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听声冷汗都要听出来了, 虽然清休澜从没明说,沈灵也讳莫如深,但几年相处下来, 应听声是头猪也能察觉到清休澜绝对不简单。
就说近的, 在试炼之境中, 应听声不小心进入的那道剑境,记录的可是灵脉初现时的一段陈年往事——距今已过千年。
千年前, 见证灵脉诞生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些修士早就因为渡劫失败死得寥寥无几,每一位都可以被称作“活化石”。
而现在, 这块活化石……不, 清休澜说的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应听声惊疑不定地看着清休澜, 荒谬地有种修仙界即将在清休澜的三言两语间毁灭的感觉, 问道:什么……”
清休澜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道:你就当我醉了, 在胡言乱语吧。”
“……”应听声似乎还想追问,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个好时机,话都到嘴边了,看着清休澜“你问我也不会答”的眼神,只得又转了个弯, 道:“……酸梅汤不醉人的,师尊。”
清休澜:“……”
——
两天后,凌月剑宗就给中原大大小小的宗门传了信,邀请诸位前往凌月剑宗参加清谈会,共同商议关于“灵脉枯竭”一事的解决方案, 应听声一语成谶。
收到信件时,应听声正在和生阁中与许寄忱一起帮忙整理几乎快被书海淹没的大殿,在大殿主位上坐着的却并非是沈灵, 而是孟玄。
近年来,沈灵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研究灵脉了,三天两头外出去考察。清休澜不管事,苏扶盈资历尚浅,有能力处理公务的只剩孟玄和凉倾。
今日正好轮到孟玄。
“沈灵这写的什么。”孟玄这人穷讲究,发丝必须整整齐齐,衣服必须服服帖帖,就连纸张与纸张之间的距离都必须统一。他眯着眼睛试图“破译”出手中文书上的批注,最后以失败告终:“这是人字?”
“我来吧,前辈。”应听声放下手中的事,走了过来,接过孟玄手中的文书,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解释道:“沈前辈写不惯通用字,大部分古文又都慢慢被弃用,看不懂很正常。”
孟玄微微一偏头,脖子上戴的长命锁“叮铃”一声,他问:“那你怎么也看得懂?”
“之前对古文比较感兴趣,就和沈前辈学了一些。”
其实是为了查找之前在剑境中看到的某个法阵的信息,大概因为是很久之前的法阵,应听声没有没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只能去古书中碰碰运气。
“等等,也?”答完,应听声才反应过来孟玄刚刚说的是“你也看得懂”。
孟玄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克制地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撑着头,道:“对。清休澜也看得懂,不过他看得懂也正常,毕竟活那么久,王八都该成精了。”
应听声:“……”
这话应听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哭笑不得时,许寄忱从门外走了进来,递给他一封信件。
“信?给谁的。”应听声伸手接过,却没有贸然拆开。
“给天机宗的。”许寄忱意简言赅:“要开大会。”
“哦?”孟玄摇着扇子凑在应听声旁边看完了整封信,颇有兴致道:“好啊,好啊。你带你师尊一起去,我就又可以摸……我是说,专心处理公务了。”
孟玄“唰”一声合上了扇子,竖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换了个话题,一指旁边八宝阁上放着的木盒,道:“快去快去,顺便把那盒子给你师尊带过去,他之前问我要,我给忘了。”
应听声从善如流地走到八宝阁前拿起了这个巴掌大的木盒,问道:“是什么?”
“若木。”孟玄随口答道。
“若木?师尊要若木做什么?”应听声有些意外,这块真假难辨的若木沈灵这放了三年,没掀起什么波澜。大概是因为沈灵太忙,实在分不出多余精力研究。
“谁知道。”孟玄一耸肩,用毛笔龙飞凤舞地在文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漫不经心道:“或许是你师尊突然心血来潮想给未来的沈灵增加点工作量吧。”
应听声无言以对,端着木盒回了雪霁阁。
清休澜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本书在看,见他回来,才懒懒放下书,问道:“沈灵那儿都没处下脚吧?”
“现在可以了,学僵尸跳着进去。”应听声笑道,将木盒放在清休澜身边。
清休澜看了一眼就知道里面是什么,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这个孟玄,问他要了三日,终于舍得给我了。”
“沈前辈研究完了?师尊打算用来做什么。”应听声在清休澜身边坐下,枕在躺椅扶手上,抬眸看向清休澜,问道。
清休澜轻笑一声,道:“沈灵研究三个月,各种刑……方法都用了一遍,这块若木骨头还挺硬,一点反应不给。他都快觉得这就是块假货了,正好灵脉一事紧急,关于若木的研究,就被他暂缓了。”
“没想到这一缓,三年就过去了。”清休澜伸手打开木盒,盒中的若木比起最开始时小了一圈,形状依旧完整。
清休澜抚摸着若木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是不是?”沉默几息后,清休澜突然开口,用手勾起应听声的发尾,捏在指尖把玩,道:“一转眼,你也长大了。”
应听声的发丝和他本人一样,柔顺,却富有韧性。
他轻轻“嗯”了一声,将凌月剑宗的来信给清休澜复述了一遍。
听完,清休澜嗤笑一声。
说是“共同”商议“解决方案”,但实际做主的还是那几个大宗门。清休澜可不信明里暗里争夺了这么长时间的灵脉的众宗门能好好坐下来谈话。
枯竭的灵脉也是灵脉,万一哪天突然又复苏了呢?只有傻子才会将自己宗门灵脉的具体位置告诉别人。
连位置都谈不妥,更别说解决了——除非有宗门愿意主动献出一条灵脉供大家一起研究,但这是不可能的。
因此,这场清谈会怎么看都像一场互相试探的鸿门宴。
但能不去吗?不能。
万一人家关起门来一致决定拿你这个不给面子的宗门开刀,那可真是没处说理——当然,对天机宗来说,确实去不去都一样。
不说其他人,就是新任凌月剑宗宗主云歆也不敢太岁头上动土,拿清休澜开刀。
但清休澜还是得去。应听声疑惑,问他为什么。
清休澜叹道。
“因为我不去没人劝架。”
——有能力阻止的云歆和诸尘巴不得他们打起来,一个得以坐收渔翁之利,一个得以看个大乐子。
应听声思考两息,点头叹道:“宗门一乱,中原就得跟着乱。若外族趁虚而入,遭殃的只有平民百姓。”
清休澜“嗯”了一声,肯定了应听声的话,问他:“你近来还是没寻到席梵的踪迹?”
说来奇怪,自从三年前从红尘殿离开后,席梵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没了踪迹。三年间,应听声倒是遇到过几个“疑似”席梵的人,但始终没有确认。
近几个月,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清休澜之前就拜托过寻秘阁主帮忙留意,却依旧没有消息。
“临近东海一脉,没有。”应听声问道:“师尊有消息了?”
“我都没出过天机宗,哪儿来的消息。”清休澜笑了一下,打趣道。
应听声闻着清休澜身上淡淡的玉兰花香,轻声道:“不知道。但就是觉得师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贫。”清休澜用手指关节轻轻一敲应听声的额头,终于解释道:“只是我的直觉。这场鸿门宴,席梵会来。”
——
天机宗与凌月剑宗离得近,是最先到达的那一批。
云歆坐在大殿主位之上写着什么,见到来人笑了起来,恭恭敬敬地给清休澜问了声好,然后转头看向应听声,道:“几年不见,应道友风采依旧啊,近年好吗?”
“云宗主说笑了。劳宗主记挂,一切安好。”应听声低头行了一礼,答道。普通平常,挑不出一丝错。
云歆顿感无趣,转了转手中的毛笔,力道精准,没有一滴墨汁溅出。她道:“几年过去,应道友也长成无趣的大人了。”
“几年过去,云小友依旧那么张扬。”清休澜淡淡打断道,面色如常。
“开个玩笑而已,清长老莫当真。”云歆见好就收,说道:“二位,请坐吧。”
应听声依言在清休澜身边坐下,静静等待其他人到来。
云歆这番动作突然,不管真是为了灵脉而来,还是只是来探探这位凌月剑宗新任宗主的口风,都是宜早不宜晚的。
所以一盏茶未凉,大殿便已座无虚席。
云歆在卷轴上落下最后一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随手放在桌上,然后抬眸看向大殿下方,开口道:“诸位,安静。”
就算是新任宗主,云歆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娃娃,在凌月剑宗里逞逞威风就算了,是断然招呼不动别人的——特别是似乎出生起就自带傲骨的修仙者。
云歆一语毕,大殿内的窃窃私语声不但未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甚至依稀听得两声嗤笑,像是在嘲笑云歆不自量力。
应听声转头看向清休澜,清休澜不知在看着哪儿神游,察觉到他的视线时瞳孔才聚焦,撑着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师尊不出手么?”应听声嘴未动,传音入耳道。
“为什么要出手?云歆发出信件邀诸宗门前来时,就该料想到如今的局面。”清休澜同样传音入耳,懒散道:“她控制不住局面,是她无能。”
云歆面色不变,一打响指,一枚印着凤凰纹样的令牌出现在她的手边,传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鸣叫,生生盖过了众人的议论声。
这声鸣叫中蕴含着浓郁的灵气,不少人盯着令牌,缓缓皱起了眉。
“现在可以听我一言了么?”等大殿中安静下来后,云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废话不提,长话短说。”
“凌月剑宗愿提供一条灵脉供诸位研究,望有能者找出灵脉枯竭之谜,救修仙界于水火之中。”
此话一出,连清休澜都微微挑起了眉。
大手笔啊。
第42章 五非 大家一起去死好了——
“敢问云……宗主。”有人卡了下壳, 开口问道:“凌月剑宗愿提供哪一条灵脉啊?”
“灵崖山下有一条不输主灵脉的次灵脉。”云歆镇定自若地说道:“我会完全开放通行结界。”
“灵崖山?”诸尘也来了,不过看到清休澜坐在左前方后摸了摸脖子,决定不去触霉头, 反身翻上房梁躺了下来, 闻言懒懒睁开眼, 说道:“云宗主,我没记错的话, 这条灵脉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炸毁了。”
“这条灵脉并未被全部炸毁……”云歆话还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 猛地看向大殿门口, 皱眉问道:“谁?!”
“啪、啪、啪。”
三声节奏相同的鼓掌声从大殿门口传来, 紧接着是一道略有些低沉的声音:“大伙儿都在呢?商讨这么大的事儿, 怎么没人邀请一下我?”
“你是谁?”云歆起身, 厉声道:“未受邀者不得擅入凌月剑宗, 请回吧!”
“擅入?”来人重复道,偏了偏身,靠在了门框上,朝门外倒了一地的守卫弟子一颔首,道:“我就擅入了, 你又能如何?凌月剑宗自诩‘宗门之首’,我看是浪得虚名。”
云歆不认得席梵,应听声和清休澜可是认得的,可他们二人皆没有开口。
但席梵可不会给他们美美隐身的机会,扫了一圈, 视线落在应听声身上,朝他招了招手,问好道:“你好啊, 应道友。听说你这几年一直在找我?”
众人的视线又从席梵身上移至应听声身上。
“席梵。”应听声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起身,不卑不亢道:“你消失三年,如今又突然出现在众宗门议会时,意欲何为?”
“有什么好议的。”席梵翻了个白眼,笑了一声,摊开手朝大殿内走来,众人像潮水一样朝两边退开,他一边走一边从桌上摸了个桃子,咬了一口,道:“不就是试探一个连我都知道了的事实么?”
没人接话,连应听声都保持了沉默。
席梵“呸”一声将桃子吐了出来,吐槽道:“你这桃子放一周了吧。”
说完,看着沉默下来的众人,他顿了顿,奇道:“怎么不说话了?我又没给你们下哑药。”
“够了。”最终,云歆最先开口,道:“趁我还有耐心,立刻离开。”
席梵“啧”了一声,挑眉道:“年纪小小脾气不小,我再说一句话就走,行吧?”
他从一旁拉过一张椅子,在中间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撕下来修仙界那层摇摇欲坠的遮羞布。
“中原大大小小的灵脉,全都已经枯竭了吧?”
说完,席梵不顾周围人各异的神色,自顾自说了下去:“应道友,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我来告诉你我去了哪——这三年来,我走过中原遍布灵脉的各处地方,发现每一条灵脉都在面对无法阻止或是暂缓的枯竭。”
“我本以为你们中原人会更团结一些,早点将情况放到明面上商量,早点想办法解决,没想到你们居然真的拖到了最后一刻——拖到了没法再拖的地步,才召开这场早该开始的会议。”
席梵左右看了看,朝云歆一颔首,道:“——居然还是靠一个小姑娘。真不嫌丢人呐。”
“‘你们中原人’?”应听声迅速抓住了席梵这句话中的重点,伸手想去握不见黎的剑柄,却握了个空,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不是中原人?”
席梵“哈哈”笑了两声,一指自己纯蓝色的眼眸和面上的蝴蝶纹路装饰,反问道:“你觉得我像中原人吗?”
“我只是尊重每个人的癖好——说不定你是个爱用颜料往脸上乱涂乱画的怪人呢。”应听声不动声色地看向一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偏眸与他对上视线,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哦——‘怪人’?原来你是这么评价我的。”席梵放松地向后靠去,翘起二郎腿,道:“事到如今,不妨告诉你——我确实不是中原人,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
千年前,灵脉现世后,除了促成修仙界的诞生,还无知无觉中孕育了一个种族。
在灵气充裕的灵脉中沉睡了百年的某种神秘的生物从一片黑暗混沌中醒来。
祂们非人、非鬼、非妖、非魔,更不是所谓“神明”,祂们什么都不是。
因此,被称作“五非族”。
五非族人依存灵脉而生,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们只知道,“灵脉”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
失去灵脉,他们全都会死。
平静的生活只过了百年,百年后,灵脉突然开始枯竭。
在所有人——包括中原、妖界、深海都尚未察觉时,五非族人就敏锐地发觉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为了弄清灵脉枯竭的原因,以及拯救自己的种族,五非族人共同选举出三位勇士,分别前往中原、妖界和深海。
前往中原的那位勇士,名为席梵。在五非族的语言中,这是“希望与曙光”的意思。
席梵只有一半五非族的血脉——他的父亲是一位人类。因此,在其他五非族人因为灵脉枯竭而日渐虚弱时,他却不受影响。
为了拯救自己的族人,席梵来到中原只有一个目标——造就混乱,借机夺取灵脉中的灵气,将其带回族中。
“灵崖山山火——记得吧?是我干的。”席梵慢条斯理地说道:“山火本来是烧不到灵脉的,所以我就稍稍动了点手脚……”
席梵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比出芝麻大小,道:“嘭——灵脉就爆炸了。”
说着,他看向云歆,道:“很早之前那个什么‘能将浊气化为灵气’的宝贝,就是你们凌月剑宗放出的风声吧?为了探别家的底,真是什么话都说的出口啊——这话你自己信不信。”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歆沉默两息,问他。
“不不不。”席梵摇了摇右手食指,纠正道:“你应该问,‘我到底想做什么’——”
话音未落,席梵突然发难,猛地抓住坐着的椅子,扔向云歆,随后蓝眸亮起,自他身后,无数风筝大的蓝色蝴蝶振翅而出,冲向众人。
有人反应不及,不小心吸入了蝴蝶翅膀上的鳞粉,顿时捂着脖子咳了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反应快的人立刻拿出武器对抗这诡异的蝴蝶。但这些蝴蝶柔若无骨,长剑朝它挥去时就像碰到了一片柔软的花瓣,顺着剑的力道移动,再完好无损地从剑上飞下。
它们的翅膀在攻击时却又坚硬得像一座铜山铁壁,轻轻扇动,便能给人致命一击。
“灵脉枯竭,即便我不是血脉纯正的五非族人,也会死。”混乱中,席梵的声音犹为清晰冷静,他说:“不甘吗?有的。无奈吗?也有的。”
“既然如此,不如大家一起去死好了——只有我们会死的话,也太不公平了吧。”席梵自嘲似的笑了笑,攻势愈发迅速。
应听声剑不在手也不耽误他救人,符咒和阵法,他一样修得精通,信手拈来。
他抬手结阵,拦下在大殿中四处乱窜的诡异蝴蝶,道:“五非族无辜,中原人就要为你们陪葬?他们就不无辜么?”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席梵几乎拼尽全力,毫无保留,化出两把短刃,朝着应听声攻去,道:“阴阳司会审判我的罪孽,若有人不服,大可以等去到阴阳司后再与我打一场!”
那柄散着深蓝色流光的短刃击上应听声的结界时,竟将他逼得往后退了一步。应听声微微蹙眉,又加了几分力道,与席梵抗衡,道:“灵脉枯竭并非任何人的过错,你的怒火不该朝向中原。”
席梵冷嘲一声,不再言语,再次朝着结界攻去。
“——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只不知道从哪儿爬出来的小虫子。”沉默许久的清休澜骤然出声,语气冷淡,一拂袖,挥散了那些在殿内大肆破坏的蝴蝶,道:“全族的历史加起来都没我一半大,也敢来中原叫嚣?胆子不小。”
“席梵,前两年我不杀你,你便以为能在中原横着走了?”清休澜语气轻佻,似乎并不把席梵的垂死挣扎放在眼里,道:“正好你主动送上门来,省得我想杀还没处找。”
席梵冷哼一声,道:“你大可试试!”
说完,他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上前来,身形一闪,便来到清休澜身后,朝他的后心刺去。
看着这凶险一幕,应听声的神色却堪称淡定——开玩笑,这几年清休澜训练应听声时,他起码用这一招偷袭了清休澜上万次,一次不成功。
果不其然,席梵的短刃碰到清休澜那一瞬间,清休澜整个人便化作细雪消散,随后犹如鬼魅一般出现在席梵身后的房梁之上,手指一动,数道雪丝朝着席梵飞去。
席梵在瞬间以惊人的反应力往后折腰,硬生生躲过了清休澜直冲他心脏的雪丝。
诸尘本来在房梁上看热闹,清休澜闪身过来时悄悄给了他一脚,差点让他摔个狗啃泥。
诸尘:“……喂。”
清休澜没空回答他,甚至连给个眼神都来不及。
席梵眯起了眼,蓝色蝴蝶振翅间,数个一模一样的席梵出现在大殿中,同样手持短刃,谨慎地看着清休澜,时刻寻找着他的破绽,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应听声足尖一点,出现在清休澜身侧,轻声道:“我掩护你,师尊。”
清休澜点了点头,不再顾及,抬手唤出了一把长剑,打算速战速决。
他将身后完全交给了应听声,因此错过了应听声在看见他手中的长剑时堪称错愕的表情。
席梵化出的分身毫无破绽,清休澜干脆放弃思考,全杀了便是。
长剑如虹,朝着其中一个席梵刺去。
那席梵闪身一躲,刚好撞上一道飞来的雪丝,晃了晃,倒了下去,化作光点消散。
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席梵趁此机会抓到清休澜的破绽,一前一后堵死了清休澜防守的空间,势在必得地掷出了手中的短刃——“哐”一声,撞在了一道突然出现的结界之上,失去武器后,被清休澜反手斩于剑下。
位于暗处的席梵在心中“啧”了一声,将目光移至后方的应听声,闪身消失,下一秒,出现在毫无防备的应听声身旁。
“找到了。”
一道声音几乎贴着席梵的耳边传来,席梵瞳孔一缩,迅速收手回退。
清休澜哪儿会给他这个机会,数十道雪丝拦住了席梵逃跑的路线,顺便穿透了他的脚踝和肩膀。
“——!”席梵咬牙咽下一声痛呼,看着提着剑朝他走来的清休澜,举起双手,放弃了挣扎。
第43章 雪丝 你不想为父母报仇吗。
清休澜将剑尖指向席梵的喉咙, 垂眸问道:“你有遗言?”
“有的。有的。”席梵靠着墙,坐在地上,身周皆是雪丝, 他漫不经心地摸了一下, 指尖立刻被割开一道几乎见骨的口子, 道:“你这雪丝……真霸道啊。”
“这就是你死前想说的?”清休澜抬手,剑尖往上, 挑起了席梵的下巴,他仔细观察着席梵的眼睛, 道:“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可惜了。”
“当然漂亮, 就像大海一样, 对吧?”席梵缓缓眨了眨眼, 狡黠道:“——你可以在我死后把它剜下来收藏, 我很乐意。”
“想什么呢。”清休澜微微俯身,一双金眸带着怜悯,他手腕轻抬,剑尖停在席梵眼眸前,再往前一分, 便能直接刺穿他的眼睛,“我说的,是你这只黑眸——你那漂亮的蓝眼睛里全是虚伪与算计,自己没发觉么?”
席梵沉默下来,良久, 缓缓说道:“‘谎言流淌在我的血脉中’……知道吗,刚才给你讲的那个关于‘五非族’的故事,有个地方我说了谎——”
一只蝴蝶猛地窜出, 清休澜立刻收剑回挑,将那蝴蝶斩成了两半。
而席梵则趁此机会强行从雪丝中撕开了一道口子,逃之夭夭。
“……”清休澜手腕一转收了剑,回头看向一片狼藉的大殿,以及站在中间的应听声。
应听声本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眸来,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随后提步朝他走来。
清休澜又将视线移到面色难看的云歆身上,开口道:“事到如今,不必再议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应听声看着云歆轻叹一声,跟上了清休澜的步伐。
——
回宗路上,应听声出奇地沉默,清休澜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以往这个时候,应听声都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点什么。
比如自己的疑惑,自己的想法,或者是晚饭吃什么。
应听声也反应过来今天自己太过反常,勉强笑了笑,开口问道:“那……师尊。席梵哪句话说了谎呢。”
这个问题应听声不该不知道答案,可见他今天是真的心不在焉。
清休澜看着他沉默两息,还是回答道:“他说了两句谎话。”
“第一,‘席梵’这个名字的解释应该不是他说的‘希望与曙光’。至于五非族如何定义,就不得而知了。”
“第二。”清休澜看向将落的太阳,说道:“就是那句‘因为血脉不纯所以不受影响’。”
“就算他从凌月剑宗逃走,也活不久的。”清休澜轻轻落在雪霁阁的庭院中,说道:“毕竟那只为他争得一线生机的蝴蝶,已经要了他半条命”
清休澜突然停了下来,应听声没注意,差点撞上他。
“从凌月剑宗出来前你就神不守舍的,到底怎么了。”
应听声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笑着的样子,眼中却并不平静,他笑道:“……真的没怎么,我……”
“别逼我用言灵。”清休澜淡淡道。
“……是那把剑,师尊。”最终,应听声开口道。
逼得清休澜用上言灵的话,还不如应听声自己说。
“分景?”清休澜抬手,扰得应听声心绪纷乱的那把长剑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原来这把剑叫做分景。
应听声看着它,点了点头。
“没想到你居然还记得。”看见应听声确认,清休澜反倒笑了。
他从乾坤戒中拿出一封已经写好封上的信来,递给了应听声,说道:“去看看沈灵回来没,把信给他。要是他还没回来,就插在他书桌旁那颗发财树盆栽里。”
应听声默默点了点头,听清休澜接着说道:“……送完后来扶月台找我。”
看应听声点头应下后,清休澜这才转身离开。
送一封信。这对应听声来说算不上什么任务,顺手的事。
但去往和生阁的路上,应听声依旧没将心中烦乱的线理出个头来。
应听声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把剑——那把名为“分景”的剑。
……就是这把剑穿透了他父母的胸腔,让他踏上七年四处流浪,摸爬滚打的生活。
这居然是……清休澜的佩剑。
应听声的眉心蹙起,内心中分出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告诉他,就是清休澜杀了你的父母,他是你的仇人。
另一个小人又告诉他,此事或许有隐情,你了解清休澜,他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两个小人在应听声的内心中打得不可开交,激起一阵又一阵波澜。
——“清休澜可能是自己的仇人”这件事简直要让应听声全身的器官一同过载。
甚至影响到了应听声原有的判断力,他一个不留神,脚下一空,摔跪在地,撞出一滴泪来。
他愣愣地跪坐在地,抬手摸上一丝潮湿,颇有些不可思议。
他不是一直都想为父母报仇的吗?
……可为什么在得知自己的仇人后,他却恨不起来,只觉得难过呢。
应听声感到一阵由丹田传出的疼痛——他的无情道心震颤了一下。
“应听声?你怎么在这。”突然,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心绪激荡下有些模糊不清。
许寄忱在和生阁待闷了,刚想出来走走,就看到应听声跪坐在和生阁前不远处,脸上还挂着一道极浅的泪痕。
他皱着眉走到应听声身边,伸手搭上他的手腕,然后立刻点了他三处大穴,语气凝重道:“凝神,别再想了。”
许寄忱的声音传不到应听声耳中,此时,应听声的脑海中似有几百个自己在絮絮叨叨,连带着巨大的心跳声,吵得他额角突突直跳。
“清休澜将你从泥沼中拉出,教你道,教你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但你沦落到吃剩饭,喝馊水,大字不识两个的境地,不就是他清休澜造成的吗。”
“要不是他杀了你的父母,你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只能蜷缩在破旧的房屋中瑟瑟发抖!”
“可清休澜确实给了你更好的生活,要是没有他,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认识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那又如何!这些尚且可以通过机缘获得,可你的父母死了就是真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好吵……”应听声喃喃道。
“什么?”许寄忱只见应听声嘴唇动了动,却没听见他发出任何声音。
“好吵啊……”应听声疲惫地合上了眼。
许寄忱心一横,掌间附上灵力,猛地一拍应听声背部大穴。
这劲用得足,应听声只觉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了,直接呛出口血来。因祸得福,他的灵台反倒清明些许,脑海中争论不休的声音也减轻了许多。
“……寄忱?”应听声又咳了两声,将残血咳尽,含混不清地问道:“我正找你呢,你怎么在这。”
“清醒了?”许寄忱站起身,又恢复成了那副“生人勿近,熟人更是离我远点”的样子,冷淡道:“睁眼看看,这是和生阁,我不在这在哪儿。”
应听声直接无视了许寄忱说的所有话,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的意思,递给他一封信,开口道:“你师尊回来了吗?”
“你怎么回事?”许寄忱没接,皱眉问他:“你入无情道三年,道心应该更加稳固才是,为何会发生危及性命的震荡?”
“别问了。”应听声有气无力道:“算我求你。”
许寄忱半信半疑地与他对视两息,终于还是伸手接过了应听声拿着的信件,回答道:“还没,最迟后日也该回来了。”
他转了转两面都是空白的信封,问:“这信是给我师尊的?”
应听声点点头,攒了攒力气撑起身,抹去嘴角血迹,道:“切记要交给你师尊。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不用送。”
“回来。”许寄忱撑了个结界,应听声差点撞个鼻青脸肿,无奈地回过头看向许寄忱,用眼神问他还有什么事。
“这信没有署名,是谁给我师尊的?”许寄忱摇了摇手中的信笺,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复杂地问道:“……你不会帮人代送情书吧?”
“?”应听声不可置信地指向自己,觉得许寄忱一定是疯了,难以置信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先不说天机宗整个宗都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你说我给……我替别人给谁送情书?沈前辈?!这不是找死吗。”
“我想也是。”许寄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照应听声的话来说就是——沈灵一股宗主味儿,比清休澜还让人恐惧。
“毕竟就连我看见师尊的第一反应都是那句‘重写’。”许寄忱说完便转过了身,准备将信笺放回和生阁中,临走前,他顿了顿,又回过头问了一句:“你现在去哪儿?”
应听声第二次准备离开,又被许寄忱一句问话叫了回来,都快没脾气了。他听见这个问题,嘴唇动了动,说道:“我去……找我师尊啊。”
许寄忱看上去放心不少,点了点头,道:“明天见。”
说完,他也不等应听声回答,自顾自离开了。
应听声站在原地看着许寄忱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回道。
“……明天见。”
太阳已落。
良久,应听声转身,朝着扶月台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慢慢拉长,不知为何,应听声觉得今晚格外冷。
冷到好像下一秒就会飘起雪一样。
第44章 曾经 原来那晚没有月亮。
扶月台上, 清休澜抬手,用灵力托起装满了醇香酒液的酒壶,倒满了两个浅浅的酒盏。
他换了套白衣——初见应听声时穿的那件, 没披狐裘, 也没束起长发。
月光温温柔柔地落在他身上, 一时间,只有细微的脚步声和瓷器与石桌的碰撞声, 并不惊扰这个夜晚。
这时,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冒了出来, 停在原地, 不动了。
“来了?”清休澜没回头, 手指抚过石桌的边缘, 轻声道:“过来。”
黑影动了动, 往前走来, 在清休澜身边站停,开口行礼道:“师尊。”
清休澜回过头,看到他时似乎顿了一下,还是朝着他抬起手。
应听声难以察觉地避了一下,低着头, 并不明显,但清休澜的手还是停了下来,停在了他的面颊旁。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最后,应听声还是往前动了一下, 不着痕迹地将自己脸颊蹭入清休澜的手心中。
今晚大概真的有些冷,清休澜的手心微凉。
他近乎用右手捧着应听声的脸颊,垂眸看着这个自己捡回来的孩子。再过几年, 应听声都快比自己高了吧。
清休澜的拇指轻轻抚过应听声的眼尾,低声道:“哭过了。”
接着就是一道极为干净纯粹的灵力顺着清休澜的指尖融入了应听声的眉心间,抚平了方才道心震荡带来的不适。
做完这一切后,清休澜就松了手,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的月亮,道:“今晚的月亮好安静。”
应听声抬手,触碰到自己眼前的长发,发间那一丝微弱的温暖在慢慢褪去,他默了两息,答道:“扶月台的月亮,每晚都很安静。师尊。”
“是么。这里这么偏僻,你是怎么知道它每晚都很安静的。”清休澜随口问了一句,似乎也不在意应听声的答案,回头看了看他,端起桌上的酒盏,递给了应听声。
应听声抬手接过酒盏,却没喝,犹豫两息,道:“师尊,我明日还有事……”
清休澜笑了一下,将自己酒盏中的酒液一饮而尽,然后伸手拿过应听声手中的酒盏,往天上一撒,酒液浸湿了月亮,然后如雨一般“哗啦啦”落在地上。
应听声还没反应过来清休澜的意思,就听他用“今晚吃什么”的平常语气问道:“你父母死的那晚,月亮安静么?”
“哗——”一声,周围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起二人的衣摆和长发。
发丝飘动间,遮住了应听声的表情。在风声中,清休澜听见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忘记了。”
一阵破空声传来,分景出鞘,被清休澜反握着递到了应听声面前,道:“那你自己去看看,然后再回答我吧。”
不管应听声愿不愿意,那柄在夜色中闪着寒光的长剑还是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手中。
触碰到分景的一瞬间,一阵失重感袭来,接着应听声便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不知年岁,等应听声再次睁开眼时,发现他又回到了故事最初的地方——落花村。
周围已不见清休澜的身影,应听声在原地等了半盏茶,最终还是往前走去。
走到一半应听声就觉得不对,这里是落花村,但不是他被清休澜带走时的那个落花村——这里是来自更久之前,久到落花村尚且拥有人烟的时候。
应听声突然停了下来,不想再往前走了。
他知道后面会看到什么。
他也知道,揭开那层惨烈真相的面纱后,他就会永远地失去一些东西了。
应听声珍视的事物不多,清休澜占其一。
但就算他不去看,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
十年前。落花村中。
应听声的的父母是在一场小小的比武会上认识的。
于修道上,应父应母有点天赋,大概只有一碗绿豆那么多。能够挥两下剑,用几个小法术罢了。
他们孤独地在世间行走了二十余年,在第一次见到对方时,就迅速坠入了爱河——一见钟情。
很快,应父应母就生下了一个孩子。他们也不再向往修道飞升,转而过起平凡的,参杂着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
为了远离纷争,应父应母带着孩子搬到了一个名唤“落花”的小村落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可惜,堕阴者的到来打碎了原本安稳平静的生活。
落花村中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的平民老百姓,在失去神智的堕阴者手下活不过一个呼吸。
短短一个日落的时间,落花村就被屠戮殆尽。
应父捡起了许久未用的长剑,拼命带着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逃出了落花村。
那时,夜晚已经降临。
他们一家三口都受了伤,躲在距离落花村有一段距离的河流旁的树林中。
彼时的应听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不守舍,别说堕阴者,他连灵气浊气都不识得。
因为不知道那堕阴者是否离开,所以他们小心地放轻了呼吸,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在这个略有潮湿的树林里躲了一晚上。
那时的应听声已经靠在父母怀中略有不安地睡着了,父母的怀抱一如既往地温暖。
自然,他也不知道睡醒后将会面对什么。
以前无知的应听声不知道,如今见识过诸多风浪的应听声可一清二楚。他看着自己父母眼中隐隐流转的黑气,感到一阵绝望。
应听声在这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果不其然地,他的手穿过了自己幼时的身体。
应听声轻叹一声,转头看向早已在自己的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母,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他们的脸庞,直到将其刻在自己心间。
良久,应听声才站起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
应听声往后退了两步,面对着自己的父母,随后在原地跪了下来,朝他们行了一个大礼,磕了三个响头。
做完这一切后,这个过于漫长的夜晚终于开始加速。在太阳来临前,应听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苦笑一下。
原来这晚根本没有月亮。
天亮后,太阳如往常一般爬上了天空,将温暖的日光平等地分给每一个人。
幼时的应听声在父母的呼唤下睁开眼,拉着母亲的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去。
应父应母一夜未眠,浑身的神经绷到极致,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让他们宛如惊弓之鸟。
好在一路上十分安静,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听见一丝鸟鸣。
他们一路回到落花村后,发现昨日那面容可怖的堕阴者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站在血迹斑斑的落花村无数尸体旁的年轻男子。
应父应母不识得,已经长大了的应听声却瞳孔一缩——是清休澜。
十年前的清休澜比现在冷得多得多,他穿了一身黑衣,看不出衣上是否沾染了血迹,握着剑的手倒是干干净净,连同分景剑上都没有一丝鲜红。
但当清休澜察觉动静抬起头时,应听声才发现他的脸上倒是被溅上了零星几滴血点。清休澜的目光堪称冷漠,金眸微微发光,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
幼时的应听声尚未清醒,又打了个哈欠,没注意到自己父母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的眼神。
“仙人!我……”应父话还没说完,甚至连脸上的欣喜都尚未散去,就被闪现至身前的清休澜一剑穿心。
他的母亲反应迅速,一刻都来不及为爱人的离去伤感,抱起应听声就往清休澜的反方向逃去。
……自然是无用功。
应母刚跑了两步,就直直地倒了下去。临死前,她用尽全力一推年幼的应听声,无声道。
“跑。”
说完,她便不甘地死去了,连眼睛都没有闭上。
幼时的应听声已经被吓傻了,没能执行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道嘱咐,呆滞地坐在原地。母亲的血溅到了他的身上,脸上,头发上,糊住了他的眼睛。
他凭着本能抹了把脸,身体僵硬得就像年久失修的破机器。
幼时的应听声本以为自己也将命丧于此,连哭都没反应过来哭上两声——虽然也没什么用。
应听声站在清休澜面前,垂眸看着他深黑色的衣摆,已经知道了结局。
果然,清休澜只是扫了年幼的应听声一眼,一转分景,甩掉了剑刃上残留的血迹,然后挽了个剑花,收起了剑,转身离开了。
应听声清晰记得,这一年他七岁。
那时他年纪太小,加上惊吓过度,以及被血模糊了视线,所以其实并没有将清休澜的样貌记得很清楚。
他在自己父母的尸体旁迷茫地坐了很久很久才反应过来——他没死。
但他还不如死了。
年幼的应听声推了推身边的尸体,呼唤着不会再醒来的母亲。
母亲没有理他。
他又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了推睡在另一边的父亲。
父亲也没有理他。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他终于感到饥饿时,年幼的他终于意识到什么叫做“死亡”。
寻找食物的本能让他离开了冷下来的父母,跟着记忆走了很远,走到了相邻的小城镇中。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偷饭店和小吃摊关门收摊时落下的剩菜剩饭吃,老板看见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当做没看见,没有阻止。
但在这个小城镇中没有他的落脚之地,为了温饱奔波了一天,等到了夜晚来临时,无处可去的应听声又回到了落花村中。
所有人——包括他父母的尸体都消失不见了,就像灰尘散落在空中一样,了无痕。
第45章 离开 下雪了。
应听声静静陪在幼时的自己身边, 后面的事,他都知道了。
七年过去,他还活着, 但清休澜已经遗忘了这个不足挂齿的小村落, 遗忘了他。
幼时的应听声回到了原本在落花村居住的那间小木屋中。木屋的门已经不见了, 房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
他缩在倒塌的床板角落,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抬头看着天空,突然就落下泪来。
至此之后, 他就是一个人了。
应听声垂眸站在幼时自己对面, 幻境渐渐消散, 月亮重新出现在天空中。
清休澜脸上没什么表情, 抬手收回了分景剑, 然后走到应听声身边。
“……什么意思。”应听声低着头涩声开口, 问他:“什么意思,师尊。”
清休澜拉起应听声的手,将分景的剑柄放在了他的手中,平淡道:“如你所见,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几年前, 我就和你说过——等你足够强大后,你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清休澜凑到应听声耳边,耳语道:“比如……为你的父母报仇。”
清休澜说着,硬逼着应听声拿起了分景,哪怕不难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恳求, 清休澜也没有心软。他握着应听声的手,往前一步——
“唰”一声,哪怕对着自己主人, 分景也没有手下留情,尽职尽责地穿透了清休澜的腹部。
“师尊……”应听声目光复杂,手上发力,想要抽出分景。
应听声并没有在剑上加持灵力,对清休澜而言,这并不是多严重的伤。
清休澜目光一冷,逼停了应听声的动作。
“不要这样。”应听声语气中带上一丝潮湿,道:“……不要这样逼我,师尊。”
应听声自己都处在混沌当中,他恨清休澜吗?
好像没有。
那清休澜是他的仇人吗?
他不知道。
所以清休澜该死吗?
……不。
他不该死。
他不能死。
清休澜不能死。
不管是为了有个“劝架”的人,还是为了天机宗和整个中原修仙界,清休澜都不能死。
想通这节后,应听声似乎终于从一片混乱中争得几分清明,坚定地在手上施加了几分力道,想要将分景从清休澜的腹部抽出。
应听声一边顶着清休澜要吃人一样的目光与他抗衡,一边抬手结阵,给清休澜止了血。
“听声。”突然,清休澜开口道:“我很累。很痛。”
应听声动作顿止,就见清休澜疲惫地阖上了眼眸,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连带着周围的环境也跟着变化起来。
就像月光被吞噬干净了一样,周围陷入了一片黑暗。
清休澜缓缓睁眼,金眸亮起,接着是周围缓慢出现的十余道散发着微光的透冰蓝色锁链。
那些细细的锁链从上方延伸下来,穿过清休澜的四肢和双肩,在他的脖颈上缠绕了一圈,又没入了他的胸口和腹部。
随后,锁链在清休澜的双手手腕上绕了几圈,又重新飞向不见顶的天空。
瞬间,清休澜就被锁链扯着带了起来,吊在了半空中,脚不沾地。
应听声怔怔看着——在试炼之境的那道剑境中,他曾见过清休澜这副模样。
原来,这一片黑暗的地方,是清休澜的识海。
而这被囚禁起来的,是他的灵魂。
清休澜再次闭上眼,一缕分神从那锁链上脱离下来,落在了应听声身边,也是半透明的。
就像那道突然出现在试炼之境中的影子一样。
“我知道你已经见过那段往事了。”清休澜落在应听声后,平稳开口道:“我也知道你一直在查找关于我身上这道法阵的资料。”
微霜戒突然出现在清休澜的右手食指,一下一下地闪烁起来。
清休澜闭上眼蹙起了眉,一丝血线从他的唇角流下。他缓了口气,咽下血。接着说道:“这道禁锢了我的灵魂的法阵,名为‘锁魂’。”
“李岱在锁魂阵的基础上加上了一道契约,以自己死后三魂六魄尽散,不入轮回为代价,将天机宗净化浊气的大阵与我的灵魂相连。”
“只要大阵被毁,我也会跟着魂飞魄散。”短短几句话,清休澜手上的微霜戒就变得愈发明亮,他嘴角的血迹也越流越多。
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话音,看着应听声,开口道:“你知道灵脉是‘天道’的恩赐吧?在千年前,灵脉刚刚现世的时候。”
“……我见过一眼。”
“见过……什么?”应听声不由得跟着放轻了声音,问道。
“‘神明’。”
应听声瞳孔骤缩。
清休澜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轻轻一捻,那鲜红的血丝就化作了纯粹的灵气消散,“只一眼,灵脉中灵气与浊气的‘生息’与‘平衡’,就被牵引到了我的身上。”
神明无意之间瞥下的视线,对当时只是个普通人的清休澜而言,就是一道极为珍贵的“赐福”。
清休澜嘴角的血迹就像擦不尽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口中溢出,清休澜索性放弃了擦拭,任由鲜血滴落在地,化作灵流消散。
他抬起手,一道被隐藏起来的法阵出现在清休澜闭着眼的灵魂后方——正是那道巨大的,用以分离浊气的法阵。
“只要我还活着,灵气与浊气就会一直存在。”清休澜语调没什么波澜,可应听声依旧能从中听出一股浓浓的倦意:“只要浊气不断,大阵就不会停下。”
应听声哑然两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但清休澜就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说道:“我当然可以拼上魂飞魄散,求一个自由。”
“……但我已许下承诺。”清休澜沉默两息,道:“我不会食言。”
“可如你所见,千年过去后,即便我还苟延残喘地活着,灵脉却依旧将步入‘枯竭’的道路。”清休澜似是有些站不住了,在原地坐了下来,轻声道:“我很累了。”
“灵脉彻底枯竭后,再没有浊气需要分离,天机宗的大阵自然会停下。”
清休澜抬眸看着应听声,金眸依旧平静,他道:“而我,也终得解脱。”
“杀了我吧。”最后,清休澜开口:“不单单只是为了给你父母报仇,也是为了了结我的痛苦。”
清休澜伸出右手,再次召出了分景剑,将其抛给了应听声,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应听声看着手中的分景,又低头看向再次阖上了眼的清休澜,轻轻皱着眉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这算什么。
为了给自己减轻点心里负担么。
清休澜给出的理由太充足,就像当初那盏在慢慢熄灭的琉璃灯盏一样,看似将选择权交给了应听声,却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
逼得他……必须亲手弑师。
“师尊。”良久,应听声提着剑走到了清休澜那缕分神面前,哑声问道:“……我杀了你,你会恨我吗。”
清休澜听完第一时间没什么动作,直到两息后,他才反应过来应听声说了些什么,诧异地睁开眼,反问道:“你赐我解脱,我怎么会恨你。”
“那就好。”应听声不知是说给清休澜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几不可闻道:……那就好。”
他缓缓抬起了拿着分景剑的右手,剑尖直指清休澜——就像不久前在凌月剑宗的清休澜一样,只不过拿着剑的人变成了应听声。
清休澜终于笑了起来,这缕分神慢慢化作光点消散,而在上方,被锁链吊起的清休澜,也缓缓睁开了金眸。
锁链微微颤动着,应听声看着清休澜灵魂上被锁链捆住的地方生生被磨成细雪一样的碎片,又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灵气强行补充。
死也死不掉,活也活不爽,痛倒是要痛死了。
应听声握着分景的手在微微颤抖着。
怪不得清休澜不爱出门,不爱下山,不爱动作,常常一躺就是一天。
原来不是懒,也不是不想动。
只是太痛了。
深入骨髓,直至灵魂的痛。
清休澜身体的每一寸经脉,乃至灵魂,都在无时无刻经受锁链摩挲的痛楚。
而他一忍就是九百余年。
锁链“哗哗”地动荡起来,清休澜眉心蹙起,鲜血不断从他的嘴角滴落。清休澜勉强抬眸看向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快些。”
应听声认识清休澜快四年,从未在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那么急迫,那么痛苦……又那么期待。
他看着清休澜那双明亮的金眸,终于下定了决心,深吸一口气,在分景剑上覆上了自己的灵力。
清休澜似乎没有给分景认主,分景在他手上格外听话。
应听声一转分景,闪身来到清休澜面前,一声锋利的破空声响起,紧接着就是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
清休澜微微睁大了双眼,慢慢垂下了头,近乎靠在了应听声的肩颈中,脸上却没有痛苦,只有“刑满释放”的解脱和轻松。
应听声双手握着分景的剑柄,整把剑都已经没入了清休澜的灵魂中。他几乎贴上了清休澜的身体,从远处看,就像拥抱着清休澜一样。
“哗啦”一声,位于清休澜心口的锁链最先断裂,从空中坠落下来,像一滴雨水一样,落在地上后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点潮湿的痕迹。
随着清休澜的灵魂缓慢消散,越来越多的锁链从空中落下。腹部、脖颈、紧接着是肩膀和四肢。
这数十道看似轻巧的锁链从清休澜的识海中消失后,应听声才发现人的灵魂竟然是这样轻——和空气一样。
周围那浓郁到不正常的黑色在缓慢消褪,扶月台重新出现在应听声的视线中。
清休澜就像从前那样,在逐渐化作洁白的细雪,慢慢从应听声的怀中消失。
应听声一动未动,保持着将分景送入清休澜灵魂中的姿势,看不清表情。
清休澜倒是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自觉,反而还有闲心深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气,然后回头看向应听声。
九百年来,他从未如此松快过,几乎都快忘了原来呼吸和和动作是不会痛的。
如今虽已触摸不到实物,清休澜却还是轻轻拥抱住了应听声,在他耳边轻声道,:“谢谢。”
“让你承受这些,是为师不好。”
清休澜很少这么自称,比起师徒这种有距离和规矩的身份,他更像应听声一个靠谱而慈爱的长辈。
“抱歉。”
“你所热爱的修仙一界,终究还是要随我一同沉眠了。”
清休澜最后一句话太轻,尾音几乎融在了风雪中,应听声没有听清。
他只觉得……好冷啊。
下雪了。
第46章 信件 他跪在风雪里,碎了道心。
应听声跪坐在扶月台上, 任由飞雪落满全身。
直到一阵寒风划过,应听声才觉出冷来,接着迟钝地察觉到了不对。
下……雪了?
可如今分明不是会落雪的季节。
应听声动了动, 分景从他手中滑落在地, 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低头看去, 分景的剑刃干干净净,他也……干干净净的。
但他杀了清休澜。
从此之后, 他再游历归来,也不会有人等他了。
“啪。”
应听声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一抹红痕在雪夜中格外明显。
……他现在, 该去哪儿呢。
应听声这才发现, 整个天机宗, 他相熟的人也不过只有沈灵师徒和清休澜——总不能一直赖在人家师徒那儿吧。
想到这儿, 他突然觉得清休澜好自私。
怎么可以这么潇洒地转身就走, 只给他留下一场雪呢?
清休澜就没有一点留恋吗?
无论是对修仙界,天机宗,亦或者沈灵和……他这个徒弟。
突然地,应听声又想到了强行将清休澜拉入九百年痛苦深渊的李岱,近乎惶恐地想起——清休澜, 好像根本不是自愿留在天机宗的。
他是因为那道强行禁锢了他的大阵,迫不得已才留下的。
……所以也许清休澜真的对天机宗没什么留恋,反倒更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紧接着,他的思绪顺着这个方向飘远,又想到因为灵脉枯竭, 天机宗底下的大阵已经停下了。
清休澜此时离开,并不会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他还有转世。
应听声原本漆黑得如同清休澜的识海一样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居然忽的就与之前一直理解不了的寻秘阁主南问舟共了情。
或许转世后他不再是“清休澜”, 但只要他曾经是“清休澜”这就足够了。
报恩也好,给自己一点“他下辈子活得很好”的慰藉也罢,总归是一点盼头。
至少以后应听声在外奔波游历时,还有个可以追逐的“灯塔”。
一片细小的雪花从高空中飘飘扬扬地落在了应听声的睫毛上,颤了颤,化作温热的水滴从他的脸颊划下,落在他的衣摆上,手上,雪地上。
和证道时一样,应听声又怔怔地落下一滴泪来,嘴角却微微带着笑意。
证道时他将此身爱恨喜怒全都抽离了出来,化为眼泪留在了试炼之境中。
而如今这一滴泪,则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对清休澜,热爱得深沉。
这滴泪落在雪地上时,周围突然开始剧烈颤动起来,连同他的无情道心,也在剧烈震荡着。
他当初……怎么会证道“无情”呢?
他分明对这个世间有着那么浓郁的情感,他分明如此喜欢这个并不完美的世界。
他绝非无情。
在这场莫名出现,百年难遇的大雪中,应听声跪在风雪里,碎了道心。
——
那一晚,应听声在雪中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第二天清晨,这场似乎只有自己经历了的大雪悄无声息地散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等应听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抬眸朝着雪霁阁的方向看去时,才发现不知已经在扶月台旁站着看了他了多久的沈灵。
应听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沈灵便缓缓朝他走了过来,将一丝灵力送入他的经脉中,随后朝他伸出手,没说话。
应听声感到自己似乎被大雪冻僵的经脉被这股灵力缓和,他试着动了动,行动无碍。
但看着面前沈灵伸出的手,应听声却没有去握的意思,只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不知该如何与沈灵解释。
直接对沈灵说清休澜死了,他杀的?
应听声说不出口。
他抗拒承认这个事实。
“清休澜昨日送来的信,我看了。”沈灵看他站起,便收回了手,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雪霁阁,开口道:“以及,他的命灯,昨晚就熄灭了。”
沈灵没问清休澜怎么死的,也没问应听声为什么突然碎了道心。
“……”应听声再次动了动唇,他这时应该说点什么才对,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暂时失去了与人交流的欲望,垂眸沉默了下来。
“他在信中说,请我之后多操心你,我本还以为他小题大做了,毕竟天机宗谁人不知,你最省心。”沈灵叹息一声,说道。
应听声抬眸看向沈灵,清休澜留下的那封信似乎勾起了他的兴趣。
沈灵却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身朝着阶梯往下走去,回头看了一眼应听声。
应听声在原地静默两息,终于还是提步跟了上去。
他婉拒了沈灵让他来和生阁同住的邀请,再三向他保证自己真的没事,除了碎了道心,修为退了几个境界之外,没受任何别的伤。
——灵脉枯竭后,飞升无望,修为也变成了一纸空文,倒也不要紧了。
应听声独自留在了清休澜的雪霁阁。
他学着以前的清休澜,每天喝喝茶,养养花,时不时带着年幼的弟子摸摸鱼——虽然无法再使用灵力,但剑依旧是十分好用的防身武器。
天机宗弟子本就精通的算卦占卜一类课程也依旧在教授着——要哪天不想再待在天机宗了,下山谋生也算多一份给人算命的手艺,至少饿不死,还包准,自带招牌。
几月后,应听声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着清休澜留下的分景剑与沈灵告别,说要再次踏上游历的路程。
沈灵那时正低着头写着什么,闻言“嗯”了一声,没问他准备去哪儿,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只顺口和应听声提了一嘴,再过不久,和生阁前的松花就要开了,要是应听声赶得上回来的话,就来与他一起酿酒。
应听声又想到了某个夏日夜晚那盏,只有一个杯底的青松酿,他无声静默两息,答应了下来。
沈灵则接着写手中的东西。
在他的书桌暗格中,放着一封显絮叨的信,是清休澜死前写的。
信的开头是一句简洁明了的“我要走了”。
这句话下方的纸上落下了一滴墨,似乎是提笔写信的人在写完最上方的那四个字后,就不知该如何落笔了。
“沈灵啊沈灵,三百年,整整三百年,我和你念叨了三百年要撂挑子,结果一直没撂得下去,可气可气。”
“终于把灵脉熬死了,它再不枯竭我真要学席梵去炸灵脉了。”
后面半句被画了两道,但依旧能看出写了什么。
这句写完后,信纸又空了好几行,紧接着是另一道墨迹深浅不同,明显是隔了几天才接着写下的文字。
“我那徒儿,看着不像是修无情道的胚子。”
“我会让他杀了我。倘若因此他的道心愈发稳固,就是我判断有误,你就当我在说胡话。”
“道心稳固,杀仇因果了结,待灵气复苏后,你替我看顾他一二——虽然不知飞升一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痴心妄想,但若真有人能飞升,应听声必在其列。”
“倘若因此他的道心不稳……——那你还是要替我看顾他一二,他不省心。”
“带孩子的报酬你随便提,等我下次回来一并结清。”
“不会太久的。”
“雪霁阁他想住就让他住着,要是他不想住,或者是想离开天机宗,也不必多劝,由他去——但我想,他不舍得离开的。”
“虽然我不觉得会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但要是真有这样一天,你可别一副‘都行随便无所谓’的臭脸,替我给他出出气。”
“要是哪天我突然回来,听见他在睡梦中委屈得掉眼泪——那我先骂他没出息没长进,被我教导过还能被人欺负——然后再来质问你。”
沈灵:“……”
沈灵额角抽了抽,伸手一弹信纸,无声控诉着清休澜不讲道理,然后接着看了下去。
“……我这算遗书吗?真是种新奇体验。”
“另——我前几日来和生阁时,你书桌旁边那棵发财树要死了。我让听声把信插在了土里,望你看到时还有救。”
沈灵:“…………”都看到了为什么不顺手帮他浇个水。
等到沈灵回来看到这封信时,他那棵发财树还是死了,渴死的。
也不知道他这和生阁每天人来人往的,怎么还能渴死棵发财树。
“此外,我还寻了个良辰吉日观了一星,是关于天机宗的未来。”
“天机不可泄露,不与你多说。”
“……既然你要将这一卦带入土,又何必在信上写。”沈灵看到这,终于没忍住淡淡吐槽了句。
信件到这就没了下文,结尾得有些过于草率了,倒也像是清休澜此人的性格——话说三分满,万事留余地。
这管杀不管埋的混蛋不但给他留了个宗门,留了个任务,还留了个徒弟。
最重要的是,这混蛋都成功撂了挑子,而他沈灵兢兢业业九百年,还在工作。
话虽如此,沈灵脸上却看不出什么类似“抱怨”的神情。他将刚写好的一封回信折了起来,放在桌上的烛台上烧了。
信中写。
“恭喜解脱。”
“应听声道心破碎,跌境至大乘。”
“三月来,他一切安好,随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就一把年纪了。”
“他性格平和,却不懦弱,懂大局,知进退,你教导有方,大可不必过于担心。”
“只是自你离开,他便少于人交流,与寄忱交谈亦只有寥寥数语。”
“雪霁阁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比你独居时更有人气,但在你走后愈发冷清。”
“发财树已死,感谢你的关心。”
“天机宗未来如何,我虽关心,却也不好奇。天命落在哪儿,便算哪儿吧。”
“此外,你离开后的第四月,应听声离开天机宗,下山游历,归期不定。”
“另,青松酿不停。今年的酒是应听声酿的,味道有异,非我之过,切莫冤枉无辜之人。”
“无需回信。”
“沈灵,留。”
第47章 游历 短短七年。
“劳驾, 我找人。”
一位年轻男子走进家名为“缘来”的客栈当中,左右看了看,然后来到柜台前, 温和道。
临近初秋, 各家客栈都早早地点上了用来取暖的熏炉, 随后理所应当地住宿的客人加钱。
客栈伙计搬了个躺椅在熏炉旁昏昏欲睡,看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哈欠, 接着才睁开眼观察起面前的人来。
这人莫约二十来岁,衣裳干净, 但用的也不是什么名贵料子。他没有戴冠, 长发散落, 只用一条普通的淡色发带束起了几缕发丝。
看上去并不是富贵人家, 这张脸倒是长得……客栈伙计挠着下巴, 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面前人。结果在对上这人视线时, 却被吓了一跳,差点从躺椅上摔下来。
再细看,此人明明周身气场都柔柔和和的,却还是个硬茬子。
算了算了。客栈伙计打消了心中不可言说的念头,长得再好, 脾气差,一样不讨人喜欢——除了就喜欢“傲骨美人”这一口的。
客栈伙计最会看人下菜碟,莫约觉得又遇到了个自认清高的穷书生,正想随口将他打发了,视线却无意间扫过那“书生”右手上淡金色的镯子。
伙计“哎呦”一声, 变了态度,两眼放光道:“客观您这镯子……价值不菲吧?卖不卖啊,我们老板最识货, 可以给您这个数。”
伙计抬起五根手指,又指了指柜台上的“金”字。
出手倒真是阔绰!这个数,足以让人随便挥霍个两三年了。
“我不卖东西,我找人。”
可惜来人油盐不进,似乎还眼睛还不太好,居然视金钱为粪土。
听他不愿意卖,那伙计就又恢复了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随便挥了挥手,道:“我们这没有您要找的人,您请回吧!”
那人闻言叹息一声,自顾自走向一旁的熏炉,将放在熏炉旁的竹质躺椅移得离熏炉远了些,然后在伙计一脸“你干什么”的表情下开口道:“易燃,危险。”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的陶瓷小瓶,以及一方形银色令牌,接着开口道:“我就是找你们老板,他近来在哪儿?”
那伙计看见白色瓷瓶时还不以为意,但在看到那块方形令牌时就像见鬼似的,又立刻换回了那副百般谄媚的样子,道:“原来是贵客!瞧我这眼睛,该打该打!”
说着,他伸手轻轻在眼睛上打了两下,然后领着人朝客栈楼上走去,道:“贵客来的可真是时候,我家老板今天刚好在,您请!”
“有劳了。”那人依旧彬彬有礼。
缘来客栈明明在营业中,店里却没什么人,就连楼上的房间都安静异常,而那客栈伙计的态度更是堪称嚣张,没有一点儿做生意的样子。
而这也确实不是家寻常客栈,而是曾经闻名修仙界的“寻秘阁”据点之一。
灵气消散后,寻秘阁依旧屹立不倒,转而做起了民间生意——不止卖消息,卖机巧,还替人做媒。
“叩、叩、叩。”
那年轻男子走到门前,不急不缓地用右手手指关节敲了三下门,听见应答才推开门走了进去。
“哟,应宗师,稀客啊。”
那所谓的老板,自然就是寻秘阁主,南问舟了。
应听声推门进去时,南问舟正坐在书桌前写着东西,见他进来头也没抬地答道:“你若是来问我那个人的消息,那我还是同一个回答——找不到。”
“不着急。我今日来,也并非全为了这件事。”应听声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不急不躁。
七年过去,应听声的性子被磨得愈发圆滑,温柔不减,莫名多出一丝上位者的气场来,如今竟也能和南问舟平起平坐地交谈了。
他曾拜托南问舟帮忙打探“疑似”是清休澜转世的人,但这么久过去,始终一无所获。
应听声开玩笑似的问他,该不会是判官判清休澜有罪,要求他留在阴阳司赎完罪,才能去转生轮回吧。
结果南问舟当时大概是脑子抽筋,托着下巴思考了两息,对他说“不无可能”,结果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当时应听声还没有现在这么成熟,听完这句话就笑不出来了,拿着分景就要抹脖子,下阴阳司去给清休澜讨个说法。
南问舟“哎、哎”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拦下了他,抢过了分景,做贼似的一连防了他半个月,生怕一个没看住让应听声下去了,清休澜来找自己算账。
好在消沉了小一月后,应听声自己想通了,只让他帮忙继续留意。
自那之后,应听声大部分时间都在世间游历,他一路走完了中原,又在孟玄和凉倾的带领下去过妖界与鲛人海,就连周边的小国都没有落下,如今就差个阴阳司和“仙界”没去过了。
——以及不知是否真的存在,又或许曾今存在过的“五非”一族。
游历完诸国后,应听声又回到了中原。浊气伴着灵气一起消散后,堕阴者依旧没有完全消失,应听声以手中一把“分景”像曾经的清休澜那样,斩尽了堕阴者与邪祟。
因此,被中原人尊称一声“应宗师”。
“那你来做甚?总不是来看我的吧。”南问舟打趣了句,搁下了手中的笔。
“我回天机宗打扫,顺路。”
每年应听声都会固定留出年夜与初夏的时间,回一趟天机宗,与沈灵他们吃一顿年夜饭,再酿个酒,随后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要去的地方。
但几年过去,天机宗的人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既然飞升无望,那还是回归平凡生活,过好自己的下半辈子比较好。
苏扶盈原本就是人间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如今连孩子都一岁了,去年应听声还抽出时间去参加了她女儿的满月酒。
而孟玄和凉倾也都各自回了妖族和大海,不常回天机宗。
沈灵也终于卸下了烦人的公务,带着许寄忱与应听声一样,去各处看看,体验下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新事物。
在那之后,应听声又从一年的行程中多抽出了几天时间,回已经封山了的天机宗做个大扫除,偶尔也能碰上回来的孟玄等人。
不需要再费心修炼提升修为后,应听声每日除了练剑打坐,就是研究机巧。
“自动灌溉机好用吗?”应听声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将几张设计图纸放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道:“我改了几处尺寸,把你那书架换了吧,爬个梯子上去找的时间我都能重写一本了。”
南问舟:“……”
他的书是多了点,不熟悉位置的话,拿取确实不方便,但应听声这话也太损了,不就是几十个三层楼高,地有多大就有多长的书架吗,也至于重写一本?
“……听说还不错,就是路容易走歪,把别人家的地浇了。”南问舟嘴角抽了抽,答道。
“……”应听声若无其事道:“土地不平,难免的事,我再改改。”
南问舟笑了两声,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你那神兽如何了。”
“别惦记了,活得好好的。”说着,应听声转身拉开房门,一只浑身雪白色的狐狸就突然从走道中冒了出来,“啪唧”一声跳到了南问舟的书桌上,在他刚写好的纸张上留下了几个沾了墨汁的脚印。
“……”南问舟笑容和善,一字一句道:“轻、轻——我、刚、写好的。”
应听声终于给这神兽崽子起了个大名,虽然每次介绍都会被熟悉他,或是熟悉清休澜的人面色古怪地询问是哪个“轻”,他也没有改名的想法,只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解释道,是“轻巧”的“轻”。
原本应听声也曾担心过,失去了灵气后,会不会对这神兽又什么影响,结果也确实有——比如狐狸变不回乘黄了。
但也不需要它变回乘黄了,虽然“免费飞舟”省时省力省路费,但体型庞大的乘黄很容易吓到人。
“过两日我打算再去妖界一趟,孟前辈说近来妖族有点‘不安稳’。”应听声伸手抱起了在南问舟桌上捣乱的狐狸,揉了揉它的头,道:“若有消息,你便将信直接送往妖界。拜托了。”
“知道。”南问舟将那张刚抄录完,没几个字,但是报废了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丢,顺嘴提了一句:“你要去妖界的话,我这正好有个十分合适的身份,可以让你在妖界畅通无阻,你要是不要?”
“……什么身份?”应听声半信半疑道:“你别把我卖过去了,我不卖身。”
“……中、原、使、者。”南问舟咬牙切齿道:“我是那种人吗?!”
“自从你不满足单在中原做媒,准备将范围扩大到妖界之后,我就不得不防上一防。”应听声从善如流道:“怎么又要派使者去了,这次是为了什么?”
“能是什么。”南问舟又坐回了椅子上,漫不经心道:“一如既往,用来联络两族感情的宴会。”
说完,南问舟低着头在桌上的文书堆中翻了翻,将通行文书递给了应听声,道:“对了,之前沈灵给了我两坛青松酿,我尝着不错,考不考虑量产?我们四六分,你六我四。”
“量不了,近千年的青松树能有几棵?”应听声收起了通行文书,摇头道:“你什么时候还卖起酒来了?”
“生意不嫌多。”南问舟不死心,接着说道:“那你卖我两坛,我自己喝。”
“也卖不了。”应听声笑了笑,道:“倒是能送你两坛,多了没有。”
“你不是酿了挺多?还没启坛?”南问舟心满意足地给应听声倒了杯茶,道。
应听声接过茶盏,“嗯”了一声,道:“埋着吧,再埋几年。”
毕竟这些青松酿,本也只是为了某个人而酿的。
第48章 赐福 灵气复苏。
和南问舟告别后, 应听声就带着狐狸踏上了回天机宗的路。
他给自己的时间留的比较富裕,一路上走走停停,今天帮年迈的老人耕个地, 明天和孤苦伶仃的少年卖个桃, 还顺便改进了下自己最新发明出的“自动灌溉机”——终于不会发生一大早起来看, 发现把别人的地浇了的悲剧了。
一路上,应听声遇到了不少堕阴者, 略感奇怪。
虽然堕阴者不吃不喝也能活个十几年,但在浊气消失后, 堕阴者的数量应该在持续减少才是。
……总不能是堕阴者发现自身可以繁衍了吧。
“唰”一声, 应听声拔出堕阴者心口的分景剑, 看着他痛苦倒下, 逐渐安详, 默默闭眼, 念经超度,随后挖了个坑,将其埋了。
虽然不知他的故乡在何处,至少也算有个安身之地。
等应听声慢悠悠地回到天机宗时,身形突然一顿, 皱起了眉。
有客来访。
应听声足尖一点,灵巧地踩着树枝和石头上了山,飘然落地时,紧皱的眉头突然松了开来——是苏扶盈和凉倾。
原本天机宗前有片池塘,后来因为人陆续离开, 所以枯竭了。
凉倾回来后估计引了方活水进来,如今化作了鲛人的她撑在池边,与岸上抱着孩子的苏扶盈说着些什么, 笑意吟吟。
应听声放下心来,往前走了两步。
凉倾这才发现他的到来,眼中闪过一丝欣喜,紧接着笑骂了他一声,尾巴一甩,水流精准地避开了苏扶盈,“哗”一声洒在应听声面前,略略沾湿了应听声的衣摆。
“好你个应听声,扶盈女儿的满月酒都不来告诉我一声!”
应听声避开水渍走了过来,道:“冤枉,我本是想去的……”
“只是我听说那时你正为了成人礼忙得焦头烂额,怕你为难。”苏扶盈接过了话音,温柔说道。
凉倾却是摆了摆手,道:“怎会为难?我腾个一天时间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
说着她看向苏扶盈怀中“咯咯”笑着的女孩,目光再次柔和下来,道:“可怜我现在才见到她,她这么小,这么可爱。”
应听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一旁泡茶。
凉倾逗了半天孩子,才想起来正事,抬眸懒懒看向应听声,道:“你这道心是越来越稳了哈?我就说嘛,‘无情’肯定不是最适合你的道。这下飞升可谓万事俱备了!”
应听声“嗯”了一声,没仔细听,也没抬头,回道:“原先不得观的玄机,如今也能参悟一二了。”
七年前,清休澜死去时,应听声落下了一滴泪。
泪里的情绪很复杂,有爱有恨,有怨有悔,五味杂陈。
无情一道容不下这么浓烈的情感。
道心破碎后,应听声没急着再次证道,反而选择暂缓修行,去世间游历。
最初,应听声常常问自己,我的“道”究竟是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凭着一把分景剑走过很多地方,走到哪儿,便守哪儿的一方安定。
在游历的过程中,应听声也曾受过伤,有人避之不及,也有人好心收留他,鞍前马后为他找郎中,寻草药。
他吃过百家饭,住过客栈,也住过草屋。
有人用山珍海味宴请他,也有人愿分他一半馒头。
他见过无恶不作的坏人,也见过不求回报的好人。
他发现,这世间确实没有这么完美,娘亲口中的“幸福”,不过沧海一粟。
但他依旧喜欢这个态度多变的世界。
直到此时,应听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世间的感情有多热烈。
他希望海晏河清,希望世间安定,希望凡人终有归处。
为此,他可以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所有。
而这样的一条道,唤做“苍生”。
至此,困扰应听声许久的迷雾终于散去。
凉倾看应听声没什么反应,奇怪问他:“你这么淡定?”
“?”应听声不解抬眸,回道:“……我需要惊讶什么?”
凉倾用指尖聚起一丝微弱的灵力,难以置信道:“灵气复苏了,你这么淡定?难道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应听声缓缓睁大了眼,手中的茶盏掉落,碎在桌上,他急步上前,轻轻触上那丝如烟般的灵气,震惊道:“……什么时候……”
“原来你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就是发现了这事儿才回天机宗的。”凉倾看他震惊的神情不似作伪,也十分惊讶:“那你是回来干嘛的?”
“……打扫。”
凉倾:“……”
应听声低下头,试探着感受周围灵气的流动,然后将其凝成实体,一道纯粹的灵力便出现在他的手中。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这道灵力,喃喃道:“……我怎么会,没感觉到呢?”
“因为复苏的灵气还太微弱了。”苏扶盈答道:“我在人间亦没有察觉,得沈灵传信才发现的,于是急匆匆地赶来了。”
“沈灵前辈也在?”应听声散去手中灵力,疑惑道:“我怎么没收到传信。”
“他在啊,估计在和生阁吧。”池中光芒一闪,凉倾将尾巴化作双腿从水里走了上来,一边拧着头发一边翻了个白眼,道:“至于为什么没给你传信——估计是因为沈灵压根不知道该把这封信往哪儿寄吧。”
“……”
应听声无言以对,朝凉倾和苏扶盈各行了一礼,对她们说想先去找沈灵说点事,晚点再来叙旧。
凉倾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应听声临走前递给苏扶盈一个精致木盒,说是补上一岁生辰礼。
苏扶盈打开一看,是一枚做工精细的长命锁。这长命锁非金银所制,而是用的十分难寻的天山雪玉,还开了光。无论戴不戴,这长命锁之后都能卖出天价,足以保人一生富贵,衣食无忧。
“哟,这混小子还挺用心。”凉倾看了一眼,欣赏道:“不行,我可不能被他比下去……”
“你和一个比你小了不知多少的孩子争什么。”苏扶盈笑着打趣一句,再抬头一看,已不见应听声的身影。
——
和生阁内。
沈灵正拿着个水壶给新种下的发财树浇水,听见动静抬头,就看见应听声快步走了进来,脸上难掩焦急。
他人还没站稳,话就先说出了口:“前辈!灵气复苏,是不是意味着……”
见他说着说着就没了后文,沈灵抬眸看向他,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话到嘴边,应听声反倒有些“近乡情怯”起来,张嘴几次,还是没能将心中那个猜测说出口。
就好像将埋在心底多年的“痴心妄想”和“一厢情愿”大咧咧地摊开给别人看一样——需要极大的勇气。
见应听声不语,沈灵也没多为难他,放下水壶,从书桌的暗格中拿出那封清休澜七年前留下的信,递给了应听声,示意他自己看。
时间过去太久,信纸变得微微泛黄,极其脆弱。
应听声看了看沈灵,就像预感到什么一样,按住了微微发抖的手,深吸一口气,接过了信纸。
“清休澜是这个世间最特殊的存在。”沈灵拿起把剪刀,开始修剪面前发财树的枝叶,平静开口道:“赐福在身,成功飞升之前,他是不会真的死去的。”
“充其量就是睡个几年,养养精神罢了。”
“……”应听声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目光却还停留在某些字句上,哑声问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他怕你因为愧疚,一直等着他醒来。”沈灵叹息一声,道:“况且,清休澜醒来后,是否还想与我们相认,是否还愿意回到天机宗,是否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们一无所知。”
应听声听出了沈灵的言下之意。
因为并不知道这份“等待”是否会带给清休澜和应听声压力,所以沈灵才隐瞒了事实。
“那您……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呢。”良久,应听声涩声问道。
“直觉吧。”
就像清休澜信中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一样,沈灵连借口都懒得找,随意答道——也可能不是借口,真的只是身为天机宗长老的直觉。
“他原来那具身体早就消散了,所以请我帮忙,做了些别的准备。”沈灵转身,从书阁上拿下一卷卷轴,摊开放在桌上,指着卷轴道:“菩提花塑肌肤,鲛人泪塑脏器,月若木塑躯体,千丝雪塑经脉。”
“一朵花,一块木,一颗珍珠,一捧雪,方能塑造出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供清休澜‘醒来’。”
“菩提花,千丝雪?”应听声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我去找。”
说着他转身就要走,被哭笑不得的沈灵喊了回来:“用不着你。”
应听声蹙眉转身,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沈灵放柔了声音,说道:“早在七年前,这些东西就已经找全了。”
恍然,应听声这才反应过来,怔怔道:“……那朵从溟市带出来的花?”
沈灵点了点头。
“可千丝雪呢?”应听声又问,看着沈灵眼带笑意地看着自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哑然。
“没错。”沈灵重新拿起剪刀在发财树上修修改改,道:“就是七年前那个夜晚落下的,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
沈灵本以为应听声会生气,或者抱怨,毕竟清休澜这事儿办的确实不地道。
但他没有,反而看起来十分高兴。
“……原来师尊给自己准备过后手,太好了。”应听声眼眸微亮,终于松下一口气:“……知道师尊能一直顾着自己,我就放心多了。”
“……他多大个人了,哪儿需要你来操心。”沈灵失笑:“要操心也该是他来操心你。”
应听声摇了摇头,不知是在说“清休澜需要”还是“不用操心我”。
或许都有。
沈灵皱了皱眉,感觉应听声把清休澜放在了一个太高的位置。
于是他认真地对应听声说道:“不要过于神化清休澜,他不是神,和我们也一样,他也只是个有些特殊的普通人。”
“他也会笑,会哭,会生气。他也有偏心和厌恶的人和事,一样会自私,会妒忌,会怨恨。”
应听声苦笑着,再次摇了摇头,道:“这话您要是早几年和我说就好了。”
“……现在才说,有些太迟了。”
第49章 重逢 “……谢谢?”
沈灵与应听声对视两息, 一同沉默下来。
“罢了。”最终,还是沈灵摇了摇头,先开口道:“还是让清休澜自个儿烦恼去吧。”
突然, 门口传来一道脚步声, 二人一起抬眸看去, 许寄忱走了进来,唤道:“师尊。”
喊完, 他又转头看向应听声,道:“好久不见。”
应听声点点头, 笑道:“确实, 上次酿完酒后, 就没再见过了, 近来好吗?”
“一切安好。”许寄忱还是像几年前一样, 惜字如金, 直入正题道:“孟前辈仍在妖界,传信说,妖界近来有些似乎要有‘大动作’。”
沈灵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道:“灵气复苏,正常。”
许寄忱顿了顿, 看向应听声,道:“孟前辈问,你什么动身前往妖界。”
“孟前辈找我找到你这儿了?催得急么。”应听声有些意外。
前不久,孟玄确实给他写了信,但他看信中孟玄尚且调侃得出来, 以为并不怎么严重,就先来了天机宗。
“有点吧。”许寄忱诡异地停了一下,道:“他说妖族女王似乎想借今年的宴会, 给妖界挑一位‘男后’——从中原使者中挑。”
沈灵:“……”
应听声:“……”
应听声:“……我现在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可能去不了妖界了还来得及吗。”
沈灵摇了摇头,表情无奈,道:“孟玄一向爱夸张,真实情况不一定就如他所说。”
说完,沈灵顿了顿,看向应听声,接着说道:“但急可能是真的有点急,你若无事,便早日动身吧。”
——
妖界。
一朵如雪的莲花从高空中悠悠落下,穿过土地,融进了地下墓穴的一个空棺材中,化作一具完美无瑕,但空洞无神的躯壳。
先是身体,肌肤,紧接着是经脉和头发,最后是五官,就连指甲盖都没有落下。
随后,一捧细雪突然出现,钻入了这具美丽躯壳的眉心中。
瞬间,那躯壳就被注入了灵魂和生机,变得富有“人气”起来。
躯壳心脏开始跳动,肺部也开始接收新鲜空气,紧接着,他的右手手指颤了一下,猛地睁开了眼,棺材盖骤然破裂。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在墓地周围游走的低阶邪祟,它们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一步一步朝着那具棺材走来。
清休澜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一时之间还不太适应这具身躯,一个没注意,差点让邪祟踩到。
清休澜:“……”
不是,能不能不要我刚醒就这么衰。
他面无表情地闪身,离开了邪祟的攻击范围,落地时腿一软,踉跄了下,差点直接跪下。
“……”
清休澜也是第一次干“换身”这种事,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具身体会这么虚弱——还没有衣服!
地下墓室中微弱的灵气被牵引着聚在清休澜身上,几息后,化作一身简单白衣。
清休澜喘了口气,感觉指尖微微发麻。他皱了皱眉,不太习惯。
身体太轻了,而且十分空虚。
经脉中没有浊气,却也没有灵气。
灵魂轻松地栖息在这具身体里,没有那些烦人的锁链后,清休澜觉得每一步都走在云上,下一秒就会飞起来一样。
他抬手,从周围聚起些许灵力,在手边的墙壁上狠狠一按——
轰——
石墙倒塌,露出条通向上方的道路来。
清休澜捂着嘴轻咳两声,提步走了出去。
他出去后,没急着判断这是何地,反而先找了处水源。
清澈的湖水倒映出清休澜如今的样貌——清秀有余,惊艳不足。
原来那双金眸也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黑色,清休澜很满意——可以给他减少不少麻烦事。
清休澜起身,终于有闲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一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叶子已经黄了,看来已至秋日。
虽然没什么标志物,但清休澜依旧判断这里不是中原。
无它,唯直觉也。
一阵秋风吹过,清休澜又咳了起来,咳得他往后退了几步,靠上了一棵树的树干,仍没止住咳。
清休澜微微蹙眉,剧烈的咳嗽让他的眼角微微泛红。他左右看了看,决定先找个能睡的地方暂时落脚。
虽然还没想好之后去哪儿,干些什么……但清休澜目前已经有了一个目标——他饿了。
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
等清休澜走出这片被染上秋色的不知名树林后,天已经快黑了。
看着街道上的牛头和马面,以及几乎人人都有一条的尾巴,清休澜沉默了。
原来是妖界。
他躲在暗处,在不知道现在妖族对中原人的态度如何前,他可不想贸然出去,然后被逮捕吃牢饭。
开个隐身结界也不是不行……清休澜权衡着——但是这具身体估计撑不住。
清休澜无奈地叹息一声,打了个响指,灵力流转,一双毛茸茸的白色狐耳和一根十分蓬松的白色狐尾就出现在自己身上。
“……”清休澜幻化出妖兽特征后自己先沉默了下来,缓缓、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伸手捂住了脸。
去他可爱的。
清休澜暗骂一声,动用灵力的时候,他在脑海中思索幻化个什么,结果首先出现在脑海中的居然是应听声身边那只狐狸。
手太快,清休澜还没反应过来,灵力就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事已至此,先……
不对,他没钱。
清休澜默然抬头望天,有种想躺回棺材板里的冲动。
小问题。
清休澜朝高处看了看,确定了妖族王宫的位置,足下轻点,飞速朝着王宫掠去。
他去王宫拿……不是,借点钱。
清休澜身手依旧敏捷,只是落在某处宫殿前时又是一阵脱力。他捂着嘴闷咳几声,小心翼翼地贴着墙壁,用灵力在窗纸上无声破开个洞,朝里面看去。
也不知这里住着谁,真是对不住了。清休澜漫不经心地想道。
“祖宗,我的祖宗!”一人痛心疾首道:“你真的来了吗?”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清休澜怀疑自己耳朵有毛病。
怎么听着这么像……
他透过小洞往里看去,然后就看到了对着一面水镜与谁说着话的孟玄。
清休澜:“……”
清休澜怀疑自己醒来后的运气是真的有点儿背,抢……借钱都能借到自己的前同事身上。
他摇摇头,暂时还没有与故人相认的打算。而且最重要的是——孟玄可是只货真价实的妖族狐狸。
清休澜还不想刚回来就把脸丢到全中原——孟玄这人管不住嘴,让他知道了,三天内,整个中原都要知道了。
他正准备转身离开,就听见了另一道从水镜中传来的,有些陌生,却让他浑身一颤的声音。
“……前辈,别着急。我真的在路上了。”水镜中那人语气无奈道:“但近来造访妖界的人太多,入境要严查身份——排着队呢。”
孟玄“唰”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当机立断道:“在哪儿,我来接你!”
“何必这么大阵仗,最多半个时辰,我就进来了。”
清休澜站在门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一方面,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心虚,特别是对水镜中这位“故人”。
另一方面,他又很难忍住不去听去看这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孟玄却已经风风火火地抹了水镜,“嘭”一声推开门走了出来,差点把门砸清休澜脸上。
“……”清休澜咬牙切齿地给孟玄记了一笔,迅速往后退去,躲在折叠的门后。
但原本从不走回头路,做事雷厉风行的孟玄不知是长进了,还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飞速走出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去。
然后就与清休澜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视线。
清休澜:“……”
孟玄:“……”
好消息是孟玄盯着他看了两眼,似乎并没有认出清休澜,只犹犹豫豫地看看他的耳朵,问他:“……你找我吗?”
“……”清休澜勉强绷住了表情,一字一句平静道:“没有,走错了。”
怎么听怎么咬牙切齿。
……
要是放在以前,孟玄肯定就“哦”一声,然后利落转身离开,清休澜面无表情地想道。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非要请他吃饭,孟玄这是抽哪门子风!
清休澜扶额,换作别人,他还是愿意蹭顿免费的饭的……但这可是孟玄啊!
一起共事这么多年,要是哪个动作不对漏了馅儿,孟玄故意不说的话,清休澜绝对反应不过来。
最重要的是……清休澜垂眸,虽然知道应听声应该是认不出自己来的,他还是有些……抗拒,这么快就与应听声见面。
就好像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大家都在期待主角从台后走出,来个华丽亮相,结果最后,主角却是匆匆忙忙从无人注视的大门中推门而入一样。
不够正式。
也不够隆重。
他们之间的重逢,应该更加刻骨铭心一些才是。清休澜想道。
想是这么想,清休澜也艰难地做好了仓促见面的心理准备——可惜他的准备还是做少了。
“前辈,久等。”一道前不久才在水镜中听到的声音突然闯进清休澜的耳中,打断了他的思绪。
清休澜骤然抬眸,就望进了一双眼神柔和的凤眸中。
清休澜愣在原地。
居然……已经长这么大了。
……甚至他还要轻轻抬起头,才能将应听声整个人装在眼中。
应听声见到他也是一愣,似乎有些疑惑,但出于礼貌,没有再继续将视线落在清休澜身上,转而问站在一旁的孟玄:“这位是……”
孟玄摇扇子的手一顿,转眸看向清休澜,脸不红心不跳地问道:“道友,你姓甚名谁啊?”
清休澜:“……”谢谢你终于想起来问我的名字了。
应听声:“……”怎么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就一起吃上饭了。
清休澜不知是不是大脑过载,在二人的注视下蹦出来句:“我姓谢。”
“谢?”应听声这才重新将视线转到清休澜身上,温和笑道:“很好的姓。”
说到这,应听声就住了嘴,没说为什么好。
倒是孟玄听后没什么反应,接着问道:“谢什么?”
清休澜沉默两息,道:“……谢谢。”
孟玄:“?”
孟玄连扇子都不摇了,安静一会后从口中挤出来句“好名字”。
反倒是应听声低声重复道:“谢……谢?”
“……谢谢?”
清休澜:“……”
要了命了,怎么不蠢死他。
第50章 宴会 “你不舒服?”
清休澜莫约觉得自己大概是睡太久, 把脑子睡坏了。
但话已出口,哪儿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于是他硬着头皮道:“嗯, 姓谢名谢。”
孟玄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转过了身, 用扇子藏起了嘴角的笑意。
“……”清休澜面上依旧带着笑,在心中给孟玄又记上一笔, 打算攒够十来二十笔就趁夜深人静把他拖到小巷里打一顿。
应听声怀中睡着的狐狸突然像是闻到什么一样睁开了眼,双腿在应听声手上一蹬, 落了地, 随后凑在清休澜脚边嗅了起来, 眼中似有疑惑。
“不要没礼貌。”应听声皱眉, 弯腰将狐狸重新抱了起来, 对清休澜歉道:“抱歉, 它以往不这样……”
说着应听声自己也有些疑惑。狐狸脾气大还傲娇,对谁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平日里别说主动接近哪个陌生人,就连抬头看一眼都不稀得……今日倒是反常。
应听声将其归为初至妖界,狐狸可能是对自己的“同族”有些好奇——不会真把自己当狐狸了吧?
“好了, 别道歉。谢道友,容我介绍一下——应听声,应宗师。”孟玄一拍扇子,眯着眼笑道:“中原使者。”
“幸会。”重新认识自己徒弟的感觉很奇妙,清休澜跟着笑了起来。
还多了两个自己不知道的新头衔。
想着, 清休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和欣喜?
他尚且在世的那几年,别人在介绍应听声时, 总会在前面或是后面加上一句“清休澜徒弟”,随后引起一阵“原来如此”的惊呼声。
大概是自己的死讯在七年前就传开了,现在别人介绍应听声时,不会,不用,也没必要再提起自己了——他有独属于自己的头衔,而不只是一个“清休澜徒弟”。
长进了。清休澜有些欣慰地想道,全没注意自己像看“有为后辈”一样的眼神快要满得溢出。
“……”应听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似乎想问些什么,在清休澜的目光下又放弃了,问道:“谢道友是一直居住在妖界,还是近来刚回呢?”
“嗯?”清休澜也许是做长老做久了,还没完全适应自己如今无名无姓的身份,没察觉自己这样一直盯着人打量的眼神足以称得上一句“冒犯”。
他无知无觉地随口答了一句:“刚回来。之前一直在外面……游历。”
清休澜没怎么来过妖界,要是应听声问他什么“著名观景点”,或者是“哪家客栈的饭菜好吃”,他可是万万答不上来的,干脆就说自己常年在外。
“好巧,我近年来也在外游历,竟一直没遇见过谢道友。”应听声惋惜道:“不然我一路上就能多个知己作伴了。”
“?”清休澜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知己”这话应听声也说得出口?他俩拢共也才认识不到一炷香!
“好了,好了。闲话少说,先吃饭!吃完你们有的是时间聊天。”孟玄“唰”一声开了扇,放在自己胸前缓慢摇着,带着两人往王宫大殿内走去。
等坐上内席时,应听声朝左手边的孟玄靠了靠,顺口问了句:“前辈,今年来妖界的人格外多啊,究竟所谓何事?”
孟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清休澜。
清休澜立刻会意,体贴道:“哎呀,我可饿坏了,感谢道友请我吃饭,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说完,他朝二人笑了笑,转身走到了不远处。
看清休澜走远,应听声才又低声问道:“他究竟是谁?”
“不知道。”孟玄摇了摇头,语气中也是疑惑:“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他,但我就是有种‘此人不简单’的……直觉?你知道的,天机宗人的直觉向来准。”
“……他说的‘在外游历’,应当是假的。”应听声皱眉看向清休澜,随后在孟玄“何以见得”的目光下解释道:“只要是从妖界出发游历,不论目的是哪儿,都不可能绕过中原。”
“而就算他日月兼程,走出中原也需要一月。”应听声平静道:“这一月中,他不可能完全没听过‘应听声’这个名字。”
“只要听过,就算没见过我,在你方才介绍时也该有点‘恍然大悟’的表情。但是他没有。”应听声斟酌了下用词,道:“……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很多年前就认识我,如今再见我时感到十分新奇一样。”
“……但我确实不认识他。”应听声说到这又极轻地蹙了下眉。
“管他呢。”孟玄从来不想这么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凭直觉办事。他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嘴,说道:“反正只要把他放在身边,还怕找不出他的真实目的么。”
应听声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孟玄的说法,顿了顿,压低声音问起另一件正事:“前辈说的关于女王想找‘男后’这事,是真的吗?”
孟玄莫名其妙看他一眼,道:“当然是假的。男宠不嫌多,男后可只能有一位。女王又不是个傻的,干嘛找个人来分自己的权,还要时刻担心睡在枕边的人会不会篡位——我就是随口瞎编的,想让你快点来,毕竟人人都喜欢看这种乐子嘛。”
应听声:“……”
孟玄“噗嗤”笑了一声,身上带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饰品跟着摇晃起来。他咳了一声,正色道:“不闹了。”
“‘男后’是假的,但妖族的军队在集结是真的。”孟玄缓缓开口道:“我看女王态度,估计真有点‘进攻中原’的意思,这才邀你来商量一二。”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话说一半,应听声自己反应过来了,面色逐渐凝重。
他差点忘了,灵气在复苏。
而中原不像妖族这么“群居”,宗门与宗门间的凝聚力不高,更别提现在中原的宗门大多都没什么修士还在,重聚也需要时间。
最重要的是……中原已经没有第二个清休澜了。
此时妖族突然进犯中原,很大可能能打各宗门一个措手不及,一举霸占中原的灵脉,到时候……妖族如日中天,称霸中原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女王什么意思?”应听声改为传音入耳,问孟玄。
“在犹豫。”孟玄答道:“妖界的灵气亦才刚刚复苏,还需要时日炼化,此时进犯中原,胜算未知,但梁子可就要结下了,女王得考虑明白。我们还有时间。”
“今年这场宴会,除了例行公事与中原友好交流外,也是为了试探中原人的实力,所以请柬发得多,也没有限制参加宴会的人数。”
应听声看着一片祥和的宴会,低声道:“……这可是个大麻烦啊。”
——
清休澜悄无声息地拿着盘糕点溜出了宴会,确定没人发现,也没人跟着后一边吃,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应听声和孟玄去谈事,他正好也去打探下消息。
打探消息对清休澜而言简直就如同呼吸一样简单。
他轻轻跃起,落在树上,慢慢咽下了口中的糕点,然后喊停了一位路过的普通守卫。
守卫听见呼唤回头看去,一抬头就看见了一只坐在树上的狐妖,他转身走了过来,开口问道:“有什么事吗?”
清休澜一闭眼,再睁开时,漆黑的眼眸微微发亮,守卫的眼神顿时变得迷离起来。
恍惚中,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问他:“女王寝宫怎么走?”
他不自觉的抬起了手,只了个方向,随后又听见那道声音接着问:“她现在在寝宫吗?”
守卫眼神空洞,愣愣地点了点头,瞬间,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浑身颤了一下。
“奇怪,我怎么站在这发呆……”守卫挠了挠头,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做完有些没睡好,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转身离开了。
而清休澜则飞速去往另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蹙着眉闷闷咳着。
言灵术倒是一切正常。
但清休澜没想到言灵会对这具身体造成这么大负担,不过是两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冷汗就从他的额角滑落。
清休澜扶着宫殿墙壁缓了好几个呼吸,才攒出些力气直起腰,方才吃下的那几块糕点带来的热量与能量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麻烦。”清休澜在心中“啧”了一声,慢慢朝守卫方才指的方向走去。
潜入女王寝宫时出奇地顺利,一路上几乎没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场宴会所需人手太多,还是只是单纯地女王认为自己不需要守卫。
不过原因不重要,清休澜轻轻松松地找到了正在外阁中处理公务的女王。
女王一袭龙凤长袍,长发挽起,黑发红眸,无声透露出“不可不尊”的气场来。
突然,女王写字的手一顿,抬眸道:“谁,出来。”
清休澜便从门外走了进来,神色自若。
女王凝眉看了他一眼,质问道:“你一个人类,伪装成我妖族,意欲何为?”
清休澜没说话,食指抬起,比了个“嘘”的手势,道:“我暂时没有恶意,只是来问点事。”
“荒谬!”女王话还没说完,就感到一股力量强行侵入了自己的脑海,女王本能地运起灵力,皱着眉闭眼与这股未知的力量抗衡。
清休澜感到一阵阻力,捂着胸口轻咳两声,眸中光芒不减,继续施压。
几息间,一抹红就从清休澜的嘴角溢出,他暗骂声“孱弱”,言灵施压的力度却更重,愈发狠辣。
终于,女王闷哼一声,缓缓垂下了头。
清休澜眸中的光芒淡了淡,他脱力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到了一旁的墙上,轻声道:“说吧,关于中原和灵气复苏一事,你有什么想法。”
——
等清休澜问完话,收拾好自己,确保别人看不出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后,他才回到了宴会当中。
刚一进殿,清休澜就和站在不远处的应听声对上了视线。
应听声手中拿着个酒杯慢慢晃着,看见他时将手中的酒杯往旁边一放,就提步朝他走来,开口问道:“你去哪儿了?”
清休澜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就见应听声皱了皱眉,又问他。
“你不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