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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二更)

    ◎孔融求援◎

    他才不是怕,这世上会出现第二个他这样的人,依靠着众人语焉不详的表述,成功从一个流落异世的汉服爱好者,变成了高居庙堂的大汉天子!

    他是真不希望这样的风尚持续下去,会在韩馥、孔融这两个拖后腿的人之外,又出现额外的负累。

    天灾频频,人祸不断,没有多余的精力留给这些人与事。

    把话说得含糊,又不会显得人有多聪明,只会让这未定的天下,未全的礼法中,多出一些刘秉并不希望看到的变数。

    那还不如,直接由天子下令,杜绝这份隐患。

    “朕今日御赐宝剑,交予公达,是为平息青州北海之祸。但天子剑的分量,是因稀少而贵重,若是今日发一柄,明日赠一支,四方无有不至,又还有何威慑?”刘秉长吁一声,“文若,我知士人以含蓄为美,但朕希望,太学前的四个字,不只是对那些就学之人的期许,也是对朝廷官员的要求。”

    哪四个字?

    经世致用。

    荀彧闻言,心中万千感慨。

    是啊,就连曾经可以倚仗门荫入仕的袁术,现在做的也是脚踏实地的治蝗牧鸭之事,大家还看不出陛下的喜好吗?

    朝堂一度颠覆的危局,又何尝不是因为士人、宦官、外戚之间的相互隐瞒,迂回拖延?

    陛下已深受其苦,又怎会希望重蹈覆辙。

    这封诏书颁布下去,其中的措辞或许像是在管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也会让人费解,或者觉得陛下如同先帝一般,有了扶持一个群体而打压另一个群体的想法,但荀彧此刻就在陛下的面前,看得到这位飞速成长的君主眼中,依然清明如昔。

    哪怕他因思量日多,而比先前稍显深沉,也并不会改变他仍有一份,好像不该由君王持有的赤子之心。

    他也毫不避讳地在得到荀彧的答复后,笑得有些洒脱而诚挚。

    因为荀彧说的是:“臣必为陛下,竭尽全力。”

    ……

    这“竭尽全力”四个字,还真不是在皇帝面前的托词。

    因为这封诏令,确实下达得极快。

    荀攸才收拾完毕了出行所需,调来了二十余名精锐扈从,并未正式从洛阳起行,就已见到了荀彧运笔如飞、文思泉涌写下的诏书。

    荀攸看了看自己怀中揣着的天子委任,又看了看这封当先张贴在洛阳衙署前的公文,不知该不该说,陛下随同天子剑一并发放到他手里的诏书,好像就是这份《规范公文说》里“表意直白,指向明晰”的写照。

    他原本还以为,这是陛下被孔融气得不轻,就和先前送往荆州的那一个“杀”字一样,是因狠下决断,而言简意赅,谁知道……

    这好像是陛下推行精简政令,直意表达的第一封代表作?

    而这第一封代表作,就和第一把尚方宝剑一起,交到了他的手中?

    荀攸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负担,变得比先前更重了。

    算起来,由陛下亲笔所写的诏书确实不太多,到了近来,武将文臣各方铺开局面,才不得不亲自执笔。

    也不知是因陛下早年间跟着史子眇就学,学多了制盐制炭的匠人技艺,在文采上确实弱了一些,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但在初见这份公文的惊诧之后,荀攸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对当下最合适的一道管束敕令。

    不仅是为了让诸如韩馥突然自裁的行为,莫要再度发生,也是为了——

    “是为了让我们也能毫无疑义地读懂公文吗?”

    荀攸前往幽州的沿途,自然要经过冀州,顺便向刘表和张燕转达陛下的意思,除了对青州的安排之外,也顺口提起了这道命令。刘表倒是依然稳重,只是有一瞬的走神和微不可见的面容扭曲,像是因此想到了某个已经死掉的人。张燕的表情,那就精彩多了。

    那句话,也从他的嘴里带着点哽咽地说了出来。

    荀攸战术性后退了一步,总觉得以张燕这黑山军统领、司隶校尉、陛下元从的身份,应当再冷酷威严一些才对。

    “我说错了吗?”张燕眼尖得很,把荀攸的这个表现收入眼底,顿时重新挺起了腰杆,一本正经地给荀攸分析,“你看,陛下先是劝导我等向学习字,就算只能用简化字或者打叉取代也无妨,然后是希望朝廷政令,官员互通的文书都以精简为主,表达直白,少说那些个没用的客套话,也就是让你们这些有文化的写公文时迁就我们这些人。陛下为了让人人都有机会做官,真是煞费苦心。”

    是对他们这些没文化的黑山军,煞费苦心!

    荀攸刚还想说张燕这话未免揣测过度,可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又忽然浑身一震,在与刘表恰好四目相对,也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震惊。

    嘶……

    张燕或许并不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何问题,还说得顺口极了,但荀攸和刘表,都被这句话指点着灵光一闪,忽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比如劝学启蒙,比如唯才是举,比如一改外儒内法的说法,有意废除察举制,比如痛击孔融这样的沽名钓誉之人,比如趁此机会宣扬律令精简,还有那在洛阳重建的太学当中,有两条门路可以让识字不多的人也能在此求学……

    这好像全都指向了一盘更大的棋!

    一盘一步步向前推进的大棋!

    昔年光武帝平定天下时,多有仰赖于世家名门,于是后汉数代,似乎都脱离不开一些本不必要的争斗,而在地方上,豪强盘根错节,地主有田千亩,这才有了荆州宗贼的不听调令,甚至是百姓无力求活,只能揭竿而起,成了黄巾之乱。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打破士族门阀的垄断,正如张燕所说,让所有人都有机会做官,甚至不止是依靠战功当上军中的官!

    若这个猜测是真的话,陛下要做的,可能远不止今日这些。

    作为宗亲,刘表的反应还要比荀攸更快,他神色从容,眼神却已定在了荀攸的脸上,试图从微末的表情变化中,瞧出对方的态度。“公达是有本事的人,能得陛下以尚方宝剑相赠,应当不怕被人后来居上?”

    荀攸微笑:“陛下说了,表意直白,刘冀州也吃过这苦头,为何还要出言试探呢?我虽非鱼,但也知道,活水才可续命。”

    张燕翻了个白眼:“荀军师,你的话也没直接到哪里去!”

    这两个人在这里打什么哑谜呢!

    信不信等他回了洛阳,就跟陛下告状去。说他们明知陛下诏令,却在这里阳奉阴违。

    哦不对……他办砸了向陛下许诺的事,居然要陛下出动尚方宝剑来为他料理收尾,他怎么有脸向陛下告状的。

    张燕想到这里,顿时悲从中来。

    荀攸尴尬地转移了话题,也仿佛是在火上浇油,对着张燕道:“还是说说孔融的事吧。”

    张燕没什么精神,闷声问道:“你想问什么?”

    荀攸:“……那北海的孔融到底在做什么,对你接触管亥,试图替陛下收服他们的事情,真就一点都不知道吗?”

    张燕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你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这个我就来气。我见孔融在说什么有教无类,建立学舍,不仅把郑康成所住之处改名为郑公乡,还延请郑公的学生前来授课,真以为他虽在打仗上没本事了点,人总算还像模像样。往后,就算做不成北海相,也能去洛阳教书。谁知道啊!”

    “我潜入到他那学馆中听讲,就听他给那些跟我一样认不得几个字的人说,黄巾全是些招摇撞骗,蛊惑人心的东西,要跟着他踏实劳作,征讨逆贼,这才是正道。但那学问的东西,是半个字也不跟我们说呐,只见他与那些名流士人高谈阔论去了。我都怕我说出了身份,他非但不听我的劝,还把我当黄巾逆贼捆起来烧了,气得我那是转头就走。”

    反正他想着,孔融办学办得正热闹,手中兵力又不足,还能再去找管亥的麻烦?他脑子坏了才会这么做吧?

    谁知道,他是真这样狗胆包天!

    消息从青州传到冀州的时候,张燕直接在刘表面前表演了一个“天都塌了”,然后得到了刘表颇为理解的安慰。

    但比起安慰,张燕其实更想向刘表借来麴义的兵马,直奔北海朱虚县,把孔融从城中揪出来。

    碍于陛下的面子,他才安安分分地等着朝廷的消息。

    最多就是他自己每天焦急地多走两个来回罢了。

    幸好,陛下的眼睛是雪亮的,一眼就看出来,到底是谁的问题比较大。不仅派来了荀攸这个军师,还在诏令中点明了要清算孔融为官不当之处!

    荀攸揉了揉额角,再度在心中骂了一句孔融。但此刻骂人也无用,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我将带陛下旨意北上幽州,去见那公孙伯圭,往来之间,少说也要十余日,若要调兵,则耗费的时间更久。那孔融能守住城,而不落入管亥手中吗?”

    要是管亥先把孔融抓出来,一刀宰了,那司马懿建议陛下启用公孙瓒赶赴青州的建议,就全泡汤了!

    张燕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一点,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虽然只听了孔融授学之言两日就跑了,没跟他有多少交情,但为了跟管亥说明白陛下是怎样的人,还是与那姓管的接触了两月的。他军中人数不少,却不是因为他有多少本事,治军有多严整,而是因为冀州青州等地并没有多少称职的官员,百姓流离失所众多。这些人,要呐喊出个气势还行,要攻破城关,却没那么容易。真要破城,也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城中的粮食已被耗尽。以我估量,从现在算起,应该还能支撑一月。”

    荀攸沉默了片刻,其实有那么一点想问,为什么张燕会知道孔融的存粮数目,毕竟按他的说法,两人的关系绝对称不上亲密。

    可转念一想,有些问题那么计较干什么,能得到需要的答案就好。

    又听刘表在旁幽幽接道:“当年孔融为何进大将军祝寿,因不在名册内,竟被拒之门外,孔融也硬气,直接带着名帖转头就走,顺手辞官,可见此人能力如何姑且不说,气性并不小。既有粮在城中,管亥又不通攻城之法,孔融他不会坐以待毙的。”

    荀攸大喜:“好!有使君的这句判断,我能安心北上了。”

    ……

    刘表和张燕的分析也一点都没错,孔融他确实没有坐以待毙的打算。

    他目睹了大儒郑玄的儿子为了前来给他解围,消失在了乱军之中,在城头嚎啕数声,心中惊恐了一阵,又按捺下了恐惧,开始寻找其他的出路。

    孔融他不明白……

    都说得道者多助,他来北海的时日,虽然算不得太长,但自觉做的事情也不少,怎么就走不出一条出路呢?

    反正必定不是他出兵征讨管亥的问题。

    这群人该打!

    不受官府束缚,不遵朝廷号令,他身为北海相,需要将他们打散,难道不是在履行职责,恪尽职守吗?这当中的发展出了些问题,就是另外的事了。

    但如今被困城中,他急需一路援军,又是不争的事实。

    “援军,援军……”孔融踱步多时,忽然目光一亮。

    等等,他可能还真能有一路援军!

    他初来北海上任时,就让人把此地的奇人大才,一并汇报到了他的面前,其中有一人不在北海,而在临近的东莱郡,名为太史慈。

    他不仅长臂善射,武力非凡,还有一桩奇事在身。

    说是往前数几年,朝廷的秩序还未这般崩坏的时候,哪怕青州距离司隶稍远,各类文书也能轻易送至洛阳,交付有司评判,只是朝廷官员少有前往青州复核,于是以文书先到者占优。恰好青州的东莱郡衙署与那青州州府之间有嫌隙,还同时送了一份意见相左的公文入京。

    二十一岁的太史慈领着郡中俸禄,星夜疾驰,追赶州府送信之人,还真被他赶上了,又用了些计谋,毁掉了这份文书,把自己的那份先交了上去。

    这事虽然是办成了,但他也因此遭到了州府的仇视,被迫逃亡到辽东去了,只留下了母亲在东莱独居。

    孔融于是数次派遣人去过问太史慈的母亲在此居住是否安好,又让人送了些生活所需。

    他本不希望把这份善意用作人情筹码,但此刻,已是局势所迫了!

    若是能派人疾驰出城,恳请太史慈的母亲去信辽东,请太史慈折返归来,回来之前,也向刘虞求援,索取些人手为助力,或许,真能为他谋来一条生路。

    太史慈义薄云天,刘虞以仁德治幽州,当是他孔融的知己,也是他的救星!

    【作者有话说】

    孔融:(向幽州)太史慈救救,刘虞救救!

    饼饼:(向幽州)公孙瓒,证明你没有反叛大汉的时候到了。

    (狗头)(滑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一更)

    ◎选择的机会◎

    孔融说干就干。

    他在想到了这条绝妙的求援之法后,当即命人接长了绳索,趁着夜黑风高,把数人自城上放了下去。

    在城外的管亥派人蜂拥而来,抓捕“信使”的时候,他又另开了一侧的城门,把数名骑兵放出了城去。

    这些骑兵自城外黄巾的间隙里冲了出去,直走东莱。

    不多久,便有一份书函被揣入了其中一名信使的怀中,继续跨上骏马,匆匆北上,赶赴太史慈在辽东的隐居避祸之处。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当他们循着太史慈母亲的指示抵达辽东时,却没真见到太史慈的人,而只知道,此地能给太史慈传讯而已。

    仿佛是这位母亲并不全然相信孔融突然找上门来的求援,仍有一份警惕之心。

    好在,这份来信,依然把那位游侠打扮、猿臂蜂腰的神射手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应当已经看过了由母亲送来的信件,但还是用一双精明而犀利的眼睛,把来人上下扫视了一番,观望之时。左手将右手的骨韘,又转过了一轮。

    有那么一个瞬间,信使几乎要以为,自己不是什么报信求援之人,而根本就是太史慈眼中的猎物!

    “你说……希望我代孔北海向刘幽州求援?”太史慈那双善于捕捉猎物行动的眼睛更显冷锐,“他既能将信送出,为何不直接修书一封,送至幽州牧的面前?”

    信使一听这问题,反而松了一口气,连忙照着孔融教他的那样,向太史慈道:“人人都知,自一年前,幽州牧和其辖境内的公孙将军就互有龃龉,甚至因此,自陛下收复洛阳以来,幽州牧都不曾派遣精兵入朝助力,所以孔北海也不敢断言,幽州牧手中到底有无充裕的兵力,能用于跨境支援。若是不成的话……太史子义应当不希望看到,黄巾军在攻破北海后,向东莱迁移,四处为患吧?”

    “孔北海还说,以您早年间行事来看,也不乏变通之才,或许就能在刘幽州无力发兵的情况下,想到其他的应对之法呢?”

    “此事,非太史子义不可!”他话说到此,又向着太史慈深深地行了一礼,就像此刻身在北海的孔融,也亲自向着眼前的义士,行了一个不轻的礼节。

    这话说得,还真让太史慈有些犹豫了。

    从母亲送信的位置,他是能看出态度的,也正因如此,他对孔融的请托,其实先入为主地有几分排斥。

    但正如对方所说,黄巾日益壮大,今日能突然起兵,把一郡长官围堵在城中,明日不会更为嚣张地行事吗?这贼党应当讨伐!

    而如果幽州牧刘虞受制于人,暂时无法脱身起兵,也应当由一位有本事有决断的人,协助刘虞摆脱窘境,或者干脆,另外找一路援军来。

    很不巧,孔融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手底下并没有这样的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史慈的身上。

    太史慈凝眸沉思了片刻:“……我与那孔北海,不曾见过面,也没有交情。算起来,东莱和北海也非同郡。”

    信使大惊,当即就要继续开口劝谏,却见太史慈抬手,止住了他的声音。

    “但我母亲在信中说了,孔北海与我素昧平生,仍因我行义举的名声,登门关照我家中母亲,这份人情,我是应还的。”

    孔融到底是因何上门,在太史慈看来并不重要,总之,他不爱欠别人的人情,就这么简单!

    他会往刘虞处走一遭,但能否成事,他也不敢断言。

    既有了这决断,太史慈只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背起了长弓,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向着幽州边境赶去。他居于辽东,没少听到与刘虞有关的传闻,说他年高德劭,生活简朴,与边境百姓同甘共苦,自接任幽州牧以来,数年间致力于促成汉人与乌桓人之间的互市贸易,于是长居于这幽州的苦寒边远之地。

    为防他真带回了刘虞的兵马,也赶不上救援公孙瓒,太史慈连夜疾驰,不敢稍事休息,直抵刘虞的门前,见到了这位名闻天下的幽州牧。

    年近五旬的刘虞眉眼温和宽仁,让人在第一眼看来,仿佛瞧见的并不是一位戍守边境的州牧,而是一位教授学问的长者。

    但又确确实实因他在幽州当政,劝导农耕,发展盐铁,这几年间,青冀二州再不需将税收用于补贴幽州的支出,幽州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成了一片少见的宁和之地。

    以太史慈沿途所见,幽州境内的米价,可以说低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一石谷,三十钱,那是大汉太平年间的物价,都未必能出现在如今的洛阳,更何况是边境!

    也正是因为如此,刘虞极是反对公孙瓒的穷兵黩武,反对他一味地消耗钱财、痛击乌桓,现在听到了太史慈想要借兵的消息,他也先是一怔:“我听闻,孔文举自抵北海赴任后,便在民间广施教化,规劝庶民向善,为何会忽然与黄巾起了这样大的冲突?”

    他这幽州地界上,其实也有吃不饱饭的青州黄巾,一路迁移到此。

    刘虞力排众议,将他们都收留了下来,安排在了采矿或是种田的岗位上,也再未见到他们生乱。

    依照零星传至幽州的消息,孔融好像也是这样做的,为何会引发叛乱呢?

    就算感化管亥这样的黄巾需要时间,情况也不应该朝着恶化的方向发展吧?

    太史慈皱了皱眉头,忽然意识到,来找他的这位信使,可能藏了一些什么话没说。

    虽说刘虞似乎秉持着“性本善”的论断,在各方关系的处理上都趋于保守,但无可否认的是,在他治下,有将黄巾收服为己用的案例,他有这个发话的资格!

    孔融是为何忽然把冲突加剧的?

    太史慈正要开口,刘虞摇了摇头:“罢了,这其中的缘故,现在也不是探究的时候。或许那一路黄巾渠帅管亥,就如昔日在渔阳造反、自称天子的张举一样,是极有野心的逆党,既有兵马在手,便要起事作乱。你本就在幽州避祸,因孔文举照管你母亲的恩情才走这一趟,应当也不知青州之乱的渊源。”

    “不管怎么说,大汉官员为贼人所围,孔文举使人求援,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我让我州中从事,随你走一趟吧。”

    太史慈惊喜地抬起了头来。他绝没有想到,刘虞不仅外有贤名,还是一位如此好说话之人,显然是要先出兵青州北海,等平定了此地之乱,再来深究孔融的理政有无过错。

    可当太史慈与这位名为齐周的从事会合时,他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理解,可能出现了某种偏差,或者说——

    幽州牧对他的请托,好像出现了什么理解上的问题!

    围困青州北海的黄巾以数万为计,为何刘虞派遣出的人手,仅有百余骑!

    “以孔北海来信所说,黄巾贼党人数足有数万。”

    “你是说,需调拨万人赶赴北海?”齐周一脸惊疑不定地看向太史慈。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三千足矣!黄巾大多乌合而群聚,其中训练有素者,仅占十分之一,若能攻其弱点,同时夸耀我方声势,必能令其知难而退,解除围城!”

    “三千也多了。”齐周回道,“你可知道,我们州牧刚接手幽州的时候,正值张举张纯称帝作乱,乌桓大人丘力居领兵内寇,击败了驻守在此的公孙将军,就连本该被派来幽州协助朝廷平乱的南匈奴都忽然发生了内乱,单于之子于夫罗手下兵马尽散,掉头回了河东。这本该是最需要兵马的时候,但州牧到任后,反而精简了兵马,将多出的钱财用于布施恩惠,派遣使者告知叛军,朝廷会对他们宽大处理,只诛首恶,又联络乌桓,达成和平共处,乱象随即平定。”

    “难道青州的情况,会比几年前的幽州更为混乱吗?有我等与你同去,向黄巾宣扬德治之风,自然能解北海的困境。”

    太史慈瞪大了眼睛,也没能想明白,这番话到底是如何成立的,又是如何被刘虞和他的部将如此娴熟地套在了青州求援这件事上。

    他敢说,若是真的只有这百余人折返青州,便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根本起不到任何扭转战局的作用。

    太史慈面色一变,一把拨开了齐周,直奔刘虞的住所而去:“我要再去问一问使君!”

    指望以德服人,也得是先动用了武力打击之后再做的事情!

    若是刘幽州顾虑于出兵的支出,那他就得尽早另想办法。

    ……

    “哈哈哈哈哈哈——”公孙瓒一边擦拭着手中的长刀,一边听着下面的人前来报信,笑得前俯后仰。“一百多骑,去平青州的黄巾。他若真能办成了,我公孙瓒再不说他刘虞仁懦过分!”

    “也不看看,当年他能抚恤士卒,施恩招降,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他刘虞来的时候正好!

    张纯张举在幽州边境作乱,与乌桓丘力居结盟,攻打城池,烧毁城郭,劫掠百姓,害死了多少人?

    护乌桓校尉公綦稠、右北平太守刘政、辽东太守阳终全部被杀,百姓被迫相从的,以万为计。

    若不是他公孙瓒奉命讨贼,出兵大败张纯,迫使敌军连妻儿都顾不上了,只管亡命奔逃,那些被俘虏的百姓哪是这么容易被救回来的?

    他公孙瓒也不是落败于乌桓人之手,而是因为追击太深,被乌桓人围困在辽西。他被迫杀战马以充饥,喝马血解渴,几乎送命,但与他为敌的丘力居同样被他拖到了粮草不足,再不能继续向州中劫掠,只能远走柳城。

    随后才有了刘虞向这两方的招安。

    他们怕了公孙瓒不死不休的打法,怕了公孙瓒在上司到来后还敢杀死胡使、追击乌桓的胆魄,这才接受了刘虞的招降,借助互市休养生息。

    对,他是得承认,刘虞这人的理政能力,甩开他一大截,但打乌桓打叛贼这件事,他公孙瓒就没做错!

    若是刘虞的那一套真吃得开,孔北海的使者又怎么会这么绝望地又返回去跟刘虞掰扯,笑话!

    “后面怎么说?”公孙瓒漫不经心地擦拭干净了长刀缝隙里的最后一缕血色,向一旁的侍从问道。

    “目前还没有新的消息……”

    “将军!”一个横空杀出的声音,打断了公孙瓒和侍从的对话。

    随即就有一名报信的门僮匆匆穿过前方的门廊,出现在了公孙瓒的面前。

    公孙瓒收刀还鞘:“何事?”

    “有人登门求见,声称自己,是天子使者!”

    公孙瓒眼皮一跳,顿时收起了自己脸上对刘虞的嘲弄之色,摆了摆手示意先前那个为他转达探听得来消息的侍从先一步退下,自己则向那后来一步的门僮回道:“来人是何模样?”

    “看起来稳重严肃得很,对了,他自称自己姓荀!”

    颍川荀氏的荀!

    “……请他进来。”

    当公孙瓒在堂上见到这位自称姓荀的天子使者时,不由脸色愈发紧绷。

    来人负手立于此地,目含欣赏地望着堂前挂着的一整张虎皮,直到听到了公孙瓒跨步入内的最后一下脚步,才从容不迫地转过了头来。

    但让公孙瓒没有想到的,不是他这造访此地的闲适表现,而是——

    在公孙瓒都还未来得及将他打量个遍的时候,他就已举起了手边的佩剑,朗声说道:“谏议大夫荀攸,奉天子之命,出使幽州,公孙将军,见此尚方宝剑如见天子,为何还不行礼?”

    公孙瓒愕然地望向了荀攸举起的那只手,又收回了目光,掠过了他另一手托举的圣旨,完全不曾想到,远在洛阳的皇帝会突然向他,发出一道诏令,还并不仅仅是让人传诏而已,更是让朝中要员带着天子剑来了。

    他公孙瓒何德何能,突然有这样的待遇!

    但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公孙瓒又自惊愕中清醒地意识到,这把举起在他面前的宝剑,或许并不仅仅是在向他宣告,前来幽州的这位使者有着非同一般的分量,也是在迫使他,在此刻做出一个抉择。

    要他说清楚,他到底是谁的臣子。

    他面前的这把剑,归属于洛阳的天子。

    他面前这位出身不低,拥有护驾之功的颍川名士,是洛阳天子的使臣。

    可他身上奋武将军的官职,却是由刘协这位皇帝颁发的。

    这俨然是相悖的。

    不仅如此,就在数日前,还有一封信从荆州送到了他的面前,向他告知,重回皇位的洛阳天子已在夺回了洛阳和冀州后,攻克了凉州的叛军,还扫平了荆州,到底听哪个朝廷的命令,还望同门好生考虑。

    公孙瓒起先没将其看得那么重,却不料,这个选择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公孙将军因抗衡乌桓之故,未能入朝协助陛下,不认得天子亲赐的宝剑,并不奇怪,但难道,连圣旨都认不得了吗?”荀攸一改早前的木然神态,眼中一抹咄咄逼人的神采,压向了眼前的公孙瓒,也随着这句话的出口,向前走出了一步。

    公孙瓒:“……”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要么就是接受朝廷的这句解释,从旁观的位置上走下来,要么就是直接站到长安朝廷的那一方,即刻拔剑把眼前的荀攸杀了了事。

    可陆续送到了幽州的消息,其实都在陆续劝说他,到底应该做出一个怎样的决断。

    其实根本没有第二条路,除非他要当着这把剑的面,起兵谋逆。那也势必不会给他以浑水摸鱼的机会,即刻就要招来朝廷的讨伐。

    谁让这宣旨的分量,太重了。

    公孙瓒心中做出了决断,在顿时眉眼一凛,在下一刻屈膝跪了下来:“臣谨遵圣谕,恭迎使者到来。”

    他先前按兵不动,不过是因为……

    ……

    “因为你不甘心?”

    公孙瓒一噎,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应该提到,他在此前不久,收到了刘备的来信。

    虽说这事应该也瞒不住人,但起码不用在此刻,听到使者一句毫不遮掩的话。

    “尊使这话……说得也太不客气了一些。”公孙瓒咬了咬牙,低声回道。

    “把话说得直白易懂一些,是陛下近来对我等的要求。”荀攸回答道。

    所以他不跟人拐弯抹角的。

    现在代表着陛下的形象而来,荀攸也不能有半分示弱,更应该把话说得直截了当。

    可这话落在公孙瓒耳中,他却简直要怀疑,自己听到的是一句用来糊弄他的托词,这句“不甘心”里,也另外藏着什么试探,谁知道荀攸的下一句就是:“若是你不信,我也可以将那份公文誊抄给你看,陛下重建太学,规劝黑山军习字,精简诏令,都是洛京广为人知的事情。”

    公孙瓒又是一愣,过了片刻才回道:“这就不必了……”

    他相信荀攸说的是真,还不行吗?

    荀攸却显然没有跟他敷衍糊弄的意思,又顺着先前的那句话接道:“公孙将军的不甘心,也并不难理解。您在辽东与叛贼以及胡人舍命拼杀,朝廷给出的封赏却仍不能与功相抵,甚至您那晚一步起势的同门,如今已官居荆州牧,尤在你之上。”

    “你这话,不算挑拨离间吗?”公孙瓒拧着眉头,疑惑地看向荀攸。

    却只见他微笑地摇头道:“不,我只是在告诉你,犹豫旁观便会落后,而这官位高低,只是选择的区别。”

    选择错误的君主,就会让幽州的军功奖励主次颠倒。

    选择正确的君主,就会让此前郁郁不得志的刘备,辗转作战,立下功勋,坐稳荆州牧的位置,成为一员封疆大吏。

    荀攸一边说,一边缓缓将那张依然未开封的圣旨,举起在了公孙瓒的面前。

    “而现在,你有一个为陛下立功的机会,摆在眼前。”

    【作者有话说】

    公孙瓒:领兵90,治理能力10

    刘虞:治理能力90,领兵10

    这两个人吧,但凡能互补,估计能干大事,结果谁的那一套都说服不了对方,也不愿意迁就,就矛盾激增。

    晚上应该还有一章。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二更)

    ◎公孙瓒出兵◎

    一个,陛下让他走下台阶,又从另一个方向青云直上的机会!

    从荀攸的眼中、话中,公孙瓒都不难看到这句潜台词。

    他状似平静,伸向那圣旨的两只手,却在指尖微微一颤:“机会?陛下为何会给我这样的机会?”

    可别说是刘备这位老同学在写信来劝他识时务的同时,还不忘向陛下举荐了他。

    就因此得到了尚方宝剑亲至的待遇,说出去都不知道该讲是天大的荣幸,还是不幸……

    “自然是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陛下也需要借你来为其他人树立一个榜样。”

    “这……”

    公孙瓒恰在此时,终于将那份圣旨在眼前缓缓展开。

    荀攸的话,和这份内容惊人的圣旨,同时抵达了公孙瓒的耳边与眼前,也让他刚要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口。

    他没看错吧?

    这封圣旨,居然是让他从幽州起兵,赶赴青州,解北海之围,凭借武力震慑住此地的黄巾!

    这还不是最让人惊讶的,更惊人的是随后的安排,让他把孔融从城中押出,由荀攸手持天子剑,清算孔融的为官不当之处,将其——

    削职查办!

    公孙瓒惊得转头便道:“尊使可知,北海孔文举就在数日前,派了一位使者来到幽州,向州牧借兵,只是因州牧一向天真,不通军事,竟妄想用百骑平青州之乱,这才迟迟没有动身?”

    荀攸老实地答道:“不知,但能猜到。”

    若孔融如刘表的判断所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除了坚守城关之外,他是该对外求援的。既然冀州没收到这求援,只能是向北找幽州的援军去了。

    不过荀攸自诩这一年间“见多识广”,也真没想到,还能听到一句“百骑平青州”这样的话。

    他按捺住了自己想要惊呼一句“愚蠢”的冲动,继续说道:“这与陛下给你的委任并不冲突吧?”

    “今年早些时日,陛下派遣虎贲中郎将领兵前往凉州,速胜马腾韩遂,又亲自前往凉州犒军,抽调了马腾之子马超一并回京。荆州牧刘玄德与破虏将军孙文台联手,渡江击溃黄祖,宗贼望风而逃,有此大胜之势,起码能调回两位将军回洛阳。酸枣会盟的发起人之一征西校尉曹孟德虽需留守函谷关,但他有数名亲眷都有担任将领的才能……我随口一说,都有不少将领能领兵赶赴青州,镇压此地的黄巾作乱,为何非要你呢?”

    公孙瓒皱眉:“因为我……”

    “因为你不太听话。”荀攸这七个字,说得一点也不见犹豫。

    不太听话不太听话不太听话……

    公孙瓒好一阵牙酸,向着荀攸艰难地憋出了一句话:“尊使,恕我直言,您真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文士!”

    这话说得比那句“你不甘心”还要直白!

    结果还根本无法从眼前之人这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找到任何对公孙瓒的谴责,仿佛那真的就是他最大的优点,而不是缺点。

    再低头一看手中的那份圣旨,公孙瓒又不得不承认,荀攸说陛下让大家把话说直白点,确实不是假话。圣旨里也毫无迂回弯绕,直接交代了陛下要他做的事。

    按说,他在官场上的时间也挺久了,却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难以形容的“无所适从”感。

    可又好像,这才是他一个武将应接到的命令。

    “……我听得明白你的意思。我此前不太听话,没向陛下表态,若此刻接旨讨贼,便能令天下各州看到陛下的态度。”

    公孙瓒一字一句,缓缓地说道。

    这剖析之言出口,让他先前还在狂跳的心慢慢落了下来,越发清楚了自己此刻在洛阳那位陛下心中的地位。

    从陛下对孔融的处理,他也隐约能感觉到,虽然同有仁善太过的评价,但洛阳那位陛下,不仅没有那么天真,也知道什么时候该下狠手。

    这就很好。

    还有荀攸在旁说道:“另一个理由。我以为,你应该能猜到一点陛下的想法,不会给孔融留有颜面。”

    公孙瓒没有就这句话作答,只是忽然一合圣旨,起身向外走去。

    别说,荀攸都被他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吓了一跳:“你这是……?”

    “我即刻带兵,赶往刘幽州的住处!”

    荀攸嘴角一动,费力地压下了脸色惊变,唯恐韩馥的事情会在幽州又一次上演,但他这稍纵即逝的表情,依然与先前的板正大有不同,并未逃过公孙瓒的眼睛。

    公孙瓒脚步一顿,回头笑道:“哈哈哈尊使大可放心,我是去拜访人的,又不是去杀人的。陛下对我委以重任,希望我为有些人做个榜样,这个有些人,难道不包括刘幽州吗?”

    这话说得……真是聪明。

    荀攸心中暗道,公孙瓒此人虽有穷兵黩武之嫌,也懒得和理念不合的刘虞彼此磨合,但他到底是能被一方太守看上的女婿,也曾在卢植跟前进学,并不能真将他当作个莽夫。

    所以此刻,他不仅做出了决定,还已举一反三上了。

    “再说了,”公孙瓒傲然一笑,“我是幽州牧治下的官员,离开幽州,总是要告知州牧的吧?不过……”

    “他同不同意不要紧,有尊使的天子剑在,我公孙瓒今日,就在刘幽州面前狐假虎威一次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

    “公孙将军!”

    一行数十匹白马围着刘虞的宅邸停下,惊得刘虞的部将在认出来人正是公孙瓒和他的白马义从时,仓皇前来阻拦。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先了一步,闯入了宅邸。

    “公孙将军这是做什么!”齐周大惊失色,便要冲上来与他理论,却连公孙瓒的衣角都没摸到,就已被人隔开了。

    他挣扎着大喊:“放肆!此为州牧住所,岂容……”

    公孙瓒翻了个白眼,很想说,如果此刻闯来的不是他,而是丘力居那乌桓匹夫,还会给齐周说话的机会?刘虞此人太有道德,还觉得别人也有道德,真应该吃到点教训,明白明白何为世道险恶。

    但现在,他也只是往身后指了指,指向了手握天子剑的荀攸。“陛下派遣的使者来辽东了,你说,我要不要为他开道?”

    “……”

    “公孙……”

    公孙瓒权当没听见那句被风一吹就散的声音,大步踏上了台阶。

    屋中的太史慈正在试图说服刘虞再多增派些人手,便瞧见这屋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来。来人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如同来了自己家一般放肆地坐了下来。

    他浑然不见刘虞一黑的脸色,盘膝而坐,随手支起一边的胳膊,托住了下颌:“继续说啊,没必要因为我来了就停下。但说真的,我也真应该说一句,他要多少人马就给他呗,不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幽州苦寒,人也吝啬呢?”

    “若是你不肯出这三千兵马,那也简单。”

    公孙瓒挑眉,英挺的面容上闪过了一缕不难辨认的欣赏,“你是太史子义对吗?”

    太史慈的目光在公孙瓒和刘虞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又很快停在了晚一步进来的荀攸身上,不见怯场地回道:“是又如何?”

    公孙瓒答道:“你不是要解北海之围吗?正好,我这里刚接到了一份陛下的圣旨,令我公孙瓒即刻赶赴青州,协助平定黄巾乱党,就由我领着合白马义从在内的三千精兵和你一并前往北海如何?我听闻你骑射过人,卓有胆识,不如,来为我做个前锋向导?”

    太史慈面色骤然转喜:“当真?”

    他本已做好了准备,若是今日仍不能说服刘虞放弃那迂腐的想法,他便即刻另寻他处借兵,绝不在此地拖延。

    没想到,还能迎来这样峰回路转的变化。

    相比于更擅长建设州郡、发展民生的刘虞,也确实是公孙瓒更擅长作战。

    若有白马义从的话,太史慈估计,三千人都用不到,两千人足以冲散管亥那一众黄巾的阵仗!

    但在片刻的欢喜后,太史慈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此地的主人还是刘虞。幽州地界上的调兵,无法跳过他来安排。

    此刻,公孙瓒劈头盖脸砸下来的一番话,显然也让刘虞惊得不轻,皱眉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说不定是陛下都知道,你我政见不合,一个穷兵黩武,一个只知粉饰太平,所以把我调开了此地,免得我留在你面前,你还要想尽办法劝阻我出兵作战。”

    刘虞:“……”

    公孙瓒说到这里,终于端正了坐姿,向着此刻也已落座的荀攸伸出了一只手:“来,容我为刘幽州介绍一二。这位,便是陛下的谏议大夫荀先生,此番持天子剑赶赴幽州,为的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了吧?”

    “不知刘幽州是要认下董卓提议敕封的大司马荣勋,还是要做——陛下的忠臣呢?”

    刘虞一惊而起,定睛向着荀攸看去,也忽然迟了一步地意识到了公孙瓒先前说的那句“陛下圣旨”从何而来。

    在他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对幽州官场来说的生面孔,也因其气度不凡,足以让人在这一个照面间判断出,这“天子来使”之名是真是假。

    那州中从事齐周见阻拦白马义从罗列府门之前无果,认命地前来向刘虞报信时,就见这位幽州牧已是快步走到了堂中,向着座中持剑的一人提衣拜倒,拿出的,正是拜见君主的礼仪。

    “使君!”

    刘虞的声音马上盖过了那句呼喊:“刘虞世代承袭汉恩,从未有过悖逆之心,那董卓既是乱党,而非匡正秩序的臣子,大司马之名,当然算不得数!还请使者向陛下转达,臣绝无反心,唯望边境清明,百姓安泰。”

    刘虞缓缓抬头,对上了荀攸的眼睛。

    人的眼睛是骗不得人的,尤其是骗不过荀攸这样审断犀利的人。以他看来,刘虞在这一惊之下拿出的表现,都是从心而为。

    换句话说,就算袁绍一度想要带着刘辩投奔刘虞,就算韩馥认为东海恭王之后可以继承帝位,传出了那样的谶言,就算董卓加封他为大司马,希望借助刘虞的影响力来昭示自己行事的公道,刘虞本人可能确实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想治理好眼前的一亩三分地而已。

    不过世道如此,这样只知赈济拉拢之策的好人,其实是很难独立存活下去的,也总是难免要为别人所利用。

    幸好,孔融的愚蠢表现,反而让陛下在征讨关中之前,阴差阳错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这里,反而有可能,让这局面盘活了。

    荀攸一念及此,出声问道:“既然如此,我奉陛下旨意,暂调公孙将军前往青州平乱,可有疑议?”

    刘虞连忙答道:“并无。只是……”

    “只是我公孙瓒时常管教士卒不力,让他们行事放纵?”公孙瓒冷笑了一声,“那也好过你竟打算用百骑前去黄巾阵前游说,让他们退兵。尊使——”

    公孙瓒一边说,一边转向了荀攸:“不知我暂离幽州之后,此地戍防应当如何?”

    荀攸心中暗觉好笑,愈发明白了什么是公孙瓒说的狐假虎威。

    对于刘虞的脾性大致有了了解,荀攸也将话顺势说出了口:“公孙将军走后,还请刘幽州小心提防乌桓之中的变数,如今汉室分裂,或许已然传到了边境胡人的耳中。此前有公孙将军与他们拼死斡旋,以强兵悍将威慑镇压,现在少了一方利刃压在乌桓的头顶,还需小心他们卷土重来。”

    刘虞张了张口,像是本有其他的话要说,但在这把近在咫尺的天子剑前,他又迟疑着将话停在了嘴边。

    仅剩了一句答复:“臣,谨遵圣命!”

    ……

    这位实无反心,仅有仁心的刘幽州给出了这句答复后,倒也没因自己的想法固执地不听劝告,而是令部将前去接管了公孙瓒留下的兵马,与那互市之地守望相助,彼此通信,作为边境的守备。

    而公孙瓒则在整顿了兵马后,与荀攸一起踏上了前往青州的旅途。

    太史慈正如公孙瓒所说的那样,为他们做了个向导。

    不过他人虽在前方,注意力仍在身后。

    听得后面,公孙瓒向荀攸问道:“荀先生觉得,以刘幽州的脾性,真能防得住有些人的异心?”

    “我不敢说。”荀攸答道,“所以在出行之前,我向冀州送出了一封信,信中有两件事交代。一件是让同为黄巾出身的张将军即刻从冀州赶赴青州,以便在我等讨伐黄巾后协助稳定局面。一件是请麴将军屯兵冀幽边境,一旦此地有变,便即刻北上支援幽州。”

    “麴义?”公孙瓒问道。

    荀攸:“你听过他的名字?”

    “听是听过,但没接触过……凉州出悍将嘛,到了中原任职,也大多能征善战。”

    荀攸听着公孙瓒的话,不像是没接触过的样子。但这好像并不影响到结果。

    再看去,公孙瓒已笑了一声:“也好!有他随时支援幽州,我也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赶赴青州,缉拿孔融了!”

    太史慈瞳孔一缩,转头惊问:“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为何从公孙瓒口中说出的,居然会是……

    “我说,我也能毫无后顾之忧,缉拿,孔融!”公孙瓒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又向太史慈问道,“怎么?我先前没跟你说吗?”

    太史慈:“……”

    不对,公孙瓒何止是没跟他说,也没跟刘虞说!总之在出发之前,没有向外透露一个字。恐怕此刻身在北海的孔融更不会想到,公孙瓒是背负着怎样的使命而来。

    【作者有话说】

    太史慈:完了,已经能想到孔融是什么表情了……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一更)

    ◎救星到了◎

    他竟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拿人的!

    太史慈再一转头,看到这长队之后,押送着一批由刘虞供给的军粮,就又有些表情微妙了。在刘虞这位以仁善之说治理州郡的官员看来,需要由公孙瓒出兵青州,已与他的办事准则大不相符,现在,公孙瓒还有意地隐瞒了一部分事实,从他这里得来了支持……

    “有什么问题吗?孔融此人对外不能平定贼寇,对内不能安抚民心,只知沽名钓誉,聚众清谈,与朝廷如今上下推行的经世致用之道背道而驰,陛下大怒,令我公孙瓒出兵捉拿此人,将其论罪查办,就算把话说出在刘幽州的面前,也是我占理,不过是不希望节外生枝罢了。”

    公孙瓒冷笑了一声:“至于在拿人之前,顺便扫清贼寇,也算是陛下给他的体面,和对北海百姓的仁德了,不是吗?”

    太史慈:“……”

    这话说得可真有道理。

    公孙瓒挑眉又问:“你与孔融,据我所知,应该也没多大的交情吧?”

    太史慈平复了惊闻这消息的讶异,答道:“确实没多少交情可言。我尝试引兵,解北海之围,也算报了他的人情了。”

    “这不就得了吗?与其计较孔融的结局,还不如做些别的事情。”

    公孙瓒对太史慈的欣赏并不作伪,就如早年间刘备在他这里避祸的时候,同样颇得他看重。

    虽说如今他自己只算迷途知返,还要在陛下这里戴罪立功,进而得到真正的启用,也并不妨碍他有心把太史慈招揽至麾下。

    荀攸在旁把他这点小心思看得明白,却也并未多说什么。

    太史慈毕竟不是朝廷的官员了,要选择直接向陛下效忠,还是先为公孙瓒做个裨将,都看他自己的意思。

    此次征讨黄巾,陈兵北海,若太史慈也会动手的话,正好看看,这位颇具游侠脾性的神射手,到底有多少本事。

    于是,荀攸也只在公孙瓒把话题自孔融转回到洛阳的时候,开口回答了几句。

    但荀攸是什么人?说出的话再如何简单,也自有自己的目的。

    就像此刻,在他将话说完后,公孙瓒催动着白马向前,看起来神情如旧,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神思已发散开有一阵了。

    荀攸说,陛下此次以这种方式解决北海之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在为整顿黄巾出身的兵马秩序。虽有北海被围,但黑山军并未被迁怒,照旧得到器重,因为比起士族私兵,他们更明白何为效忠陛下,何为因功封侯。

    荀攸说,陛下于军中劝学,规范军纪,但并不强求他们非要在对敌的时候也去感化旁人,仍是以杀敌为先。

    荀攸还说,虽然他公孙瓒来得迟,未必能在进攻关中之事上得个好位置,甚至未必能参与进这两方朝廷决胜出一方的大事,但朝廷的各方将领中,与乌桓人交战经验最为丰富的,莫过于他公孙瓒,又何愁不能占据一个特殊的位置。

    ……

    “我应该,没有做错选择。”公孙瓒喃喃自语。

    那就让陛下看看,他这辽东的突骑精锐,能在越境抵达青州之时,拿出怎样的表现吧!

    无论是黄巾还是孔融,他都绝不会让人走脱!

    ……

    而此刻的北海地界上,对于北方幽州发生了天子来使的惊变,还毫不知情。

    “喂!”管亥搓了两把有些蓬乱的头发,叫住了从他那营帐前走过的一名小卒,开口问道,“我让你们趁夜去城前叫骂,做出佯攻的架势,做得如何了?”

    这小卒人还哑着嗓子:“……骂也骂了,但那孔融就是龟缩不出。”

    不仅不出,还像是看透了他们的算盘,为了保住士卒的体力,依然稳稳当当地就用那么些人守城。

    管亥麾下的黄巾本就暴躁,一见敌军是这样的表现,更是火冒三丈,叫嚷得更为激烈。

    结果孔融既已奔着拖延时间,能活一会算一会儿的打算,估计只把耳朵堵上,压根没有其他多余的表现。

    “龟缩不出?”管亥怒目圆睁:“他出兵打我们的时候一点不犹豫,现在打输了被围了,就全当自己是个被我们围困迫害的铁王八了?他也不瞧瞧,就他这一出事自己从不扛责的习惯,谁会来救他!我等数万兵马,他又上哪儿来找人救他!”

    “名士……人家是名士!”

    管亥顺势瞪了一眼闻声赶来的张饶:“就你知道!”

    就因为是名士,所以郑玄的长子会带领家兵与同门,前来解救孔融,哪怕被擒,也要被杜长恭恭敬敬地送至高密,送回到大儒郑玄的身边。

    黄巾军还没因为这眼力不错的义释士人而得到夸奖,反而又被人上门来劝说放过孔融。

    呸!孔融此人,虚伪而又无能,先冒犯到他跟前了,凭什么放过?

    反正那个在洛阳重新登位的小皇帝,眼看也没这么长的手伸到青州来,就连劝降都只让张燕杜长带着这么一点的人,就想让他相信当今是明君,还不如干脆解决了孔融这个祸患,直接霸占了青州。

    当今都能有两个皇帝,岂不正是比当年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时更为可笑滑稽的场面?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管亥能做这数万人的统领,才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

    “继续围!我倒要看看,这孔融到底能支撑多久!”管亥斩钉截铁地说道。见面前的小卒即刻就要去传信,他又将人留了下来,“等等!”

    “再让两路人小心些办事,一路继续向城中挖掘密道,看看能否不靠着攻城打进去,把那乌龟从壳里揪出来,另一路,当心些援军。”

    名士名士,张口闭口就是名士,但管亥心里也知道,近的地方,能有郑玄让儿子来救人,远的地方,也一定会有朝廷的兵马来支援的。

    就比如说,张燕向冀州借粮,迟迟未归,应当已经听说了此地的情况,若再有孔融去信求援,谁知道会不会带着黑山军和冀州的兵马来讨伐他?

    管亥想到这里,不免黑沉着脸色,补充道:“尤其要当心,西面冀州方向的敌人!多派些人手过去,让他们连青州都入不得。”

    “我都说了,张将军不想和你们为敌,只是希望你们接受招安……”杜长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劝道。

    “你说是你说,我只管眼前!”管亥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掉头离去,他麾下的青州黄巾也各自遵照着他的命令而去。

    那些挖掘地道的,因趁手的工具不多,还看不出太明显的进度,但那些向西面增兵戍防的,却很是明显。倘若刘表当真收到了孔融的求援,还要出兵前来,一定逃不过这些士卒的眼睛。

    而相对的,他们对于北面的把守监视,就要松得多。

    谁让那北边的幽州,在黄巾起事后,屡屡传来的都是坏消息,又是贼人称帝,又是乌桓入侵,而那些从青冀逃亡向北的人,也再无消息传回,约莫是以为北边能避祸,却死在了北方的战乱之中。

    就算真能出兵相助孔融,也必没有多少人手,说不定,还能让他俘虏来几匹好马。

    却不知此刻的幽州兵马已过青州北方的渤海郡内,距离北海,已没剩多少路程了。这一行人绕路而行,贴着沿海的驰道匆匆赶路,几乎未能引起多少风浪。

    可能,最大的风浪还是在公孙瓒的心中。

    他昔年求学洛阳时,虽有岳父这位太守在背后撑腰,但谁人不知,他因生母卑微,生父早逝,与族人都扯不上多少关系,只能算是下等之人。这样的身份,在洛阳是混不太开的。

    洛阳什么人风头正盛,自然是汝南袁氏这四世三公的门荫之下,那些出门都能挺起胸膛的贵人。

    可现在,曾为渤海太守的袁绍已在洛阳被砍掉了头颅,反而是他公孙瓒正要走上一条建功立业之路……

    “公孙将军。”

    公孙瓒一声唏嘘,回过神来,“荀先生还有事要吩咐?”

    “算不上是吩咐。”荀攸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句最为冷冽的话,“聚集在管亥手下的黄巾,自觉自己本事不小,能割据一方,还请将军告诉他们,何为大汉的精兵。”

    “不必在意他们的死伤?”

    “在他们还是敌人的时候,不用。”像是想到了陛下先前的那份公文,荀攸又补充了一句,“弃械不杀!”

    “好!”公孙瓒回头,先前的恍惚神情,已再不能从他的眉眼间看到,只有这被幽州风沙吹出的粗粝面容,映衬着稍显深刻的五官,“儿郎们,听到了吗?敌军——弃械不杀!”

    “好!好!”

    “都听将军的!”

    “好——”

    那一声声的“好”字,从行军的队伍一头,扩散到了另外的一头,传到最后已变成了一声声“杀”,仿佛与那弃械不杀的意思背道而驰,但公孙瓒知道,这需要传达的军令已至军中,他又何必在此刻纠正这些没必要的东西,降低了军中士卒的士气。

    “走!”幽州骑兵的马蹄隆隆响起在了青州的土地上,也终于迟到一步地传入了管亥的耳中,让他被迫接受了一个可恶的事实,那就是孔融还真等到了援军。

    还是一路汹汹来袭的精兵。

    “慌什么!”他一把扎起了头巾,操起了手边的大刀,大步迈出营帐,出现在了聚集起来的精锐面前。“我们是第一次和朝廷的兵马交手吗?”

    显然不是。

    听到这个问题的士卒纷纷摇头。

    “我们是等他们打入了营中才发现他们的踪迹吗?”

    不,也不是。是他们向西戒备敌军的一路斥候,听到了战马行进的动静,赶忙摸了过去,由此获知了敌军的动向。

    “那还有什么好怕的!既是北方骑兵,那就仗着我等人多势众,设下拦截骑兵的利器,不就行了?也正好让孔融看看,他等待良久的援军也不过如此!”

    黄巾军别的东西未必擅长,但依靠人力挖出陷马坑,设置绊马索这样的事情,却都是驾轻就熟。

    可是啊……

    公孙瓒挑选出的骑兵步兵,若是这么容易被拿下,也无法在草原上和那群乌桓人誓死拼杀,逼迫他们向刘虞投诚了!

    当步兵队伍还在缓缓前行的时候,已有一支骑兵绕行后方,直接对着前来设伏的黄巾展开了激烈的冲杀。

    他们太过熟练地越过了陷阱,压过了障碍,直扑管亥所在的中军而去。

    ……

    “国相,国相!”孔融被人摇醒的时候,满脸尽是倦怠之色。

    他有些奇怪,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坐在桌前睡了过去,而不是躺下午休,于是被近侍给直接摇醒了。

    “贼人又来攻城了?”他强行振作起了精神,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含糊地回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这些人人数虽多,却不懂得利用工具之便,打不破城关,除非在城中粮食将尽之前,还没等来援军,否则用不着惊慌。”

    至于军粮耗尽之后该如何……他本能地不希望去想这样的事情。

    一定能解决的。

    “不是!不是攻城!”孔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他面前,报信之人的脸上,挂着已许久不见的笑意,甚至因激动而有些口齿不清,牙关发颤。“是有人向那管亥发起了进攻。”

    “什么?”孔融身形一振,大惊而起,动了动脑袋,甩去了脑中最后的一点午后困倦,不等侍从继续说话,他就已迈开了大步,向着城头冲去。

    借着盾牌的遮挡,远望那边的黄巾军营。

    但好像,这个举动,根本就是多此一举。

    现在的黄巾,哪里还有空来管孔融在做什么。

    当前线设伏失败的消息传回,管亥就已一边差遣张饶把军中畏惧官兵的一批人,从此地疏散而走,以防他们会影响到军心,一边又集结了帐下精锐,向公孙瓒应战。

    孔融从朱虚城头下望的时候,看到的,正是两军阵前交战的一幕。

    也看到了一道白色的“闪光”。

    不,那不是闪光,而是一行数十骑,因骑兵尽数骑乘着白马,在彼此策应,呼啸而动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灼目的雷霆,一路劈进了管亥的黄巾大军之中。

    那为首的将领奋力驰骋,提枪横扫,座下骐骥腾跃,砸入了一众面前试图阻挡的黄巾当中,却根本没被遏制住半点速度,而是与他那同骑白马的部将一并,化作了一把出鞘的利刃。

    长枪一挑一扫,两把向他刺来的刀,都被直接扫飞了出去,砸得人七荤八素,竟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长枪把人扫得倒了下去,还是被还回去的刀!

    但唏律律的马嘶当中,公孙瓒已杀向了下一批前来围剿的敌人。

    马队动得极快,好像上一刻他还在左边,下一刻就已去了右边。

    两路相互策应的精兵不知已彼此配合过了多少次阵仗,熟练而默契地让人心惊,彼此还时常灵活交换着阵型,用来避开敌军的反击,以至于明明黄巾军已向前做出了阻拦,却好像,建立起的防卫依然单薄如纸。

    而此刻战场之上,也并非那一行数十骑在唱着独角戏。

    后方的步兵打从出现的时候,便已带着边境的杀伐铁血之气,强横地压在了前方黄巾军的头上,哪怕是最为简单的举刀动兵,也不是一般的整齐划一,威风赫赫。

    “白马义从!幽州精锐!”

    孔融丢开了手中的盾牌,几乎是扑到了城墙的边上,只为了能更为清楚地看到,这一路远道而来的兵马是如何锐利不减地撕开了黄巾军的屏障,迫使他们因围城而建立起来的士气,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已趋于土崩瓦解,看到黄巾军中的一部分,是如何在胜负不难分辨的战局中狼狈而逃。

    那一行数十骑,对于孔融来说也并不难辨认。白马,白马!从幽州偶尔传到此地的风闻中提到过,公孙瓒手底下,就有这样一支由他统领的兵马。

    他虽然不知道,为何他原本希望向刘虞求救,来的居然会是公孙瓒的白马义从,但没关系,当他睁大了眼睛,向着下方的精锐看去时,很快敏锐地辨认出了一个衣着与他们不同的身影。

    只见那猿臂善射的年轻人张弓搭箭,正中一名敌军的面门,又忽然调转了弓箭的方向,直直向着城头,发出了一记迅疾的利箭。

    孔融大骇,向后跌退了两步,却又蓦然转头看见,这支利箭当然不是要取他性命的,而是裹缠着一根布条,扎上了城头的一方盾板。

    他颤抖着手,上前将这布条解了下来,便看到这上面写着锋芒毕露的四个字,“不得出城”。

    一见这句说是命令,但又好像是保护的话,孔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衣着与幽州精锐不同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请求为援的太史慈。他没带回刘虞的兵马,但带来了一路更能打,更能迅速解决北海之患的精兵!

    以公孙瓒的本事,在边境杀敌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解决这些黄巾叛逆呢?

    救星啊!这是他孔融的救星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不卡剧情,晚上继续加更,顺便提醒一下,记得看上一章的加精,有四份饭饭。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二更)

    ◎给我拿下此人!◎

    青州人多称太史慈讲信义、有本事,真是一点不错。

    他对太史慈的信任,也完全没有白费。

    他真的把人带来了,更是与白马义从,以及其余幽州精锐一并,杀得黄巾大败溃逃!

    好,太好了!

    孔融可不会反思,为何人数众多、实际战力并不强的黄巾,能把他这一方国相围困在此,眼见下方,公孙瓒所率的精兵无人可挡,只觉自己也该当即刻出城,带兵前去与他们会合,叫黄巾贼子知道,北海并非无人。

    可在他刚要迈步而出的刹那,太史慈一箭射上来的提醒,又跳入了他的眼中。

    “不得出城”。

    四个字,醒目而直接。

    “国相,我们在此等着吧……下面刀剑无眼的。咱们的士卒又……”

    一旁的亲卫也在此刻低声说道,后面的话不需要多说,孔融也很明白。

    这朱虚县从被黄巾围困到现在,已是一月有余。虽说县中存粮不少,但为了防止真出现缺粮的情况发生,县中守军的食物供给是有限的。打眼望去,守城士卒大多面有菜色,还因长期处在这敌众我寡的受困环境中,提不上多少力气。

    这样的兵力加入到战事中,能起到多少作用?

    那刀剑无眼,更是让孔融却步的重要原因。毕竟,又不是人人都有太史慈一样的好眼力,好箭术。

    若是公孙瓒领兵来援,他这孔北海却不幸死在了乱军之中,对外说出去,上报朝廷,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孔融的脚步微不可见地向后挪了一点,眼神却仍在追踪着公孙瓒的行动:“是……是该在城中等着。”

    可这着实是一段煎熬的等待。

    哪怕是对训练有素的士卒来说,临战阵亡后引发的恐惧,也足以让他们溃退而逃,更何况是黄巾呢?

    惊呼,惨叫,大喝,求饶,不绝于耳。

    就在孔融抉择于是否出城追击的时候,在白马义从惊人的破坏力和凿击军阵的能力面前,青州黄巾早已阵型大乱,接连有黄巾试图冲过混乱的人群,从此地逃离。

    此种情形,简直是让管亥咬紧了牙关。

    他怎么会想到,局势变化发展得这么快。

    只是出兵拦截敌军慢了一步,就会让他们直扑大军,造成今日的局面!

    在溃逃的浪潮面前,哪怕此刻黄巾仍是数倍于幽州军的兵力,管亥也不得不一边组织着精锐维系队伍,一边下达了命令,让众人向着反向于朱虚县的方向撤退。

    什么围城,什么攻杀孔融,现在都已成了泡影,保住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管亥回头一看,就见杜长与张饶跑得比他还要快。

    后者一向惜命,他是知道的,而前者的表现,就无疑是让他心中一沉。

    这意味着,杀来此地的幽州军和试图招安黄巾的杜长没有关系,没有交情,为了避免死于乱战之中,他也必须要走,那就更不用提把人拦下来。

    “走!随我慢慢撤离!”

    管亥强忍着心中的慌乱,仍没忘记自己是此地的黄巾渠帅,不该只如丧家之犬一般退走。若是他此刻落荒而逃,恐怕此地的黄巾,将会即刻变成青州地界上的流民,再不成体统。

    他是被公孙瓒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也未尝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前提是,没丢了自己的兵卒。

    他只是恨,那公孙瓒自己也在辽东,没有半点向洛阳表态的消息,凭什么要为了个孔融,打到他的头上!

    “渠帅!”

    “渠帅当心!”

    一前一后的两声惊呼忽然自远处传来,惊得管亥匆忙循声回望,便蓦然看到,他在极力有序后退的同时,公孙瓒丝毫没有杀戮上头,已是自撤退的大股敌军之中,锁定了为首者的位置。

    公孙瓒目光如炬。

    荀攸一句“弃械不杀”的态度,让他足以断定,陛下因手底下有黄巾出身的将领,还是要用这些聚集成群的黄巾!在方今人丁凋零的情况下,这些人也确实不能死得太多。但必定不是让他们再以效忠某位将领的方式存在。

    因为打从孔融带兵来袭,说降失败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退不回去了。

    在边境摸爬滚打长成的公孙瓒懒得去算什么旧日情谊,或者迷途知返,只知道在某些时候,杀人就是最好的镇压手段。

    就像此刻!

    白马,本是战场中最为醒目的标志,也最容易在混战中,成为别人攻击的目标,可来去如风的白马义从,好像根本就不受这个规则的限制,公孙瓒更不会怕这样的危险。

    在那一番迅速的思量后,他做出的也只有一个决定。

    “杀!”

    杀!

    白马义从,从来不是分散行动的个体,再如何醒目,那也是敌军当中穿梭而过的一条白龙,游龙窜行,直取管亥。

    或许打从一开始,管亥放弃了守营,出于拦截公孙瓒和孔融会合的想法,直接让士卒在外列阵对敌,就是一个最错误的选择。

    只因对于公孙瓒这样的边境武将来说,没有掩体没有壁垒没有出众的重甲防御,就没有任何一点东西能拦得住他!

    当管亥仓促聚集了一众士卒结阵应战的刹那,公孙瓒的长枪已到面前。

    那一阵午后日光下的眼光缭乱,分不清到底是那一支银枪挥舞所致。

    管亥一声怒喝,以手中长矛捅向了已近在咫尺的敌人。

    当听到一声招架的动静,自战场的混战中传出的刹那,他顿时心中一喜。

    因为就在同时,错杂的绳索与长刀也已从不甘等死的黄巾士卒手中挥出,向着公孙瓒纠缠而来,试图将深入敌军当中的公孙瓒留下来。

    可远处的张饶看到这一幕,却已惊恐地几乎要喊出声来。

    他此刻并非公孙瓒的头号目标,也就还有那片刻的余暇,去留意战场上的情况,恰好见到,当管亥发出那奋力的还击时,公孙瓒还做了一件事。

    他行云流水地抽出了腰间另一把杀人的刀,借着战马的腾挪,挑开了管亥的兵刃。

    而在此刻,他的手中还有一把兵器。

    战马之上的公孙瓒没有被幽州牧压制的愤懑,没有早年间因身份低微而来的限制,只有与胡虏作战打磨出的招招精简,却也招招致命!

    长枪拧身而刺,甚至是在管亥还没彻底脱离先前得手的侥幸时,就已贯穿了他的咽喉。

    袭来的剧痛,让管亥发出了一声濒死的呜咽。

    可公孙瓒尤不放心,借着战马的前冲,长枪狠狠发力,将人钉死在了地上,方才缓和下了几分神情,确认自己真已在乱军之中,取了敌将性命。

    他也直到此刻,方才收刀还鞘,锐利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搜。

    昭示着一个意思,他还没杀够人呢。

    “……!”

    张饶大惊失色,拔腿就跑。

    管亥的死亡,放在混战的人群中好像并不起眼,可又因为他的身份,一时之间黄巾军中愈发混乱。

    随着主帅的倒下,军中为数不多的号令与冲杀口号,也变得驳杂不堪,以至于当张饶没命逃难的时候,他听到后方,另外一个声音很快地就变成了充斥全场的提醒。

    “弃械不杀——”

    “将军有令,黄巾弃械不杀!!”

    “放下你们的武器!”

    “……这话谁信就怪了!”张饶大骂一声,脚下的速度不减。

    他又不是没经历过冀州黄巾的惨败,虽彼时不在广宗城,但也知道,黄巾军中已无力还击的人,被皇甫嵩所率领的大汉兵马杀死了多少。现在公孙瓒上来就杀死了管亥,还说什么弃械不杀,简直像是要诱骗他们丢下兵器、任人宰割的。

    可他这句愤愤怒骂还未说完,便忽然腿上一痛,一个踉跄直接摔了出去。

    这一支正中他腿后的利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精准地命中了目标。

    张饶砰的一下翻倒在地,不仅险些被后方逃难的士卒直接从身上踩踏过去,还不慎松开了手,让兵刃脱手而出!

    他连忙挣扎着想要重新去将其捡起,但也就是在此刻,他的背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混杂着黄巾士卒的大呼小叫。

    那是一种本能的自救,让张饶一个转身翻过,弓身起坐,看清了正是一匹骏马扑面而来,可在手中刚丢了兵刃的刹那,他唯独能做的,竟然只是凭借着直觉,抬手挡在了面前。

    死生一线之间,时间好像过得格外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等到那马蹄蹬到他的脸上。

    甚至连人都有点轻飘飘的……

    不对!

    张饶重新睁开了眼睛,就见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把他甩了起来,丢在了马背上。

    但也就是在那只手松开的一瞬间,一把抽出的匕首已经抵住了他的后颈,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炸了起来,根本不敢有一点动作,只能趴伏在马上,感觉,到下方的马匹在骑乘之人一击得手后掉头回转,直奔其他的马蹄声昭彰之处。

    等……等等。

    差点就要送命的危机里,张饶的脑子难得地转了起来。

    飞快地思考起了此刻的局面。

    他能不能这样理解?

    管亥在反抗,所以死了。他手中刚好没了武器,所以只是被挟持作人质。

    这两个等式得出的下一刻,张饶也顾不得去看到底是谁抓住了他,强忍着可能会被一匕首贯穿后颈的恐惧,大喊出身:“丢掉兵器,丢掉——他们没说谎!”

    那“弃械投降者不杀”,可能真的不是个骗局,因为以对方的本事,根本不屑于这样做。

    既然如此,与其被追杀得彻底没了性命,为何不干脆先做对面的俘虏!

    管亥他死了!死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得先保住性命。

    他费力地发出了更大的声音,试图让更多人听到他的判断。

    公孙瓒斜着眼睛,扫了一眼太史慈马背后面循环播放声音的俘虏,向太史慈赞许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可惜对方仍不打算加入他的白马义从,而是说要在此间事了后,往洛阳看看,或许是要直接投身到陛下的麾下。

    不过虽是错失了一个下属,却会迎来一个他还看得顺眼的同僚,在公孙瓒看来,也并不是一件坏事。

    太史慈这恰到好处地出箭,拿人,借别人之口放出信号,也无疑是帮助了他尽快平定战局。

    公孙瓒抬了抬手。

    随着这道命令的发出,同行的幽州士卒立刻停下了对黄巾的捕杀,向着周围散去,将这些来不及逃走、也已丢下了武器的黄巾军包围在了当中。

    不少黄巾军迟疑着停下了脚步,让这先前还激烈万分的战场,忽然安静了下来,也就让某个仍在重复的声音,变得比之前更为清楚。

    “丢掉兵器!停手!”

    “……”

    太史慈缓缓收回了匕首,一手拎起了对方的后襟,把人丢下了马背。

    随即有人冲上前来,把张饶五花大绑,捆得动弹不得。

    怎么说呢,这人虽然识时务,但该绑还是先绑着吧。

    ……

    半日后,先前抢先一步逃走的黄巾,终于被游弋追击的白马义从又驱赶回来了一部分。

    身在此地的黄巾也全被收缴了兵器,由人押解回军营中看管。

    而被捆着的张饶,则在这四合的暮色里,随同收兵的白马义从以及太史慈一并,向着远处的朱虚县城而去。

    不管孔融是因听劝还是恐惧,公孙瓒颇为欣慰地看到,他没有在眼见局势大好的时候出城交战,乖乖地待在了城中。

    直到此刻看见了收兵而回的“救星”,他方才连忙让人放下了城门,快步迎了上来。

    哪怕他已极力想要维系自己的体面,表现得稳重一些,也完全不能让人忽略掉他此刻端出的殷勤嘴脸。

    “早闻太史子义乃是忠义之士,今日方知,何为名副其实。不不不……只用忠义来形容,仍有不够!”

    双方会面,孔融只恨不能直接握住太史慈的手,向他表达一番诚挚的谢意。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太史慈此刻的表情,好像有一点微妙的……尴尬?

    孔融在心中很快说服了自己,那大概是因为,太史慈逃亡辽东数年,已不太习惯这样的场合,也并不喜欢被人这般恭维。

    他心中又夸了一声义士德操过人,这才转向了此番来援的将军。

    “这位,便是幽州的公孙将军了吧?白马义从名震边陲,今日一见——”

    “你不用这样说,我受不起你的夸奖。”

    公孙瓒淡淡地打断了孔融的话,“我也不是来跟你客套的。”

    在这突如其来的冷场中,作为俘虏的张饶惊愕地看到,满身血气的公孙瓒眉眼间杀气不减,也并未回应孔融上前来的热络攀谈,而是冷声喝道:“来人!陛下有旨,给我拿下此人!”

    拿下他!

    号令一出,当即就有两名精锐大步上前,根本不给孔融以反应和反抗的余地,就将他擒拿在了当场。

    孔融的部将反应还算快,可他们刚要有所行动,就被一支支抬起的箭矢指向了头颅。

    仿佛稍有迈开脚步的行径,便要被箭矢夺去性命。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猝不及防之间。

    ……

    孔融如获新生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作者有话说】

    开玩笑,我会让孔融高兴过夜吗(得意)

    这个笑容转移到我脸上了。

    明天回到饼饼视角,加不加更待定,如果来不及一章写到就加,周一回到六千。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虚名何用!◎

    明明,他在上一刻还在想,公孙瓒远道驰援,他必须好好感谢一番对方,可下一刻,对方就反手把刀捅了过来,说出了那一句“拿下”……

    怎么会有这般荒诞的事情!

    孔融奋力地挣扎了两下,但他本就不是以武力闻名的人,如何能挣脱开边军的束缚。

    这抗争之中,他也越发清醒地意识到,他现在所遭遇的暴力对待,根本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确凿发生在面前的事实!

    孔融大怒:“你们放肆!我乃朝廷命官,北海相,你一幽州将领,怎敢如此对我?”

    “你是耳朵不好用吗?”公孙瓒向前走了一步,坦坦荡荡地站在了被禁锢着的孔融面前,端详着对方被围困此地倒也没见有多憔悴沧桑的脸,淡定地继续说道,“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吗?捉拿你这位朝,廷,命,官,是陛下下的旨意!我公孙瓒再如何恣意妄为,也没这样的胆量!”

    “……什么?”

    “你别看他了,看他有什么用?”公孙瓒嗤笑了一声,伸手挡住了孔融看向太史慈的目光,“他又不是朝廷的官员,能为你解什么惑?再说了,他不是已经完成了你的请托吗?为北海解围,他做到了。”

    黄巾渠帅管亥身死,头目张饶被俘,黄巾余党或死或逃,剩下的都已在城外当了俘虏,不复先前围困北海时的风光。

    朱虚县的围困已彻底解开,百姓大可以随意出入城关。

    只是……孔融还没被放开而已。

    谁说太史慈没办到他应做的事?

    孔融咬牙,强行定了定心神,厉声问道:“理由呢!董卓调任我至北海,正是因为此地黄巾猖獗,欲借黄巾之手取我性命,难道陛下要用我没能剿灭黄巾,反而被围城,将我直接拿下吗?我孔融……”

    “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难道还要说,若这就是向你问罪的理由,陛下便与那西凉匹夫没有区别吗?”公孙瓒桀骜地挑了挑眉,“无能,就得死,反正幽州是这样的。护乌桓校尉、右北平太守、辽东太守都死于乌桓人之手,不就是因为无能吗?这样的人固然可惜,但为何要身居要职!你也是一样!”

    “若没有太史子义报信,没有我领兵驰援,一旦城破,你以为数月操劳的黄巾能有多好的脾气,继续尊敬你这位名士?将你杀了又如何,还能让他们立威了!”

    “你……”孔融又急又气,呼吸急促,欲要理论。

    却还是先被公孙瓒抢了个先:“我可没说错!你现在只是被锁拿,又不是被杀,你都应该感到庆幸了。你可别告诉我,这黄巾围城,就仅是因为他们行事无度,与你无关!”

    孔融厉声回道:“我难道没有尝试招揽他们吗?是他们自光和年末,便在州郡之间流窜,聚众作乱,不思耕作,更因一时恶念攻击府官!”

    “孔文举,你的这一句尝试招揽,说得未免太可笑了一些。”

    孔融刚要再度出口反驳,却忽然惊觉,这句话不是公孙瓒说出来的,而是另一道更为沉稳温和的声音。

    可当他循声望去的时候,对上的却是一双同样冷淡的眼睛。

    在认出来人身份的时候,孔融更是为之一惊:“荀公达!”

    荀攸!

    来人不疾不徐地答道:“是我,荀攸奉陛下之命,邀公孙将军助拳,以解北海之患。”

    算起来,孔融在来到北海前,于洛阳任职的时候,是见过荀攸的,但彼时的荀攸远不似此刻一般官服端庄威严,又因手持长剑,自有一番肃杀之气。

    当然,他起先没离战场这么近,而是等到公孙瓒临阵斩杀管亥的消息传来,他才动身靠近此地,也正好在孔融被公孙瓒令人拿下的当口来到了此地。

    孔融的目光在望见荀攸手中长剑的时候,有一瞬难看了起来,却仍是振振有词:“好,你是说得通道理的人,那我倒要问问你,这尝试招揽如何可笑,我自抵北海境内的种种作为,又有什么错!”

    哪怕荀攸显然没有给他体面,让人将他松开的意思,孔融也像是终于找到了几分底气,问道:“我自抵任上,便举贤才为方正、有道、孝廉,意欲令北海诸人知晓何为道义何为礼法,错在何处。”

    公孙瓒嗤笑了一声,权当没听到孔融那句说荀攸讲道理的话,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说他公孙瓒是个不通道理的莽夫。

    反正孔融的这话说出口,也不见荀攸对他多出多少敬重,依然从容不迫地答道:“你那主簿王叔治确是个贤才,青州富户包庇贼人成风,他亲自领兵迫使那孙姓豪强交出贼党,令其余人等引以为戒,令豪强慑服。”

    “可我能承认的,也只有这一位而已。”

    荀攸冷声道:“你举荐的孝廉,一位背井离乡,远走辽东,离你而去,是知你不能守住此地,还是胆怯无能?一位出兵助你,却轻易落入敌手,可见其不明形势,无能至极!这样的人,凭什么因你孔北海一句举荐,就要做朝廷的官员?更可笑的是,你活人都选不好,你还选死人!”

    “北海有孝子,名为甄子然,却早早去世,你听说了他的名声之后做了什么?你让他配享县社!四方途经的游侠与士人若是死在此地无人安葬,无后而终的北海人若是无人收尸,你就用郡县府库的钱财为他们买棺材下葬。这些事,对平定北海有什么作用?”(*)

    孔融振振有词:“我大汉以孝治天下,有何不妥!”

    荀攸面容一沉,在这句回应面前,起先的沉静从容都已不复存在:“生者无力求活,只能作乱,死者配享宗庙,引为楷模?世道如此,虚名何用!”

    饶是公孙瓒已从黄巾围城这事里看出孔融的无能,也没想到,荀攸质问孔融的时候,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一番话。

    不是,孔融他有病吧?

    树标杆立典范的事情,在太平之年做做得了,在这个时候干,是想干什么?为了让世间再多流传一些名士风闻吗?

    黄巾可不会因为孔融表彰孝子,就向他归顺。

    他们要的,是吃饱饭,有一块真正的落脚之地。

    刘虞人虽愚善,都不做这样的面子功夫!

    公孙瓒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还能拿刘虞用来与别人相比,然后比对出刘虞的好来……

    荀攸怒火不减:“你若只口头褒奖两句,那也罢了,祭祀的酒水,殡葬的厚棺,送行的仪仗,哪一个的钱财,不能省下来购置粮食,安顿流民?你有寻觅所谓贤才的工夫,有办理郡学的闲暇,又为何不能划分田地,督导农耕,做北海国相应做之事?难道还要我夸你有文才,说出一句天有酒旗之星,地列酒泉之郡,人有旨酒之德这样的话吗!”

    “幽州的刘伯安人如其名,将边境的粮价,硬生生控制在了三十钱一石,乌桓鲜卑远来依附,青冀流民得享安乐,你呢?黄巾流窜,不能平定,那你纵是安坐城中,等朝廷前来劝降,又能如何呢?非要亲自插手战局,却只是让北海百姓随你一并受苦。陛下说你是沽名钓誉、不堪为一郡太守的罪臣,已是对你最大的宽仁!”

    “若朝廷上下都是你这样只知孝名,不知如何办实事的官员,陛下要用什么来收复洛阳,积蓄军粮,进而征讨关中,重定天下?北海的百姓尚且没敢说,你孔融有何本事坐在北海相的位置,于他们毫无裨益之处,你还给自己叫屈上了!笑话!”

    如今的洛阳朝廷,是在人品尚有保障的前提下唯才是举,而不是唯名是举。何况孔融的种种行事,已对虚名在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孔融已在这一句句的指责面前煞白了脸色。

    旋即听到了荀攸一句斩钉截铁的定论:“无能且无为,当褫夺官职,押回洛阳,听候陛下发落。”

    荀攸懒得再多与孔融掰扯道理,或者说,以他的教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限了。可公孙瓒就显然没这样的顾虑。

    孔融恍惚之中抬头,正对上了公孙瓒讥诮的笑容,以及一个不难辨认的口型。

    那是一句无声骂出的——“废物”。

    孔融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一个武将,一个边陲小吏出身的武将,竟敢……

    “公孙将军,整顿此地乱象之事,就劳烦你了。”荀攸咳嗽了一声,却并未对公孙瓒的表现有半句谴责,只是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公孙瓒颔首应下:“理当如此。”

    他的幽州精锐杀退黄巾,已在一战之中打出了声名,若是那些逃逸而走的黄巾士卒,还没来得及离开青州北海境内,他的部将必定能将人追回。

    何况,这也不是仅有他在操劳的事。

    张燕自冀州押运着刘表出借的军粮赶赴北海,也就只比公孙瓒他们稍晚一些抵达。他统领的虽是冀州的黑山军,但在黄巾军中怎么也有一份名声,正可以协助公孙瓒一并收服溃逃的流民。

    自杜长带着一小队人马先行折返后,张燕联络起人来,更是驾轻就熟。

    还有一个人,也出了一份力,正是那亲眼目睹管亥之死,也目睹朝廷的使者对孔融革职查办的张饶。

    他醒了。

    此前孔融担任北海国相,青州境内也无其他拿得出手的官员,竟让他和管亥都觉得,凭借他们手握的黄巾部众,在那两方朝廷相争的时候,可以割据一方成事。但公孙瓒的精锐势如破竹,直接打碎了这个无稽的美梦,也取走了管亥的性命。

    张饶则在来不及为管亥哀恸的时候,就已惊见,被朝廷兵马解围的孔融,居然和他们这些黄巾一样,并不是胜利的一方,反而在刹那之间,从云端跌落到了尘土之中。

    那位远在洛阳的陛下,真如张燕和杜长来时说的那样,没有门户的偏狭之见,看得到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的疾苦,也希望官员在协助他整治乱世时,都能拿出切实的本事……

    他们没有骗人!

    反而是他和管亥对朝廷存有偏见,以至于走偏了路。

    在张燕折回青州后,他也加入了收拢残部的队伍中。

    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仍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你说,孔融被押解入京问罪,最后会去做什么?”

    “陛下应当自有他的想法吧。”张燕答道。“那汝南袁氏的袁术,因为早年间从未脚踏实地,被陛下发派去养鸭了,说不定另有什么差事委任给孔融呢。”

    张燕他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多就是因回京还要向陛下请罪,总有一点时不时涌上来的忐忑。但反正此刻仍在青州境内,他又正办着差事,张燕决定有些心大地暂且将这事抛在脑后。

    可没等他说出下一句话,张饶就突然看到,张燕的目光扫过远处时,脸色蓦然一沉。

    他一把将手中的名册推入了另一边的杜长怀中,立刻大步向着远处走去。

    慢一步反应过来的张饶向那边张望,就见一辆囚车正在一队骑兵的押解下,从前方的县城中驶出。

    但与此同时,还有另外的一队人马,向着这边而来,拦在了囚车的面前。

    那是……

    孔融本已垂丧认命,神游天外地坐在囚车的一角,却在忽然抬眸撞见来人的时候猛地打起了精神,膝行两步,以手抓住了囚车的栏杆。

    在那一行人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当中的马车,而此刻,从马车上下来的,正是一名须发皆白,却也精神矍铄的老者。

    “郑公!”孔融惊喜地出声,也果然如愿看到,那老者脚步颤颤地走至他的面前,在瞧见他的狼狈模样时,眼中露出了几分担忧。

    “文举何至于……”

    “郑公!”

    打眼望见这双方相遇情况的,何止是张燕,还有站在城头目送囚车远去的荀攸。他也已抬步走来,一句话打断了郑玄的开口。

    郑玄与他那叔祖荀爽,都是大儒代表,按说荀攸本该在郑玄面前执子侄之礼,可现在他还代表着陛下而来,知道自己此刻的腰板,必须挺得比谁都直,也在说话之间,少了几分文人往来应有的客套。

    “我劝郑公的有些话,还是经过一番思量再说出来为好。孔融待您至诚,将您的住处命名为郑公乡,但他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郡守,您应当心知肚明。若是您知晓何为大义,此刻就非但不该为孔融辩解,还应该赶赴洛阳,为朝廷重建太学尽一份力!但陛下仁厚,知道您年事已高,不会强求您非要远足行路,在青州安度晚年也无妨,只是……朝廷要如何办事,还请郑公莫要置喙!”

    “我为天子使者,向孔融发出的质问,已将他的过错说得明白,让此庸人哑口无言,随后也将发往其余州郡,以做警示,若是郑公还有疑问,不如一观!”

    孔融大惊失色,骇然地望向了荀攸,只见他早有准备,自袖中缓缓抽出了一卷文书,应当正是他说的警示之言。

    他怎么也没想到,荀攸这儒雅内敛之人,不止当日言辞犀利,还在办事之时,是这样的雷厉风行。

    那荀攸好像也根本没有顾虑,当孔融被扒下了名士的表皮之后,会不会让“名士”二字,在世人心中的形象经历一番动荡,也一并牵连到了他荀攸的身上!

    他只是举起了这份对无能官员的声讨,摆在了郑玄的面前。

    事实上,他已或多或少给郑玄留了些脸面。

    孔融举荐的孝廉中,郑玄之子郑益恩,就是那带人来援却险些被杀的那位。孔融被拉下马来,对郑玄的名声也有不小的影响。

    他此刻到底是为孔融送行,还是要为孔融翻案,讲得清楚吗?

    郑玄也果然在这文书面前沉默了有一阵,这才重新开口:“你先前说,我若是知晓何为家国大义,应当如何?”

    荀攸答道:“当赶赴洛阳,为陛下重建太学,栽培贤才,尽一份力。如今已非士人遭遇党锢之时,陛下重视教育,急需第一批天子门生赶赴郡县,再造大汉之辉煌,郑公……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

    郑玄一声唏嘘,又忽然微微发笑,转头向着押解孔融的为首之人问道:“久闻青州有忠义有为之人,不知,太史子义可否也送我一程?”

    ……

    “所以,太史子义本是给孔融解围的,却是把他从北海送至洛阳这样的解围,而郑公也带着一众弟子随行,将抵洛阳?”刘秉向着先行一步抵达的信使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前半句的时候,明明此解围非彼解围说来正经,也自有其道理,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幽默,也让刘秉一边说,一边努力掐了掐掌心,没让自己当场笑出来。

    或许也发笑也是因为,司马懿的建议一点没错,让公孙瓒赶赴青州,平定此地的黄巾之乱,顺便将孔融捉拿问罪,就是让局面重新回到有序的最好选择!现在还为他额外带回了一名武将人才。

    下方的信使答道:“正是!因郑公年迈,罪臣孔融又于半道病倒,所以沿途行路的速度会稍慢一些,还请陛下勿怪。”

    “我怎么会怪这个?”刘秉温和地摇了摇头。

    他顺手拆开了刘表给他送来的奏报,就见刘表在信中写到,这车队途经冀州境内时,他会趁机将孔融是如何惹来陛下不满,告知冀州各郡,令此地官员引以为戒。前有韩馥自杀,后有孔融落马,这冀州虽不曾迎来天子圣驾亲至,聆听陛下的教诲,但也绝不敢再有人自恃身价,对刘表这位冀州牧的命令阳奉阴违了。

    至于孔融会不会因为这成为反面典型后的众人围观加重病情,相信刘表还是有数的。

    可在继续往下看这份奏报的时候,刘秉的神情又忽然一凛,摆了摆手示意面前的信使退下,即刻令人,将荀彧、司马朗、司马懿等人召来了面前。

    司马懿刚刚落座的时候,还以为是青州那边的收尾出了什么问题,比如逃逸的黄巾与其他贼党联手,可能会引发其他的动乱。但随后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刘景升来信说,幽州出了些事情。”

    “幽州一直是由幽州牧行仁政,公孙将军在旁武力威胁,维系着太平。虽然二人政见不同,但也算另一种平衡。此次公孙将军赶赴青州平乱,仅剩幽州牧在任,便让徘徊于边塞的乌桓有了些异动。”

    或者说,让乌桓有此行动的,不止是公孙瓒的离开。还有,近年间大汉朝廷发生的种种变化,终于传到了乌桓首领丘力居的耳中,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司马懿大惊:“他打入幽州腹地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举荐公孙瓒平乱,固然是为陛下解决了一个问题,却也引入了新的麻烦,是他的过错!

    不知这天下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他的思虑仍不够周全。

    幸好陛下很快给出了答案,脸上也未见怒气,“不,没有。”

    “荀公达在抵达辽东后就发觉了,刘伯安这位汉室宗亲有为政安民之能,却把什么人都想得太有德操,为防公孙将军走后冀州有变,不仅令余下的幽州军伺机而动,还让冀州的麴将军随时北上支援。”

    “乌桓来袭,先由幽州精骑拖延住了脚步,又被麴将军赶赴战场的重甲步兵以强弓劲弩击溃。丘力居重伤逃遁,乌桓战死者以千为计……”

    刘秉是真没想到,这麴义在冀州境内好似名声不大,遇到骑兵居然能拿出这么惊人的表现,也因荀攸妥帖的安排,变成了克制乌桓的利器,没有让对方得手。

    但,乌桓的这次突袭,却显然是出乎了刘虞的意料,也让他忽然惊觉,为何公孙瓒明知消耗巨大,仍要坚持进攻,再进攻!

    因为总会有一些人,他们的生存方式就是掠夺,在这巨大的文化隔阂面前,是无法真正被仁德感化的。一旦窥见了敌方露出破绽,他们便会如同狩猎的饿狼一般,飞快地扑上来撕咬!

    就像这一次的情况一样。

    刘虞简直难以想象,若是没有那留下的后手,幽州维系着的太平,会否突然之间分崩离析,再度陷入数年前的战乱当中。

    乌桓退去,他却想想都觉得后怕!

    刘秉道:“刘幽州已派遣使者向洛阳赶来,请朝廷问他的……失职之罪。”

    “朕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他看向了座中众人,问道:“这失职之罪,应当如何来判?那罪臣孔融,又应当如何……物尽其用?”

    【作者有话说】

    荀彧:……等一下,这个物尽其用的说法是对的吗?

    今天不加更啦,快到讨董了,我要继续整理一下大纲。青州支线还有点零星的收尾,但总体暂时结束,评论区掉落200个小红包

    (*)郡人甄子然孝行知名,早卒,融恨不及之,乃令配食县社。

    《三国志注魏书十二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第十二》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指南定北之心◎

    物尽其用这个说法一出,座中众人彼此对视,皆是了然。

    按说,以世人多重名士的说法,本不该用“物尽其用”一词来形容孔融,可若非此人的愚蠢行径,陛下也不必另派人手前往青州,不必面对幽州有变的处境。

    不过一个愚昧无能,被褫夺官职的官员而已,用“物”来说,有何不妥!

    陛下的态度,早在写出那道诏令的时候,就表露无遗了!

    这应该也不仅仅是陛下对孔融的态度,而是对天下所有因循守旧的官员的态度。

    但要如何用好这蠢物,让他放在仍能发挥作用的位置,还真不那么好回答。

    “先说刘伯安吧,”司马朗答道,“还请陛下容臣取个巧。”

    刘秉笑道:“你说吧。”

    别说司马朗了,他也觉得安排孔融这问题伤脑筋。都说垃圾放在合用的地方,就成了资源,但以刘表回信来看,都已落到了身陷囚车,对外巡展的地步,他居然还未真正反省错在何处,只觉世道翻覆,士人难为……

    就挺没救的。

    “臣以为,刘伯安可罚,但不宜调度。乌桓趁公孙将军调离而内寇,但幽州百姓仍知上有州牧,他们能过上安泰之日,能有平稳的边境粮价。若责令其调任降职,难免令幽州不稳。”

    这幽州虽然算不上是洛阳朝廷毗邻的后方,但出的乱子太大,也难免拖累朝廷,还真不能在当下,就做出什么翻天覆地的改革。

    刘秉点了点头:“你继续说。”

    司马朗道:“刘伯安与孔融还是不同,他是联络在朝廷、边境将领、当地豪强、士人以及庶民之间的一条特殊纽带,一般人也不如这位东海恭王之后一般,在辽东能够享有这样的声誉。唯一的问题,就在他抵达幽州的时间不对,让他对于怀柔政策的作用,有些错误的估量。不过,这也好办,罚归罚,幽州牧的位置仍归于他,但必须分出这州牧职位中的大半兵权来。”

    州牧掌有兵权,对刘备这样有过参军履历又兼具操守的人来说,是好事。

    这意味着若是遇到荆南宗贼这样不安分的境内势力,他可以在朝廷给出应答之前,先一步出兵镇压,将危机压灭在摇篮之中。

    但如刘虞这般军事眼光稍显天真的人,就并不适合同时手握军政大权。

    “这兵权的接手之人,陛下应当已有人选了。”

    刘秉沉思了片刻,答道:“还是让公孙将军去吧。经由青州一行,他又多一份军功傍身,升迁也是顺理成章,说不定有孔融为对比,他也知道刘虞能治世,还真能治出个太平,是多难得的本事。不过,要分薄刘伯安的兵权……光如董卓去岁所做的那样,只为公孙伯圭加个奋武将军的名号显然不够。”

    殿中书吏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唯恐自己听错了东西。

    就听陛下说道:“迁公孙伯圭为……护乌桓校尉。”

    护乌桓校尉与公孙瓒目前担任的中郎将,乃是平级的比两千石官职,但这个指向性更为明确的官职,显然要更有利于公孙瓒在边境大展拳脚!

    而陛下的话还未说完:“再表平寇将军,以示器重。至于刘幽州,官居原职,但功过不足以相抵,再罚俸三年吧。”

    “还有一事也需尽早商定。” 刘秉努力回忆了一下召人议事前,已在脑中粗略勾勒出的待办事项一二三条,继续说道,“青州诸多事宜,当由谁前去接任?”

    张燕仍在青州收拢黄巾余党。

    虽说,有公孙瓒出兵威慑和管亥身死的影响,有黄巾与黄巾之间的渊源,可既是要把这些流民都安顿在青州,或是临近的冀州土地上,就不能让他们继续保持着黄巾的名号,如此一来,这收服归顺之事,就绝非一日之功。

    也不能指望张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窍,学会教导黄巾就地安顿,当场扛起锄头耕地。

    他要是有这个本事,之前就不用让下属抢别人的东西了!

    青州还是该当尽早派遣一位有本事的官员前去治理,尽快着手整顿此地的乱象,扫清孔融在位时的虚浮之风。

    原本,刘虞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也正如司马朗所说,边境的官员最不适合随便调度,还是应该让刘虞留在原处,另择一人。

    荀彧起身回道:“臣想向陛下举荐一人。”

    刘秉目光一亮:“荀卿但说无妨。”

    荀彧自来洛阳,不仅为刘秉提出了规范朝廷官员礼仪秩序的建议,也即刻着手整顿洛阳上下的庶务。虽说刘秉并不喜欢这个时代动不动就说的名士风尚,但毋庸置疑的是,当年有人为荀彧点评了王佐之才的说法,并没有错!若非这位内政之才的辅佐,他先前也无法如此安心地往凉州一行。

    能被荀彧举荐为青州官员的人,必不简单。

    荀彧从容应道:“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此为官员委任的大事,还是该擢选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上。陛下,那青州有北海国,臣之祖籍豫州,也有一陈国。”

    东汉分封的刘氏诸侯国,宗亲为王,但几乎不掌实权,只享赋税,真正的国中实权,在国相的手中,就如孔融这北海相,权力远大于籍籍无名的北海康王。

    但陈国稍有不同。

    正如早前刘秉和贾诩谈起汉室宗亲的时候所说的那样,陈国是豫州的一方净土,需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陈国的国相骆俊,一个是宗室陈王刘宠。刘宠善射好武,而那国相骆俊,不仅能整顿吏治,清扫境内为患的汝南葛陂盗贼,还能主持农耕,开仓赈济灾民,乃是内政的一把好手。

    荀彧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青州黄巾有张将军收拢、劝服、归于治下,不会比葛陂盗贼难处置,青州毗邻东海,虽不比豫州田地肥沃,但也算土地平旷,良田满目。骆相能治陈国,也就能治青州。至于陈国境内,诸事已入正轨,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

    他说是说的“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但以刘秉估量,荀彧可能已把由谁出任都想好了,只是不必在此刻说出来而已。

    他拍板道:“好,就由骆俊接任北海相,主持收容境内流民。”

    接连解决了两桩大事,让刘秉的心情更好。

    他打趣一般,望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自来此后,便一言不发,垂头思量,是已有了处置孔融之法?”

    司马懿脸上闪过了一缕犹豫,却又好像突然摸到了些许眉目,稍有恍然,起身答道:“臣想向陛下问一句话,您会否觉得,虽说那孔融为孔子后人,学识盈车,但不宜入太学?”

    刘秉答道:“是!若他的学问能用在此地,朕又何必犹豫?朕既打碎了他的虚名,以警告天下官员不可沽名钓誉,必须脚踏实地办事,也就不能将他放在中央这栽培贤才之地。如今前有蔡兰台,后有将至洛阳的郑公,也不缺孔融这一个人。”

    让孔融教他那些将入太学的潜力股,他都怕把人教歪了!

    司马懿心中一定,坚定地答道:“那以臣所见,不如用他,来以毒攻毒。”

    “什么是……以毒攻毒?”

    ……

    “我凉州才不要这样的庸碌之人来教授学问!虽说按陛下的计划,将有栽培武将的官学立足凉州,但若是让一只知尊重死掉的孝子的家伙来任教,我看他得死在半路上。”

    “说话放尊重点,朝廷官员也是可以随便杀害的吗?”司马懿额角一跳,怒视着一旁答话的马超,“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以毒攻毒,是要让孔融去你们凉州任教了?”

    马超嘟囔道:“……死在半路上又不一定是我动手的。这人体虚病弱,陛下都开恩让他坐囚车回洛阳了,他还能病倒,凉州苦寒,他不送命才怪。”

    但一听司马懿说,不是要让孔融去凉州,他又顿时展开了眉头,看司马懿顺眼了不少。“那你说的这以毒攻毒,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斜睨了他一眼:“我说,既要让人知道陛下重文教而戒轻浮的喜好,又能让孔文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如让他这礼教开化,去与那茹毛饮血的风俗相抗,你对号入座干什么?那未及开化、急需礼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凉州!相比之下,凉州有昔日名将段纪明犁庭扫穴,有你父亲和韩遂这样官员出身的叛将在拥兵自重后清扫门户……”

    “停停停,你直接说结果。”马超一听那叛将之称就头疼,连忙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结果就是,荆南和交州。”

    司马懿揣着手,策马向前,顺口解释道:“人人都知,近来荆州牧与孙将军向朝廷送回了好消息,已成功举兵渡江,但荆南仍是水道纵横,山林茂密之地,再往南的地方,更是官道不通,蛮夷群聚山中,光靠着孙将军带兵整顿,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为何不在洛阳选才取士,对峙董卓,兵进关中的同时,先让人去将礼教向南传播呢?”

    “有刘荆州和孙将军在,就算孔融真能教化南蛮成功,也休想依靠着这教化之事,掀起什么风浪。”

    “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马超:“……”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司马懿的话,比如为什么有刘备和孙坚在,孔融就掀不起风浪,但南方多瘴气多疫病,蛮夷可能比羌人还难处理这件事,他总是知道的。

    面前这位官员今日靠着冠冕齐整,衣衫厚重,看起来比早前所见的样子长了两岁,但也依然年轻得过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从容地,把“流放交州”说得如此体面的?

    洛阳的水,果然好深!

    马超正腹诽着,忽然听到司马懿一声:“来了!”

    他抬头望去,果然瞧见远处的官道上,已能隐隐绰绰看到一行人影,也让他转回了思绪,想起今日不是来跟司马懿探讨凉州算不算毒的,而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将抵洛阳的郑玄,和……某辆同行的囚车。

    算起来,司马懿也并非主持这迎接之事的官员。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前方的轻车已停在了道边,一名身着黑绶深衣,头顶二梁进贤官的女子自车中缓缓行出,下得道旁,目视着远处行来的车乘。

    因这黑绶所代表的六百石以上官员身份,郑玄下车走来,便已一眼瞧见了,今日谁为迎接的主司。

    与对方正面相对时,他更是意外地看到,这眉眼间肖似蔡邕的姑娘非但不失书卷风度,还已有一番官员的威严之气。那不是早有传闻,在洛阳接掌了兰台令的蔡昭姬,又是谁?

    她也先一步开了口:“陛下听闻,郑公学问车载斗量,此番来京,必能令太学重现昔日学子盈门的生机,故而令我前来一迎。郑师为经学巨擘,我虽未能有缘与您一见,但也自父亲处听到了不少郑师的奇闻轶事,翻阅过不少郑师经手的古文经学批注,可说是仰慕已久。”

    郑玄本想顺着蔡昭姬的话谈起大儒蔡邕,却又忽然想到,蔡邕仍被困关中,在那恶贼董卓的手中,现在说起,简直是在戳人的伤心事,便改口道:“昭姬学富五车,官居兰台令,于洛阳大火后默背书籍,以手抄录,也是天下间少有的奇才啊。”

    蔡昭姬谦逊道:“还要劳烦郑公不吝出借您的学生,为太学书库中的读本校验一番。”

    郑玄点头:“应当,应当的。只是不知……”

    他的视线飘向了远处的孔融。不知陛下对他,是如何处置的呢?

    说实话,自黄巾围城,北海大乱以来,他也有过考虑,孔融是否确实不适合为官,在被荀攸点醒,在跟着车队途经州郡,听到沿途官员的议论后,郑玄也开始反思,他此前到底为何要接受孔融的好意,让他举荐自己的长子为孝廉,又为何没对孔融的治理之法提出建议,让他早日拐回到正道上来。

    只是眼见孔融此刻一派气息奄奄,有若已死的狼狈模样,因这往日的交情仍在,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若是朝廷非要孔融将功赎罪的话,不知,让他也一并前来整理书籍,是否也是一条出路。这样一来,他只需埋头就学,不必牵扯进他所不擅长的政务当中。

    可还没等郑玄将话问出,他便听到蔡昭姬答道:“郑公稍待,我眼下,正要处理此事。”

    郑玄一愣,见蔡昭姬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孔融的囚车。

    显然,马车的停下,她与郑玄简短的交流,以及此刻的动静,都已将孔融自病恹恹的闭目养神中惊醒,让他抬眼,满含希冀地看了过来。

    已落到这般处境,孔融怎能不抱有几分翻身的幻想。

    比如褫夺他的官职,虽是陛下下达的命令,但也是陛下未至北海,只听了前线军情,仓促之间做出的决断。

    比如沿途“巡展”,乃是刘表的擅作主张,陛下如今正要显示自己与董卓的不同,不该苛待士人,当为他申讨冤屈。

    比如如今洛阳正是用人之时,既然他已在沿途遭受了风霜摧折,以及精神上的磨砺,现在也能重新得到启用。

    但也就是在他这自觉有理的幻想当中,他听到了蔡昭姬的声音。

    “陛下口谕,令囚车自洛阳途经,不必停留,径直往荆州去。荆南宗贼与南蛮,多不通文化,不明礼教,着罪臣孔融前去,听从荆州牧调派,行教化之事,好令南蛮早日归于治下。荆南毗邻之地,交州蛮荒更甚,罪臣孔融当效仿先祖周游列国、推行教化之壮举,将汉家文化远播……”

    周遭随同郑玄而来的,不乏他那些出身青冀幽三州的学生,此刻听到蔡昭姬的一番话,强忍着意欲交头接耳讨论的冲动,震惊地彼此相望。

    孔融更是瞪大了眼睛,一把用消瘦了不少的手,拨开了额前的头发,惊恐地看向了眼前的蔡昭姬。

    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他没听错的话,概括来说,就是陛下要让他先去荆南教化那些刚被刘备孙坚俘虏的宗贼,然后继续往南走,去和交州真正的南蛮打交道!

    他不仅教不了太学之中的学生,还……还要去教那些举止粗莽,近乎茹毛饮血为生的蛮夷!

    他连忙上前两步,用着干涩的嗓音惊问:“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就不……”

    不怕天下人说,他将这样的人才放到蛮夷之中,是在大材小用,苛待人才吗?难道就不怕,他孔融固然成了天下官员的反面典型,却也让人觉得陛下过犹不及,重武轻文到了极点吗?难道——

    “陛下还有一份礼物,希望随同你一起送往荆州。”

    蔡昭姬叹了口气,将手举至了面前,把那一直捧在手中的东西,暴露在了众人的面前。

    “那是……”郑玄就站在附近,视力也并未因年迈而退化,自然看得清楚蔡昭姬手中捧着的,到底是怎样的东西,却奇怪地发觉,他阅历不少,仍认不出那到底是何物。

    只见她手心托举着的锦盒中,装着一枚剔透的圆形物事,在那当中交错着刻度与指针,像是一枚缩小到极限的星盘。

    蔡昭姬顶着各方疑惑的视线,小心地将其取出,脱离开了锦盒,托在了掌中,停在了孔融的眼前。

    可以让孔融清清楚楚地看到,这透明的壳罩之下,“星盘”上的指针都没有动静,让人分辨不清它所指向的刻度是何意思,可唯独有一根指针,位处于当中的一个红色小环中,在“星盘”被人拿起又放下的时候,发生了短暂的颤动,也随即定格在了原本的指向。

    指针白色的一端,指向的,正是洛阳所在的南方!

    不管当中的星盘如何精妙,光只从此物的材质来看,便已是一枚世所罕见的珍宝!恐怕只有皇室才能得到如此不含杂质的琉璃水晶,又将其打磨成了这样的薄片,覆盖在这小小的“星盘”之上。

    更何况是这一枚先动后静的指针。

    “陛下说,这是史道人仙逝之前,送给他的礼物,名为指南针,与司南,有着相同的作用,却要更为精妙。也正是这指示方向的利器,让陛下一度流落山中,还能找到方向,为张将军所救。而现在,因荆南至交州瘴气纵横,道路不通,征讨的将领与奉行教化的官员难寻方向,他决定,将此物馈赠于荆州。”

    “望你等,手握这指南定北之心,为大汉收复疆土,铸造礼仪之邦。”

    蔡昭姬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在这最后一句出口的刹那,如将一道惊雷劈在了此地,让人只能怔怔地望向这风度从容的女官,望向她手中的小小一枚物事。

    她也在此刻,并未拒绝郑玄走上前来查看的举动,看着他小心地从她掌中拿起了那“星盘”,转动着整个小盘,也看到,那红白二色的小小指针,始终对准着方向,指引着南北。

    “指南定北之心……好一个,指南定北之心啊!”

    郑玄颤抖着手,却不敢稍有松懈,让这或许天下间仅此一枚的东西砸在了地上,一边唏嘘感叹,一边又将它放回到了蔡昭姬重新拿起的锦盒当中。

    相比于孔融在北海的所为,别看这“指南定北”之说,同样是一句目标一句远望,但它从陛下的口中发出,配合以这稀世奇珍为馈赠,就不是飘在空中,而是切实地落到了大汉的土地上。

    那又凭什么说,陛下此举,是要让孔融去南方送死,免得他又在洛阳吹嘘些什么名声?

    既有着指路“明灯”相伴,就分明只是陛下希望孔融和那荆州牧刘备能带着此物,让荆南百姓归于治下,让更为混乱且遥远的交州成为大汉疆土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陛下之用心与期待,已尽在这一句“指南定北之心”当中了!

    或许这份委任并不那么宽厚仁善,或许孔融也会因病重而倒在南下的路上,但正如陛下所说,前有孔子周游列国,为何他的后人不能在享受世人敬仰的同时,怀揣重任,向南传播大汉的文化呢?

    这份厚礼,也将与陛下的心一并,迫切地想要抵达疆域的最南方。

    这也不仅仅是郑玄所想,同在此地的太史慈、马超,还有郑玄的那些学生,都望着此物,各有所思。

    若不是情形不对,太史慈简直想要主动请缨,继续护送孔融上路算了。

    但此刻,在这一片静默中,只有一个声音响起。

    蔡昭姬合上了锦盒的盖子,对上了孔融震惊中透着无神的眼睛:“罪臣孔融,还不接旨吗?”

    【作者有话说】

    饼饼的手表时隔一百多章,终于派上用场了。然后配合昭姬的语言艺术——

    上一章的红包发啦。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朕欲御驾亲征◎

    接旨……

    这话从蔡昭姬的口中说出来,尚且是一句发问,听在孔融的耳中,却是一句毫无疑问的陈述句。

    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从其他围观之人的脸上,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结论。

    就算有人知道,荆南至交州多是山林瘴气,北方之人真到了那里,极有可能毫无活路,但当他们不是身在局中面临死境的孔融时,当先注意到的,还是陛下的宏愿以及那份厚礼,是倘若孔融起行南下后,势必会加在他身上的“名声”,而不是陛下用另一种方式,继续加重他身上的处罚。

    汉家天子的天命,更是让人会想,既然这指路的利器,能让陛下从重重围困中脱身,遇上了张燕这位忠诚的黑山军统领,是否也能庇佑南下为蛮夷启蒙的士人。

    那是一枚何等精妙的指路之物,此前都不曾有人见过,却在孔融被罚南下的时候,拿了出来。

    是恩赏还是苛待,其他人自有分辨。

    可是……

    他孔融身上有着各方汇聚而来的褒奖,为那名士之称添砖加瓦,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被一种无法承担的虚名所裹挟,不得不踏上一条生机惨淡的路啊!

    明明他此刻,身居囚车之中,却好似是坐在了火上。周围的目光是炙烤的日光,囚车是助燃的木柴,而蔡昭姬手中的那一只锦盒,就是点火的火种。

    这火烧得旺盛,让孔融不得不快一些给出答案。

    “……罪臣……”他艰难地开口,“接旨。”

    这四个字已说得极不容易,但距他最近的蔡昭姬,还是听见了一句用来维系颜面的话:“必为陛下,宣扬汉家礼仪。”

    也必为陛下,身先士卒,赴汤蹈火。

    ……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跳起来,说要找陛下理论呢,结果直接就认下了?”马超朝着囚车看了一眼,自觉自己没看错,孔融自将那句接旨的话说出后,愈发死气沉沉地坐在囚车中。

    因那“指南针”乃是陛下赠予荆州之物,而并不仅仅是赠予孔融的,它被蔡昭姬以罪臣体弱为由,交到了护送囚车的侍卫手中。时常能看到孔融的眼神飘忽不定地落在远处的锦盒上。

    司马懿同样往那边看了一眼,随即反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马超轻啧了一声:“好事确是好事。”

    反正那孔融不去凉州,祸害他们西凉子弟,在马超看来就是好事。但怎么说呢,他原本都想好,若是孔融仍有反抗之心,周遭的那些青州士人也要为他叫屈,那他马超正好让这些人瞧瞧他的本事,把人一概捉拿了。结果现在,他也就只能当个护送“神物”的侍卫统领了。

    平白就从将领变成了仪仗队队长,多遗憾啊……

    司马懿一瞧见他那脸色,便觉自己可能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打岔道:“你再听听周围,陛下的旨意有何不妥吗?”

    马超竖起耳朵,正听到郑玄向蔡昭姬问起洛阳的典籍修复进度,仿佛已然忘记了他刚才还想为孔融求一求情。

    再往后听,郑玄的学生虽是在商讨此事,也全无对孔融的同情。

    “……孔文举这一去,若能胜任此事,也不失为一位开拓南方诸州的先驱者了。”

    “陛下惩戒不够务实的官员,虽是严厉了些,但既给了这样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看也没甚好置喙的。”

    “要我说,孔文举在青州为黄巾所困之事,也算咎由自取,陛下竟以孤品相赠,还有什么好不满意的。”

    “……嘘,现在可是天子脚下,洛阳境内,别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

    “子尼,你在想什么?”郑玄的随行弟子中,一名最是仪表堂堂、衣着体面的男子转头看向了一旁的同学,见他面露沉思,似有所想,开口问道。

    那迟一步方松开眉头的男子身着布衣,但眉眼间自有一番古拙沉稳的风度,倒也不觉他落了下风。

    他又思量了片刻,方才答道:“我在想,早前听人说起的一则消息,正是与交州有关的。虽说南北相隔遥遥,但仍有些生意人在诸州走动,也把些南方消息带来了青州,说的正是那交州刺史……”

    “交州刺史朱符,乃是钱塘侯朱公伟之子,自入交州,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境内南蛮怨声载道,恐不长久。”

    “我有一种猜测。陛下是否在想,若是直接派遣一位新的交州刺史到任,已为大汉官吏所害的百姓不仅不会信任这新至交州的父母官,还会将累积的怨气发泄在他身上。可如果,先令人在荆南开办学舍,招募流民,教授汉家礼仪,自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对朝廷的态度。若再有刘荆州在荆南打压宗贼豪强,清算田地,主持流民屯田,这因势利导之下,荆交二州之间的道路便可兵不血刃地打开。”

    国渊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早年间天下诸州流传着一首民谣,说的是——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说的是小民不可轻视,官吏未必可畏,这指南定北之心,或许正在于此了。”(*)

    不仅是向他问话的崔琰陷入了沉默,在旁偷听的马超也惊呆了。

    “原来……陛下对孔融的这个安排,还有这么多门道吗?”

    若是这样说的话,荆州好像确实远比交州还适合用来处置孔融这样的人,让他们被虚名裹挟,不得不投身到那荆南的文化建设当中,助力陛下在日积月累的发展中收复交州。

    司马懿一边默默记住了那说话之人的样子,一边卡壳了一会儿,才回道:“……或许吧。”

    但不对啊,这个“以毒攻毒”的招数,是他最先在陛下面前说出来的,当时他可没有想这么多。

    至于那“指南针”,也是他出于维护陛下名声的考虑,建议陛下给出一份应景的赏赐,向天下表态,此举只为整顿官场秩序,并非一味重武轻文。

    结果从陛下拿出那枚天下仅此一件的指南针,从蔡昭姬说出那句“指南定北之心”开始,后续的发展就已完全不由司马懿控制了。

    这让他不得不怀疑一下,自己是不是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把握不住这日益水深人多的洛阳官场。

    就像现在,郑玄的学生中,已有人拿出了一份助力于陛下此举的阅读理解。

    而这郑玄无愧于是经学大儒,学生当中人才济济。

    与国渊国子尼交谈的男子崔琰,出自清河崔氏,是从冀州跑到青州来,到郑玄门下求学的。虽才入学刚满一年,但因家世和学问,已在众弟子中崭露头角。

    有他这一宣扬,国渊的说法已传遍了队伍前后,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也让本就觉死路不远的孔融两眼一闭,被又一块无法搬开的巨石砸在了心口。

    当然,还要多亏一个人。

    司马懿盯着郑玄弟子的队伍,不难发觉,这当中有一人跑前跑后,好像与谁都能攀谈上两句,笑容可掬,言辞表现落落大方,真是一位出众的社交人才。

    他状似无意地问了问,得知此人名为孙乾,出自北海。

    虽说从他和其余弟子的表现来看,他平日里应当就是这样一位跟谁都聊得来的人,但司马懿还是忍不住在想,这位是不是早就跟孔融有些私怨了。

    可不论是何种缘由,当他随着郑玄来到洛阳时,也就成了陛下急需的建设洛阳的大好人才。

    “说起来,那个崔琰容貌出众,不输于卫伯觎多少。”马超没了担忧郑玄弟子会因孔融作乱的想法,此刻竟还有了闲情逸致,分析起这一众人等的长相,也一句话把司马懿从诸多朝堂竞争者到来的忧虑中拉了出来。

    司马懿无语地往马超脸上了看了一眼,答道:“没事,你也不差。但别忘了,陛下选贤举能的标准。”

    现在又不是那个察举孝廉还要看看是否符合容貌端正、并无损伤的时候了。陛下要的是务实!务实懂吗!

    能为陛下做实事的,才是朝廷需要的人才。又不是光看脸的。

    马超:“……我只是点评,又没说羡慕他,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司马懿冷哼了一声:“提醒你这个都能以为孔融要被送去凉州的家伙,办事聪明一点!”

    马超:“……”

    他要是有这么聪明,还有那些文官什么事?

    不过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像司马懿这太年轻的,就不如文和先生相处起来舒坦。

    当然,幸好这话他只是这么想,却没说出来,否则这群新至洛阳的士人学子就会看到,负责迎接传旨的天子使者中,有人要当场打了起来。

    他们看到的,只是洛阳的郊外,因已至盛夏时节,愈发草木青青,满目葱茏。

    荷锄而过的农人唱着分不清调子的民谣,但大概听来,都是在期待着今年的秋收。

    再往远处看,沟渠之间的流水,被一种造型别致的“翻车”引导至半山坡上,确保上方的小麦也能得到浇灌。

    当他们向人问起的时候,才知道,这是早年间先帝身边的宦官亲信的发明,但刚制作出来时,只是用来喷洒道路的,直到陛下重回洛阳,才被用在了京郊农田中。

    那长势茁壮的田地间,像是为这一众行人所惊动,奔出了一行为人所驯养的鸭子,扑腾着翅膀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到了一名头戴斗笠的男子跟前。

    崔琰抬眼望去,就见对方急匆匆地压低了帽檐,仿佛避之不及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下逃离了开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途经,打扰到了对方的劳作。

    但此刻,谁也没有多余的闲心去过问一个农人的去向。

    孔融的囚车要遵照着陛下的宣旨,不必入朝觐见,直接转道南下,赶赴荆州,只剩那枚“指南针”的赤色箭头,继续指向着洛阳。

    而他们这一行人,则继续赶赴帝都。

    时隔半年之久,在途经这座曾经为大火所焚毁的城市时,他们好像已无法在这里看到面露绝望的百姓,看到坍圮的房屋前挣扎度日的庶民,只能看到往来奔走各有事情可做的男女老少,看到那新修的太学,就长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上。

    司马懿的一声惊呼,又忽然让这队伍中的嘈杂人声,在刹那间全部消失了。

    “陛下!”

    郑玄匆忙再度下车,就见太学门前,已摆开了一支简单的仪仗,而那道身着天子常服的身影,就站在一方华盖之下,望向了这一众人才云集的队伍。

    正是,天子亲至!

    在这一刻,谁还敢说,陛下只重那些为他夺回洛阳的将士,而有对士人打压之举?他分明只是厌憎那些德不配位的人而已。

    郑玄人虽年迈,脚步却仍迈得又稳又快,赶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对上了一双温和中透着期待的,属于年轻帝王的眼睛。

    “老朽何德何能,能令陛下……”

    “郑公能来,就是莫大的好消息。”刘秉抢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也在握住郑玄双手之时,望向了他后方那些随时可以投身洛阳官场协理政务的士人学子。“我有郑公,何愁太学不成!”

    这天下间的规矩,一向都是同类相吸。自招贤令发出后,他也终于要迎来第二批云集洛阳的人才了。

    甚至可以说,当“名士”二字因孔融的缘故大大掉价的同时,“大儒”二字的含金量,对于一度遭遇火焚的洛阳来说依然不小,也像是为那些正欲入太学就读,成为朝廷官员预备役的人,喂下了一颗定心丸。

    “真是青州的郑公?”

    石韬本在建设太学东南角的一处院落,搬运着一批砖石,现在连忙把手在衣角擦了擦,又将身上沾灰的衣服连拍数下,仿佛衣着比先前体面了一些,这才看向了前来通知他的徐庶,眼中露出了几分期待。

    “这还能有假,方才陛下都亲自来迎了。”

    “陛下!”石韬猛地拔高了声音,一把抓住了徐庶的肩膀,“你见到陛下了?”

    说到这个,徐庶就郁闷了:“……我到的时候,陛下已和郑公说完了话,摆驾回去了。”

    不仅陛下走了,郑玄也因舟车劳顿,在司马懿的带领下去了太学附近的官舍落脚歇息,倒是他那些学生,还在将随行的典籍书卷陆续向太学的书库中搬运。

    徐庶站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先是遗憾自己的来迟,又随即在心中暗想,若他要成为陛下面前新一批的史官,应当如何记载这样的场面呢?又应该从谁的视角来写,才是陛下需要的人才?

    直到想起来应当前来通知同伴,才忽然从那想法中抽身。

    石韬显然是看出了徐庶的窘迫,连忙回道:“别想那么多了,郑公已至,太学必能群贤毕至,文教兴旺,咱们身居其中,何愁不能学业有成,走到陛下的面前!走,我们……”

    “喂——”忽然从院墙之外的走道间,扬起了一个拉长的声音,“陛下有令,一月之后,太学募招新生!”

    石韬和徐庶对视一眼,都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定住了身形,随即,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份狂喜。

    好,太好了。

    或许陛下并不全是因为郑玄的到来,才做出了在一月之后正式宣告太学招生的决定,但总而言之,这一天终于到了,也来得恰到好处!

    那关中纵然是有卢植、荀爽等大儒又如何,洛阳的典籍曾在大火中消失又如何?有陛下在,洛阳才是文人心向往之的圣地!

    他们也真的来对了。

    只不过,既然郑玄就职太学之事已被敲定,恐怕前来竞争入学名额的人会在这一月之中陡增,若要从中胜出,他们还该更努力才好。

    而在此刻的洛阳,压力不小的,何止是这些尚未学成的读书人。

    刚完成了铺设翻车工程的工匠望着手中堆积如山的重任,就有些想要叹气。

    早在他们被陛下召集起来的时候,就接到了一项长期的大任,那就是制作一批为数不少的军械。但此前因洛阳急需修缮与发展,才将其暂时压到了后面,只调出了约莫三成的工匠负责此事,用于供给函谷关守军所需。

    可现在,农事都已步入正轨,需要考虑的,就只剩下军备了。

    自青州动乱由公孙瓒平定,幽州乌桓入侵暂时终结于麴义之手,荆州南北交战落下帷幕,凉州马腾韩遂叛乱平定之后,洛阳朝廷真正回到十三州正统的位置,需要解决的敌人,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关中的董卓。

    不趁着此时加紧打造军械,为大军出征关中做准备,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幸好荀彧知道此地人力吃紧,已让人向洛阳周遭各州发出公文,招募善于打造军械的工匠,也重新规划了朝廷的财政支出,提高了工匠的工钱,引得一批原本想要参军的壮丁先来此地干事。

    还幸好,陛下没让他们顺手研究一下,史道人这巧夺天工的大作,能否在他们这批工匠的手中复原,只是让他们小心地记下了此物的图纸,与各个角度的大致构造,以防那指南针在荆州损毁,便再无这样的至宝存世。

    虽然他们不知道的是……

    陛下压根就没指望这东西能复原。

    那哪里是什么史子眇送给他的宝贝,根本就是随同他穿越过来的手表上拆出来的,以现在的工艺精度,根本没这个可能打造出来,最多……

    最多就是去试试,参考此物,能不能利用磁石做出精度更高的指南针,打磨白水晶之类的东西,又能不能做出类似的盖板。

    不过反正最具象征意义的一枚,已经随着安排孔融,送到了最应该去的地方,剩下的也不必着急,以至于混淆了何为当务之急。

    相信刘备既然能与孙坚联手,攻破荆州的宗贼联盟,也能如他的手下败将刘表一般,把孔融此人用好。

    再想到郑玄已因这支援青州之事,赶赴洛阳,成为了朝廷的意外收获,刘秉脸上的笑意愈发真切了些,向着被马超带到他面前的太史慈问道:“我听闻,太史子义擅射?”

    太史慈连忙答道:“不敢说百步穿杨,但也敢称一句射箭好手。”

    “好,那就让朕看看!”

    太史慈有些惊愕地看到,陛下已是雷厉风行地向外走去,走向了远处的校场,马超也自然地吩咐着,让人取来太史慈的弓箭。

    当抵达校场后,在太史慈一百五十步外的地方,已摆上了往复移动的箭靶,弓箭与马匹也已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青州义士也不怯场,眼见陛下示意,当即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校场之上,只听得马蹄作响,马背之上弓弦接连发出了蹦蹦数声,再向远处的箭靶看去,三支出手的长箭果然不偏不倚,正中红心。

    而那开弓射箭的青年面不改色,仍是一番游刃有余的样子。

    刘秉大喜,赞了一声“彩”。

    眼见太史慈已是翻身下马,将弓箭交给了一旁的侍从,重新走回到了他的面前,刘秉沉吟了片刻,问道:“朕刚回洛阳时,欲重建北军五校,为天子禁军,其中射声营校尉,由张辽张文远担任,但他在凉州战场上大放异彩,已由朕破格提拔为凉州刺史,这射声校尉的官职就空了出来。不知你可愿担任此职,为朕组建一支御前的弓弩手队伍。”

    太史慈惊愕地看向了眼前的陛下,不知这等天降官职的好事,怎就如此轻描淡写地落到了他的身上。若只是算他在青州俘虏了张饶,协助公孙瓒击退黄巾,再加上他方才在陛下面前小露的一手,还远远不及此啊。

    他也并未看错,在陛下说出这话的时候,一旁的马超顿时瞪大了眼睛,向着他露出了羡慕的神色,又在这羡慕之中掺杂着一份跃跃欲试,像是想要和他比个高低。

    但陛下的下一句话,已先说了出口,让马超的神情随之一变。

    “如今的御前,步卒有高将军的陷阵营,徐将军的白波兵,骑卒有赵将军统领,现在又多了孟起这凉州勇士,朕所缺的,就只是一批专职操持弓弩的队伍了,一见子义,怎能不当场交托重任?”

    太史慈刚想开口,说他可以前去朝廷的一路将领麾下历练,就见陛下的笑容中,多出了一抹峥嵘肃杀之气。

    “朕欲——御驾亲征关中,围杀董卓,这御前五校精锐,也该当凑齐了。”

    【作者有话说】

    饼饼:御驾亲征,安保要做好!安全感拉满!

    (*)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汉末民谣,崔寔《政论》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郿坞◎

    御驾亲征!

    昭示着决战将至的四个字,让马超顿时精神一振。

    而那后面紧跟着的“五校精锐”四个字,更是让人即刻间热血沸腾。

    谁能不为之热血沸腾呢?

    马超被司马懿说什么“办事要聪明一点”不假,但他顶多就是没有那些文人弯弯绕绕的心眼,又不是不会算数!

    不必掰手指来数,也知道陛下说的“五校精锐”是哪五路。

    陷阵营高顺。虽然投奔陛下得晚,但实力着实不容小觑,若于御前戍卫,必是当中的中流砥柱。还已随陛下往凉州走了个来回,将这汉家天子的威严,呈现在了西凉诸羌的面前。

    白波营徐晃。在陛下的特许之下,保留了昔日为贼的“白波”之名,却已经由过一番精简整饬,成了一路天子御前的精兵。当日荥阳王为逆贼袁绍劫掳,就是由徐晃前去接应的。

    屯骑营赵云。早在陛下流落河东时便已追随的元从。虽因身居御前,少有独领一军作战的履历,但无论是协助陛下渡河时另走一路渡河作为策应,还是先后追随陛下前往河内疫区与凉州,都能证明他是何等可靠的将领,又受到了陛下怎样的倚重。

    现在,再加上接掌射声营的太史慈,和他马超统领的御前金吾卫。

    高顺,徐晃,赵云,太史慈和他马超!

    陛下这番话一出口,他还哪里想得到,太史慈是刚刚前来投奔陛下的新人,满脑子都是——

    他这曾为战俘的西凉小将,也有了大好出路了!

    刘秉哪会看不出马超在想什么,生怕他因为这份器重直接飘了,一盆冷水泼了上来。“董卓不是韩遂,别当他是个可以轻易被我们围追堵截的人。”

    马超连忙嘴角一敛:“陛下放心,臣自当稳重。”

    稳重!

    刘秉沉默了一下,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马超的“稳重”承诺,但他既然交付了这信任,马超又正值满心建功立业的时候,何必再多规劝呢。

    他只是继续说道:“先帝在位时,北军五校为三骑一步,外加一支轻装弓弩兵,但如今的洛阳,已无多少越人骑兵组成越骑营,改为两骑两步一弓正好。征讨董卓,大业在望,还望诸位助我。”

    “这余下的二营精锐——”

    马超与太史慈齐齐抱拳应声:“臣必当全力而为,为陛下备齐!”

    虽说一个是骑兵,一个是轻装弓弩兵,但刘秉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看错,当他示意二人退去的时候,在这两人之间,分明还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但竞争好啊,不竞争,又如何能成事呢?

    立下不世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但凡是有些心气的武将,就不会错过这样的天赐良机!

    ……

    别说是马超和太史慈了,就连于夫罗都跳了起来:“为何我不算陛下的五校精锐之一?北军五校之中,就有咱们如今的长水胡骑营。人数凑不齐的越骑营确实可以不算了,但长水营只是没了个去养鸭子的司马,又不是人全都不见了,怎能让那西凉来的马超后来居上!”

    他叉着腰,一想到方才见到马超时候对方的表现,就觉得格外来气。

    那挺着腰板、精神抖擞的样子,说不是在挑衅,谁信啊!

    但于夫罗这一转头,看到的不是儿子刘豹全力支持的表态,而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说来就是。”

    刘豹道:“您说精锐……这两个字您自己信吗?”

    于夫罗脸色一黑,却仍是狡辩道:“陛下于洛阳振兴社稷,秣马厉兵,攻破险关进驻关中,就如,如……”

    “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刘豹一派小大人的样子,提醒道。

    于夫罗大为窘迫地咳嗽了两声,绝不承认自己的汉话学得还不如自己的儿子好。“……总之,就是陛下必当取胜!那又凭什么说,我南匈奴部众不是精锐?”

    他们打顺风局可有本事了!没见到吗?先前凉州的战场上,阎行想要逃走,还是被他拦下来的。

    刘豹翻了个白眼:“您觉得是就是吧。”

    可恨他年龄还是太小了些,要不然还真能与马超争一争那最后一个位置。

    马超这最后一路骑兵,要短时间内速成,必不可能是从此番投军的寻常士卒中选人,而是从段煨那里借调骑兵,外加上马超从凉州带来的部众,组成陛下面前新的一路骑兵精锐。既是对凉州武将的态度,又确实是当下的最优解。

    父亲的这点牢骚,真是不够看的。

    于夫罗闷声坐在了门口,仿佛自己也知道这理亏,只是眼见陛下有意亲征,大显神威,各方部署闻风而动,御前精锐又已敲定妥当,对于自己的前途仍有几分担忧罢了。

    这陛下外甥的头衔好用是好用,一下就拉近了匈奴和大汉的关系,但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派不上用场啊。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一声呼喊:“长水校尉——”

    于夫罗自门槛上跳了起来,飞快地整理妥当了衣着,就见一名有些眼熟的御前侍从找上了门来,手中……若是他没看错的话,手中捧着的,正是一份圣旨!

    “陛下有旨,令你即刻带兵重返凉州,与吕将军会合……”

    于夫罗恍惚了一下,险些漏掉了后面的话。

    在这份圣旨到来的时候,他先前的沉郁顿时一扫而空,心情也重新回到了顶峰。

    陛下没有忘记他,没把他们南匈奴人当作投靠朝廷的摆设。那他不能为御前五路精锐又如何?他去与文和先生和吕将军配合,自凉州出兵,说不定,就能立下首功呢!

    毕竟,凉州曾是董卓的老家,也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

    从这地方打关中,必定最痛!

    ……

    “太尉!”

    李儒话音刚落,就知自己的这句提醒终究还是说出得太晚了些,只因董卓的手中捏着的那只杯子,已在他突然一个发力之间,被捏碎了开来,顿时碎片四溅。

    董卓却仿佛仍不解气,狠狠地一个拳头砸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你听听外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说这关中四面险关,群山环绕,就如一只大瓮,而我董卓,就是这当中的一只缩头乌龟,洛阳皇帝麾下将领南征北讨,势力壮大,届时擒我,就如瓮中捉鳖,我怎能不气!”

    “还有那首童谣,你听到了吗?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说我董卓以臣欺君,必不得长久!”

    “……”董卓重重地喘了口气,又忽然怒目圆睁地盯着眼前,像是要透过此刻洞开的门扇,看到更远的地方,看到更多的人,“文优,他们……都想要我死。”

    都想让他死!

    李儒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个他们,可能指代着的,并不仅仅是关中被迫耕作、奉献粮食的百姓,不仅仅是此刻身在洛阳、身在凉州、身在荆州,向着关中随时逼近的敌人,也是董卓自己的部将。

    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

    此前,太尉想要借助向刘琦发难,让人以为他是因刘表叛变、出任冀州牧而大怒,却被卢植以自己负伤的代价拦了下来,就已落于下乘。

    更别说,这数月间,吕布彻底在凉州站稳了脚跟,已不再满足于先前对董卓的来信挑衅,而是数次试探北部关隘。

    虽因对面出兵的人数始终不多,并不足以突破关隘而入,但已足够将凉州易主,关中朝廷后路断绝的消息,让更多的人知道。

    他们回不到凉州,也得不到凉州的后备支援了!

    哪怕还无人将话说出口,但董卓麾下,凉州武将的忠诚,说是摇摇欲坠也不为过!

    在这个时候,董卓哪里还会嫌弃董旻办事不力,时而愚蠢,最起码,在这等危急的局面下,他仍会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

    那是真正的自己人。

    但就算仍有董旻、牛辅、李儒这些必不会背叛他的人,董卓此刻依然难以避免地怒骂出口:“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早在我迁都长安的时候,他们就能有此勇气,提刀砍了我的脑袋,或许还有机会向刘秉卖个好,因此功劳封侯拜相,现在——现在他们都从贼一年了,还想回头吗?”

    李儒:“……”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提醒,董卓此刻显然是被气得狠了,竟是有些口不择言上了,直接把自己说成是贼。

    但贼又如何呢?

    在此刻的四面皆敌里,就算董卓昔日是凉州豪士,关西悍将,也是一时权倾朝野、废立天子的重臣,现在又还剩多少的豪情壮志呢?

    李儒试图劝阻,但也没能阻止董卓做一件事。

    他在长安以西的地方,修筑了一座小城,取名郿坞,在春耕最为繁忙的一段时日过后,就强行征调了关中的民夫,开采矿山,打造砖石,将这一座小城几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又让人搬运了大批的粮食囤积其中。

    除却上朝之外的其他时间,但凡无法在长安找到董卓,他就一定会在郿坞之中。

    城池高筑,精兵林立,好像身在此地,就不必再为外界的种种消息所困扰,不会再听到关中盛行的种种骂声,也不必担心,会有人在行将压向关中的危机中,做出刺杀他以换太平的举动。

    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逃避也是好的。

    好像直到此刻,直到那一句“无法回头”出口,董卓才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并不仅仅是李傕郭汜这些将领,也是他自己!

    谁都可能有回头的机会,唯独他没有,再逃避下去,除了自取灭亡,没有其他结果!

    “太尉……”

    “洛阳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怎么说的?”董卓阴沉着收回了视线,问出了那个被他极力回避许久的问题。

    自迟到一步才收到冀州、荆州消息后,关中这边可算是费了一番心血,试图重新建立起一条查探敌情的消息渠道。

    可惜,这天长路远之间,总会有些消息很难尽早获得,送至面前。倒是与长安仅由一条崤函道相连的洛阳,还能勉强收到些消息。

    李儒道:“汝南袁绍因谋反被杀的消息,太尉先前已知道了。”

    董卓“嗯”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总觉得,袁绍要谋反却劫走那个假扮过皇帝的荥阳王,举动着实微妙,也让他隐隐约约觉得什么地方大有古怪,像是他错过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消息。

    但在袁绍已然被杀,袁隗袁基等人还是他董卓亲自带人杀死的时候,再去深究这其中的东西,好像已没有了多大的意义。

    董卓摆了摆手:“……你继续说。”

    “最新的消息,郑玄到洛阳了,还带来了他的众多弟子。”李儒看了一眼董卓的脸色, “洛阳太学,已然重建。”

    有短暂的一瞬,在董卓的眼睛里好像又冒出了狰狞的怒火,因为哪怕他用了卢植和荀爽等人,在关中兴办太学,也没能让这所谓朝廷正统的消息真正传遍大江南北,让诸多士人闻风而来,现在还收到了洛阳的又一个“好消息”!

    可他此刻正欲重新振作,又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迫使自己镇定了下来,不断地在心中告诉自己,在这双方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的时候,什么太学什么名士,都是没那么重要的东西。

    郑玄在洛阳主持太学重建,引来士人的一呼百应又如何?

    这些人中,能抄起武器上战场去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继续。”董卓咬着牙,面容紧绷着吐出两个字。

    “数月前,青州黄巾一度作乱,以至于北海被围,早前,太尉想要借助黄巾之势除掉孔融这满口礼教之人,几乎成功。”

    “几乎?”

    “洛阳那边紧急调兵,令幽州公孙瓒南下青州,直扑北海,解决了这一批黄巾,孔融得以保住了性命。”

    董卓冷笑了一声:“那还真是应该恭喜他了。孔孟之后,必得福报。”

    “不,他还真没什么好值得恭喜的。”李儒连忙打断了董卓的话。

    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难以避免地想起,在数日前刚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他自己是怎样的一番感慨唏嘘,但还是极力以平稳的语气回道:“他因治郡国不力,被革职查办了。囚车抵达洛阳,都未能得到刘秉的接见,就被送去了荆州,说是……要让他去教导荆南的蛮夷。”

    李儒神情凝重地说道:“这才是对我们来说最坏的消息!汝南袁氏说杀就杀,孔子之后说流就流,所有官员必须务实求真,脚踏实地,于百姓有功,真正依据功劳来嘉奖升迁,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既然关中是洛阳朝廷的敌人,那些原本在察举制下无法出头的人,都会前仆后继地涌向此地,为那个人铺开一条坦途!”

    “……”

    李儒把话说得简洁,可董卓又不是蠢蛋,怎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

    孔融被流放一事,本该招惹来一些非议的,可现在仅有好处而无恶果,也就是说,那位洛阳的小皇帝已经用自己的办法解决了争端。不仅如此,青州黄巾的惊变,也因处理及时,不曾拖延朝廷进军关中的脚步。

    也就是说……

    “他,要,出兵了。”董卓一字一顿,吐出了这个结论。

    在剪除了他董卓的羽翼,清除了种种束缚后,要出兵关中了!

    真是好一个绝处逢生的皇帝,好一个刘秉!

    在这危机临门的时候,董卓反而没有了提剑杀人的冲动,而是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情绪所裹挟,不知该不该说,当他逃避了数月的结果,终于来到眼前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居然是解脱,而不是恐惧。

    他甚至在这个时候,忽然笑了出来,笑得让殿外的士卒都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哈哈哈哈有些时候真想感慨时运这东西。”

    时运,让人怀揣希望,又无比绝望的时运。

    董卓越笑越大声:“文优啊,你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是不是都该算是他刘秉的功臣?我们帮他除掉了外戚,除掉了宦官,带走了那些在朝堂上盘踞的名士,反而让他可以一切从头,让那些昔日反抗大汉的人,都成了他的忠实拥趸!而我董卓,明明可以一步登天,却成了众人口中的一只鳖!”

    “可您还不想认输……”

    “是!我还不想认输!”董卓厉声,毅然决然地回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若想直接拱手让出关中,请求刘秉给我一个全尸的话,现在就应该继续躲在郿坞之中饮酒作乐,而不是在这里听你分析局势。我从西凉一方寻常的豪强走到今日,这一口气总还是有的。”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董卓身上在这数月间增长的肥膘,似乎都已暂时被遮掩在了那凛然士气之下,也让数次因洛阳消息而恍惚的李儒忽而想起,自己早年间到底是因为什么,才选择了追随董卓,为他出谋划策。

    甚至直到今日,董卓虽有过昏聩逃避,也从没怀疑过他的忠诚。

    士为知己者死啊。

    在这突然间重新点起的壮志下,他这谋士纵使一并投身熔炉,又如何呢?

    李儒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让被种种惊变刺激得鼓噪过响的心脏,平复下了心跳的节奏,开口回道:“那么,太尉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

    “洛阳有出兵征兆不假,但不是刘秉说要出兵,就能出兵的。这十数年间天灾频频,气候严寒,还有先帝的胡作非为,天下百姓苦不堪言,天下诸州存粮稀缺。那边先后出兵凉州荆州,足以耗空仅剩的余粮,青州黄巾归入治下,还会让朝廷不得不分出口粮来赈济,以防发生动乱。他要出兵,粮从何来?”

    之前还可以压榨那些个富户,现在,洛阳的百姓、朝廷的军队全在消耗这一批粮草,新一年的耕作成果,又还未到收获的时候,他的粮草从什么地方来?

    “他再如何是天命之子,也没本事让粮食从天而降。若要发兵,只能是秋后。而我们,还能先发制人!”

    李傕睁眼,其中的利芒一闪而过:“凉州已失,洛阳以为我们内部将生龃龉。函谷关拱手让出,向后退兵至弘农,洛阳以为我们因无法承受粮道漫长,做出了这样示弱的选择。但徐荣将军带人屯田于弘农,其实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不堪!关中比洛阳气候和暖,能抢先一步秋收,也能……”

    “抢先一步,向洛阳进军!”董卓接上了话。

    好!

    既已孤注一掷,他也没什么好说打入洛阳不容易这样的话,只能顺着李儒的设想,继续往下想去。

    洛阳方向的调兵、筹措军粮,一旦稍有不妥,就有可能带来防御上的漏洞。当他们将目标放在进攻关中而不是守卫洛阳上时,更有可能发生“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错漏,一如那青州黄巾,忽然就发生了暴动。

    “你说得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既还有这最后的机会,起码在外人看来,他董卓就还不能露怯。

    他伸手接过了侍从递来的巾帕,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酒气,大步昂扬地向着长安城的中心迈进。

    以至于在这早朝到来时,刘协隔着面前的十二旈,惊恐地看到,董卓忽然一改此前的颓丧,虽说……虽说称不上是意气风发,但也不复沉默。

    他甚至在将要退朝的时候,用着让人后背发麻的语气,问候了一句刘协的身体,希望这位当朝的皇帝好好保重,等待着他送回来的好消息。

    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卢公!”刘协一下朝,就握住了卢植的胳膊,极力维系着一份身为皇帝的体面,却仍是勃然色变,“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洛阳那边,出了什么事了?”

    “陛下,您先别慌。”卢植语气郑重,试图安抚住这慌乱的少年,心中也在这一刹那滚过了无数个想法。

    种种思虑,让他的眉头浮现了一个川字。

    唯有卢植的声音,依然是令人信服的平稳:“以我们先前观望所见,做出的判断应该没有错!董卓与其部众已然江河日下,又怎可能在并未有大动作的时候一夕翻盘!只怕更有可能是大战将至,关中四面遇敌,他必须拿出让人信服的表现,以定军心。”

    “……是,是吗?”刘协吞咽了一下,轻声问道,“洛阳的王师,终于要来了吗?”

    他也终于能等到救星了吗?

    这个问题,他已在心中问出过了许多遍。

    因为连他这个身居皇帝之位,有卢公这些大汉忠臣保护的人,都已在这度日如年中,感到说不出的心力交瘁,更何况是那些关中的百姓。

    半月前,他一度被董卓挟持着前去犒军,只见从长安到弘农这沿途之间,虽有田地新垦,但途经的百姓多是面容枯槁,神色麻木,仿佛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的皮囊。

    他们甚至没有伸长脖子来看所谓的皇帝车驾,而是用一双双鲜少转动的漆黑眼睛,为刘协送行。

    而这,正是董卓为了维系兵马强壮,造成的局面!

    刘协只恨,自己没有过人的武艺,能在董卓向他这个皇帝问好的时候,提刀将他给宰了,恨自己不能平复国难,还社稷清明,反而要做这狗贼手中的一尊号令百姓的筹码。

    幸好,若是卢公估计不错的话……

    “陛下,我们不能为此高兴得太早!”

    卢植能感觉到,这本不该成为皇帝的少年人对他有多少依赖,但仍然要在此刻提醒道,“若是战火从函谷关弥漫到关中,无论是您,还是朝廷众臣,以及长安城中的百姓,都很危险!”

    “董卓若胜,天下间将再无明日,董卓若败,我们就要做好他会玉石俱焚、鱼死网破的准备!”

    刘协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希冀的神色,也在一瞬间从这张脸上消退了下去。

    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是了!不能排除这样的危机,以董卓先前焚毁洛阳的举动推断,这本性暴虐而独断的匹夫,若不能被即刻拿下,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可是,洛阳何辜,长安又何辜啊……

    刘协不知道洛阳在大火之后,到底是如何重建起来的,但他能想象得出来,当经书典籍付之一炬,财帛金银装载上车后,洛阳是怎样的惨淡。

    他年纪虽小,但也知道,大汉的文化根基已在洛阳被人砍了一刀,就不能在长安再被毁掉一次。

    刘协连忙问道:“卢公,那您说,我们能做什么?”

    卢植凝视着刘协的眼睛,深锁的眉头间,闪过了一缕破釜沉舟的抉择,“先帝既为大汉留下了洛阳那位……明君,我们也不能只做砧板上的鱼肉。必须尽快弄清楚当下的情况,然后,为有些东西,找到一个能在战火中幸存的庇护之所!倘若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臣就算舍弃了这条性命,也必定保卫陛下周全。”

    “卢公!”刘协心头一热,知道卢植的那后半句话,绝不是一句随意给出的承诺,而是他的真心,是这位汉室忠臣哪怕落到今日处境也依然不改的真心。

    但在此刻,不是与卢植抱头痛哭的时候,就像他被人挟持越过北邙山,被董卓迎回的时候,他也没哭。

    刘协一边忍着眼眶中的泪意,一边思索起了卢植的前半句话。

    他说,庇护之所……?

    对,是该有个地方,能让一些人,一些东西藏起来,而不是又一次,遭到董卓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洛阳的阿兄已将董卓一步步逼到了这个地步,他们难道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只等待别人的救援吗?

    刘协沉默了片刻,倏尔灵光一闪,用更为用力的方式握着卢植的手,低声而又兴奋地问道:“郿坞!”

    卢植一惊:“什么?”

    “卢公你说,董卓的郿坞,算不算是个庇护之所?”

    【作者有话说】

    你们等等,饼饼快来了(虽然还要备战)。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钱,钱,钱◎

    郿坞,是董卓亲自打造的避世之所。

    关中这片已算不上繁华的地方,能聚集起来的资源相当有限,除了充当门面草草修缮的皇宫,除了加固的城墙,就数这郿坞中投入的物资最多。若说什么地方,能够庇护住那些被迫迁徙至关中的典籍,庇护住一些绝不能死于战祸的重臣,毫无疑问,就是郿坞。

    若是他们无法逃奔太远的话,郿坞也就更加理所当然地变成了最好的选择。

    但因为这是董卓的安乐窝,卢植还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选择。

    反而是年轻的刘协,在这灵机一动中,给出了这样一个令人意外,又极为合适的答案。

    “陛下……”

    “卢公,若是我们想办法夺取郿坞,作为托庇之所,有多大的希望?”刘协目光殷切地追问。

    他毕竟不通战事,只能凭借着直觉做出应答。却不知此刻,当卢植在望着这个聪慧的少年时,心中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刘协的聪明成熟,并不只表现在这个机智的应答当中,若是他能早一些长大,也早一些被先帝立为储君,或许汉室并不会弄到今日这样的难堪处境。他再长大一些,就会和汉室前代曾出过的明君一般力挽狂澜。

    但又或许,这样一个心思纯粹的孩子,本就不应当背负起家国重任,去做一个平常人,结束这段噩梦一般的经历,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局。

    若他卢植只因刘协的这句话,就要让刘协和洛阳天子相争,让百姓受苦,他又和董卓有什么分别呢?不,不该这样的。

    卢植心念急转,开口答道:“……有,有这个希望。或许我们可以求助一个人与我们联手,一旦董卓被前线战局牵制,便联手夺取郿坞!”

    “谁?”

    “皇甫义真!”

    刘协面露苦色:“可他不是……”

    “他被董卓夺走了兵马,强行令其告老,但并不代表,他连剿灭乱臣贼子的心气都没了,也并不代表他在士卒之中再无将领的威严!”

    卢植一想到皇甫嵩如此愚蠢地响应了董卓借刘协之手发出的诏令,就着实有些生气。皇甫嵩他手握大军,明明可以在外伺机而动,却送上门来成了猎物,还是靠着儿子的求情,才保住了性命,真是令人不觉扼腕叹息。

    可他又必须承认,皇甫嵩此人对大汉的忠心以及在军中的威望,不容质疑。

    若要夺郿坞,必须有兵有将,还必须小心行事。

    其他的人,卢植都信不过,唯有皇甫嵩……

    他虽不知变通了一些,但一旦刘协有令,他必会竭力办成,是一位真正的栋梁之臣。

    刘协对上卢植那双态度笃定的眼睛,哪怕心中还有不少疑惑,还是点了点头:“好,那就想办法联络皇甫将军。”

    可是,选定了郿坞,选定了联络皇甫嵩,也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卢植知道皇甫嵩仍有调集军队的本事,知道皇甫嵩忠心陛下,难道董卓会不知道吗?不仅如此,当洛阳朝廷汹汹来袭,到了对董卓来说生死攸关的这个当口,他难道会放任刘协、卢植等人向外联络吗?尤其是让人联络皇甫嵩吗?

    战事未起,刘协和卢植就已不再享有人身自由了。

    而这反抗的筹划,若是经过了太多人的手,也极有可能功亏一篑,暴露在董卓的面前。

    由谁前去送信,又由谁来避开董卓和李儒的困锁,成为了摆在刘协面前的大问题。

    刘协皱着眉头,考虑着这件关乎汉家命脉的大事,竟是走神得连墨笔掉到了衣服上,晕开了一片墨迹,都未曾察觉到。

    还是有一道身影,忽然跪倒在了刘协的面前,因那膝下发出的响动,才让刘协猛地一惊,抬起了头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这一抬头,就对上了面前宫女的脸。

    那只是个负责整理朝冠的宫婢,却因朝廷迁徙至关中后,宫中各处都缺人,被调到了刘协的身边,负责打理他的衣衫。

    刘协连忙道:“你不必惊慌,这衣服脏了就脏了,晚些拿去洗了就是,我又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怕什么呢?”

    那宫女却仍定定地跪在那里,并未因刘协的这句宽宥而展颜:“不!我不是怕陛下怪罪,才这样的,而是见陛下近日愈发愁眉深锁,知道必有国家大事令您烦忧,却恨——恨自己虽有报国解忧之心,仍不知要如何才能帮得上陛下。”

    刘协闻言一怔。也这才瞧见,这平日里低首垂眉的宫婢,此刻抬起了眼睛,眉目间自有一派凛然正气,在说到“报国解忧之心”时,她的眼中已隐约可见几点泪光。

    “妾食汉家之禄,自入宫中,便多得董太后与陛下照顾,若能为汉室尽一份心力,虽死无憾!”

    刘协的手中还抓着那只刚刚重新捡起的墨笔,本该将它重新放回到桌案上,却难以避免地在此刻,因这宫女的一番慷慨陈词,定在了原地。

    他年少蒙此大难,幼年时更是常常遭到何皇后的威胁,远比寻常人更能分辨出他人态度的好坏,又怎会不知,眼前这宫女的话是真是假。

    那冒险开口的宫女其实也知道,自己今日说出的话,已有逾越之嫌,正想向陛下请罪,请他全当没听到自己的冒犯话,却忽然听到,刘协一边摇头苦笑,一边说道:“卢公教我时说过一句话,说这天下间,多有仗义忠诚之人,就在微末草莽之间,所以有那黑山军扶持阿兄重返洛阳,再得帝位,如今,你又印证了这句话。”

    刘协如梦初醒,匆匆起身,将那宫女搀扶了起来:“朕……我有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想要托付于你,你可愿冒险一做?”

    在将这话说出口的刹那,刘协也突然意识到,这可能真的是一个破局之法!

    董卓会防着与他一起就学于卢植门下的刘琦,却未必会防着一个汉宫宫女!一个平日里低着头,捧着衣物,匆匆而行的宫女。

    这古来忠义者,又何必分个高低贵贱,有无盛名在外……

    ……

    就像此刻,一名江淮地界上的豪侠义士,就正在途经荆州,意欲赶赴洛阳的路上。

    他在家乡广施钱财,周济穷困,赢得乡党的交口称赞,但对于这偌大一个汉室天下来说,也不过是一方寻常的士族富户,颇有些游侠一般的粗豪脾性罢了。

    又因他年纪还轻,更不易出现在士人的交谈之中。

    可对于收到他来信,提前在荆州等人的周瑜来说,他的到来,却宛然是个好消息。

    孙策刚自外面策马归来,就见周瑜挽着个体貌魁梧、约莫双十年纪的年轻人,邀请对方入营一会。

    他也赶忙跳下马,迎了上去:“这位是?”

    周瑜笑道:“伯符应当没见过他,早年间我与父亲游历江淮,途经徐州,认得了这位徐州义士。可惜彼时来去匆匆,未及深交,便已就此别过。想不到三年后又有机会再遇。他姓鲁,单名一个肃字,唤他鲁子敬便是。”

    孙策与鲁肃相互行了个会面之礼。

    周瑜道:“说来,伯符也是回来得巧,我尚未来得及细问子敬,此番向洛阳去所为何事,正好一并听了。”

    孙策打量了一番鲁肃这一看便习过武的体格,已是目光一亮,此刻听到这句话,忙道:“为何要去洛阳,不如留在我军中如何?数日前,我等已接到了陛下的旨意,秋收之后便先暂时停下对宗贼的讨伐,先分出一路精兵,夺取武关,攻入关中,那就正是缺人的时候!子敬如此样貌,又能得公瑾推崇,必非凡品,何不与我等一并,夺下这攻破关中的首功?”

    鲁肃因这异常热情的招呼呆了一下,却还是拒绝道:“我此刻仍有一桩要事待办,若不然,还真想答应孙将军的邀约。”

    他转头向周瑜:“公瑾,今日我来时的车队,你已看到了。若只是带些上洛阳去的行李辎重,必然用不到这样的排场。那是送粮的队伍。不瞒二位,我家中虽算不得豪富,但也总算颇有家财,也自黄巾乱后,常屯满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一个大仓,装着三千石的米,另一个大仓……还是三千石米。”

    孙策一向情绪直白,真没忍住,在鲁肃这句话前笑了出来。

    又听鲁肃继续说道:“此番上京,我又变卖了些家产,再凑出了九千石粮食,合计一万五千石送向洛阳,沿途水路消耗不多,只恐途经荆州时为人劫掠,于是向公瑾去信,求个庇护。听闻朝廷已先后收复诸州,仅剩关中未定,我鲁肃虽身居徐州,路遥力薄,也想尽一份心力,也算,报陛下之恩了。”

    孙策奇道:“这报恩从何说起啊?”

    鲁肃答道:“此前黄巾大批囤于青冀之间,不仅这二州百姓为之胆战心惊,我们徐州人也常觉有刀悬在头顶!万一这青州黄巾在包围北海后攻陷城池、杀死郡守,自此气焰嚣张,挥兵南下,徐州要如何抵挡?我州中一马平川,毫无山川地利可用,恐要被其劫掠一空。陛下令公孙将军征讨黄巾,又令黑山军将领从中说和,诱导归顺,何止是在救青州的百姓,也是在救我徐州啊。这一万五千石军粮,算我鲁肃为国捐赠,当速送至洛阳。”

    “好!说得好!”孙策闻言大喜,再看鲁肃,本就不错的第一印象上,已又添了一份好感。

    他是领兵打仗的人,深知何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也完全能明白,陛下不即刻打入关中,正是顾虑洛阳的粮草不丰,而长安洛阳间又有八百里之遥,光是士卒以寻常速度行军,就要走上十多天。那么一旦粮草短缺,又陷入了攻伐长安的持久战,就反而要叫那董卓反过来占据了上风。

    别看一万五千石军粮,只够万人吃用不到两月,或许也无法起到决定战局的作用,但这对于洛阳来说,与雪中送炭有什么区别?

    “子敬忠义慷慨,世所罕见!你说什么求个庇护,简直是客气了。你那些押运粮草的船只自襄阳登岸后,我必派人随行护送,以保它们送抵陛下面前。”

    鲁肃拱手谢道:“那就有劳孙将军了。”

    “还叫孙将军做什么,叫我伯符就好。”

    孙策这自来熟的样子让鲁肃又是一笑,在与二人入营帐继续攀谈的时候,顺口说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不知二位知不知道,我徐州境内,东海郡内有一豪商巨富麋氏,家中养有僮仆食客上千人,资产钜亿。”

    “听倒是听过……”周瑜接道,“只是不知子敬为何忽然提起他们?”

    见鲁肃神情轻快,周瑜顿时会意,面露喜色:“莫非——”

    鲁肃点了点头,证明了周瑜的判断:“在我收拾府库存粮,往洛阳来的时候,麋家郎君麋竺麋子仲也正召集门客、装粮入车,预备从徐州起行,你们说,他是要往何处去呢?总不会是觉得,有陛下坐镇,天下仍有大乱将要波及徐州,于是带着门客与食货,准备遁逃出海吧?”

    这听来都没多少可信度的猜测,让在场众人相视而笑,也在心中有了答案。

    那东海巨富,没和鲁肃走同一条路,却显然与鲁肃做出了相似的选择。

    而对于商人来说,为陛下平定关中,送上一份助力,也自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有此想法的,何止麋竺而已。

    这徐州大户自水路转陆路,于孟津渡口稍歇时,一边接过了随行仆从递来的水囊,一边向着同样停在此地的另一路人马望去,目光中若有所思。

    对方的车队虽然稍不如他们的多,但看渡河后重新装载上车,马车向前行驶出一段时,在地面轧出的深深车辙,就知道装的东西不少。

    一行乌压压的马车与随行的车夫组成了这支,一看就知财大气粗的队伍。

    若是麋竺没有猜错的话,对方和自己,很有可能是同样的来意。

    “郎君!”一名身着短打的侍从匆匆走来,向他说道:“打听到了。他们也正好没有瞒着人的意思,有什么说什么,还顺便向您问好。”

    麋竺放下了水囊,问道:“什么来头?”

    “中山无极县的甄氏,河北大户!”

    “原来是他们。”麋竺顿时恍然。

    算起来,东海麋氏与中山甄氏,都算得上是家财万贯的大户,只是麋氏到底不比甄氏,还有先朝为三公的履历在,也就没他们于官场上更周转得开。不过近年间,中山甄氏少有为官作宰的人才,家产也大有缩水,倒是和麋氏难分伯仲。

    又因连年战祸,为防商路断绝,物资被劫,于是麋氏不出徐州,甄氏不出冀州。

    麋竺暗忖,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此前还听过一些风闻,说甄氏不仅收敛了各方的生意,还颇有些守财奴的样子,但以这家的底蕴,也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以待时机复起。想不到,现在竟是和他想到一处去了。

    “他们是去给洛阳送粮草的?”

    “是!”

    这不送则已,一送,就是大手笔的十万石!

    不过,他们虽未隐瞒身份,也仿佛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是如何得到了各方的支援,有些话也没说出口。

    此刻随同那一车车粮草赶赴洛阳的甄尧,就一边强撑着笑脸,一边在心中大骂了一声刘表。

    强盗!好一个强盗!

    让他们甄氏出资,相助陛下讨伐长安,这事就算刘表不来登门提醒,他们也会做的,毕竟,谁为天下正统,也有这个问鼎中原的能力,已越发清楚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不趁着现在做点什么,难道还要等到关中平定、诸事稳妥之后吗?这刷一份贡献的事情,他们一番权衡之下,必然要做。

    反正能靠钱拉近关系的事,那都不叫事。

    结果刘表可倒好,见他们甄氏眼都不眨一下地拿出了十万石粮食,当即提议,由甄氏再拿出三万石粮食,协助冀州平稳抵达今年的秋收,为引入冀州的黄巾余党提供吃用。

    若不是他们确实出得起这个钱,刘表这人又仗着名声响亮,接连数日向冀州各郡发放告示,宣扬甄氏继承祖辈遗风,有忠君爱国之举,值此多事之秋,向朝廷接连捐献军粮,必当得到陛下的嘉奖云云……

    他是真想在刘表面前把门一关,谢绝对方到访,生怕他一张口,又想从这里咬下一口横财。

    也难怪冀州有传闻的,刘表先是接了董卓的委任赶赴荆州,奈何惜败于刘备之手,于是被俘,在被朝廷起用为使者后,仍是那单骑赴任的阵仗,逼死了韩馥。原来是靠着这样的厚脸皮,这样的大胆!

    但他已至天子治下,又在沿途见到了从冀州至河东的风貌,对于此番捐赠要大出血一番的郁闷,已尽数抛在脑后了。

    更别说,这洛阳都还未到,他就已见到了一路能和他们比拼财力的劲敌!

    若是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却还争不到头名,在陛下面前是那个“第二名”,算什么意思?

    以他的目测估计,东海麋氏的车队阵仗,似乎和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不过,他还有个最大的优势。

    冀州远比徐州距离司隶更近,他还来得及让人即刻赶回,再运一批军资入洛!

    这招摇入京的两路车队,也毫不意外地收获了洛阳百姓震惊中夹杂着钦佩的目光。

    虽说,当甄尧竖起耳朵去听他们说的话时,又忍不住黑了脸色。

    “我的天呐,这又是哪位将军缴获的不义之财?”

    “……不知道啊。”

    “陛下把孔文举发配荆州,叮嘱治下官员必须踏实办事,务实求真,这是谁这么务实,直接用钱说话?”

    “你们说,和之前荆州蔡家,还有那汝南袁氏的东西相比,谁更多些?”

    “不好说,那一批罚没所得,还是金银与书籍居多吧。”

    甄尧神情一凛,顿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自傲,在方今这个时候尤为要不得。皇位交替,大汉重定,必然是彻底洗牌的时候,连汝南袁氏都不能保全,何况是他们家这样在数代之前才出过大司空的富户。

    还没等他开口,在远处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他扭头看去,就见麋竺坐于马上,向着道旁大声说道:“诸位,此非抄没所得,是我徐州百姓感谢陛下令将领收服了青州黄巾,未入徐州为患,捐赠家资相助讨伐逆贼董卓!徐州路远,但仍愿为陛下尽一份心力。”

    甄尧脸色一变,也当即大声说道:“冀州甄氏,携粮十万石,愿助陛下平定关中!”

    十万石!

    甄尧这话一出,先前那种种好像更符合洛阳的猜测,都在这一刻被围观的众人抛到了脑后,也有若一块巨石,砸进了水潭中,激起千层巨浪。

    这是商人的投机也好,是为了防止招来清算的提前交底也好,是报国之心也好,总之出现在洛阳的,就是这十万又十万的军粮,是助力朝廷早一步攻破董卓的筹码。

    连远在徐州的富商,都费尽心思,将军粮押送而来,又还有谁能说,陛下不是这真正的天命之子!是必将令天下重归一统、欣欣向荣的中兴明主!

    ……

    “临淮鲁肃,捐粮一万五千石。”

    “东海麋竺,捐粮十万石。”

    “中山甄尧,捐粮十万……零一千石。”

    荀彧念到这里的时候,话中忽然有一阵可疑的停顿,似在犹豫,要不要告知陛下,在这两批粮草送到洛阳的时候,发生了怎样的插曲。

    但他这一抬眸,就见陛下望向了窗外,神情不似他想象中的轻松,而是透着几分严肃。“……陛下?您不高兴吗?”

    刘秉回过神来,缓缓说道:“我当然高兴。有这批军粮在,朝廷甚至可以不必等到秋收,就能向关中发起讨伐。但……”

    应该怎么说呢?怎么形容他现在的心情呢?

    他斟酌着一番情绪,说道:“朕……既觉欣喜,又觉恐惧。”

    “恐惧?”

    这还真是个荀彧没想到的词。对于他这主持内政的官员来说,麋、甄两家捐献的军粮,来得恰到好处,正合时宜,若是陛下愿意的话,还可以向他们宣告数年免税的圣旨,以表彰他们的忠君爱国之举。这恐惧又是从何而来。

    但这位年轻帝王的神情里,又隐约让荀彧读到了某些信息。

    刘秉的下一句话,无疑证实了他的猜测:“怨不得有人说,何必去分什么各州首富,皇帝才是天下间最有钱的人,只需要从每个百姓身上取一文,就能立刻敛财千万,只要向四海号召富户捐粮,哪怕土地仍是贫瘠,也能集齐军粮数十万石。”

    这是何等的诱惑啊。若是人的欲望不能满足,便如先帝这从亭侯继位的宗室一般,觉得什么东西都要越多越好,此刻的喜悦便会成了乐极生悲。

    刘秉怎能不在听到这一声声的宣读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他在现代虽然衣食富足,但也远不及此刻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样的金钱来之容易。

    “陛下……”

    刘秉忽然一笑:“哈哈哈哈文若无需担心,朕已有一杆权衡的秤在心中,何惧于此!”

    这句恐惧,只是他用来提醒自己勿忘初心的,而不是让他束手束脚,作茧自缚。

    他已不是第一天当皇帝的人了,在这一众期待的目光当中,又怎会因这纷至沓来的财货而裹足不前。

    他回首,沉声道:“洛阳有求,八方来援,朕更当早克关中,还天下清平。也唯有天下一统——方能治世救民!”

    【作者有话说】

    看看周末能不能加更!尽量不卡剧情!

    最近老琢磨后面的剧情,更新有点卡不准六点十分,评论区掉落100个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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