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委屈◎
女人一身丁香春衫,手执油纸伞,踏碎满地积水中的朦胧灯影,穿过细密的雨幕缓步行来。
仿佛落入华灯的丁香花,让整个奢靡喧嚣的天地,都安静下来。
温幸妤小心踏过积水,走到祝无执跟前,仰头对上他乌沉的凤眸,又垂眸避开,小声道:“下雨了……家远,我怕你淋雨,所以寻了过来。”
祝无执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纸伞,撑在二人头顶。
姗姗出来的王岐,靠在一旁跟班的身上,肆意打量着温幸妤,露出个笑来:“这是嫂子吧?”
“真贤惠。”
祝无执皱眉,侧身挡住王岐的视线。
王岐心中冷笑,他收回视线,醉醺醺道:“改日我夫人在府上办赏花宴,陆兄带嫂子一起来吧?”
祝无执睨着王岐,唇角微勾,颔首道:“王兄邀请,陆某自是要去的。”
王岐哈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他被人搀着,上了辆奢华的马车。
祝无执垂眸扫了眼女人温顺的脸,淡漠道:“走吧,回家。”
温幸妤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踏入朦胧烟雨,登上马车回了家。
回到主屋,两人先后沐浴,躺在了床榻上。
静月熄了灯,将幔帐放下来,轻步退出内间。
黑暗之中,寂静无言。
温幸妤今夜去寻祝无执,倒不是她真的怕他淋雨回家,是隔壁婶子成天劝她,说让她看好了夫君,省得被绮春坊的“狐媚子”勾了魂。
她含糊了几次,那婶子却格外热心肠,今夜还专门上门,好心告诉她,祝无执又去了烟花之地,教她如何“杀”过去立威。
怕被看出她和祝无执的夫妻身份是假,只好唤车夫驾了马车去绮春坊。
她不敢进去,怕误了他的事,只好在马车里等着,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天还下起了雨。
好在有伞,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
春雨绵绵,花香夹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流转渗入窗棂门扉。
她轻轻叹了口气,翻了身正要睡觉,就听到身侧的青年开口了。
“为何来寻,发生了什么事?”
温幸妤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面皮薄,她觉得隔壁婶子的话…实在不好开口,于是小声道:“怕您淋雨受寒……”
身旁静了好一会,她不由紧张起来。
俄而,那人终于再次说话。
“日后不会去了。”
温幸妤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不去绮春坊了。
她不知回什么,只轻轻说了句“好”。
虽然不知道祝无执为什么不去了,但这是好事。
总算不用想方设法搪塞隔壁婶子了。
幔帐内是浓稠的黑,二人再次陷入沉默。
温幸妤躺了一会,慢慢有了困意。
祝无执则思索着李行简和王岐的事。
三年前,定国公府从李氏布庄,预定了来自高昌国的浮光锦,准备辅之价值万金的东珠,制成罗裙,于皇后生辰宴上进献。
当初来府中送浮光锦的,正是李氏布庄的老板李万金,以及他的小儿子李行简。
李氏布庄垄断西北一带布业,在整个大宋名声显赫,却唯独缺了一样东西——皇商的名号。
李万金和大多商人一样,妻妾不少,儿子有七八个,他已经年过五十,故而家产之争十分严重,每个儿子都想做李氏家主。
李行简是老小,母亲又是身份不显的继室,他读书天赋一般,故而想要争家主之位,最快的方法就是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来州学读书,也不过是为了拓展人脉,与未来的官老爷们打好交道。
故而初入州学,他一眼就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李行简,并且刻意露出破绽,引对方上钩。
商人逐利缺权,他逐权缺财,能和李行简合作,他不仅能得到巨额财富支持,还能利用李氏布庄在西北一带的脉络,探取消息。
至于王岐……
这人的身份暂时摸不清,但恐怕不简单。
冯翊城中传言,王岐乃京城大臣之子,因某些原因,和母亲孤身居住同州,只等科举后认祖归宗。
言外之意,王岐是某个大臣的私生子。
汴京王姓乃大姓,从六品官算起,约莫有十几个。
他已经给周士元传信,如果王姓是真,约莫半个月就会有结果,能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祝无执隐隐觉得,王岐或许跟王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两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蠢而不自知。
*
翌日,云销雨霁,天光明媚。
祝无执按照李行简给的地址,来到了城西小巷子座不起眼的茶楼。
拾级而上,小二引入雅间,李行简已经入座。
祝无执掀袍坐下,神色无波无澜。
李行简嘿嘿笑着起身斟了杯茶,推到祝无执跟前。
“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
“您记得我吗?三年前我随父去贵府送浮光锦,同您有过一面之缘。”
祝无执嗯了一声,淡声道:“所以呢?你费尽心思同我这个通缉犯相认,是想要什么?”
李行简挠了挠头,坐到椅子上,干笑道:“我想同您谈笔生意。”
祝无执似笑非笑看过去,“哦?”
“同我一个通缉犯谈生意?”
李行简不在意祝无执的冷言冷语,两只手搁在桌子上,身子微微前倾,认真盯着对方道:“您知道的,商人趋利,大多数时候,做生意就是场豪赌。”
“我赌您一定能复仇雪恨,重登青云!”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嗤笑:“你倒是对我有信心。”
李行简猛猛点头,“当初在定国公府见您,就知道您非池中之物。”
“后来国公府……您越狱不知所踪,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去的。”
“甚至……到更高的位置。”
祝无执端详着李行简的神色,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要什么?”
李行简搓了搓手,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我李家财富,只要是我能动用的,您随便取用。”
“只要……您助我登上家主之位,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
祝无执神色莫测:“如果我输了呢。”
李行简连忙表态:“我相信您不会!”
“万一…万一输了,就当是我李行简豪赌失手,命该如此。”
祝无执轻笑一声:“那么…李公子,合作愉快。”
李行简欣喜点头,立马从怀里拿出块令牌,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令牌,李氏布庄下的几个钱庄,您都可以随意取用。”
祝无执没有推拒,说了句“多谢”,随手收进袖袋。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便分头离去。
*
二月十五,花朝节。
王岐府邸办赏花宴,上到冯翊官吏,下到富户商贾,只要是有身份的,都在邀请之列。
在祝无执的要求下,她换了件梅子青广绫长裙,外搭鹅黄大袖衫,披泥金绯罗褙子。
暖和而不失端庄。
二人一同前往王岐府邸,由婢女小厮分别引入男女席。
王岐家的宅子,足足有五进,来往宾客衣着华贵,就连小厮婢女,都身着锦衣。
温幸妤带着翠珠和静月,安静跟随婢女来到水榭。
水榭内女眷齐聚,言笑晏晏。
王岐的夫人姓宋名水秋,是通判幺女,比温幸妤小一岁。她容貌*和才学皆上等,膝下育有一对龙凤胎,刚满周岁。
见温幸妤来,宋水秋主动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了她,向一众女眷介绍。
“这是陆公子的夫人,姓温名幸妤。”
“她性子内向,各位可得替我多多照拂。”
女眷们打量着温幸妤,见起样貌清秀,举止有礼,便笑着将人拉入座。
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好奇看着温幸妤,直言问道:“这位姐姐出身何处?好似在同州从未见过。”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了。
哪有人一见面就打听家世?
伸手不打笑脸人,温幸妤又是个软性子,她如实道:“是慈州人。”
那女郎却还不放过,又道:“温姐姐父母是做什么?从商还是……”
提到家世,温幸妤不太好回答。
她怕影响祝无执,于是含糊道:“从前做些小本买卖。”
女郎不依不饶:“什么买卖?”
温幸妤道:“打制木材家具类的。”
那女郎若有所思,笑眯眯看着温幸妤,似无意状:“哦,原来是木商啊,可我好像…并未听过慈州有温姓木商。”
温幸妤垂下眼帘,复又抬起,语气平静,并不见局促:“不是木商,是木匠。”
“打家具的木匠。”
话音一落,那女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摆了摆手,故作歉疚:“温姐姐别多想,我只是还没见过木匠之女,觉得有些好奇而已,并不是刻意笑你。”
温幸妤觉得过世的父亲是木匠并不丢脸。
父亲待人温和,能打很多精致的家具,还会做孩童玩具,在她眼里是顶顶厉害的人。
她捏着衣摆的手松开,抿唇露出浅笑,看起来并不生气。
“无妨。”
女眷们听到温幸妤是木匠之女,对她的热情即刻淡了,将人晾在一旁,颇有排挤孤立之嫌。
宋水秋众星捧月坐在当中,笑得端方温柔,看向温幸妤时,眸光闪动。
倒是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
女眷们在水榭中玩飞花令,温幸妤不通文墨,仅识字而已,故而又被挤在圈外。
她不觉得寂寞,反而轻松许多,独自坐在水榭的长椅上,望着涟漪的湖水,琢磨制香的事,静月和翠珠随侍一旁。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宋水秋忽然哎呀了一声,看向温幸妤道:“瞧我这记性,竟把温姐姐晾在一旁。”
“罪过罪过。”
“咱们也别玩飞花令了,总要顾着点旁人,不若一同去赏花吧。”
言外之意是要顾及温幸妤这个不通文墨的人。
女眷里传来几声嘀咕,最终看在宋水秋的面子上,纷纷起身。
温幸妤推拒不了,只好跟随众人,前往府邸花园赏花。
王岐家的花园很大,姹紫嫣红,粉蝶飞舞。
温幸妤坠在最末,并不主动和人答话,安静嗅着每种花的香气,思索能不能加入熏香。
转了一小会,人群一阵骚乱,传来宋水秋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的玉环呢?我的玉环不见了!这是我过世祖母留给我的……”
温幸妤抬眼看过去,就见宋水秋遥遥看了她一眼。
她眼皮一跳,顿感不妙,暗中摸自己的袖袋和腰间荷包,确定什么都没有后,脸色却依旧难看。
不对劲……
这宋水秋今日,就是冲她来的。
或者说,是冲祝无执来的。
心里慌乱起来,她看向一旁的静月和翠珠,就发现静月好奇张望,而一向活泼的翠珠,意外的安静。
她一把抓住翠珠的手臂,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到宋水秋的声音由远及近。
“温姐姐,你怎么离那么远?”
“你可曾见过我的玉环?是白玉镂空雕花样的,上头还有个裂纹。”
温幸妤定了定神色,摇头道:“未曾见过。”
最开始刻意为难温幸妤的女郎此时又开口了,她走到跟前,笑盈盈道:“口说无凭,方才我们都让婆子搜身自证了,温姐姐,你不会拒绝吧?”
这话将温幸妤架起来,叫她根本拒绝不了。
她只好点头。
两个婆子上前,带着温幸妤去了放下纱帘的凉亭,自上而下摸索了一遍,而后走到众人跟前摇了摇头。
宋水秋歉疚道:“实在对不住,温姐姐莫要怪罪,这玉环是我祖母的遗物,实在重要。”
温幸妤摇了摇头,心跳越来越快,目光看向一反常态的翠珠。
正思索这件事的始末,就听到那女郎指着静月和翠珠:“宋姐姐,别急啊,还有这俩婢女没搜呢。”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收紧,静月看出她的紧张,轻轻捏了下她的手,顺从随婆子去了凉亭。
不多时,便出来了。
紧接着就是翠珠。
她脸色有些发白,往凉亭走了没几步,忽然回头跑到宋水秋面前,扑通一声跪下。
“对,对不住,玉环是奴婢拿的。”
温幸妤闭了闭眼,脸色苍白。
静月大怒,上前要质问翠珠,却被拽住了手臂。
她回过头,就见夫人轻轻摇头。
温幸妤明白过来,这些人是想借这个赏花宴,毁了祝无执和她的名声。
大宋选官,除了科考外,还看中德行。
如果不出意外,祝无执那边恐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
扣上偷盗之名,毁科举之路。
令她难过的,是翠珠居然被收买了。
她强行让自己静下心来,捋顺脑中的乱麻。
宋水秋看温幸妤白着脸站在那,眼中闪过得意。
她接过翠珠手中的玉环看了,佯装震惊道:“是我的玉环!”
“你这婢女,为何要行偷盗之事?”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上行下效啊。”
“是啊,木匠之女,没见过世面,净干些鸡零狗碎的事。”
“……”
你一言我一语,就要把温幸妤钉在耻辱柱上。
翠珠不敢看温幸妤的眼睛,她跪在地上,脸色灰败。
温幸妤安静听着,似乎要和花圃里的花融为一体,脆弱易折。
俄而,宋水秋打断了众人的话,走到温幸妤跟前,温声道:“温姐姐,我相信你,一定是这婢女不学好。”
“好啦,大家不要说了,东西都找到了,翻篇吧。”
就当污水要结结实实扣在温幸妤头上时,沉默许久的她,忽然开口了,语气温和笃定。
“不是翠珠偷的。”
宋水秋愣了一瞬,旋即道:“对对,是她不小心拿的。”
“好啦,今天是花朝节,温姐姐也别想太多,大家不会在意这点事的……”
“我在意。”
温幸妤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眼睛直直盯着宋水秋。
有些事能退让,能忍耐。但有些事……绝对不可以!
父亲说过,人生在世,生命为上,名声次之。她说什么都不能被扣上偷盗之名。
“玉环有两个,你戴了一个,一个给了收买的翠珠。”
“方才你将玉环给了那个撞了你,名叫红蕊的婢女。”
说完后,她抿唇看着宋水秋。
之前众人争论时,她忽然想到了偶尔看到的一幕——来花园不久,宋水秋不慎被一个冒失婢女撞了一下,那婢女跪地求饶,随即离开。
本以为是桩意外,没想到……却是为了诬陷她。
翠珠未离开她的身侧,宋水秋不好动手,故而准备了两块玉环,一块自己带着,让女眷们都有印象。
另一块则早早给了翠珠。
众女眷面面相觑,宋水秋几乎维持不住笑脸。
无人注意,花丛掩映、绿意笼罩的拱门旁,有两道身影悄然站立。
祝无执一身竹青长袍,负手而立,目光穿过绿蓬蓬的芭蕉叶,直直落在众人间的女子身上。
她孤身立于众人之前,身后是花团锦簇,身前是一张张嘲讽的脸。
如同缠绕山石的藤蔓,看似软弱易折,却有着坚韧的生命力,一点点攀爬,一点点生长,毫不退缩。
明亮的日光在她眼中凝聚成点,灼灼夺人眼。
原来……她也不是一味的唯唯诺诺。
她也并非蠢笨。
大多时候,只是不愿计较罢了。
祝无执眸色深深,袖下手指轻轻摩挲。
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温驯的,胆怯的,柔弱的,善良的……
亦或者是勇敢无畏的。
远处女子的脸,明明那么普通,却莫名叫他觉得……耀眼无比。
好似春日里灿灿桃花。
一旁的李行简皱眉看着,低声道:“您别担心,我派去的人快回来了,一定不会让嫂子蒙受不白之冤!”
祝无执回过神,嗯了一声。
转而继续看着花园中的纷争。
宋水秋没想到眼前这个怯懦的女人,居然猜到了真相。
她一想到若是失败会遭遇什么,不免有些慌乱,脸色微微泛白。
“温姐姐说笑了,您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胡乱攀扯呀。”
温幸妤执着道:“红蕊应该还未走远,您不若把人捉来。”
“若我所言非真,我愿意当众赔礼道歉。”
宋水秋被堵的哑口无言,她给旁边的女郎使眼色,那女郎立马上开口:“宋姐姐都不计较了,你为何还要给她泼脏水?
“你是制香师吧。”
“都说香如其人,我听闻你父母双亡,陆公子又因病从国子监退学……”
“你这样的人制的香……我可不敢买。”
言外之意,是温幸妤是扫把星,克夫克母,还克夫。
在场大多女眷的丈夫,亦或者兄弟,都在州学念书,闻言脸色都不大好看。
话音落下,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女眷中有人哎呀了一声,从香囊里拿出一盒香膏,问道:“这香是你制的吗?”
温幸妤看着熟悉的瓷盒,手指一点点收紧,点了下头。
闻言那女眷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一下把瓷盒丢远,低骂道:“晦气死了,居然买了这种人的香。”
“怪不得最近我跟夫君日日倒霉。”
见有人如此,其他女眷也被带偏了思维,害怕被“晦气”缠身,影响了夫婿兄弟的科考,纷纷掏出香粉、香膏类的物件,不管不顾掷于地上。
瓷器碎了一地,香味四散,连同那些刺人的话语,缠绕在一起,如同荆棘搅碎心脏,叫温幸妤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眸光黯然。
她辛辛苦苦制的香。
就这么被当做垃圾,丢在地上。
还有父亲母亲……观澜哥的死……
她确实是扫把星吧。
见温幸妤沉默下去,宋水秋安下心来,她朝女郎送去个赞赏的目光,正准备开口把这件事定死,就听到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尘土飞扬,众人愕然转身。
两道挺拔的身形缓步行来。
一个竹青锦衣,长身玉立,俊美矜贵。
一个水蓝绸衫,手持画扇,风流多情。
他们之前,有陌生侍卫压着个灰头土脸的婢女。
温幸妤愣愣看着祝无执。
青年逆光而来,神色冰冷,看向她时,眸中透出安抚。
他走到她身侧,扶住她强撑着,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
“莫怕。”
嗓音若清泉流水,淌过温幸妤的耳畔,她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眼眶阵阵发热,鼻尖发酸。
明明之前还能忍住。
可他一来,好似所有的委屈就忍不住了。
李行简“啪”一声合住扇子,指着地上的婢女,啧了一声道:“王岐家的,你也忒不是东西了,竟然做局害人。”
不等宋水秋反驳,他“嘘”了一声,朝侍卫扬了扬下巴。
侍卫当着众人的面,从婢女的袖子拽出来个玉环,呈给李行简。
玉环与宋水秋之前描述的一模一样,再结合方才温幸妤说的,一切也都对上了。
在场的女眷们哪里不明白是被利用了,但她们身份不如宋水秋,又不敢直接骂,于是纷纷都沉着脸,准备拂袖离开。
在李行简的“劝说”下,方才出言不逊的女眷们,纷纷尴尬着给温幸妤赔不是。
温幸妤只觉得好累好累。
她摇了摇头,垂下眼,没有任何力气继续计较。
“我想回家。”
她轻轻拉了下祝无执的袖摆,嗓音低哑,压抑着泪意。
祝无执垂眸看着女人泛红的眼眶,内心升起一股戾气。
他对李行简道:“借你的人一用。”
李行简摆了摆手,那侍卫便把瘫软在地的翠珠架起来。
祝无执扫过脸色灰败的宋水秋,眸光森冷。
他转过头,温和了神色,牵起温幸妤的手,低声道:“我们回家。”
走出王岐的宅院,日头高照。
温幸妤被日光刺得眼睛生疼,喉咙像堵了棉花,步履缓慢。
祝无执侧头看着女人强忍泪意的脸,松开了手,背对着她蹲下。
“来,我背你回去。”
良久,温软的身躯伏于背上。
温幸妤环住祝无执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肩膀上,躲避刺眼的太阳。
祝无执稳稳起身,迎着太阳,一步步背着身后脆弱悲伤的女人,往家的方向走。
肩头的布料很快洇出温热的湿润,那眼泪透入衣料,渗进皮肤,直直流入他心口,又酸又痛。
他下颌紧绷,眸中戾气翻涌。
回到宅院,祝无执将温幸妤轻轻搁在床榻边,双手撑在床沿,端详着她的脸。
女人哭的很狼狈,满脸泪痕,眼睑处的小痣都被染成红色。
他手指轻颤,不自主的,将人搂近怀里,让她贴着胸膛。
温幸妤抓着他的衣襟,受的委屈如同潮水倾泻,泪水不间断流下。
怀里的女人低声啜泣着,他感觉胸膛很快湿了一块。
热热的,让他说不出什么感受。
他垂眸看着女人的发顶半晌,缓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低声哄道:“莫哭。”
“我替你出气。”
22
第22章
◎异样的感受◎
明明春日微凉,明明衣着单薄。
祝无执却觉得有些热。
女人还在低声啜泣,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她从来没像这样主动靠近他、依赖他。
掌心下的发丝柔软,和她性子一样。
按理说,他不该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多次出手相助,甚至被她的情绪拨动心弦。
他该冷眼旁观,就像多年前看着贴身婢女被祖母处死时那样,无悲无喜,如同看一曲无聊的戏。
可现在,伴随着衣料洇湿的越来越多,他的心,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想看到她流更多泪,更贴近自己。
这样的感觉,脱离了他最初对她的印象和企图。还是嫌弃的,但绝对不单单是把她当做一个掩饰身份的工具。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或喜或悲,或羞或怯的脸。
她的善良,她的温顺,她偶而迸发出的勇气和坚韧。
那么的鲜活生动。
祝无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大抵是对这个出身低微、性子怯懦,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有了异样的感觉。
祝无执垂下眼,目光落到被女人攥到发皱的衣襟,心里莫名觉得发痒,连同那触碰过她的指尖,也传来迫不及待的痒意。
他轻轻握住温幸妤的肩膀,将人拉开一点距离,顺势坐到她旁边,打量着她的脸。
女人因哭泣涨红了脸,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正狼狈的用手背擦,眨眼间就把眼周擦红了一片。
祝无执觉得指尖更痒了。
他握住女人的手腕,将人一把揽进怀里,掌心覆在她脊背上,生疏的抚动轻拍。
怀中的人纤细柔软,肩膀和背都颤动着。
可怜可欺。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将人完完全全拢在怀里。这样亲昵的触碰,让他空缺发痒的心,一点点被填满。
这种感受很特别,让祝无执不可控的,想要汲取更多,想把她划进自己的领地,如同毒蛇吞咽猎物那般。
怀中身躯温软,他想,逐权之路孤寒,确实需要红袖添香,以慰寂寥。
等日后大仇得报,若是她乖顺,他会给她荣华富贵,给她一个符合出身的位置。
将她长长久久,留在身旁。
他有钱,有权,还有副令人趋之若鹜的皮囊。
她不过是一介农女,得到这些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
就算不愿意…那也不重要。
抚摸脊背的手缓缓扣上女人纤细的后颈,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
他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
权力是,女人亦是。
温幸妤哭了很久,连静月端水进来都不知道。
祝无执就这么抱着她,无声安抚。
慢慢的,温幸妤情绪平缓了。
脸下的触感温热有力,她即刻意识到自己趴在祝无执怀里哭了很久,于是慌乱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她侧过身擦了擦眼泪,惭愧的垂下头,道:“抱歉,我失态了……”
嗓音闷闷的,还有哭过的沙哑。
祝无执轻扣住女人的下颌,强行抬起了她的脸,同她那双水润的眼睛对视。
他道:“好受些了吗?”
说着,指腹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
温幸妤不习惯这样亲近的态度,她呐呐应声,往后瑟缩,却被按住了肩膀。
祝无执将床侧水盆里的帕子拧干,温和却不容拒绝的,一点点擦干净温幸妤的脸。
做完这些,他起身道:“我去处理些事情,你好好休息。”
顿了顿,他注视着女人悲伤依旧的眼睛,温声哄道:“那些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你很好,你制的香也很好。”
温幸妤怔怔看着祝无执的背影,眼眶又开始不争气的发热。
他又救了她,帮了她。
她现在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欠谁恩情,到底是谁在报恩。
呆坐了好一会,心理乱糟糟的,依旧没能消化那些伤人的话。一想起她们说自己是扫把星,她就心口钝痛。
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一个在说不是,你不是扫把星,那些都是意外。另一个又在说,是啊,你就是扫把星,因为你是天煞孤星,所以克死了所有人。
只会让身边的人倒霉。
温幸妤只觉得头痛欲裂,不想再去想。
可越是想忽略,那声音就越咄咄逼人。
她不受控的,想起观澜死时的样子。枯败的脸,温凉的手,和眼角滑下的最后一滴泪。
回想起十年前汴京的冬日,满地的白,破旧的衣,和寒彻骨头的冷。爹娘将她抱在怀里,用将死的身躯遮挡风雪,给她最后的温暖。
那天好冷啊,真的好冷。
如果不是为了她,爹娘会活着的吧。
温幸妤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寒,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冬天。
她和衣缩进被窝,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像蚕蛹一样,密不透风,好似这样就能暖和起来,好像这样就没人够伤害到自己。
也没人能看到她的狼狈。
祝无执回来时,已经深夜。
他带着满身春夜的凉,和消散不去的血腥气,踏入主屋,在床侧站定。
女人并没有睡,只是蜷缩在被子里,像木偶一样。
他没有说话,转身去沐浴,而后躺在她身侧,连同被子将人环进怀里。
温幸妤感受到青年的手隔着被子,环抱着她。
那颓然的思绪忽然就被吓消散了点,她浑身僵硬,正想推开他,就听到身后青年低沉的嗓音。
“睡吧。”
“日后一切有我。”
后一句话很轻,像一阵春风,摇乱了一树琼花。
*
暮春时节,莺啼红树,杏花香雨。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仿佛恢复如初,就像冬天的痕迹,会被春风重新掩盖疗愈,生出一片生机的浓绿。
可人不一样,尤其是温幸妤这种看似柔软,实际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她不提那天的事,不问那几个罪魁祸首的下场,似乎已经忘了不愉快。
每日照旧制香看书,不熟悉的人根本不出异常。
还是那么柔和,那么好脾气,笑起来腼腆内敛。
可祝无执知道,她还在难过,宛如是一朵表面鲜活,实际上根系早被虫蚁啃食残破的花。
譬如现在,温幸妤看着制香古籍,却不同以往认真,而是频频出神,心不在焉。
祝无执目光幽沉,有些烦躁。
这段时日,他按照自己的理解,赠珠宝首饰,送锦衣华服,她每次都会拒绝。
他强行给她,她也只是礼貌疏离的道谢,而后堆积一旁,不用不穿,甚至都不看一眼。
这些昂贵的物件,没起什么作用。
视线扫过女人愈发尖俏的下巴,眼中透出几分不耐。
他实在看不惯她这副颓唐样子,没出息极了。
他哄人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
*
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放旬假,祝无执跟李行简一同从州学出来,二人家在同一个方向,故而一面闲谈,一面往家走。
走上洛水河上的朱桥,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提着花篮,朝路过的行人卖花。
李行简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看起来很好说话,故而被不少人拦下,想要卖花。
他烦不胜烦,但还是面带微笑,颇有教养的胡编乱造:“不好意思啊,我夫人花粉过敏。”
一听这话,卖花的人纷纷散开。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道:“夫人?你倒是张口就来。”
李行简咧嘴一笑:“哎呀,这是善意的谎言。”
两人即将走过朱桥时,祝无执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抹明媚的色彩。脚步微顿,脑海中闪过温幸妤那双温柔却悲伤的眼睛。
他或许知道,该如何哄她了。
旋即朝桥边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走过去。
李行简还在喋喋不休,没发现身旁的人早走到别处。
“你说,我爹他是不是有病,非叫我娶个大字不识、野蛮粗鲁的……欸,人呢?”
“陆兄,你等等我啊”
他一转头,才发现祝无执走到个卖花的小姑娘前,于是赶忙追到跟前。
“你要买花啊?”
祝无执嗯了一声。
小姑娘面前的两个竹篓里插满了鲜花,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种类很多。
祝无执顿了顿,指着其中一个竹篓道:“这些迎春花我都要了。”
说完,他从钱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递了过去。
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么阔绰的顾客?
一枝花才一文钱,这一束迎春花,也不过十五文。
可这好看的哥哥,居然给了一把碎银子!
她连连摆手:“哥哥,太多了。”
祝无执没有理会,直接把竹篓里的迎春花拿出来,随手将碎银子丢在里头。
银子哗啦啦落入竹篓,等小姑娘回过神来,方才那个哥哥已经走远。
李行简看着祝无执捧着束朴素无华的迎春花,没忍住道:“你要是喜欢,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牡丹或者海棠。”
“都是精心培育的,比这野花强多了。”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淡淡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多想想怎么跟你那好兄长斗。”
闻言,李行简头皮一凉,他幽怨的看了眼祝无执,嘟囔道:“我不是好心吗?”
祝无执没理睬他,李行简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
走过长竹街,二人分道扬镳。
祝无执回到宅子,径直去了主屋。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手撑着下巴,趴在小几上,呆呆的看着窗外,像朵蔫了的花。
听到推门声,她回过神来,抬眼看去。
青年一身槿紫广袖,逆光而立,怀中抱着一捧迎春花,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她身上。
她愣愣看着,视线定格在那捧明媚的色彩上。
花枝下垂,绿叶间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窗棂透入天光,正好洒落在花束上,看起来像是一朵朵的小太阳,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她眨了眨眼,吐出一句傻气的话:“是…送我的吗?”
23
第23章
◎她是个保守的女人◎
祝无执嗯了一声,走上前去,把花塞温幸妤怀里,俯身认真的平视着她的眼睛:“希望你能像它一样。”
花香袭来,温幸妤不知所措的抱着花,又怔然看向青年,同他乌沉的凤眸相视。
良久,她眼眶有些发热。
迎春花啊。
熬过寒冷的冬日,在微寒的春风中悄然绽放。
那么的不起眼,却又那么的……充满温暖和希望。
是啊,这么脆弱的花都能跨过寒冬,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能因为一两句话,就这样半死不活。这段时日是她困守愁城,钻了牛角尖。
温幸妤抱紧了怀里的迎春花,好似也拥有了它坚韧的力量。
俄而,她仰头看着青年,扬起一个真切而赧然的笑:“谢谢你,这段时间……是我着相了。”
窗棂吹入一缕春风,拂乱了女人的鬓发。
祝无执抬手,将那缕发丝拢至她的耳后,目光紧紧锁定她的脸,语调轻缓:“你能想明白就好。”
“我一直…都在。”
嗓音温和,姿态亲昵。
青年温热的指尖不经意蹭到耳廓,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温幸妤不自在极了,后退半步,垂眼盯着脚尖,躲避那犹如实质的视线,嗫嚅道:“我,我去插花。”
说完,仓惶出了屋子,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祝无执看着女人落荒而逃的背影,眸中的笑意顷刻消散,转而化作一片沉郁晦涩。
她总是这样。
这一个多月,不管他如何费劲心思哄,不管怎样对她好,从昂贵的物件到日常关怀,她都是礼貌疏离的道谢,而后束之高阁,坚守着令人头疼的原则。
就连今天这束让她云开雾散、豁然开朗的花,都没能破开她的城墙。
他往前迈半步,她能惊慌失措后退十步。
祝无执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
温幸妤是个善良、保守的女人,她身上捆绑着名为“贞洁”的枷锁。在她眼里,未婚夫刚去世半载,就不该对别的男人动心,不然就是不贞。
对此他只觉得可笑。
他根本不相信两个认识不过一载的人,会产生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
说起来,他认识温幸妤更早。
她在国公府待了八年,其中有六年在祖母身边,她同他见面、相处的时间,要比陆观澜多太多。
要不是他情窍开的晚,哪里还有陆观澜什么事?她早已是他的妾。
不过现在也不迟,他不信一个死人,还能争得过他。
最开始,面对温幸妤古板木讷、避如蛇蝎的态度时,祝无执偶尔会动直接强纳的心思,但很快就按捺下去。
对她这样的人,不能太强硬。不然她就会像乌龟一样,永远缩在壳里。
要欲取先予,如同春雨润物,将她身上“守贞”的盔甲,一层层、一件件,不动声色的渗透,然后剥干净,由他从心到身,完全占有。
若等他耐心用尽,温幸妤依旧不识好歹,他也不介意用些强硬手段,去撬这颗不听话的顽石。
一个女人罢了,困在身边易如反掌,他也不是非要她的心不可。
窗外桃花半败,被风卷入窗棂,飘落在青年的肩头。
他抬手拂落,乌沉的凤眸里满是势在必得。
*
静月给厨房交代完事情,刚走到主屋跟前,就看到夫人抱着捧迎春花出来,神色怔愣,还有些慌乱。
她上前接过花束,低声关心道:“夫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目光落在迎春花上,耳廓又是一阵发热。
她抿了抿唇,看向静月:“找个花瓶,咱们一起把花摆起来吧。”
静月觉得夫人有些奇怪,她点了点头:“前几日李公子送来一对白釉剔刻缠枝瓶,现下在东厢房摆着,配迎春花正好。”
温幸妤没有意见,她颔首,随静月一同去取了花瓶,在院子的石桌上修剪花枝。
迎春花枝干比较长,绿叶也多,温幸妤在国公府干过插花的活,故而也知道修剪多少合适。
她用剪子剪掉一截花枝,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仆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日从王岐府上回来后,她郁郁寡欢,本能逃避一切。
她将自己埋进沙土,不想不问不听,因此哪怕一个多月了,也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
但今日云开月明,她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行,还是要弄清楚这事。
暂且不提宋水秋,除夕夜和翠珠阿喜打叶子牌的场景,历历在目,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叛主。
温幸妤将一枝迎春花插到花瓶里,看向一旁的静月,问道:“翠珠为什么叛主,你知道吗?”
静月听到夫人忽然问这件过去一个多月的事,她手中的动作微顿轻轻叹了口气:“阿喜遭人做局,深陷赌坊,欠了上百两银子,若是不还银子,就要拿命赔。”
“翠珠同阿喜青梅竹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所以……收了宋水秋的二百两银子。阿喜在男席诬陷老爷,翠珠在女席诬陷夫人。”
闻言,温幸妤沉默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深深叹息。
阿喜被人骗去赌坊,想必是王岐夫妻的手笔。
先让他赢,再让他输,最后施以援手,就可以逼迫他叛主,毁了祝无执的名声。
说起来,也是被迫卷入了这场风波。
她将最后一枝花插好,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翠珠和阿喜……他们现在如何了?”
静月神色微凝,转而恢复如初。
她转过身,背对着温幸妤,将剪落在地上的枝叶一点点拾起来,嗓音平和:“他们啊……”
“被老爷打了顿板子,逐出府去了。”
说完,静月也捡完了花枝,直起身看着温幸妤,露出个浅笑:“夫人不必担心,他们没事。”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事就好。”
这样的惩罚刚好,翠珠和阿喜都是同州本土人,会有重新谋生的活计。
祝无执如此处置,想必是念着这段时日的主仆情谊,毕竟除夕夜,大家才在一起玩过叶子牌。
温幸妤又道:“那宋水秋呢?”
静月正在给花瓶添水,闻言动作停顿了一息,而后随口道:“听说是回娘家了。”
“宋水秋是通判家的小姐,奴婢知道的消息也不多。”
温幸妤点了点头,觉得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恶有恶报。
她把花瓶抱起来,走到主屋门外,推门时却有些踌躇。
这一个多月,祝无执变化很大,会经常含笑看着她,会关心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称得上细心体贴。
他对她太好了,好的让她感觉到难以适从,心慌意乱。
温幸妤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异常的人,她很擅长欺骗自己,把一切问题都轻描淡写带过,去躲避那些只要深想,就会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
仿佛只要视而不见,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抱着花瓶的手紧了紧,她装作无事,抬手推开了屋门。
门扉半开,青年一身水*蓝长衫,端坐于罗汉榻,手中捧着卷书,神色淡漠。
听到门响,他转过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他唇角微勾,凤眸中透出星点笑意。
温幸妤心跳一乱,她躲开他的视线,静默将花瓶摆在窗边的高几上。
祝无执盯着她瞧了一会,直到女人白皙的耳朵烧红一片,才收回视线,慢条斯理搁下书,起身道:“我去书房,你制完香就早些休息。”
说完,他起身离开。
门开了又闭,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
祝无执走过窗边时,脚步停顿,视线穿过半开的窗,落在女人脸上。
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唇角下落,眸色转冷。
很快,又轻笑了一声。
面对这样的人,不能逼太紧,总要循序渐进,慢慢来的。
*
夜色如墨,四寂无声,天上忽然飘起了雨。
庭院里春风摇花,雨打枝叶,湿润的水汽裹挟浮香,阵阵卷入门扉窗棂。
书房里灯火如昼,祝无执披衣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面色冷淡。
俄而,寂静之中传来推门的轻响,祝无执抬眼看去,见静月合上屋门,小步行来,恭敬跪在书案前,将头低伏在手背上。
“大人,今日夫人问翠珠和阿喜,还有宋水秋的事,奴婢……奴婢撒了谎。”
祝无执将书卷放下,眉心微蹙,旋即又舒展开来。
不告诉温幸妤也好,她那般心软,胆子又小,若是知道真相,定会害怕。
他看着静月,淡声道:“做得不错。”
静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把桌子一旁随便丢着的钱袋,随手抛了过去。
“好好伺候妤娘,你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钱袋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静月没有捡,她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把身子又往下伏了伏,表明忠心:“奴婢明白。”
祝无执嗯了一声,神色漠然:“下去吧。”
静月这才爬起来,捡起钱袋,准备退下。
走到一半,身后又传来青年冷漠的嗓音。
“找个机会,把妤娘自己做的、买的衣裙首饰,全部毁掉。”
24
第24章
◎从穿到戴,都要听他的。◎
谷雨一过,还未到夏日,天气便热起来了,庭院里绿暗红稀,熏风吹柳。
宋人爱香,富贵些的人家,会按四时焚不同的香。
温幸妤这段时日按香坊老板的要求,制一些夏日用的香,整天在西厢房琢磨、配置,然后自己焚来试,等味道合适了,才会阴干装好,送到香坊去。
忙忙碌碌七八天,她差不多每日都只睡两个多时辰,就要早起继续配香制香,一直到立夏前一天深夜,才算是把这几日的做完,准备立夏当日送到香坊去。
连续几天夜里睡太晚,这日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就迟了些。
梦境消退,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伸手挑开幔帐,才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她一下清醒了,连忙把幔帐挂在玉钩上,一面趿绣鞋,一面伸手去拿昨日放在床头矮柜上的衣裙,下一瞬动作就停滞半空。
矮柜上空空如也。
衣裳呢?
温幸妤揉了揉眉心,只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昨日忘记取。
她站起身,去墙边的顶竖柜拿,静月忽然端着个铜托盘过来了。
“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开柜门的手一顿,目光落在托盘中堆叠整齐的衣裙上。
天水碧缂丝百花罗裙,白色的抹胸和褙子。用料华贵,纹样精美。
不是她的衣裙,应该是祝无执之前送的。
她摇了摇头,婉拒道:“我今天要去送香,穿这个行走坐卧不大方便,恐会弄坏。”
闻言,静月脸色发白,将托盘放在矮柜上,跪倒在温幸妤面前,惶惶道:“夫人,您别生气。”
温幸妤面露疑惑,伸手去拉静月:“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静月避开温幸妤的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支支吾吾道:“这几日府里进了老鼠,奴婢没注意,让它进了屋子。”
“您的衣裳……被老鼠咬烂了。”
听完,温幸妤有点懵,她三两步走到顶竖柜跟前将柜门打开。
柜子里空荡荡的,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春衫夏裙,都不见了。
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转过头把跪在地上的静月拉起来,问道:“当真有老鼠?里面的衣裳呢?”
静月白着脸点头,回道:“奴婢怕那东西带病,今早发现后,就把被咬坏的衣裙拿去烧了。”
温幸妤总觉得这事太巧了,她又道:“那观澜哥的呢?”
静月捏着衣角,神色愧疚:“老爷的衣裳跟您的一直分开放,是院中小厮打理。”
“那小厮比奴婢细心,放了驱虫鼠的香,故而老爷的衣裳没事……”
说着,她又要往下跪,温幸妤一把将人拉住,就看到静月哭丧个脸,哽咽道:“夫人…是奴婢太笨了,您别生气!”
“要不您打罚奴婢吧!”
温幸妤顿感头疼,虽说这事奇怪,但总不能是静月故意弄坏的,对方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呀,都是些不值钱的。
她叹了一声,还着急去送香,只好道:“无妨,我送完香再去买些新的。”
静月抹了把眼泪,拿起托盘里的衣裙,说道:“那奴婢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不想穿祝无执送的衣裙,总觉得这样会越欠越多。但此时一件薄衫都没有,她总不能穿冬日的衣裙出门,只好点了点头。
“不用你伺候,我自己穿便好。”
静月知道温幸妤不喜旁人伺候,也没有再坚持,恭敬退到一边侯着。
温幸妤穿好衣裙,梳洗完走到外间去,就看到本应该去州学祝无执,正在罗汉榻上坐着喝茶。
她立马不自在起来,小声打了个招呼,礼貌道:“您今日不去州学?”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看到她身上的天水碧罗裙,神色稍霁,颔首道:“这几日不去。”
温幸妤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府中仆人端了早饭来,她便坐在不远处的檀木圆桌上安静用饭。
吃完饭,她去西厢房取完装好的香,兀自穿过垂花门,就见几个小厮抬着箱子往外走。
她觉得那箱子有些眼熟,正疑惑,就看到箱盖缝隙里夹着片衣角,颜色淡雅,料子柔滑。
温幸妤登时反应过来,箱子里是祝无执送她的那些衣裳。
她上前几步,没忍住问道:“你们抬这些衣裳去作甚?”
两个小厮见是夫人,赶忙把箱子撂下,恭恭敬敬道:“回夫人的话,是老爷要小的们去烧了。”
闻言,温幸妤面色愕然,她道:“好好的衣裳,为何要烧?”
小厮面面相觑,为难道:“这……老爷的吩咐,小的们也不知。”
话毕,温幸妤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转过头,就看到祝无执一身石绿水纹直裰,缓步行来,腰间的环佩随行晃动,发出轻响。
他面色淡淡,视线落在温幸妤脸上,开口道:“既无人穿,那便是废物。”
说着,他视线扫过小厮,摆手道:“拿去烧了,一件不留。”
温幸妤愕然对上祝无执漠然的眸子,旋即明白他这是生气了。
气她不知好歹,无视他送的东西。
她有苦难言,赶忙叫停了已经重抬起了箱笼,准备往外走的小厮。
“等等!”
小厮再次停下,擦了擦汗,一会看夫人,一会又看老爷,不知该怎么做。
温幸妤大着胆子,指着那箱子道:“这一箱衣裳少说千百两,您若是不想要,不若赏给院里的婢女?”
赏给婢女,她们或穿或卖,都是好事。
平白烧了,也太奢靡浪费。
她也知道祝无执钟鸣鼎食出身,吃穿住行样样精贵讲究。哪怕落魄,弊衣疏食的日子也不过月余,便重新宽裕。虽说不如在国公府时,却也比一般官宦家庭要讲究的多。
对于他来说,烧几件衣裳,不过是随性而为,压根不会想到奢不奢侈,浪不浪费。
见温幸妤一脸心疼的样子,祝无执嗤笑了一声,觉得她实在小家子气,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犯得着这种神色。
甚至还想送给婢女。
思及此处,他冷哼道:“你倒是好心,自己不穿不用,倒舍得叫我送其他女子。”
他看着温幸妤躲避似的垂头,心头升起火气:“送出去的东西,焉有再转送他人的道理?你当爷是什么破落户吗?”
听到祝无执这么说,她哑口无言。
可就让她眼睁睁看着烧了,心里又难受。
说起来,这些衣裳也是因她而被烧,哪怕非她本意。
但她嘴笨,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劝谏的话。
正僵持,静月忽然拿着个漆木盒跑过来。
朝她跟祝无执行礼后,静月道:“夫人,您落下了一盒香。”
温幸妤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太累,竟少装了一盒,她接过盒子放在布袋里,又欲言又止看向祝无执。
静月是知道这事的,毕竟夫人的衣裳都是她偷偷丢了的。她悄悄观察二人神色,即刻反应过来这是大人故意为之。
除了初去朝邑县时,夫人无奈之下接受了大人买的衣裙外,开始制香赚钱后,就再也没动过那些东西。
前段日子大人送了很多珠宝华服给夫人,夫人礼貌收下后,根本碰都不碰,避之不及。
大人几天前命她毁了那些衣裙,今日又故意在夫人面前抬衣箱去烧,就是为了“逼迫”夫人,不得不穿他买的。
静月心中腹诽,大人费尽心思做这些,也太奇怪了。
连夫人穿什么都要管。
她身为奴婢,管不了这些,但为主子排忧解难却是必要的。
寻思了一下后,故作心疼,靠近温幸妤耳侧,低声道:“夫人,这么多衣裳,烧了多可惜,您不若跟老爷说,您要穿。”
“这样老爷就不会烧这箱衣裙了。”
见温幸妤面色为难,看起来颇为不愿,她又道:“您去买新衣也要花银子,不若就穿这些罢。”
“你跟老爷是夫妻,不该如此生疏。”
此话一出,温幸妤纵使想说不,也张不了这个口。
她害怕静月察觉夫妻关系有异,沉默了片刻后,决定暂且应下,等日后大不了想办法还。
多做些香,总还得起的。
思索清楚,她朝静月轻点了下头,转而有些局促的看着祝无执,说道:“您让他们抬回去吧,我穿这些衣裙。”
祝无执似笑非笑,目光直直落在她忐忑的面容上,语气意味不明:“你肯穿?”
温幸妤绞着手指,咬唇点头:“我穿。”
祝无执满意了,他抬手叫那两个小厮把箱子抬回去,走到温幸妤身旁,声线温和了不少:“走吧,我正好有些事,先送你去香坊。”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二人并肩上了马车,一路无话,温幸妤如坐针毡,到了香坊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吩咐车夫不用来接,随后小跑离开。
祝无执掖开车帘,目光落在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上,如同毒蛇锁定猎物,幽深晦暗。
少顷,他搁下帘子,淡声道:
“去素珍楼。”
“得嘞!”
马车行过青石板,祝无执把玩着玉扳指,唇角微挑,眸色深深。
从穿衣佩戴慢慢渗透,迟早有一天,她会潜移默化接受他的所有。
锦衣华服、金银珠宝,紧接着就是深一步的亲昵言辞,最后到……步步深入的肢体触碰。
她终将是他的,从身到心。
脑海闪过女人穿着他送的衣裙,身形若柳,纤细柔软的模样,祝无执心情大好。
他觉得,一步步攻陷一个女人的心,也是件颇有意趣的事情。
当然了,这是在他耐心之内。
若超出耐心,就另当别论了。
*
温幸妤进了香坊,老板秦钰就笑着迎了上来,把她往后室引。
两人坐到茶桌前,秦钰打量了几眼她眼下的黑青,说道:
“这是熬了几个晚上?我都说让你雇个人,这样下去身子不得造坏了。”
温幸妤尴尬笑了笑,把布袋打开,一面把香往桌子上拿,一面道:“雇人还得银子,我哪里舍得?”
“累些就累些吧,也不是做不过来。”
秦钰叹了一声,没忍住拿指头轻戳了一下温幸妤的额头:“要钱不要命啊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抠门。”
看着温幸妤乖柔的脸,她也不忍心,于是道:“我给你减减量吧,日后一次不用送这么多。”
温幸妤知道这是秦钰好心。
可一低头,看着身上天水碧的衣裙,就想到日后要努力还账,她立马惆怅起来。
“秦姐姐,我可以的,您别担心。”
“前几天是为了配新香,才熬得晚了些。”
说罢,她打开桌子上的三个盒子,里头躺着不同颜色的香丸,气味清爽怡人。
“三种夏香,您闻闻看,若是可以我再做些别的形制。”
秦钰无奈,知道这姑娘看着柔弱,实际上也是个倔性子。
她拿起香丸,挨个嗅了,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像看宝贝一样看着温幸妤。
“妤娘,你真是姐姐的财神爷啊!”
前些日子,她在京兆府的新香坊迎来了个贵客,买了妤娘做的香后,指明要同一个人做夏香。
若是气味好,府上所有香,此后都在她那买。
一个府邸的香啊,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温幸妤被夸的双颊泛红,她抿唇露出个羞赧的笑。
秦钰爽朗大笑,让账房拿来一袋碎银,搁在温幸妤手里,说道:“你也别害羞,我这次若能拢住京兆府的贵客,你就是大功臣了。”
她用肩膀撞了一下温幸妤的肩膀,眨眼道:“到时候一起发财。”
温幸妤重重点头。
她也希望这次能拢住那个贵客,这样就能多赚些银子,早早还清欠祝无执的。
她和他迟早分道扬镳,还是不要有太多牵扯的好。
又说了一会话,秦钰道:“对了,妤娘你能把冬香的香方卖我吗?”
“一张五十两,如何?”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答应下来。
冬香大多都是改良古籍上的香制成的,算不得她独家的东西。
她道:“不必这么多,一份二十两就够了。”
秦钰却不乐意了,她道:“你这样显得我像奸商。”
温幸妤还想说,她直接打断了,拍板定下:
“就这么说定了,先给你一百两银钱的定金,剩下的等你把香方给我再结。”
温幸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怀里就被塞了张银票,秦钰不由分说把她推出门去,咧嘴笑挥手:“快回去写,最多三天就要拿来哦!”
她点头应下,揣好银票和一袋碎银子,顺着热闹的街道,慢慢走回宅院。
*
明月高悬,微云缓缓。
祝无执回到主屋,就见灯火朦胧下,温幸妤穿着浅杏黄薄夏衫,手握毛笔,伏在罗汉榻的小几之前,柳眉微蹙,愈发弱不胜衣,纤细娇柔。
他不免想,她这样的胆怯柔弱,日后若脱离了他,迟早会被人拆吃入腹,欺负的骨头都不剩。
留在他身边,着实算是对她的恩赐了。
祝无执一面想着,一面走到她跟前,垂眸看着小几上的东西。
温幸妤正费劲的照着古籍上的字写,古籍上没有的,又翻其他书去找。
她识字,却不会写,故而一手毛笔字歪歪扭扭,实在难入眼。
正一笔一划照猫画虎,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玉石相击的轻笑。
她回过头去,就见祝无执看着她写的字,眼里透出几分笑意。
“你这字连三岁稚儿都不如,活像狗爬。”
温幸妤脸一下涨红了,想抬袖去挡,又想起来墨迹没干,会沾在袖子上,故而神色窘迫,起身挡住桌子,解释道:“我未曾学过写字……”
祝无执嗯了一声,不置可否,仗着身量高,拿起了温幸妤写的东西,看了几眼,勉强认出整篇惨不忍睹的字,是香方。
他挑眉看着温幸妤绯红的双颊,笑道:“你就打算拿这个给香坊老板交差?”
温幸妤尴尬的把发丝拢到耳后,呐呐道:“我明天请人代笔。”
祝无执道:“不怕被人窃了方子?”
温幸妤一想也是,若是方子被其他人知道,秦姐姐就白买方子了。
思及此处,她面色惆怅。
祝无执把温幸妤写的纸丢回小几,目光扫过女人褪去红云的脸,兴味盎然。
“来书房,我教你写。”
做他的妾,可以不通诗词歌赋,可以不会琴棋书画,但不能连字都写不好。
将来若是叫人知道,他身旁爱妾一手狗爬的字,他面子往哪搁?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努力日6
宝宝们求求灌溉呀[哈哈大笑][抱抱]
25
第25章
◎夜夜教导◎
一窗月凉,灯火如豆。
书案上摊着一方白纸,温幸妤研好墨,握起毛笔,却迟迟没有蘸墨,有些无措的望向一旁的祝无执。
“你念香方,我且先带你写一遭,”祝无执立于她身后,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在她耳畔教导:“指实,掌虚,笔锋垂直。”
身后的胸膛热的像一团火,耳侧吐息温热,温幸妤上前挪了半步躲开,就被按住了肩膀。
“乱动什么,不想写了?”
语气称不上好,隐隐带着不虞。
温幸妤着急交香方,本身又对祝无执心存畏惧,她压下起伏不安的心,强行忽略背后的灼热,沉静下来,条理清晰,字句分明的念出香方。
祝无执将人虚虚环在怀里,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
掌心玉手绵柔,虽不算太细腻,却也莹润纤巧。
他一心二用,一面带着她写,一面心猿意马瞧她的侧脸。
灯火之下,绕是五分的清秀容色,也被镀成了八分娇美。鼻尖萦绕着清凉的香气,似花似果,却又没那么甜腻,初夏的燥热好似也被这气味,驱散了干净。
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又发现她乌发空荡荡的,竟就簪着支素银簪。他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了。
静月办事着实磨蹭,叫她毁衣裙首饰,这么多日也才做了一件。
他为温幸妤添置了那么多簪钗耳坠,样样清雅精致,她却看都不看,非要戴这破银簪。
想着,他笔锋微顿,抬起另一只手抽走了她发间的银簪。
青丝如瀑泻下,温幸妤急急扭头,就看到祝无执神色平静,将她的银簪丢在书案另一侧。
“发什么愣,继续念。”
温幸妤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正要继续念,祝无执就将她的头发拢至右侧,垂落于胸/前。
温热的指尖蹭过耳廓和后颈,带着一阵酥痒,她轻轻瑟缩,就听到身后的人缓声道:“别乱动。”
她浑身僵硬,心里慌得不像话。
祝无执又催促了她一句,她才忍着不自在,重新念起香方来。
“檀香二钱,乳香一两……炼蜜和剂…脱出焚之……”
书房内兽炉青烟袅袅,暖香浮动,青年高大的身躯笼着一抹娇小,暧昧横生。
“写完了,就这些,谢谢您。”
最后一个字落下,温幸妤抽出被握在掌心的手,将毛笔搁在笔架上,朝旁侧退去,离开他的胸膛。
祝无执嗯了一声,直起身垂眼看温幸妤乖顺的侧脸,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
原来教人写字,也是一番意趣。
他视线挪到那几页字迹工整的香方上,忽然道:“日后每天夜里,我来教你写字,如何?”
嗓音低沉缓和,听着是询问,实则是告知。
温幸妤对他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她知道若是拒绝恐会惹得他不快。
再者学写字于她也有好处,日后的香方就不用废脑子背,而是用笔记下。等跟祝无执分道扬镳,她说不定还能开个香坊,会认字写字,不至于被人诓骗。
“谢谢您。”
温幸妤朝祝无执微微福身,真心实意道了声谢。
祝无执淡声应了,目光巡过她的玉腕柔荑,眸光闪动,袖下指尖轻捻,回味着方才的触碰。
俄而,他道:“夜深了,回去歇罢。”
温幸妤点点头,等祝无执出了书房,随后关门离开。
*
明月别枝,流萤缀空。
许是太累了,温幸妤躺在床上没一会,就意识朦胧,昏昏睡去。
黑暗之中,祝无执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翻了个身,望着她微蜷的后背。
呼吸绵长,暗香浮动。
轻纱帐透入几寸月色,照出夏日薄被下裹着的玲珑弧度,许是腰肢纤细,被子映处惊人的凹陷起伏。
见此情状,他喉头微动,心间仿佛被虫啃食,传来阵阵发痒的空。
指尖轻颤,毫不犹豫的掖开那方薄被,将人揽入怀中,胸膛贴近她纤弱的脊背。
怀中的人只是含糊不清的呓语了两声,便又陷入梦静,根本没有被惊醒的意思。
隔着衣料,祝无执把手搭在她腰侧,发痒的心顷刻被填满。
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缓缓有了困意。
翌日清晨,天光破晓。
温幸妤是被热醒的,她感觉身后好似贴着个火炉,热得出了一身汗。她动了动身子,迷蒙睁眼,余光瞥见横在腰间的手臂,霎时惊醒。
她几乎是弹射起身,慌忙滚出祝无执的怀抱,目光呆滞又慌乱的看着青年如玉的俊脸。
这么大的动静,祝无执又是浅眠之人,他早醒了,慢悠悠睁开眼睛,坐起身看着温幸妤惊慌失措的脸。
他盯着瞧了一会,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面色淡淡道:“怎么了,大清早的像见了鬼。”
青年乌发披散,中衣前襟松散,直开至腰腹,露出大片肌理分明、冷白如玉的胸膛。
许是方睡醒,嗓音微哑,神色懒散,似乎并不清楚搂着她睡了一晚上。
温幸妤双颊飞起红云,别过头不敢看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到最后也只是心虚道: “没,没什么。”
怎么说?总不能说昨儿夜里她莫名睡到了他怀里。
这叫什么事儿…孤男寡女同榻不说,还滚到了人家被窝。此等情况,按惯例可是要沉塘的。
温幸妤升起愧疚之心,觉得自己睡觉也太不老实了。
她暗下决心,想着今晚睡觉,一定要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绝对不犯第二次这种错误。
祝无执看着她变化莫测,定格在心虚愧疚的脸,轻笑了一声。
温幸妤不知他笑什么,疑惑的看了过去,入目一片冷白,又飞快低下头。
祝无执瞥了她发顶一眼,扬声道:“静月,备水。”
“昨夜闷热,我要沐浴。”
闻言,温幸妤头愈发低,她尴尬不已,僵硬缩在床脚,暗骂自己睡相真差。
祝无执没再逗她,起身披了外衫,居高临下看着她:“还不起吗,你今日不是要去送香方?”
温幸妤连声道:“起,起,我马上起来。”
等她抬头,祝无执已经走去浴房了。
呼出一口气,她抹掉额头的薄汗,利落起床。
*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温幸妤去送香时,秦钰就告知了她好消息,说是京兆府的贵客十分满意她做的夏香,日后府上四季的香,都在秦钰的香坊定。
那贵客十分阔绰,买了香后还给不菲的小费,温幸妤分得了二百多两,实在是一笔巨款。
她揣着银钱走在街道上,一路上都雀跃不已,盘算着等到秋闱后,怎么着都能还祝无执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啊……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的数目,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能有好的嗅觉,可以配出招人喜爱的熏香。
想着想着,她开始盘算起以后的生活。
等离开祝无执,她先带观澜哥回家,将他风风光光葬了,然后开个香坊,等开顺了,就雇几个护卫,亲自去寻妹妹。
若是妹妹过得好,生活富裕,那就给妹妹添嫁妆,做她的底气。若妹妹过得不如意,就把妹妹接回家来,好生照料,再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如果她不愿意嫁人,那也没关系,她们姐妹俩可以一起开香坊,互相扶持相守,怎么着都能顺遂快乐过完一生。
畅想着以后的日子,温幸妤唇角翘起,笑眼弯弯。
茶楼之上,青年临窗而坐,视线落在女人脸上,见到她欢欣雀跃,也唇角微勾。
李行简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就看到祝无执目光落在窗外,似乎并没有听他说什么。
他“啊”了一声,哀怨道:“这破街道有什么好看的,您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女人的身形消失在转角,祝无执慢悠悠转回头,瞥了眼李行简,回道:“昨日那边来了信,王岐确实是王崇私生子。”
“通判是王崇的人,知州看似与谁都无瓜葛,但据我亲信探查,他与转运使林维桢交往甚密。”
“他当是林维桢的人。”
李行简长眉一挑,没想到说的话祝无执都听进去了,并没有三心二意。
他琢磨着祝无执的话,心中大致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
永兴军路下辖十五州,同州乃其中之一。府有二,京兆为首,河中次之。林维桢是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主管财政兼监察地方官吏。转运使又叫“漕臣”,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吏。
若是能一直在地方做漕臣,也算是占据一方,但太宗为了避免地方官员窃权,早有应对。路、州、县的官员都由中央官兼任,属于差遣性质,所谓“以京、朝官权知,三年一替”。[1]
差遣制度,意思是无论地方官或中央官,他们的官名和所任职务大都分离,“事之所寄,十亡二三”。当时有所谓“官”、“职”、“差遣”的区别。“官”成了一种等级待遇,“职”是一种加官,“差遣”才是实际职务。这样,地方官的权力分散,任期短暂,很难形成气候。[2]
林维桢已经在永兴军路任转运使两个年头,若是想留任汴京升二品,必须要做出些政绩来。
永兴军路地域特殊,毗邻西夏,除非有战事,不然很难做出什么实绩来。如今海清河晏,西夏忙于内讧,近几年绝对不可能扰边掀起战事。
林维桢出身寒门,能做到转运使的位置已是不易,年逾四十,还能有几个三年用来升迁?
祝无执提起知州朱良畴和转运使林维桢,想必是要和这两人联手。
李行简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风流成性,但实际上胆大心细,是少见的聪明人。
他道:“你想和这两人联手,总要拿出点东西,你预备做什么?”
祝无执颇为欣赏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林维桢缺政绩,我可以送给他。”
“王岐此人不学无术,心思不正,秋闱几次都落第,王崇这次估摸着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若是再进不了春闱,就没机会去汴京认祖归宗,因此这段时日他一改往日荒唐,沉浸书卷。”
“你想个法子,叫人勾他多去勾栏瓦舍,尽量在秋闱之前,挑起他换卷顶替的歪心。”
李行简啧啧称妙,心中对这个青年半是敬佩,半是害怕。
这人心思忒深,他同对方合作,当真不是与虎谋皮?但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焉有半路退缩的道理?
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
思索了片刻,对祝无执交代的事,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他拱手道:“您且放心,我定会在秋闱前办妥。”
此茶馆地处偏僻,乃李行简暗中私产,门口守着侍卫,二人对话声音又不大,故而十分安全。
祝无执嗯了一声,二人又商量了些细节,便分头各自离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去秋来,很快到了秋闱之前。
冯翊城中草木半黄不绿,街边树下多了许多抱书苦读的年轻士子,只待秋闱大显身手,盼望着一朝上榜,直登青云。
温幸妤这些日子不算忙,每日夜里雷打不动跟着祝无执学写字,偶尔还会学些晦涩难懂的诗词短句。
她本就识得字,人又不笨,故而一手簪花小楷仅用了五个月,就写得模像样,娟秀工整。
最开始,温幸妤同祝无执共处一室,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十分的不自在。后来习惯了,她发现对方目不斜视,再正经不过,心中便羞愧难当,觉得人家好心教导,自己却心浮气躁,一点也不认真。
这小半年日子,因着这件事,她对祝无执改观很大。
本以为他这样目下无尘的人,定然教几天就没了耐心,但这么久了,除了偶尔说话刺耳,喜欢揶揄人外,还算是有耐心,讲起东西来深入浅出,鞭辟入里。
许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温幸妤面对他时,比过去要自在很多,甚至有时候会大着胆子开几句玩笑,或者闲暇时,同他絮絮叨叨说些日常闲话。
祝无执偶尔回应,态度不冷不热,但温幸妤知道他并不厌烦。
两人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院里的仆人们也都轻松不少。
秋闱前两日夜里,下了今年第一场秋雨,将未散的暑热浇灭几分,庭院里花草被雨点打得东倒西歪,凉风卷着泥土气味,丝丝缕缕钻入窗缝门扉。
主屋里灯火如豆,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点银钱,窗子忽被一阵风吹开,冷风扑面,她衣着单薄,打了个冷颤。
正要起身关窗,一只修长的手已率先合上窗扇,紧接着肩头一沉,熟悉的檀香笼罩而来。
她仰头看去,就见祝无执神色淡淡坐到小几另一边。
肩头的衣裳还带着体温,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正欲取下来去拿自己的外衫,就听到对方不容拒绝的话。
“穿着。”
她只好点头道谢,想着快些数完了钱,回内间去,把衣裳还给他。
点完了银钱,她将银票和碎银子装在匣子里放好,就见祝无执还垂眸坐在对侧,手中把玩着个青玉扳指。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很敏锐感觉到,祝无执应该是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她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青年就看了过来,语气莫名。
“明天就是秋闱。”
温幸妤点了点头,疑惑的看着他。
是秋闱不错,满冯翊城不会有人不知此事。
她琢磨了一下,关心道:“听说号房狭小局促,天色已晚,您早些歇息吧,养精蓄锐。”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见她神色认真,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暗道真是木讷蠢钝。
这样的呆,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他的心思呢?恐怕就算晓得,也会把头埋沙子里,装作无事。
他不再拐弯抹角,凤眼抬起,直勾勾盯着温幸妤,说道:“我教导你小半年,好歹也算是半个先生,你不打算送我些什么,预祝考试顺利?”
温幸妤恍然大悟,颇为稀奇的瞧了青年几眼。
他竟也会讲究这些。
转念一想也是,这次秋闱事关能不能顺利归京,祝无执肯定很重视。也怪她没心没肺,竟然忘记给他送些吉利的物件。
现在出去买也来不及了,只能连夜绣个“鱼跃龙门”的荷包出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
思及此处,她歉疚道:“怪我粗心,竟忘了为您准备。”
“您先歇息,我绣个荷包,到时候可以装些醒神的香丸进去。”
祝无执知道她什么都没准备,心中不虞,却也没有让她熬夜做东西的意思。
他有心冷嘲几句,目光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时,又转了话头。
这么一块胆小的木头,说多了她定又要缩进壳里。
沉默片刻,他道:“不用这么麻烦,我记得你去岁做过两件冬衣,正好下了秋雨,号舍阴冷,我披着御寒。”
温幸妤神色微怔,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
当初搬去朝邑县后,她看到了二人间云泥的差距,觉得那布料普通,绣纹一般的衣裳,实在拿不出手,祝无执想必也不会穿,故而默默将其收了起来,连同自己的冬衣搁在一个箱笼里。
立夏那天她春夏的衣裙都被老鼠咬了,只有那箱冬衣没事。
说来也是巧,那两身没送出去的衣裳,一直留到现在。
不曾想他并未忘记。
温幸妤说不清什么感受,怔愣了好一会,心中还是觉得那衣裳着实配不上祝无执。
她颇为不好意思道:“那衣裳布料普通,您穿着去考试,怕是会丢脸。”
祝无执轻笑一声,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料子。”
温幸妤低下头,神色更局促了。
还不等她说话,就听到头顶响起青年冷泉一样的嗓音。
“去拿来罢,我试试。”
“爷的面子可不是靠衣裳撑的。”
温幸妤有些讶然,她仰起脸看他,就对上他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凤眼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直叫她心跳加速。
慌乱垂眸避开,她站起身呐呐道:“我这就去拿。”
她端了盏油灯推门出去,秋雨斜吹入廊檐,扑灭了脸上的热浪。
呼了口气,她走到西厢房,把油灯搁在桌子上,打开箱笼,从层层叠叠的冬衣下拽出了个包袱。
温幸妤先自己打开看了,确定没有损坏,才合上箱笼,抱着包袱回了主屋。
祝无执已经去了内间,她拿着包袱走过去,心中难免忐忑。
“您先看看,若是不喜欢,我还是去做个荷包吧。”
祝无执看她一副不自信的样子,心说教导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没出息。
他把包袱从她怀里拿出来,三两下解开,露出里头的两件长衫。
一件月白云纹缎直裰,一件绛紫提花如意纹棉布圆领袍。
极为普通的料子,纹饰勉强入眼。
他随手拿起那件月白的,见针脚细密,形制流畅,可见是花了心思的。
神色稍霁,他道:“勉强能看。”
温幸妤缓缓舒出一口气,心情放松了不少。
她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阵后,他听到祝无执的脚步声。
扭头看过去,就见青年站在竖镜前,透过朦胧的镜面看了过来。
“尚可。”
“你可给其他男子做过衣裳?”
温幸妤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点了点头,照实回答:“给观澜哥做过一身。”
祝无执眸光蓦地阴了下去,他盯着镜子里的女人,冷哼道:“你倒是对谁都好。”
温幸妤听出这是嘲讽她,却不明白为什么。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又不好一言不发,沉默片刻后,小声道:“也不是……”
祝无执转过身,见她坐在床侧,眉眼温驯,身形纤弱,忽然就没了火气。
她本就是面团一样的性子,别说是未婚夫,怕是旁人让她做,都不会拒绝。
再者,他跟一个死人比较什么,左右她也只给陆观澜做了一件。
这么一想,心情好了不少,他解开衣裳脱下,只着一身雪白中衣,坐到了温幸妤身旁。
“日后还会给我做吗?”
温幸妤眨了眨眼看过去,见祝无执神色恢复如常,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又由阴转晴了。
思索了一下他的问话,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点头道:“您若是需要,我也能做,只是到底不比绣娘做得好。”
祝无执垂眼看着她,眸色深深,意味不明道:“可否只给我做?”
温幸妤眼皮一跳,下意识就要拒绝。
给他做,和只给他做,仅仅差了一个字,意味却天差地别。
她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深想,只轻声道:“等回了汴京,您迟早要娶妻,我不能这么做,您未来夫人若是知道,会吃味的。”
祝无执的目光倏地阴沉,他描摹着她胆怯却坚持的脸,心头冒火。
如此不识好歹。
就算娶妻又如何?还能管到他头上不成。
良久,温幸妤没听到回应,正要大着胆子抬头看,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漠的“睡觉”。
她呐呐应声,将两件衣裳叠好放在矮柜上,缩进了床里侧。
祝无执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眸光阴鸷,半晌唇边闪过冷笑。
躲吧,躲吧。
迟早扒了她那层“守贞”盔甲,带着她亲手捅破二人之间的纱。
起身灭了油灯,放下幔帐躺在外侧,他看着黑暗中女人模糊的背影,眸色晦暗沉郁。
【作者有话说】
祝狗:我恨你是块木头。
今天实在太忙了,又有点卡文,所以到这会了[爆哭]。
明天一定按时更新[哈哈大笑]
[1]、[2]化用自朱绍侯主编的《中国古代史下册》,p19.
26
第26章
◎拥抱,劝慰◎
秋闱每三年的八月九、十二、十五日举行,生员提前一日入场。每闱三场,每场三昼夜,分别考经义、杂文和策论,九天七夜,中途不得出去,吃喝睡都要在号舍内。
因此每场都会有考生考到一半,晕厥在号舍里,早早被抬了出来。所以能中试者,大多体魄学识俱佳。
昨夜下了一晚上秋雨,第二天清晨雾气朦胧,凉风习习,秋闱是天大的事,阖府上下早早起来,看起来比祝无执这个当事人还要重视。
温幸妤找了个荷包,在里面塞了几枚醒神的香丸,连同这九天的干粮、外衫等物一同装在包袱里,还不到寅时,就跟祝无执乘马车出了门。
到了贡院门口,已是人满为患,送考的亲眷和考生都很紧张。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同下了马车,将包袱递给他,仰头看着青年从容不迫的模样,说道:“这里面有香丸,若是觉得头痛发闷,可以放在鼻下轻嗅,当能顶几分用处。”
祝无执接过包袱,听着她的嘱咐,舒心不已。
他颔首:“回去吧,我不在家中几日,不要乱跑。”
温幸妤点了点头,目送他到贡院门口,直到官兵搜身检查完,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才重新上了马车,回到家中。
她并不担心祝无执会落榜。
虽说过去祝无执入仕是靠荫蔽,但他本人才学毋庸置疑,十五入朝为官,外放三年,政绩斐然,回京就成了刑部侍郎。
他一定会登桂榜,甚至可能会是解元。
*
科考并不轻松,祝无执虽未考过,却在地方任职时做过考官,对流程甚是熟悉。
号舍简陋狭窄,气味难闻,由于前一日下了雨,此时更是阴冷潮湿。他嫌弃不已,将东西搁置好后,拿出了温幸妤做的外衫披着,又从荷包中拿出香丸搁在案上。
清凉的香气霎时弥漫,虽说不比焚烧时味道明显,却也足够让他这间号舍气味转好。
想起她关心的脸,他神色好转。
九天七夜考试,绕是祝无执体魄强健,也感到疲惫,更不用说隔壁号舍的长吁短叹,还有人压抑的哭声,扰得他心烦。
考完出来时,有人瘫软痛哭,有人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部分士子要人扶着,才能出了贡院的门。
祝无执行走如常,除了脸色略微泛白,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
毕竟他习武多年,比寻常武将要厉害,去岁还在牢房里受过各样刑罚,故而这科考虽耗损精气,却也没寻常士子那般虚弱。
李行简就没打算好好考,可以说是在号舍里睡了九天,因此也活蹦乱跳,他和祝无执的号舍离得不远,二人碰了面,一同往外走。
出了贡院,也算是冤家路窄,王岐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往马车送,看到陆观澜和李行简没事人一样走出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尤其是陆观澜,长着一张小白脸,偏偏还有好学问,考这么多天,也不见狼狈。
虽说对方答得好,最终等同自己答得好,但还是难掩嫉恨,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他趴在小厮身上,朝两人阴阳怪气道:“呦,陆兄李兄看起来这么轻松,想必考得不错吧?”
祝无执神色漠然,扫过去个眼风,里头带着明显的讥诮,仿佛在看跳梁小丑。
李行简可不是什么君子,他哈哈大笑了几声,目光上下打量着王岐的狼狈样,啧了一声道:“我和陆兄怎样暂且不说,王岐你这也太虚了,考个试还叫人搀着。”
“你家里的妻妾也真是可怜。”
王岐顿时气炸了,他本欲骂回去,余光就瞥见陆观澜那张矜傲的俊脸。
他压下火气,朝两人露出个恶意的笑,拍了巴掌小厮的头,意有所指:“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扶爷爷上车,你当你是举人还是进士?”
小厮缩着脖子告罪,将坏脾气的主子扶上车。
王岐坐在马车里,掀帘看着陆观澜,恶狠狠想:傲吧,看你还能傲几时,这回定叫你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
秋闱结束后,城内掀起了一阵压榜的风,不少人会赌今年谁是解元。
祝无执自然是其中风云人物,毕竟陆观澜当年可是被选入国子监的人才。
有人说他会榜上有名,但解元怕是不够格,也有人说他或许能跟沈为开争一争。
沈为开家在澄县,年十七,家境清寒,六年前中当地童试案首。
其实案首倒也不可能这么大风头,毕竟县乡众多,一个州可不止一个案首。
重点是这人十一岁就成了秀才,而后因家中贫苦,不得不暂时放弃学业,做了三年工,攒够银钱才继续念书。
听闻当年知州有心结交培养,却遭到了拒绝,故而沈为开也得了个清高的名声。
今年他参加秋闱,便惹得远近学子注意。
祝无执也注意到了这个人,差人去调查,想着若是人才,可趁现在招揽一番,来日或许会是助力。
转眼到了九月初,放榜当日街上桂花飘香,天清气朗。
不少学子早早去等,祝无执却四平八稳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没有去看的意思。
温幸妤看了眼天色,搁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没忍住问道:“您不去看榜吗?”
祝无执抬眼,看她颇为紧张的模样,不疾不徐道:“有何可看?左右不都是那个结果。”
见温幸妤神色讪讪,他又道:“你若是想,便替我去看看吧。”
温幸妤思索了片刻,点头应下。她正好要去送香,可以顺道去看看,说不定能正好遇见放榜。
她弯唇露出浅笑,说道:“您等我带好消息回来。”
祝无执颔首轻笑,说道:“去罢。”
温幸妤点头起身,去西厢房提了装好香的布袋,也没带静月,独自出了院落,先去了香坊,而后又朝贡院走去。
路上行人匆匆,到了贡院附近,人流愈大,她刚挤到跟前,正好放榜。
周围人群声音小了不少,都睁大了眼睛,仔仔细细找姓名。
此情此景,温幸妤难免紧张,心跳加快。
她率先仰头看向榜首,下一瞬瞳孔猛缩。
身旁的学子恰好惊呼出声。
“嗨呀,这次榜首居然是王岐!”
“是呀是呀,还以为会是沈为开或者陆观澜呢。”
“……”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虚幻起来,她口唇发涩,又看了好几眼,确定是王岐的名字后,不信邪的一点点往下看,将所有名字看了一遍,到了最末尾,都没有“陆观澜”三个字。
心跌落谷底,她失魂落魄转身,被挤得跌跌撞撞出了人群。
她仰头看着天,只觉日光刺眼,叫人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朗朗乾坤,居然还有人敢行舞弊之事。
何来的公平!
她在冯翊待了半年多,王岐这人成天花眠柳宿,风流成性,虽说可能上榜,但绝不可能会是榜首。
只有一种可能,王岐顶替了祝无执的成绩。
秋风瑟瑟,她看着枯叶纷飞,桂花飘洒的大街,只觉得遍体生凉,寒气透骨。
回去后,该如何跟祝无执开口呢?
他知道了此事,会有办法吗?
若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三年,才能回京复仇?亦或者要从长计议,重定谋略。
那她到底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
温幸妤垂头丧气走在街上,脑子一片混乱。
正胡思乱想,就听到几声急切的呼唤,透过喧闹的人群远远传进耳朵。
“阿莺姐?”
“是你吗,阿莺姐!”
“……”
阿…莺?
久违的名讳让她愣在原地,周围虚幻的事物此刻重新活了过来。
这是她入国公府前的名字。
她爹娘为她取的名字,饱含着疼爱和期望的名字,温莺。
他们希望她像莺鸟一样,快活自由一辈子。
后来入国公府,老太君嫌她这名字不讨喜,改为“幸妤”二字,取幸运希望之意。
她猛地转身,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人群中挤出个十六七的年轻学子,一身襕衫,身形挺拔修长,神仪明秀,灿若朝霞,在一片秋色中十分惹眼。
他疾步走到温幸妤跟前,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俄而又惊又喜。
“阿莺姐,果真是你。”
温幸妤怔怔看着青年的眉眼,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她道:“你是?”
青年双目含笑,唇边梨涡若隐若现:“我是幼时经常同你在河里捉鱼抓虾的沈鱼,姐姐可还记得?”
听了这话,久远的记忆终于浮入脑海,温幸妤将这张明秀的脸,同幼时那个鼻涕虫联系起来。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两人还能在冯翊碰面。
她叹道:“原来是你。”
“你也是来看榜的吗?”
沈为开笑着点头:“是,可惜没取得头名,是第二。”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这段时日,风头正盛的沈为开。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祝贺道:“恭喜你,等来年春闱,你定能再取佳绩。”
沈为开点了点头,关心道:“姐姐近年来可好?叔婶呢?”
当年家乡逢灾,全村死了大半,剩下的都做了流民,父亲去世,母亲带他流落到并州阳曲,做了富户的厨娘,才算活了下来。
后来那富户家道中落,迁至永兴军路下辖的同州澄县,他和母亲也一道跟来。
没想到此次秋闱放榜,居然能碰到幼时玩伴。
闻言,温幸妤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还好,但…爹娘皆去了,小妹也不知所踪。”
沈为开顿感难受,他自责道:“怪我多嘴,阿莺姐莫怪。”
温幸妤摇了摇头,扬起个苦涩的笑:“都过去了。”
她不愿意多说这些,转了话头:“你在冯翊可有住处?”
沈为开点头道:“有的,我近年来攒了不少银子,足够住店。”
温幸妤道:“如此便好,你若有需要,可去城东淮水巷第三座宅院寻我。”
沈为开拱手道:“那我就先谢过阿莺姐了。”
说罢,他想起那巷子好像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
思及此处,才恍然发觉温莺身上的衣裙华贵。
他只当温莺嫁了个好人家,亦或者…做了富人的妾。
心情复杂不已,暗叹世事无常。
他思索了片刻后,说道:“阿莺姐若是有需要,也可去隆升客栈寻我。”
好歹是幼时玩伴,若她过得不好,他也是有能力帮衬的。
温幸妤不知道他的想法,记挂着祝无执的事,心不在焉的道了谢。
二人又说了几句,沈为开也发现她脸色不好,便主动道:“时辰不早了,阿莺姐咱们下次再会。”
温幸妤轻轻点头,目送沈为开离开后,缓步朝家中走去。
进了院落,仆人们飘来若有若无的视线,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是早都知道了。
静月小心翼翼打量着温幸妤的脸色,担忧道:“夫人……”
温幸妤摇了摇头,只道:“他呢?”
静月想起发生的事,压低嗓音愤懑道:“方才王岐府上的管家来了,说是为贺高中解元,明夜会在云间酒楼设宴,请老爷…前去。”
绕是温幸妤这样的好性子,也不免心头震怒。
这王岐也太过嚣张,竟然敢上门挑衅。
祝无执这么矜傲的人,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她脸色难看,沉默着跟静月穿过垂花门,到了后宅。
她透过窗棂看向主屋,发现里头并没有祝无执的身影,正要问,就听到书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
静月这才支支吾吾解释道:“王岐的管家走后,老爷脸色便十分难看,一言不发进了书房,吩咐说不让任何人打扰。”
说着,面色浮现几分恐惧,悄声道:“夫人,老爷好像恰好犯了旧疾。”
温幸妤没想到这病犯得如此不凑巧,实在是雪上加霜。
她眼含担忧,望向书房紧阖的门扉,有心进去劝慰几句,却又有些退缩。
之前在胡杨村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虽说这几个月来,他对她真的很好,但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失控下杀手。
正犹豫,书房内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夹杂着人摔倒在地的闷响。俨然是祝无执发生了什么。
她焦急起来,怕他受了打击又犯旧疾,怒火攻心之下出了岔子,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三两步跑上台阶,推门而入。
书房内天光明亮,博山炉香气袅袅,却不见祝无执身形,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她朝内走去,绕过博古架,垂眼一看,脸色大变。
博古架后,光线昏暗。
檀木棋桌斜倒在地毯上,黑白玉石棋子散落一地,白瓷棋罐骨碌碌滚了很远。
青年衣着散乱靠在墙角,双目紧闭,玉面煞白,唇角和耳朵里溢出鲜血,额头和脖颈上青筋蔓延,显然痛苦不堪。
温幸妤呆愣愣站在原地,胡杨村那次,堂屋昏暗,她并未看清情况,后来搬到县里,祝无执犯旧疾都是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叫旁人接近,故而她也不知道情况。
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他次次生捱过去。
许是听见动静,他双目骤睁,阴沉的目光直射而去。
温幸妤被这眼神骇了一跳,她后退半步,白着脸磕巴道:“是,是我。”
祝无执看清来人,眸光平和下来。他这次症状很重,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了,痛得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甚至砸倒了棋桌。
此刻连胸腔都是痛的,脑海里的声音却还叫嚣着、蛊惑着让他杀人。
可一想到温幸妤这么胆小的人,居然为了他大着胆子闯进来,他就觉得这次的病来得甚好。
他闭上眼,哑声道:“过来。”
温幸妤踌躇不前,挣扎了许久,还是大着胆子挪了过去。
青年睁开了眼睛,惨白的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她迟疑了一瞬,面对面跪坐到距离他一步的位置,正要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手腕就被温热的手掌攥住。
巨大的力道袭来,身子不受控制向前栽去。
温幸妤短促惊叫了一声,直直跌入青年宽大的怀抱。
祝无执的手臂箍在腰间,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力道极大,她几乎能听到她骨骼被勒出轻响。
她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惊慌挣扎,青年将下巴抵在她肩颈间,嗓音低哑:“乖,别动。”
“让我抱一会。”
灼热的吐息像是火星,洒落在耳畔肩颈,烫得她直瑟缩躲避。
宽大的袖摆包裹着她,檀香混合着血腥气,青年的唇贴上了她颈侧动脉,轻蹭着,带着无声的警告。
温幸妤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僵硬,不敢再乱动,生怕对方忽然失控,咬破她的动脉。
怀中的人柔软娇小,散发着熟悉的馨香,祝无执将唇瓣贴在那她颈边,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生机的跳动,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
良久,他却依旧不觉得满足,觉得这样的拥抱,还是不够。
他想要她主动贴近、关心自己,于是哑声呢喃:“痛……”
听到耳边虚弱沙哑的痛哼,温幸妤莫名没那么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怜惜。
思及今日的事,她不免可怜起祝无执,觉得他命运实是多舛,还身患怪病。
遂软了声线,一字一句的劝慰:“会有办法的。”
“人在做,天在看,王岐会遭报应,你一定会拿回名次,一定会的。”
“你那么厉害,不会输的。”
“……”
祝无执抱着她,听着那一声声,轻柔的好似春风的声线,碎骨的痛仿佛成了融化的冰雪,缓缓从四肢百骸褪去。
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声音停歇,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他却不愿意撒手。
他闭眼抱着她,蓦然发觉掌下的腰那么细。
细的一手都能握住。
太瘦了,明明已经好生调养,怎么还这么瘦?
等日后进京,要找太医调理才是,她底子如此薄,这样怎么行。
窗外日光渐斜,博古架空隙透入几缕金芒,将昏暗的墙角照亮。
祝无执松开怀中的人,二人交叠的衣袖分开。
他看着她担忧的眉眼,吩咐道:“别担心,你先出去,我或许还得一两日才会恢复。”
这病一旦复发,短则一日,长则三日。但是并非时时刻刻疼痛,而是间断的,每隔一刻,或者半个时辰。
这次有些严重,最少两日。
他不确保下次见温幸妤,还能否如同这次克制住杀意。
温幸妤跪坐在他跟前,柔声道:“您若是疼痛难忍,只管唤我。”
“我会去请个嘴严的大夫,说不定也能抑制几分。”
这病只有特殊的药材可抑制,但祝无执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点了点头:“好。”
温幸妤这才站起身,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
关门声响起,祝无执额头的青筋再次暴起,浑身剧痛袭来。
他咽下口中血沫,神色不喜不悲,恍若感受不到痛觉,只顾回味着方才的拥抱,怅然若失。
第一次觉得…这病也并非无用。
起码能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心软。
*
这次秋闱后,王岐可谓是扬眉吐气,他设了宴席,陆观澜和李行简都没到场,心中愈发得意,觉得他二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痛哭流涕。
另一边,放榜的第三天,祝无执终于从书房出来。
他脸色苍白,眼底青黑,沐浴更衣后草草用了些饭,回到内间沉沉睡去。
等一觉睡醒,已经是月上柳梢。
温幸妤端了杯温水过去,他接过喝了,就见她欲言又止站着。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问道:“怎么了?”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说道:“明日我想随秦钰姐去趟京兆府。”
祝无执皱了皱眉:“为何?”
温幸妤垂下眼,小声道:“那边的贵客,说有特殊的香要我亲手调制,报酬不菲。”
祝无执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却并未一口否决。
说来也是巧,他也准备明日暗中离开,去京兆府见转运使林维桢。
思索片刻,他道:“可以,一路当心,早些回来。”
不管她去做什么,届时找人看着些就是了,省得被人诓骗。
温幸妤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快,偷偷瞧了他好几眼,见他神色平和,不像生气,才安下心来。
这三天她绞尽脑汁想了许多,想要帮祝无执,但都没什么好办法。
她一介平民,如何能接触到比知州通判还大的人物?
直到昨日去送香,偶听秦钰透露出了那买夏香的贵客,乃是转运使夫人,她方有了主意。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求了秦钰许久,只说想要见转运使夫人一面。
秦钰耐不住她的纠缠,又是心软之人,最终答应带她去一趟,只不过见不见得到,却不一定。
毕竟转运使对于商贩来说,那可是顶天的贵人。
温幸妤觉得,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有了希望。听说如今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为人清廉正直,她若是能见到转运使夫人,道明来意,说不定能帮祝无执要回名次。
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但万一呢?即使有一丝希望,她也不能放弃。
这次不仅仅是帮祝无执,也是为了观澜哥。
她不想把他孤零零留在那座山上,与草木为伴,她想早点接他回家。
【作者有话说】
又晚了,对不起小宝们(对手指)[爆哭]
27
第27章
◎她为何在◎
永兴军路京兆府乃是西北重镇,下辖十三县,治所在长安城,比同州要繁华富庶的多。
温幸妤搭乘着秦钰香坊押送货物的辎车,从同州冯翊出发,白日赶路,夜间于邸店休整,三百多里路走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清早,才算是到了地方。
长安物贵,秦钰在此处的香坊比在同州的小很多,但生意却很好,大清早的顾客就三三两两上门了。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看着来往顾客,神色略显焦急。
秦钰问了掌柜,说每旬转运使府里的负责采买的婆子会来取香。
今日恰逢是取香的日子,可眼见快晌午了,人还不来。
店外日光高高挂在天上,愈发刺眼,她叹了口气,整个人有些发蔫。
秦钰见状,去街上饼摊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宽焦薄脆,回来后塞温幸妤手里。
“这家薄脆咸甜相宜,味道不错,你尝尝。”
温幸妤看着手心里金黄酥香的薄脆,轻轻道谢,咬了一口。明明又酥又香,可她却还是没什么胃口。但浪费是万万不行的,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
秦钰性子泼辣,走南闯北多年,见温幸妤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没忍住笑骂道:“人又不是不会来,你沮丧个什么劲儿?”
温幸妤咽下薄脆,喝了口茶水,才叹了一声软声解释:“秦姐姐,我是怕我劝不动婆子带我入府去。”
“这次若见不到,怕是也很难有机会了。”
她又不能去府门口蹲着,届时人没见着,先被府兵当刺客捉了。
秦钰正想说什么,一旁掌柜就使了个眼色,然后笑着迎了出去。
温幸妤赶忙定睛瞧去,只见一身着鸦青直领窄袖对襟褙子,头戴银簪,面阔眼吊,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走来,身后还跟着个婢女和小厮。
掌柜迎到跟前后左一句嬷嬷,右一句嬷嬷的恭维,婆子神色倨傲,径直进了香坊。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没少跟这类人打交道,她深知这些婆子大多踩高捧低,视财如命,有些善于钻营的还会背着主子克扣婢女小厮月钱,放女使债。
她细细打量婆子穿着首饰,见其衣料虽合规,但袖下若隐若现的玉镯水头很好,衣襟袖口的暗纹刺绣也繁复精致。
根据她在国公府多年的经验,这不是一个采买婆子能用得起的。
最后观其言行,可以确定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温幸妤稍稍放松些了,这种人难缠且贪财,但总比恪守成规的强,起码能以财帛动之。
果不其然,那婆子除了拿定好的香外,又挑挑拣拣,顺手牵羊的揣了几个盒子在怀里,掌柜的只当没看见。
秦钰也笑眯眯的,只有背过身的来时候才朝温幸妤撇了撇嘴,翻了个白眼。
温幸妤心中暗叹,做生意也不容易,人家拿了能怎么样?想要做高门大户的生意,可不得给这些人好处。
她思索了片刻,拿几个盒这次的新香走到婆子跟前,柔声道:“您是胡嬷嬷罢?”
闻声,那婆子瞥过去一眼,见是个穿着朴素眼生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客气:“你又是哪个?别跟我套近乎,没得讨人嫌。”
温幸妤见婆子看自己穿着,就知道对方是起了轻视之心。
先敬罗裳后敬人,确实是这样。
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光想着出门在外要财不外露,换了普通布衣,没成想忘了这一茬。
她也不生气,继续和气道:“贵府的香出自我手。”
话音落下,胡婆子终于看了过来,她上下打量着温幸妤,语气稍微好了些:“原来是你。”
“你且好好做香便是,若是做得好,我家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
温幸妤乖巧称是,把几盒香塞胡婆子手里,温言道:“这几盒是这次的新香,您不若拿回去试试?”
胡婆子一听,心说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她终于正眼看向眼前的姑娘。
白皮肤,鹅蛋脸,唇角天生上翘,看起来就是个好性子。
再细细看了几眼,发现她手指纤细白嫩,甲缘干净整洁,决计不像干过活的。最后还有头上的折股钗,乍一看朴素,实际上少说四五十两。
不像制香的女工,倒像是哪个富人家的娘子。
她立马扬起个笑,接过盒子道:“你有心了,我会拿回去给夫人试试的。”
温幸妤腼腆笑了笑,将人送到门口,又吹捧了几句婆子后,悄悄往对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低声道:“好嬷嬷,您可否给小女透点话,夫人近日喜欢做些什么?可有比较中意的花卉?”
说着,她露出几分赧然的神色:“我家中不让我做香…说除非能做出点名堂……”
“嬷嬷若是能随口告知一二,小女感激不尽。”
温幸妤后几个字咬得略重,胡嬷嬷是人精,怎么听不出言外之意?
眼前这小娘子不缺钱,*打听夫人的喜好,想必是想借夫人的名头行事,好给香打出名气。
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估摸着有四五两,听这姑娘的话,要是肯说,还有更多报酬。
不过是随便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夫人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头上。
只稍加思索了片刻,她随口道:“主子的事下人如何敢打探?”瞥了眼温幸妤后,她似无意状:“你最好别耍这些小心思,我家夫人近日睡不好觉,情绪不佳,若是知道有人在她跟前耍心眼子,定是要发火的。”
说着,她借机敲打:“当心届时夫人厌弃了你家的香!”
温幸妤连声告罪,婆子准备走的时候,她柔声道:“近日天凉,香丸类的可能会有些硬,嬷嬷记得打开检查,若是不太好,可以明日来香坊换。”
胡嬷嬷颇为欣赏的看了眼温幸妤,满意点头,带着小厮婢女离去。
温幸妤回到香坊,秦钰一下围着她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平日看你面团子似的,没想到这么会来事啊?”
温幸妤被夸耳朵和脸都红了,颇为不好意思。
秦钰知道她面皮薄,也没再逗,问道:“后面你打算怎么做?你确定明儿那婆子会来?”
温幸妤点了点头道:“我给她的香盒里塞了银子,她会来的。”
胡婆子贪钱,一定不会放过她这只“肥羊”。
*
当天夜里,温幸妤按那婆子透的话,结合账簿上转运使府每次定香的种类数量,推断出府中女眷用香的偏好。
她按这些香的气味,加以改进,连夜做了几盒有安神效用的香。
翌日一早,晨雾还未散去,街上冷冷清清,温幸妤就早早在柜台那等着了。
果不其然,太阳还不高,胡婆子便只身上门。
温幸妤赶忙迎了上去,说道:“嬷嬷,可用过早饭了?”
胡嬷嬷摆摆手,见香坊这会没什么人,开门见山道:“有盒香不好。”
温幸妤会意,将人引进后头的茶室:“早上冷,嬷嬷不若先进来喝杯热茶,我去拿新香过来。”
闻言胡婆子身心舒畅,觉得这小娘子也太懂事了。
坐到茶室,温幸妤亲自斟茶给胡婆子,没再拐弯抹角:“嬷嬷,您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胡婆子端着热茶啜了一口,派头很足,施施然道:“我也是看你一个小娘子不容易。”
“说罢,想让我帮什么?”
温幸妤直接拿出个精致的红漆木盒子,柔声道:“劳烦嬷嬷将这香带给夫人,若是夫人用着好,您随口帮我说几句好话。”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能让夫人对我好奇,见我一面更好。”
“我想在夫人面前露个面儿,留下好印象,等来年大人升迁,我好借夫人东风,将香卖更远些。”
闻言,胡婆子的顾虑彻底打消了。
这小娘子费劲工夫要见夫人,是想趁着夫人喜欢她的香,说不上能搭上这条大船,将生意做更远。
头脑倒是不简单。
这事对自己而言,稳赚不亏,毕竟夫人耳根子软。只要给夫人身边的宝杏塞点银子,叫宝杏随便编个故事,吹吹耳边风还不容易?
胡婆子唉了一声,佯装面色为难,俨然是要钱的意思。
温幸妤拿出一袋碎银子,倒出来一半推到对方面前,认真道:“您若是能办成,这袋中剩下的一半,也是您的。”
胡婆子看到这一大摊碎银,眼睛都冒光了。
她把碎银拢成堆,全部拨到自己钱袋子里,笑得一脸褶子:“姑娘也太客气了!”
“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等好信儿吧,最多三日,定叫你在夫人跟前露脸!”
温幸妤又是好一通感谢,将人好生送了出去。
站在香坊外,看着胡婆子离开的背影,她重重吐出一口气。
再等三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能见到转运使夫人了。
她盘算了一下,顺利的话,约莫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冯翊了。
也不知祝无执此时如何了?是跟她一样想办法讨公道,还是在做旁的事情?
她幽幽叹气,盼望着能度过这个难关,好早日回京。
*
比温幸妤料想的时间更快,第二日晌午刚过,胡婆子就又来了。
她没有即刻给钱,胡婆子也知道温幸妤没有想象中好糊弄,于是按捺没提,直到二人从角门进了转运使府邸,走过仪门,绕过游廊,穿过垂花门即将到后宅时,温幸妤才把余钱给了胡婆子。
转运使府邸比不得国公府奢靡阔绰,却也清幽雅致,十步一景,假山怪石间清泉流淌。哪怕已经秋天,依旧草木葱茏,奇花争艳。
胡婆子将温幸妤一路引至水榭,只见她在外头等着,自己先去禀报。
过了一小会,有个圆脸小婢女招手道:“我家夫人要见你,快来。”
温幸妤小步跟了上去,目不斜视走到水榭里,顿觉暖香清风拂面,是熟悉的熏香味。
她不敢乱看,朝斜倚在小榻上美妇人行礼。
“民女见过夫人,夫人万安。”
林夫人打量着温幸妤,见她低眉顺眼,礼行有度,模样也乖巧,再加昨夜因那香让她睡得还不错,故而心中甚觉满意。
她抬了抬手,说道:“你的香不错,听说是为母治病,看书自学的?”
温幸妤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有人编了故事。
她心中有了计较,谨慎回道:“谢夫人夸赞,民女确实是自学的。”
林夫人点了点头道:“倒是个有孝心的。”
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花篮,说明见温幸妤的目的:“过几日我要设宴,想着给女眷们送些礼,这花篮里都是些精心培育的名种,你且拿回去制香,十日后送过来。”
温幸妤恭敬称是,林夫人便挥了挥手,让婢女送她离开。
眼看婢女提着花篮过来了,她心跳的飞快,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她害怕的要命,却还是咬牙闭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夫人!民女听闻林大人正直清廉,求您为民女申冤做主!”
林夫人吓了一跳,眼风凌厉的扫过宝杏,坐直身子皱眉道:“怎么回事!”
宝杏哪知道半途会出这种岔子?早都吓得脸色煞白。
她哆哆嗦嗦跪下,哭道:“夫人,奴婢也不晓得……”
林夫人却抬手打断了宝杏的话,睨着跪在地上的温幸妤:“你处心积虑来见我,所为何事?”
“若说不出个所以然……”
警告之意明显,温幸妤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俯身叩首,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回道:“回夫人的话,民女的夫君乃同州陆观澜,今岁参加秋闱。”
“他…本该榜上有名,却遭人顶替,名落孙山。”
林夫人皱着眉,半晌没说话。
陆观澜?这名字她怎么感觉有些耳熟?
温幸妤老老实实跪着,迟迟听不到回应,心中焦急万分,明明是凉爽的秋季,汗水却顺着额头往下淌,直砸在地上。
这厢僵持,却未曾注意掩映水榭的竹林外,有两道身影自游廊走过。
祝无执和林维桢刚商完事,二人一道朝外院走去,走过游廊时,不远处恰有一片葱翠竹林。
应付林维桢这个老狐狸,祝无执没心情欣赏风景,他转过身朝对方拱手,郑重道:“此次要多劳烦林叔了,我若能顺利归京,定衔环相报。”
林维桢端的一副亲和面孔,白面美髯,笑起来温和儒雅,他把祝无执虚扶起来:“祝世子不必客气,你父亲同我乃旧友,我焉能冷下心肠让你沦落乡野?”
说着,他叹了一声,看起来很是愧疚:“去岁事发突然,我远在京兆,鞭长莫及,没能出力救国公府,贤侄莫怪。”
祝无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他佯装伤怀,跟着叹了一声,随后颇为感激的看着林维桢道:“林叔,若不是您,我这次怕是……”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我怕是连汴京都回不去。”
林维桢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行了,不说这些虚的,你好歹叫了一声叔叔,我定会帮到底的。”
祝无执道:“那就谢过林叔了。”
林维桢笑了笑,转了话头,指着一旁的竹林道:“这片竹林是之前的转运使所种,你看着如何?”
前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乃王崇手下的人,现已留任京中。
祝无执心中微哂,觉得这人权欲太重,且操之过急。
他明白林维桢的意思,笑着看了过去,眸光随之一顿。
秋日天光明媚,竹林翠绿,叶片打着旋儿的落下。恰有丛竹子辟出个一人宽的间隙,遥遥露出不远处的水榭。
水榭没有挂纱,里头跪着个女子。
低垂着头,身形纤弱,模样看不太清。
但祝无执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温幸妤。
她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说】
顺了下大纲,今天比较短小,明天恢复正常~
28
第28章
◎她定对我有情◎
风过竹吟,绿影婆娑。
祝无执意识到她为何而来,眸光微动。
真傻。
竟敢擅闯林府,也不怕叫人当探子扣下。
分明知道她的行为是多此一举,但心中却弥漫出难言的…欣愉之感。
她那么胆小,见到个县官都畏畏缩缩,如今却为了他来到这龙潭虎穴,实在是……
祝无执不免想,她大抵是对他有情的,不然也不会如此。
思绪翻涌,他收回目光,神色如常的回林维桢:“贤侄觉得这竹林凡庸,比不得林叔书房外的青松。”
林维桢满意点头,看到祝无执盯着竹林的时间稍长,便也看了过去。
看到水榭里是自己的夫人,还跪着个陌生女子,他了悟道:“贤侄可是认识水榭中的女子?”
祝无执没有隐瞒,他遥遥看着那道身影,嗯了一声,眼中浮现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她便是将我救出牢狱的婢女。”
顿了顿,眸光微暖:“现在,是我所用身份的…妻子。”
林维桢若有所思看了几眼,俄而捋须朗笑:“原来是自己人。”
“你且放心,虽不知发生何事,但定将人好生放出府去。”
祝无执笑着道谢。
后宅女子不能随意见外男,林维桢的夫人还在那,故而不好直接过去。
他作揖告辞:“小侄叨扰多时,恐误林叔公务,先行告退。”
林维桢点了点头,将这礼受了,颔首道:“且去罢。”
祝无执由小厮恭送出府,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立在林府外不远处的槐树下,等她出来。
*
温幸妤直到被婢女送出府门,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原本那林夫人态度冷漠,看起来并不打算答应。但不知为何,有个婢女跑来耳语了几句,对方便缓和了神色,并且将她好生扶起来温言劝慰,差人送出了府。
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吆喝声不绝于耳,她却沉浸在方才的变故中,忧虑不已。
她左思右想都不明白,林夫人为何会忽然换了态度。
正琢磨,忽听得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声。
“快闪开,快闪开!”
温幸妤一下回神,转头去看,只见一拉着货物的牛车疾行而来,眼看着就要撞过来了。
她惊慌后撤,手腕突然被人扣住,猛的往旁侧一拽,紧接着额头撞上一方温热胸膛,檀香袭来。
“怎么不看路?”
低沉熟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悦。
她愣愣抬头,对上祝无执乌沉的凤眼。
牛车自街道奔过,踏起一片尘土,温幸妤回过神来,慌乱后离开祝无执的怀抱,后退半步惊讶道:“您怎么在这?”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回道:“来办事。”
温幸妤没有说话。
她垂下眼,心中明了林夫人为何态度大变。
这里离林府不过几十步,祝无执又恰好出现在这,显然是才从里面出来不久。
想必从一开始,他就有办法解决这事,只不过没告诉她罢了。
想到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白跑一趟,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温幸妤沉默了良久。
祝无执打量着她隐隐发白的脸色,以为是方才受了惊吓,遂开口道:“走吧,长安比同州繁华,我带你逛逛。”
温幸妤没什么心情去逛,她仰头看他,头一次出言拒绝:“您若是想逛,可以等明天吗?”
“我实在是…太累了。”
祝无执见她恭敬疏离,心有不快,但想到她近日也是为了自己奔波,想必十分疲惫。
那丝不悦很快化为爱怜。
他软了语气:“那便回去歇息。”
说着想抬手摸她的发顶。
温幸妤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抿唇道:“我先回香坊,您…请便。”
说罢竟是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念,留了个背影给他。
祝无执的手僵在半空,俄而反应过来,拉住了女人手腕。
温幸妤被迫停下,她转过身看向对方,就见青年皱眉端详着她的脸,神色不虞。
心里打了个突,旋即反应过来请是自己方才轻慢了他。
对他的畏惧重新占据上风,她咬着唇低头,小声道:“您莫怪,方才不是刻意无礼,我……”
“可是受委屈了?”
祝无执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想起方才在林府水榭,她是跪着的。
难不成是林维桢这老狐狸,在他离开后还纵妻欺负她?
见温幸妤不答,他又道:“可是方才在林府受了欺负?”
温幸妤微怔。祝无执向来不喜形于色,也不会关心人,大多数时候都是孤高冷漠的。
明明之前都不告诉她真相,为何现在又要出言关心呢?
她心头微涩,垂下眼帘,摇头道:“林夫人脾性温柔,我并未受委屈。”
祝无执沉默下来。
不是受委屈,那就是在气他。
可事关重大,他如何能同一个女人言明?
可眼前女人看起来恹恹的,他着实说不出什么重话。
他叹了一声:“罢了,回客栈歇息。”
温幸妤一愣:“客栈?”
祝无执嗯了一声,神色如常:“你我乃夫妻,你不同我住客栈,还想去哪?”
温幸妤听到那声夫妻,脸瞬间红透。她仰头看他,只见青年眸色清明,再正经不过。
祝无执这么说,想必是隔墙有耳。
她拒绝不了,呐呐道:“好,好吧。”
“我可以先去给秦钰姐说一声吗?”
祝无执嗯了一声。
两人并肩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
长安的街市十分热闹,叫卖声、唱曲声、吆喝声……声浪嘈杂,此起彼伏,两边小吃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温幸妤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只觉得浑身都沉浸在这一方充满烟火气的天地,放松了很多。
身旁的青年脚步缓慢,显然是在迁就她。
她侧头看去,撞入青年那双漂亮的凤眸。
明明是高山积雪般的人物,此刻却仿佛融入这一片人间烟火,沾染了活气。
祝无执看她面色好转,正发愣盯着自己,唇角弯了弯:“有什么想买的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赶忙收回视线,小声道:“没什么想买的。”
祝无执没有再问。
他也觉得这些摊子上的东西无甚好的,不如等带她去好些的店肆买。
不多时,二人来到香坊,秦钰正在柜台趴着打盹儿,见温幸妤来了,她立马跳起来迎了出来。
正想开口询问是否顺利,视线就定格在温幸妤身旁的青年身上。
着湖蓝绸衫,身形颀长,剑眉入鬓,凤眼生威,通身气度孤傲冷冽,矜贵无双。
她一下止了话头,把温幸妤拽道一旁,压低声音道:“你哪拐的郎君?”
温幸妤有些无奈,她小声道:“他就是陆观澜。”
虽说同香坊合作半年有余,但秦钰并未见过祝无执。
偶尔祝无执会和她同乘马车到香坊,但他并未露过面。
秦钰一听是陆观澜,啧啧两声,挤眉弄眼的揶揄:“原来这就是你夫君啊,怪不得不肯带出来让人看,虽然冷是冷了点,但这样貌确实好。”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解释,感觉怎么回答都很奇怪,她局促道:“倒也不是不让人看……”
秦钰一副我懂你的神情,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眨眼道:“小别胜新婚,快跟你夫君去吧,我就不等你一起回冯翊了。”
说完,不等温幸妤回答,就转身挥手,回了香坊。
温幸妤:“……”
她叹了口气,面色发窘的看向一旁站着的祝无执。
不知道他听见了几句。
一想到他听到方才秦钰说的话,她就恨不得把头埋土里。
祝无执目光扫过女人薄红的脸,似笑非笑:“行了,跟我回吧。”
温幸妤胡乱点了下头,跟在了他身旁,朝客栈走去。
一路无话。
秋光醇厚柔润,街市喧哗热闹,桂花树上淡黄的花瓣飘扬,坠入烟火人间,荡起一片清甜花香。
一切是那么的虚幻又美好。
*
秋闱放榜不过半月,同州就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敲响了府衙外的登闻鼓,状告通判三年前秋闱徇私舞弊。
通判将人请进府衙,隔日便传出乞丐暴毙的消息。
不久市井传言,那乞丐乃韩城人,是三年前参加秋闱的学子,一朝落第,受不了打击,时清醒时疯癫,近日意外得知自己是被人恶意顶替,故而上门申冤。
哪知冤没申成,却丧了命。
不少百姓猜测,是那通判杀人灭口。
而后这流言愈演愈烈,不少学子自发于府衙门外聚集,要求知州彻查,还那枉死的学子公道。
知州无奈,只得暂且羁押通判,下令彻查。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不过十来天日子,就查明真相。
三年前那学子本该是秋闱榜上八十名,却惨遭一富家子弟顶替。而这其中的始作俑者正是通判。
拔出萝卜带出泥,知州复核今年秋闱答卷,发现了另一桩换卷案——王岐收买通判,换了陆观澜的答卷。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还在温柔乡里的王岐,被直接押入大牢。
王岐母亲大闹府衙,情绪崩溃之下言“王崇是我儿父亲!”
一石激起千层浪,知州惊骇之下上报转运使,转运使连同提刑官自京兆府赶来,亲自彻查。
不久,提刑官从通判府邸主院的墙面里,砸出数万两白银,而后又在书房密室搜到珠宝若干,以及跟京城枢密使王崇来往的密信。
任职三年,通判给枢密使送了上万两银子。
皆是受贿证据。
牵扯到枢密使,不能直接定案。
通判被暂关府衙大牢,转运使林维桢上报朝廷,只待不久押解入京,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复审。
一直到了十一月,此事总算告一段落。
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真相,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祝无执拿回了名次,温幸妤喜不自胜,掰着指头数回京的日子。
*
冯翊的冬天很冷,北风夹着大雪,扯絮般下了好几天。
天地朦朦胧胧的一片,城外的山峦、树林,以及城中的房屋仿佛都化成了虚影,四处白茫茫。
知州府邸梅林小亭,祝无执、李行简,连同知州朱良畴围炉而坐。
朱良畴看着面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举起青瓷酒杯,温笑道:“世子就是世子,果真足智多谋,算无遗策啊。”
这次拉通判下马,可谓是一环套一环,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
王岐乃王崇当年外放时,春风一度留的种。王崇是出了名的惧内,为了保住外室和儿子,十八年不曾见王岐,只每年定时差人送银钱。
再加上王岐人蠢,王崇也不曾跟他说过京中要事,害怕傻儿子会被人利用。故而陆观澜就是祝无执的事,王岐并不知道。
简单来说,现在知道祝无执身份的,除了周士元、王崇、林大人、李行简等人之外,就只剩下他。
祝无执很聪明,利用这种消息差,恶意叫人撺掇起王岐起换卷的心思,而后命人截下王岐传给王崇,请求助其换卷的书信,临摹字迹更改内容,只说要跟个寒门学子换卷。
周士元趁此机会做了不少事,转移王崇视线,令其焦头烂额,再加王崇本就傲慢,不觉得同寒门学子换卷是什么大事,故而直接盖了印。
通判是王崇的人,看到有上司私印的信,虽有所迟疑,但耐不住他忠心耿耿,最终还是帮王岐做了手脚。
紧接着冤屈的乞丐、墙中的白银,和王崇受贿的证据,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连朱良畴这个参与者,都分不清到底这案子有几分真假。
心思至深,不可谓不令人胆寒。
他得提醒林大人…利用归利用,要当心被鹰啄了眼。
心思百转千回,朱良畴面上却依旧和气。
祝无执恍若未觉对方起了戒心,举杯淡笑:“大人谬赞。”而后仰头饮下。
两人一杯接一杯,谈笑间机锋不断,李行简却一句都懒得听。
他看着亭外的白雪红梅,目光幽怨。
再过半个月,他就要被迫娶一个粗俗不堪,整日只会舞刀弄枪的……镖师之女。
他好歹也风流倜傥,怎么能娶这种女人?
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为了年轻时候所谓的兄弟情,叫他娶这种女人。
偏偏为了家业,他还拒绝不掉。
可悲可叹。
李行简没忍住叹了口气,闷头喝酒。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心知他是为成婚的事头疼。
不过是成婚罢了,既有助于拿到家业,为何还要不愿?
在祝无执眼里,正妻只要能为自己带来利益,是谁都无所谓。
至于情爱?
想到这,祝无执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醉了。
脑海中浮现出温幸妤乖巧的脸,他不免想,若是她有个稍微好些的家世,哪怕是小官之女,也不是不能做正妻。
可惜。
她的出身太低,只能做妾。
祝无执又同朱良畴喝了一杯,满上后,他看着酒杯中清澈的酒液,顿了许久。
也罢,给不了正妻的位置,那便多爱怜、补偿些她吧。
她会愿意的。
思及她还在家中等候,祝无执仰头喝下酒,站起身辞别:“李兄醉了,我先送他回去,改日再跟朱大人叙。”
朱良畴起身笑道:“好,世子和李公子一路小心。”
祝无执颔首,招手叫来小厮扶起醉醺醺的李行简,往府外走去。
寒风凛冽,雪花飘扬。
将李行简送上马车后,祝无执也乘马车回了宅子。
此时已经暮色四合,灰蒙蒙的天逐渐染上墨色。
院里灯笼随风摇晃,雪落在树枝上,积成一团团白色的花。
主屋内灯火昏黄,他推门而入,却不见温幸妤身影。
“妤娘呢?”
静月打量着主子的神色,见身上有酒气,眼神却依旧清明,不免心头发颤。
她小心道:“半个时辰前,夫人幼时玩伴邀她叙旧,在流云酒楼。”
祝无执神色微凝,睨着静月的脸,俄而吐出一句寒彻骨头的话:“出去跪着,她何时回来,你何时起来。”
静月脸色煞白,知道这是主子怪她不及时通禀。
她不敢违抗,哆哆嗦嗦推门出去,跪在了院子里还未清扫的雪窝里。
大雪纷飞,寒风彻骨,静月的头上、身上转眼落白。
*
温幸妤没想到沈为开会请他吃饭,本欲婉拒,但一想到这是十年来唯一见到的故人,她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更何况…她也想听听家乡的事。
和沈为开到酒楼后,她拒绝去雅间,而是同他坐在大堂叙旧。
沈为开样貌明秀若朝霞,说话极有分寸,又不失幽默,二人聊了些童年趣事,温幸妤慢慢放松下来。
说到最后,沈为开忽然神色为难,欲言又止。
温幸妤怕他有什么困难,柔声道:“你若是有事,直言即可,我们好歹是幼时玩伴,我能帮会帮的。”
沈为开却摇了摇头,左右看了一圈后,低声道:“你夫君,就是这次秋闱被换卷的解元陆观澜吧?”
温幸妤一愣,没想到是问这个,她点头道:“是他。”
沈为开一听,沉默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道:“你小心点,这次秋闱的事,怕是没这么简单。”
“你那夫君…不是普通人。”
“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温幸妤自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但却不能告诉沈为开。
她不擅长撒谎,轻咳一声避开他饱含善意的目光,含糊道:“他是好人,我心里有数,你不必担心。”
听她这么说,沈为开眸光微闪。
温莺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活泼好动,喜欢带着他爬树下河,像生机勃勃的野草。
现在……胆怯柔弱,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欺负。
最开始他以为温莺是富人家的妾,想着顾念幼年情分帮她几分。后来偶然得知她乃陆观澜的妻子,更担心了。
陆观澜身份不简单,或许跟汴京的那几位有牵扯。
他向来谨慎,本不欲多管闲事,但一想起小时候玩闹的画面,就狠不下心。
幼时逢难,颠沛流离,她是他为数不多的鲜活又温暖的记忆。
那些记忆,无数次支撑他坚持下去,一步步挣脱枷锁,爬出牢笼。
为了这一份情义,他专门请她吃饭,出言提醒。
可显然,她并不相信。
思绪万千,他收敛了方才的神色,笑着点头,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俨然一副纯良少年模样。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关切道:“天色晚了,姐姐我送你回去吧,不然你夫君会生气。”
温幸妤正有此意,起身披上斗篷,笑道:“不必送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为开道:“这怎么行,雪这么大,我如何能放心姐姐自己回家?”
见温幸妤还想拒绝,他直直盯着女人白皙清秀的脸,语调失落:
“还是说,姐姐怕我意图不轨?”
温幸妤被这话吓了一跳,又见面前少年眸光沮丧,霎时心软。
她赶忙道:“怎么会!我当你是弟弟。”
沈为开眨了眨眼,笑道:“既然是弟弟,姐姐就别推拒了。”
温幸妤耐不住他一口一个姐姐,想着沈为开比自己小两岁,又是幼年玩伴,和弟弟也没差别。
于是点头道:“那便一起回吧。”
沈为开扬起个笑脸,一张明秀的脸顿时灿若桃花。
两人一同出了酒楼,沈为开撑伞,踏过满街积雪,把温幸妤送到了宅子所在的巷口。
他把伞塞温幸妤手中,笑得狡黠:“姐姐,快回去吧,我就不送你到门口了,怕你夫君误会。”
温幸妤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把伞还回去,沈为开就转身没入风雪。
等跑出去一段距离,少年转回头招手:“改日再会,阿莺姐!”
哪怕隔着稠密的风雪,视线模糊不清,她也感受得到少年灿烂的笑脸。
她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朝他挥手:“回去吧,路上当心!”
很快,沈为开修长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
她撑着伞回到府邸,脚步轻快的穿过垂花门,待到后院后,步履骤顿。
上扬的唇角寸寸落下,瞳孔紧缩。
静月跪在院落中,大雪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几乎将她埋成雪人。
温幸妤手中的伞砸在地上,她跌跌撞撞跑过去,拂掉静月身上的雪,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了上去。
“静月,你怎么样了?”
静月冻得已经没了知觉,她用力睁开结霜的眼睫:“夫…夫人……”
见状,温幸妤恐慌不已,她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安静的院子终于有了动静,几个仆人从前院的倒座房赶来。
温幸妤半抱着静月,红着眼眶吩咐仆人:“帮我把她扶去西厢房。”
“剩下的人去请大夫、煮姜汤。”
“快!”
仆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动起来。
将静月弄到西厢房后,温幸妤吩咐人将炭盆烧旺,让婢女给她更衣喂热水,自己则去了主屋。
能让静月跪着的,只有祝无执。
只有他。
温幸妤心中惊怒不已,她咬着牙,一向柔和的脸此刻覆了一层冷霜。
推门而入。
主屋温暖如春,和外面是两个天地,温幸妤却觉得浑身发冷。
祝无执并不在外间。
她走过纱隔,目光定格在床榻之上。
烛火摇曳,暖香袅袅中,青年身披织银云锦长衫,乌发披散,双目轻阖斜倚榻边。
往日孤高冷冽的眉眼,此时带着几分熏熏然的醉意,随性散漫。
听到动静,他缓缓睁眼,顺着声响望去。
待看清来者,他唇角勾起个莫名的笑,出言讥诮:
“同你那竹马叙旧得可高兴,可快活?”
29
第29章
◎争吵◎
听到祝无执讥讽的话,温幸妤满目愕然,她道:“什么意思?”
祝无执慢悠悠坐起来,视线朦胧间,见温幸妤面色含霜带雪。
他意识不大清醒,见她私会外男却不知所谓,还敢撂脸子,冷笑道:“什么意思?你身为人妇,成天同外男厮混,成何体统?”
刺耳的言辞像刀子一样落下,温幸妤脸色寸寸变白,心中半是怒火半是委屈。
厮…混?
他就是这样想她的。
她只不过是跟沈为开在酒楼叙旧,甚至连雅间都不曾去,怎么就成厮混了?
更何况…祝无执以什么身份去指责她呢?她跟他不过是假夫妻。
思绪百转,心中有些茫然。
纵使是她不该和沈为开见面,那为何要重罚静月?
她抿唇看着他,问道:“为何要罚静月?”
祝无执面色淡漠:“她纵主私会外男,不及时通禀,不该罚?”
“若是不敲打,日后叫旁人知道你随意和男人见面,我面子往哪搁?”
是…因为她。
温幸妤身体晃了晃,满面不可置信和恍惚。
静月差点因为她,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她看着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只觉得陌生。
哪怕这层夫妻关系是假的,他也会觉得她跟沈为开见面,是落他面子。无关其他,只是因为所谓的“颜面”。
只因为这个理由,就不顾静月性命。
屋内碳火明灭,暖烘烘的,可温幸妤却觉得窗缝有寒风透入,令她遍体生凉,顿觉齿冷。
祝无执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外祖母又是皇室公主,他身上也有着皇室血脉,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毕竟他生来高贵。
像她和静月这种人的命,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呢?
她已面无血色,满心悲戚,失去了质问*他的心。
那股怒火,早被他的三言两语,扑灭了个干净。
她闭了闭眼,翕动着唇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质问还是指责?她毫不怀疑,若她再敢多说,祝无执会为此勃然大怒,连她一起罚。
到时候静月或许连命都保不住。
灯火如豆,她沉默了良久,头一点点垂下,像过去十年来无数次那样,再次选择了妥协和忍让。
她道:“我知道了,日后不会了。”
“我不会和外男见面。”
祝无执支着额,见她脸色苍白,眉眼低垂,俨然心有不忿。
他却并不在意,面色淡淡,启唇嗤笑了一声:“长记性就好。”
温幸妤性子呆,不做些什么,她焉能长记性?
至于怨他,哄哄就是了。
温幸妤垂着眼,唇齿内弥漫着血腥气,静默良久。
祝无执见她一言不发,知她还在怨他罚人。
他一面觉得她妇人之仁,一面又觉得她竟也有脾气,像温顺的兔子呲牙,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只叫人觉得可爱。
心情转好,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同她平视:“方才我说话重了些,莫要生气。”
含着梅花酿的气息近在咫尺,温幸妤怔怔抬眼,只见青年双眸含笑看着自己。
她后退半步,轻轻摇头,心中疑惑不已。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何又好言好语道歉。
祝无执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语气堪称温和:“明日我差人请城西的李大夫,给静月看病。”
温幸妤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吗?当年在国公府,那些主子便是如此训婢女和奴才的。
恩威并施,好叫人乖乖待在那方规矩里,不感越出半步。
她心中升起浓烈的厌恶感。
可思及静月受了寒,若不好生医治,怕是会落下病根。
她咽下满腔苦涩和愤懑,低垂的眼睫轻颤:“谢谢您。”
嗓音发闷滞涩。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温驯的眉眼,似笑非笑:“怎么,你不高兴?”
温幸妤道:“不敢。”
态度恭敬疏离。
祝无执脸色阴了下来,觉得她未免太不识好歹。
不过是罚一个婢女,何至于此?
气氛再次凝滞,炭火的热浪夹着熏香的气味裹挟而来,温幸妤感觉像是溺在水中,令她喘不过气,快要窒息。
她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去照顾静月。”
祝无执脸色骤冷,他咬了咬牙,不理解她居然为了一个婢女跟他撂脸。
他冷冷的看着女人的背影,嗓音像含了冰雪:“一个婢女也能让你如此牵肠挂肚,果真是女菩萨。”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紧攥,她深吸一口气,压抑着火气回道:“我做不到枉顾人命。”
说罢,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神态,径直出了内间。
准备拉开屋门时,纱隔内传来“啪”一声脆响。
她肩膀轻颤了一下,脚步停顿,旋即白着脸拉开了门。
夹着雪屑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毫不犹豫踏入寒冷,将暖香隔绝在身后。
内间一片狼藉,纱隔边高几上的天青釉缠枝花瓶碎成几瓣,里头梅花静静躺在地毯上,花叶凋零。
祝无执拂袖坐回床侧,盯着纱隔的方向,面色阴沉。
他竟不知,她还有如此倔强的一面。
*
冬日漫长,雪下了停,停了又下,不等旧雪融化,就又有新雪添瓦。
上次矛盾后,温幸妤情绪低沉了许久。
后来有一天,她忽然就想明白了——不论祝无执如何过分,如何视人命为草芥,那都不管她的事,她和他迟早会分道扬镳。
在分开之前,忍耐一切,顺着他的意思,就不会再有那天的事发生。
最多再忍一两年,以祝无执的能力,一年多的时间应该就不需要观澜哥的身份做掩饰。
届时就是她还清老太君恩情,同他桥归桥,路归路的日子。
想清楚后,温幸妤一切照旧,对祝无执恭恭敬敬,百依百顺。
祝无执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心中顿感满意,觉得她实在懂事。
十一月底,李行简大婚,两人受邀。
辰时,太阳的金芒透过云层,洒在雪堆上,折射出刺目的白光。
庭院里的桃树枝杈蜿蜒,半化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树干上漫着湿痕。
祝无执很自律,每日天刚亮就起来,在庭院里练剑。
温幸妤起来后,从顶柜里找出适合参加喜宴的衣裙。
檀色素缎夹衣和浅青菱纹印花褶裙,外穿同色对襟缎袄,腰系缂丝绦带。
不出挑也不过于素淡。
她换好衣裳,梳洗后来到外间,仆人正好摆早膳。
祝无执从浴房出来,头发随意用发带束在身后,发尾微潮。
入座后,他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的穿着,眉心微拧。
这冬衣不是他买的。
她又背着他买衣裙,买就罢了,还是如此难入眼的。
他收回视线,心有不虞,淡声道:“把衣裳换了。”
温幸妤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不解道:“这衣裳颜色不合礼制吗?”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莫名:“并非不合礼制。”
他顿了顿,也不解释,只命令道:“换那套天青印金莲花纹的。”
温幸妤咬着唇瓣,垂眼称是。
她默然起身,兀自回到内间,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那身衣裙。
静月偷偷瞧主子脸色,见其神色淡漠,心中有些替夫人难受。
连穿什么都要管,真令人窒息。
温幸妤换完衣裳出来,祝无执还未动筷,他抬眼看去,见她温顺乖巧,面色稍霁。
他道:“用饭吧。”
温幸妤低低应声,坐在他对侧,安静用早饭。
二人吃完饭,漱口净手后又清点了送给李行简的贺礼,直到午后,才乘马车出门,来到李府。
李氏乃西北一带最大的布商,李行简又是小儿子,故而婚宴排场很大,才午时将过,就已经宾客盈门。
祝无执把贺礼随手递给管事,负责迎客的知宾便将二人分别迎入男女席。
此时李行简还未迎亲回来,席桌上人没到齐,温幸妤入座后,便有人女眷好奇打量她,好奇询问她的身份。
温幸妤一说是陆观澜之妻,周遭的女眷即刻热络起来。
如今是解元之妻,说不定来日就是状元之妻。
士农工商,对于商人而言,温幸妤即使看起来再平凡,也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官宦家眷。
巴结是理所当然。
温幸妤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合,坐了没一会,就找借口离开席位,带着静月去了不远处湖边亭子。
她宁可吹冷风,也不愿应付这些。
正坐在亭子里看着覆雪的湖面发呆,就听到熟悉的嗓音。
“阿莺姐,怎么不去席厅,在这里吹风?”
她回过头,只见少年一身朴素襕衫,眉眼含笑,身后是映着天光的明媚雪景。
挺拔俊秀,宛若枝头半化的积雪,纯澈明净。
温幸妤本想笑着回答,忽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
她以袖遮面,避开他灼灼的视线,轻声道:“现在准备去了。”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冷淡,对他避之不及。
他收了笑,满眼关心道:“阿莺姐,可是上次邀你叙旧,你夫君吃味找你麻烦了?”
温幸妤有苦难言,歉疚的摇了摇头,示意静月离开。
“我先回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亭子。
沈为开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长眉蹙起,眼底翻涌暗色。
这陆观澜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良久,他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
本不该多管闲事,但温莺这样,叫他如何放心?那陆观澜想必是个伪君子,她过得很不开心。
思及此处,他盘算着,若是有机会定帮她脱离苦海。
也算是全了幼时情谊。
*
申时,李府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她跟随宾客行至附近观礼。
人头攒动,她眺目望去,只见迎亲队伍行来,大红花轿停在府门外,映着路两旁未化的冰雪,十分喜庆。
李行简一身绯色婚服翻身下马,冷着张脸掀开了骄帘。
和想象中不同,新娘并未将手搭在他掌心,而是一把掀开了帘子,兀自下轿。
旁边的嬷嬷吓了一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新娘子似是不耐烦,盖头低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催促:“磨叽什么,还不快扶着我进府?”
那嬷嬷恍然回神:“哦,好,好的。”
李行简脸色更难看了,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满是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嬷嬷扶着新娘拾级而上,司礼高声道:“请新娘跨火盆,燃尽晦气……”
话还未喊完,那泛着烟气的火盆,“砰”的一声巨响,飞到了院子正中,焦黑的柴和火星四溅,观礼的宾客中传来几声惊叫。
温幸妤瞠目结舌看过去,只见新娘子施施然把脚收回裙下,不满声音从盖头底下传来。
“你这司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燃尽晦气?你敢说老……敢说我晦气?”
“还有,你们是不是故意欺负人,我记得媒人说过我怕火。”
司礼满头大汗,他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女子,磕磕巴巴解释:“这…这,在下并无此意,这是习俗……”
“什么狗屁习俗?”新娘冷笑一声,不耐烦道:“怎么不让李明远跨?”
明远乃李行简的字。
李行简脸色阴沉,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怒火中烧。
他爹真是疯了,居然让他娶这种粗鄙的疯子。
仅仅只是婚宴,就在众人面前下他的面子,日后还得了?
他想起祝无执的话,闭了闭眼。
为了家业,为了家业。
等当上家主,他定将这疯妇休了!
俄而,他一把拽住新娘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别闹,有什么明日再说,先去拜堂。”
新娘倒是没有再闹,她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和李行简一人一头抓着朱色牵巾,走到正堂。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轻轻摇头。
李行简和新娘间并无情意。
弄不好要成一对怨侣。
她随着人群来到大堂,看二人拜堂。
主位上李行简的父母坐着,李父红光满面,看起来很高兴,但李母却笑得勉强,显然是对儿媳不满意。
拜父母和天地时,都还正常,到了对拜时又出了岔子。
新娘竟一把掀开盖头,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娇颜,不耐道:“闷死了,就这么拜吧。”
满堂寂静,李父李母面色僵硬,李行简忍无可忍,摔下牵巾,咬牙道:“谁爱娶谁娶,我李明远绝对不娶薛见春!”
薛见春翻了个白眼,骂道:“说得好像我想嫁你这种废物一样。”
宾客们哪里见过这种场景,纷纷劝诫起来。
李行简却谁也不管,大步朝外走。
“明远,回来!”
“给见春赔礼道歉!”
李父终于出声,他阴着脸挥手,一众仆从上前拦住了李行简的路。
李行简拳头捏得咯吱响,最终却还是转过身。
他双目泛红,正要质问父亲为何如此,却看到母亲轻轻摇头,哀求的看着自己。
深吸一口气,他满目哀戚愤懑,一步步走了回来,冷硬拱手:“对不住。”
薛见春冷哼一声,却也没有为难,二人总算是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将堂拜完。
温幸妤将二人间的恨郁看在眼里,着实不解。
李父好歹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贾,为何要对一个镖师之女如此忍让?
听闻薛见春父亲去世后,那镖局便快开不下去了。
思索片刻,她摇了摇头,去往宴席。
由于拜堂时的岔子,这场本该夜晚才结束的宴席,不过傍晚就散了。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温幸妤还有些感叹。
世间男女大多盲婚哑嫁,婚后不如意者甚众,只是像今天这般在婚宴上就闹起来的,她从未听过。
那新娘子薛见春,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
离经叛道,大胆的…叫她心生羡慕。
正出神,就听得一声淡漠的询问。
“在想今日的婚宴?”
温幸妤回过神来,侧头看向一旁的祝无执。
青年斜倚着马车壁,昏黄的油灯映着他俊美的侧脸,明明灭灭。
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意有所指:“互有所图罢了,那薛见春若是不改脾气,日后会吃亏。”
“李行简看着好性,实际上…性子执拗,且心黑手狠。”
温幸妤不敢苟同。
她觉得该改性子的是李行简。
之前还未成婚,她就有所耳闻李行简日日流连烟花之地,红颜知己一堆,冯翊谁不知他风流债惹了一堆?
薛见春嫁给他,才真是委屈。
若李行简还不改,两人怕是会闹到相看两厌,甚至不死不休的地步。
但这话她不会跟祝无执说。
她只道:“希望两人能磨合好吧。”
祝无执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声。
他看着女人柔顺的侧脸,眸光稍软。
像她这般温良恭俭的女子,才是最好的娶妻人选,宜室宜家。
温幸妤并不知身侧男人所想,她正挑开帘子,看外头的雪景。
*
李行简成婚不久,就在冯翊闹出了不少笑话。
连温幸妤这个不闻窗外事的,都有所耳闻。
先是洞房夜李行简宿在青楼,第二日清晨叫薛见春提着剑逼回府。
又是除夕夜,夫妻二人大打出手,从府邸打到街上,劈坏了好几个摊子,最后以薛见春脚踩李行简结束。
最后是昨日上元节,李行简出门吃酒,却发现薛见春女扮男装听曲,夫妻二人在曲楼吵起来,李行简一剑误伤薛见春手臂,薛见春怒急,挑飞李的发冠,划伤他的脸。
温幸妤听一次震惊一次,心说薛见春怕是会吃亏。
直到元月十八,春闱在即,她跟祝无执打算收拾回汴京,坊间李行简夫妻不合的流言甚嚣尘上。
这日彤云密布,飘着星点小雪。
温幸妤坐在马车上,阔别了生活将近一载的宅子。
李明远前来送行,温幸妤透过车帘,瞥见他脸上未愈的剑伤,又默默收回视线。
祝无执跟李行简交谈了片刻,便拱手辞别。
马车行出冯翊,碾过一地碎琼乱玉,将这座西北小城远远甩在身后。
温幸妤挑开一隙车帘,眺目远望。
远处山峦树林半遮半掩,仿佛融化在银色雾霭中,偶有几树红梅绽放,如同胭脂一般点缀着洁白,生机勃勃。
她好似被那红梅灼了眼睛,眼眶阵阵发热。
终于要回去了。
观澜哥。
落雪如沙如盐,随风卷落,星星点点打在脸上,悄然融化,激起一阵冰凉。
可她却不觉得冷,四肢百骸都被归京的喜悦占据,暖融融的,带着急切。
正发愣,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冷白修长的手,将她掌中的车帘抽出。
雪景被夹棉车帘阻隔在外,她怔然扭头,就见青年把玩着个羊脂玉菩提珠手串。
冷白皮肤映着暖润玉色,有些晃眼。
她默默收回视线,听到青年泉水击玉般的嗓音。
“你体魄寒凉,不可受冷。”
温幸妤神色微怔,随后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开口:“伸手。”
温幸妤疑惑看过去,虽然不明白,却还是乖乖伸出右手。
下一刻,祝无执把她袖子拉起几寸,把羊脂玉手串套在她腕间。
指尖擦过腕骨,温热触感转瞬即逝。
她瑟缩了一下,把手串往下褪,拒绝道:“我不能收,这太贵重了。”
祝无执轻飘飘扫了她一眼,不容置喙:“带着,羊脂玉养人,菩提辟邪避凶。”
“正适合你。”
温幸妤有心还想拒绝,抬眼撞上青年不虞的目光。
她咽下要出口的话,轻声道谢:“谢谢您。”
等后面有机会,她偷偷还回去便是。这手串看着起码上千两,决计不能收。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路上雪色渐消,春风携着绿意洒便天地。山野间草木复苏,枝间新绿重重,有红蕾点缀其间,一派生机。
由于刚出门的几天都下雪,道路难行,半个月了,还有三分一的路才能到汴京。
本以为后面的会行快些,哪知又遇疾风骤雨,车轮还莫名坏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已入夜,祝无执便让人推车到路过的荒寺,准备躲雨休整一夜,次日修好车轮再出发。
随行的仆人把木箱皆抬入寺内,剩下的物件以油布覆盖,用来遮雨防水。
温幸妤帮着婢女燃起两个炭盆,简单清理地面,又拿出棉被铺着,好方便众人取暖歇息。
折腾完这些,夜色深深。
她裹着被子,抱膝坐在炭盆跟前,透过破漏的格子窗,望向漆黑的夜幕。
初春天气,雨夜寒凉,潮湿冰冷的风丝丝缕缕渗入门扉窗缝,哪怕燃着炭盆,也难驱冷气。
她侧头看去,昏暗烛火中,青年一身玄色大氅,支着条腿靠在墙边,双目轻阖,怀里抱着剑,似乎并不觉得冷。
犹豫了片刻,她对静月道:“给他盖条被子吧,会着凉。”
静月称是,从箱笼里取了条干净的锦被,走到祝无执跟前。
见主子似乎睡着了,她不敢打扰,准备悄悄把被子盖上去。
被子还未落下,青年徒然睁眼,乌沉的凤眼冰冷刺骨。
静月手一抖,呐呐道:“夫人怕您着凉,叫我来给你送被子。”
闻言,祝无执的视线落在温幸妤身上。
炭盆明灭的亮光笼着她清秀的面容,莹润如玉。
他面色稍霁,转头对静月淡声道:“嗯。”
门外暴雨如注,电闪雷鸣,温幸妤坐在炭盆边,缓缓有了困意。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头顶瓦片传来异响。
似雨水敲瓦之声,似乎又不太像。
她揉了揉眼睛,正欲抬头看去,变故猝生。
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冷雨夹着寒冷灌入,几支蜡烛忽灭,周遭陷入黑暗。
仆从和婢女们惊醒,惊慌大叫,闪电破空,温幸妤清楚看到,门外立着群黑衣人,影影绰绰,宛若荒山野鬼。
她心口狂跳,一把拉起发愣的静月,正欲往佛像后躲,就听得有破空之声袭来。
惊惧扭头,只见一支箭刺破黑暗,箭头寒芒闪闪,直冲她面门而来。
“夫人!”
耳侧传来静月的惊叫,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人扣住手腕,拽入温热的怀抱。
那支箭被祝无执打偏,没入佛像,尾羽颤动。
“躲好,别看。”
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在漆黑的寺内响起,温幸妤方觉身后吓出层冷汗,她浑身颤抖,听话把头埋下,紧紧闭眼。
耳侧传来凌乱慌张的脚步声。
是仆人们躲起来了。
“祝无执,纳命来!”
兵刃相接之声忽起,祝无执把温幸妤裹在大氅中,单手环着她的腰,足尖一点,剑身一抖,直攻而去。
浓稠的黑暗中,剑光如白虹,寒光点点,执剑之人宛若游龙,穿梭在黑衣人间。
鲜红血液飞溅,暴雨声夹杂着刀剑入肉的闷响,以及黑衣人的惨叫,声声入耳。
温幸妤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头贴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呼吸急促。
这些是什么人?为何会雨夜截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刺破皮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重重压在地上的闷响。
裹着她的大氅松开,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令她胃腹翻涌。
祝无执松开抱着她的手,合上大门,兀自点燃几支蜡烛。
昏黄的光线盈满寺庙,她这才看清情况。
寺庙内横着断肢残臂和数具尸体,血液高高喷溅在佛像上,地面上也是一摊摊带着碎肉的血。
血腥惨烈至极。
温幸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她白着脸,胃腹紧缩,浑身发抖。
躲避的仆从们也三三两两从佛像后走出,见到此番场景后,皆扶着墙吐起来。
温幸妤也忍不住了,侧过头干呕。
正难受,后背有温热覆来,那只手轻柔的拍着。
她怔怔扭头。
烛火摇曳,青年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五官锋利,凤眸微垂,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神色不明。
下一瞬,她被卷入宽大怀抱,檀香含着雨气环绕,遮住了几分血腥味。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哑声低哄。
“别怕。”
怀中之人纤弱的背轻颤,可怜可欺。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凤眸微眯,唇角勾起。
怕吧,怕了好。
害怕就会多贴近他些。
害怕了就会明白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乖乖攀附。
就不会再倔强,亦或生出反骨。
30
第30章
◎惊吓,诱哄◎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会突然抱她。
她的确很害怕,一想到那满地血腥,浑身就止不发抖。但对于这些,她更害怕同他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这样的行为太不妥当,她挣扎了一下,还没离开他的怀抱,就被他的手按住后脑,重新压回胸膛。
“我没事的,你放开我吧。”
话音落下,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笃笃笃”
屋门被人叩响,她霎时紧绷身体,屏住了呼吸。
祝无执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是我的亲信。”
说罢,突然松开了搂着她的手。
她后退半步,疑惑仰头,就见青年并没有看自己,而是淡声道:“进来。”
屋门被推开,十来个身披蓑衣的黑衣人进来。
为首的黑衣人垂着头,躬身抱拳:“主子,路边设伏的刺客都已处理。”
祝无执嗯了一声,吩咐道:“把这收拾好再走。”
黑衣人拱手称是,和身后的一众弟兄动了起来。
温幸妤不敢睁眼看,屏住呼吸,盼望着快点把这里收拾干净。
正等待,忽然听到一声低呼。
她下意识睁眼,入目霎时一片血红,有个黑衣人手里提着个尸体,头颅仅有一点皮肉连着脖子,诡异耷拉着。
下一瞬,那一点点皮肉也断了,人头骨碌碌滚来。
温幸妤双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吓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头滚一路滚到她脚边。!!!!!
沾满血污的面容朝上,凝固着死时的痛苦,眼珠凸起,那双死气的眼睛,正空洞的、直直的瞪着她。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她踉跄后撤了好几步,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向后跌去。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摔坐在地上时,后背撞上一方温热胸膛。
紧接着双目被/干燥掌心覆盖,那令人惊骇的一幕陷入黑暗。
青年搂着她的肩膀,语调轻缓。
“别怕。”
“我就在你身后。”
温幸妤几乎站不住,若不是祝无执在后背撑住,扶着她的肩膀,她定要滑落在地。
她浑身发软,没有力气再动,白着脸靠在他怀里,半晌都缓不过劲。
祝无执遮着她的眼睛,唇角扬起,给黑衣人投去个赞赏的眼神。
看吧,只有知道怕了,才会变乖。
怀中人依附着他,纤弱脊背颤抖着,连同细白的指尖也在抖,胸膛起伏,喘息声浓重。
显然吓得不清。
他垂眸看着女人乌黑的发顶,目光一路下滑,巡过她挺秀的、渗出细汗的鼻尖,落在那颤动的红唇,最终停留在雪白的下巴尖。
掌心被她颤动的睫毛轻扫,激起阵阵痒意。
这痒,仿佛一根羽毛穿透血肉,直落在心里。
不成,还是不够
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再进一步呢?他快要等不及了,快要没有耐心了。
看着女人苍白的脸,他幽幽叹气。
罢了,不能逼太紧,不然以她的性子,定会把自己缩进壳里。
要软硬兼施,接来下就是怀柔手段。
良久,祝无执依依不舍松手,放下遮盖她双眼的手,嗓音平和:“好了,睁眼吧。”
温幸妤眼睫颤动,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寺庙已经恢复原样,仿佛方才那惨烈场面,不过是她的癔症。
只有空气里遗留的血腥气,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她仰头看向寺庙内破败的佛像。
双目低垂,俯视众生。哪怕已经看不清原状,却依旧感受得到蕴含的悲悯。
佛就这样立在荒寺,却阻止不了杀戮,看着人命如同野草,七零八落死在脚下。
温幸妤有些疑惑,为什么非要你杀我、我杀你呢?权力真的如此有吸引力吗。
明明知道是截杀祝无执说不定会死,却还是义无反顾前来。
最后命丧黄泉。
值得吗?
她不懂,她觉得人的一生,只要平平安安,幸福健康就好。
深深吐出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别去想刚刚看到的场景。
少顷,温幸妤转身看着祝无执,真挚道:“多谢您。”
“真的多谢您。”
他又救了她,还…安慰她,挡去那些令人恐惧的血腥画面。
人的好坏很难评判,起码这一年多日子,祝无执帮过她很多次。
温幸妤心情复杂,叹了口气。
祝无执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女人透白的小脸,面色平淡吩咐一旁缩着的仆人们:“重燃炭盆,煮些姜汤。”
说完,他看着温幸妤道:“你且安心待着,我去去就回。”
温幸妤轻轻点头,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
祝无执又看了她几眼,才披上蓑衣,出了寺庙。
仆人们纷纷动起来。
炭盆燃好后,静月扶着温幸妤去了炭盆旁,给她披上被子,又盛了一碗姜汤,晾了一小会塞她手心。
“夫人,喝点姜汤压压惊,祛祛寒。”
温幸妤双手捧着瓷碗,轻声道谢:“谢谢,你们也去喝些吧。”
静月恭敬称是,同其他人分了姜汤。
深夜,温幸妤坐在炭盆旁,和静月靠在一起,两人昏昏睡去。
祝无执回来时,蜡烛已燃灭两根,屋内光线昏暗。
他脱下蓑衣,就听得传来一声惊慌呓语。
皱了皱眉,他径直去了温幸妤旁边。
静月迷迷糊糊睁眼,就见主子回来了,她正要说话,就见他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
她登时意会,轻手轻脚起身,腾开了位置,去仆人那边的炭盆待着。
祝无执把剑搁在旁边,把温幸妤搂在怀里,让她靠着自己睡。
烛火昏黄,女人蜷缩着,清秀的脸毫无血色,额头上是一层细汗,双目紧闭,睫毛震颤,口中偶溢出两声满含痛苦的呓语。
他轻叹一声,用帕子轻拭去她额头的汗珠,俯身吻了上去。
一触即分,目光描摹着女人的眉眼,心中升起怜惜。
触碰她温凉的脸颊,多少有些愧疚。
自从发觉她性子有倔强的一面,他就想着要敲碎她即将生出的反骨,希望她永远像菟丝花一般攀附着他。
可今夜她这般惊魂未定模样,他却又心疼起来。
只盼着她千万不要被吓病。
*
春日野穹,燕语莺啼,官道两旁有桃花盛开,粉瓣如雨飘扬,被马车碾入轮下,扬起一路芳香。
自打荒寺雨夜,温幸妤受了惊吓,就变得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那滚到她脚下的人头,那直直瞪着她的灰败双眼,还有那一地的鲜血残肢,夜夜入梦。
她每个夜晚都会做噩梦惊醒,而后彻夜难眠。
路过一处城镇时,祝无执专门带她去医馆看了,开了些安神的药丸。
除此之外,每日夜里,祝无执都陪在身侧,只要她惊醒,他都会耐心安抚,给她倒水,直到她缓过劲,再次有困意。
悉心温柔,并且举止有度,绝不越界。
这短短十天,让温幸妤恍惚不已。
有时半睡半醒间,她甚至会认错人,把祝无执认成观澜哥。
毕竟过去…只有观澜哥这般温柔体贴的对待她。
慢慢的,她开始遗忘那夜的事,对祝无执充满感激。
二月初三,马车驶入汴京。
温幸妤掀开帘子,一眨不眨的望着阔别已久的繁华大街,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这生活的点点滴滴。
祝无执买的宅子在内城保康门街,属于内城。
此街繁华喧闹,人头攒动,店肆林立,吆喝声表演声不绝于耳,烟火气时足。
在汴京内城,住的要么是高官贵族,要么是富商巨贾。
祝无执半个月前就让亲信买好了一进宅子。
但此一进宅子,比冯翊的二进宅子还要值钱太多。
汴京人稠地窄,物价奇贵,外城一座一进的宅子,都要一千多贯,而内城保康门街的宅子要上万贯。
祝无执买的一进宅院,最少五万贯。
也就是两万多两银子。
温幸妤一想到这个价钱,就忍不住咋舌。
要知道在汴京,许多京官都买不起宅子,租赁一辈子。
她很疑惑,祝无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
马车一路行至坊巷,停在了宅院门口。
院子里有仆人候着,已打扫整洁。
坐了半个多月马车,温幸妤疲乏不已,沐浴后草草吃了几口饭,就闷头睡觉了。
一觉睡醒,望着水墨丹青轻罗帐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汴京了。
回来了。
观澜哥就在汴京外,石水村的桃溪山上,和她仅隔着数百里,但却不能去祭拜。
他一定很难过,孤身一人在异乡山野,度过了两个新年。
思及此处,温幸妤心口发涩。
她静静躺了一会,安慰自己快了,马上就能接观澜哥走。收敛好情绪,才坐起身来。
窗外天已经黑了,有枝桃枝探到窗边,影影绰绰。
屋内灯火昏黄,祝无执并不在。
静月端来一碗鸡丝粥,她随意吃了些,漱口净手后,拿出了制香古籍,靠在床头细细研读。
深夜,祝无执披着一身春凉,推门而入。
他去见了周士元,二人商讨到这个时辰,总算谈拢。
应付这种人,太过费心费神。
他捏了捏眉心,去浴房沐浴,而后来到内间。
一豆烛火,满室暖香。
女人一身月白春衫,斜靠在床头,双目轻阖,呼吸清浅,睡得香甜。右手歪在床侧,那卷古籍快要掉在地上,却毫无知觉。
她脸红扑扑的,与白日里内敛端淑的样子很不同,带着几分娇憨。
祝无执眉心舒展,眸光霎时柔和,同周士元交锋的疲乏,此刻烟消云散。
他忽然觉得,怀柔够久了,也该再进一步。
轻步走到床侧,拿走她手心的书,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腿弯,将人横抱起,放平在床榻上。
温幸妤正做梦,就感觉有人碰自己,她迷迷糊糊睁眼,对上青年含笑的凤眼。
立马清醒。
“你,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
祝无执揉了揉她的头,掖好被子,又轻刮了下她的鼻尖,双手撑在她两侧,目光直直钉在她面颊上,语气亲昵:*“乖,继续睡吧。”
檀香笼罩,密不透风。
温幸妤慌忙闭眼,待感觉祝无执起身,她赶忙翻了个身。
心神不宁。
相处将近两年,二人虽偶有亲近接触,但那都是她情绪崩溃,亦或者受到惊吓时。
包括前段日子她噩梦连连,他会关怀,会安抚她,但那都是合乎礼法的,不会越界。
不曾像今日这般,举止亲昵…甚至有些轻佻。
她不敢深想,不愿深想。
定是汴京人多眼杂,危险重重,他为了麻痹敌人,刻意同她亲昵,扮成相爱夫妻。
一定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