽然疾步上前,俯首在地,“草民郭嘉拜见陛下,此行,意在恭贺陛下将得喜讯。”
刘秉愣住了片刻,“……喜讯?”
他有什么喜讯?
郭嘉答道:“嘉近来行游洛阳,见石炭将近,寒冬未绝,特来为陛下献策,解百姓冬衣不足之困!”
刘秉面色一震,若非顾忌着皇帝的形象,早想由坐转站,上前去问问,郭嘉口中的策略是什么。
只因,这还真是洛阳面对的最大问题!
石炭,也就是煤炭,制作成了蜂窝煤后,燃烧的效率大大提高,时间得以延长,还能取代木炭的作用,但——
但洛阳的人口实在是太多了!
那些石炭可以供给河内河东所需,却绝不可能遍及洛阳。偏偏,河东煤矿的产能没有这么高。若说再就近寻找煤矿,或是增添人力,那又必定会耽误其他的事情。
是,虽说冬衣厚实,也就不必非要点火取暖,但这厚实且保暖的冬衣,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简直是奢侈品。
刘秉平复了呼吸,沉声问道:“如何可解?”
郭嘉答道:“请陛下放眼向洛阳南面一看,这解困的关键,正在荆州。”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二更)
◎荆州,必争之地◎
荆州?
“为何是荆州?”
上首的天子显然并未因郭嘉年少,就小看于他的建议,毕竟他手底下还有个年纪垫底的司马懿。
而从后世的视角来看,郭嘉并不像此刻一般籍籍无名,也让刘秉对他多了一份看重。
他道:“你说解决冬衣不足之困,可这荆州毗邻司隶,并无什么布艺纺织上的差异,冬衣夹袄之中,也还是贫者填塞芦花,富者遍身丝绒,有何异处?”
现在棉花也还没传入中原,让他想着再次借用史子眇道人作为借口,派人去寻,都唯恐过于浪费人力物力。
为何郭嘉会说,意在荆州?
刘秉又抬了抬手:“行了,你起来答话吧。”
“是。”郭嘉回道,“不知陛下对于荆州了解多少?”
刘秉有些意外地听到,郭嘉在得到准许站起来的同时,竟大着胆子来了一句反客为主,当即眉眼一抬,投去了一道警告的目光。
却也并未犹豫地答道:“只知孙文台自荆州长沙来。”
其实他还知道些什么刘备投靠荆州刘表,关羽大意失荆州之类的东西,但这全是历史上许多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和现在有什么关系?
就拿倒霉的刘表来说,他不光没当上荆州牧,还因董卓仓促撤兵长安,也被一起劫走了!
谁让之前,他也在洛阳。
好好一个能干大事的汉室宗亲,八俊之一,现在也变成了董卓手里的人质。
郭嘉摇头:“不,陛下应该还知道一件事,此事还是公达提起的。”
刘秉似有恍然:“你是说,朕的招贤令下达,没有荆州人来京师?”
“正是!”郭嘉回道。
他拱手道:“恕嘉大胆,为陛下分析一二。”
得到了刘秉的授意,郭嘉继续说道:“这并不意味着,荆州人已不是陛下的子民,而是因为,陛下的这封招贤令,只见求贤若渴之心,不见帝王杀伐果断的威仪!对于早有州郡长官起兵应和的兖州豫州来说,贤才势必蜂拥而至,可对于凶贼遍地的荆州来说,您的威仪压不过地头蛇,士人便难以北上!”
“……凶贼遍地,你倒是会说。”刘秉低笑了一声,却也默默记住了郭嘉说的这句少了杀伐果断。
他是头一回当皇帝,荀攸也不是个太激进的脾气,最后成文的招贤令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点也不奇怪。不过看起来,效果卓越之余,还有不少改进的余地。
“继续说吧。”
“孙文台自长沙起兵后,同为吴人的苏代,联合华容长贝羽占据长沙,若非陛下于司隶仍有要事,孙文台早该请辞,折返长沙平叛。我向孙文台问及,他为何不将此事上报陛下,他说,此二人反叛,不过小事而已。此为小事,何为大事?”
郭嘉只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就已一口气说了下去:“大事便是,荆州宗贼林立,土霸豪酋胁迫乡人割地自立,做了盗贼,也正是在这样的四分五裂中,会有昔日的零陵人观鹄叛乱,号为平天将军!”
“而那荆州士族既不欲与宗贼同流合污,又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制衡,间或往来,看似收容士人入襄阳太平之地,实则又是断绝了他们向陛下效力的希望!”
简而言之,全是想要割地为王的恶徒。
孙坚在这种环境中任职,不为人凶悍一些,根本不可能有今日的威名。
但正是这样的地方,为陛下欲解燃眉之急,提供了莫大的机遇。
刘秉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派遣军队扫平荆州,从这些裂土称霸的宗贼处得到一笔购置冬衣的钱财?”
虽然知道他的部将里贼寇出身,或者能去打劫的不少,但这么直白地说出来,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啊?
郭嘉理直气壮:“陛下的招贤令,是否也是圣谕的一类?荆州迟迟不应,便如叛逆,陛下讨之无妨!再者说来,陛下可知这些宗贼囤积米粮几何?”
刘秉不语。
郭嘉道:“北方偶见坞堡,其内可藏千户,米粮供给千户食用数年,南方因河流山谷便是屏障,多为据险而守,一处宗贼聚居之地,逾两千户,米粮两倍于坞堡不止。”
刘秉心中飞快地盘算,若是一处宗贼的存粮够他们吃五年,换算到洛阳的人口,平均分配下去,也够吃上一个月的……
比卫觊的存粮多出不少,还是现货。
最重要的是,卫觊现在是忠臣,不好压榨得太狠,但对逆臣就没那么多顾虑了。仅有的几个问题是——
“有这么多?”
“只多不少。譬如黄金布匹之物,更是多不胜数。”
“可这不是出兵的好时候,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不欲在此时与董贼开战,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又如何还能大举攻伐荆州呢?”
郭嘉回答得依然果断:“并非大举进攻!”
他自袖中取出了一团乱线,搁在了面前,向刘秉道:“此乱局,陛下当作何解?”
事实上,他这结打得巧妙,只需解开一处线头,其余各处便可顺势解开。
然而下一刻,他便见陛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斩向了眼前的乱线。
刀刃锋利,吹毛断发,也在即刻间将这团乱线斩成了数段,又何来的打结。
未着帝王冕服的青年从容地吹了吹刀刃,答道:“当快刀斩乱麻。”
郭嘉噎住了一下,答道:“……那,那也未尝不可。只需抓住这个聚集起绳结的契机,一举而破之!”
刘秉问道:“由谁前去?”
郭嘉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异色:“陛下不怀疑我的计策?”
刘秉答道:“你不动大军,信一信你又有何妨?去做些什么,总比坐以待毙要好。哪怕耽误的时间久一些,冬日已过,在今岁洛阳秋收前仍是缺粮得厉害,能自荆州补给,何乐而不为?所以,你需要什么人?”
郭嘉心中一定,连忙答道:“一位汉室宗亲,准确的说,是一位能与襄阳士族说得上话的汉室宗亲。还有,孙文台孙将军!”
刘秉刚要开口,忽听郭嘉又道:“您那匈奴外甥不成!”
刘秉无语凝噎:“……你管他叫汉室宗亲?”
不能因为他舅舅喊得响亮,就有这种离谱的误会吧?
郭嘉干笑了两声:“那草民就直说了,想请陛下派刘玄德与孙文台,并一千精锐前往荆州!若不能平荆州定宗贼,为陛下填充国库,嘉愿提头来见!”
刘秉听着他这豪气干云的话,也忍不住笑了:“若能成呢?”
郭嘉眉眼间神采飞扬:“那就请陛下御赐好酒一坛,告知京师众才子,谁为这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前翘楚!”
……
“什么招贤令!他赢了吗,就已这般广告天下了!”
“砰”的一声巨响。
正是董卓猛地一巴掌,将那张招贤令拍在了桌案上,随即发出了一声怒喝。
刘秉确实没打算将那招贤令送往长安,毕竟人过不来,送了也白送,但董卓此人正处被迫撤离的逆境当中,总算还有几分明智,让人留意着洛阳的动静,截得了一份招贤令的誊抄本,经由函谷关,快马加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
可这东西不送也就罢了,这一送,可算是把董卓气了个七窍生烟。
好,好啊,好一份招贤令。
一份向天下散布,告知明君正在洛阳的招贤令!
还是一份语气从容,一边淡定地警告着他不许苛待大儒,一边向天下名士发出邀约的招贤令。
而他呢?
他倒是已经抵达长安了,并未还在那迁移逃命的路上。沿途被饿死冻死的人,对于董卓来说也没什么分量。
但他的处境依然不妙。
他才刚按照李儒所建议的那样,以刘协这位皇帝的名义,先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向凉州送出了两份诏令,意图招揽马腾、韩遂这两路势力,可因送信时日尚短,至今未得应答。
这关中长安,也远不如洛阳繁华。
前汉末年的赤眉军起事,焚毁了众多长安的宫室。
后汉建立于光武帝之手,又定都洛阳后,长安的宗室太庙确实被修缮重建,部分宫室也还保留着,但再有多少繁盛,是万万没有的。
从此前风华鼎盛的洛阳,到此刻这常被凉州羌人劫掠的关中长安,有着多大的落差啊。
董卓恨得牙痒痒。
偏偏他的对手,在已证明了身份,恢复了帝位后,又立刻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地用出了下一招。
作为皇帝,他要选贤纳士!
像是在回应着董卓,朝廷百官被劫持走了之后,他应该做出怎样的回应。
“现在不是太尉生气的时候。”李儒望向那封招贤令摹本的目光格外凝重,甚至有好一阵都停留在那个最是要命的唯才是举上。“我们不能任由他广招英杰,统领关东,在洛阳整顿兵马,随后攻向长安!就算关中有要冲拦截敌军,这优势也不在我们。”
董卓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愤怒与……慌乱:“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要如何应对!
李儒咬牙答道:“以我们这位皇帝的名义招募贤才,因是跟风而动,便落了俗套,反易遭人耻笑。”
董卓点头,冷声吐出了一个“是”。
“那就顺着他们的意思做一件事,再给他们额外找个麻烦吧。”
“何意?”
李儒解释道:“他指责我们徒慕虚名,劫持荀爽蔡邕卢植等人在手,却不用他们,只将其束之高阁,当个摆设,那好!如今关中破败,急需人手,也需关东诸州知晓天子在此,那就以此三人为名,重建太学,且看看各地士人,当作何表现!关中地界上,扶风马氏长于经学,就连卢植、郑玄也曾拜于已故的马融名下,也请他们来长安!”
董卓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但想到此事也不过是个面子工程,在短暂的沉吟后,还是同意了。“给洛阳找的麻烦是什么?”
他还是对这件事感兴趣一些。
李儒答道:“自然是让他们不能稳坐洛阳,为他们找一路敌人。如今天下有两个朝廷,不是人人都要听洛阳那位的。”
“这洛阳周遭,并州便不必想了,有吕布等人在,此地必是刘秉掌中之物。冀州韩馥无能,迟早被撤职拿办。兖州是他那偏师所在,声称要恢复他帝位的檄文也从此地发出。豫州正是汝南袁氏的本家,与您早已势不两立,唯有——”
董卓转头看向了屋中悬挂的舆图:“唯有荆州!”
宗贼纵横,乱匪林立的荆州。
若能抢先一步联手荆州,袭扰洛阳,必能令洛阳那位睡不安寝,为他们聚集凉州兵马反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作者有话说】
因为感觉上一章信息量不够,所以加更到这里~
是基建,但是还是要和另一个小朝廷斗智斗勇,饼饼不容易呀。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两个荆州牧◎
可在这个斩钉截铁的答案给出后,董卓的脸色又很快阴沉了下去:“纵然知道我们要插手荆州,给洛阳找麻烦,但谁可为我往荆州一行?”
李儒是必然不行的。
向西凉发出的诏令,应当很快就会得到马腾韩遂的回应,李儒必须要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与他商定如何对待这两人。卢植等人虽屈从于武力,被挟持至洛阳,但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也需要李儒留神他们的举动。
让他去荆州,反而令关中空虚了。
但往下看去,董卓是真难从自己的部将中找出个可用之才。
就拿他的亲弟弟董旻来说,连丢了假皇帝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他还能干什么!
还算稳重的将领,一个段煨,已投了对面,一个徐荣,还守在函谷关……
李傕、郭汜、牛辅等人,也都不是什么独当一面的人才!
真是让人头疼!
董卓却见,李儒的表情并不似他一般纠结:“我既向太尉提出了这个建议,必不是说出来叫您为难的。这前往荆州的人选,有一个,只看太尉敢不敢用他,又能不能暂时说服他。”
董卓急问:“是谁?”
“北军中侯,刘表。”
……
刘表被董卓的部从找上时,都被吓了一跳。
在见到此番会面之地时,他更是眉头微拧,一贯温厚的脸上,难以遏制地冒出了几分困惑。
只因董卓找他来议事的地方,竟是长安的高庙!
凉州羌胡常往关中劫掠,但这长安高庙毕竟是大汉的颜面所在,算是长安保存完好的宗庙宫室之一。刘表垂首低眉行来,仍觉此间有着天家肃穆。
唯独破坏此间气氛的,便是那立于十一帝神主牌位前的董卓!
“我知道你心里在骂我。”董卓冷笑道,“毕竟我刚至洛阳,便褫夺了你这位北军中侯的兵权,免得你给我生出什么事端。自洛阳到长安的路上,你儿刘琦风寒病重,徒有医官却无多余的药物,险些令他夭折。”
“……刘表不敢怨怼。”
“不敢?”董卓盯着他,语气逼人,“我不觉得你有何不敢的。昔年太学生游行示威,请求先帝诛杀阉竖不成,你为党人领袖被迫逃亡,实为勇夫!难道这数年逃亡,便已磨灭了你的气性吗?”
刘表真是要被董卓这一番话给气笑了:“气性?董太尉如此说法,是要鼓动我向您拔刀,然后如同侍御史一般被您杀害吗?”
“错了!”董卓中气十足地喝道,“我要杀你,直接上门砍了就好,不必放在此地!何进大将军已死,你这大将军府掾身份不复存在,北军五校兵马尽在我手,杀你便如杀一蝼蚁而已,还用找借口?”
更不必将今日会面的地方放在此地。
刘表惊疑不定地向董卓看来,又忽然压下了神情之中的惊骇,恢复了沉稳的气度:“看来太尉是要用我。”
董卓背着手,绕着眼前的刘表走了一圈,叹道:“李儒向我举荐你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以为意。现在见你如此表现,我倒是相信了些。我只问你一句话,如今洛阳的那位重新登基复位,致使皇帝流落长安,你尊哪一位天子?”
刘表沉声道:“董太尉信我的答案?”
董卓不能这么自信吧?
当日迁都之时,西凉军有若豺狼虎豹,先是打砸抢掠,又是砍杀了不愿随行之人,何等的恶劣行径。这董卓更是于社稷无功,却敢自领太尉,剑履上殿,说他是恶徒那都是往轻了说的!
简直是狂悖之徒!
若是能选择的话,谁会愿意屈从于董卓的淫威之下,做这长安朝廷的臣子!
他说自己尊刘协为皇帝,这话说出来,董卓自己会信吗?
刘表却忽听董卓嗤笑道:“为何不信?难道你觉得那洛阳的刘秉就是什么真命天子吗?”
乍听到刘秉这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刘表还愣住了一下,过了须臾才反应过来,在此前已有消息从洛阳传回,说是刘辩改名为刘秉,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态度。
也就是在刘表的愣神之中,董卓已粗着嗓门,大大咧咧地说了下去:“要我说,他不是!”
“可他赢得了洛阳。”刘表回道。
反正董卓都说了没兴趣杀他,他也不介意将话说得直白些,也好弄清楚董卓此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他靠什么赢的洛阳?”董卓仿佛早已预料到,会从刘表的口中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平心静气地答道:“他靠着黑山军靠着白波贼,靠着那些曾经意图颠覆天下的黄巾贼!当年若不是太平道弟子马元义的计谋先被人撞破,告密到了何大将军的面前,洛阳八关根本来不及戍防,就已被贼子攻破。他们中有人如草莽,也有人表面风光,直切要害,图谋帝京!黑山军张燕自领平难中郎将称号以来,何曾听令于陛下,现在倒成了忠臣了?”
“还有那袁绍袁术!当日要不是他们非要向大将军进言诛杀宦官,他们何至于鱼死网破,将大将军杀害,又倘若不是他二人火烧九龙门,宦官又如何会挟持皇帝外逃,让天下都知道,宫中发生了这等可笑的丑事!我在河内逡巡不前,便是唯恐让京中局势大变,却不料赶赴京城时,已是这样的局面。而这两人摇身一变,加入了什么联军当中,竟也成了忠臣?”
“这两路人马齐聚麾下,会是何种后果?”
刘表答道:“若能驱虎吞狼,收服不臣,有何不可!”
“那是你刘景升能做出来的事情,不是他刘秉!”
“……”
董卓毫不意外地看到,当他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在刘表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迷茫的神色。
哪怕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时候,董卓的心中也有些忐忑,还是在看到刘表的反应时微微一定。
他此前把控着朝中消息,果然还是有些好处的。就像此刻,刘表也无从判断,刘秉能够杀入京师,到底更多的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还是依靠着那些来历特殊的助力。
但起码,按照刘表认知中的、曾经见过的刘辩,做不到这驱虎吞狼,震慑八方的事情。
董卓的分析其实没错,一个无能的皇帝若是被这样的两路人马护送到皇位上,除了让世道变得更乱,不太可能会有其他的发展。更麻烦的是,袁氏高门已被董卓屠戮得只剩那兄弟两人,还是以刘表所见颇有矛盾的两人。若这二人争权,再加上黄巾军从旁图谋,就更乱了!
可是……
“你董仲颖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自己倒成了忠臣良将了?”刘表不无嘲讽地问道。
董卓的一言堂,难道就是什么远胜过洛阳朝廷的东西吗?
刘表身量伟岸,此刻站在董卓面前,虽然面相柔和了些,但也浑然不见他落于下风,“你的西凉军,杀良冒功之事,我也早有耳闻,更不是什么社稷股肱!”
“可我要的,不过是我关西诸将能在朝堂上得个公平,我麾下将领贫困多年,一朝抵达洛阳难免不听管束,若朝廷赏罚分明,他们何至于此!”
刘表噎住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董卓,不知道他是如何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他们的恶行还是被别人逼出来的,而他董卓无辜得很。
偏偏那董卓全没接收到他的目光,坦然地说道:“我董卓为祸,至多祸及一城,那对面却是有祸乱数州的潜质。何况,我已兵败过一场,知道何为知错能改,正欲为蔡公荀公等人兴建学宫,栽培良才,重建宫室,奖赏百官,为何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若我董卓真有谋逆篡位之心,不尊陛下,又为何要遥尊幽州刘虞为大司马,位列朝廷百官之首,又为何在这高庙之前,意图请汉室先帝作证,委任你这位卓有贤才的汉室宗亲!”
“不,不仅仅是委任,还是重用!”
刘表是真被董卓这一连串的话给说懵了。哪怕明知他眼前这人野心勃勃,他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出来的有些话确有其道理。
哪怕……他知道,董卓和什么忠贞之臣扯不上半分关系,他也得说……若是对方愿意退一步,只到霍光这个地步,那他刘表是真的能认眼前这个完整的朝廷。
在这百官完整的秩序当中,已暗藏了正统二字。
“重用?”他眯着眼睛,吐出了两个字。
“不错!”董卓忍着说出那一番体面话的恶心,在心中不忘将想词的李儒也给骂了一句,在捕捉到了刘表脸上的意动刹那,趁热打铁地跟上了话:“刘景升,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你已接近五旬了,难道不想为朝廷做些事情吗?以你的才干,只做个北军中侯,到底是不是屈才,难道先帝看不出来吗?”
“何进是什么人,又怎敢让你这样的大贤只做个府……”
“够了!”刘表叫停了董卓的声音,“你有话说来就是。”
董卓端正了神色,徐徐说道:“我有意上表天子,奏请册封你为镇南将军、荆州牧,为朝廷收复荆州,夺得另一条重回洛阳的道路。”
“……荆州?”
“正如我先前所说,那驱虎吞狼、直击要害,不是刘秉能做得出来的事情,而是你的本事!荆州局面错综复杂,非你不可定其乾坤。这算不算是一份重托,算不算对你的重用?”
刘表:“……”
算,当然算。以如今董卓的地位,刘表这镇南将军和荆州牧的名号,几乎完全不必考虑到底能否拿下,已成定局。
比起他之前那北军中侯的官职,更是不知高出了多少!
……
“那父亲为何还不高兴呢?”刘琦见到父亲自应邀出门后回来,便是这样的愁眉深锁,忍不住好奇问道。
刘表抬头,看向了眼前这张肖似自己年轻时候的脸孔,苦笑了一声:“你还小,哪里懂这其中的利害。”
“我已十岁有余,为何不可替父亲排忧解难呢?”
刘表年近五旬,膝下却仅此一子,平日里对他不无宠爱,也让他说话的胆子不小。
刘表望之欢喜,但想到董卓说的那些话,他脸上的笑意又慢慢地淡了:“荆州,乃是虎狼之地,按照那的董太尉的谋士所说,兵马越多,也越是往这各方制衡却也脆弱的冰面上浇了一桶滚水,反而令荆州局势即刻失控。什么自此听从朝廷号令,也就更成了办不到的事情。”
刘琦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我这荆州牧实为孤身一人,直入荆州,去找这个破局的关键!李傕李将军带领一支精锐随行,但不入荆州,随时接应于我。”
“那父亲岂不是很危险!”刘琦惊声道。
刘表摇头:“危险倒也不至于,我这汉室宗亲的身份,加上那八俊之名,总算在襄阳一带还有些地位……”
抵达荆州后,站稳脚跟的第一步,其实是不难办到的。
但是,“你这傻孩子!”
他摸了摸刘琦的脑袋:“你明不明白什么叫做我孤身一人前往荆州?就是你与你母亲都得留在长安!”
说的好听一点,这叫做荆州危险,刘琦年幼,不宜与刘表同行,免得遭遇了危险,毕竟刘表将近四十岁,才有了这个唯一的儿子。说的难听一些,就是董卓在给了刘表荆州牧名号的同时,也将刘琦扣留下来做了人质!
什么刘琦的年纪已到了该当好好读书的时候,不如做那太学重启后的第一批学生,向大儒荀爽等人多加请教,归根到底也是人质!
让刘表不敢随意转投洛阳朝廷的人质……
刘琦再如何不经世事,也听出了刘表话中的无奈:“那父亲为何不拒绝……”
“拒绝不得!”刘表答道,“董卓说什么必不会杀我,不过是因为为父对他大有用处,真要是拒绝了他的重用,恐怕你我都活不过明日。”
“再者说来……这或许真是为父四十多年来欲做一番大事,唯一的机会了!”
若他真能掌握住荆州,到底是他需要听董卓的命令,协助他攻伐洛阳,还是董卓需要听他的,做出退让,让刘协亲政,就未可知了。
这荆州啊,纵然是龙潭虎穴,他刘表也要去闯上一闯!
但他又没忍住,在收拾行装的时候啐了一口:“该死的董卓!”
到底是哪来的厚脸皮,能让他说出今日的那番话来!
果然是西域的风沙养人……
……
董卓其实猜都能猜到,刘表,以及同在长安的百官必定天天痛骂于他。但他这人债多不愁,连一点后背发凉的感觉都没有。
毕竟,若是真能靠着在背后说闲话就把他骂出个好歹,那群跟随刘秉的将领士卒,那些被大火烧了屋舍的洛阳百姓,估计早就把他骂死了。
就像此刻,张燕已又忍不住大骂了一句:“董卓这狗东西!”
“他烧什么不好,把少府的东织所和西织所也给烧了,现在要凑这么些人的朝服都凑不起来。哎……您手别抖!我又没骂你。”
刘辩:“……”
他也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突然之间转换了身份也就算了,还要被“抓”来,凭借着记忆中的样子,画出记忆中朝臣的制服。他自小学习书画的本事,是用在这种地方的吗???
偏偏那个姓孙的将军,也在这个时候探过了头来,无比挑剔地看着他笔下的图样:“你画的天子冕服,是不是和陛下的那身不太一样?”
他疑惑的目光锁定在了刘辩的脸上。
明明他并没有说话,却好似不难让人听出他的潜台词。
嘿,兄弟,你是不是还没从自己假冒皇帝的身份中走出来呢,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掺杂着一些私人的情绪。
刘辩忍无可忍,一把将手中的笔摔在了一边:“那要不你来画?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也问过了吗,陛下的那一身根本就不是洛阳织工能做出来的,是独一无二的!是……”
是先帝不知道有多宠爱这个儿子,才费劲了心力给他弄出来的一身。
他要怎么画出来,怎么模仿?当然是只能画他穿过的天子冕服!
估计也只有这身还能做得出来。
朝臣的服饰也是同样,他凭借着印象之中的图案,能大略还原出一部分,但会不会出现朝服错位之类的问题,他也不敢确定。
不过反正现在洛阳都成了这样,能大概摆出个朝堂的架势都不容易了,想那么多干什么。
刘辩甚至想着想着,又有点想哭了。
“哎哎哎,你请你请……”孙轻连忙把笔递到了这位荥阳王的面前,免得他撂挑子不干了,剩下的人就真的抓瞎了。
陛下是什么身份?难道要让陛下画吗?
他近来要考虑的事情多着呢,听说那被荀攸举荐的荀彧近来求见了陛下,与陛下促膝长谈良久,随后,那荀彧竟得了尚书郎的官职,着手整顿朝廷秩序。
一件,是因官员人数少得吓人,暂时精简朝廷各部,只保留定旨出命、封驳审议、执行诏令、断案执法四个部分的职能官员,再加上各州刺史州牧,以及各位将军,组成现在的这个朝廷。
这样一来,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哎呀怎么三公九卿都没有合适资历的人担任,全部空空如也。
第二件事,就是对这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定个大略的考评标准。由天子亲自一个个接待过去,显然是不太现实的事情。
孙轻对荀彧的印象还算不错,毕竟陛下都说什么他是王佐之才,也为朝廷的重建摸索出了框架,就是对荀彧有一点不满。
这人自己穷讲究也就算了,非要搞什么熏香傍身,怎么还得一边盯着天子六玺的制作,一边让官员筹办上朝的衣服啊!
他一个匪……哦不是,他一个闲散惯了的人,总觉得看着那衣服的草图,就浑身不自在。
“怎么要套这么重重叠叠的,”孙轻指点道,“还有那个什么鹖冠,把鸟毛插在头上,真的好看吗?难怪袁绍那些人在虎牢关外迟迟打不进来呢!为了保持形象,防止鸟毛被吹飞了,是干不出什么事情来。”
……
“那你还这么小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头冠?”张燕冷笑道,眼看着孙轻自打来到这陛下送征之地,便已摸了自己的帽子五次,生怕头冠不正,丢了脸面。
“你懂什么!”孙轻向张燕回道,“我专门问过荥阳王了,他说武官的冠冕之所以要插鹖羽,是因为鹖代表勇武。陛下如此厚待于我们这些元从,让你当了司隶校尉,让我做了城门校尉,把天子近前的统兵权柄都交给了我们,戴个鸟毛冠算什么!”
可能这就是洛阳朝廷的风俗吧,也没什么不对的。
没看领了虎贲中郎将位置的吕布比他还搞笑吗,选的那两根鹖羽比他的还要长一辈,唯恐别人没看到,他不仅因为追随陛下早,得到了一个不低的官职,还顶掉了四世三公出身的袁术的官职。
这叫什么?这就叫弃暗投明的收获!
哪怕此刻的朝廷有多少钱粮大家都心中有数,必定开不出多少俸禄,但已足够吕布挺起胸膛来走路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还是免不了用着羡慕的目光,看向了另外的一头。
在这洛阳南郊的凛冽寒风中,不见绿意,可当陛下执起刘备与孙坚的手时,谁都能够看到这两人眼中的奋进之意,竟似已然置身于烈日之下,将目光照得炯炯生光。
但也实不能怪他们如此激动。
都以为陛下将会暂时在洛阳兴复民生,不便出兵,却不料还有两人得到了一份异常重要的委任,将去南方做一件大事。
对于吕布来说,那简直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惜陛下听从了郭嘉的建议,将此事交给了破虏将军和荆州牧。
刘秉的神情也并不平静,或许是因他发出了这一封封封官的诏书,愈发坐实了这个皇帝的身份,又或许是因为,他已在夺取洛阳后,又将向前走出一步。
他缓缓说道:“孙破虏,刘荆州,这夺回荆州的要务,朕……就交托给你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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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各司其职的小朝廷◎
这话说得,远不似此前的誓师、劝学之词复杂,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出他话中的重视。
年轻的皇帝并未止步于收复洛阳,而是接连接见了数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贤才,定下了朝廷框架,议定了元从官职,又快速查漏补缺,预备堵上荆州这个缺口。
种种举措,都让这些拥戴于他的人倍感欣喜。
更别说此刻,还是这样的天子纡尊情形。
刘秉话音刚落,刘备就已连忙答道:“陛下有托,臣等必效犬马之劳,竭力为之。”
孙坚也回答得快:“臣熟悉此间情形,必助刘荆州平乱!”
刘秉笑了:“好!好!有你二人联手,我何愁荆州不定!”
“来——”
刘备本想出口的话,因陛下这句笃定的判断又吞了回去。他本想问,陛下因郭嘉的一句需要一位汉室宗亲坐镇,就草率地将荆州牧的官职安在了他的身上,是否对他擢拔过甚,但在此情此景之下,这种疑惑也变成了心中的一句坚定的信念,此行荆州,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堕了陛下的名声。
正当他想到此处,就见陛下松开了他的手,几步登上了丈高平台。
被临时赶制出的衮冕吉服,因洛阳局势如此,虽在九章纹上并未偷工减料,但也远远不如先前陛下的那一身特制华服,甚至乍看起来有点“简陋”。可好像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人在第一眼间看到的,不是独一无二的布料,而是陛下的面容。
自九月里便追随于他的那一批人马,也最能清晰地看到,这张脸依然年轻,却已比先前多出了一份不容忽视的坚毅。若让没什么文化的张燕来说,那就是,陛下比之前更像陛下了。
不……好像不能这么说。不是陛下,谁能把司隶校尉这个官职封赏给他啊。
“诸位——”
刘秉朗声开口,也打断了张燕此刻那因对比而忽然分散的神思,他也忽然留意到,在陛下的身后,竟不知何时被人抬上了一尊木架,在其上展开着一张,绘有大汉天下的舆图。
十三州轮廓,历历在目。
“朕既收复洛阳,便当重振汉室声威,非仅讨董除贼一事,当令大汉十三州,重听朕之诏令!”
“重定江山,实为千里之行,请诸位尽展所能,争一个封侯拜相,留名青史!而这讨逆破虏大业,自荆州而始!”
“孙将军——”
刘秉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孙坚。
陛下的这句话,实是解释了即将前往荆州平乱的孙坚为何会得一个破虏将军的名号。
按说这个“虏”字,本为汉室对北方外族的蔑称,前往荆州,与破虏搭不上关系,但显然,陛下的抱负,远不止步于击败董卓,证明哪一方朝廷才是天下正统,那对于也曾征战凉州的孙坚来说,这个破虏之名,就成了对他先定南方,后向北方征战的期待。
最是自负的吕布忍不住,又用极尽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孙坚,再度感慨了一句他的好命。
陛下的武将中,确实只有他最熟悉荆州,还有着一份足够厚重的征战履历。所以,哪怕在响应了讨董檄文起兵后,入关的关键一战并不是由他亲自打出的,而是由他的长子孙策达成的,这份“破虏”之名,依然先落在了他的头上。
而孙坚此刻才不管同僚是怎么想的。
他挺直着腰杆,一想到自己此前因出身,常常遭到难以言明的打压,就连出征谏言都曾被轻易忽视过,便觉此刻陛下望向他的目光更加有了分量。
“荆州局势混乱,不可莽撞,为诸位将军做个先头的表率。”
孙坚抱拳应道:“臣遵命!”
刘备望见此景,不觉会心一笑。
别人或许会觉得,这是陛下对孙坚有此厚爱,竟还专门将他的名字提点在先,刘备却只觉得,这是陛下为往荆州前去的这一路人马再消除一个隐患。
孙坚在北上洛阳的沿途,杀了两位荆州的官员。虽说这其中还另有渊源,但足可见得,他这人桀骜不驯,已到了礼法难教的地步。
偏偏从官职上来说,刘备的荆州牧为两千石大员,压在孙坚之上,他的年龄还比孙坚小上几岁,又是因陛下的慧眼识珠,才从此前窘迫的赋闲中被启用。
那么谁也无法保证,真到了荆州境内,孙坚能否好好配合刘备的行动,听从郭嘉的建议。
“可现在有了陛下的这句话就不同了。”郭嘉抱臂而立,低声向一旁的荀彧道,“孙文台需得好好当这个榜样,以便在平定荆州后还能有讨贼破虏的机会,自当收敛起一些脾性。”
“你建议的?”荀彧问道。
郭嘉微笑:“我与陛下一拍即合。”
荀彧:“……”
这话说得真有水准。以荀彧猜测,大概率还是郭嘉为了方便指挥孙坚,向陛下提出的建议。不过,一位愿意听从这样建议、为下属考虑的陛下,就算因早前登基仓促,权柄旁落,为君的手段还稍显稚嫩,也足以让人甘愿竭诚效忠了。
“陛下……确是让臣子死心塌地的君王。”
郭嘉咦了一声:“你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煽情的一句来。”
荀彧轻声道:“你没发现吗?今日送行的将领中少了一个人。”
郭嘉向周遭逡巡一圈,面露思量:“张文远不在?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建议陛下重新组建天子禁军,也就是北军,张文远领的是北军五校之中的射声营?他去做什么了?”
“接人去了。”荀彧答道,“先前贾文和向陛下分析,董卓退至关中后,必定尽快从凉州调兵,还有可能拉拢凉州叛将韩遂、马腾等人,届时凉州必然更乱……”
“段将军与贾文和的家眷都在凉州。”郭嘉恍然,“看来张文远从并州方向接人去了。”
张辽沉稳之余不乏应变,又是并州人士,擅长北地征战,若这接人当中出了点意外,他还能自行决断是否往凉州一行,实是接应的最佳人选。
所以此刻,段煨立于台下,望着陛下说出这一番豪情壮志,面露矢志相报的决心,并不只是因为,他这位【西凉出身】的【降将】得到了一个建威中郎将的名号,也是因为,陛下已在竭力为他扫除后顾之忧。
随后,他也能更无顾虑地与董卓相斗!
哪怕今日的出征送行,他和贾诩都只是一旁的配角,也毫不影响他形容振奋,仿佛在这寒冬时节吃了一记补药。
不过……
他转头见到贾诩若有所思的神情,低声问道:“我不太明白,陛下先前给你的,明明是其他官职,你为何会申请转任侍御史。这位置……”
侍御史这位置干的事情还挺能得罪人的。无非就是官员之中有人犯法,就会由侍御史向上报告。这事情不仅开罪同僚,处理不好还容易得罪天子呢。
或者就拿之前的洛阳朝廷来说。
董卓自领太尉,俨然是拿自己当成了第二个皇帝。那侍御史扰龙宗说错了话,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何等高危的职业啊!
段煨那么清楚贾诩的做派,知道他是什么脾性,也就更加奇怪,他为什么会选择这个位置。
贾诩老神在在地揣着手,“谁跟你说侍御史就一定要做侍御史的活了?就如陛下所说,方今局势下,他要做的何止是击败董卓,也是要重整自先帝在时便摇摇欲坠的皇室声望。荀公达的谏议大夫是军师,我这侍御史为何不能是军师?”
他补充道:“不过是向陛下表个态而已。”
表什么态?无非就是说,他之前被赵云被俘的时候,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就是自己送上门的,乃是临阵投敌的典范。
不过,陛下大可放心,他之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还是因为董卓太不做人了,也太不符合他对于主君的向往,绝对不是到了陛下也遇到麻烦的时候,会再度撒腿跑路。您看,我连侍御史这么危险的职位都敢做了。
段煨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往贾诩的脸上看了又看,很是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是从凉州出来的人,就你小子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心眼这样多。
但他转念一想,董卓手底下那军师李儒也够阴的,贾诩和他充其量也就叫做同道中人……
那没事了。
段煨嘀咕道:“但我还是觉得,你这决定有点亏了。”
没瞧见吗?因洛阳如今的要务一个是重建屋舍,避风防寒,一个就是翻土挖渠,预备春耕,所以河内出身的卫觊和司马朗分别担任均输令和都内令,都是大司农下辖的官员。
按照荀彧给陛下的建议,他们属于“执行诏令”这一部分的官员,往上升迁之后的官员到底还要不要大司农,尚未有定论,但无论是负责物资调派,还是监督农耕,都是绝对的实权!
贾诩这一表态,难道不是反而让自己少了些机会吗?
但面对他的这个问题,贾诩依然不见有什么焦虑的神色:“真为陛下有所建树后,难道还会差一个应得的封赏吗?”
“陛下对外招贤之时,说什么朝廷如今是各方面的捉襟见肘,拿不出何等奖励给抵达洛阳的贤士,但对内,他吝啬吗?”
段煨答道:“不。”
刘秉显然是一位慷慨的陛下。跟随他的元从中,凡有建功的,不管是不是如司马懿一般年幼,也不管是不是如孙策这般,还干出了挟持荥阳王这样的啼笑皆非之事,更不管是不是身份尴尬如曾为贼寇的,都得到了册封。还几乎都自六百石起步。
在今日还定下了以平定十三州为大任,请诸位争个封侯拜相前途的许诺。
这样的一位陛下,就算赏赐下来的财物少了一些,凭什么说他吝啬呢?
“不仅不吝啬,”贾诩语气淡淡,目光里流转过了一缕唏嘘,“还经由两个人的官员册封,让如今云集洛阳的贤才,看到了什么叫做唯才是举!”
“哪两个人?”
“喏——”贾诩以眼神示意,段煨顿觉恍然。
荀彧这种出自颍川大族,还早早就被冠以王佐之才的,其实不能算是典型。
真正作为唯才是举代表的,是另外的两个人。
一个,是受封兰台令史的蔡昭姬!
惊人的记忆力,加上阅书千卷的底气,让她成为了洛阳城中地位极其独特的一员。协助她修补熹平石经的小吏,还尊称她一句“蔡师”。
但真正敲定了她身份的,还是陛下的一句“那就为官”的定论。
而另一个,自然就是郭嘉了。
颍川阳翟郭氏,确是律法名门,但光看郭嘉平日里的做派就知道,他的家世没那么好,只能算是旁支。就连向陛下毛遂自荐,也没用所谓的“家学”,而是抬出了他的鬼主意。
但今日之后,洛阳城中远道而来的士人恐怕都会知道了。
只要真有才华,甚至能够一跃而上,成为新任荆州牧的长史,协助他启程荆州平乱!
何为不拘身份,唯才是举,这就是了!
那贾诩也就更加不担心,他在干出些名堂后,会坐在什么位置上了。
“咱们着急什么……”贾诩又轻飘飘地说了一声。
段煨随即顺着他的目光,向贾诩瞥眼一看的方向瞧去,顿时意识到,他为何会说出这一句来。
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已被放到最合适的位置上了,或许还有些疑问,但有一点不必质疑,那就是他们都已被陛下看在了眼中。
但有些人就真的有点尴尬了。
曹昂就很是心急。
“子孝叔父,你说父亲要何时才能回来?”
曹仁沉默,着实很难给出个答案。
曹操此去豫州,是去监督袁绍把汝南袁氏的家产贡献出来,送到陛下面前的。
可姑且不说,汝南袁氏资产几何,以袁绍的身份拿出能让陛下满意的分量需要耗时多久,就说,袁术也跟上去了,曹仁怎么想都觉得,那边的事情有的曹操头疼!
“应当会尽快的吧……”
“但他已错过了陛下委任第一批官员!”
作为酸枣会盟的发起者之一,父亲报国之心天地可鉴,陛下既对同样抵达京师的张邈等人欣赏有加,那也应当不会亏待了父亲。
偏偏曹操缺席在了这样一个关键的时候。
这又怎能让曹昂有些心急。
他倒是因之前与曹仁一并,协助陛下一起突围邙山,成了一路军司马。
虽比不得上面的那些,但也算是名正言顺的陛下的臣子了。
父亲他……
唉!怎么就偏偏认识这样的一个故交!
那袁绍何止是开罪了陛下,还连之前被陛下质问的司隶校尉身份,都已被陛下改交给别人了!
他简直不敢想象,若是父亲再晚一些回来,会不会错过更多更关键的东西。
可惜他此刻的心声显然不能飞跃千里,直接抵达曹操的面前。
贾诩这老狐狸明明瞧见了他的着急,也懒得跟他解释,说陛下让曹操去当监工,其实就已经是对他另有态度了。
看年轻人急一急,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像郭嘉这种……啧,心眼太多,不适合搭话探探底。
“文和,你且等等——”眼见陛下的仪仗预备起行,贾诩也慢吞吞地转身离开,段煨连忙快走两步,急追了上去。“我还有一事要问呢。”
“你之前说的,要和我打个赌,这个赌是你赢了!”
陛下确实不仅是个仁君,也是一位当世明君,竟并未顾惜袁绍的身份,直接对他发难,让他和贾诩都安心不少。但此事还有后续呢!
“你赢了赌约,需要我做什么?”段煨追问道。
“你已经做到我希望的了。”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随即轻笑了一声。
“……啊?”
这什么意思?
贾诩拢着袖子,摇头叹道:“自然是你此刻已忘了我先前算计过你,将我当作真正的朋友,也是……朝中的盟友。”
他注定不可能如汝颍系的士人一般彼此早早相识,能相互提携,此番入京响应陛下招贤的凉州人,也挂了零,他还是该为自己找个相熟之人,以免真到了遇上麻烦的时候,找不到出手相助的人。
现在段煨能跟他如此心平气和地闲聊,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回了,我年纪不小,吹不得这么久的冷风。”
他转头回看,就见年轻的郭嘉显然是不惧这风寒的,已经与刘备孙坚一并,踏上了南下的旅程,带着陛下的期待,奔赴荆州战场而去了。
……
对于这一行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条路并不陌生。
荆州方向的鲁阳联军,就是从这条路来的,现在也从这条路回去而已。
不过,可能也有些例外。
比如孙策就在策马而行时,一边张望着左右,一边说道:“之前从太谷关北上的沿途,这洛阳的风物我一眼都没来得及去看,光顾着快马疾行了……”
“那孙小将军此时再战,可不能这般百无禁忌,统兵太急。”
孙策点头道:“这是自然,荆州水泽纵横,骑兵稍不注意,就会陷入沼泽深坑之中,反而落了下乘,我必不会横冲直撞。”
郭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于刘备和孙策的鸡同鸭讲很觉有趣。
但想到他毕竟是此行的军师,不能让孙策乱来,破坏了计划,还是止住了笑容,开口道:“孙将军,荆州若是要以征伐速胜,陛下就不该只给你们留下这钱余兵马,而应当还要更多才对。南方的宗贼实力几何,若要群聚围攻,需要多少人手,你心知肚明。”
“若是仓促行事,反而会令荆州人以为,陛下为图军资,竟不惜以一州供一国,对荆州举起屠刀,届时宗贼与士族同气连枝,不仅我等要陷入百战围困之中,就连陛下也要为我等所累。”
孙策对于那句南方宗贼的实力,其实还有些不认可,不过郭嘉说话的语气重,还说的是陛下会被他们连累,也只能闷声应了个“好”。
郭嘉徐徐说道:“襄阳士人的底蕴,我猜两位孙将军也都甚少得见。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其中有一人名为蒯越,曾做过大将军何进的东曹掾。结果他瞧见京中局势诡异,大将军又不似能拿定主意的人,抢先一步强求出调汝阳,躲过了灾劫。”
“这除了说明他这人胆子小,只知趋利避害,还有什么?”孙策嗤道。
郭嘉摇头:“荆南望族,无论是蔡氏,还是蒯氏,手中都是有大量私兵的。你想想看,一个手握兵权的人,若能应时而动,就不叫趋利避害,而叫审时度势。而且他们明面上受制于宗贼,需要在漕运上给他们让利,实则有着叫板任何一方的底气,不过是觉得现在这样,更适合于让他们稳守富贵而已。我们甚至的可以忽略其中某一路宗贼,都觉不能忽视了这些举止并不张扬的荆州士人!”
刘备听得郭嘉的话,拨过了马头,向这边靠近了些,问道:“那以奉孝所见,我们应当如何和他们打交道?”
郭嘉道:“他们有兵马有见识,但兵非强兵,见识也非远见,那么无外乎就是一句话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张飞远远听得这一句,忽然大惊,想到郭嘉此行还带上了一批陛下在河东制成的新盐,更是脱口而出:“你不会想学陛下,又要让我大哥去兜售一次盐焗鸡吧?”
郭嘉茫然地回头,看向了后面的张飞:“盐焗鸡?”
这又是什么事情?
刘备尴尬地警告了一眼张飞,低声解释道:“我刚至河东担任太守时,陛下让我与河东卫范二氏打交道,争些军资回来。彼时陛下仍需隐藏身份,免于招致董卓迫害,于是用了些迂回的法子,名为售鸡,实则……卖盐,让他二人签订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合约。”
郭嘉愣了一下,忽然扶着一旁的窗棂,放声大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迂回。”
刘备说得含糊,但这又是盐又是鸡又是诓骗的,已完全能让他猜出,卫觊此人到底是如何被拖上陛下的船。
再想到此前于夫罗一个大意,说出的什么荀攸不装账房了,给他出谋划策保命之类的话,和荀攸这家伙彼时的欲言又止,郭嘉笑得就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哈我可真是晚来了,陛下草创基业,于河东重新举兵时,当真有趣!”
太有趣了!
若能早一步来到陛下身边,他能看到多少新鲜的奇闻轶事!
【作者有话说】
笑小声一点,陛下和荀攸不要面子的吗!
本章出现的官职,大部分在六百石和比两千石,把每个人的位置先定一下。野生小朝廷也是要有点正经样子的。写这一串群像慢慢的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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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奇货可居与草草兜售◎
哎,现在朝廷的秩序逐渐恢复,估计就看不到这么多乐子了,真是让人大觉遗憾啊……
好在,相比于那些仍在洛阳等待一展才华,在陛下面前露脸的人,他这个已包袱款款往荆州办事去的,怎么都该算来得及时。
在张飞险些要因他笑得放肆而上前来“教训”他前,郭嘉及时地止住了笑,答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这盐可不是用来入菜,它是货物,但也可能,不全叫货物。”
旁边,孙策眉头一竖:“你能不能将话说清楚些?”
跟这些文人打交道真是麻烦,就不能都学一学公瑾吗,知道他听不明白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也就不搞什么故作高深的路子,有话直说出来。
不过总算郭嘉此人,比起吴会的名流好上太多,言辞之间对他们这些武将也不落尊敬,也没那么多端着的架子,让人并不觉讨厌。
可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还不如直说,此次执行陛下的任务,要让他去打谁。
郭嘉答道:“孙小将军稍安勿躁,此次既为智取,还需劳烦你与孙将军驻军缓行。到时自然知道,我意欲何为。”
这一团乱麻的荆州局势中,荆南望族是其中的关键。
但望族之中又分高下,还分敌我。
不能让此地的宗贼落马,成全了物资匮乏的陛下,这荆州,却还在荆楚名门的掌控之中!
……
汉水中游,隔江而望,立有两城。
北为樊城,南为襄阳。
按说襄阳位处水南,该叫襄阴才对。但这城中另有一种说法,说这襄阳之南,便为砚山,北水南山,实为“负阴抱阳”的好格局,就此颠倒,于是名为襄阳。
也不知是否真有风水命理之说,江北的樊城,充其量也只是荆州的一座要塞,襄阳却是名流聚居之地。
就以荆南望族蒯氏为例,族中青壮大多住于襄阳。
郭嘉话中提到的蒯越,如今也在此地。
此前他为避祸,向何进大将军申请,调往汝阳,又因洛阳生乱,干脆辞呈一丢,直接跑回了荆州。
襄阳安定,他闭门读书,也正好观望北方局势。
月前,陛下于洛阳发出的招贤令,其实送到过他的面前。
但光是这一封唯才是举的招贤令,对于已经冒险过一次却失败的他来说,恐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诱惑。
还是如今这样的安静舒坦……
不对。
蒯越搁下了书简,向窗外探头侧耳,就听到前院传来了一阵喧闹的动静。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裹上了夹袄,推门向外走去,直到了那热闹的源头。果见动静又是他那大哥蒯良弄出来的。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来关照关照你这位闭门之人。”蒯良笑着,招呼着后面的人入内。
这形貌温和的男子举止间自有一派文人端方的气度,就是有时候热情得让人有些头疼……
蒯越往蒯良身后望去,就见后面的人扛着的……竟是一扇扇的猪肉牛肉。
“你这……我何曾短了肉食啊?”
蒯良笑道:“来见你的路上遇到了件稀罕事,顺手多买了些,且听我跟你说说。”
他摆了摆手,示意同来的仆从将东西都交给了蒯越府中的人,自己则拉着蒯越向内院走去:“冬日天寒,你先让我去屋中暖和暖和。”
蒯越:“……”
他这兄长平日里多研习仁政,研究没研究出结果不好说,和三教九流都聊得上话的功夫,倒是有着十成的火候。
蒯越转头吩咐着人送上碗姜茶来,自己也跟上了蒯良的脚步。
入得屋中,就见蒯良已很是熟稔地把炭火盆踢到了距离脚边更近的位置,随后盘着腿坐在了榻上。
本就是同胞兄弟相见,他眼下也没了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信手剥着桌上的干果。
蒯越坐了下来:“说说吧,什么事还能让你觉得是件趣事?”
蒯良道:“我往你处来,会途经安平巷,你知道的。那里原本有一家烤饼铺子,饼里的酱菜最是地道,我就好这一口,可惜前阵子店家归乡,收拾收拾不做了,把盘店转让的告示也写在了门板上。今日一看,这铺子已转租出去了,但不做烤饼,转成了肉铺。”
“于是你爱屋及乌,照顾了一番这肉铺的生意?”蒯越好悬没翻个白眼给兄长看。
蒯良笑道:“我在你印象中是这样的人?要怪,就怪这肉铺里有门道。”
“愿闻其详。”
“那屠户说是前几年从军,多年没从事这行当了,现在退下来有些手生,我看也确是如此。但此人的力气委实不小,割肉断骨仰仗神力,哚哚几下,便也成了,两把刀舞得虎虎生风。若是此人愿意来做个看家护院的领头,给我当个近身护卫,我实在愿意出高价。但我说的稀罕,不是他的力气。”
“……那是?”
“你看此物。”蒯良说话间,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瓷罐。
这瓷罐之中,本应是装载香料的,但当他揭开盖子的时候,蒯越竟见,这瓷罐之中,装着的是细白如雪的精盐?
“这盐……”
“好东西吧。”蒯良把罐子收了回来,解释道:“我见肉铺边围着的人不少,还以为是因新铺开张,肉价便宜,来了不少客人,哪知道是因这肉摊上还有这样好的盐巴。我见这盐分量不少,就想问问他是从何处弄来的,又可否售卖于我。”
毕竟,近年间放宽了限制,民间售盐交纳商税便可,更别说,还是方今这样的世道,是在荆州的地界上。他蒯家吃得下这笔买卖。
“谁知此人竟告诉我,需得买三十斤肉,才送这样的一小罐。总之他卖的是肉,不是盐。”
“也就是你说的,此人力气不凡,若此前真是从军的,应当有些门道,才不会被人强抢了东西。”蒯越冷淡地点评道。
“那可不是?”蒯良都要被气笑了,“他还把话说得好生直白!说的什么?说此为奇货可居,待价而沽!我一问那奇货的高价,他又不肯说话了。偏这么个噱头一出,加上肉货质量确实不差,还真让他把生意上来就盘活了!”
蒯越:“然后你也入套了。”
“我那是入套吗?”蒯良说急了眼,为自己辩驳,“我这叫探探他的底,也为自己物色个好打手!若真打通了门路,让其为我蒯氏所有……”
“你说的是物还是人?”
“兼而有之吧。”蒯良回答道,“总之……我又不是出不起那三十斤肉的钱!”
“是是是,”蒯越附和道,“你就算是每日三十斤肉这么买,你我府中上下也吃得完,但你可就真中了对面那奇货可居的路数了!”
“图个新鲜而已,难道还真能……”
不,或许还真的能被困在圈套里。
蒯越近日间足不出户,也从蒯良处听到了这铺子的种种消息。
说是这铺子赠送的精盐竟是与日俱增,仿佛成了他的老客户,便已离那消息门路更近了一步。
但偏偏同样和他打交道的,还有另一路荆州名门蔡家的人,让这屠户左右为难,干脆等着由谁来出这个更高的价码。
蒯越心道此人着实贪婪。
不过,人总是有些好奇心的,在店开的第六日,他出了一趟门,隔着有些距离,远远向着那铺子张望了几眼。
那铺中的屠户果是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不是个好惹的货色,举刀劈砍的阵仗,也像是战场上杀人杀出来的。
铺中还有个年轻的小厮,倒看起来是个嘴皮子利落的,将那些险些要被吓走的客人重新招揽了回来。
只是啊,心眼太多,却在荆州没个背景,必不可长久。
但蒯越觉得这“不是长久之道”,也觉他们能坚持个半月一月的。
却不料,就在这肉铺开张的第八日,刚途经此地买了肉又预备离开的蒯良便忽然被那“小厮”给叫住了,也随即被请入了铺子后头。
没过多久,那本该在前院忙活的屠户也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一见蒯良,他便着急地上前问道:“敢问蒯先生,我这货仓中还剩下六十石精盐,您可否今日全部收下?”
蒯良一惊:“你之前不是……”
不是不肯把盐这样大笔地卖出去吗?
怎么突然就改变主意了?
只见眼前的屠户忽然一改此前的“傲慢”,表情扭曲着苦笑道:“我此前是想奇货可居,哪知道,没了待价而沽的机会!我早年间在北方从军的,您听我口音也听得出来……军中嘛,怎么得罪人都不奇怪,可偏偏我得罪的,还是个如今的大人物!”
“总之,我有位朋友连夜报信给我,说是此人大军将至,襄阳也非太平之地,虽然此人未必将我放在心上,但我这店是肯定开不下去了!若是蒯先生愿意将这批精盐全部收走,就算我张某欠着您一份人情,将来必定相报!”
他说完,又怒瞪了一旁的伙计:“都怪你给我出的馊主意!我什么身份的人啊,我还弄这种吊人胃口的招数!这不,货都卖不完了!”
“等等等等……”蒯良伸手拦道,“你且说清楚,什么叫做襄阳也非太平之地?”
见那姓张的屠户欲言又止,他连忙说道:“你的这些剩余的肉和盐,我全都给你包了!价格按你开的来!”
屠户大喜:“蒯先生果然慷慨。”
他左顾右盼了两眼,低声道:“不瞒您说,我得罪的人,叫做孙坚,曾是荆州长沙郡的太守,此人已兵进鲁阳,往雉县方向去了。”
“什么?”蒯良没想到,会忽然从对方口中得知这样一个意外的消息。
按说蒯氏在荆州颇有势力,孙坚折返必定会有人尽快来报,但不知是何种缘故,这消息竟未传入他的耳中。
他心中思虑重重,一边让人北上探明情况,一边则出了钱,真按照他先前所说,把屠户店中的东西全给买走了。
眼看着屠户真是一点也不耽搁,直接带着钱财,叫上那能说会道的伙计跳上马车就走,往南方逃去了,仿佛半刻钟也不想在此地耽搁,蒯良更觉忧心。
蒯良也就并未瞧见,化身屠户的张飞在终于卸下这重任后,坐在车前松了一口气。
他行出了老远,又忍不住转头,向郭嘉问道:“你真觉得这能说服蒯氏与我们合作?我也没见咱们做什么事情。”
郭嘉耸了耸肩:“谁说我们没做了?我们不是告诉了他们一个道理吗?”
“道理?”
郭嘉答道:“奇货可居,是个哄抬身价的好办法,但局势却是最容易变化的东西,谁知,是真能卖出个高价,还是被迫草草贩售呢?”
比如说他们,就借着告知孙坚抵达的消息,表演了后者。
蒯良蒯越兄弟,都是聪明人,怎能不从别人的命运联想到自己呢?蒯氏兄弟觉得他们心眼多,陛下估计还觉得蒯越蒯良心眼多还没用在正道上呢。
蒯良甚至是在前方消息抵达的第一时间,便拍响了蒯越的门,匆匆推着他走了进去。
那张平日里笑意频频的脸,现在也变成了一片紧绷的冷色。
蒯越一愣:“这是怎么了?”
“孙坚回来了。”蒯良皱着眉头,说出了这一句直白又足够让人顿觉紧迫的话。
蒯越惊声:“他不是北上讨贼去了吗?说什么陛下已收复洛阳,但董贼未除。那么如今本该是这两方交手,分出个高下来,以孙坚这猛虎的凶悍,必是攻向函谷关的不二人选。怎么会——”
怎么会忽然回到荆州来!
孙坚这未开化的吴郡武夫,简直和荆州风水相冲!
上一任荆州刺史,就是死在孙坚的手中,谁知道他此番回来,还带着陛下赐予的破虏将军名号,到底是要来干什么的!
总不会只是因为他原本统兵驻扎的长沙郡,在他走后发生了叛乱,于是就回来解决叛逆是吧?
孙坚要是有这么遵守规则,南阳太守和荆州刺史能死?
别开玩笑了!
“我怎么知道!”蒯良也是无语得很,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那屠户说什么自己得罪了孙坚,怕襄阳不保而连累到他,奇货可居也不演了,直接卖空跑路,简直是……算了,也不说他什么明智不明智了,毕竟就是个屠夫。但他可以走得痛快,我们呢?”
他们走不了!
但这屠户的抉择,又何尝不是警醒了荆襄众人!
尤其是,还在襄阳观望北方局势,“待价而沽”的蒯氏兄弟。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院中寒冷,让蒯良在院中背着手走了两个来回,仿佛要走得这样急,才能让身体暖和起来。
但他重新开口时,脸色依然并不好看:“孙坚进军雉县后,就暂时并未向前,看起来像是留在原地待命,但他把荆州军的哨探全给扣押下来了,至今生死不知,分明来意不善。要不然,我们又怎会迟迟不知他已回到了荆州!”
蒯良转向蒯越问道:“你一向比我聪明,该速拿个主意才好!”
早知道,蒯越就不该从汝阳辞官,反正董卓也没能在洛阳把持朝政多久,就已被驱逐了出去,洛阳又正是缺少官员的时候,蒯越自能顺理成章地朝中占个位置。
偏偏如今的情况,竟是那着实不被荆州人看好的孙坚凭借着协助陛下讨伐董卓得到了册封,还……
还不知道是找了什么借口,杀回荆州来了!
孙坚若是个寻常武将,他们还用不着这么担心,可这孙坚,却是个百无禁忌,州中官员也杀得的混世魔王!
蒯良和蒯越彼此对望,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蒯越努力冷静了下来:“咱们得想个办法,将孙坚劝回去,或者说,不能让他将矛头指向我们……不过,他这突然举兵折返,到底是不是领受圣意而来,还得弄清楚,到底有多少兵马,也得搞清楚。”
可不管怎么说,他们肯定是不能继续随意闲坐安居了。
然而让蒯良蒯越都没想到的是,先一步找上门来的,居然不是那兴兵将至的孙坚,不是“贼寇”当前、该当速速和他们联手的蔡家蔡瑁,而是……
蒯越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位中庭饱满,面貌端厚的男子,不知门童来报,此人自称曾为何进大将军部从,前来寻他,是何意思。
他敢断定,大将军府中,他从未见过此人!
“你是……?”
刘备从容答道:“去岁大将军至丹杨募兵,我曾带部从加入,可惜没办成什么事情,便去北方投奔了同门。后侥幸得陛下委任,接掌了河东太守一职。自陛下折返洛阳,重掌天下,在下忝列元从,得了职位,便是荆州牧。奈何,我对这荆州所知甚少,只好借着与何大将军的一点缘分,找上你蒯异度了。”
此言一出,蒯越险些惊得跳起来:“……”
也就是他死死地抓着一旁的桌案,才维系住了表面的平静。
他呆愣了有一会儿,才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所说的话传入他的耳中,并不曾让他幻听,可这……
荆州牧?什么荆州牧?
他到底是如何这么心平气和地说出,他现在是荆州牧这样的话!
更匪夷所思的是,一个荆州牧,为什么会不带着任何一点部从相随,就已来到了此地,来到了这荆州的襄阳?
按他说话的语气,简直像是他一人一马,信步欣赏着荆州的冬日风物,来到此地的!
这荆州牧的职位,他到底能不能以这三十上下的年纪坐得稳,蒯越不敢给出个定论,但此人这气定神闲的本事,就不是常人能学得来的。
不,不只是气定神闲而已。
刘备又开口问道:“可需要我将陛下的圣旨给异度一观?说来也是幸运,陛下刚至洛阳,便已找回了一度丢失的传国玉玺,进而重新打造了天子六玺,这份圣旨,可比董贼把持的朝廷所颁发的有分量得多。”
蒯越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哈,这就不必了。”
刘备的表现真是让他想夸一句出彩。
他言辞轻缓,让人顿生好感,可再细究下去,他的每一句话里,又分明是绝不退让的底线和立场。
这样的人,哪怕是突然拔出剑来,也绝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蒯越想到这里,也忽然面色一变:“那孙文台……”
刘备出声,解了他的疑惑:“陛下有令,命孙将军协助我清扫荆州不臣,稳固朝廷的后方,可我想,这荆州乃是人杰地灵之处,若是贸然领兵前来,恐怕只会激起诸位的反感,不如真诚些,由我亲自上门来,问问荆州的态度。早闻异度大名,知您有贤才美名,正是我该当拜访的第一人。”
蒯越:“……”
这话说得体面,竟让人不知该不该再说他们的忽然入境,乃是土匪行径。
可也正如刘备所说,他手握圣旨,孙坚乃是他的同行之人,他们就算是直接杀入了襄阳城来,也是遵从皇命而已!
他们是兵,拦截他们的才叫匪。
又听刘备问道:“荆州有襄阳这般的繁华之地,士人高谈阔论,著书立说,但也有野性难驯之所,宗贼林立,百姓不附,不知异度先生可有妙法教我,如何做好这个荆州牧?”
刘备语气诚恳,在片刻的停顿后,又补出了一句:“我抱着诚意而来,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蒯越:“……”
他头一次觉得,所谓的美名,竟是一个这样的负累!
但想到那落荒而逃的卖盐屠户,蒯越只犹豫了片刻,便已开了口:“若荆州太平,但以仁义之道推行各郡,但如今局势,当以权谋为先……”
……
当刘备自蒯越处出门的时候,便不再只是门童接应了,而是被蒯越亲自送了出来,并约好了两日后再会。
届时,刘备将与孙坚齐至南阳,蒯越也将和蒯良一并北上赴会。
不过这几人都不知道,在此刻的荆州,其实还到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这风尘仆仆的长者年近半百,经由这一路的颠簸,仍不见精神萎靡。
与他同行的李傕停在了武关处,他则继续单骑而行,背负着朝廷敕封荆州牧官职的圣旨一并,继续向着襄阳赶去。
刘表勒住了缰绳,望着前方已剩不多的路程,终于缓缓出了一口气。
欲夺荆州,先需争取来荆州士族的支持。他这单枪匹马而来,乍看起来是个劣势,但又或许,也是一个少见的优势。
对于荆州士族来说,越是一个无人可以依靠的荆州牧,于他们越是有利,他们也正能借助朝廷的名义做些事情。
不过,他刘表也不是个会被人轻易拿捏的懦夫,待得事成,局面是由谁来掌控,就不好说了。
可在望着前方渐渐沉没的暮色时,刘表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想到了一个令人倍感困扰的问题。
他从长安出发至今,已有数日,却一直没能想清楚这个问题。
先前,为显示荆州牧这官职来得正当,董卓并没有直接拿着一封敲章的圣旨就丢给他,让他即刻启程,而是让他这位汉室宗亲,得到了陛下亲自的敕封。
也就让他有幸听到,被董卓挟制的小皇帝刘协有短暂的一瞬,借着距离够近,低声向他说了一句话。
正是这句话,让刘表无比的迷茫,不知道这句话是何用意。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还浮现着刘协用着细若蚊蚋的声音吐出来那句话时候的情景。
可是,什么叫做——
“卢公告诉朕,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刘协:宗亲你不要轻易被董卓拉拢啊,卢公说我们可能还有底牌的!
“底牌”刘秉:?????
下午出门了,只来得及六千了,明天周日我一定努力加个更出来,如果六点能写完就直接发,写不完就是六点和十二点前各一更。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一更)
◎严禁刘表浑水摸鱼◎
先帝他能有什么安排?
刘表活了快五十年,年少扬名之时,正值桓灵交接,所以,灵帝登基至他病逝以来的种种,全被刘表看在眼中。
又因刘表还曾遭党锢之祸牵连,一个好好的汉室宗亲被迫逃亡,于是,本就是宗室上位的汉灵帝刘宏,在他这里更少了一份威仪!
他还能不知道汉灵帝是个什么东西?
能诛杀权宦侯览、王甫,从一方宗亲、小小亭侯成为大汉的实权天子,汉灵帝绝对是个权术制衡的高手!但他越至后来,也就越是耽于享乐,只知为自己牟求私利,在黄巾之乱后非但不思反省,还向民间又增杂税,宛然一派“人死之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他若真有安排,也就不会在他死后,让宦官和士人的斗争,打成如此激烈,不会让董卓入京弄成今日局面。
他怎么不先安排安排自己的坟墓,让董卓别进去偷盗?
还“先帝另有安排”……
虽然洛阳那边,刘秉能在几路兵马的助力下夺回京师,让人着实惊讶,但以刘表的想法,这句“先帝另有安排”,怎么听都更像是卢植见刘协处境可怜,于是想出了一个用来安慰他的话术。又因刘协心中惶恐,生怕他成了董卓的帮手,便趁着颁布圣旨,向他偷偷告知。
或许时常灵光一闪还昏招频出的先帝,是能暗藏什么后手,但是此刻对于刘表来说,那都不过是一句虚言而已。
他长出了一口气,甚至觉得自己之前的纠结有些好笑:“想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有什么安排,都改变不了现在的局势。”
此刻的荆州地界上,他也只能靠自己!
刘表不再犹豫,快马加鞭向前赶去。
他早年间曾游历至荆州,还有些许人脉可用。说是说的单骑抵达,实则很快召集来了十数扈从,听从他的调派。
在大略探听了一番荆州局势后,刘表向襄阳蔡氏与蒯氏,各送出了一份邀约。
只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当到了约定会面的时候,来的只有蔡瑁一人。
这荆州名流衣紫佩金,腰间的一把宝刀上都镶嵌着偌大一枚宝珠,脚步虎虎生风,当真一派骄豪模样。
刘表来不及多想,已先迎了上去,摆出了热情好客的主家架势。
蔡瑁往座中扫了一眼,见此间本该还有两人的位置,顿时会意笑道:“景升来得不巧,那蒯氏兄弟出门去了,恐怕你那邀约都还没送到他们面前呢。”
“可我听说……”
“你那消息许是慢了一步,”蔡瑁顺着刘表的接引入席,继续说道,“他们两人本该是在襄阳的,但近来有一桩有趣的买卖,让我蔡氏与蒯氏都有些动心,却叫他们先截胡了,便去秘密处理此事了。是什么买卖就恕我先不多说了,毕竟……”
“你刘景升找了我那妹夫的门路,让我碍于人情也需来此,听听你准备说些什么,应当更感兴趣的是,我认不认你这个荆州牧的身份,而不是我蔡氏又打算做什么买卖。”
蔡瑁眉眼傲然,却在落于那张温和忠肃的面容时,心中暗暗称奇。
他是真没想到,荆州这地方在被孙坚杀了荆州刺史后,会这么快就迎来一位荆州牧,还是手握刘协发出圣旨的荆州牧!
刘表孤身而来,说出的话却从容得像是背后已有一支兵马在支持。
他摸着自己已有一层霜色的胡髯,向蔡瑁笑道:“或许我还真对这买卖有些兴趣呢,毕竟,我想不出你不支持我做荆州牧的理由。”
蔡瑁遽然冷下了脸色:“你是否忘了,自己手持的,是一份由董贼把控的朝廷颁发的圣旨!”
“但皇帝却是朝臣百官都认可的皇帝。”刘表的语气依然温吞,仿佛不曾看见蔡瑁的脸色有异,“恕我直言,这荆州地界上或许有人有这个资格,说出你刚才的那句话,但其中并不包括你蔡德珪啊……”
“你若真觉得,朝廷为董卓挟制拿捏,便只能叫做伪朝,天子颁发的诏令,也成了董卓的意愿,绝不可遵从,你现在根本就不应该在荆州,而应该在洛阳。曹孟德于兖州联合那一干人等举兵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若我未记错的话,你与他少时就有一份交情!既然荆州方向还有袁术伙同孙坚合兵北上,曹孟德怎么可能不邀请你!”
刘表又问了一遍:“那个时候,你蔡德珪在做什么?”
蔡瑁:“……”
见他不欲答话,刘表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你当然可以说,这是因为孙坚狂悖,让你不愿与之同道,但你毫无动作,我是否更应该认为,你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把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捧到天子的位置上。既然如此,你又为何不认我这个荆州牧呢?除非,荆州已打算改姓为蔡了。”
蔡瑁险些当场离席而起,却听刘表又道:“与董卓合作未必是长久之策,但起码是当下的良策,德珪何必惊怒。我徒有汉室宗亲之名,却无兵权在手,徒有荆州牧的名头,却无有面向荆州的声威权柄,要不然,我又为何要找上你与蒯氏呢?”
蔡瑁的脸色变了又变,凝视着刘表松松搭手在案的从容风度,忽然笑了:“难怪你刘景升敢一个人来到这荆州!也敢如此自信,上来便同时邀请我与蒯氏兄弟,果然是有备而来!”
“当不得德珪的这句夸赞。”刘表道,“就像我也没想到,蒯氏兄弟会因一笔生意而出门去了,今日只有你我在此交谈。”
蔡瑁垂眸,望着眼前,脑中在这一瞬间飞快地闪过了数个想法。
刘表此人几十年的阅历,果然不简单。
他有几句话说得极对,也恰中要害。一句,是荆州人虽希望保持现状,朝廷少对他们有太多的管束,但也绝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这个想法摆在台面上,更不可能如刘表所说,让荆州姓了蔡!
他没选择响应曹操在兖州的讨贼邀约,确是对于刘辩这皇帝并不看好,如今也不打算与洛阳的这群人混在一处,更别提这当中还有一个提起来就让人牙痒痒的孙坚。此刻出现的刘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是荆州牧的最佳人选!
汉室宗亲,孤身无依,有八厨大名,还……
足够冷静与聪明。
蔡瑁忽然抬眼笑道:“刘荆州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你说,你在荆州地界上声威不足,我却不这么看。”
刘表顿时心中一定。蔡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话姑且不论,起码有一个称呼,已被他摆在了前面。
刘荆州,荆州牧的“荆州”!
刘表更是随即就听蔡瑁说道:“君侯年高德劭,本该以德育教化万民,但这荆州,尤其是荆南堪称鱼龙混杂,非手腕强劲不可取。若您要坐稳这荆州牧的位置,该当速速荡寇扫贼,何愁不能立威于荆州!”
……
“那作乱长沙的苏代、贝羽,都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足为惧。”
蒯越向座中看了一眼,对上孙坚那张努力摆出友好的脸,只觉好一阵牙酸。
但既已在刘备到访后,决定了向朝廷效力,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荆州宗贼有大小之分,其中大者,便如安陆黄氏,盘踞水道,屯田揽士,几与士族无异,但大多仰仗地势而成的宗贼首领,徒有聚众作乱的机遇,却本性贪婪残暴,做不得领袖。我手下有些好用的人,愿为刘荆州前去游说他们,邀请他们前来赴宴,届时摔杯为号,直接将人当场斩杀,以刘荆州的本事必能安抚收编他们的部众,以填补兵力空缺。”
刘备和孙坚都有些惊讶地看向了蒯越。
这人看起来和他兄长蒯良一样文质彬彬的,好像还因为之前惨遭算计,显得有些不太聪明,怎么一开口倒是杀气腾腾的?
但想想荆州这地方太乱,蒯越等人能稳坐襄阳必定是有两把刷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好像也不奇怪……
蒯越被这几人的目光盯得有些背后发毛,岔开话题道:“说来,刘荆州若要做成这个荆州牧,光解决了叛贼乱匪,恐怕还不够吧,为何……蔡瑁蔡德珪不在此地?”
若刘备想要做的,是恫吓荆州士族与他结盟,再借覆灭宗贼立威,那么蔡瑁和他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也应出现在此地才对啊?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屋外有人推门而入,开口解答了他的困惑:“因为你蒯异度只是在待价而沽,尚将自己当个谋臣,他蔡瑁却有雄踞荆襄之心,图谋太大!陛下的招贤令中都说了,如今朝廷百废待兴,能向诸君提供的,不过是一腔诚意而已,怎能养得肥这样大的胃口!”
“你……”蒯越本就因孙坚身在席中,一阵阵的不自在,现在循声望去,更是直接离席而起,惊疑不定地望着那说话之人,“怎么是你!”
他的记性本就不差,还曾打量过那家特殊的肉铺,一个照面间就认了出来,眼前之人,就是那铺中伙计。
但此刻,对方已一改先前的机灵伙计模样,摇身一变,成了个面露狡黠的文士!
若是蒯越还看不出来此人在这里是什么身份,他也趁早不要在荆州混了。
却见郭嘉已先快走两步到了他的面前,向他躬身行了个礼:“此前为探听荆州情形,扮作了伙计,如有得罪之处,让府上屯了太多肉食和精盐,郭嘉在此向蒯先生致歉。幸而蒯先生聪慧,举一反三,看懂了我等的暗示,才让你我今日在此地重逢,也让我有此机会说出这声抱歉来。”
蒯越和蒯良都听沉默了:“……”
郭嘉的这句得罪,告的是他让别人囤货太多的罪,真要算起来,和蒯越那个一开口就是摔杯为号取人头颅的表现相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真算起来,郭嘉也确实没有坑他们什么,反而还提前告诉了他们孙坚的到来呢!
更别说他那后半句,还如此直白地夸了一句蒯越聪明。
现在既无退路,跟郭嘉计较什么!
反而是郭嘉忽然向蒯越又递出了一封信函,打断了这兄弟两人的思绪:“方才见二位的家仆前来报信,被拦在了外面,郭某冒犯,先将人安顿下来了,顺手转交此信。”
“……信?”蒯越疑惑,以眼神示意兄长,将信接了过去。
听得郭嘉说此信应为急信,座中众人也未有计较的样子,蒯良迅速地拆开了信,将这其上的数行文字看了个清楚,顿时面色大变。
他还哪里顾得上什么肉铺屠户与伙计都是刘备的人这种事情,更顾不上去想,郭嘉年纪轻轻,就已在此地地位不低,是否也代表着他们兄弟二人没做错选择。
蒯良仓促起身,将那写有要事的绢帛托举到了刘备的面前:“局势不妙,请刘荆州速速过目此信!”
在说到刘荆州三个字的时候,蒯良的语气不免有片刻的停顿。
刘备俯首看信,也顿时意识到了,蒯良的古怪因何而起。
只因这封被从襄阳匆匆北上送来的信,竟是“荆州牧”写给蒯氏兄弟的。
但这个荆州牧,不是刘备,而是刘表,是另外的一位汉室宗亲。
册封荆州牧官职的,也不是刘秉,而是刘协这个身在长安的小皇帝!
刘备:“关中那边好快的速度!”
“……不仅快,派来的这个荆州牧还非同寻常。”郭嘉自刘备的手中接过了这份文书,就见刘表在这封信中,竟是坦荡地点名了自己单刀赴会,亲入荆州,为求荆州归顺“朝廷”之法。
“我还以为那边吃了洛阳的败仗,又是初到关中,理应先收拢势力,死守函谷关,想不到会先将人派至荆州,给陛下添乱!”郭嘉说话间,不由冷下了目光。
蒯越却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一句,那刘表的动作再快,还不是落在了刘备之后,也是刘备这边,先将他们蒯氏兄弟挖掘在手了,怎么搞得还像是刘表技高一筹一般,要这样严阵以待。
孙坚更是砰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刘表小儿既是汉室宗亲,又怎能为董卓效力,接下这荆州牧的位置,充当关中的侧翼,要我看,既然他如此助纣为虐,不如我等速速整兵,直接向襄阳打过去,生擒刘表小儿,且看方今是不是还有两个荆州牧! ”
孙策提醒道:“父亲,刘景升年仅五旬,比您年岁大。”
“我管他大还是我大,我又没在诸位面前摆长辈架子,那刘表也休想在我这里当长辈。半只脚已埋进土里的人了,也不怕落个晚节不保。打过去,叫他看看,什么叫做陛下早有准备!”
“不可!”眼看孙坚真打算当场起身,去调兵遣将,奇袭刘表,郭嘉连忙出声劝阻。
蒯越也连忙说道:“不错!刘荆州初至此地,要动兵,便需动在刀刃上。杀些恶名在外的宗贼以扬威,可以,直接对着襄阳动兵,安知不会被刘表抢先一步告知众人,这是孙将军要故技重施,妄动刀兵!届时,荆州士人与宗贼全部团结向刘表,难道就是孙将军希望看到的吗?刘表此前还需要靠着灭杀宗贼立功,现在只需解襄阳之围,便能顺理成章地变成荆州之主了!”
孙坚横眉怒视,但想到他那个破虏名号的由来,还是先气鼓鼓地坐回了原位,闷声问道:“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刘表拿着董卓给他的封官圣旨,当上这个荆州牧?让他比我们抢先一步,凭借那什么蔡家的助力,解决宗贼之祸,扬名立万?”
“当然不是!”郭嘉斩钉截铁地开口,“名望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此消彼长,若让刘表得到了这个机会,我们先至此地的优势,便也荡然无存了。”
“那我们……”
郭嘉脑中灵光一闪,只片刻的思虑后,便已答道:“刘表单骑入荆州,是和我们一样,先只让一部分人知道他的下落,准备等到做出了些事情后,再令声名席卷全境。可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能不能借此做些事情呢?”
他向蒯越道:“蒯先生,你先前说,你在荆南有些人脉,可否,为我们安插一些人进去?”
……
刘表的行动速度相当的快。
蒯越兄弟缺席了他的邀约,让他暂时无法拉拢到这两位助力,也并没有让刘表就此气馁,更不曾让他推延自己的行动。
有蔡瑁在旁助力,有些事情他也确实能做了。否则等到随后再去做,谁知道会不会被洛阳察觉出此地的异动?
比如说,按照蔡瑁的建议,他从荆南宗贼之中选出了五十多家宗贼势力,送出了一份邀约的请帖。
江夏安陆黄氏的旁支,也得算是一路宗贼首领的黄旻,就收到了这份邀约。
他架着脚,靠在铺着狐皮的躺椅上,一边盯着眼前的一众扈从习练武艺,一边看着这封邀约。
“这新任的荆州牧还真挺有礼数的……”
信中说,自上一任荆州刺史无故为孙坚所杀后,荆州长官位置空缺,如今朝廷派遣了新的荆州牧来。他刘表早年间游历荆州时,便知荆州武将好手,大多在水泽山川之中长成,故而此番以重金诚邀诸位齐聚襄阳,遴选各郡官吏。
“诸位——”
黄旻高声一呼,让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收拾行装,随我北上襄阳,会一会这荆州牧,争个都尉校尉之名!”
到时候,谁还敢说,他只算是个旁支。
可也就是在他话音刚落之时,忽然从人群中冒出来了个扫兴的声音:“哪个荆州牧?”
黄旻眉头一皱,厉声喝道:“出来说话!”
只见一众新收容的扈从中,忽然站出来个身量魁梧高大、面如重枣的男子。黄旻都为之一惊,只觉自己先前竟未好好留意,没发觉部下中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凡的好手。
但他怒意不减,就着方才的话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那男子却仍是一副磊落的模样,坦荡地答道:“我说,听说现在有两个朝廷,这个荆州牧到底是哪个朝廷的?郎君于我有恩,我不能不问!万一落入了贼人的圈套,该怎么办?”
这信中,岂能说得如此含糊!
甚至对荆州的百姓来说,荆州牧就只是荆州牧,何来两个朝廷之分。但在这寸土必争之时,正统的朝廷绝不容许刘表在此事上浑水摸鱼!
【作者有话说】
蔡瑁的形象参考正史和《襄阳耆旧记》“字德珪,襄阳蔡州人。性格骄豪自喜。少为曹操所亲。”
曹昂:爹你到底交的都是什么朋友!!!!
晚上还有一更,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发,应该不会超过十点。
第70章 第七十章(二更)
◎讨逆的名义到手了◎
“……圈套?”黄旻愣了半拍,才缓缓发问。
他又不知道,眼前这面色红赤的男人乃是背负着使命而来,只觉对方眼神冷冽,说话间豪气干云,让人横竖上下打量,都觉得他说的是一句肺腑之言。
只听对方已振声答道:“正是!我自洛阳逃难而来,见过那董卓贼子如何率领西凉军屠戮洛阳,纵火烧城,此人立的皇帝会是什么好皇帝?此人辖制的朝廷会是什么好朝廷?这荆州牧如果是他派来的,荆州还有太平日子过吗?”
他曾亲眼目睹洛阳在董卓撤军后的惨状,每一个字都说得牙关紧咬,情真意切。
黄旻自觉自己占着水泊为地方一霸,绝不能算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的脸皮也不薄,现在竟没来由地在这句话前一阵心虚。
不对,那火烧洛阳又不是他干的,他心虚什么?
偏偏还有更让他心虚的。
“我在洛阳时就听过一句话,叫做天下无双,江夏黄香,郎君乃是黄文疆同族,怎能与此等豺狼为伍。若是刘表包藏祸心,只为了利用您,该当怎办?”
黄旻战术后退了几步,拉着一旁的亲信问道:“这人谁招进来的?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对我们是不是有点错误的想法?”
他都不知道他这么伟光正呢。
亲信讷讷道:“之前他路过,我看他饿得厉害,就给了他一口饭,谁知道他就问我们还缺不缺人,给口饭就行。那我看他有一把好力气,就将人留下了。他这确是司隶口音,对得上……”
见黄旻还皱着眉,他连忙问道:“要不要我现在就把他赶出去?”
“不不不不!”黄旻顿时笑了,“赶出去干嘛呀,这种脑袋一根筋,还非要辨个黑白的,好用!我一看他这体格,就知道是以一当十的好苗子。叫什么名字?”
“叫关羽!”
“行,帮我多盯着他一些,好好栽培。”黄旻话毕,便背着手走到了关羽的面前,仰头问道:“那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关羽答道:“既是邀约,总要让客人知道主家的身份,问个清楚!若是董卓所派荆州牧,那就绝不能应!”
……
“噗……幼稚!”
这一声嗤笑暗骂,把一旁的鹦鹉都给惊飞了起来。
黄旻连忙想要伸手去捞,就见主座上的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管这只被人从西域送来的奇鸟。
他也赶紧收回了手,恭恭敬敬地垂在身侧。
此前他在下属面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谦恭。
谁让在他面前的,正是江夏安陆黄氏的重要人物黄祖,也是一个他绝对惹不起,还要小心捧着的人物。
此人张着腿,搭着手随意而坐,指尖推着手上用于射箭的扳指,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么一个忠仆,连这种事情都知道建议?”
黄旻讪笑:“哈哈哈,这不是无知才好用吗?将军,您说这刘表到底是哪边朝廷的荆州牧?咱们又该不该去赴会?要我说,那家伙虽然直性子,但有句话还真没说错,咱们黄氏祖上是出过尚书令的,岂能和其他荆南富户一个待遇!要问的,就得问清楚!”
黄祖瞥了他一眼:“祖上是出过尚书令这种话,我能说,你不能说,少在这里套近乎。”
这话说得当真不太客气,但黄旻也只陪着笑。
反正,黄祖又不只是对他不客气。
他指尖的动作一停,说道:“你是提醒我了。刘表入荆州,什么都没做,就要人送到他的面前,连咱们都得包括在内,确实没这个道理,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他竟一点都没觉得自己让一位自称受封“荆州牧”的人给他一个交代,有任何的问题,招了招手就喊来了主簿,让他起草一封送向襄阳的信。信中便是如同黄旻,不,应该说是如同关羽所说的那样,问问刘表到底是什么立场。
“送出去吧,等他的回应,不过……”
黄祖冷笑了一声:“什么刘表若是董卓的人,便绝不能听他的话,简直幼稚到家了!”
“是是是!”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你就说是!”黄祖没好气地瞥了这同族一眼,“听着。洛阳距离荆州这么近,万一洛阳的皇帝需要些什么,荆州难道能推辞吗?反而是长安,看似从关中至此只过一道武关,实则路途遥远,兵马不易行,皇帝的命令咱们听着,却不一定要遵从,反而还能多要些好处,防止我们倒戈去了对面。”
这才是对荆南豪族最适合的“主家”!
黄旻顿时了然:“原来是这样!那看来,那个家伙是不能用了,我回去就……”
“糊涂!”黄祖打断了他的话。
“既然你说了能以一当十,先养着有何不可呢?到时候找个合适的地方派出去就是了。”
黄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又实在不想看蠢蛋在自己眼前晃悠,直接让人将他请了出去。“刘表有回复送来,我会让人告诉你的。”
不过让黄祖都有些意外的是,当他让人将信送出时,顺手也让人打听了一番各方的情况,竟是获知,对着刘表回信质问其身份立场的,并不只有他这一家,就仿佛……
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推动着荆南诸郡的舆论,让各家都陷入了两个朝廷的抉择中。
又或许,是想借着这封回信让刘表着急着急,再抬高一些价码。
黄祖愣了一阵:“他们平日里有这么聪明吗?”
这个问题,也是蔡瑁很想问的。
他在向刘表提议杀宗贼以立威的时候,可完全没考虑过,这些本能轻易利诱的宗贼,会变得如此难缠。
反倒是在他面前的刘表要镇定得多。
早在董卓找上他,将荆州牧的职位交给他的时候,刘表就知道,这不会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事。更别说,他还是孤身到此。
既然说动蔡瑁的过程,要比他想的容易,那么现在遇到了一些特殊的阻力,也……不过如此!
“你与其在意他们非要问我的立场,还不如在意另一件事。”刘表冷笑着,将黄祖的那封书简回信,从一众回应中抽了出来,摔在了蔡瑁的面前,“他明知你我联手,还敢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是对我不敬,还是连带着将你也没放在眼里?”
蔡瑁方才就已看过了那封信,此刻经由刘表提醒,想到了黄祖的说辞,眼中的火顿时就冒了上来。“您说得对,此人简直狂妄至极,手底下多了些兵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但偏偏江夏黄氏在荆州的势力甚大,和寻常的豪强宗贼根本不能放在一处算,蔡瑁再如何生气,也知道刘表只要没失去理智,现在就只会拉拢于对方。
蔡瑁深吸了一口气:“也只好希望您尽快掌握荆州局势了,到时候,必要给他好看!那这信中问询之事……”
“告诉他们!”刘表回答得果断,让蔡瑁都惊住了一瞬。
他连忙问道:“可是您就不怕,这官职的由来说得太详细会……”
“会惹来麻烦?”刘表平心静气地反问,“你也是一开始就知道的,你选择拒不赴会了吗?”
蔡瑁摇头。
“呵,能被我们这说法利诱而来的,会在乎我是谁的臣子吗?不就只要一个荆州牧的名号,能让他们从中得利吗?反而是那些一听我是长安朝廷敕封就不来的,才是我们绝不能现在就着手处理的人。”
刘表顿了顿,继续说道:“此外,我还明白一个道理。叫做——远交近攻。长安是远,洛阳是近,你明白了吗?”
对那些心怀鬼胎的荆州宗贼来说,刘表说他从长安来,反而还是一个天大的好处。那么,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
将其说出去就是!
就算立刻引发了荆州的异动,将消息向北传到了洛阳,洛阳做出应变也是需要时间的,那个时候他早已得手,正式接掌荆州了。
“向着荆州受邀之人回信,就说,我这个荆州牧,是由长安天子颁发,三公见证的荆州牧!”
“他们若愿应荆州牧之邀前来,便请速至,切莫耽搁!”
……
但这封回复,因涉及的人员甚多,并不只是被包裹在向南送去的一封封信件中,也难免在襄阳一带先一步扩散了开来。
很快,顺着蒯氏的门路,将“刘荆州为董卓所派”的刘表亲口认证,送到了北边的南阳。
“刘表,汉室宗亲,士人表率,少时仗义执言,敢作敢为,临老节操不保,竟阿谀谄媚于董卓贼子,换来荆州牧之职!着实,枉为宗室,枉为汉家朝臣!”
“写啊,还用我教你吗?”
蒯越重新拿起了笔,有些无奈地看了郭嘉一眼。
他将话说得慷慨激昂,能不能稍微回头看一眼刘备?
感觉这位刘荆州正心累着呢。
刘备之前其实是很想给另一个刘荆州开脱的,比如说,刘表其实是为了摆脱董卓的限制,才暂时想出了向外调任的办法,但此刻,他已如此直白地回应自己的立场,倒不像是在“周旋”了,而是真的认定了这个身份。
荆州上下若先接受了董卓派人前来这个事实,再要改过来,就没这么容易了。
但刘表已做了决定,或许对刘备来说,是一个需要把心态调整过来的打击,对他们这一方效忠洛阳朝廷的人来说,却简直是个天降的喜讯。
刘备抬头,疑惑地对上了蒯越和郭嘉的目光:“看我做什么?刘景升不是已经把讨贼的名义送给我们了吗?”
“哈哈哈哈何止是刘表啊!”郭嘉笑道,“两位孙将军摩拳擦掌多时,正要杀敌立功呢,现在还有一份出兵的讨贼檄文摆在他们面前了。”
“刘表枉为宗室,荆州宗贼也不止祸害百姓,强占良田,还不分是非,屈从董贼,如今一听刘表为董卓所封便匆匆北上,实为叛逆!”
“我等领受皇命,赶赴荆州——”
蒯越茫然地顿住了笔:“怎么不说了?”
郭嘉说到赶赴荆州,竟是突然就没了声音。
但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蹲了下来,蹲在了这张只写了个开头的檄文面前。
“怎么能都是我说呢?”郭嘉朝着蒯越露出了个促狭的笑容,“此为关乎荆州的大事,异度身为荆州少有的耳聪目明之人,怎能不慷慨陈词,表示表示自己的立场?”
“声讨刘表这好坏不分的宗室,我们有玄德公在此。声讨荆州长沙叛逆,我们有破虏将军。声讨荆州宗贼,一个谋逆的罪名就够了。那——声讨蔡瑁这样短视且相助恶人的荆州士族呢?”
【作者有话说】
翻译一下
郭嘉:我干累了,剩下的你来,你好好写你的投名状
蒯越:……
七月会工作空一点,如果还有这种一章剧情还不够流畅,不适合拖延24小时的,那就还是晚上十点加更一章,记得留意一下标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