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将,发兵!◎
就算要反省治世之道,反省平衡农商地位这样的问题,那也得先统一天下,方能图谋发展。
大一统,与四方割据,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所以现在,当这一批批由富商豪侠送来的军粮,注入洛阳的军粮府库当中的时候,他征讨董卓的最后一块拼图也就补齐了。
“文若,不必等到秋收了。出兵讨董,就在眼前。”
荀彧很难形容,听到陛下的这一番话时,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站在他面前的陛下,成长得太快了。
如果说,他刚来洛阳的时候,还一度为朝廷的野蛮重建而常觉有些无奈,现在他见到的,就已是一位心存大爱,善于反省,却又坚决果毅的皇帝统领,以及在他统治下,欣欣向荣的朝廷!
而这句宣之于口的决断,也正是仁懦之君与仁君的区别。
大汉何其有幸呐……
荀彧俯首作揖:“既是如此,臣冒昧猜测,陛下也不会觉得,有一件事是徒耗财力人力的无用之举?臣是说,点将阅兵。”
“为何会耗费财力?”刘秉有些奇怪地问道,“先帝曾于平乐观高台阅兵,这发兵之前的誓师校阅就放在此地,借用当年的场地又有何不可?洛阳已自战火中复苏,这平乐观中的晦气也已尽数除去,何必再另寻他处筑建高台呢?”
那是昔日汉明帝建的送征高台,并非汉灵帝所独有。
刘秉道:“传令下去,各方士卒整顿兵马,于三日后辰时,齐聚平乐观,扬我君威士气!”
……
当三日后的晨光投照于洛阳城西平乐观中的时候,荀彧抬眼望向前方的长阶,忽然意识到,对于这位能将罪己诏当成宣战书的陛下来说,避谶,可能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反而是眼前的这片高台阔场,因今日的阅兵,重新被擦拭去了旧日蒙尘。
连带着被擦拭去其上尘土的,还有汉明帝从长安迎回的王权标志——
一尊三足腾空,余下一足踩踏龙雀的铜马。
铜马位居那九丈高的小坛之上,于日光下轻盈欲飞,也像是俯瞰着此刻奔行归位,陈列大坛长阶之下的骑兵。
铜色如金,甲光向日,同是金鳞曜曜,这铺天盖地的颜色,正如陛下所说,已将此地的浊气一扫而空。
也恰在此时,更漏落下了最后一滴。
“砰”的一声,战鼓巨响。
同在此地的刘辩,几乎是在即刻间,结束了望向那马踏龙雀的雕塑,转向了长阶之下。
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停下了声音,向着这唯一一支正在移动的队伍看去。
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今日天子冕服加身的陛下!
他按着腰间佩剑,一步步拾级而上,以君王巡查领地一般的稳健脚步,向着上方的大坛走去。
陈列长阶两侧的朝堂官员,都如刘辩一样,望向了步步登台的君王。
赤底金漆的交领云纹,映衬着这张于摇曳长旈之下露出的面容,让其眉眼间彻底摆脱了稚气,平添一份威严。
两肩处,是星辰托举着三足金乌与蟾蜍,昭示着汉家天子肩负日月的重任。
而蔓延于玄色大袖之上的龙纹,随着他的脚步折射着金辉,一如当日誓师渡江时一样,直跳入所有人的眼底。
咚咚急响,鼓声未歇,正与天子登台的脚步同调,让自近处望向陛下,自远处遥望君王背影的臣子士卒,都随之心血震荡。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皇帝呢?”
虽然刘辩早就已经用这个事实说服了自己,但在这一幕冲击眼帘的时候,他依然又一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
可又或许,此刻说出这句话的,并不只是他而已,只是与他发出这句感慨的意义稍有不同。
他们是真的在感慨,在这汉室倾颓之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位明君!
他仍然年轻,背影也不若武将一般宽敞结实,但当他终于踏上那三重华盖之下的大坛之时,没人会怀疑,他不能如这件冕服的章纹陈设一般,托举日月青天,匡扶天下。
刘秉转过了头来,白玉旈无可避免地在这转头间碰撞在了一处,也正在这一晃而过间,又一次露出了天子那年轻而朝气的面容。
因甲兵万人陈列在前,或许光用朝气,还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神情。
那是一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远比平日里铿锵有声:“朕,承袭汉志,忝为君王,当肃清叛逆,平定四海,令百姓安生,令老幼有依!”
“今有董卓倒行逆施,篡政另立,霸占关中,妄图僭越,朕既上定冀青,下抚荆扬,得众臣效力,群贤服膺,正值兵精粮足之时,岂能再容逆贼割据为祸!”
“当——发兵讨贼,逐猎关中,以定天下!”
他忽然在此刻,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直指向前。
原本因君王开口而停下的鼓声,又一次大作轰鸣。
与此同时,还有一阵阵浪潮一般的呼喊,自下方士卒的口中发出。
“杀!杀!杀!”
“逐猎关中,征讨董贼!”
“陛下万岁——”
“讨贼!讨贼!”
因捐献了军粮而在此地拥有了一方席位的甄尧,被这排山倒海、气势惊人的呐喊惊得两眼发直,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在被刘表找上门来的时候,并未做出任何不当的举动,最多就是在心中暗骂了两句。
一句“逐猎”,昭示着陛下已再未将一度废立的正统与否看在心中,有着绝对的自信与绝对的坦荡,向着身处关中的董卓,发出了真正的宣战号令。
董卓是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
大权在握、河东复起的君王为了重定秩序,打碎陈年弊病,无需向任何人妥协,也势必要以这滚滚车轮,碾压向那些自以为沉默就可以糊弄过关的庸人。
若是他中山甄氏并未给出这样及时而又有效的支援,当董卓覆灭的时候,下一个被清算的会不会就是他?
因这已是一件不会实现的假设,甄尧在此时无法给出答案。
他只能无比震撼地看到,汉家天子与那王权铜马的俯瞰之下,是一支支招展的战旗,是一名名整装备战的士卒,哪怕这一次,天子不需要那“无上将军”的名号,统领的也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雄狮铁骑。
而随着天子的收剑入鞘,所有的呐喊宣威,又忽然被捂住了嘴一般,纪律严明地戛然而止。
“宣旨!”
陛下的一句命令,让尚书郎携旨出列。
也已有一名名早已蓄势待命的传令官,顺着高台与校场排开,确保这随即宣读的圣旨,能够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荀彧手执圣旨,宣读出声:“陛下有令,围剿董卓,重振汉家声威,出征将士数万,当以军纪法度为先,不可轻慢将令,贻误军机,不可扰乱军营,临阵脱逃,不可背国弃民,贪生怕死!军令既下,当闻鼓而进,闻金则退,举旗则起,落旗则伏。当下,兵马已动,粮草同行,直取长安!”
朝廷兵马,已非昔日还需要靠着诱骗才能击败吕布的贼兵,而是各路齐整,威风赫赫,自当严守军纪,在陛下面前,争出个表现来。
华盖之下,刘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了众臣的面前。
“屯骑校尉赵云何在!”
“臣在!”轻骑甲胄在身的英武将领向这长阶的当中迈开了一步,抱拳拱手。他所统领的屯骑营精锐,也在此刻,于校场之上挺直了腰杆,一正军旗,像是响应着这位将领的表现。
不必多言,也能让人瞧出,那是怎样的一路沉稳之中暗藏锐气的骑兵。
“白波校尉徐晃何在!”
“臣在!”步兵轻甲,包裹着这位面容刚毅的将领,让他在迈步而出时,几乎已无法看出,他也曾流落贼寇之中,就连他统率的步兵,在一年前,还是要被陛下捉拿的贼党。
但他们如今,已因挖盐掘矿的体力活打熬了心性,又在陛下的治下吃饱了饭食,迎风照日下,与日行百里的精锐有何区别?
刘秉虽有些遗憾,张燕并不在此,但眼见这两路于他而言也算元从的兵马,拿出了这般令人满意的表现,不觉在神情中又添一份出鞘的锐气。
“陷阵校尉高顺何在!”
“金吾校尉马超何在!”
“射声校尉太史慈何在!”
一声声点将,让三位各有千秋的将领纷纷出列,将他们和其所部,都陈列在了陛下的面前。
而无论是高顺自数年前就有备无患,重金打造的陷阵营,是马超临时找段煨借了一部分骑兵才组建起来的西凉骑兵精锐,还是太史慈凭借着高超的箭术迅速收复、训练成型的皮甲弓弩兵,都是毋庸置疑的强军。
那也难怪,从陛下口中随即说出的,会是这样一句号令。
“朕欲御驾亲征,着此五路大将并其兵卒护持左右,讨逆不臣!”
“臣等遵命!”
这话出口之时,就连因年轻而仍有些跳脱的马超,都让自己的声音随同心境一并沉稳了下来,谁让此刻他代表的,正是陛下的脸面,是要守卫在御前,与陛下一起进入关中的重要将领。
“城门校尉孙轻何在。建威中郎将段煨何在!”
孙轻与段煨一并出列,抱拳应声。“臣在!”
刘秉:“着你二部留守洛阳,维系京中秩序,协助粮草转运。”
这句命令……这句命令啊!相比于已提前得到过一次陛下这信任交托的孙轻,陪同陛下自凉州折返后休息了数月的段煨,便是因这条诏令目露震惊。
他没有听错陛下的话,就是让他这位曾为董卓效力的西凉降将留守后方,为陛下保卫京中的太平!
这份器重,怎能不让人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太平尽心竭力。
“虎贲中郎将吕布何在!破虏将军何在!征西校尉何在!”
这三句点将发出,众人俱是纷纷一惊,不解陛下为何会忽然说起当下并不在洛阳的人。
可他们很快就意识到,陛下早就对此有了安排。
只因这点将号令既出,当即就有三人走了出来,代替着不在京中的三路兵马统帅应答。
那是于夫罗之子刘豹,孙坚之子孙权,曹操长子曹昂。
其中前两位的年纪,似乎并不应该出现在此地,但这两名孩童哪怕身处这等恢弘的场面中,也毫不见他们有露怯的表现。
这份在少年人当中少有的沉稳,已能让人隐约看到,陛下的后备人才,并未因百官被劫掠至长安而稍有损失。身居洛阳京城要地,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仍有源源不断的人填补上来。
不仅是这些正待长成的年轻人,还有那些如同鲁肃一般赶来洛阳的贤才,那些准备入读太学的新人……
讨伐关中的董卓,正是为了让这些人,能在这十三州土地上尽情发展。
只见这三人站定在了第三列,接连答道。
“回禀陛下,虎贲中郎将与长水校尉已屯兵凉州。”
“回禀陛下,破虏将军已派遣偏师,自荆州腹地赶赴武关。”
“回禀陛下,征西校尉枕戈待旦,不敢稍有懈怠,死守函谷关,以望长安!”
曹昂不知道为何,越说越觉精神振奋,好似先前的鼓声与呐喊,都已让他一腔热血沸腾,也无比庆幸,父亲领着这个征西校尉的官职,便必定是征讨西方长安最重要的前锋。
刘秉深吸了一口气,振声应道:“着吕布、张辽,于凉州出兵,封锁董贼去路,绝不可令其逃遁。”
“着孙坚、刘备,择人留守荆州,另出将领自武关突袭关中,为朝廷大军策应。”
“着曹操自函谷关先行出兵,为前锋攻打弘农,破除戍守敌军!”
三人整齐划一的声音,响了起来:“是!”
哪怕这三路兵马,并不在洛阳阅兵的方阵中,并不在天子的面前,却毫不影响,这三路兵马的所在,因此刻的点兵,而被告知于在场的所有人,也让本就已经沸腾振作的士气,又一次被推向了高峰,仿佛要随同那马踏飞燕之势,直冲云霄而去。
当他们抬头,向那高处大坛望去的时候,也看到的是愈发激动人心的一幕。
陛下又一次拔剑在手,像是在向着面前响应点将的将领发出一句最后的号令,又像是遥隔千里,向着董卓发出了一句最终的宣战。
“传令,整军!出兵!”
对这座平乐观来说,打从汉明帝将它修建起来到如今,只有天子在此校阅兵马,只有天子为出征的将领送行,在高台上目送着士卒远去,但这一次不同。
陛下如同来时那样按剑而行,一步步在华盖与官员的护送下走了下来。
在高台之下,已有人将一匹神骏宝马牵了过来,虽不如赤兔一般能当一句“马中赤兔”,可当陛下翻身上马的时候,威严的君主自与这宝马成为了出征的一体,让士卒之中又发出了一声欢呼。
闻鼓而进,闻金则退。
于是在此刻,战鼓又一次咚咚擂响,伴随着一声拉长的口令。
“出兵——”
出兵!
一时之间,整个洛阳都热闹了起来。
校阅兵马的场地位居洛阳以西,并不在城中,但一想到此行是要收复关中,让天下不再如此荒谬地有着两个皇帝,让陛下成为这唯一的君主,洛阳的百姓又怎能不在秋收前暂时的农闲里蜂拥而至,希望能目送着陛下的出征。
以十万石为数的军粮,也随着一辆辆木车行动了起来,向前方运去。按照陛下与荀彧商讨的计划,这些军粮将会先一步抵达函谷关,咬着前锋的行军,赶赴弘农前线。
骨碌碌的木轮,踢踏的马蹄,还有士卒仿佛并不怕口干舌燥的鼓劲呐喊,汇聚成了远比鼓声还要分明的进军信号!
若是声音能够无休止地向前传递,它必定能越过函谷关,直笼罩在关中的土地之上,宣告王师到来!
不过……
这委任曹操为讨贼先锋的敕令,已经先一步送到了这位征西校尉的手中,也让他眉眼一振,大笑出声:“好,好!”
“子孝!子廉!听到了吗,陛下有令!咱们与那董贼麾下的徐荣纠缠数月,去岁也是这混账玩意,把我们拦截在了虎牢关外,让陛下自己先杀回了洛阳,现在找回场子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被他大声呼喊的曹仁曹洪,都是与他同宗的悍将,又岂会不明白这前锋的意义,一听曹操的话,顿时就一改先前待命的状态,各自操着武器站了起来。
“何止是找回场子!”曹洪声如洪钟,“最好是能直接杀奔到那董卓的面前,把他的脑袋送到陛下的面前。”
“哈哈哈正是。”曹仁应声了一半,忽然目光一转,望向了远处一支摇动的小旗,连忙提醒道,“大哥,有军情!”
曹操笑意骤敛,大步向着那快马执旗的身影走去,直到一把扶住了跳下马来的信使。“何事相报。”
那信使连忙开口答道:“回禀校尉,弘农方向,有大批兵马异动,正向函谷关而来。”
弘农方向兵马异动?曹操皱了皱眉头,总觉得以和对方交手的经历来看,徐荣不像是这么莽撞的人。他先前因粮草供应不足,都不得不退向了西面,怎么会突然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又一次赶赴函谷?
曹操眼中一闪,握住斥候臂膀的手猛地发力:“是徐荣有异动,还是董卓?”
这其中,天差地别!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以及,曹操终于有表现的机会了,曹昂大喜(?)
上一章评论区的红包发啦!顺便再讨要点月初的营养液,长篇后期没啥榜单了,保一下衍生的营养液榜。
ps.本章的有一部分流程,有参考老三国的周瑜点兵。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二更)
◎董卓来了◎
若仅仅是徐荣动了,因这绝不是个出兵的好时候,他就更像是来打探函谷关一带守卫情况的,打探他曹操有没有放松了对此地的戒备。
作为应对,需要即刻以一路兵马将他打退回去,防止他过早发觉陛下全力出兵,转头给关中通风报信。
若是董卓呢?
自曹操戍守函谷关以来,便时常尝试将自己代入董卓的视角,揣测他会如何做。
此人能自边境小将,一路成长到威慑朝堂的权臣,怎会身处困境便坐以待毙?那这困兽之斗,会从何处突围,就显得尤其重要。
唯一的胜算,就在陛下放松了对洛阳的警惕,大举来袭,一举夺回中央,重新清洗棋局!
此刻的董卓必定不知,陛下已在洛阳得道多助,军粮盈仓,或许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那这就与徐荣领兵来袭,情况截然不同了,应对的方略也大有不同。
纵虎归山,无异于杀人放火。必须即刻告知陛下实情,随后,令朝廷大军在恰当的时候全数出动,把董卓的反扑正面击碎!
……
那被曹操抓住的斥候犹豫道:“这……这我们不知。”
他们还真没想到,会从曹操的口中问出这个问题。
“把你们看到的情况,详细说来。”
曹操心知,此事还真怪不得这些斥候。
他有此猜测也未向陛下汇报,以防影响其余各处的布局,这些斥候也没得到他的命令,如何能知其中利害。
何况,董卓若领兵突进,难道会大老远地就挂起了旗幡,宣扬自己要上门了吗?这和提前告知洛阳他要来送死有什么区别!
他只有可能是秘密增兵,人在军中,忽然跳出。
斥候答道:“弘农的麦田提早收割了,连带着弘农杨氏等各家都被抄没,随后,徐荣点兵出击,领兵向东而来。但具体有多少人,又有没有董卓在队中……我当真不知。”
提前秋收,抄没家产?
曹操拧着眉头,满腹思量。
这可当真是越听越像破釜沉舟之举,也让董卓亲自带兵到来的揣测,越发有了说服力。
但身为函谷关的守将,身为陛下回到洛阳以来还未能立下功劳的将领,他不能把这种“可能”“揣测”,送到陛下的面前,让陛下来做这个判断。
“大哥何必为此事发愁,我领一队精锐佯装斥候,杀近那徐荣大军附近,探听虚实不就行了!总好过在这里猜。”
“你说得对!”曹操听到曹仁这因人够年轻而发出的大胆建议,非但没劝阻,反而将那两条粗重的眉毛往上一扬,抬手指向了他,“时间不等人,陛下又将至函谷关,我们必须速速派出一路精骑前去会一会这路大军!”
“但是,不仅仅是你去……我也去!”
“大哥你!”曹仁脸色一变。
他不是因为曹操的决定而变色的,是因为——
他和同在此地的其他人都看到,曹操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自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匕,在松开了那斥候后,左手抓着自己的胡须,右手快狠准地举刀划了过去。只短短数息,就已将那一向打理齐整的胡须,破坏得七零八落。
曹操却浑不在意自己这形象突遭重创,朗声笑道:“哈哈哈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富贵人家有水有各种齿梳可用、精心打理的胡子,与那斥候所有,是相同的吗?既要扮个斥候,就当这胡子没了也好。再倘若那徐荣与董卓瞧见我,也需让人认不出一些!”
现在胡须已去,便没了这么多顾虑。曹操喝道:“我们走!”
“可是,大哥……”
曹操两眼一瞪:“你是将军我是将军?再在这里多话,不仅叫大哥,叫大伯爷爷都没用,给我好好留守在这里算了。”
曹仁:“……”
啊,那倒也不用在这里加辈分。
“我没意见了,这就走!”曹仁再不多言,又往曹操脸上多看了两眼,发觉大哥这对胡子动手,果然是改变形象的最好招数。
等再把那斥候的衣服往上一套,就更与先前的形象南辕北辙,联系不到一处去了。
就是,这刚得到了陛下委任为前锋的诏令,就直接亲自前去刺探敌情,是否也太冒险了些?
“可不冒险,又如何能知晓敌情?”曹操答道。“朝廷任我为征西校尉,委以前锋之职,是让我顺应大军开拔关中,又蹭一次陛下的名头的?再者说来……西凉军没那么蠢。”
虽说凉州人大多只知莽撞一搏的形象,颇有些深入人心,但无论是董卓还是李儒都不是愚笨的人。哪怕是败于吕布手中的马腾韩遂,能做到割据一方,不可能全无头脑。
他们若真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图谋反击,做出的准备不会少。
曹仁是个领兵的好苗子,却还是年轻了些,难保不会为敌军所骗。
他必须亲自,去做个判断!
曹操不仅做决定做得快,随同斥候飞马向西的速度,也是相当之快。
这二百里崤函道,对于已往复行惯了的斥候来说,快马加鞭之下,也不过是半日多的行程。自傍晚出发,将近天明时,便已接近了前方敌军。
不过这接下来的路,就难走得多了。
这一众“斥候”短暂地小睡了三个时辰,便再度动身,经由少人经行的小径,向着徐荣大军的后方绕行。
因是大军拔营,这后方驻扎过夜的军营中,透露着不少有用的信息。
但曹仁瞧见,曹操翻看清点了一番灶台,甚至连军中布设溷厕的位置,都捏着鼻子校阅了一番,脸色依然并不算太好看。
“子孝!”
曹操一声轻呼,让陷入沉思之中的曹仁一个激灵,连忙回过了神来,拔腿向着曹操的方向靠近。“大哥,有什么吩咐?”
曹操伸手指了指附近,“记清楚敌军布设溷厕的位置。”
“……然后呢?”
“带着人,想办法偷袭一次敌军的大营,就往这里来。”
曹操权当没看见曹仁那目瞪口呆的表情,飞快地翻身上马,向东而去,心中并不觉自己的安排有半分不妥。
探查敌情,辨析优劣这种事情,要脸是没用的。
没看到吗?董卓就很不要脸,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做成功了一些事情。
现在他是要做讨董的前锋,就只能比董卓更不要脸。
眼见曹仁闷声不吭地跟了上来,曹操向他问道:“奇怪我为何有此安排?”
“不明白。”
曹操笑了笑,解释道:“以你方才所见,这军中灶台能供给多少人之用,那溷厕,又能供给多少人之用?”
曹仁拧着眉头,回忆道:“只看灶台,约有万人,但看溷厕,又觉不止。”
敌军沿途留下的脚印凌乱,扎营边界也异常地模糊,根本无法从旁协助做出判断。
“这不就结了吗?”曹操道,“我们若是沿着敌军军营绕上一周,必定没走完,就被发现抓捕,但若是只打一处摸了就跑,还有走脱的机会。”
曹仁心中一转,隐有所悟:“直往溷厕这里冲,是最容易让敌军不便追击的,不仅如此,咱们选个合适的时间,看看这里排队的情况,就知道是灶台在骗人,还是溷厕在骗人!”
曹操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曹仁明白了曹操的用意,对自己要做的事有了成算。
也该当庆幸,对于这种需要接连数日进军的军队来说,为了便于士卒按部就班地行动,便于将帅管理,从设灶到建溷厕的位置,几乎是不会变的。
当曹操与曹仁等人向着徐荣的大军追去,摸到了军营附近的时候,很快便做出了偷袭方位的选择。
对于这刚刚自弘农起兵不久的队伍来说,这也完全是一场,令人猝不及防到极点的偷袭。
董卓自军帐中迈步而出的时候,仍能瞧见某个方向的骚乱不止,直到大半个时辰后,方见徐荣黑着一张脸走来。
“什么情况?”
徐荣向董卓报道:“敌军斥候想要探查我军营中人数多少,直接闯了进来!”
还一闯,就闯了个最尴尬的地方。
排队去如厕的士卒,会带着多少武器吗?
为了让溷厕免于污染全营,这也恰好设置在了一处靠边的地方,诸多营防确实不如其他位置严密,谁知道,就被敌军钻了这样的一个空子。
“幸好,斥候就是斥候,来人不多,一见没找对位置,遭人发现,直接掉头就走,我派兵追上去了,但……抓住人的机会不大。”徐荣脸色不虞,继续说道,“我和那曹操交手过数次,此人也不过三十来岁,却真可以叫一声老奸巨猾,他那军中斥候一贯配备了顶好的马匹,又是先走一步,必定能走脱。”
董卓起先还因这消息怒了一下,可一想到,连丢了凉州这种绝顶的坏消息他都已经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又已平复了心情问道:“军中并无死伤吧?”
“仅有十数人。”
对面是斥候,又不是悍将,没有怎么动手。
这个消息总算让董卓的脸色好了一些。
他道:“既然如此,让他们走了也好,正好让他们向曹操报信,说你卷土重来,哼……”
“等到了函谷关下,一万人变成了三万人,我倒要看看,他曹操是什么表情。”
董卓对曹操的怨气可一点也不少啊。
要知道,当时他霸占洛阳,对袁绍袁隗这些人既存利用之心,又不免敬而远之,可对于家世稍有些尴尬的曹操,他还是很欣赏的,也满心想着将他收为己用。
结果曹操是如何回应他的?
嘴上说得好好的,却连家人都不管了,直接掉头即跑!跑了还不算,还要在兖州召集好友、召集乡党,聚众举兵讨伐于他。
若此番征讨洛阳得手,他头一个要解决的,是那洛阳朝廷的皇帝,第二个就是这曹操!不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酒杯,便对不起他昔日对曹操的器重与信任!
现在……现在就连他的斥候都如此可恶。
“对了,”董卓努力抬了抬嘴角,迫使自己在这决然进军中,莫要被这些闲杂琐事牵绊住头脑,只开口问道,“我让你沿途行军中打造的船只,如何了?”
徐荣应道:“只差最后三艘,就已全部准备妥当。”
甚至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就连长安的百官都不曾见到,董卓此次攻向洛阳的大军中携有船只,仅知道他要经由陆路突袭那函谷关。
不知有多少人因他脱离了关中这“铁瓮”,可能是要去送死,而在暗中拍手叫好,却不料,在出兵之前,李儒其实给了他两手准备。
一路是直走函谷关,以一变三,凭借人数,速破险关。
二路,便是假若刘秉支援函谷关太快,即刻变更计划,从……
……
曹仁有些奇怪地看到,当他们脱离了徐荣的军营,仓皇奔逃,以甩开敌军追击后,曹操扶着腰接连喘了两口气,却还没等从这高强度的策马疾驰中缓过神来,便已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舆图,摊开在了眼前,以手指在其上比比划划。
他探过去,就见曹操的手指,停在了其中的一个位置。
“茅津渡?”
曹操嗯了一声:“记不记得这里有什么典故?”
曹家有钱,念得起书,就算曹仁只是曹操的从弟,也并不影响这一点。
曹仁思索了一番,答道:“秦晋之好。”
曹操一巴掌就拍在了他的后脑勺,怒道:“你就记下这个?”
曹仁讪笑了两声,答道:“我这不是为了方便记吗哈哈。昔年六国纷争,秦国为了从关中突围,先讨伐了位于茅津渡的茅津戎人,想要借这处跳板北上河西,结果被晋国抢先一步假道伐虢,把那河西的渡口给抢了,唯一的出路也被断了,不得不与晋国结盟为好。嘿,我没记错吧?”
他那话刚问出口,又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大哥,你说起这个干什么?”
曹操严肃着脸色,说道:“方才袭营之时,有一件我让你去留意的事情,你应该看到了。”
曹洪重重地点头:“他们的每一片溷厕区域都建得大,光这一处等候的士卒还不少,可见灶台是骗人的,这军中起码也有两万人!”
隐藏军队人数,是何用意不好说,但必定不是好事。
曹操眯着眼睛,冷声说道:“那还有一件事,不知你留意到了没有,在那溷厕附近有一处空地,正有一艘在打磨中的航船!船是不大,意义却非同小可。”
曹洪轻嘶了一声:“他们要航船干什么!”
打函谷关反正是不要船的!那船也没法在陆地上如履平地,撞开关城。
它只能是下水所用。
再一想到曹操先前的那个问题,曹洪顿时会意:“大哥是说,他们要打茅津渡,为自己留一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路?”
“是!”曹操回答得万分笃定。
在说出这个结论的同时,他也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胡须,却在发觉手感不对的刹那,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给出一个结论。
“若只有隐藏人数,还不足以让我断言,此地的主将不是徐荣。但如果,他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从茅津渡重返河西,进而折返凉州,重新打通后方,我敢说,身在军中主持大局的人,一定是董卓!”
董卓,他亲自来了!
【作者有话说】
来的好呀(狗头)
明天看看情况,能加更就继续加更。
突然发现,居然刚好是八月一号写到了点兵,好巧。
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一更)
◎陛下在此!◎
只有董卓才能有这样的号召力,往河西再奋起一搏,也只有董卓会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调度两三万兵马打向函谷关。
所以,来人,只能是董卓本人。
这条至关重要的消息,也被曹操快马加鞭,带到了已至函谷关的刘秉面前。
……
曹昂欲言又止地看向父亲,不知该不该说,他此刻的样子真有几分少见的狼狈,但想到他此行的意义,又忍不住将话收了回去,颇为曹操感到高兴。
眼见曹操又有些尴尬地摸胡须摸了个空,把手放了回去,刘秉也忍不住笑了:“孟德这胡子,丢得倒也值得。临战之中,军情为先,能先一步知道董卓的动向,都是天大的喜讯。”
“不错!”曹操坦荡地应道,“这胡子割了,还能重新长,把董卓领兵两万有余,当成徐荣带兵一万再度开赴虎牢关,那才有麻烦。”
别管是不是有陛下亲自带兵、誓师出征,这种惊天差距若是判断失误,丢掉的就不是曹操的胡子,而是士卒的人头。
是这些相信陛下能带着他们打向关中的,士卒的人头!
刘秉甚至在听见曹操汇报的时候,无比庆幸,他把曹操放在了这个最合适的位置。
多疑谨慎的性情,决定了他一定会去亲自查探这份军情。
而办事的不拘小节,又决定了曹操会以这神来一笔的突袭溷厕,来判断军中的人数与领军主帅的身份。
“孟德,你只做个征西校尉,真是屈才了。”刘秉赞道。“那么以你看来,我军反击董卓大军应在何处,又应如何布设兵力?我见你对函谷关至茅津渡一带了如指掌,应当已有想法了。”
曹操一听这后半句便明白,陛下这夸赞里,屈才就是屈才,可没有什么对他戳人痛处的指责,当即笑着答道:“只需要陛下做两件应对之事。”
“说来听听。”
曹操铺开了舆图,作答道:“如非必要,自茅津渡强行渡河,一定不是董卓的首选,自此地渡河很难不惊动河东守军,此地又是陛下起家之地。董卓必须承认,陛下在河东的声望,完全能做到全民皆兵。一旦他在渡河之时被拦截下来,遭受的损失必然不小。要凭借着这样的兵马重返凉州,调集旧部的同时,防止吕将军来袭,或许……数年前的董卓做得到,如今却仅剩一线希望。”
董卓已不是当年的英雄豪杰了。
这一线希望,也就是比他在关中被围困至死,好一些而已。
“这只能做后手,或者是前线分散去陛下注意力时的——奇袭。”
正如先前曹仁所说,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能做到的。
刘秉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他现在最多就是准备好了船只,做好了这一路发兵的规划,但不会在这三五日内便付诸行动,朕还来得及即刻传讯河东与并州,让他们有备无患。这是你说的第一项应对。”
“正是!”曹操将手一指,继续说道,“陛下再看此处。”
刘秉顺着曹操的手看去,会意道:“崤山?”
“继续向前,从茅津渡往东,扑向洛阳,有两条路,北道沿河而行,直至函谷关下,南道自崤山中穿行而过,直至与洛水交汇,进而顺水而下,绕开函谷戍守最严的北段,直抵洛阳,陛下觉得,他会走哪条路?”
刘秉凝眸沉思:“崤山之中道路曲折,不利于大军行进,数日都走不出来,倘若朕先一步收到了他那大军变道的消息,即刻令黑山军赶赴崤山,借助地势迎击董卓的西凉铁骑……”
“他会有大麻烦!在山林之中,吕将军这等猛虎之才,都未必能防得住黄巾出身的士卒,更何况是董卓。”曹操语气笃定。“所以只要陛下给董卓一点进军的耐心,不要让兵马即刻自函谷关大举压向西面,董卓在权衡利弊之下,走的一定是北路,也会直接送到陛下的面前。这就是臣要说的第二项应对。”
等!
等到董卓继续顺着北道往前,来到原本仅有曹操戍守的函谷关下。
董卓以为,他隐藏了兵力,藏起了自己,准备到了关下,给此地的守军一个大惊喜,凭借着人数,自函谷关向南北方向山中延伸的城墙间突围,却不知陛下的大军已至,人数也不下于董卓。
作为守城一方的刘秉,原本就可以付出少于敌军人数的代价,确保函谷关不失,现在人数还占优,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只要不轻率地与对方狭路相逢,正面交战,他就能反过来,给董卓一个惊喜!
“此外,”曹操向刘秉道,“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说。”
“臣请领一路兵马,先行赶赴函谷关以西的山中,一旦董卓受困关前,便自后方,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一出,刘秉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却见马超太史慈这些将领大多露出了懊恼之色,遗憾于没能抢先一步开口,申请这份重任。
曹操打眼一瞥,便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心中冷哼一声。
他不顾生死,也要探明敌情,可不是为了慷慨地成全其他人的。哪个位置最能在围剿董卓之时立下大功,他会看不出来吗?
不趁着此刻向陛下分析军情,尽早提出,只怕真要被那些争功上进的年轻人抢了先。
那他的胡子才是真的白剃了……
刘秉同意了:“好,此事就交予孟德了。只是这董卓曾数次死里逃生,如今孤注一掷打向洛阳,必已重燃心火,不可小觑,孟德绕后而击,也务必小心。”
至于其余的人……
“高将军。”
高顺忽见陛下转回头来,点了他的名字,连忙出列应声。
“你与孟德同去吧。这函谷关前山谷狭路,本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有陷阵营堵截后方,何愁董卓大军不乱。”
“赵将军,马将军。你二人骑兵各自待命,随时预备出关冲阵。”
“徐将军与太史将军接手函谷关一应戍防要务,迎战董卓。”
安排完了这诸位将领的职责,刘秉也微微松了一口气,抬眼向着远处望去,心中为之一动:“来一队人马,随朕去那儿。”
曹操顺着陛下伸手指去的方向而望,就见那正是此间城墙向北蜿蜒而入山中,能看见的最远处。
凤凰山南北展开,似是组成了这险关的一部分,城墙顺势而起,于高处,修建了一座瞭望敌情的烽火台,当年汉武帝迁移函谷关至此时,为这座烽火台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望气台。
当董卓来袭的时候,除却在前方巡探的斥候,这里,就是最先看到敌情的地方。一旦关前有变,从此地也能窥见战场的交锋情况。
曹操笑道:“昔日秦函谷望气台,得名于关令望见老子入关中,是圣人之紫气,今日陛下登望气台,便是望董卓之死气了。”
这又如何不是一种望气呢?
但此刻仍在赶赴函谷关而来的董卓却不知道,他的行踪以及意图藏住的兵马数量,已在曹操的火眼金睛中无所遁形。
已誓师出征的刘秉不仅为他准备了两路“断后”的大军,安排好了马超、赵云两路追兵,还已全面接管了函谷关,预备在此地迎战董卓。
他只是为了防止如同斥候袭营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令徐荣在行军中调整了溷厕的位置,也愈发小心地打探敌军的动向。
可随后的种种风平浪静,却好像是在告诉他,这些准备,都没有多大的必要。
函谷关守军按部就班地估量着两军交战的时间,似是因兵力不足,仍打算依靠着关城壁垒,完成对“徐荣大军”的拦截。
一想到此,董卓虽然仍对刘秉的飞速发展心头惴惴,还是不免在此刻,发出了一声嗤笑。“徐将军,看来那曹操真没将你放在眼里。”
他敢说,曹操的斥候必定已经看到了,徐荣此番行军所携的粮草辎重不少,不会如先前一般,轻易被粮草运送的弊病拖累,被迫撤向弘农。但就算如此,他做出的反应,仍是以静制动。
徐荣冷静地分析道:“不应该说是曹操没将我放在眼里。黄巾之乱时,先帝令人重启洛阳八关,这函谷关位居其首,确是易守难攻,无论是从哪个方向都是如此。若我们仅有兵马万人,以曹操所统的四千部众,完全能将我们拦截在此,说不定还能借此,消耗太尉的粮草兵马,为荆、凉二州的兵马,寻找突围的机会。”
“……是,你说得对。”提到荆州凉州,董卓便忍不住咬了咬牙。
一个是他派出刘表意欲夺取为刘秉添堵的地方,现在虽有李傕重新被他派去坐镇武关,但也难保,在刘备孙策平定宗贼壮大兵马后,不会全力破关,自东南杀入关中。
一个是他那断绝关系的义子吕布驻兵所在,以对方威震凉州的表现,董卓毫不怀疑,只要朝廷下令,马腾又为他筹措完毕军粮,吕布一定不会止步于来信气他!
这两路打向关中,都比关中对外应战容易。也正是因此,董卓不得不剑走偏锋,直取洛阳而来,与那两路敌军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他遥遥望着东面,仿佛已越过了百里之遥,将目光如刺一般,落在了远处的函谷关上,“那就让曹操看看,他这个稳健的应对,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虽是全力发兵洛阳,但董卓控制着行军的速度,又有徐荣为副手,管理着军中士卒,当距离函谷关仅剩十里之时,董卓可以确定,他此番带来的士卒都未因行军而疲累,而是正值精力充沛之时。
他也随即下令,让士卒各自一顿饱餐,就地休整,预备在下一次拔营进军中,发起函谷关的真正进攻。
而当大军再一次起行的时候,在这大军之中虽高悬的仍是徐荣的军旗,身为主将的董卓却已经骑乘战马,居于中军之首。
那些远远望向他的西凉士卒也终于在这一刻,仿佛重新见到了昔日的董卓。
那个在凉州领兵,大破羌军,斩首数千的董卓。
那个得赏赐九千匹缣,也全部分给士卒的董卓。
那个能得流星相助,能靠着佯装捕鱼,两次从败局里脱身的董卓。
在他脸上,好像还有一份未曾休止的桀骜张狂,以及一份,必要绝处逢生的执拗。
“诸位——”董卓举起了手中的刀,中气十足地大喝出声,“随我杀破敌军,踏破函谷,打向洛阳!”
这三万精兵当中确实有自董卓入关中才征调而来的,有他从皇甫嵩处抢夺来的,但能让他选为此次进攻函谷关的兵马,最多的,当然还是对他来说的元从。
于是在这一刻,惊天的喊杀声,顿时响起在了这一路士气重振的大军之中,也让其他的声音,都被淹没裹挟在了当中。
后退的却步,也被遏制在了这向前又向前的大势之中。
……
“他们来了!”刘秉脸色一沉,肃然惊声。
他一把扶住了望气台的城墙,目光一瞬不眨地望向了远处。
哪怕斥候已先一步向他告知了董卓相距此地的路程,在望见远处因万人行军而于山谷中扬起的沙尘时,他仍然无可避免地心中一颤。
但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董卓相抗,只是第一次这般正面地交锋而已。
此番的有备而来,更是让他一收初时的惊诧,能以足够稳重的语气,喊出两个字:“点火。”
点火!
点的,是烽火台之上的报信之火!
一时之间,从望气台至函谷关关门处的数座烽火台尽数燃起了报信的烽烟。
这把火,不仅令已埋伏于山中的曹操收到了这个信号,也让正在行军之中的董卓,看到了这个“敌军向洛阳”发出的通报。
可,他不仅没有停下,反而用着愈发声嘶力竭的声音,发出了一个字。
“杀——”
“杀!!”
杀了眼前的这尊拦路虎,打破关中的困兽处境!
随着这声号令发出,军中当先的战车与巢车,都已在士卒的推动下顶替到了前方,向着已见轮廓的函谷关冲去。
函谷关上的守军不是瞎子。
当他们冲至函谷关射程之内的刹那,一蓬蓄势待发的箭雨,顿时向着他们迎头罩下。
但也就是在此时,战车前的精铁围挡,巢车云梯前的大盾,都先将它们阻拦了下来,让西凉大军顶着为数不多的死伤,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董卓心中大快,令军中进攻的信号发出得愈发急促。
那咚咚战鼓,更是敲得他的心脏都剧烈地颤动了起来,也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眼中的迫不及待。
“步兵!步兵以盾掩护,也上前去。把冲车推上去!”
三百步,是一个对弓弩来说一瞬可至的距离,对于巢车、投石车、冲车这种需要由人力来推动的攻城器械来说,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艰难。
敌军斥候知道他们的到来,势必已在函谷关上筹备了足量的弓弩与箭矢,此刻正在不遗余力地借助着有城关庇护,以及居高临下的优势,将这利器向着前方发射而来。
这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雨中,甚至无法让人从中分辨出,有一把劲弓的发射来得尤其精准,哪怕有着诸多遮挡,依然能够精准地命中敌军的要害。
因为董卓看到的,是第一批杀出的冲车,直到距离城墙三十步的位置,才因兵力耗尽而彻底停下。
第一批投石车已发出了第一枚呼啸而起的巨石,只是因仓促发出,才打得有些歪了。
对比于当年董卓在冀州征讨广宗的攻城战,现在这些跃入眼帘的景象,无一不是莫大的好消息。
这意味着,他突然加大了进攻的规模,确实打了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在这突然之间,光凭借着此地的守军,根本无法形成足够有效的拦截打击。
既然如此……
“上!压上去!”董卓毫不犹豫地下令。
若是五辆冲车在百余名士卒的掩护下,已能只剩三十步的距离,那么换成十辆冲车,五百士卒,是不是就能起码让一辆铁皮冲车,扑到函谷关下,向着城墙发出第一声撞击?
这是一个完全能够换算清楚的问题。
他也经得起这样的损失。
这些同样因先头部队表现而亢奋的士卒,当即尊奉着董卓的命令,向着前方的城墙蜂拥而去。
望去一片灰褐之色。
以刘秉得到了东海麋氏和中山甄氏的支持,尚且不能让士卒全部披甲,董卓这边的条件也就更加艰苦些。
那些混杂在盾牌之间的人肉壁障,几乎是无可避免地迎着当头箭雨,直接顺着向前扑去的架势,倒在了血泊当中。却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战车,碾过了同袍的血肉,以凶悍的架势,撞向前方的关隘。
仿佛在这等惊人的攻势面前,就连前方的弓弩手都为之一震,发出的反击稀稀落落了起来。
董卓又怎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
随着又一声战鼓的擂响,一批士卒高声呼喝,在徐荣的带领下向东急进,作为接续前方兵车的真正攻城主力。
炽烈的夏秋烈日,让铠甲加身的徐荣和董卓都已觉额角有热汗奔流而下,但又很快被此刻热火朝天的战场蒸干,让他们仍能睁开眼睛,看到前方——
在士卒的掩护下,有一辆最是争气的战车,距离城门已又一次拉近到了三十步的距离。
然后是二十五步,二十步……
饶是董卓已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战场,他也无可避免地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只等着看到冲车撞上城门,发出一声比鼓声还要动听的声响。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先响起的,却不是这一声撞击,而是函谷关城头,一声轰然敲响的战鼓。
“咚——”
董卓原本以为,那也不过就是个寻常的进攻助威信号。
可当他抬眼向着关上望去的时候,顿时面色一变。因为他看到的,竟是他始料未及的一幕。那关上守军忽然间就变得密集了起来,像是直接凭空翻了个倍,把这在眼前展开的城墙,直接填得密不透风。
与此同时,起码有数十杆大旗,也随同这些守军一起立了起来,出现在了城头。
旗色纷纷,这霎时间随风张扬的大旗上,也林林总总出现了数个不同的字样。
坏了!
董卓还来不及分辨这些旗帜上的文字,便看到,箭如飞蝗,又一次密密麻麻地向着前方飞扑而来。
而这一次,愈发凌厉而密集的箭雨,再未能让他的兵马从中寻到前进的缝隙。
只听到嗖嗖箭鸣不息。
那辆距离城墙此时仅剩十六步的战车,在电光石火间被射成了个筛子,再未能向前半步。推动冲车的最后一名士卒在这惊变面前,下意识地想要掉头求援,却被一只利箭贯穿了胸膛,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惨叫,便倒了下来。
但只是如此,对董卓来说尚是能接受的损失。
就像此刻,徐荣一扯缰绳,以一种极为老练的方式停下了进攻的趋势,也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这第一波雷霆打击,依然有着继续向前进攻,与敌斡旋的资本。
那是极有天赋的将领在危机面前的本能应对。
可那箭雨还未停歇,就在那一片乱战声里,无论是徐荣还是董卓,又或者是已深陷关下战场的士卒,都听到了关上的一声齐齐大喝,瞬间,就压倒了前方的金戈与脚步声。
“陛下在此,等逆贼董卓多时!!!”
陛下在此。
等——逆贼董卓多时!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二更)
◎前后夹击◎
喊声如奔雷轰鸣,直撞入董卓的耳中。
哪怕明知不该在战场上有这样的表现,他还是有极短的一刻,被这句话惊得眼前恍惚。
陛下……
哪个陛下?
除了身在洛阳的刘秉,显然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董卓更是在这一刹的心惊肉跳中,用着先前更为敏锐的眼力看到,在这函谷关的关头,有一尊最是特殊的血色大旗缓缓立起。
赤红色。
那是昔年大汉的高祖皇帝因斩蛇起义,自领赤帝子,而划定的旗色,也鲜少用于将领之中。
只在此刻,用战场上最是鲜明的颜色,昭告着有宗室之人领兵在此,也极有可能就是他们口中喊出的“陛下亲至”。
但这并不是对董卓来说最令人恐惧的东西,更令人胆寒的,无疑是那句“等逆贼董卓多时”!
没人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也本不该在此刻的战场中,瞧见董卓的模样。董卓更可以确定,在行军之中,他从未有什么能让敌军斥候发觉他踪迹的表现,为什么在城头的守军,会如此笃定地相信他就在此地?
是关中的某处走漏了风声?
不应该的,他出兵前,位处长安以东的要塞潼关已经修筑完毕,正是为了防止,少了函谷关为屏障后,光靠着徐荣屯兵弘农,无法为关中抵挡住洛阳的大军。
是军中有人通风报信?
那就更不应该了。徐荣治军之严,远胜董卓手底下其他的庸碌之人,怎会出这样的岔子。
可偏偏,就是出现了这样骇人听闻的一句通传,说的是等他多时!
“喂——”在前方的门楼之上,还传来了单独响起的声音,没能越过这片嘈杂,传入董卓的耳中,却教距离更近的徐荣听了个清楚。
“我乃西凉马超,今为陛下亲卫!此番,就直接传话了,也不必一封信,射到你长安的城墙上哈哈哈哈 !”
那张狂而不驯的年轻人话音刚落,便架起了城头的一支蹶张弩。
马超死死地咬着后槽牙,愣是将这需要两人方能张开的大弩一点点拉开,眯着眼睛向着混战中的人群扫视。
徐荣忽觉后背一凉,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让他毫不犹豫地提枪纵马,向着前方一跃而出,顺势趴伏在了马背之上。
头顶撕裂一般的劲风,在耳边炸开了一声利响。
一支大箭,就插在了他先前挪开的位置。
但徐荣根本无暇为自己侥幸脱逃而觉庆幸,也犯不着高兴自己并未被马超所激怒。
这向前的一步,就是让他愈发接近了城头的箭雨射程。
而抬眼间的惊鸿一瞥,竟是让他花费了极大的定力,方才没有勃然色变。
以函谷关关门为中心,密密匝匝的守军人群,顺着城墙的起伏,向着两山蔓延,像是一直接入了望气台与鸡鸣台的烽火之中。
这一个照面间,让他去预估敌军的人数,也知那绝不只有起先的四千人。
四千人中出不了这样的弓手队伍!
弓手人数的增多,对他这等攻城之人来说最大的坏处,就是敌军更换箭矢之时,可以由同袍顶上,便不会出现多少两轮箭矢之间的空窗期。
果然,就在徐荣想到这里的时候,一批士卒望见前方的弓箭稍歇,再一次试图将冲车向前推进,可下一轮箭矢,仅仅是一个喘气的空当,就已砸了下来,越过了那作为屏障的冲车,带着高抛的重力,落向了这些拼死卖命的士卒。
如果说,军中能尽数着甲,已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么军中士卒能佩戴头盔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这毫无保留的迎头痛击面前,简直是一片的人仰马翻。
利箭落地,砸在前人的头颅上。
后方的士卒又收势不及,直接撞在了前面的人身上。
毫无疑问,这些直接暴露在关上守军面前的弱点,便是最好的落箭位置。
——太史将军给他们这批弓弩手集训的时候,强调过了数次,现在也自有人能施展出来。
箭矢又出,一时之间,董卓军中又是一番惊呼惨叫。
徐荣来不及等到董卓的传令,只能从他所在的位置发出一道军令。
……
“他们在退?”
刘秉从望气台远眺,其实看不见城关之下具体的人与事,看不见将帅所在,但能模糊地看到,一团黑影随着其中一处的先行“流动”,正在缓缓向着函谷关的反方向撤离,但因后方的兵马没动,那其实更像是……
“是前军在退出城头的射程。”司马懿答道,“从此地看来,董卓的大军阵仗未乱,若能退出函谷关的弓弩范围,还能抱团戍守。这前军将领的决断倒是快,没等继续被拉扯在城下的战局中,就下令了。”
还没到士卒哗变的战殁人数,这缓缓后撤、与董卓会合的前军,就尚未到无序的地步,至多是在军队中引发一阵骚动罢了。
但怎么说呢,看起来是有一批人要从前线的乱箭中全身而退,实际上的情况,又远不只是如此。
交战之中一向有一句至理名言,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当这批士卒跟随董卓的喊杀口号,直扑函谷关来的时候,大军之中的雄心壮志,可谓是溢于言表。可当来势汹汹的先头部队迎来了一场更为狠辣果决的打击时,军中的士气,便不是依靠着董卓的三两句话能挽回的。
刘秉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此刻董卓军中的士卒,看到的是怎样的画面。
原本就异常坚固的函谷关,像是因填补上来的守军,加高了数寸,也愈发变成了拦截在董卓大军面前的天堑。
而很不巧,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他们想退不假,但有些人可不希望他们这么做。
……
除了要躲射程更远的强弩,几乎已退出弓箭范围的那一刻,徐荣无声地松了一口气。
但似乎这口气还未放下,他就已听到,在他来时的后方,忽然发出了一声震颤与喊杀的巨响。
那不是从何处传来的回音,也不是己方的兵马正在为他助阵,而是……
是敌袭!
像是在呼应着他的猜测,那边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敌袭——”
“敌军……啊!”
那一个军字刚刚出口,发出喊话的人,就已被一支突然来袭的利箭夺去了性命。
下一刻,那支横空杀出的轻骑,已向着董卓的后军,举起了屠刀。
落在最后压阵的,可不是董卓军中的弱旅。
崤山能藏人,河谷易遭伏,是任何一个有行军打仗经验的人,都可以做出的判断!
所以董卓甚至是将一批体格健壮的兵马放在了压阵的位置,就是为了防止遇到这样的情况。
可偏偏前方函谷关上的惊变,在方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当战场交锋的响动回荡在河谷当中的时候,几乎让人分辨不清声音发出的方向。
也正是这一份掩护,让早已提前守在关外的曹操,抓住了进军的机会。
昔日洛阳的名士再如何因他家中有宦官长辈,对他的身份多有诟病,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那就是他父亲曹嵩能有钱买三公的官职,现在也能为他武装出一支骑兵。更不能改变,他曹家以及夏侯家多出将才。
更别说,董卓在前,谁能不杀红了眼!
两名健壮的西凉军被策马当先的曹洪以及夏侯惇先后斩落,结果就是这两人停顿下来交手的空当,又有一人带兵,已杀奔到了他两人的前面。
后面拍马也没赶上的夏侯渊真想骂一句,曹仁这小子是不是因为先前听令突袭人家的溷厕,生怕将来记战功的时候只记这一笔,现在必须要刷出一份新的战功,于是如此的积极。
他也果然瞧见,曹仁一声怒喝,带着亲卫连杀十数人,还速度极快地向着后军的另一侧杀去。
董卓兵马何止是应对不及,在这异常凶残的袭杀面前,顿时乱作了一团。
徐荣刚刚折返到董卓的面前,甚至还来不及收整前方溃败而回的兵马,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惊慌传过大军、来到他面前的噩耗!
“敌军是什么人?”徐荣连忙问道。
“是……”
“管他们是什么人!”董卓厉声打断了士卒的话。
若不是他一向以来的威严让人不敢逼视,必定会有人留意到,他握紧缰绳的手,在对上前方一片血色的刹那,又颤抖了一下,像是这半年间的逃避与放纵,终究是让这位西凉统帅留下了一些后遗症。
但先让附近士卒听到的,还是在这第一轮受挫过后,他那斩钉截铁的话:“不管他们是谁,现在都已脱离城关庇护了,难道你们越不过城头的箭雨,还越不过这后方的兵马吗?”
“先清后路,再图破关——”
那是早就考虑到过的偷袭,为何要如此惊慌?不过是因为前方的退败,让这发现敌情慢了一步罢了,又算什么?
可当董卓回头之时,听见的却是巢车望楼之上,一名负责为他报信的士卒发出的一声惊呼:“太尉,他们顶不住!”
这个“他们”,不是敌军,而是他们自己的兵马。
“怎么会顶不住!”董卓强忍着怒火,几步登上了巢车高处,向着后方看去。
他随即就见,都还没等到他那还击的信号发出,西凉的精锐骑兵已经动了起来,向着曹家和夏侯家几位将领统御的先锋精锐袭来,必要阻拦住他们杀伐肆意的狂妄势头。
但在骑兵交手之前,凭借着那先声夺人的前军而有了出兵机会的,是另外的一路兵马,像是一片漆黑的潮水,填塞在了中央,也当先一步,向着这批骑兵拔刀相对。
长刀斩马,似是自这片重甲披挂的黑潮中,分出了一道雪色的浪花。
那些来不及停下的精锐骑兵,便如同撞上的,是一块无法搬走的巨石,是带刺噬人的浪花,霎时间血光四溅,凄声不绝。
曹操一边心中惊骇,这被陛下无比看重的陷阵营,居然有这般骇人的本事,一边又全无受到影响,对着余下的兵马做出了出兵的号令。
“杀——”
一名西凉士卒被这一声,惊得肝胆俱颤,还来不及前进或是后退,就被有陷阵营托底的敌军砍杀倒地。而这远远不是个例。
谁让对于洛阳汉军来说,士气只会上升,不会下降。
没看到吗,西凉军原本想要一举攻破函谷关,却在增兵面前,狼狈地退下阵来。他们希望通过后撤得到喘息调整的机会,却在此时,无法冲破陷阵营在后方的拦截。
最重要的是,就如先前那句吓煞敌方的口号所说的一般——
陛下在此,陛下在这儿看着呢!看着他们,打赢这一度将人拦截在八关之外、在洛阳肆虐的董贼大军。
刘秉看得到,对于这片原本就不适合横向大规模展开的河谷地形,陷阵营所能发挥出的作用极为惊人。
而当西凉骑兵在陷阵营面前折戟倒下的时候,对前方董卓大军带来的压力,犹胜关上的守军!
后路的障碍不除,就和董卓的凉州被吕布夺取是一样的。
“回不去”,比“无法前进”,更像一个鬼故事,也更容易让人心神大乱。
然而就是这样,函谷关中的守军,也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
箭矢已停,仅剩零星的强弩点射,却还有一批人,在董卓所见不到的地方,做着另外的一桩要事。
“快快快!把石头搬上来。”
“少抹点火油,够了!省着点!”
“现在是讨董,又不是做贼,干什么抠搜。”
一名白波兵推着装有石块的大车向投石机走去的时候,还忍不住向同伴问道:“你说能往石头上铺一层盐吗,我觉得盐进眼睛里也挺疼的。”
“……”
这种创意,被严守军纪的徐晃给打了回来,一枚枚巨石也在他的监督下准备就位。
因估算过了打击距离,这些操持投石车的人根本无需细看,一见石头填载到位,便狠狠压动了拉杆,将其抛掷了出去。
石球裹挟着一层包裹在上的烈火,呼啸着,砸向了正欲转头反击的董卓大军。
“太尉!”
董卓脸色一震,几乎是狼狈地从巢车之上翻滚了下来,仰仗着人群的托举,方才没有摔折了手脚。
可他先前站着的那座巢车,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而是直接在一枚巨石的凶残打击下,四分五裂了开来,还被那余火点燃在了当场。
落地的董卓却又忽然神色凛然,向着函谷关的方向死死瞪去,自觉自己倘若没有听错的话,在关内正传来了敌军骑兵整装待发、极有节律的踢踏之声。
那是……还有军队会随时杀出关来的征兆!
“愣着做什么!”董卓大喊出声,“掉头,先杀后路敌军!”
“可是……”
可是那一路披着重甲的精兵,实难击退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年的积蓄,才能武装出这样的一支专克骑兵的步兵。
董卓却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可是什么可是,我们是三万个人,不是三万头猪,怎能被敌军的把戏诓骗住了脚步,就这般引颈就戮!”
敌军就算占尽先机,也无法在这即刻间杀光所有人,荡清战场,那就还有翻盘的余地。
说不清楚到底是求生欲,还是绝境中重燃的豪情,让董卓在挣扎着重新上马的刹那,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反应。
徐荣未及阻拦,就见董卓与其亲卫,直向陷阵营杀去。
他也确实来不及阻拦!
函谷关上的守军,先前或许还不敢确认董卓的位置,可在此刻的中军调度中,已能清楚地看到一处兵马调度,带着无人可挡的架势,悍然调转了方向,也自有一批批士卒为他让出了道路。有此等待遇的人,除了董卓还能有谁!
他因高顺和曹操的联手,决意不顾关上如何,先重新铺平后路,却也……
给了另外的人以出兵的机会。
因为董卓已无法想象,洛阳的皇帝麾下,是怎样的人才济济,就连亲卫,都能点齐这样的五路大将。
那些呼啸的落石砸起尘土飞扬,又如同先前击毁那望楼一般,点起了数处火焰。
以至于当那冲车难以抵达的城关徐徐打开时,他们根本无法来得及扑上前去,更是顾虑于那大批的弓箭手,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徐荣瞳孔一缩,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他们不敢前,敌军却敢进。
这就是差距。
所以就在这一刻,两支骑兵一前一后自关中杀出,趁着董卓去了后方,前军又气势正颓的当口,径直杀来。
一路,还有着让他分外眼熟的表现。
那是段煨昔日所统的兵马,可现在,他们听从马超的号令,与赵云配合,杀向了他徐荣!
……
两支马上长枪,在迫人的日光里,各自抖开了一个,热身的枪花。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日继续,可恶,好像一闭眼一睁眼,就写到打进关中了。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一更)
◎兵败如山◎
枪花绽放,志在擒贼!
……
徐荣脸色一沉。
就算他并不认得马超和赵云,在先前的洛阳战场上,没与这两人交过手,也看得出来,这二人绝非等闲。
否则,又怎会成为函谷关上当先放出的追兵。
马超挽枪在手,一声大喝更是已先出了口:“贼将休走!”
这年轻的西凉小将声如金铁,蓄势而出,所统的骑兵,如同一支锋芒正盛的箭矢,凿开了前方的敌军。
锋矢阵的尖端,正是那武艺惊人的西凉锦马超。
迎面数支冷箭袭来,都被他单手旋枪,一挑而开,也丝毫未能减缓他进军的脚步。
仿佛此时此刻,在他的面前,有且仅有徐荣一个敌人。
马超他急啊!
眼见守城的白波营、射声营各显威风,杀伤敌军,陷阵营更是随同曹操一起拦截住了敌军的去路,展示出了非比寻常的阻击之力,马超怎么可能还坐得住?
总不能金吾卫就真只是在御前充当个好看的摆设,此刻也只用来气一气董卓的!
董卓转头去对上陷阵营和曹孟德去了,这徐荣便合该由他们即刻拿下,再挫一番敌军的锐气。
他必须要在此刻的追击中建功立业,为凉州挣来一份颜面。
不过或许,在董卓先前从那望楼上狼狈地跌下,在后方退路被拦截而不得不回头的时候,关中大军的士气,就已经无可遏制地又向下一阵滑落。
那些原本不想参战的士卒,也不知需要花费多大的力气,才能重新举起手中的武器。
偏偏此刻,在他们的眼前,杀奔而来的是敌军养精蓄锐的骑兵,是痛击要害的精锐,是年轻、锐利、锋芒正盛的强军!
可他们再如何恐惧,身在军中的本能,也让他们先遵从了徐荣发出的军令。
动,动起来。
一行行操持着长戟的士卒小跑着移动,拦阻在了徐荣的面前,意图复刻那一面陷阵营的奇迹,依靠兵器之长,击退这两路骑兵。
哪怕马超发出的,更像是一个斗将的信号,徐荣也没被这挑衅冲昏了头脑,而是果断用自己的办法做出了应对。
“快!快!快!”
呼声阵阵,脚步震响。
在这仓促之间,来不及布设角木之类的阻马军械,就只能用人力的血肉与长兵,连缀成一道防线。
但在这长戟的寒光直指二路骑兵,意在刺入马腹、砍断马腿、让骑兵摔断脖子的时候,明明看到了这样的一幕,看到了这样的安排,骑兵的速度也不见有任何的迟缓,直直地“撞”了上来。
确实是撞!
当先一步的赵云,人与战马未至,便已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盾牌,直冲着前方手执长戟卫兵的面门而去。巨大的撞击力,让盾牌甩出了一道凌厉的弧线,接连撞上了数人。
哀嚎着倒下的士卒尚未来得及起身,便已被一杆仿佛从天而将的长枪割断了喉咙。赵云纵马不歇,染血的长枪随着挺身而前,顺着那长戟兵展开的方向狠狠掼出,只见得长枪急走,势若惊鸿,便已为后方的士卒砸开了一条出路。
而在紧随其后的骑兵一并自豁口杀入的时候,原本该当及早回援向他拦截的敌军,甚至还没能从那片刻的惊变当中回过神来!
失去了盾牌作为防卫的赵云,甚至把那长枪挥舞得愈发酣畅淋漓,一把挑开了一支向下方刺来的长戟,马蹄疾转、腾跃,先一步踩踏上了对方的胸膛,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血色。
快而有效的突围里,他已距离徐荣,又近了一步。
与此同时,马超也并未闲着。
他自长到能够骑马的身高,便已与战马为伍,研习骑射,平生吃过的最大一个亏,就是被吕布如此轻易地拿下,但这绝不代表着,他没本事。
长枪在手,去势不减,他的另一只手,则拔出了腰间的鸣镝。
鸣镝箭镞疾射而出,迸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响声。
霎时间,后方但凡来得及在马背上弯弓搭箭的士卒,都遵照着这个信号,射向了同一处。
箭矢扎堆而至。
下一刻,轰然倒下的三名敌军,恰恰为马超让开了一处破阵的入口,又因那鸣镝箭的发射,并不影响他提枪横扫的凶悍架势,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他竟是连杀数人,伴随着一声长啸,撕碎了敌军试图建立的防线。
那坐于马背上也稳如泰山的年轻将领,扬起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一转马头,冲向了徐荣!
徐荣他想指挥兵马,挽回败势,那也得看看,别人愿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赵将军威武!”
“马将军威武!”
仿佛是在响应着这一声声的呐喊助威,自后方的函谷关中,又杀奔出了一批步兵。
借助着骑兵冲阵所带来的压制力,他们无需提防两军距离拉近之中的箭矢互射,便能轻易地冲到对方的面前。
这批步兵还不止是自己杀出了城关,而是深谙何为敌军的东西也可以是自己的,直接把那些被迫停下、扎满了箭矢的冲车调转了方向,将前有尖刺的一端指向了敌军,径直推了过来。
只因他们的统帅徐晃,先一步做出了这样的应变。
而这撞去的方向,正避开了马超和赵云的冲阵之地,直撞向了那些试图抱团成群,阻挡敌军的关中士卒。
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惊得那一众本要聚拢向徐荣的士卒定住了脚步,一时之间阵型大乱,就差没当场四散奔逃。
他们长了眼睛和脑子。
冲车这东西,连顽固的城门,都能直接冲倒,更何况是人!
他们还没有函谷关上那居高临下的视角,向着敌军发出阻拦的箭矢。
冲车行动间,发出了轮轴滚动的轰鸣。
正对在它前方的,就是摇摇欲坠的戍防。
“…… ”
徐荣目睹这一幕,只觉口中一阵发苦。
毫无疑问,此战最坏的开端,就是敌军先一步知道了太尉亲自领兵的消息,也在此地及时准备了这样的阵仗来迎接。
甚至是由洛阳的皇帝在此主持战局,以至于有了这将星云集的战况。
可他背负着的,是董卓的信任,是后方两万多士卒的性命,又岂能因此而方寸大乱。
“退什么!”徐荣提刀厉喝,“先杀此二贼,再破函谷关。”
“随我——杀敌!”
他是辽东出身,又在西凉征伐多年,本身的武艺一点也不低。
不过是因为知道逞一时之勇,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用处,这才选择了只站在一个指挥者的位置。
但此刻,敌军将领的个人魄力与行动力,已经完全变成了随行士卒的标杆,他又怎能再落后一步。
眼见马超长枪乱舞,又中一人,徐荣一夹马腹,操刀而上,直扑马超而去。
雪亮的刀锋里,映照着泾渭分明的战线,映照着几近崩溃的士卒面容,映照着面前那张敌军将领的面容,更映照着,他自己都不知是决心更多,还是迷茫更多的眼睛。
但在这谁也不能轻易后退的战场,那份稍纵即逝的迷茫,已是沉没在了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举刀时的杀机。
“哈哈,来得好!”马超可不在意徐荣的抉择。
他只知道,敌军将领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想要拿下他来重振士气。
可对方终究不是吕布,他也不是半年前的马超了!
马超动了。
被铠甲覆盖的臂膀之下,凝结着血脉筋肉贲张的发力,让他手中长枪转刺而出的刹那,枪上红缨,也似是流动的烈火。
徐荣不守只攻,正撞上的是这样全力以赴的一枪。
一种惊人的撞击力,带得他掌心一麻,让他不得不虎口强行发力,抓握住手中的长兵,铿铿数声,拦住了马超追来的戳挑二击。
好像只在转瞬之间,他便与这小将交手了十数回合。
若是换了其他的时候,徐荣不会在意这敌军将领的难缠,但此刻……此刻不同。
只因就在他又一次拦住马超凶悍一枪的时候,他的耳朵里,还撞入了两个不同的声音。
一个,是那冲车终于在白波校尉徐晃的指挥下,撞入了不断后撤的人群当中。
一个,是与马超同来的赵云明明可以与马超争功,却在此刻毅然深入,一把将手中的长枪穿过了前方的一名敌军身躯,而这一次,他并未如此前所做的那样,将其及时拔出,以杀向另一人。
这万军之中也可取敌首级的惊人表现,已让屡遭打击的关中大军倍感惶恐,哪敢直面其锋芒,也就让赵云有了这样的机会,暂时不必收回最趁手的兵器,而是抽出了马上悬着的长弓,摘出了箭囊中的一支利箭,拉开了这两石大弓,向着一个方向,射出了一支去势汹汹的箭!
发出了那传入徐荣耳中的一声“砰”响。
那是箭矢扎入了前方未随董卓行动的帅旗,也是原本结实的旗杆,在这毫无保留的一箭中折断了开来,也随即倒了下来。
帅旗倒塌时发出的重物砸落、木材嘎吱作响以及士卒的惊呼,都像是灭顶的浊浪,直接压向了徐荣,也让他的动作忽然因为分心,而有了错漏。
马超此刻已是越战越勇,所有的心神都在眼前的一枪一刀上,又怎会错过这样的一个好机会。
他眼中的厉芒一闪而过。
不仅仅是喷薄而出的杀机战意,更是他手中的长枪以最直接也最不可阻挡的方式,向着徐荣刺来,将寒光映在了他的眼底!
也就是在这瞬息之间,银枪向前的速度,好像要远比那把刀的回防不知快了多少,也带着少年人必要做出一番大事的执拗,抢先一步穿过了徐荣的咽喉。
“当”的一声。
那把刀只来得及,与面前的长枪发出了一声因惯性而来的轻碰,便已停了下来,再也无法继续向前发力。
徐荣的动作停下了。
在马超面前,那双眼睛尚未闭上,却已是目光涣散,眼睛的主人,也无力抗衡地被马超直接扫下了马背。
轰然砸到了地面上。
“徐将军!”
“徐将军!”
“……”
“贼将已死,还不束手——”
惊呼声中,马超横枪,架开了两名意图来救徐荣的长兵。
眼前的灼灼血色,与得手的快意,好像都变成了冲上他脑门的热血,也让他的视线有片刻的模糊,但这丝毫也不影响,马超本能地呐喊出了这样的一句。
贼将已死,还不束手!
为何还要负隅顽抗!
正是响应着他的声音,冲到阵前的洛阳汉军,一边奋勇拼杀,一边也学着马超,喊出了这句:“贼将已死!束手就擒!”
怎么回事?
起先并未看到那长枪贯喉一幕的关中士卒,都在这一声声催命的声响里,惊惶地向着原本徐荣所在的方向看去,但让他们为之骇然的是,敌军的呼喊好像并不是制造骚乱的谎报,而是事实。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只能看到依然骁勇地向前冲去的马超,却看不到徐荣的身影,听到的,也是那个方向一声声无措的疾呼。
这就是说,徐荣死了……
徐将军死在了对面的那员小将手中!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一名关中士卒惨白着面容,连连后退,也在同时向着一并后撤的同伴问道。
徐荣统兵之才毋庸置疑,也是此地除了董卓之外的另外一个主心骨。
帅旗倒下,还能解释成是敌军剑走偏锋,弄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徐荣死了,就成了真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赶巧了,董卓此刻还在大军的后方,相隔着万人的阵仗,他根本来不及在徐荣身死的第一时间,重新收拢并振奋士气,也就让这些士卒越发无措。
若是他们的反应慢了半步,下一刻就要被穿刺在冲车之上,变成那钢铁蒺藜上的战利品。
怎么办啊!
那士卒的同伴,表现也没好到哪儿去,同样是哆嗦着嘴唇:“不……不知道。”
他们甚至连为什么要打洛阳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只有在惊恐地望向敌军的大举压境时,一道灵光闪过了他们的脑袋:“投降!我们投降!”
没看到吗?早早投降对面的西凉军不仅没被调去戍守边境,还随同洛阳皇帝亲征来此,虽被打散分派到了马超的部下,但这又何尝不是一条出路。
一直以来,他们收到的都是各方战败的消息,现在连徐将军都为了太尉的大业,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又凭什么非要他们继续效死卖命!!
凭什么!
而他们也听得到,洛阳大军喊出的,也是“束手就擒”,而不是顺势“格杀勿论”!
一时间,金铁之声都盖过了马蹄声响,却并非是那些关中士卒继续操持着军械负隅顽抗,而是噼里啪啦的,武器掉了一地。
甚至还有人,手中的兵器放开得慢了一些,就被丢了刀兵的同伴直接压倒在此,扼住了脖颈,唯恐这反抗的后果,就是连着他们这些想要活命的人也被拖累了。
当董卓险险退出陷阵营的纠缠,回头向来路看去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的骚乱。
是巢车燃火,军旗倒塌,士卒弃械的大乱!
一句怒喝,当场就从董卓的嘴里喊了出来:“徐荣他在做什么!”
难道不知道压制住这些士卒吗?
可他随即得到的答案,是前军士卒里仍有他忠诚的一批精锐,艰难地穿过了动乱的人群,把一句惊天噩耗,带到了他的面前。
“不好了。”
“太尉!”
“太尉——徐将军为敌军所杀……前方……全乱了。”
那报信之人似乎还想在此刻,问出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问题,那便是在这样的窘境中,他们还能如何自救,但董卓刹那间凝固的脸色,又让人根本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董卓面上尽是难以置信:“……”
他不敢相信,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听到了什么惊变。
徐荣身死,前方大乱。
而近处,还有陷阵营虽然数人负伤,仍发出的一声整军时的甲胄齐响,正要再度拦截试图突围的西凉兵马。
董卓头疼欲裂,竟在这混乱中有些希望,自己手底下的不是两万多士卒,而是两万头猪。
因为最起码,猪听不懂人话,不会在那弃械投降、束手就擒的引诱面前,就这样放弃对敌,倒戈相向。
它们只会继续向敌军反击,撞出个头破血流。
但此刻,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让董卓这般发散思绪了。
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是在这大乱到恐怕无人能听军令的时候,继续背水一战,拿出他这统帅的能力,还是即刻止损,以精兵断后,自己想办法脱身,留下一条性命以图将来。
此地虽败,他还有新修的潼关可以据险而守,有关中余下的兵力可以调度,还有……
总之,休想让他将头颅留在此地,留在那不知何故来到函谷关的小皇帝面前。
可就是在此时,有人像是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脱逃之意,抢先了他一步,抄着盾牌便登上了高处,高声大喝:“敌方徐荣已死,还不速杀董卓!”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董卓循声抬头,目眦欲裂:“曹操!”
【作者有话说】
晚上来加更,不卡剧情
我也不想等啊啊啊啊写爽了!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二更)
◎董卓之死◎
此地,认得出董卓的,又不是只有曹操一个,但只有这个让董卓恨得咬牙切齿的家伙,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披甲,虬髯,粗眉不善,膀大腰圆,颈佩碧玺,紫绶绕甲,骑枣红马者董卓。”
每一个特征,都说得无比详细,仿佛生怕在乱军之中,董卓会改换形容,直接跑了。
有这样的描述,他就必须摘下碧玺,脱下甲胄,解开紫绶,剃掉胡子与眉毛,再换一匹马。至于那“膀大腰圆”,莫非他还能割肉不成?
在这一刻,饶是曹操距离董卓还有一段距离,都能瞧见那张脸上咬牙切齿的狰狞。
一声暴喝随即出口:“曹阿瞒,我董卓待你不薄!”
董卓勃然大怒,只恨不得直接扑到曹操的面前,直接将他一刀砍下。
是曹操先负于他,浪费了他的提携之恩,怎敢又在此时落井下石。
可曹操的回答,远比董卓要理直气壮得多:“窃国之人,何敢说此妄言谬论!”
再如何不薄,那也是从贼。
徐荣将军何等本事,能将他曹操和袁绍的联军拦截在虎牢关外这么久,自己却还能全身而退,又与他就函谷关争夺打了数场交锋。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白因为跟从董卓站定了立场,自觉自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落了个身死此地的下场,也被永远钉死在了“叛将”的位置上。
惜才之心,人皆有之。
曹操满心惋惜,也更为痛恨造成这一切的董卓。
何况,董卓也从不是一个能够扶持汉室基业,改换朝局的贤才,是害人无数的元凶祸首。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曹操谨慎地把手中的盾牌又往上举了举,也果然听到了当啷两声冷箭撞击,嗤笑了一声,便预备自巢车上爬下来,免得继续待在这等危险的地方。
这句昭告董卓特征的话,已经足够了。
若是徐荣仍在,他还要担心,董卓会否在短时间内聚集起一支精锐,强行突围而出,现在徐荣已折于前军之中,董卓还有什么希望!
可也就是在曹操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他隐约听到,在前方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了一声高呼:“传我军令!”
董卓两眼因充血而趋于血红,像是怒火在下一刻就能让他的血都沸腾起来,直从头顶冒烟。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变调失控:“杀退此路敌军者,赏金十斤,能护送我离开者,封万户侯,若不幸罹难,便由关中家人,领赏!”
能听到这句话的众人,都是脸色一变。
这句从董卓口中说出的封赏之言,重点根本就不在赏金与万户侯之名,而在那句“关中家人”!
他麾下的士卒中,确有一批西凉军的士卒,是从凉州背井离乡,跟随董卓打拼的。他们之中,或许有些人追随了董卓十多年,早已从效忠变成了愚忠,但还有一部分人,能在看到马超部众时,发觉自己还有另外的一条出路。
可是,从关中强征的士卒不同啊。
他们的家就在关中。
此刻行将击败董卓的洛阳大军,能有这样的自信,能控制住这些弃械投降的战俘,也一定能正式打入关中。这些从关中走出来的士卒,却不敢有这样的信心。
他们途经过潼关,知道这座新近修建起来的关隘有着怎样的地理优势,知道那是一座比函谷关还要难以攻克的关卡。
他们也知道,董卓亲自赶赴前线的同时,还留下了李儒坐镇关中,留下了他的女婿牛辅,留下了还算好用的偏将李傕郭汜。
一旦董卓的死讯传回关中,这些心狠手辣的凉州人会容得下他们的家人吗?会不会,哪怕死路在前,也要把更多的人拖下水呢?
他们也未尝不知,董卓不是他们的明主,可是在此刻,听到这句号令在军中扩散开的同时,留给他们的只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为董卓,拼出一条生路!
高顺一向岿然不动的脸,浮现出了一道裂痕。
因为就在这抉择做出的下一刻,那些先前被陷阵营强行阻挡、不得寸进的士卒,忽然又动了起来。
哪怕那仅仅是其中的三成,或者更少的人,但在此时,他们随着董卓身旁的精锐而动,拿出的,都是悍不畏死的架势,远比之前的攻势凌厉得多。
在交手的刹那,有人手中的兵器被即刻打落,却并未后撤,而是咬紧了后槽牙,红着眼眶,向着前方的敌军扑来,以一种近乎耍无赖的打法,强行困住了面前之人的胳臂腿脚,防止这人手中的刀兵,向着董卓杀去。
明明知道他们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就必须承担这样的后果,最好的做法就是将这些扑火的飞蛾从身上扯落,给他们一个痛快,但陷阵营的士卒也是人,曹操的士卒也是人,在被那痛苦反抗的情绪所包裹的时候,谁又能……
毫无触动。
“追啊!”曹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从各方的嘈杂打斗中脱颖而出。
“不杀了董卓,才会遗祸无穷,害死更多的人!”
也会让关中的防守因为董卓的回归变得愈发严密,让他们随同陛下入关,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到时候,死的就是他们的人了。
同情归同情,此刻仍要心狠一些!
高顺眼神一沉,一刀挑开了面前冲上前来的士卒。
他明明身着重甲,却仍是大步向前,出奇得快,一手提刀,一手提盾,蛮横地撞开了前方的士卒。
不仅是他,他身边栽培多年的亲信,也在此刻做出了这样的应对。
铁甲如坚石,猛击而来。
在这剧烈的冲撞面前,为求活路而抱团的敌军,一个撞着一个,倒了下去,更有一人,直接倒向了董卓的马腿。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马腿,以防被抬起的马蹄直接踩踏在头顶。
而这刹那的停顿,对于已因曹操号令赶至附近的曹仁来说,无异于是一个莫大的机会。
他毫不犹豫地弯弓搭箭,直朝董卓放出了一箭。
那又快又利的一箭,虽被不知何处伸出的一杆兵刃撞开了须臾,但仍是狠狠地撞向了董卓的腰腹,还正中了那甲胄的薄弱之处,没入了他的体内。
这西凉武夫只来得及发出了一声痛叫,便径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曹操眼见这一幕,大喊了一声“好”。
烟尘滚滚,马蹄奔行其中,一旦坠马,就算箭伤要不得人命,被群马踩踏的伤势,也足够致命!
如此一来,董卓何来活路!
或许被乱军践踏,死无全尸,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战场的无序与纷乱,也毫不耽误,那一声声“董卓已死”的呼喊,顿时间炸响在了那尘嚣之上,变成了震慑战场最重要的声音。
那些先前还在被迫为董卓征战的人,茫然地停下了动作,麻木地将头转向了原本董卓应在的位置,不知道在这条噩耗面前,他们应该做些什么。
另一面,前军中军本就因徐荣之死而大乱,现在,“董卓已死”的声音,更是盖过了徐荣的死讯,让那些最后一批试图垂死挣扎的人,为了保命丢下了兵器。
只有那些曾经受过董卓大宗财物馈赠,又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西凉精锐,仍在试图从战场上的各个方向突围,哪怕被人打掉了头甲,砍伤了臂膀,也要杀出去回到潼关报信。那些无主的战马,也同样惊乱四奔。
但幸好,董卓已死,这些东西都没这么难应付。
曹操策马行到了曹仁的身边,正要恭贺于他,这一下可算是立了个无人能及的大功,就忽然瞳孔一缩,望向了其中的一个方向。
“大哥,你……”
“董卓!快追!”
数万人战场的混乱中,要分辨出血肉尸体归属于何人,可谓是难上加难,有那诸多阻挡在前,哪怕是披着硬甲、能够横冲直撞的高顺,也难以在顷刻间到达董卓的面前。但当有骑兵冲破了面前的桎梏,先一步杀出重围的时候,他们就变得万分醒目了。
曹操看到的,还不是一路寻常的骑兵。
在那当中,有一道膀大腰圆的身影,虽然解开了腰间的紫绶,没了头顶的盔甲,弓着脊背伏于马上,但仍能让他判断出来,到底是何人。
董卓,只能是董卓!
或许是他的肥膘,阻挡了利箭的入侵,让他在落马之时,远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痛苦。或许是他的死忠骑兵,在这紧要关头,捞了他一把,让他随时可以换乘另外的一匹骏马。
也最终让他险死还生,夺路而逃。
可苍天有眼,绝不会让此恶人活命,就让曹操窥见了这道身影,而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发出了这句追击的号令。
曹仁呆愣了一下,顿时意识到了这消息之中的可怕之处,连忙带人向着那一行骑兵追去。
“追!快追!”
霎时间,附近的骑兵全动了起来。
不仅是曹仁,刚自前军冲至此地的马超,本以为自己要面对的,是董卓已死的局面,谁知曹操跟他说,董卓跑了?
再看远处,他也毫不犹豫地拍马赶了上去。
察觉到后方的追兵,那群亡命的西凉骑兵中,顿时又分出了一批掉头断后,唯有董卓,仍在死命地抽着战马,只求跑得更快一些。
也还真让他又拉开了一段和追兵的距离。起码在这个距离下,后方的追兵无法向他发出箭矢,把他再度射落。
马超大为光火。
“要不是董卓送往凉州的赤兔马,现在在吕布的手中,还用担心追赶不及吗?”他一边绕开了断后的精兵,一边在追赶中骂骂咧咧。
他打眼就能看出,董卓此刻换乘的,依然是一匹称得上神骏的好马,要不然也无法承载住他这体格的负担。
而他马超的坐骑,才经历了一番恶战,还有伤在身呢,要如何去与对方比较耐力与脚程?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烈风拂面,差点让曹仁张口就吃了一嘴的沙土,连忙呸呸两声,清了清喉咙,“就算没有神驹在手,我们也有机会拿下那董卓!他可以一路狂奔到潼关下,一天多的时间不眠不休吗?”
他可以,他的战马也不可以。
“你看!”
马超回头,就见后方,有数名骑兵以一人双马的方式追赶了上来。
为首的曹洪一见曹仁回头,便大声喊道:“大哥说,让我们定时换马追击。还有,不仅要防着他趁乱躲入山林,可以先至潼关前等人堵截,也要留心另一处地方。”
曹仁对先前当斥候的经历记忆犹新,也在即刻间给出了答案。“我知道,我会留心茅津渡的。”
那曾经是董卓预备双线推进的另一处跳板,却在此刻,变成了对他来说的生路。
从曹操的位置看来,董卓的逃离堪称精妙,像是他当年驰骋凉州的本事与勇气,又重新回到了董卓的身上。
但董卓可不这么觉得。
在这没命的奔逃中,董卓纵是不停下来看自己的脸色,也知道,那一定难看得惊人。
他只来得及褪去半边甲胄,撕扯下了一片战袍,把腰腹处的伤口死死地裹缠着,却根本没有时间再去做更为细致的处理。
箭伤让他的肚腹处,每有战马的一下腾跃,便是一阵撕裂的痛楚。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受到这样的伤了,甚至说不清,到底是这痛楚能让他保持清醒,还是降低的耐受力下,他的神志已经趋于混沌,只是觉得自己不该认输,不该任人宰割,才在继续向前奔行。
当他踉跄着翻滚下马背的时候,他可以摸到,自己的额头正在发热,眼前的景象也是万般颠倒,有如梦中。
但幸好,他终究还是个幸运的人,到了此刻,他的身边也还有两名亲信,护送着他狼狈地踏上茅津渡。
他要逃!
“把战马,推入河中,我们……上船!”
“太尉,不放火烧了剩下的船吗?”
“糊涂!”董卓怒斥一声,“大火烧天,远处都能看到了,岂不是当场就叫人知道,我们逃去了何处。”
他此刻不宜直接回到关中,只因回去的路上,势必会遭到敌军的围追堵截,倒不如直接从茅津渡渡河,先到河东去,在此地乔装改扮,隐藏踪迹。
只要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回关中,李儒……应当能为他稳住几日。
“走!”
董卓一把甩开了两人,自己先一步跳上了船。那两人再不敢多言,也跟了上去,拿起了船桨。
更让人觉得庆幸的是,今日的风浪并不算大,那些临时赶制的小舟,也足以让他平稳地抵达对面。
对面,是大河彼端的河东土地。
这里没有沾染鲜血,也没有战乱的嘈杂之声,像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董卓耳边不断幻听的马蹄声终于缓缓地淡去。
他顶着高热,恍惚想起,这里是先帝在世的最后时间里,他阳奉阴违不肯去并州赴任时,带兵驻扎的地方。正是因为此地距离邙山够近,才能让他一介西凉匹夫,突然拿到了一份救驾之功,也直接一步登天。
凉州是他的起点不假,但这河东,也是他的另外一个起点。
或许此地,对他来说,也有一份难以描述的归属感。既是起点……
……
远处的树丛中,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在摆弄着一架弓弩,当中的弩箭打磨得稍有些粗糙,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箭镞与箭杆的连接处,像是经过了数次敲打,从什么地方分下来的。
但这显然不会影响到这群年轻人拨弄这架弓弩的兴致。
那得了准允操作这架弓弩的人,更是如获至宝,左右上下各摸了一番,把一旁的同伴都气笑了:“我说,你到底行不行?不行的话换人吧。”
“怎么不行!”那人护食地抱住了面前的利器,“咱们平日里用土弓射箭,就数我最准,就算咱们这次新造的弓弩和以往的不同,那也应该差不了多少!”
“差不了多少也是差!没听前日来的传令官说的吗?关中大军极有可能会分出一路自此处登岸,若是杀至河东地界上,咱们这些在盐池务工的,就得先为陛下拦住敌军。你不能说这样模棱两可的话。”
他说到这里,突然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大不了咱们抄着盐铲就上去打人。陛下为河东解大疫之灾,算起来我还欠着陛下的一条命,岂能让那劳什子关中朝廷,抢夺了陛下的位置!唔……”
他瞪大了眼睛,望向了一把捂住他嘴的另一名同伴,自觉自己并没有说错话。
但对方忽而凝重起来的表情,又让他意识到,问题不是出在他的话,而是其他的情况。
他屏气凝神地听去,依稀听到了几人的脚步声,正在向着此地而来。
那操持弓弩的年轻人也已在这一刻收起了如获至宝的狂喜,面色肃然地按住了发射的位置,另一手则有些颤抖地调整着弩箭射出的方向。
只因在他的视线里,一行三人向前挪移着,一步步靠近。
他可以断定,在这些人身上的甲胄,并不是陛下部从的样子,而更像是传令官给他们看过的——
西凉军的样子。
“西凉军……关中军。”年轻人哆嗦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
他没打过仗,没沾过血,但他知道,陛下是一位难逢的明君,而河东既是陛下重新起家的地方,就不能出任何的岔子。这份信念,让他突如其来的彷徨,骤然间烟消云散。
他那颤抖的声音都坚定了起来:“不能让他们染指河东……对!先,先射脚,然后把人拿下,万一打错了人,也有缓和的余地。”
对,就是这样。
当他的眼睛,透过望山,瞄准了对面的大腿时,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扣动了弓弩上的悬刀,放出了那支,只经由粗糙打磨的箭矢。
……
董卓停住了脚步。
他被曹仁那一箭射倒落马的时候,头盔跌落在了战场之上,也再未来得及佩戴上新的。意图藏匿在河东的算盘,也让他无需再戴着这样醒目的东西。
可现在,有一支横空杀出的冷箭,就这样扎入了他这无有保护的头颅,贯穿了他的面门。
他艰难地向上望去,看到,那是一支,凉州小孩都不用的劣等弩箭。
【作者有话说】
明天晚上恢复六千字更新。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一更)
◎进逼关中◎
可就是这样一支,都不如寻常捕猎者所用箭矢的劣等箭……
来得突然,准得异常,就这样,正中了他的要害,也一瞬间,打断了他所有隐藏行迹,伺机再起的梦想。
这一次,没有什么肥膘,来替他挡住箭矢的伤害了。
有短暂的一瞬,他的神思都因这一箭而魂飞天外,甚至并未感觉到什么痛楚,但紧随而来的,就是头脑昏沉,再不能支撑住他庞大的身体,让他一个踉跄,倒了下去。
“太尉!太尉!”
“太尉!”
“……”
董卓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隐约听到近处的一声声呼喊,也慢慢随着思绪的抽离,变得悠远缥缈了起来。
而在远处——
……
“我没想射头的!”那射箭而出的年轻人懊丧直呼,“我那望山对准的是他的大腿。”
同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更被他这句话给气笑了:“……你不是说自己是我们之中准头最好的吗!这就是你说的准头好?”
他狡辩道:“我怎么知道!我之前又没用过铁箭头,这次咱们好容易做出了大弓弩,都没来得及实验两次就来了。我想着,铁不是重吗,那得往上抬抬才对。”
结果这一抬,就抬出了事,直接扎中了对面的脑袋。
若是对方真如他所判断的那样,是关中的西凉军,那还好说,但如果是其他的朝廷边军,可就要出大事了!
他……他杀了人了。
然而也就在此时,一名同伴脸色一变,“别吵了!你们听听,那活着的两个,对那个死掉的,喊的是什么?”
风中送来的,竟是接连的两声“太尉”急呼。
众人顿时缄默无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自己眼中的不可置信,也在一时半刻间,不敢直接说出那个令人震惊的结论。
虽说百姓对朝堂之事知道不多,但当今陛下到底是从河东河内走出去的,也远不像是其他的皇帝一般距离他们遥远,所以他们都知道,陛下如今的朝廷上,百官空缺的位置甚多,而在其中,三公的位置,全都空着。
如此说来,当今天下,只有一个人还顶着“太尉”的名号,那就是逆贼董卓!
只有董卓,才会被称为“太尉”。
只有他!
那这正在呼喊他的人……
“愣着干什么!上啊!”
“拿下他们!”
先前说要抄着盐铲就直接拍在敌军头上的年轻人,直接一步冲出,抢在了前面。其中一名董卓亲卫刚刚循声抬头,就被一团黑影纠缠了上来,强行扭打在了一处,另一人根本没能来得及拔刀救援,也一并被压倒在地,一个拳头,在猝不及防间砸向了他的鼻头。
这二人追随董卓逃亡,先是策马奔行,又是乘舟渡河,早已到了精疲力尽的时候,还突遭这出噩耗,哪里还能是这群摸爬滚打出来的年轻人的对手。
铿铿两声,便已是他们的佩刀,被蛮横地解下,丢开到了一边,紧接着,就是这两人被强行按着脑袋砸向了地面,哐哐数下,直接被砸晕了过去。
直到手底下的人没了反抗的动静,那两个最后负责动手的人,才喘着粗气翻倒在了一边,随后长出了一口浊气。
望着那躺倒在地一死两伤的身影,其中一个又忽然像是过了电一般,跳了起来,“快!快去报信!赶紧让传令官来认人!”
他直到此刻,仍不敢相信,方才真的听到了晕倒的人,喊出了“太尉”两个字。虽然陛下已让人通报河东,提防董卓的来袭,但也没说,是这样“一大带两小”的来袭啊。
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及早求证,方是真理。
他又推了一下另一个正在愣神,嘀咕着“我杀了董卓”的同伴:“你也去报信啊,我去找传令官,你去找盐池的守军!”
“……对,对,该去报信。”
两人各往一个方向拔腿就跑,留下了两人在此看守。
不过当先赶到的,不是他们前去知会的任何一方,而是一批同在此地自发前来戍守的百姓。有带着麻绳的,当即将其贡献了出来,把那两名亲卫给捆成了一团。
在解除了这后顾之忧后,一双双眼睛,全都聚焦在了那具尸体之上。
“这真是董卓?”问出这话的人,声音都有点哆嗦。
真不怪他们觉得这听起来像是个奇幻的故事。那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出行时前呼后拥,随从成百的,怎么会如此潦草地出现在河东,又被一支射歪了的箭夺去了性命。
留守的年轻人老实答道。“我没见过他。”
这不是在等着人来辨认吗?
董卓曾经驻扎在河东,肯定有人认得他的。陛下似乎也有让人绘制过董卓的画像,拿来一比对就知道了。
可就是在此时,围观的人群当中,有一名佝偻着脊背的老者又往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董卓那张因中箭身亡而扭曲的面容。
年轻人被他这一动,吸引过去了目光,顿时意识到,这老者并不是因为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才向前走出这一步的。他满是褶皱的脸舒张又皱起,以一种艰难的方式吞咽着情绪,而他耷拉着的眼帘,已在此时彻底张开了。
那双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回忆,以及如同火苗一般被点燃的怒火。
下一刻,他便已撞开了人群,扑到了董卓的身上,一把掐住了对方的喉咙。
“老丈你……”
“他就是董卓!他怎么不是董卓!他变成死人了我也认得出他!”
“我们阖家好端端地在洛阳做买卖,他带着他的胡骑就杀了过来,砍掉了我儿子的脑袋,说他是贼,头颅是要计功的。他权势滔天,我没办法……只能带着家人逃难到河东来,但闭上眼睛就会想起那一幕,做梦也不敢忘记他的脸。”
仇恨,根本就不会让他记错人。
“啊!”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几声惊呼。
只因那声嘶力竭的老者突然一个低头,面色狰狞地咬上了董卓的耳朵,用着生啖其肉的架势,狠狠地将其撕扯了下来。他满口的血,分不清到底是从董卓的伤势断口处流下的,还是他的牙齿又被崩断了一颗,流下的血。
但他在被人拖开的时候,依然在笑:“哈哈哈哈他就是董卓!我记得他!陛下说的一点没错,他会来河东的,会撞到我们的手里。儿啊,他虽不是死在我手里,我也为你报仇了!”
“……”
他话音未落,人群的后方忽然冲出了另外的一道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了被丢在一边的侍卫佩刀。那妇人生得瘦弱,眼神却亮得惊人,一把抽出了那雪亮的刀锋,大喊了一声便蓄势劈下,直接斩向了董卓的胳膊。
刀刃卡在了骨头中,却仍在努力地向下用劲,非要将这胳膊连根斩断。
泪水,也在一刹那间,已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流淌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却好像已经说了很多的话。
当守军自附近的哨站赶来的时候,局面已经完全失控了。
河东这地方本就接纳了诸多从洛阳逃来的百姓,又因此地有盐矿、铁矿多处需要劳工填充岗位,并未选择在陛下夺回洛阳后,回到那片伤心地。只是因乡党之故,这些人大多聚居于一处,也好在饭后一起痛骂董卓,希望陛下早日打到关中。
咬下的第一口肉,劈下的第一刀,还远远不是董卓所能承受的极限。
以至于当这混乱的场面被守卫艰难制止的时候,唯独能认出董卓身份的,可能只有那颗中箭的头颅。
而它能被保存下来的原因,甚至不是这张脸依然让人敬畏,而是谁都看到了,扎着一支河东百姓都能做出的箭矢,就是靠着它,董卓再没能在这片土地上,向前走出一步。
这是一份,应当被保留下来的“纪念品”。
……
“具体的情况就是这样了。”
守军犹豫着,向随后不久抵达河东的马超,递上了装有头颅的盒子。
马超险些因为愣神,没能接住了这盒子。又一个激灵,伸手捞住了它,将其抱在了手中。
他与曹仁抵达茅津渡后,因发觉了有人途经的痕迹,揣测董卓乘船而走,于是分兵行路,一个直接赶到潼关之前堵截,一个渡河前往河东。因那些双骑的战马都是曹仁曹洪所统,马超也没纠结,就领了这渡河探查的任务。
他本以为,自己需要肩负起的,是找到董卓的搜捕大任,谁知道,来到这里就已听到了董卓的死讯,还是这样一出,充满戏剧性的死讯。
在这消息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又一次感慨,应当让他有一匹赤兔这样的好马,就能不必被甩在后面,先一步拿到这最重要的一份战功,而是忽然,感觉到一阵庆幸。
幸好啊,因为吕布征讨凉州,提前中断了他父亲与董卓的合作,让他们成功地避开了这真正的灭顶之灾。也就让此时,只有董卓会面临这样的结局。
作为武将,他们曾经考虑更多的,是利益是前途,但今日方知,百姓的民心,也能淹没一位昔日百战疆场的武将,让他难保全尸,不得善终。
这就是为何,陛下会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马将军?现在这情况……”河东官员的声音打断了马超的沉思。
马超神色一振,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了一些,“董卓虽死,但你等也不可放松懈怠!我即刻折返,将此事告知陛下!”
不管董卓到底是如何死的,又是否过于巧合,似是这天时地利,都聚集在了河东,他死了就是好事。起码关中的那些叛军,将再无可能得到他们那位太尉的指挥。
群龙无首的队伍会是什么下场,他用脚来想都知道。
马超说完了这些就走。
初初入秋,气温还未在即刻间冷下来,马超恨不得即刻就能返回到陛下面前,唯恐手中的这份头颅过快腐败,有碍观瞻。
不过好在这一次,先是有河东守军与他随行,为他摆渡,让他倚靠在船舱中小睡了一阵,又得以换上了一匹精力充沛的坐骑。
在他前来河东探查情况的同时,陛下那边也已在收拾了战场后,收拢了降兵,继续向关中逼近。让他并未走那么远的路,就已来到了陛下的面前。
当那颗箭伤犹在的头颅,呈递在陛下面前的时候,还能依稀辨认出董卓生前的模样。被人撕扯了血肉后留下的衣饰、令牌,也随之展现在了刘秉的面前。这下,被惊呆的就不止是马超了。
饶是刘秉觉得,董卓此番应当无法逃回关中,也真没想到,最终迎接他的,会是这样的一场审判。但又好像,让他在战场之外的地方丢掉了性命,死在距离重回关中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远比任何一种酷刑折磨,更能让董卓死不瞑目,付出他应当给出的代价!
那射杀董卓的年轻人该当嘉奖,此地将董卓逼迫到绝境的士卒、连带着全民皆兵的河东百姓,都是他的功臣。
“来人!”刘秉将视线,从董卓的头颅上移开,吩咐道,“传朕军令,即刻将董卓首级传阅全营,告知上下!随后,令人将营中俘虏送往河东,编户赋役。其余人等,随朕,全力征讨关中!”
……
“董卓死了?”
那脑袋展示于全营上下的时候,士卒顿时议论纷纷。
“死了!真死了!咱们没白打他这一场。”
“没听到那些俘虏都说了吗?确实是董卓!”
“哈哈,我还以为他真的要逃掉了,得打进关中才能砍下他的脑袋,没想到这人送死送到河东去了。”
“就是,也不想想看,河东河内是陛下的根基,就算洛阳重建,也没放弃过对这里的看重,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说不定,这就是陛下天命所归的表现呢。要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巧,陛下让河东小心戒备,就真的有人等在了董卓上岸后的路上,还让一个连真正的射箭都没怎么接触过的人,用这么简单的一支箭杀了他。”
“董卓死了,还愁关中不下吗!”
“……”军中欢呼声四起。
对那些降卒来说,董卓留在茅津渡的船,被陛下调用来送他们至河东,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军中的白波军告诉他们,他们一度在做俘虏的时候,也是这样过来的,所以陛下先前说会放他们一条生路,并不是一句暂时安抚的虚言。
此刻离开,也不必参与征讨关中,可能会与他们的亲人,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而对于余下跟随陛下出征的士卒来说,行走在这条崤函道的后半程,他们的脚步,也比先前轻快了数倍。
因为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少了三万兵马、少了董卓的——
关中。
……
“砰”!
李儒一拍桌案,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郭汜,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郭汜甚少见到李儒摆出这样的神情,只因平日里,大多是董卓发怒,而李儒在旁劝谏。越是情绪稳定的人,濒临盛怒之时的样子,也就越是可怕。
西凉出身的部将郭汜,都感到了一阵毛骨悚然,但他仍是壮着胆子,张口便道:“我说错了吗?半日前你就收到了消息,洛阳朝廷大军仍在向着潼关开赴,已至弘农,这什么意思,你李文优一向聪慧,难道会看不懂吗?”
“董太尉他必定已战败了!是被俘了还是被杀了不重要,但他输了!在这等情况下,你凭什么命令我一定要听你的话,去拦截凉州的敌军。大难临头各自飞,有何不——”
李儒抽出了长剑,指向了面前的郭汜,一点点地转过了头来,看向了同在此地的将领李傕,阴沉发笑:“你也是这么想的?我让你增兵武关,结果你把兵马派出去了,人却没去。”
李傕比郭汜还坦荡,直接答了个“是”。
李儒大怒:“可你们别忘了……”
“我没忘!”郭汜厉声打断了李儒的话,也一把拨开了面前的剑锋,“我没忘记,我早年间也不过是张掖郡中的一个盗马贼,是因为的太尉器重,才能被提携在他身边,追随他作战,能成为他女婿的副将,现在更是独领一军,但我也知道,太尉死了,我就没必要再为他卖命。若这洛阳大军将至潼关的消息是真,不如即刻自找生路去。”
“那你也得找得到!”李儒眼神如刀带刺,“你想躲到哪里去?继续当你的马贼吗?你到了凉州,就会被马腾联合羌人找出来。躲到益州吗?别看现在巴中的五斗米教和蜀中的益州牧全在装眼瞎,一旦关中落入刘秉的手中,这些人都会知道,什么才是保命的选择,你送上门去,只会平白给他们一份投名状。”
“你,我,在场的所有人,都已走到了这个地步,都不可能再轻易做到隐姓埋名,这就是今日的事实。”
在郭汜的一时语塞之中,李儒提着剑,又向前了一步:“所以我告诉你,你现在只能记住一句话,那就是太尉没死!就算,他真的出事了,你们也只能当他没死!”
李儒嘴角发苦,虽是将话说得斩钉截铁,但他自己都知道,说什么董卓还活着,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但事到如今,大家都被绑在一条船上,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只看这条活路,在三路敌军中的哪一方。
他扭头向着另一边站着的牛辅、董旻追问:“是也不是?”
“是。”
“是是是,我兄长怎么可能会死。”董旻回答得尤其果断。他是真的打心眼里怀揣着这种希望,希望很快就会收到董卓的消息。他们在关中的富贵,也不该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好。”李儒终于缓缓抬起了嘴角,露出了稍纵即逝的笑容,“你二人带兵,随我赶赴潼关死守。咱们如今还有百官与天子在手……”
“不好了!!!”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呼喊,忽然从外间传来。
也像是因事态实在过于紧急,发声之人根本来不及通传,就在几人的视线中,直接闯入了屋中,伴随着一道门扇撞开的声响,直接扑倒在了地上。
那报信的士卒惊恐万分,仰头向着李儒看来:“皇甫……皇甫嵩带兵,劫走了陛下!”
【作者有话说】
感觉越写越顺了,继续加更吧,正好最近空一点。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二更)
◎长安战火◎
李儒险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又一出打击,给气得当场背过气去。
“他哪来的兵!你们又是怎么看的人!”
若非董卓大有可能身死,对于李儒来说才是最沉重的那一击,他也已经强行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说不定骤闻此噩耗,他真要直接仰天而倒。
现在,他总算还能发出这样的两句追问。
不应该啊。
自关中局势大不妙后,李儒和董卓越发小心地提防着皇甫嵩的行动,绝不让他有太多接触到兵权的机会。
再便是对士卒的调度全部下达了死命令,只认调令不认主帅,违令者斩。
这既是让向来行事颇难管教的凉州军,能够尽快被规训为京师守军,也是为了防止皇甫嵩还能强行征调昔日的部众。
近半年来,皇甫嵩因病卧床,不见起色,也总算让董卓这个曾屈居于下的人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他是不动则已,一动,就闹出了这样一个大动作。
调兵,劫刘协。
好一个皇甫嵩!好一个皇甫义真!
“他……他用陛下的血书亲笔和一枚小印调的兵。军中都在传,陛下不满董太尉欺上凌下已久,明明身居帝位,仍旧等同于被幽禁,于是,借着送衣服出外换洗,把一封血书缝在了衣带中,由宫女送了出来。”
“那小印呢?不是让你们把什么东西都搜索清楚吗?尤其是印信这样的东西。”
“……小印,被……那整理衣饰的宫女含在了口中带出去的。”
“废物!”李儒破口大骂。
能让人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把诏书和印信一并送出,这些戍守的侍从,不是废物,又是什么?这一疏漏,便是在此时雪上加霜了。
董旻连忙劝道:“军师不必惊慌,那皇甫嵩已有将近一年不曾领兵,粗略估算,他能调度的兵力也极为有限!就算他带走了皇帝,又如何呢?我先速将他们击败,再随军师前往潼关御敌。”
他快步上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兄长疑似身故,让这稍显庸碌之人也多了几分沉着,向那报信之人问道:“皇甫嵩此刻,是否正要向我等进攻?”
“不,他带着陛下和若干辎重,直奔向西了!”
李儒皱起了眉头,忽然有些看不透皇甫嵩的举动。既是向西,那就有可能是想带着陛下突围,前往凉州。皇甫嵩对那里熟门熟路,还能得到吕布的接应,确是个好去处。
可若是为了逃亡,就不该带什么辎重,应当轻车简从为好。以皇甫嵩领兵多年的经验,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除非……
“不好!”李儒的脸色刷的一下就阴沉了下来。
“军师……”
李儒的目光在在场数人中迅速一搜,当即给出了结果:“郭将军,即刻带兵,追击皇甫嵩,不能让他们进入——郿坞。”
他那最后两个字,简直说得咬牙切齿。
往西,哪里只是去走一条回归凉州的必由之路,这不是还有一个选择吗?那就是太尉留下的坚城郿坞!
若是他们这些人不能击退潼关之外的敌军,以郿坞中的存粮,完全能够坚持到刘秉带兵破关而入。那对方,也将再无投鼠忌器的必要。
董旻大骇一跳,完全没想到会从李儒的口中,听到郿坞二字。
“他们怎么会去郿坞?”
是啊,这多让人意外啊。
而这,不正是皇甫嵩和刘协,所希望的吗?
无人想到,皇甫嵩这个正被董卓严密监视,只是侥幸逃脱一死的人,会突然得到手书和印信,能够借此调度兵力,也就无人会想到,刘协如此大胆地将郿坞,当作了进攻的目标,一点也不怕此地还有重兵把守。
关中之地,人人谈董而色变,对于董卓的私产敬而远之,于是,董卓在领兵出征时,大胆地调来了郿坞的守军,也毫不担心此地会落入旁人之手。
但刘协是什么人?
哪怕他不做这个皇帝,也是先帝的儿子,对于董卓只有愤恨,而无敬畏之心。
……
“皇甫将军!”刘协跳下了马车,见皇甫嵩正在收拾战场,关闭郿坞的大门,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您没受伤吧?”
因上阵杀敌的缘故,皇甫嵩的面上尤染血色,更因上涌的气血,显得面色泛红,但刘协仍旧注意到了,皇甫嵩握刀的手,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苍白。是因久病才有的苍白。但就是这只手,在方才先一步斩断了敌人的头颅,也最先攀上了郿坞的城头。
他干咳了两声,回答道:“我无事。郿坞的防守没那么严密,咱们都杀到近前了,他们才想着抵抗,能有什么用。蔡公和荀公如何了?”
刘协神情仍是紧绷,可因皇甫嵩的这句话,不难从这张少年老成的脸上,看出几分笑意:“唐姬已带他们在此地安顿下来了,多谢皇甫将军没当我们的计划是个拖累。”
“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皇甫嵩目光一颤,“能重掌兵权,对我来说,就已是天大的幸事。”
没有任何一位将军,能接受自己的结局,是莫名其妙被昔日的部将褫夺军权,因求情而免死后,庸庸碌碌地躺在床榻上结束一生。他皇甫嵩就绝不愿意!战死沙场,才是将领的宿命。
所以他又怎会觉得,陛下的安排乃是拖累。
事实上,那已是最方便他行动的安排了。
早在半月之前,被搬运到长安的书籍,就由卢植一番整理,选出了最有价值的一部分,以重启《东观汉记》编纂为由,挪交给蔡邕和荀爽保管,汇总在一处长安城西的宅邸中。彼时董卓出兵在即,又对这种文人墨客的东西未多设防,果断地同意了。
这就方便了皇甫嵩,让他起兵,在那冒死送信的小宫女帮助下,接出了刘协后,还能再带上这一路珍宝,而后直奔郿坞。
刘协,与这长安城中最重的一份无价之宝,如今都被保护在了董卓打造出的坚城壁垒之中,谁又能说,这不算是董卓的贡献。
不仅如此,董卓的母亲和孙女等亲眷都住在此地,被皇甫嵩在带兵占领郿坞后一并拿下,若是那李儒要让董旻或者牛辅带兵征讨郿坞,他们就有了人质在手,攻守之势顿时易形。
皇甫嵩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头顶的坞堡望楼上,有士卒向他发出了一声惊呼:“将军!有敌军来了!”
皇甫嵩匆匆登上了望楼,就见远处果然有一支约莫两千人的队伍,正在向着郿坞杀来,虽还相隔着有一段距离,但以领兵之人的身形估量,并非与董卓同出一家的董旻和牛辅,而更像是那马贼郭汜。
“皇甫将军,这一路兵马容易对付吗?他们现在来打我们,是不是就会更放松对关隘的戍守?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皇甫嵩一回头,这才发觉,他方才匆匆登楼,竟未留神让刘协也跟了上来。“陛下啊,你这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希望我先回答哪一个呢?”
刘协赧然低声:“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有些紧张地将拳头在袖中捏紧,这才有了开口的力气:“……他们能派兵追击,长安城里的人会不会……”
“陛下放心。”皇甫嵩笃定地答道,“如无必要,董卓和其部将,都绝不敢舍弃朝臣。”
所以哪怕此刻,卢植等人为了防止人多则乱,影响了陛下的脱身,仍旧滞留在长安城中,坐镇长安的李儒也绝不敢随意向他们发难。
甚至说不定,也还有脱身的机会。
皇甫嵩的估量一点也没错。
他起兵匆忙,对于长安城中的情况其实知道的不多,可卢植却是每日都紧盯着那头,希望能从蛛丝马迹间窥探到前线的战况。当他听闻郭汜折返长安拒不赴任,李儒把那一众人等集合起来的时候,卢植便敏锐地闻到了其中的异样气味,准确地说,那是一种大树将塌,猢狲欲散的风雨欲来!
所以当李儒被迫分出一支兵力前往郿坞,试图从皇甫嵩手中夺回刘协,又令两路兵马赶赴前线关隘支援,自己则带兵前往潼关的时候,卢植毫不犹豫地带着刘琦以及黄琬等朝臣,从被盯梢的衙署中突围,在这长安城中寻找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暂时歇脚。
同时还带走了剩下的一批唯恐毁于战火的典籍。
贼党分身乏术,要从偌大一个长安搜捕到他们的踪迹,远比之前困难,或许不必逃遁到郿坞,就能保全性命。只需等待时机,与营救的兵马会面即可。
“……我倒是觉得,卢公还有些保守了!”
卢植皱了皱眉,望着这个年过五旬、面相刚直的同僚,“子师有何谏言?”
王允此人,年少时也曾得过王佐之才的评价,可惜他明明出自太原大族,早年间的仕途却大不顺利,甚至因为脾性过于耿直,两度被打入牢狱,险些丢了性命,还是近两年才被何进先捞回了朝堂。倒是董卓摄政后,为了显示和先帝的不同,加上王允有意迎合以图成事,董卓对他颇为看重,让他顶替了袁基死后的太仆位置,还兼任了一部分尚书台的公务。
卢植与王允称不上有多少深交,但也敬佩他的才学,虽先被人骂了一句保守,仍是从容地向对方问询了起来。
王允振了振衣袖,答道:“若卢公所料不差,董卓领兵迎战洛阳大军,此刻已然战败,才令李、郭等将领坐卧不安,有各自逃遁的想法,让我们抓到了那个空子,为何——不能再多做些事情呢?”
“你这话何意?”
“夺回长安的戍卫大权!”王允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卢植,不知该不该说,卢公终究是年纪大了,少了早年间平叛的心气,此刻听到他的建议,竟是惊疑在先。
卢植叹气道:“你是否将情况想得太简单了。董卓从一方边地武将走到今日,身边总会有一些能人助力,就算到了山穷水尽之时,也有咬人的本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卢公!”王允打断了他,“若是什么都要等到别人来做的话,得到地位与主动权的,就不会是我们,就像当年的那群十常侍一样。我王允自认自己总算还有几分本事,若不然,宫变当日,便无法令闵将军先一步找到陛下,随后与卢公会合,不是吗?”
当日邙山之乱,最先找到刘协与刘辩的闵贡,正是他王允的下属。
这不还是应证了他的前半句吗?机会,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卢植仍觉不妥:“你若是此刻手中有精兵千人,要去夺一方城门的守卫大权,我绝不拦你,但你我都曾为人鱼肉,此刻方重获自由,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来的底气,觉得自己能办到?”
“因为他们群龙无首,而凉州军,也远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厉害!董卓带兵数万,才出兵半月便已没了消息,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一点吗?他先前一度在洛阳废立,却也会被人逼迫得狼狈逃亡,也证明了他仅有表面的风光而已。他是如此,他的部将也是如此!”
“王子师!”卢植说到这里,已生怒火,“现在不是你恃才傲物,胡乱估量敌军的时候。”
“那也不是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时候。”王允一向看不起关西将领,此刻眼见李儒等人左支右绌,立功之心更是彻底压过了警惕。他向身在此地的朝臣环顾一圈:“诸位,谁愿与我同去,为汉室驱逐逆贼立一份功勋?”
卢植原本以为,这只会是王允自己的想法,谁知道,他把这个问题抛出的时候,竟然得到了不少应和的声音。
当这些人成群向外走去的时候,卢植才后知后觉地从他们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个意思。不,他们不只是想要趁着西凉军的病,要他们的性命,更是要借此,在洛阳陛下入关前,立下一份让他们重回朝廷的战功!
这才是让他们忽然失去了冷静,放弃了等待的根本原因。
王允也并不觉得,自己的判断有任何的问题。他没有做错!现在正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若能在夺回长安后,顺势从后方给李儒以致命一击,将外面的汉军王师放入关中,他的贡献可想而知。
可当他与闵贡会合,带着一股精锐扑向长安的禁军营地时,却在此地遇上了留守的一路精兵。
领兵的张济虽只是牛辅的部将,但实力拔群,在李儒看来坐镇长安绰绰有余,又因他不太自己做决定,不会擅自行动,也就让李儒更加放心由他把持后方。
所以卢植带人躲起来时,张济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只要他没出长安城,就先不管他,但现在是有人带兵杀到了他的面前,那还得了?
凉州将领大多有一身好武艺,张济也不例外,当即抄起了手边的板斧,就朝着面前的数人劈了过去。
王允在黄巾之乱时还真带兵剿灭过贼寇,以至于此刻便随同闵贡一并冲杀在前,正对上了张济的刀斧。
当张济想起来,这个老者好像是朝廷某位地位不低的官员时,显然已经来不及收回自己的兵刃了。为了他自己的性命,他也只能把这一板斧劈了个彻底。
王允进取的意气还未从脸上彻底消退,便已完全定格在了当场,连带着那颗头颅一起,滚落在了血泊当中。
但举斧杀人的张济并未因这一下得手而露出半分喜色。
当然,这消息汇报到李儒面前,他可能也不会因为平叛成功,有半分的高兴。
因为此刻,他已经没有工夫去管长安的情况了。
举目而望,潼关之外,车辚辚马萧萧,甲兵绵延,旌旗四起,正是大军压境的景象,就这样一步步地撞入他的视线中,以一种更为清晰分明的景象,实实在在地传达出一个信号。
他现在是真的看到了,来到长安门前的大军,不是董卓班师的队伍,而是洛阳天子的车架,是他御驾亲征之下追随者众多的雄师铁骑!
明明相隔着那么远,李儒却仿佛还能看到,这些人身上刚刚经历过的战火,给他们留下的印记,却不是让他们变得疲惫不堪,恰恰相反,是让他们在这洗礼之后愈发气势恢弘。
他也随即看到,在这浩荡的队伍中,向着潼关的方向,左右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队,而在这两队的尽头,有一面最为高大的赤红旗幡之下,有一辆华盖为顶的战车,昭示着洛阳天子的所在!
那战车之上的人影模糊,像是在看向眼前的新修险关,又好像在俯首向着一旁的骑兵说着什么,因为下一刻,便有一名使者骑乘着战马,穿过了这条让出来的通行之路,直奔潼关之下而来。
李儒绷紧了面容,也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喂——”
来人仰头,向着关上喊道,“陛下派我来问一问李儒先生,董卓既死,长安还有那么多兵力守关吗?你这位军师,又还能够面面俱到、算计人心吗?”
【作者有话说】
灵魂发问.jpg
明天应该就能写到某个关键剧情啦。
PS.如果忘记了闵贡是谁,可以搜索一下,在第四章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带你回家◎
李儒眸光一沉。
下方传来的,真是一句彻彻底底的挑衅!偏偏又是如此的直击要害。
一句“董卓既死”,成功让潼关之上的守军面色大变,相顾骇然,一句“还有无兵力”,直接点破了他们此刻的窘迫境地,而要李儒说的话,最狠的,其实还是那句“面面俱到”。
局势至此,他还如何能做到面面俱到啊!
就像先前,他以为凭借着手中的兵力,能将汉帝刘协和朝廷百官全部把控在手中,结果却被刘协的衣带诏血书,皇甫嵩的突然响应,给毁了个彻底。
他此刻也无法真正统筹全局,凭借自己的头脑去确认,凉州方向与荆州方向的大军,会以何种方式杀入长安,又会不会比潼关之前的这一路还要更快。
他唯独能做的,只是去信这或许百不存一的机会,太尉还未死于敌手,他们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板起了脸,向着下方的信使怒斥道:“不劳诸位乱贼担心,我关中犹有兵马强壮,潼关险要,能将你等拦截在外。”
信使笑了:“那就继续自欺欺人吧,原本陛下还想多保全些人命,但似乎你李儒更想要一条路走到底,全了你与乱贼董卓的情谊。”
他拨马回头,重新向着来时的方向折返了回去,将消息带回到了刘秉的面前。
这个结果真是一点也没让刘秉意外。
如果李儒真有投降之心的话,当朝廷大军继续向前推进的消息传入关中,潼关就不应当还是拦截在他面前的一道险关。
以今日的戍守情形看,他已经做出了为谁尽忠的选择。
对于这选择,刘秉不予置评,反正,他要做那士为知己者死的“士”,就真的为此战中殒命的士卒陪葬吧。
“朕仍有些遗憾,和疑惑。”
他望着潼关上隐隐绰绰的人影,扶着战车向身旁的人说道:“遗憾不必多说了,自然是遗憾我们打入关中,还得以强攻之法破局,这其中的损失,都是因为有些人的贪欲与私心造成!而疑惑……”
“陛下在奇怪,陈留王为何会没有出现在此地,哪怕堵上了他的嘴,他也应该是最适合用于振奋士气的工具。”司马懿在旁接话道。
“是!”刘秉微不可见地皱起了眉头。
也不知道此刻刘协与长安百官都如何了?
他当然知道,若是这些人都出了事,而他又能顺利地收复关中,那么他因身份有异而可能会遭到的麻烦,将会直接被扼杀在摇篮当中。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当他不仅仅骗过了没见过皇帝的,也骗过了见过刘辩的人,甚至是说服了刘辩本人之后,他若还惧怕这样的对峙,又何谈一位统御天下的君王!
他在意的是长安的一切,所有的臣民。
没等司马懿作答,刘秉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传令下去,明日清晨,举兵破关。”
在他身边,无论是司马懿这样的年少谋士,还是曹操这样的老谋深算之人,又或者是赵云马超这样的武将,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号令做出半个字的反对。
他们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是!他们当然可以等,等到孙策、吕布先自没那么严防死守的关隘杀奔入内,为他们从里面打开潼关的大门,但很多东西是不能这样等的。就像去年,他们也只是迟到了一步,就让董卓在撤离前,点起了燃烧在洛阳的大火。
那么,现在又会不会有一把火,作为关中的困兽之斗呢?
这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事情。
还不如,趁着敌军以为他们此刻的兵临城下、尽显优势里,潜藏着一份劝降之心,或是为了减少攻破潼关的损失,正在等待着侧路兵马的接应——
直接尽早出击!
“是!”
“谨遵陛下之命!”
“……”
烈风吹起了旌旗猎猎。
呼哧作响的声音里,这些调拨发令的动静,都被淹没在了当中。
从城头守军的角度看来,那仍是一路岿然不动、伫立在潼关面前的王师精锐,与流动的河水形成了一静一动的对立。
让人险些生出一份错觉,就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动和静完成了交换,那片肃杀而威严的大军就如同一条漆黑的河流奔涌向了城关。
可再看去,他们又分明在纪律严明地就地扎营,其中从容不迫的状态,和关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烈风也吹动了刘秉手中的一支麦穗。
那是大军途经弘农的时候,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塞入士卒手中的,又被士卒转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弘农地界因董卓的提前征收军粮,田地间一片荒芜,于是唯独能被用来充当礼物的,就只剩下了这支晚一步结成的麦穗。
它在手中轻得惊人,也重得惊人,让刘秉在望向眼前的潼关时,好像还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也最终,在东方既白之际,变成了他口中一声斩钉截铁的号令。
“进军!”
“呜——”
咚咚鼓响。
在这天光乍破的清晨,号角声与鼓声可以传到更远的地方,瞬间就盖过了一旁的河水滔滔,而后推动着士卒迈开脚步,向着远处的潼关奔去。
李儒夜来本就难眠,忽闻此声,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进军,直接砸得头脑间一片空白。
直到一旁的校尉连声追问他该如何应对,他才像是突然醒转了过来,意识到了敌军的选择,厉声喊道 :“拦住他们,我等占据险关,优势仍在!”
优势……仍有少许。
李儒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可当那乌压压的兵马真的从静转动,扑向城关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同样是进攻关隘,不同的军队拿出来的表现,真的是不同的。
董卓带兵征讨函谷关,与洛阳大军打潼关,正是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不仅仅是士气,洛阳这边的人数,也正如刘秉让人向李儒发出的拷问里说的那样,是一个莫大的优势。
城头的守军试图向着下方推动冲车战车的士卒,放出一批批造成杀伤的羽箭,但敌军的弓弩手队伍显然要更具规模,自远处放出的箭矢压制,直接逼得城头数处守军不敢冒头。
接连也有士卒为箭矢所伤所杀,失去了动静。
冲杀在前的战车又岂会放过这样的缝隙,径直冲向了守卫薄弱的一方,以奇快无比的速度向着关前迫近。
这些战车中,有一部分还是从董卓军中收缴而来的。
它们没能真正抵达函谷关下,展开战车之上的云梯,反而是在洛阳士卒的推动下,抵靠在了城墙之下,飞快地展开、搭建,又由身形最为灵便的士卒抢先一步,向着关头攀援而上。
这些士卒背负着不轻的甲胄,以防流矢会命中他们的身体,但攀援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承载着多大的压力。
直到当先登上潼关的一名士卒被关上的守军蜂拥包围时,众人才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怒喝,蛮横地向着其中一名关中守军撞去,把人带倒在了地上,一个翻滚将人固定在了自己的身前,充当了自己的屏障,挡住了数处进攻后,将人狠狠地掼了出去。借着这城头刹那的动乱,后面的士卒登顶,俨然有了新的机会。
第二只手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了潼关的城墙。
这攀上城墙的士卒,又用另一只手甩出了手中的长刀,让正欲将滚油倒下的敌军痛呼一声,直接松开了手中的东西。
城头热油沸腾,又很快冷了下来,让人可以一脚踩着泥泞,伸手将敌军推了下去,发出了又一声的惨叫。
但城头到底还是关中守军的数量更多,这几名先登的士卒,还是难以避免地被推搡了下去。
战场之上,血光四溅,让后方的刘秉死死地捏紧了拳头。
可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到,当那城头的守军不得不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对付登上关隘的人时,他们对下方前进大军的压制力,就变得所剩无几!
白波营与陷阵营的士卒,就是在此刻,又向前推进了一段距离,而另一批后来起步的冲车,也在此时蓄势冲来。
李儒恨不得直接抢过士卒手中的军械,代替他们向敌方挥出一击,只因他见到,对面不仅进攻狠辣,毫无畏惧退缩之意,还已在抢下了第一步优势的同时,向着潼关的关门,发出了预谋已久的进攻。
撞木战车滚过战场,车轮声响隆隆不歇。
远处,更有投石车待命而动。
可李儒此时能做的,绝不是逞一时之勇,而是继续指挥着潼关上下士卒的调度,确保此刻还有一支后备的兵力,抵着重物,压向关门的内侧,以便强行在那关门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时,虽摇晃了片刻,但仍是顽强地支撑在了那里。
后方,还有更多的关内士卒压阵上前,让潼关的大门彻底稳固了下来。
“我就说咱们还有戍守一方的优……”
“军师!”一声变调的士卒疾呼,瞬间打破了李儒的庆幸。
只因就在关门守住的同时,白波营也已到了城下,向着城头甩出了数以百计的钩锁。
利爪破空,银光灿然。
关中守军或许来得及斩断其中的一根两根,却完全不可能在顷刻间,将其全部摧毁,也更拦不住,那些因为某种缘故吃苦耐劳了许多的白波军手脚并用地向着关上攀爬而去,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协助自己的同伴站稳脚跟。
徐晃甚至要比他的士卒还要更快一步地站稳在了潼关的关墙之上,凭借着作战的直觉,避开了一支向他射来的箭矢,然后狠狠一刀,斩在了守军的脖颈上。
而另一头,高顺人虽沉默,手中的兵刃却一点也不沉默。
他借助云梯登上了城头,极快地组织起了一支十余人的小队,凭借着彼此的配合抗衡着守军的反扑,又一步步接应着同在登城头的士卒,如同滚雪球一般,让自己的队伍迅速壮大。
再一步步向着城关大门的方向厮杀而去。
倘若有人在近处的话就会发觉,在高顺的手腕甲胄处,有着一道流淌向下的血色,并不是其他人的血,但这并未阻止他如履平地,奋力向前,又斩杀了一名敌人,诠释着何为重甲步兵的置生死于度外。
也无法阻挡,当更多的洛阳大军投身战场,厮杀的气势又向上攀升了一级,让他们此刻的眼中,只剩下了那还未开启的大门,那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最后障碍。
“撞上去!再用点力气!”
那是城下的声音。
“快!还差几个人了!”
那是城上的声音。
城下的关中守军试图借助一处处绳梯木梯石梯,迅速向城头补充兵力,却被更为凶悍的对手踹了下去。
李儒也终于在目睹着这一幕的时候意识到,昨日刘秉的质问,最为可怕的,或许并不是那句“面面俱到”,而是最后的一句话——
你还能谋算人心吗?
还能吗?
当董卓兵强马壮之时,他能提出让董卓伺机而动的建议,当董卓踏足洛阳的时候,他能提出让他利用那些士族的建议,当董卓被逼退入关中后,他还能联结马腾,内修军政……
可现在,在他面前的,是自三万精兵折损之后越发惊人的实力对比,是洛阳陛下驾临关中的大势所趋,是战场的交锋很快就因一面倒的气势而有了分出胜负的迹象,也是在他那指挥位置的前方,潼关的城门,发出了一声难以承受住冲击的响动。
“嘎吱”一声响动,放在整个战场上可能并不算多,却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头顶。
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外面的士卒又借着冲车与撞木,以更大的力气压向了城门,也是因为,在一具具关中士卒的尸体,被从城头丢弃下来的时候,城下的守军也被恐惧与畏缩的情绪所包裹,想要后退一步,再一步。
李儒几乎是即刻就想要喊出一句“不得后退,给我撑住”这样的话,但泼洒而下的血雨,没模糊住他的视线,却先堵住了他的嘴,以至于他一个字也没有发出来。
于是当先发出的,就是“轰”的一声巨响,用来阻门的一尊重物,终于向内倒塌了下去。
数名士卒应声而倒。
外面又是一下重击,那门扇之间也出现了一条裂隙。攻城的一方却还是锲而不舍地穷追猛打,直到凶狠地彻底撕开了这条裂隙。
上设撞木,下生尖刺的战车就在这城门开启之时,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前方,将那些还未来得及从城门前撤离的士卒卷入了当中。
铁皮包裹着的战车绝非肉体凡胎所能抗衡,吞吃着血肉,凶悍非常,借着突围的成功继续向前滚动。
有侥幸并未直面城门的人尖叫着避开了它,却在回头之时看到,在这架战车的前方,还有一个人。
一个并未挪动半步的人。
“军师!”
一名亲卫的惊呼没能让那个仿佛正在发愣的人赶紧迈开脚步,逃离所在的位置,也没能让那一架架战车、那一名名手执长兵的士卒停下脚步。
后者继续向前,以利器贯穿着前方的每一个人,也包括了这位曾为董卓出谋划策良多的谋士。
在这已杀红了眼的战场上,推动战车的士卒闷头发力,只管向前,他们可能都未必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动做出了怎样的立功之举,只是继续为后方的陛下撞开一条坦荡平顺的前路。
哪怕脚底踩踏着血腥泥泞,也要继续往前奔走。
但这一下冲撞,对于此刻的关中守军来说,就是他们本不完整的天,彻底塌陷了另外的一半。
李儒死了。
死在敌军破开潼关的那一刻,仿佛是因刘协此刻的位置让他无中下手,以至于他干脆在洛阳汉军入关的同时,做出了死于阵前的选择,也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一句可供指导的话。
再往前的那一句“优势”,在城门被破的时候,完全不能再听。
他们应该怎么办!
好像除了再比之前跑得更快一些,完全没有其他用于应对的手段。
而对于李儒来说……
在剧痛过后很快归于平静的死亡里,他已经再无法去想,其他随同——反叛的人,应该如何了。
他们惊恐逃窜,他们弃械投降,他们被入关的兵马驱使着向前奔行,向着等待自由已久的长安而去,都是他们的选择。
他只是遥遥地又听到了一声从远处吹来的号角。
那又一声进攻的号角,让刘秉所乘坐的战车,在此刻启动,通过了已然洞开的潼关城门,轧过了某位同为罪魁祸首之人的血肉,行进在长安郊外的原野之上。
风呼呼地吹起了赤红的汉家战旗,吹起了满场残存的血气。
与此同时,此刻已大为明亮的日光,已升至了半空,从南方照在这位君主朝气正盛的面容上,也让他借着日光,看到这片草木不丰的土地。
若是后世有人要来追忆这一日的话,一定会感慨一个惊人的巧合。
当刘秉带兵攻破潼关之时,孙策与关羽也带兵穿过了武关,一路砍杀,直扑长安。
吕布骑乘着赤兔马,在贾诩的指点下越过渭水途经的河谷,攻占了关中边缘的陈仓,随即向着长安开拔。
在这途中,他会路过一个地方,叫做槐里,正是陛下因他攻占凉州的战功,为他敕封的“槐里侯”地名所在。
但此刻的刘秉还并不知道这两路的进程,只是果断地向军中下达了号令。
一路骑兵,即刻赶赴长安,探查刘协与朝堂百官的情况,若长安城门已关,其中守将负隅顽抗,那就仍有一场硬仗要打。
一路骑兵,追击逃遁的敌军,杀向长安附近的大营,即刻赶去收编。
攻破潼关,只是打开了关中真正的大门,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但很快,刘秉就从前者得到了消息。
长安的情况,好像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贼将张济听闻李儒身死,牛辅消失于战乱当中,恐怕也已遭遇不测,负荆请罪来降,既为自己的从贼而忏悔,也为他在守城时杀了几个官员而自首。”
“……他还说起了一件事。”赵云向刘秉汇报道,“陈留王不在长安。”
“那他在哪儿?”刘秉问道。
“他与皇甫义真,趁乱抢夺了郿坞,正在借助此地防守。”
刘秉愕然须臾,连忙下令道:“那就随朕赶赴郿坞,救人脱困,至于那张济……先将其下狱,将长安城中的朝臣都救援出来再说。”
这些都等战后安排也不迟,当务之急,还是即刻结束关中的战事。
既然已发出了这般决绝的进攻,要将敌军的反抗之火彻底扑灭,就不该漏掉任何一个地方。
刘协身为他的臣子,当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何况在他对面的,也是一路威胁长安百姓安危的叛军。
……
不得不说,李儒虽死,但他选择了郭汜来进攻郿坞,真是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选择,因为此人绝不会像是牛辅、董旻一般,会因身份而有所顾虑,在进攻中留手。
他没那么多好心。
董卓既死,他至多是因利益还与李儒他们被捆绑在一起,却已不会再对董卓的母亲和孙女有任何的同情。
还有一个东西,会让郭汜攻打郿坞异常用心,仍是“利益”二字。
他是想走的!
但昔日曾为马贼的经历告诉他,若只是寻常的流浪,只会过上苦日子,但若是既有兵马,又有金银财货,还有一份数量不菲的粮草,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打碎了郿坞的壁垒后,要如何处理刘协,那是李儒需要犯愁的事情,他只需要考虑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口袋装满,然后观望战局。
可是董卓偏偏把郿坞修建得如此牢固,那皇甫嵩老儿也像是回到了早年间驰骋战场的巅峰之时,竟是让他数次都在距离破城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退了下来。
“将军……”
“别说了,再试一次!若还是不行,咱们就另外想办法。”
然而这话出口,士卒依然面色惊恐,骇然地望着东方,完全没将郭汜的这句答复听在耳中,只是惊声又重复了一遍:“将军你看呐!”
“我看什么我看!”郭汜愤愤地转过头来,不知道这些笨拙的士卒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可这一看之下,他就再难将自己的视线从那边挪开。
“……”
关中,一马平川之地,举目四望,只见得田野与城郭。
也就注定了,当兵马自远处袭来的时候,很难被山势或者是其他的障碍所阻挡。而现在,正有那样一道烟尘,以毫无保留的姿态从远处遽然扬起,伴随着一种震荡轰鸣的声响,在一步步逼近的同时,压过了眼前交战的声音。
郭汜几乎是当场就能判断出,那是一路骑兵数目众多的军队,正在向着此地逼近。偏偏他还知道,当董卓带走了那么多人马后,关中已没有任何一路势力,还能拿出这样的骑兵。
他们是什么人?
除了是外来者之外,这些骑兵没有其他可能的身份。
如此说来,他们会否与刘协和皇甫嵩为敌不好说,但一定不会和他郭汜友好交流!
这个道理,他还是想得明白的。
郭汜猛地一咬舌尖,强行逼迫自己从短暂的惊骇情绪中清醒了过来,也像是脚底着了火一般,当场蹦了起来,转头就向着自己的坐骑奔去,用着远比此前任何一次上马都要更快的速度,跳上了马背,然后一扯缰绳就向远处奔去。
但他没瞧见的是,那扬起得格外明显的尘土,只是来袭兵马的后路,在前方,还有一名小将带着数十名精锐骑兵,先一步冲在了前头,也已赶到了距离他并不太远的位置。
只是因为他此前沉迷于和郿坞守军纠缠,才并未让人探查军情,以至于让人率先来到了这么近的地方。
就在郭汜意图逃离的举动惹来军中大乱的当口,马超已是凶悍地杀入了这西凉残部的军中,在连斩两人之后,一双犀利的眼睛霎时间掠过人群,定格在了郭汜的身上。
也不知是因数日间进攻郿坞无果,惹得军中疲累,还是郭汜的逃窜来得太过突然,让士卒都未能反应过来,总之马超看到的,就是那道身影抛下了自己的士卒,带着比他还少的人,先行逃窜而去。
他神情一凛,也即刻调转了马头,一记抽鞭便追赶了上去。
追!必须追!
他可不希望放跑了对方,让他为祸一方,也不希望看到一份巨大的战功,又一次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
在这一刻,先前的经验教训已经完全占据了马超的头脑。仿佛在前方逃命的,不是郭汜而是董卓。
那匹疾驰的战马也承载着这年轻人的斗志,奔行得越来越快。
而那坐于马背之上的马超竟在此时,还能弯弓搭箭在手,又毫不犹豫地松弦放手,一记利箭射向了郭汜的坐骑。
刘协从郿坞的望楼上远眺,几乎是当场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一幕。
骏马星驰,将军引弓。在这追逐的两队人马之间,那道破空而出的箭矢,就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套向了前方的敌军。
这“绳索”也“套中”了!
郭汜所骑乘的黄马忽然一个踉跄,单腿一折地扑倒在地,连带着马背上的郭汜也因这巨大的冲击力,被直接甩飞了起来。
后方奔来的小将策马提枪,在靠近郭汜的刹那,毫不留情地以手中的长兵贯穿了对方的头颅。
那纠缠了郿坞数日的郭汜,就这样被人斩落,让刘协只恨不得将这几日间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也立刻握紧了拳头,不仅重新找回了呼吸,更是振奋而又不顾形象地大叫了一声:“好!”
太好了!
银枪如电,贯穿了那颗还欲起身的头颅,让刘协相隔着数百步,都仿佛还能看到郭汜临死之时的不敢置信。
但当视线转至近处的时候,他又忽然发现,那并非是城下战场上,第一份斩落敌军的战功。
不仅是他从精神紧绷到放松,只在一瞬之间。这路援兵的行进,也同样快得惊人。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只是一片飞扬的烟尘飘荡在远处,下一刻,就已有另外的一路精锐,冲入了这郿坞之前驻扎的敌军当中,接替着马超的任务,向着这群仍未被平定的敌军举起了屠刀。
这群骑兵早在潼关之外,就已被战场的激烈催动了斗志,正值两手火热之时。
于是,他们就跟一度在他梦中出现过的景象一般,以摧枯拉朽之势撕碎了敌军的防守,又如神兵天降一般,来得恰到好处。
刘协忍不住喃喃出声:“这是梦吗……”
应该不是。
倘若回头向郿坞之中看去的话,就会瞧见,连唐姬和为他传递衣带诏的小宫女都已加入了挖掘内屋砖石、运送向城头的戍卫工作中,皇甫嵩握刀的手也开始不住地颤抖,府库中存放箭矢的地方,更已是空空如也。
若是郭汜再发起一次全力的进攻,谁也说不好,是他们能先将郭汜给熬死,还是郿坞会被郭汜攻破。
所有人的脸色都灰败而憔悴,显得异常真实。
甚至就在半刻钟前,皇甫嵩都已对他在说,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就由他用这残烛病躯,阻挡住恶贼郭汜,由刘协带着亲卫从另一头逃走。毫无疑问,皇甫将军已做好了舍身取义的准备。
但这,又好像是一场让人恍惚的美梦。
因为情况没有到这么糟糕,就结束在了将欲崩塌的时候。
他还活着,其他的人都还活着。
只有城头的风忽然就停住了,而城下交战的声音,也在群龙无首的敌军选择弃械投降中,结束在了刘协的面前。
唯恐所见非真,还有梦碎的一天,他就这样极力地从望楼上探出头,不惜露出了自己的衣着,只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看到,那是怎样一副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是关中重新迎来了生机与希望的起点,也是……
也是——
刘协的目光顿在了一处,忽然停下了继续向外探出一截的动作。
“不……”梦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真实的光影。
他看见尘埃飘过日光的轨迹,也看见那些涤荡战场的骑兵,向着两侧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一名锦衣戎装的青年缓缓策马,踏过战场上未干的血痕,来到了城下。
当领头青年抬头而望的时候,刘协明明看到的是一张对他来说无比陌生的面容,却又觉得对方似曾相识,本该来此。
在这低头与抬头的对视里,刘协更是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温和的目光中,随即,在那耳膜的鼓噪里,听到了两个因战场沉寂而异常清晰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在他的心中,而另一个声音,就发出在了这青年的口中。
“……这是那位洛阳的兄长与明君。”
“阿弟,朕来接你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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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一更)
◎唯一的帝王◎
刘协怔怔地望着眼前,忽然间觉得,自己的视线里像是笼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了起来。
“回家”。
多简单的两个字啊。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若非战乱,那也应当会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可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的奢侈。
生母早亡,生父已逝,被迫为帝,掳掠离京,组成了刘协这命途多舛之人的全部,别人也只会说,皇帝在的地方就是天下百姓的归属,是新的帝都,却不会对他说出“你已安全了,可以回家了”这样的话。
只有眼前的这人,对他说出了这句,长到十岁的年纪,方才第一次听到的话。
那是一位兄长,对着弟弟说出的话,是家人之间方能有的呼唤。
就算说出这话的人他其实从未见过,有着一头迥异于刘辩的头发,就算在这句回家之前,还有一个“朕”字奠定了君臣之分,就算他带兵立于城下,正在那一片血色当中……
这“回家”二字,对于刘协来说的意义,也重得发沉。
刘秉向着那僵硬探身在外的孩子,用着沉稳的声音又问了一句:“还不下来吗?”
“我……我这就下来!”刘协恍如初醒,一步向后,收回了向前俯瞰的身子,匆匆便要自那郿坞望楼上退下来,却在半道上被皇甫嵩伸手拦了下来。
疲惫的老将,在神情中犹有一份困惑,也下意识地便将这句警惕宣之于口:“陛下,那……”
那好像并非刘辩啊!难道短短一年有余的时间,或者说,是皇甫嵩未见到刘辩的两年间,在他身上就已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吗?由董卓带来的磨砺,失去双亲的打击,再加上剪去头发的形象转变,能做到这一步吗?
此刻刘协走下去,到底是回家,还是羊入虎口!
刘协却已在他问完这话前,先一步用冰凉的手,回握住了年迈的将军:“皇甫将军,这个称呼你往后不可再叫了,天下从来没有两个皇帝的说法,是因董卓篡逆方成今日。所以,你不能当着真正的皇帝,喊别人叫做陛下。”
“他才是真正的明君,是救了你我的大汉陛下!”
皇甫嵩依稀觉得,当刘协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隐约在那个“救”字上咬牙,发出了一声重读,但再看去,少年眉眼间终于挣脱了这两日间的阴霾,缓缓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好像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他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皇甫将军,我们安全了。”
安全了。
这安全的处境,还不仅仅是因为郿坞之下少了郭汜那乱臣贼子,而是他刘协终于不必再做这名不副实的汉家天子,承载起这份本就不属于他的责任。
当这种想法终于挤占出了生存的危机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因解脱了枷锁而轻松了起来。
“陛……陈留王!”
这个声音没有留住刘协,因为他已越过了皇甫嵩,拔腿跑了起来。
早已有人因刘协的回应,自发地打开了郿坞的城门,就让这道雀跃的少年人身影一路狂奔,毫无阻碍地来到了刘秉的面前,站在了已翻身下马的青年面前。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一次换成仰头而望,不是自高处俯瞰下来的时候,面前这张陌生又恍若相识的脸愈发清晰地呈现在了刘协的面前,非但没让他因恐惧而后退,反而又有些想要哭了。
刘协忍了忍眼眶里的泪意,“……阿兄,董卓他……”
“他已死在了百姓的愤怒里,再无法作乱了,为他坐镇关中的李儒,也死在了我们破关讨贼的时候。”
“若是你担心卢公的话也可安心了,把守长安的张济投降,除了莽撞行事的王允等人,其余朝臣都还好好地活着。等你们安然回到洛阳的时候,荥阳王一定会很欣慰的。”
“当然,”刘秉又补充道,“我也很欣慰。”
刘协有些分不清楚,这句欣慰到底是对他们未丢气节的嘉奖,是对他们选择了夺取郿坞、在关中发起反抗的赞叹,又或者,这句以“我”而非“朕”的口吻说出的话,就只是一位兄长对弟弟还活着的欣喜。
他那跑动起来越来越轻的脚步,让他此刻有若置身云端,而在这云层的更高处,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搭在了他的肩头:“有兄长在此,万事无忧。”
“……阿兄。”刘协哽咽着又喊出了一声,随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刘秉将他轻轻地推向了后方的亲卫队伍,“将陈留王送回长安去,好生安顿。”
他转回头,又对上了疑虑未消的皇甫嵩与默然发愣的唐姬,停顿了片刻,从容颔首道:“诸位为朕攻取关中各有贡献,也请速回长安休息吧,随后朝会,自当辞旧迎新,一洗董卓昔日把控此间的旧貌。”
刘协此刻已被士卒搀扶着,坐到了从郿坞中牵出马车上,连忙问道:“阿兄不与我们一并回去吗?”
刘秉笑着答道:“还需继续扫清关中叛贼呢,哪是这么快能闲得下来的。”
刘协总不好说,因刘秉而来的安全感,让他总有些担心,在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后,先前的噩梦又会卷土重来,但在此刻,他也只能说道:“那就预祝陛下祝愿兄长势如破竹,速取全境了。”
对于刘协来说,这确是一句出自于本心的诚挚祝愿。
而对于此刻的关中来说,这其实是一句事实。
刘协终究还是年轻了一些,不明白速破潼关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含金量,起码在洛阳大军攻城之前,李儒是真的觉得,这处由他们选定的关隘,最起码也能阻拦住敌军十天半月,最先出问题的,可能是凉州、荆州那边。
谁知道在潼关处的两军交锋,以刘秉这方付出了一部分伤亡的代价飞快结束,大军更为猛虎出笼一般,追逐着余下的叛军。
除了已死的李儒、牛辅、郭汜,已投降的张济和其侄子张绣外,关中还剩下李傕、董旻与樊稠三路兵马。
这三路兵马合计,约莫还有六千余人。
但当刘秉重新回到长安的时候,距离他结束郿坞困境,仅仅过去了两日有余。
而若是有人迎接这路凯旋的大军,便会发觉,追随汉帝刘秉抵达长安的,已又多出了两方兵马,彻底让长安城外留待处置的叛军,被镇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思。
以张济为例,他但凡长了眼睛就能看到,新增的两路兵马毫不逊色于第一批杀至长安的洛阳官兵,甚至,那两路兵马中为首的武将,还要更显精力旺盛,似是迫切地想要再来一场战斗,能让他们尽展拳脚。
他们怎敢再有妄念。
再敢动的话,多的是人愿意,拿下他们为平叛的战功。
除非他们真的不想要命了,否则拿什么来作乱?
但张济不知道的是,刘秉此刻的心里话说出来,其实是有点欠打的。
他头疼!
……
就像现在,刘秉有些头疼地听到,吕布又开了口。
自打他和吕布带着从凉州进发的兵马会合后,这家伙的话就没停过。
不是说后悔自己没早一步打入关中,以协助陛下夺取潼关,就是说此番讨董如此大事,竟未能和他那便宜义父再见上一面……
现在又已说道:“陛下,不知打完了关中,是不是应该顺势打南方的蜀……”
“贾文和。”刘秉语气淡淡地喊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向着后方老神在在的贾诩看去,“你是奉先的军师,总该为他解惑的。”
为何吕布没跟贾诩抱怨安排有误呢?因为在与陛下碰面之前,吕布带兵,斩杀了驻兵于陈仓的樊稠,又在途经槐里时,杀死了奉李儒之命支援陈仓前线的董旻。相比起阵斩李傕的另一路兵马,也就是孙策他们的这一方,他怎么算,战功都还是要更多的,起码从两路偏师的比较来说,他并未丢了颜面。这样一来,吕布又为何要找贾诩的麻烦。
最多就是哀嚎两声陛下发兵讨贼何其神速,竟没给他以力挽狂澜的机会。
但现在,有了陛下的那句话,贾诩总不能再装耳朵不好用了。
他喊了一声吕将军,示意吕布过去说话。
吕布迟疑了一下,还是退到了贾诩的身边。
贾诩叹了口气:“吕将军啊,陛下纵容你在这儿大表遗憾、进而请战,是因为器重亲近于你,不是让您蹬鼻子上脸的。蜀中这地方多年间,就不是便于往来之地,就连意图凭借益州牧之位避开党派争斗的刘焉,都是依靠着蜀中贵族,才掌控住了此地。他先前对陛下全无表态,也完全可以说是巴中有五斗米教主持,让他与中原音书断绝,无法脱身前来。起码从朝廷的角度,应当先派使者前去,再定他到底有无谋逆的罪状。”
“我也敢说,以朝廷扫平关中的表现,一旦传至蜀中,那刘焉再如何心思叵测,也绝不敢对陛下有所不敬,所以真正麻烦的,反而不是那起码有宗室之名的刘焉,而是蜀中的那些巴人氐人。”
“那就去打他们呀。”吕布说得坦坦荡荡。
却见不只是贾诩又有点想要叹气,另一头的孙策也翻了个白眼。
他顿时怒向孙策:“你这是什么意思?”
孙策爽朗一笑:“就是觉得吕将军应当听一听我父亲给我的建议,多交一些聪明的朋友。”
周瑜忍了又忍,方才没在这句话前当场笑出来,只是极力往下压了压嘴角。
贾诩伸手拦下了想去和孙策打一架的吕布:“哎哎哎吕将军这么做,可就是中了小孙将军的计了。”
吕布立时脸色一震,向着“聪明的朋友”贾诩处靠近了两步,低声问道:“先生,这话如何说?”
贾诩摸了摸胡须,斟酌着语气答道:“各方富商豪强虽因陛下乃是众望所归,得道多助,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天下余粮,送至洛阳,协助此次发兵,但此举可一,不可二,朝廷也无法第二次筹措出这样的一批粮草。如今天下诸州仍是田地荒芜,百姓流离,若再在此刻发动向益州的战事,除了令刚刚弥合的疆土再度裂开,没有第二种结果。所以,即便那刘焉真的对陛下不敬,我等需即刻出兵讨伐,这件事也必然在三五年后。”
吕布觉得自己可能听懂了一些东西:“也就是说,现在陛下容忍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吕布忠心陛下,一心为国,想法还是好的,但如果再这么不顾朝廷的情况,非要强求出征,那就是不顾大局了。到时候,我何止是仗没得打。”
哇,好一个阴险的孙策。这一挑衅,他必定还要固执己见,届时岂不是落人话柄!
贾诩也不说是与不是,反正按陛下说的能劝住吕布就行。于是他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二呢,陛下因马孟起此番立功良多,将投降而来的张济叔侄,暂时调拨到了马将军的手下,但陛下也提醒他了,马将军年轻,若是不能约束部众,规劝叛军从良向善,这批士卒便换一个人带,吕将军觉得,您和孙将军是否都能竞争这个位置呢?”
吕布梗着脖子就道:“他和我比——”
贾诩咳嗽了两声:“吕将军,他比你更听聪明朋友的劝说。”
这下……吕布可算哑火了。
他看了看贾诩脸上认真郑重的神情,又看了看此刻正当年少的孙策,又往前方的陛下背影上投注了许久的目光,终于点了点头:“多谢军师相劝,吕布明白了。”
贾诩笑了笑:“吕将军也不必如此,陛下待您不同,何止是方才的纵容,不说那句马中赤兔、人中吕布,就说他并未收回你这槐里侯的名号,也能从旁佐证。那皇甫将军毕竟是大汉昔日的栋梁,此番又将功补过,救出了陈留王,与李儒等人周旋,可陛下仍未表态,要为他光复爵位,足以见得,谁才是陛下如今的倚仗。”
吕布的眼睛唰的一下就亮了起来。“所以……”
贾诩道:“所以将军现在也该拿出些沉稳威严的样子,为陛下镇个场面。”
什么场面?自然是与昔日朝臣相见的场面!
会面之地,正在这长安的宫城中。
此番攻伐关中,此地并未遭到破坏。
虽然仍能自宫室的规模中隐约看到,百多年前的赤眉军作乱,令最早的大汉宫室遭到了不可逆的破坏,如今建起的这处,实是寒碜了太多,但相比于洛阳几乎没动工的宫室,此地仍有一份作为皇帝起居、朝会之地的辉煌。
当刘秉身着冕服,缓缓踏入这早朝议事大殿时,还是头一次觉得,这里原来是一个如此空旷的地方。
明明获救的百官除了不幸遇难的那一批,其他的都已拘谨地站在了此地,与洛阳先前朝会的人数相当无几,可能还要更多一些。
殿中明火数点,更是照亮了这片自上而下的金红之色,也照亮了那位背负着十二章纹,缓缓行至殿前的天子。
卢植死死地捏紧了掌心,方才让自己从那刹那间只觉光怪陆离的景象中挣脱出来。
但在此刻,他看见的不止有那位衣着冕服、从容貌到气度上都无比陌生的君王,还看到了,在这朝会之地,分列于前的不是曾经贵为三公的老臣,而是一群英姿勃发的武将。
那些经历过战火洗礼的武将,才刚刚从战场上走下来,带着迫人的煞气。
也就是他们,把卢植、杨彪、皇甫嵩以及黄琬等人都暂时挤到了后面,用一种无比直白的方式告诉着在场众人。
在他们面前的这位天子,不是靠着什么人的帮扶、挟持、托举而来到这个位置的,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代表着汉室中兴,是他牢牢地抓紧了对自己来说最有用的兵权利器,指挥着这些各有千秋的将领。
还是他,顺应着民心,顺应着军中的士气,一步步来到了此地!
或许他还不是一位手段足够成熟的帝王,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位完全够格,也理当君临天下的帝王。
在这朝会的殿堂上,也再无权臣剑履上殿的威胁,再无宦官士族的相争,只有君王的唯才是举,朝臣的竞争上流!
他温和的目光扫过了全场,可当长安的风中仍有旺盛的血腥味时,没人会怀疑,那是一位庸懦的皇帝正在喜迎一批失而复得的文官。
而分明是一位正当年轻力壮的君王,行将重建朝廷,以安天下。
卢植抿着唇,向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俯首拜倒,朗声喊道:“臣等——恭迎陛下!”
“臣等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
刘秉垂眸,眼中有诸多情绪在这一声里一闪而过,却还是一步步地上至正中,坐在了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
恰在此时,殿外响起了一声遥遥晨钟。
那不仅仅是在提醒着朝会正当时候,也昭示着——
从这一刻起,天下有且仅有一位,真正的皇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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