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画像◎
二月初六,春闱在即。
对于读书人而言,省试决定命运,所谓“科举之设,实用人才之根本,而省试最为重事。”[1]
诸州士人,自二月前后抵达汴京,租赁房屋、购置试篮桌椅之类,等待春闱。[2]
因此科考一事,耗费甚巨,贫苦考生或许连家乡都出不了,就算历尽千辛抵达汴京,也没有足够钱财赁房买物,不少士人临门一脚,却被迫放弃。
寒门难出贵子,如是而已。
二月初八,祝无执前往贡院,提前一天入号舍,等待次日开考。
春闱和秋闱一样,都是三场九天,期间吃住睡都在号舍,十分耗费精气神。
二月十七,春闱结束,只待一个月后放榜,便知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
这段时日的汴京热闹非凡,除了春闱这件大事外,还出了另外一桩事——去岁同州通判徇私舞弊,贪污受贿案,终于有了结果。
二月初,通判被押解回京,由刑部大理寺复审,由于证据指向枢密使王崇,皇帝十分重视,命各方核查。
为避嫌,王崇暂且卸职居家,无令不得外出。
之前温幸妤和祝无执雨夜荒寺遇见的刺客,正是王崇派来的。
可惜为之晚矣,王崇没想到一切都毁在了那好儿子身上。
又加皇帝、周士元、林维桢都盼着王崇死,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弹劾文书如同雪花一样飘上御案,写满了王崇为官数年贪污受贿,甚至卖官鬻爵的证据。
树倒猢狲散,不少立场不坚定的王党,站出来反咬一口,坐实证据,短短月余,此案定。
王家被抄,族中嫡系男丁皆判秋后于五朝门问斩,其余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归贱籍。
煊赫数十年的王家,说倒就倒。
有人说是因果报应,有人说不过是大势所趋,所有人都要他死,他不死也得死。
或许当年他不对国公府动手,选择急流勇退,就不会成为下一个“肉中刺”。
可惜没有如果,逐权之人终被权力裹挟,走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
春闱放榜前,王崇于牢中撞墙自尽,其母其妻紧随。主家几十口人,死的死,疯的疯,最后竟不剩几个了。
王崇此人也是个传奇,大宋无人不知。
寒门出身,及冠之年中状元,外放期间政绩斐然,尤其是做提刑官时,断了不少奇案,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没想到短短三十年,他就从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成了徇私舞弊的佞臣。所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3]。
坊间传,王崇死时高呼“贪金帛以累身,慕权位而丧德。今临泉路,方知清白为重,悔之何及!”
对此,祝无执冷笑。
什么后悔?悔得不过是技不如人。
温幸妤听到这些消息,感慨之余,对祝无执的恐惧又增了几分。
不到两年,祝无执就从泥潭爬出,手刃第一个仇敌,这是怎样的心智和谋略才能做到的事情。
未免太过可怕。
王崇死那天的深夜,祝无执带着温幸妤去了祖母墓前祭拜,坐至天明。看着冰冷的墓碑,他郁气难解。养大他的祖母,唯一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亲人,本该颐养天年,却被活活逼死。
他焉能不恨?
说起来,当年要不是祖母压着,他也不会乖乖为皇帝做事。事实证明,人善被人欺,退让换来的是这些人变本加厉。
国公府覆灭他不在乎,他唯恨这些人逼死祖母。
第二日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沉默带温幸妤回了府邸,眼底一片血丝。
迟早有一天,他会挨个摘下这些人的项上人头,以慰祖母在天之灵。
*
王崇下马后,枢密使之位空悬,最后圣上诏林维桢入京接任。
林维桢这个年逾四十,不显山露水的寒门官员,似乎成了这场斗争最大的赢家。林府门庭若市,皆是试探讨好之辈。
周士元本想在王崇死后就处理祝无执,这下却不得不搁置,把目光放在林维桢身上。
三月中旬,春闱放榜。
此次上榜士子共二百三十名,祝无执位列榜首,拿下会元。沈为开再次位列第二。
汴京官员无人不知,所谓的“陆观澜”就是当初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
可同平章事周士元不说、皇帝不说,连新上任的枢密使林维桢也不说,其他低品官员又如何敢置喙?
指鹿为马,理所当然。
不少小官暗中揣度祝无执是谁的人,思索要不要趁此机会讨好接近,说不定日后就能乘了东风,青云直上。
温幸妤这段时日,一直在家待着。祝无执言汴京人多眼杂,以出去卖香或会引来祸患为由,让她少出门。
她不能不听,极少出门,每日不是发呆就是看制香古籍,有时会让静月讲讲外面的事,好推断大致还有多久能离开。
祝无执这两个月来都很忙,早出晚归,脚不沾地。有时候回家后,温幸妤已经睡熟。
二人的每日的交流,竟超不过十句。
温幸妤对此很满意。
她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这样最好,两人间不会有太多牵扯。等他报完仇,她会留下这两年攒的银钱,同他两清,而后离开。
*
四月初,殿试。
次日夜,祝无执闲赋家中。
庭院银月高悬,新蝉低鸣,芭蕉浓绿,花香阵阵。
还有几日立夏,天气热了起来,梅子润了几个月的春雨,饱满酸甜,正适合做酸梅汤。
温幸妤差静月买了些梅子,煮了一大锅酸梅汤,又放在井中沁了,用来消暑解腻。
煮好后,她先端了一碗给祝无执。
书房内灯火明亮,祝无执一身天水碧直裰立于案前,面前摆着上好的绢纹宣,似乎是想画什么,却迟迟未提笔。
温幸妤叩门而入,端着小茶盘,轻轻搁在案边,温声道:“这是厨房新做的酸梅汤,用井水沁过,正好入口,您试试罢?”
祝无执垂眼瞥去,微蹙的眉舒展开来。
青白釉菊瓣莲纹花口小碗中,褐色的汤汁轻轻波动,被灯火一照,清透明亮,看着十分爽口。
他嗯了一声,端起来喝了,目光却紧紧黏在女人身上。
浅青罗裙,淡蓝山茶花刺绣褙子,玉臂半透,木簪斜插,乌发松松挽就。杏眼澄澈,唇若含丹。
纤秀若湖畔青竹,娴静若娇花照水。
灯下观美人,平添几分好颜色。
祝无执喉结轻滚,眸色渐深。
温幸妤被这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她拿起小茶盘,低头道:“您忙,我先出去了。”
祝无执扫过她攥紧茶盘边缘的手指,笑道:“别急,我有一事相求。”
温幸妤咬着唇停步,心跳如雷:“您说。”
祝无执但笑不语,伸手折下窗台上瓷瓶中的粉白海棠。
他缓步行至温幸妤身前,欲将手中海棠别至她鬓边。
檀香袭来,温幸妤后退半步,避开他的手,声音发颤:“我先出去了。”
说罢,就要落荒而逃。
祝无执唇角下落,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人直接转了过来,拉至身前。
他似笑非笑,俯身把海棠插在她发间,凝视着她发白的脸,缓慢道:“躲什么?这海棠衬你。”
温热指尖蹭过耳廓,头上的海棠花好似千金重,叫她不敢抬头。
她想扯出一个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祝无执仿佛没有发现似的,松开钳制她的手,兀自转身,语气不明:“躺窗边小榻上,我要作画。”
温幸妤一愣,轻轻松了口气。
她不敢忤逆他,转身走到窗边的小榻跟前,侧躺上去。
祝无执站在案前,见温幸妤浑身僵硬好似木偶,他亲昵笑骂:“放松些,我又不会吃了你。”
“闭眼,以手撑头,不要乱动。”
温幸妤强行压下不适感,按照他的要求摆好动作。
祝无执有打量了几眼,满意颔首。
榻上美人横卧,罗裙如水,乌发堆叠若流云,鬓边海棠映着胜雪肌肤,眉眼轻阖,似睡非睡,恍若春困。
身后轩窗半开,有花树探枝,明月银辉洒落,为她镀上一层银纱,飘飘然也。
他提笔沾墨,细细勾勒。
温幸妤躺在榻上,不一会就手臂发酸,可她却不敢动,思绪缭乱。
他为何要为她作画?
为何会语气亲昵,举止轻佻。
额头有细汗渗出,她喉咙干涩,一颗心七上八下。
祝无执不知温幸妤所想,一心一意作画,想着等来日行纳妾礼后,将这画挂在房中,日日观赏。
夜色渐深,只差描摹出眉眼,美人夏困图即可跃然纸上。
正欲动笔,门外忽传来静月的声音。
“大人,门外有人找,说是叫冯志恩。”
祝无执笔锋骤顿,等回过神来,画上已多了黄豆大的墨迹。
他面色不虞,阴着脸搁下笔。
温幸妤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臂,就见祝无执走到门跟前,脸色不大好看。
“你先歇息,不必等我。”
说罢,他开门离去。
温幸妤愣了一瞬,提着的那颗心缓缓落下。
可算是走了。
她站起来,走到案边,欲拿小茶盘和瓷碗离开,余光瞥见了铺在案上的画。
犹豫片刻,她走到画前,细细打量。
俄而,她轻轻垂眼。
美则美矣,却不像她。
虽然还未画眼睛,但可以看出画中之人娇柔秀雅。
半晌,她摇了摇头,拿着小茶盘出了书房。
祝无执画的,是他心中的她,不是真正的她。
*
宅院外,月色淡薄,有辆马车停在门口。
一身着锦袍,白面无须,身形干瘦,年逾五十的男人立在门边上,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振。
祝无执推门出去,扫视了几眼冯振,笑道:“冯公深夜莅临,所为何事?”
冯振堆起个笑,掌心朝上引祝无执上车:“是主子念着您,特来邀您一叙。”
祝无执淡笑颔首:“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
说罢,他掀袍上了马车,冯振紧随其后。
马车行出小巷,避开大街,绕至小路。
冯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见他面不改色,眉眼沉静,心中不由赞赏。
短短两年就重回汴京,不可谓不惊人。
他低声恭敬道:“周士元在京中眼线甚广,奴才废了些工夫才将人引开,为了不引人注目,委屈您同奴才共乘一车,世子莫怪。”
祝无执面色平和,客气笑道:“您这是哪的话?我如今不过小小贡士,能劳您深夜来邀,已是荣幸。”
冯振觉得此子的确能屈能伸,说不定会有大作为。
他主动卖好:“世子客气了,陛下可心疼您,还未定下三甲,就急着见您。”
祝无执瞥了冯振一眼,笑得温良:“多谢冯都知提点。”
冯振陪伴皇帝身侧三十余年,处事圆滑,为人低调。这次向他卖好,也不过是“押宝”。
冯振意图效仿前朝太监刘贯,把手伸进朝堂。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皇宫左掖门,祝无执和冯振换乘软轿,穿过甬道,抵达内廷福宁殿。
祝无执下了轿,眺目望去。
春末夏初,月色溶溶,福宁殿琉璃瓦映着清辉,檐下宫灯次第点亮,宛若红色兽眼。
眸中闪过讽意,他拾阶而上,立于门边,等冯振进去通禀。
少顷,殿门开了个缝,冯振佝着身子出来,朝祝无执低声道:“陛下唤您进去。”
祝无执颔首,跨过门槛,侧身进殿。
殿内香炉吞吐沉水香,青烟袅袅,苍老帝王端坐御案前,耷拉的眼皮下,双目浑浊。
祝无执径直走到案前,跪地叩拜。
“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烛火于御案摇曳出长影,皇帝赵迥睨着座下青年,眸光如古井。
俄而,他笑着抬手:“一年多不见,你倒是收敛了性子。”
“起来吧。”
祝无执起身,恭敬垂首:“臣那时年轻气盛不懂事。”
赵迥叹息一声,似有些感慨:“苦难迫人成长,你莫要怪朕。”
说着,他目光幽远,语气苍凉:“朕老了,有些事纵使想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你争气,不枉朕费心费力从王周手上保下你。”
祝无执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敬,他道:“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臣早成了五朝门亡魂。”
“是陛下给了臣活命的机会。”
说着,他作揖郑重道:“臣今后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赵迥笑了笑,和蔼道:“什么死的活的,没得晦气。”
“你母亲是朕外甥女,你也算是朕半个孙儿,朕不保你保谁?”
祝无执感动道:“陛下心慈。”
赵迥笑骂道:“行了,尽说些客套话。”
说着,他正了神色:“你应该知道,国公府覆灭乃王周手笔,现王崇已死,周士元大肆结党,且视你为眼中钉。”
“若再不阻拦,皇权怕是要尽数落入他手中,而你…焉有活路?”
赵迥撑着御案站起来,明黄常服空荡荡挂在肩头:
“你同朕乃血脉至亲,朕就不拐弯抹角。此次召你来,是想问你可愿替朕、替天下百姓斩尽奸佞,还大宋海清河晏。”
殿内沉水香沉闷,祝无执佯装震惊抬头,转而退后两步撩袍跪下。
玉砖的凉意渗进骨髓,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的嗓音喑哑:“谢陛下信任,臣定不负所托!”
赵迥满意颔首,笑道:“起来吧,朕信你。”
“明日放榜,可猜得到朕点了谁为状元?”
祝无执思索片刻后,回道:“许是沈为开?臣听闻此人五经策论皆上乘。”
赵迥道:“不错,是他。”
说着,他端详着祝无执的脸,意味深长:“朕本想点你为状元,但又思及不能浪费你这副好容貌,故而点了探花。”
祝无执早有预料,他道:“谢陛下隆恩。”
赵迥见祝无执面色恭敬依旧,心下满意。
要知道这小子性子乖张,行事恣睢,若是过去,定会把不满写在面上。
如今经历磨难,身负血仇,倒是懂得了内敛和谦逊。
赵迥做了二十多年皇帝,深知祝无执不过是同他虚与委蛇。
但那又如何?祝无执想要报了国公府的仇,只能做他手里的刀。
等除去周士元,这把刀折了便是。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吏,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他摆了摆手:“退下吧。”
祝无执躬身后退,到殿门口,才转身开门出去。
出宫时更深露重,马车一路行出掖门,御街两侧槐树簌簌落花。
回到家中,他平和的脸一点点阴了下去。
狗皇帝。
敢用他这把刀,那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
他冷笑一声,阔步行至主屋。
屋内昏暗,仅点着一盏油灯,值夜的仆人见祝无执回来,立马爬起来备水。
祝无执沐浴后,回到内间。
他熄了油灯,取下玉钩上的幔帐,躺在温幸妤身侧。
小小一方床榻内,二人隔被而眠,他看着女人缩在墙角,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
掀开她的被子,长臂一伸,把人直接捞进怀里。
温幸妤惊醒,后背已经贴上了温热胸膛,一条手臂横在颈下,一条箍在她腰腹间,力道极大。
她一下清醒了,惊慌挣扎:“放,放手!”
祝无执把下巴抵在她发顶,低哑道:“别动,让我抱一会。”
“我今日…进宫了,你让我抱一会罢,就一会。”
嗓音低哑,含着浓浓的疲惫和痛苦,还有令人心颤的祈求之意。
和平日里矜傲孤高的样子,极为不同。
温幸妤愣了一会,想起来祝无执和皇室的关系,到底心软了,没有再挣扎。
后背的胸膛热得像一团火,好似要将她烫化。
她咬着唇瓣,浑身僵硬。
黑暗之中,祝无执唇角微勾。
温香软玉在怀,心底翻涌的戾气一点点被压制,转而升起难捱的燥热。
臀腹相贴,他喉结滚动,忽然口中发干,渴得厉害。
半晌,他松开了手,呼吸微重:“睡吧。”
温幸妤如蒙大赦,也不管热不热,迅速把自己裹进被子,缩在最内侧。
祝无执看着她避如蛇蝎的样子,轻笑一声。
同榻而眠一载有余,还是这副样子。
也太迟钝古板。
过了一会,他坐起身,唤外间值夜的仆人。
“备水,我要沐浴。”
仆人正打盹儿,就被吓醒了,一骨碌翻起来,满脸疑惑的去烧热水。
不是才沐浴过吗,怎么又来?现在只是初夏,也没多热吧。
温幸妤缩在角落装睡,生怕祝无执又做些什么。
心惊胆战躺了许久,抵不住困意来袭,沉沉睡去。
*
翌日,礼部南院东墙贴榜。
报榜人身着官服,持黄榜和喜帖,沿途鸣锣宣告喜讯,至祝无执所居宅院。
温幸妤按习俗给报榜人散了红封,祝无执着进士服前往东华门,等候金殿传胪。
唱名赐及第后,便是跨马游街,从崇政殿出东华门,接着从东华门到期集所。
御街两侧挤满了观状元游街的百姓,鞭炮齐鸣,花瓣彩带四洒,欢呼声与锣鼓声交织如雷。
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张望,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大胆求亲,无数香囊绢花抛至马上英才。
祝无执早早为温幸妤定了雅间,窗户正临御街,视野极佳。
温幸妤立在窗前,远远就看到了意气风发的三人。
沈为开为首,披红戴花坐在马背上,玉面明秀若朝霞,笑着跟旁边的百姓招手回应。
两侧小楼、街边皆有女子扔去香囊,沈为开唇边梨涡浅浅,却一个都不接,目光巡过两侧楼宇窗棂,寻找着熟悉面容。
祝无执骑着高头大马,绿袍红绸,头戴簪花,端的是玉质金相,气度斐然。
按道理,人生喜事不过有三——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可祝无执这个探花郎却神态散漫淡漠,偏头避开飞来的香囊绢花时,还隐有厌烦。
直到行至茶楼附近,他抬眼遥遥望去。
二人视线相撞,祝无执冷漠眸光霎时柔和,直勾勾盯着温幸妤,唇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
温幸妤被看得心口一跳,扶着窗框的手指微蜷。她微微避开了眼,躲避着如有实质的视线。
沈为开也看到了窗边人影,他眼睛一亮,朝温幸妤挥手,笑着叫了声“阿莺姐”。
街上太喧闹,温幸妤没听清,却认出了口型,于是礼貌笑了笑,抬臂挥了挥手。
祝无执看向沈为开,乌沉的眸子划过戾气,转而恢复如常。
沈为开感觉到对方的恶意,却毫不在意,甚至回头露出个笑。
祝无执打量着对方挑衅的表情,轻嗤一声。
什么货色,也敢觊觎他的人。
*
按照旧制,游街有三日。
这三日来,宅中飞来无数宴贴。
祝无执都没搭理。
第四日,皇帝在琼林苑宴请新及第的进士,是为琼林宴。
月色如水,庭院绿荫垂垂,花香流转入门扉窗缝。
温幸妤正斜倚在罗汉榻上绣香囊,就见祝无执推门进来。
许是吃了酒,昏黄灯火下,青年眸光不似平日清明,玉面微红,熏熏然也。
温幸妤站起身,正欲唤静月端醒酒汤来,青年就大步行来,扣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扯,将她拽入怀中。
他俯身,唇瓣贴在她耳侧,沉郁低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妤娘,你欢喜否?”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会要辑稿》
[2]化用自《梦梁录》卷二中记载的内容
[3]出自《四友斋丛说》
这章科举相关内容皆仿北宋。
对不住宝们,剧情线有点卡,写太久了[爆哭],原谅我[可怜]。
32
第32章
◎“纳她做妾”◎
那声“妤娘”像是在舌尖转了一圈,才轻轻吐出,嗓音醇厚低沉,缱绻绵长。
她僵在他怀里,心肝都在发抖,甚至没听清他在问什么。
祝无执没听到回应,感觉到怀里的女人浑身僵硬,他叹息一声,扣住女人的下颌,掰正她的脸,细细端详。
微风钻入半开的窗,烛火摇晃,昏黄光晕笼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同那浓卷的睫毛一起跳动、颤抖。
二人鼻息纠缠,他低笑:“你怕我。”
是陈述,不是疑问。
酒香喷薄在面颊上,温幸妤偏头后仰,避开他的气息和注视,挣扎间撞到他腰间悬着的白玉环,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的心随着这声脆响,高高提起,几乎堵在嗓子眼,嗓音干涩:“不,不怕。”
“你醉了,我去拿醒酒汤来。”
祝无执见她确实对自己畏惧,心里隐约有些不痛快。
他想让她因为害怕而乖乖攀附,同时又不想她对自己避如蛇蝎。
或许是真的有些醉了,他竟有这么矛盾的想法。
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垂眼道:“唤静月端来便是。”
温幸妤后退两步,胡乱点了下头,揣着起伏不定的心,开门落荒而逃。
“我去厨房看看。”
祝无执站在原地,微微侧身,视线直勾勾黏在女人后背。
明明长着一张玉质金相、再俊美正经不过的脸,面上的神色却偏执阴冷,凤眸乌沉沉的,像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垂涎着还未到手的猎物。
温幸妤一路逃到厨房,婆子正从锅里盛出醒酒汤,静月在旁边等着。
见她来了,静月赶忙迎到门口,打量了几眼,关心道:“夫人怎么脸那么白?可是哪里不舒服?”
温幸妤垂下眼,轻轻摇头:“没有不舒服,我就是来看看。”
静月抿唇,并不相信这说辞。夫人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是又和大人发生了什么。
大人那般强势,定是又吓到夫人了。
可主子的事,哪里轮得到她来说?
静月沉默了一会,说道:“醒酒汤已经好了,奴婢这会就给大人送去。”
温幸妤嗯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兀自坐到墙根的小凳子上,朝婆子和静月道:“忙完了就去歇吧,我在这坐一会。”
厨房灶膛里的柴火还未燃完,上头的大锅里烧着热水,水雾从锅盖缝隙冒出来,蒸腾着热浪。
婆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面往外走,一面腹诽:夏天还往厨房钻,也不知道热的。
人都走光,厨房安静下来,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温幸妤出神的望着红通通的灶膛,发冷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眼中透着隐忧。
祝无执这段时日,越来越轻佻,越来越过分。
那似是而非的话,隔三差五的肢体触碰,让她的心高高悬起。
可若说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她又觉得不可能。
祝无执和她判若云泥。
他出身名门,自小享受的都是最精细的侍奉,他博闻强识,文武双全,一朝落魄,也能短时间重回云端。
而她呢,出身乡野,文墨不通,样貌平凡,浑身上下能数出来的优点,或许只有一个制香。
对于官宦贵族来说,民间的制香师上不得台面。
祝无执这样的人,怎么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呢?
温幸妤想,他大抵是把她当成个解闷的玩意儿。
就像大多公子哥一样,对平等出身的贵女们端方守礼,却对丫鬟婢女是另外一副态度,想发火就发火,想逗弄就逗弄。
只是当成个物件、玩意儿,所以做起事来不需要掩饰本性,也不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听过太多这种事。
像祝无执这种贵公子,身边的妾都得是美人,方能配得上身份。
灶膛的柴慢慢烧完了,剩下点明明灭灭的火星,还在散发余热。
锅里的水咕嘟嘟滚开,门外来了个小厮,手中提着木桶。见到温幸妤托腮坐在墙边,先是一愣,然后挠了挠头道:“夫人,我来舀热水。”
温幸妤回过神来,站起身让开了位子,温声道:“你忙。”
说罢,她转身出了厨房。
院子里空气微凉,她仰头看着虚幻的月影,俄而垂首敛目,将纷乱的思绪压下。
祝无执是探花郎,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会少。那些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贵女,和她是天壤之别。如此一来,有了对比,他就不会再无聊到拿她解闷。
毕竟在将近两载的相处中,他大部分时候是嫌弃她的。
只要坚持到他不需要观澜哥身份的那天,她就算还清了老太君恩情,能“功成身退”了。
想清楚后,温幸妤慢慢冷静下来,她看着昏暗的主屋,抿唇推门而入。
*
琼林宴后,祝无执被命为皇城司副指挥使,沈为开则是将作监少监。
皇城司直属皇帝,是特务与宿卫机构。
祝无执所任的副指挥使,下属乃亲事官,统辖六大营,负责秘密监察官员、军民动态,刺探情报,外号“察子”。查获案件后需移交开封府或大理寺定罪,特殊案子有缉捕之权,并且能对犯人进行审判。
虽然只是七品,但实际职权要大得多。
祝无执成了名副其实的“酷吏”,为皇帝清扫奸佞和铲除异己的刀。
沈为开所任职的将作监隶属工部,将作将监少监是正六品,负责主管宫室、城郭、桥梁、舟车建造等工事。油水丰厚,是实打实的好职位。
这次殿试的榜眼年逾四十,皇帝直接外放去了青州做通判。
走马上任后,祝无执又忙了起来,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家。
家里堆了一沓请柬,有当官的,有富商,亦有豪绅。
有时候他深夜归家,哪怕沐浴过,温幸妤也会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大抵是审讯犯人时留下的。
她记得国公府还在时,祝无执就是成了刑部侍郎后,落得个暴戾恣睢的名声。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现在顶着观澜哥的身份重新入仕,又成了为人诟病的“察子”。
温幸妤有时候不免想,他杀那么多人,午夜梦回真的不会害怕吗?
想来想去,她看着祝无执那冷漠的脸,意识到他一定不在意不害怕。
对此她只觉得畏惧。
*
仲夏天,暑气蒸腾,庭院里的石榴花盛开,透过窗棂映出明艳光彩。
从五月初一开始,汴京的人们就忙碌起来。街市上有小贩卖桃枝、柳枝、葵花、蒲叶和艾草。
温幸妤也不例外,和宅子里的仆人们一同准备端午要用的东西。
用五彩丝线编了百索,做了漂亮的艾花簪,还有花巧画扇。还用紫苏、菖蒲、木瓜等药材,全都切碎成茸状,做了香囊。
吃的有香糖果子、粽子、白团和五色水团等。
到了端午当天,家家户户将这些物品陈列在门口,与粽子、五色水团、茶酒一起供奉神灵,还会在门上钉艾草。
汴京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氛围。
祝无执忙了差不多一个月,每天不是查案就是审犯人,要么就忙着应付周士元和林维桢,几乎没有闲暇,跟温幸妤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
端午休沐在家,他才能好好跟她吃顿饭、说句话。
他不大爱吃粽子和白团,一口未沾,温幸妤倒是吃得多些,似乎是比较嗜甜。
快到晌午时,温幸妤换了身方便行走坐卧的小袖上衣,静月为她梳了云髻,又在发间簪了艾花,两人准备一道出门。
出了主屋,祝无执也恰好从书房出来,一身湖蓝大袖衫,腰别折扇,看起来似是丰神俊朗、温文尔雅的公子哥。
俨然是也正准备出门。
见她出来,祝无执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神色温和道:“去哪?”
温幸妤道:“金明池有赛龙舟,我和静月想去凑凑热闹。”
祝无执瞥了眼静月,慢条斯理道:“正好我也出门,一起罢。”
温幸妤只好应下。
一出院子,朱顶清漆的马车停在旁侧,车夫静候一旁。
祝无执率先上车,而后朝提裙欲上车的温幸妤伸出了手。
“来。”
温幸妤一愣,垂下眼兀自上车,避开了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的。”
祝无执眸光微沉,转而恢复如初,待马车动起来,他忽然瞧见温幸妤手腕上的百索。
五彩丝线编织,细细一根松垮套着,映得肌肤如雪。
而他送的那个羊脂玉菩提珠串,则不见踪影。
他收回视线,不虞道:“怎么不带送你珠串?”
温幸妤攥着手指坐在最边上,她没有看他,小声道:“那个太贵重了,怕带出来磕碰坏。”
祝无执面色稍霁,笑道:“一个手串罢了,不喜欢再送你别的。”
温幸妤抿唇,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道:“您打算去哪?”
祝无执道:“李明远来了汴京,我在丰乐楼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闻言,温幸妤皱了皱眉,又想起了年前李行简和薛见春的流言。
她没忍住问道:“薛见春也来了吗?她和李明远如何了?”
祝无执把玩着手里的竹骨洒金折扇,闻言看了她两眼,似笑非笑:“你倒是善心,关心了这个关心那个。”
“也不见你这般关心我。”
温幸妤诧异望去,就见祝无执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笑笑不说话了。
她心里发怵,如坐针毡,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离他远远的。
好在丰乐楼不远,她很快就熬到祝无执下车。
看着青年挺拔高大的背影,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马车再次动起来,碾过青石板路,穿过热闹的御街,行至金明池附近,便被迫停了下来。
周遭人山人海,池边凉亭水榭早被达官贵人占了,宝津楼轩窗大开,人影幢幢,位置最好的水心殿则是皇室。普通百姓有的站在岸边围观,稍微富裕些的会搭遮阳棚子。
温幸妤掀开车帘欲下车,余光瞥见角落里掉着个钱袋。
她拾起来一看,天蓝水纹软缎钱袋,不是祝无执的还是谁的。
想必是方才下车时不慎落下的。
方才他说,去丰乐*楼是为了给李行简接风。
可钱袋在这,他岂不是要没面。
思来想去,温幸妤还是决定先把钱袋给祝无执送过去。反正龙舟赛也还要一会才开始。
她对车夫道:“李叔,劳烦您调头,我想去趟丰乐楼。”
得了吩咐,车夫老老实实调头往回赶马车。
两刻后,马车停至乐丰楼门口。
丰乐楼原叫樊楼,后更名丰乐楼,是汴京最大的正店酒楼,食客众多,且多为达官贵人。整体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每每入夜,莲盏如星,灯烛晃耀。[1]
温幸妤一入楼,只见人声鼎沸,宾客推杯换盏。有茶博士迎来,笑眯眯道:“姑娘可有定座?”
能入樊楼的都是富贵出身,可端午时节顾客盈门,没有预定是万万没地方坐的,别说雅间,大堂都没位子。
温幸妤摇了摇头,给茶博士塞了几块碎银:“我给我朋友送个东西,很快就下来。”
茶博士稍微一掂,就知道不少。他态度愈发好,问道:“您朋友叫什么名儿?我带您过去。”
温幸妤道:“陆观澜。”
茶博士一愣,不动声色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姑娘,旋即引她上楼。
陆观澜如今在汴京名气奇大,明明是探花郎,却做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察子”。
这姑娘面相纯善,也不知是他什么人。
茶博士把温幸妤引至三楼一雅间外,便躬身退下了。
门口没有护卫,没有任何人守着,只有脚步匆匆的堂倌亦或是卖客偶尔路过。
温幸妤捏着钱袋,正欲抬手叩门,就听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鬼使神差的,她停了手,静静立在门口,继续听了下去。
雅间内,祝无执与李行简对坐。
金丝楠桌上摆满珍馐佳肴,皆以银器玉器盛装。
李行简夹了一筷樱桃煎放口中,又仰头喝下眉寿酒,叹道:“还是汴京好啊,富贵迷人眼,连酒都比同州那破地方的好。”
“最关键的,是逃离了薛见春那疯女人。”
祝无执把玩着青玉酒杯,嗤道:“你也就这点出息。”
李行简也不生气,嘿嘿一笑道:“你跟温小娘子如何了?”
祝无执手一顿,他似笑非笑瞥了眼李行简:“能如何?”
李行简啧了一声,揶揄道:“你跟哥们装傻就没意思了啊,谁看不出你对那小娘子有意?”
“在同州那会就给她费尽心思找制香古籍不说,来京城前还去寺庙求了万空方丈的白玉菩提手串。”
“剩下的我都懒得数了。”
“更不用说,你现在分明已然不需要什么掩饰身份。”
门外的温幸妤脸色难看,捏着钱袋的指节泛白。
李行简的每一句话,都仿佛厚重的布帛,层层叠叠劈头盖来,好似千斤重,叫她喘不过气。
祝无执怎么会对她有意,怎么会?
怎么可能!
事到如今,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雅间内,李行简说完,见祝无执并未否认,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笑得不怀好意:“说说吧,打算把你那温小娘子怎么办?”
门外的温幸妤听到这句询问,心高高提起,怀揣着那浅薄的希望,惶惶侧耳听去。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觉得这种事叫他当乐子聊,实属闲得没事干。他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
正想叫李行简闭嘴,余光就瞥见雕花门扇绢布纱上,映着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
他恍若未觉般,淡淡收回目光,改变了主意。
仰头喝下杯中酒液,口中弥漫眉寿酒的醇香,他唇角弯起,理所当然道:“怎么办?”
“自然是…纳她做妾。”
【作者有话说】
[1]樊楼的描写引自《东京梦华录》
本章关于端午节的内容也是参考了《东京梦华录》
关于祝狗和沈小茶的官职,是仿北宋。
33
第33章
◎镜花水月一场空◎
妾……
温幸妤咀嚼着这个字,只觉如坠冰窟,血液寸寸冻结。
耳内嗡鸣,周遭一切像是被蒙上了水雾,喧闹声朦朦胧胧,全都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实。
她身子晃了晃,面色煞白,腮内软肉被咬的鲜血淋漓,唇齿咽喉满是腥甜。
有堂倌端着菜走过,见温幸妤面无血色呆立门边,好心询问:“姑娘,怎么不进去?”
温幸妤恍然回神,四周的喧闹声如同潮水涌来,击得她耳膜刺痛。她恓惶抬眼,入目是上好的雕花门扇,里头的人还在交谈,她却什么都听不进了。
后退两步,白着脸朝堂倌摇了摇头,兀自转身,跌跌撞撞朝楼下走去。
待出了樊楼,日光洒落,夏风拂面,路过的百姓皆喜气洋洋,笑容满面。
人世温暖繁华。
温幸妤却觉得好冷好冷,阳光是冷的,风也是冷的,如同刀子一般割破她的皮肉,搅碎她的骨头,只剩下魂魄裸/露在这方天地。
万念俱灰。
车夫见自家夫人白着脸立在樊楼外,手中还攥着钱袋,以为是发生了什么,赶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
“夫人,您这是……大人不在里面吗?”
温幸妤回过神来,顺着车夫的目光垂头,才发现手心还捏着那天蓝软缎钱袋。
指下的布料被指甲抠破,上面沾着月牙状的血痕。
痛觉姗姗来迟,她猛地松手,钱袋掉在地上。她屈指看自己的指甲,才发现已经折断,甲缝里渗出点点鲜血。
车夫吓了一跳,把钱袋捡起来,小心翼翼开口:“夫人,要带您去医馆吗?还是回家?”
温幸妤张了张嘴,喉咙像堵了棉花,缓了好一会,才勉强挤出两句话:“我方才没找到地方,你去送钱袋吧。”
“至于我…我自己走走,你送完了就回宅子,不必管我。”
说完,也不等车夫什么神色,自顾自转身,踏上繁华热闹的街道。
车夫看了眼钱袋,又看了眼夫人的背影,挠了挠头,不明所以。
他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进了樊楼。
人流如织,温幸妤如同游魂,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
吆喝声,叫卖声,杂耍声,孩童的嬉笑声。
艾草香,柳叶香,糯米香,女子的脂粉香。
她好似什么都感觉到了,又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好像还活着,又好像魂魄已经离体。
只有心脏还在痛苦跳动。
耳边回荡着那句“纳她做妾”,周围一切声音都是虚的,只有这句是那么清晰,清晰到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无情捏碎。
这段日子令她惶惶不安,让她下意识逃避的点点滴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这样清晰。
帮她出气,给她送古籍,送锦衣华服,教她写字……一桩桩一件件,裹着蜜糖的关怀宠爱,不过是对阿猫阿狗的随手施舍。
祝无执从未对她平等视之。
温幸妤想不通,为什么非得是她。
将近两载,日盼夜盼,好不容易快要能接观澜哥回家,却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那浅薄希望如同梦幻泡影,就那么碎了。
午后阳光热辣,许多行人撑油纸伞,要么带着帷帽遮阳,温幸妤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走着,两颊晒得滚烫。
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滚过发烫的两腮,竟是那么凉,直淌进心窝,冰冷苦涩。
她该怎么办呢?
对于祝无执这样的公子哥,若是被她这样的女子拒了,那将是奇耻大辱。无关情爱,是关乎颜面。
若她敢直言离开,迎接的将会是他疾风骤雨般的怒火。
他不会轻易放手的。
温幸妤好像坠在迷雾中,周遭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陌生到荒谬。
“柳三家的,不打算带孩子去看赛龙舟吗?”
“哎,刚刚去了,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啥也看不清。”
听到熟悉的名字,温幸妤脚步骤顿。
她回过头,就见一身着缃色襦裙,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牵着个垂髫小童,站在街角的饮子铺前说话。
那孩童指着铺子,稚声稚气道:“娘亲,我想吃冰酪。”
妇人抱起孩童,温柔哄道:“念念乖,你还小,不能吃这么冰的东西,会腹痛。”
“娘回去了给你做紫苏饮子。”
是柳三大哥的妻儿。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们。
乍见熟人,冲散了几分温幸妤心中悲郁。
当时若不是柳三大哥,凭由也不会办那么顺利。当初走得急,不曾好生道谢,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她踌躇一番,最终还是走上前去,主动打招呼:“这位姐姐。”
“您可是柳三大哥的妻子?”
妇人抱着孩子转过身,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疑惑道:“你是?”
温幸妤解释道:“两年前柳大哥帮过我的忙。”
妇人明了点头。
亡夫为人正直,是个热心肠,在皇城司做了多年小吏,帮过的人不知凡几。
温幸妤道:“柳大哥近年来可还好?我才回汴京不久,还未曾去拜谒感谢。”
听到这话,妇人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她叹了口气,满目哀戚:“我家夫君,已经去世快两年了。”
闻言,温幸妤怔在原地,愕然看着妇人。
柳大哥…死了?
心中顿觉不安。
她压下这种怪异的不安感,充满歉意道:“对不住,说到您伤心事了。”
妇人摇了摇头,苦涩道:“不打紧,都是过去的事了。”
温幸妤沉默下来,觉得什么安慰好似都很苍白无力。少顷,她道:“您节哀。”
妇人眼眶红红,佯装轻松摆手:“都过去了,不管怎么样,日子都得照常过,我现在只想把念念好好养大。”
说着,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头。
温幸妤鼻尖一酸,满眼泪意,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妇人看着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脸上还有泪痕,心想这妹子说不定是遇上了难事。
好歹是亡夫认识的人,她好心道:“外头热,咱们相逢即是缘,不如去饮子铺坐坐?”
温幸妤没有拒绝,或许是心里太难受了,也想找个人说说话。
二人进了饮子铺,一人要了一碗冰凉的漉梨浆,念念是杏酥饮。
对坐桌前,温幸妤捏着粗糙的瓷勺,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碗里的漉梨浆。
妇人把念念抱在腿上,问道:“我姓杜,妹子怎么称呼?”
温幸妤道:“杜姐姐叫我阿莺就行,莺鸟的莺。”
杜娘子点了点头,关心道:“我看你面色发白,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温幸妤捏着勺子的手一顿。
她抬头看着面前温柔的妇人,摇头复又点头。
“我夫君前些年因病去世,我因为一些原因,没法带他的尸骨回老家。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让他落叶归根,同他此生阴阳相守。前些日子满心欢喜,觉得快要成真。”
“可今日,却被一个人亲手打碎这一切。他想纳我做妾。”
“我不想做他的妾,我只想守着亡夫,可他性子独断,我怕是很难逃脱。”
“两载光阴,盼来盼去,或许只是大梦一场空。”
“曾经我以为他对我是好的,可如今一看,他从未想过尊重我。”
说罢,温幸妤吸了吸鼻子,扯出个苦涩的笑:“对不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
杜娘子摆摆手,叹了口气。阿莺说的话,她很能感同身受。前年老柳死后,娘家和婆家都劝她再嫁,说她还年轻,没必要守什么贞,说又不是富贵人家,不讲究那么多。
可她不愿意。无关守贞,只是没心情再嫁罢了,她只想好好把念念养大。
阿莺面对的,比她还要棘手。
犹豫片刻,她问道:“阿莺妹子,你口中的这个人,可是有权有势?”
温幸妤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杜娘子一听,叹息道:“这人也忒霸道。要不你先跟他好好说,要是还不放你走,那就去报官!”
“再有势,也得守王法呀,我不信天子脚下他能毫无顾忌。”
“要实在不行…你早点偷偷逃了吧。”
温幸妤扯出个苦笑,却并未解释,只道:“姐姐说得是,我的确要早些离开。”
杜娘子点点头,劝道:“你也看开些,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说着,她又想到了亡夫,不禁心中难过。
两人各怀心事,沉默下来。
念念看看自己娘,又看看对面的姨姨,乖乖低头喝自己的杏酥饮。
俄而,温幸妤纠结了一下,还是问出了令她不安的疑惑:“杜姐姐恕我冒犯,我想知道,柳大哥他……”
杜娘子一听就明白,阿莺想知道丈夫的死因。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将近两年的日夜,她早都释怀了。
“哎,衙门的人说,是追捕盗匪不幸牺牲的。”
说着,她目光悠远,神色哀伤,像是在回忆什么。
“前年七月十六,我回八角镇娘家,本说好下值来接我,结果一直到入夜才来,说是要去追捕个逃犯,让我不用等他,和念念先睡。”
“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没回来,直到第二天清早,有几个衙役上门,说他…死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雨特别大,我一直没睡好,惊醒了好多次,心神不宁的。现在想想,是老天在提醒我。”
说着,杜娘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捂着脸压抑痛哭,念念被吓到,抱着她的胳膊跟着哭:“娘亲…娘亲不哭,呜呜呜呜……”
听完杜娘子的话,温幸妤如遭雷击。
七月十六。
雨夜。
逃犯。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暴雨倾盆,祝无执忽然出门,深夜才回来,后背还有刀伤。
本以为是遭遇了仇人追杀,没曾想…是他去杀人!
饮子铺客来客往,大敞的门扉有热浪源源不断涌入。
温幸妤觉得齿冷。
脚底窜起一阵凉意,她忍不住发起抖,连牙齿都在磕碰。
惊惧的同时,她不免疑惑,柳三侠义,帮了忙,祝无执为什么要杀?
细细复盘着那天发生的事,那天二人在农舍中的对话,登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祝无执缘何杀人——柳三发现了异常。
柳大哥为人正直,他发现不对劲,定会上报。祝无执想要顺利离开,最粗暴妥帖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这么看来,祝无执好像也没错。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死局。
可…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柳大哥非死不可吗?
她能怪他吗?凭什么怪他呢?他也只是为了活。
脑海一片混乱,温幸妤顿感迷茫恍惚。
耳边是杜娘子和孩子的哭泣,她不敢抬眼,满面蜡色,心中戚戚。
不论祝无执的杀人缘由,对于她和杜娘子而言,某种层面上,她是帮凶。
那天晚上,是她给祝无执处理的刀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再也压制不住。
她翕动着唇瓣,觉得无颜面对杜娘子。
半晌,杜娘子收拾好情绪,就见面前的姑娘脸色凄惶。
她用帕子沾掉眼泪,扯出个不好意思的笑:“让你见笑了。”
温幸妤僵硬摇头,呐呐道:“您受苦了。”
杜娘子抱着抽泣的念念哄,给他温柔擦眼泪。
片刻后叹了一声,自嘲笑道:“倒也不苦,夫君死后,皇城司那边给了不少抚恤银,倒是让我跟念念过得更富裕了。”
温幸妤说不出话。
她喉咙发涩,想要说出真相,却又懦弱卑鄙的不敢承认。
良久,她抖着手指解下钱袋,推到杜娘子面前,哑声道:“对不住。”
“真的对不住。”
“我还有事,先告辞,杜姐姐您留步。”
说完,她踉跄起身,夺门而逃。
“欸,阿莺妹子,你的银子!”
杜娘子站起身追到门口,可街上人流如织,她哪里还看得到阿莺的身影。
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她喃喃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道歉,走得那般焦急。”
过了一会,她摇了摇头,心道阿莺妹子可能是觉得问太多,惹她伤心了,故而道歉。
至于留下的银子,想必是对亡夫相助的感谢。
年轻姑娘,大多心善面皮薄。
她把钱袋小心翼翼收好,想着若是有机会见面,就还给阿莺。
阿莺感谢是阿莺的事,但这银子这么多,她是万万不能收的。
念念仰头看着娘亲,奶声奶气:“娘亲,我想回家。”
杜娘子回过神,抱起孩子,柔声道:“好,咱们回家去。”
*
离金明池愈近,人群愈发拥挤,摩肩擦踵。
温幸妤被人流裹挟着、推着,跌跌撞撞向前,最后停在了金明池附近。
龙舟赛还未结束,水中楼船画舫停泊,两旁小船争渡,水手奋勇争先,欢呼声、助威声如雷,热闹非常。
温幸妤却无心观看,只觉得身心俱疲,心脏像破了个洞,透着凉风。
她拖着两条麻木的腿,走到一处墙角边抱膝坐下,怔怔的看着过往的行人。
祝无执想让她做妾。
祝无执杀了柳三大哥。
这两件事像是霜刀冰剑,一下一下割着她的五脏六腑,摧心剖肝,令她胆寒。
日头逐渐西斜,龙舟赛事结束。
云间霞光万道,映红了半边天,整个汴京城氤氲在夕阳中,路边的槐树柳树皆被镀上一层暖黄光晕。
路过的人,无不好奇的看向墙角抱膝而坐的姑娘。
温幸妤浑然不觉,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
晴了一个白日的天,此时却翻起黑云,刚爬上半空的月亮,被大片云翳遮盖。
街上人流少了许多,三三两两归家。
不多时,星星点点的雨珠落下,砸在瓦片上,没入水中,敲在草木花瓣上,激起尘土,扑灭热浪。
温幸妤愣愣仰头,看着漆黑的天,雨滴落在面颊上,冰冰凉凉。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她扶着墙,撑起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没入雨幕。
她捋顺了、想好了。
离开祝无执是一定的,但要谨慎小心,要从长计议。
祝无执此人心思深沉,做事狠辣果决,从他截杀柳大哥,以及短短一年多回到汴京复仇,可见一斑。
更糟的是,他现在是皇城司副指挥使,整个汴京动向几乎都在他掌控下。
她今夜说什么都走不掉。
没有凭由,没有户贴,带着观澜哥的尸骨从他手中逃脱,几乎是天方夜谭。
思及此处,温幸妤不免胆颤,顿觉行不知往,渺渺茫茫。
可不管有多难,她都必须逃。
若是成了妾,这辈子就完了。过去在国公府时,她是见过那些妾过得是什么日子。
说好听点是主子,实际上就是暖床的奴才。
逃妾比逃奴的罪还要重。
更何况,她只想好好带观澜哥回家,她不能对不起他。
雨幕渐密,温幸妤浑身被浇透。
她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明
今日她去樊楼送钱袋的事,祝无执一定会知道,并且大概率会猜到她听到了那些话。
按照祝无执的性子,若是自己回去质问,他会顺势提出纳她。如果她敢拒绝,他定会勃然大怒。
她不敢想盛怒的他会做出什么。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暂时只有装傻这条路。
她装傻什么都不提,他或许暂且不会点破——对于他这样的人,不到一定程度,是不会行强迫之事的。
因为他有属于文人的傲气和清高。
温幸妤有些懊悔,她应该早些回去。现在已经入夜,她要是想不到个好借口,怕是不能善了。
哀叹一声,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冒着瓢泼大雨往宅子赶。
*
书房。
灯火昏黄,祝无执立于案前,面前铺着一幅画。画上美人横卧,只是还未画上眼睛,且有一团豆大的墨迹。
正是不久前他未完成的美人夏困图。
指腹滑过画卷上美人轮廓,绢纹宣的触感宛若女子肌肤,细腻温润。
祝无执下颌紧绷,眼底一片沉郁。
他申时归家,现已戌时末,她都还未回来。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草木被打得东倒西歪,凉风钻入窗缝,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
祝无执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光晕在脸上忽明忽暗,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入浓墨般的阴影,面色阴沉。
很好。
竟然敢躲。
如此不识好歹。
屋门忽被敲响,他皱眉抬眼,听到了静月小心翼翼的声音。
“大人,雨这么大,要不要派几个人去寻夫人?”
“奴婢怕夫人出事……”
祝无执冷笑一声,正欲说不必去找,她不可能不回来。
可脑海却浮现出她胆怯害怕的模样。
风雨交加,雷声不断,她说不定正缩在那个屋檐下,惊慌失措。
咽下将要出口的话,他阴着脸道:“备马,我亲自去寻。”
静月称是,赶忙去倒座房,叫小厮去马厩里牵马。
祝无执回主屋取了件厚实的外衫,才推门出去。
院子里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青石板湿漉漉的,他撑伞拾级而下,就听得院门被敲响。
他停下脚步,牵马的小厮赶忙高声询问:“谁?”
“是我。”
门外的声音闷闷的,夹着吵闹的雨声,并不真切,却清晰的传入祝无执的耳朵。
他道:“开门。”
小厮立刻照做,拉开门闩,打开院门。
黑云翻墨,冷雨潇潇。
雨幕像一道银丝密织的帘,将庭院裁成两半。
温幸妤看见祝无执的一瞬,下意识后撤半步。
青年一身绛紫圆领袍,手执油纸伞背光而立,身后的主屋温暖明亮,五官却淹没在黑暗中,那双凤眼乌沉森冷,好似恶鬼。
她心口一突,攥紧了手指,浑身控制不住的发起颤来。
“过来。”
低沉嗓音裹着雨气飘来,阴冷潮湿。
34
第34章
◎狎昵◎
她浑身抗拒,却不敢不去,只得强压恐惧,恓惶上前。
鞋子和青荷襦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坠着她的脚步。
又一串惊雷滚过天际,雨势转急,庭院里腾起水雾,仿佛要将两人的身影都溶在其中。
看着女人慢吞吞的动作,祝无执有些不耐,他几步上前,把伞递给身后的静月,将温幸妤横抱起,朝主屋走去。
静月紧跟在后边,把伞撑在两个主子头顶。
积水里摇晃的灯影被踩碎,温幸妤紧咬着唇,安安分分不敢挣扎。
主屋熏笼暖香扑面而来,温幸妤被放在湘妃榻上。
祝无执俯身,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榻面上,凤眼牢牢钉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上。
女人双手抱臂,低垂着头,脸上沾着雨水,面无血色,鬓发散乱如洇墨,湿漉漉地蜷在雪颈间,
身上那件青荷襦裙半透,裹着纤瘦肩胛,随颤抖起伏。
他喉结轻滚,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又往前逼近了几寸:“这龙舟赛着实精彩,竟让你淋着夜雨都要看。”
温幸妤强压下恐惧,避开他的目光,手撑着榻身子微微后倾,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龙舟赛结束的早,是我贪恋金明池美景,耽误的久了些,不曾想天忽然变了……”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狼狈的脸,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个笑,眸光却依旧阴沉沉。
“这样啊……”
尾音拉得悠长,语气意味不明。
他再次逼近,温幸妤心下骇然,她被迫后仰,手肘撑在两侧,几乎要折腰倒在榻上。
“是,是这样。”
“我衣裙又湿又脏,你起来可以吗?弄脏你衣裳就不好了。”
祝无执听着这发颤的女声,步步紧逼,唇边带笑,语气堪称轻柔:“抖什么,很怕我?”
温幸妤连连摇头:“不,不怕的,是淋雨太冷了。”
看她那畏惧躲避的样子,祝无执心中腾起一股郁气。
他一向不喜形于色,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静默片刻,最终只轻嗤了声,慢悠悠起身。
姑且看在她淋雨的份上,暂放她一马。
温幸妤如蒙大赦,坐直身子。
静月恰好进来,小心翼翼道:“夫人,热水备好了。”
温幸妤松了口气,忙站起来朝静月道:“我现在就去。”
说罢,也不等身后人作何神态,夺门而逃。
浴房水雾蒸腾,温幸妤将自己沉在水中,浑身的寒意才得到舒缓。
她出神的看着百花屏风,惴惴不安。
方才算是应付过去了吗?一会他是否还会做出亲狎举动。
如果他非要点破这件事,她又该如何应对?
心中恐惧不安,直到浴桶里的水温凉,她才起身。
穿好衣裙,将头发擦半干,她惶惶不安回到主屋。
屋内灯火昏黄,祝无执换了被她蹭湿的衣裳,着一件月白寝衣,坐在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搁着一碗姜汤。
见她来了,他抬起眼皮,散漫招手:“来,把这姜汤喝了。”
温幸妤慢吞吞上前,正欲坐到小几另一侧,手腕就被扣住了。
惊慌抬眼看去,只见青年唇边噙着笑,定定看着自己。
下一刻手腕传来一阵拉力,身子不受控的跌坐在他腿上。
她短促惊叫一声,手忙脚乱要起身,却被箍着腰,强行桎梏在他双腿之上。
“别乱动。”
“我喂你。”
祝无执一只手搂着她的腰,一只手拿起白釉瓷勺舀了姜汤,欲抵在她唇边。
温幸妤偏头避开,勉强笑着婉拒:“不劳烦您,我自己来就好。”
祝无执笑着,捏在腰间的力道微重,嗓音不疾不徐。
“你不喜欢我关心你吗?”
“亦或者…你很讨厌我?”
哪怕是带着笑,语气也很平和,但温幸妤清晰的知道他恼了。
若是再推拒,继续惹怒他,祝无执未必会愿意同她继续耗着,说不定会趁着怒火,点破纳妾一事,逼她回应。
到时候她不仅拒绝反抗不了,还会引起他的怀疑,届时再想逃,怕是难上加难。
温幸妤心里发怵,垂下眼帘,没有回答,也不敢再挣扎。
祝无执看她乖顺,心情稍愉,把瓷勺抵在她唇边,笑道:“张嘴。”
温幸妤眼眶发酸,忍着泪意和畏惧,听话启唇。
祝无执像是得了趣味般,一勺又一勺,目光落在女人粉润的唇瓣上,愈发幽深。
姜汤本该是辣的,可温幸妤却好像失去了味觉,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木然的张嘴,吞咽,由他摆弄,直到一小碗被喂完。
祝无执拿帕子沾了沾她的唇,又从旁边的莲瓣白釉盘中捻了颗蜜饯,凑到她唇瓣。
待温幸妤启唇,他便用手指推了进去。末了还在她下唇轻按了下。
暗示意味明显。
温幸妤呼吸微窒,慌乱起身,头也不敢抬:“夜深了,我先去歇息。”
祝无执倒也再做什么,一面用湿帕子擦手,一面笑道:“急什么,先漱口。”
温幸妤僵在原地,静月拿了茶水和唾盂来,她飞快的漱了口,顶着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往内间走。
待走到床跟前,她几乎站不稳。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
她回头,透过纱隔看到祝无执模糊的身影,抖着手指拉开了墙边的顶竖柜。
放被褥的地方空空如也。
分明今天出门时,里面还有两张被子。
她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心中凄惶。
前些日子他偶有轻佻之举,可从未像今日这般意图明显。他果真知道她听到了那些话,并且想趁今夜彻底戳破这层窗户纸。
正发愣,身后就传来祝无执低沉的嗓音。
“怎么不睡?”
她急急转身,差点撞上他的胸膛,后撤半步站稳后,不死心的哑声道:“只有一床被子。”
祝无执看起来心情很好,拉着她的手腕,径直坐到床沿:“天气热了,放两床被子像什么话?”
“你我同榻两载……”
掌中玉腕滑腻,他揉捏着,轻轻用力把人又往跟前拽了几寸。
温幸妤挣脱不开,只觉手腕上的掌心灼热。
这话虽不是直接点破,却也狎昵意味明显。他这样的人,一向好面子,是不会主动说“我想纳你”,他只会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等待她乖顺委身。
何其傲慢,何其…讨厌。
她心中惊慌,面色勉强维持平静,唇瓣翕动了半晌,只强笑避开他的话,说道:“我淋了雨,说不好明日会发热,染给您就不好了。”
“今夜我去厢房睡吧。”
祝无执并未回答,也不松手,盯着她张合的唇看,忽然想起去岁冬日,他在湖底为她渡气。
什么感觉?
当时只觉得很软,很甜,还有些湖水的凉。
那时候她多乖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攀附着他,不像现在,明明知晓他的意思,却还在装傻。
思索片刻,他扯着她的手腕,将人直接带倒在床上。
温幸妤只觉得天旋地转,下一瞬便被压在身下,檀香裹挟着,像是细密的网,密不透风。
她紧绷着身体,手抵着他胸膛,隐隐有了哭腔:“你,你先起来好吗?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似笑非笑:“不舒服?”
温幸妤白着脸点头:“淋了雨,浑身疼。”
祝无执见她那抗拒样,也没了兴味。
他今日本也没想做什么,毕竟解她和陆观澜的婚书要时间。他虽不是君子,但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要了她。
好歹要办了纳妾文书才行。
方才那些举动,只是因着她听了纳妾的话就躲着不回家,心有火气,想试探她的意思。
现在看来,她对做妾一事有所恐惧。
倒也能理解,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总要对婚事有所担忧。
也罢,便给她几日平复心情。
心思百转,他轻笑:“睡吧。”
随后起身熄了油灯,放下纱帐,躺在外侧将她搂在怀里,阖上了眼。
屋内昏暗,温幸妤僵硬睡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今日在外面游荡了一天,身体疲倦不堪,可她的思绪却十分清明,毫无睡意。
直到身旁之人呼吸均匀,她才暗自松了口气。
看来今日是应付过去了。
可她能躲多久呢?经过这两年的生活,她深知祝无执此人耐性不好。
她要尽快想办法,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
翌日一早,祝无执早起上朝,温幸妤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装睡了一会,等人走了,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
静月时不时瞄一眼夫人憔悴的脸,暗中叹息。
温幸妤吃了早饭,戴着帷帽就出门了。
她没有带静月,也没有坐马车,为了防止祝无执派人盯着自己,七拐八拐绕了很久,随便进了进了几个铺子,买了点东西混淆视线,最后才绕到新郑门附近的麦秸巷。
麦秸巷离西通新门瓦子很近。瓦子又叫瓦肆,内设有勾栏、乐*棚,日夜表演杂剧、歌舞、傀儡戏、皮影戏、杂技等。除了娱乐项目,还有卖货药、卖卦、喝故衣、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之类,煞是热闹。[1]
而麦秸巷里,住的大多都是贫民,有小商贩,也有外地人来赁房暂住。
温幸妤要找的人,是她在国公府时,关系较好的小姐妹,名唤香雪。
香雪比她大些,早一年出府,嫁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
国公府覆灭后,她们二人还见过一面,直叹世事无常。后来,她救下祝无执离开汴京,便再也没和香雪通过信。
前些日子祝无执不让她多出门,她也不敢联系过去国公府的小姐妹,怕无意泄露什么,坏了他的事。
如今知晓他已不需要观澜哥身份遮掩,她自然也就没了这层顾虑。
麦秸巷内房屋低矮简陋,地面污水横流,环境奇差。
她按照记忆,寻到了一处破旧却干净的院门外,忐忑叩响。
过了一小会,脚步声传来,院门被人“吱呀”一声拉开。
她抬眼看去,顿时眼露欣喜。
面前的女子荆钗布裙,瓜子脸,白皮肤,一双眼睛又圆又亮,手中端着个簸筐,里头有剪开的四季豆。
显然是正准备晾。
香雪又惊又喜,把筐放在地上,三两步上前轻锤了下温幸妤的肩膀,眼眶有些发红。
“好啊你,才来看我!”
故人再见,温幸妤握住她的手,眼眶发热,哽咽说不出话。
“对不住……”
香雪吸着鼻子笑,把人往院子里拉:“快进来!”
温幸妤点头,二人一同来到堂屋。
堂屋很小,桌椅板凳都很陈旧,整个屋子灰扑扑的,十分昏暗,但东西都打理的很整洁,窗台上的陶土花盆里种着花。
虽然穷,但是在用心过日子。
她看着香雪拿茶壶的背影,心中感慨。
当年在国公府,香雪机灵,很得老太君喜爱。后来老太君想把她许给四爷做贵妾,但香雪不愿意,跪了很久,拒了这场赐婚,最终嫁给了大家都不理解的卖货郎。
国公府倒台,四爷被斩首,香雪也算是逃了一劫。
香雪倒了杯茶给她,嗔怪道:“你这两年去哪了?一声不吭就消失。”
温幸妤愧疚,却也不能说实话,她道:“说来话长,我去了同州,前些日子才回来。”
香雪一听,叹了口气。
“是跟陆观澜?我记得他病挺重。”
温幸妤苦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香雪向来聪慧细心,她见昔日姐妹不欲多提,便也没再多说。
她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眨了眨眼揶揄道:
“好啊你,穿这么好,是不是发财了?”
温幸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叹道:“一言难尽。”
“确实攒了些钱,但这不是我自己买的。”
香雪挑眉,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的事:“陆观澜买的吧,我听说今年的探花郎就是他。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可惜状元游街那天我发热,实在爬不起来去看。”
温幸妤一听,立马紧张起来,看着香雪尖俏的小脸,关心道:“怎么会发热,现在如何了?有没有好好喝药?”
香雪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已经好了,别担心。”
温幸妤点头:“没事就好。”
“你丈夫…待你如何?”
闻言,香雪脸上飞起红云,羞道:“云峰哥待我极好,做饭洗衣都是他。”
“他脾气好,又聪明,这一年多卖货攒了银子,正打算过段时日了重新赁个大些的宅子。”
温幸妤端详着香雪的神色,见她不似说谎,才放下心来。
她真心实意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香雪点点头,又托着腮,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她丈夫的事。
温幸妤安静听着,时不时说两句话。
两人许久不见,话匣子一打开,就停不下来。
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壶茶水都喝干了,两人才慢慢停了话头。
香雪又去添了壶茶,给温幸妤续了一杯,似笑非笑:“说罢,是不是有事求我。”
温幸妤双颊发红,赧然道:“是有事相求。”
香雪哼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这人最藏不住事了,一有心事就揪着衣摆。”
温幸妤被说得不好意思,心中又十分感动。
香雪看着她窘迫的模样,笑骂道:“行了快说,扭扭捏捏的,到底怎么了。”
温幸妤正了神色,叹道:“有人想纳我做妾,我不愿意。”
“这人身份不一般,我欲寻个时机逃脱,但是需要你帮我一把。”
“香雪,我说给你听,听完你考虑,跟姐夫商量商量,若是觉得为难,也不要紧,我再另寻他法。”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东京梦华录》
35
第35章
◎伪装,谋划◎
香雪一听有人要纳温幸妤做妾,霎时变了脸色,低声道:“你不是和陆观澜有婚约吗?莫不是他始乱终弃?!”
温幸不好解释,只道:“与观澜哥无关,这人身份特殊,我不好与你言明。”
香雪聪慧,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妤娘不明说是谁,是想着哪怕逃跑失败了,这人也不会来找她和云峰哥的麻烦,毕竟不知者无罪。
她在国公府当了多年婢女,自然明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她无意再探究想强纳温幸妤的人是谁,叹道:“也罢,你且说要我帮什么忙。”
温幸妤道:“香雪,我记得姐夫是陈留县人,如果方便的话,帮我从陈留县衙办个凭由吧。”
香雪一愣:“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其他忙?譬如给你准备船票什么的……”
温幸妤摇了摇头,笑道:“就这样。”
“那人在汴京耳目众多,我不敢在这办,故而想着绕一圈在陈留县办,这样他便不会发现了…或者说,发现的晚一些。”
香雪点了点头,握住了温幸妤交叠在膝上的手,面色郑重:“我会帮你的。”
“当初在国公府,若不是你私下替我求了情,老太君不会那么轻易送我出府的。”
她知道为人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妾被明确视为“贱流”,通买卖。说起来是半个主子,可实际上连婢女都不如,没签死契的婢女主家不能随意打杀,可半个主子的妾,却能被主母随便找个由头发卖,更不用说现下士大夫中盛行互换、赠送妾室的风气。
说白了,妾就是个暖床的物件。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当富贵人家的妾,能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可实际上呢?能安安稳稳活到老都不容易。
这也是她当初拒给四爷当妾,毅然决然嫁给云峰这个卖货郎的原因。
所谓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不过当然了,若是穷困潦倒到要饿死的地步,那做妾,倒也是个选择。
总之,不管是还人情也好,感同身受也罢,她一定会帮温幸妤这个忙。
温幸妤没想到香雪答应的那么快,她心中欣喜,却还是劝道:“你跟姐夫商量商量再做决定,我也不是太着急。”
香雪笑骂道:“不急?怎么不可能不急,那些官老爷什么样,我还能不清楚?弄不好他哪天一个心情不好,把你强纳了怎么办?”
“你安心好了,家里的事我能做主。再说了,云峰哥心肠软,知道这事一定会帮的。”
温幸妤回握着香雪的手,眼圈红了:“香雪……”
“多谢你。”
香雪松开手,屈指敲了一下温幸妤的脑袋,笑骂道:“你可行了,在这谢谢谢的,惹人烦。”
温幸妤也跟着笑起来,两人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国公府的日子。
过了一会,她看了看天色,解下了钱袋,塞到香雪怀里:“这些银子你收着,就当是…提前祝贺你的乔迁之喜。”
香雪轻掂了一下,就知道里头有几十两,她板起脸,柳眉倒竖,正欲把钱袋推回去,就被按住了手。
她抬眼,温幸妤正认真的看着她。
“香雪,你若不收,我不能安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不收,好像她会出去告密似的。
她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惆怅:“你说说你,也在外面跑一年多了,怎么还这副性子?迟早要吃亏。”
听了这话,温幸妤只笑:“好香雪,你就别笑我了。”
香雪哼的白了温幸妤一眼:“对了,东西办好了如何给你?”
温幸妤道:“这段时日我会隔三差五来找你,届时给我就成。”
香雪皱眉道:“这样他不会怀疑你吗?”
温幸妤摇头道:“鬼鬼祟祟他才会怀疑,我光明正大来寻你去吃茶逛街,他不会多想。”
“毕竟你同我多年密友。”
香雪了然,啧啧夸道:“有道理,你现在可比以前机灵。”
温幸妤无奈笑道:“倒也不是聪明,只是有几分了解他。”
香雪点头,摆手道:“行了,天色不早,你快回去吧,省得叫他怀疑。”
“凭由我会尽快让云峰哥办好。”
温幸妤又道了几声谢,香雪把人送到了院门口。
晴朗的天忽然灰暗起来,细雨飘洒,屋檐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
香雪拿了把油纸伞塞在温幸妤手心,摆手道:“回吧,我等你过两天来找我。”
温幸妤回过头朝她笑着点头:“好,你快进去吧。”
说完,她转过身,兀自没入了细密的雨幕。
麦秸巷狭窄且泥泞,她踏过污水,七拐八拐出了巷子,弄了满裙摆的泥。
她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瞅着灰蒙蒙的天,幽幽叹气。
接下来的日子,她要专心致志应付祝无执,并且想办法避开他,收殓观澜哥的尸骨。
希望能捱过这段时日,顺利离开汴京。
*
一连十天,温幸妤每隔一日或者两日,就会去寻香雪。
二人一起逛瓦子、吃茶,亦或者买了绣线,在香雪家中绣东西唠家常。
祝无执早出晚归,忙着在皇帝、林维桢和周士元间周旋,并且暗示林向皇帝献计,做一个针对周的死局。可以说是殚精竭虑,脚不沾地。
见温幸妤时不时出门,便抽空派了亲信曹颂去跟着。
曹颂和手底下三个兄弟跟了两天,发现这温小娘子不过是跟香雪逛街玩耍,并无异常,于是向祝无执如实禀报。
祝无执听了后,想着温幸妤这几日对他的态度,并不似先前那般畏惧,有时候还会亲昵的笑,不像要离开的样子,便让这几人各归其位,不用再跟着。
五月十四,细雨蒙蒙,暮色渗窗纸。
心惊胆战等了十日,温幸妤总算拿到了凭由。
香雪的丈夫是个聪明人,找到个来汴京办事的老乡,这老乡是个牙人,在县衙里自有门道,使了些银钱后,替他跑腿,提前半个月就办好了凭由。
这样绕了几道关系,又是在五十里外的陈留县办的,祝无执不大可能发现。
再者现在商业繁荣,凭由这东西官府查得不太严。有钱能使鬼推磨,少部分牙人能弄到好几份不同身份的,更有人敢伪造假的。
温幸妤不敢弄假凭由,怕出了岔子,人没走远反而进了大牢,所以费心思弄了份真的,只不过名字是温莺。
凭由到手,紧接着就是收敛观澜哥的尸骨。
等到了五月二十一夏至,皇室会前往城北郊外“方泽坛”祭地,再前往仓王庙祭水神祈福,祝无执身为皇城司副指挥史,定然会护卫同往。
按惯例,他差不多会三天不归家。
届时就是她离开的好机会。
温幸妤摸了摸袖中的凭由,轻轻吐出一口气,把它放在小匣子里,找到个偏僻的巷子,确定四下无人后,挖坑藏在了角落一颗不起眼的柳树下。
做完这些,温幸妤回到宅子,祝无执也已经下值。
静月领着两个小丫鬟摆了饭,葱泼兔、入炉细项莲花鸭、西京笋、金玉羹,皆以莲花白釉瓷器装盛。
二人入座,净手后安静用饭。
天热,温幸妤没什么胃口,盛了一碗金玉羹吃着。
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瞥了眼她,用公筷夹了片莲花鸭到她碗中,淡笑道:“这几日都去哪了?”
温幸妤看着碗里的一片鸭肉,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乍一听他问话,心口骤缩了下。
她垂下眼,随口道:“还记得老太君身边的香雪吗?我同她关系很好。”
“这段日子闷在家中无趣,便去寻她说话逛街。”
祝无执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里发毛。
她竭力维持平静神态,垂首用饭,就听得他又道:“现在出去转转也好,等日后搬回国公府,你就不好再和这些贩夫走卒接触了。”
温幸妤一愣:“为何不可?”
祝无执笑道:“你们身份不同,自然不能多接触。”
温幸妤听明白了。这是说她未来是他的妾,若是再跟贩夫走卒接触,那便是丢他的脸。
做妾就比商贩高贵吗?都是苦命人罢了。
她有心反驳。却在对上他那双矜傲的眼睛时,又咽下了话头。
有什么可和他争论的呢?反正快要离开了,不能惹得他不快。
“我只是太无聊了。”
“日后回到国公府,我不会再和她联络。”
闻言,祝无执捏着羹勺的手一顿,眼中登时闪过欣喜。
“你方才的意思……是日后会和我搬回国公府?”
听到他的问话,温幸妤眼睫微颤,她敛下紧张的心绪,将碗里的那片鸭肉吃了,又喝了口茶,才姗姗抬眼,露出个赧然的笑:“应该…会的。”
祝无执紧紧盯着她的脸,见她双颊飞霞,羞赧若灿灿桃花,一张冷傲俊美的脸霎时笑开了,恰似冰雪消融,春风拂柳。
他忽略“应该”两字,满心都是她想通了,愿意同他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瞧她的脸,笑盈盈的,竟一时忘了吃饭。
温幸妤被盯得不自在,她捏着瓷勺的手微微收紧,小声道:“吃饭吧…一会该凉了。”
祝无执颔首笑道:“好,好。”
“你身子弱,要多吃些。”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安静吃饭,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她撒了谎……她不愿意留下。
这样说,也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罢了。
*
五月十八,天刚蒙蒙亮,温幸妤就起来了。
祝无执穿好绿袍朝服,正欲出门上朝,就见温幸妤穿了件窄袖上衣,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停下脚步,笑问道:“又去找香雪?”
温幸妤心中微凛,一面往头上戴帷帽,一面维持平和,柔声回道:“香雪想去崇夏寺求子,我陪她一起。”
闻言,祝无执倒也没说什么,温声道:“坐马车去吧,城东郊外鱼龙混杂,不大安全。”
温幸妤一听这哪行,有人跟着岂不是要发现她做什么了。
她不好直接拒绝,怕被怀疑,最后吞吐道:“事关求子,有男人跟着,怕是不大好。”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那就让静月和瓶儿跟着。”
温幸妤不好再推拒,点头应下。
祝无执见她听话,面色稍霁,温声道:“早些回来。”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目送他走出院门,便带着静月和瓶儿出门,去和香雪会面。
到了城东门口,温幸妤和香雪对视一眼,又无声错开视线。
温幸妤前些日子就告诉香雪,说她有个恩人,埋葬在石水村的桃溪山上,遗愿是能落叶归根,她想趁这次离开,帮恩人了却遗愿。
此番去寺庙,是为了寻寺中化人亭的僧侣,准备火葬一事。这需要香雪帮忙。
这话半真半假,香雪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过去在国公府,温幸妤帮过她很多忙,现在换到她帮温幸妤,那自然是倾力相助。
现在多了静月和瓶儿这两个“意外”,却也不难解决。
二人相识多年,默契十足,只消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准备做什么。
崇夏寺是城东郊外的一座大寺,香火旺盛,其中求姻缘求子最是灵验。
上山的路隐在翠障里,石阶上苔痕斑驳,转过蜿蜒的山腰,忽见修竹随风轻遥,竹叶尖往下滴答露水,青翠舒朗。
天清云淡,草木葱茏,野花香阵阵,风景很是秀丽。
一路上信众甚多,有坐轿上山者,也有像她们一般的徒步者,大多是女眷,气喘吁吁的拾阶而上。
温幸妤四人也几步一歇,时不时擦擦汗喝口水,过了半个多时辰,总算是到了寺门口。
进了寺庙,温幸妤先和香雪去大雄宝殿捐了香油钱,几去其他几个殿里拜了拜,还抽了签,最后去百年老树上挂红绸。
做完这些,几人在莲花池边的凉亭里歇息,香雪坐了一会,忽然就捂着肚痛呼:“我肚子好痛!”
温幸妤赶忙凑过去,紧张道:“怎么会痛?可是吃坏了肚子?”
香雪直哼哼痛,断断续续回道:“许,许是昨日吃的粽子有问题,妤娘…好痛怎么办……”
温幸妤一脸焦急,对着静月和瓶儿道:“静月,去找个小师傅,让他带咱们去厢房!”
静月一听,赶忙跑去找僧人,不一会就领了过来。
静月和瓶儿搀着香雪,温幸妤拿东西,由僧人引至厢房。
把香雪放在榻上后,她指挥道:“静月,你跟小师傅去请会医术的师傅来。”
“瓶儿,你去厨房要些热水来!”
“快!”
静月和瓶儿被催得慌了神,再者香雪确实脸色发白,头冒冷汗,故而并未怀疑,领了命脚步匆匆去了。
两人离开后,香雪朝温幸妤做了个口型:“快去。”
温幸妤重重点头,离开厢房,避开静月和瓶儿的方向,飞快小跑到寺庙后山的化人亭。
观澜哥的尸骨,她想要带回同州,必须要进行焚化。
我朝对火葬有严格限制,仅允许僧侣、远途归葬者、蕃人焚化尸骨。普通百姓若想,必须向官府报备,获得许可后方可进行。
可规定虽如此,但土葬成本高昂,而火葬则更“省便”,故而成为普通百姓首选。不少人会因穷困常规避禁令,偷偷焚烧。
也有不少信奉佛的富户人家,收买化人亭的僧侣去办。
温幸妤没办法自己去石水村,只好来寺庙的化人亭,找负责此事的僧侣,使银子让他们去办。
等她离开那天,再去取骨灰坛即可。
这是她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
赶到化人亭,温幸妤直接找到了负责此事的僧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又偷偷塞了银子,最终让那僧人松了口,答应去办。
她给僧人说了香雪丈夫的容貌,言明日此人会来寺庙同他们一起去石水村,取尸骨回来焚烧。最后又道,只要办成,还会有笔不菲的报酬。
那僧人应下来,还写了收据。
温幸妤这才放心,匆匆回了厢房。
一进厢房,静月和瓶儿正急得打算出去寻她。
“夫人,您去哪里了?可叫奴婢们担心。”
瓶儿看起来不大高兴,嘟着嘴抱怨。
温幸妤歉疚道:“刚才见你们迟迟不归,香雪肚子又痛,我一时着急,便想着去寻,哪知迷了路……”
静月想着夫人出去不久,又是老实性子,想必说的是实话。
她松了口气道:“夫人没事就好。”
若是出事,她怕是要被大人罚死。
温幸妤连说了几句对不住,坐到香雪旁边,关心道:“你好点了吗?”
香雪见她神色放松,就知道事办完了,她道:“方才来了个师傅,说是没什么大事,就是受了凉。”
“我喝了些热水,已经好多了。”
闻言,温幸妤道:“没事就好。”
四人又逗留了一会,便一道下山去了。
到了城中,温幸妤借着买东西的空挡,将画了观澜哥埋葬地的纸,以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香雪袖中。
做完这些,二人各自归家。
*
另一边,林府,书房。
蝉鸣和日光从窗外槐树间漏进来,林维桢和祝无执对坐檀木棋桌前,一人手执黑子,一人手执白子。
棋枰上白子已露颓势,祝无执神色认真凝重,林维桢则看起来轻松得多。
乍一看,是祝无执被打得节节败退,可事实谁知道呢?
俄而,黑子胜,林维桢拂须朗笑:“贤侄又让我。”
祝无执笑得谦逊:“林叔说笑了,我棋技哪里能比得上您?”
林维桢指腹摩挲着温润棋子,没有回答这句话,忽然道:“贤侄二十二了吧?”
祝无执抬眼看着林维桢,点头道:“不错,再有两个月,就二十二了。”
林维桢意味深长笑道:“像你这般年纪时,我孩子都会走路了。”
“你也该成婚了。”
祝无执面色不改,温声道:“林叔所言极是。”
林维桢朗声一笑,又颇为惋惜道:“可惜我女儿还小,不然怎么都得把她许给你。”
顿了顿,他站起身招手:“你婶子前段时间寻了些适龄闺秀画像,你且随我来看看。”
“若是看上哪个,等国公府翻案平反,就找人上门提亲去。”
祝无执看着林维桢的背影,眸光阴了一瞬,转眼又恢复如初。
他走到书案前,只见林维桢拿出个册子,翻开来指着给他看。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就直言了。册上闺秀皆出身名门,样貌上乘,不管哪个娶回去,都会对你有所助益。”
“你回去了好好挑挑。”
祝无执扫过册子,面上恭敬,心中却在冷笑。
说得好听,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婚事,进一步控制他,并且拉拢高位朝臣,维系关系。
他心思百转,面上滴水不漏,接过册子笑着拱手:“劳您和婶婶费心。”
林维桢笑着摆了摆手:“行了,回去吧,改日选好了人,把册子差人送过来便是。”
祝无执拱手称是,便恭敬告辞了。
*
回到宅子,他径直回了书房,坐在书案前,盯着案上的册子,满面阴鸷。
好一个林维桢,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竟敢把手伸这么长。
纵然他说得有几分道理,自己确实该寻个家世相当,能带来助力的妻子,可这也不代表他能插手。
坐了好一会,他才压下心中郁气。
静月端了茶进来,就见祝无执面色阴沉,她心中一惊,小心翼翼搁下茶,正欲告退,就听得一道冰冷嗓音。
“把这东西烧了。”
静月愣了一瞬,就见一朱红册子被丢在地毯上。
她赶忙捡起来,恭敬应了声,转身欲退下。
刚走到门边,身后又传来声音。
“等会。”
静月疑惑转身。
祝无执忽然轻笑一声,道:“先不烧,把册子给我,叫妤娘来。”
静月不明所以,不敢乱猜,低眉顺眼的把册子双手放回书案上,才领命退下。
祝无执把册子摊开在书案上,眸光晦暗。
他确实该娶妻,只是不会选这册上的女子。
但这东西也不是全然无用,起码能试探一二温幸妤的态度。
少顷,温幸妤推门而入。
一线残阳透入书房窗棂,暖黄的光映在祝无执半张俊脸上,莹莹如暖玉。
他一身月白长衫坐于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个竹骨洒金扇,见她来了,凤眸微抬,露出个淡笑,招手道:“来。”
温幸妤见他笑得莫名,担心今日做的事暴露,心中一紧。
许是这段时日伪装惯了,她虽心里慌,但面色却平稳依旧。
垂眸走至他跟前,柔声道:“怎么了?”
祝无执合扇,以扇头点了点案上册子,笑道:“这册子上皆是名门闺秀,你且看看,哪个比较好。”
温幸妤心里咯噔一声,似随意道:“我不懂面相,又没见过她们,看不大出来好不好。”
祝无执笑得意味深长:“无妨,你且看看,觉得哪个贤良淑德、宽容大度,尽管指给我。”
温幸妤心尖发颤,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还有三天,一定不能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担忧,抬眼看去,对上祝无执含笑的眼,静默片刻后,轻轻点头。
翻了几页,她随手指着其中一位闺秀,看向祝无执:“我觉得都挺好的,或许这一位…最贤淑大度。”
祝无执把玩扇子的手一顿,他没有看温幸妤指的谁,而是掀起眼皮,直直盯着她清秀的侧脸。
眸含冰雪,唇角却带着笑,嗓音缓缓:“是吗?”
【作者有话说】
[哈哈大笑]来啦
文中关于凭由、牙人、节日、寺庙、火葬习俗等,皆根据史料,仿宋(勿考据)
36
第36章
◎欺骗,逃脱◎
温幸妤很敏锐的感觉到他心有不愉。
“是,是吧……”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话,谨慎道:“我不会观相之术,指的不合适,你莫要生气。”
祝无执眼神冷冷的,唇角的笑也随着这句话,彻底消失。
打量着女人慌神的脸,以及那疏远的态度,心中腾起怒意。
他语气沉沉,抱着一丝隐秘期望,又问道:“你可知,这册子是做什么的?”
温幸妤被他眼神盯得发毛,呐呐道:“许是…择妻用的。”
这么明显的事,若是她再装傻说不懂,他怕是要更恼怒。
祝无执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
知道还浑不在意的指出来,一点伤心吃味的模样有没有。
好个没心肝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按道理他不应该这么恼恨,毕竟迟早要娶妻。可看到她这副乖觉到浑不在意的样子,他怎么都压不住那股郁气。
往浅了想,她知道他要娶妻,不醋也不闹,是温驯懂事。
往深了想……是她根本对他没有情意。
因为没有情,所以不在乎他娶不娶妻;因为没有爱,所以面对他的时候,只有畏惧和恭敬这两种神态。
细细想来这半个月她的态度,虽待他偶有亲近,也说了日后愿意跟他回国公府,可今日一试,未必不是她在伪装。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想必是拿来搪塞敷衍他的。
思及此处,祝无执脸色愈发阴沉。
他生得冷俊,此时怒极,一张玉面若春山覆雪,剑眉沉沉,压着那双寒星般的凤目,叫人不敢直视。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怎么又怒了,心中叫苦不迭,觉得他也太阴晴不定。
她挪动脚步,试图转身离开。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
祝无执把手上的竹骨洒金扇丢在案上,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
温幸妤只觉得身子被迫转过,后腰随之一痛,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案沿前。
祝无执堵住了她的去路,两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案沿上,眼睛巡过她那张隐隐发白的脸,嗤道:
“我本想着你面皮薄,性子胆怯,便宽限了几日,想让你平复平复心情。”
“可如今看来,是我手段太软,叫你三番两次敷衍。”
耳畔的话带着怒火,她听得心慌,担心准备逃跑的事暴露。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没有回应他的话,只小声道:“你先起来,好吗?”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饶你再生气,她依旧只知逃避。祝无执气闷不已,冷声逼问:“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温幸妤张了张嘴,本想说听得懂,但又怕自己一承认,祝无执就不管不顾将她纳了,在娶妻前当个外室养在身侧。
毕竟高门大户都要面子,主母不进门,是不能先纳妾的。故而祝无执大概率会把她当做外室养着。
她强压慌乱,模棱两可道:“大抵明白…又不太明白。”
祝无执怒极反笑,挥袖扫落了案上的册子书卷和砚台,墨汁泼洒,地毯一片狼藉。
他双手掐在她腰两侧,将人直接提坐在书案上。
“不太明白?”
说着,祝无执步步紧逼,眉眼阴鸷:“温幸妤,这种时候了,你还在跟我打太极。”
“我待你不好吗?叫你这般畏惧疏远我。”
身前的青年身量高,此时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身压来,宛若山倾。她心慌不已,用手搡他,却纹丝不动。
她抵着他的胸膛,身子微微后仰,磕磕绊绊道:“我……”
祝无执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直勾勾盯着她的脸:“我不想听其他的,你只需告诉我,明白亦或者不明白,愿意…亦或者不愿意。”
温幸妤浑身一僵,登时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连面子都不要了,就这么捅破这层纱。
接下来呢?她若是敢说不愿意,他定会勃然大怒,行强迫之事。
若说愿意,他是会被安抚住,可保不齐这两日就想成就“好事”,把她当个外室。
好像怎么回答、他高兴与不高兴,她都逃不开那个结局。
这段时间的奔波,恐慌,在面对他的逼问时,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
可还有几天就能逃离,她焉能放弃?
心思百转,她沉默了良久,才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面,哑声道:“你别逼我,好吗?给我点时间。”
“观澜哥才去多久,我怎么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听到她果真是因为陆观澜而推三阻四,祝无执登时气血上涌。
他谋划了那么久,步步贴近,步步引诱,却还是没有撕碎她那层守贞的盔甲。
祝无执平日里那张不喜形于色的面具,此刻碎成了渣,露出里头桀骜阴狠的真面目。
他双手握着她纤瘦的肩膀,不让她后仰躲避,咬牙道:“陆观澜,又是陆观澜。”
“他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哪怕我跟你同榻两载,也比不得他跟你认识不到一年?他到底哪里好?”
“他不过一介短命书生,庸碌无为,凭什么让你为他死心塌地,固守贞洁!”
温幸妤本来疲于应付,此刻听到那“短命”、“庸碌”等字眼,猛地抬头,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
她仰着脸,定定看着祝无执的脸,往日里柔润如春水的眸子,此时却凝为寒冰。她一字一顿:“对,他就是比你好。”
“哪里都比你好!”
“我就是要为他固守贞洁!”
“我就是……唔”
檀香袭来,俊脸放大,尾音被他碾碎在唇齿间。
温幸妤瞪大了眼睛,抬手搡他的肩膀,锤他的胸膛,却似乎再次激怒了他。
祝无执掐着她的腰,扣着她的下颌,重重碾在她唇上,泄愤似的用牙尖咬她的唇瓣,直到二人口中弥漫着血腥味。
濡湿的唇舌纠缠,温幸妤被桎梏在怀里,退无可退,被迫承受。
眼中沁*出泪水,二人紧贴的唇缝间溢出两声细碎的呜咽,她浑身发软,喘不上气,舌根也阵阵发麻,抗拒的推他的胸膛。
祝无执颇有不管不顾的姿态,吮着那觊觎已久的香甜气息,直到有泪滴在虎口。
一滴又一滴,灼热滚烫。
理智回笼,他喘息着,意犹未尽的拉开了几寸距离,端详着她。
女人肩膀轻颤,眼眶发红,泪珠顺着双颊滚落,就连眼睑处的小痣都成了红色。
她委屈愤怒的瞪着他,哽咽道:“祝长庚,你便是这样折辱我的。”
温幸妤从未连名带姓的叫过他,如今有所怨怼,竟也忘了害怕。
祝无执看着她那悲愤欲绝的眸光,少见的有几分心虚。
他讪讪道:“对不住,是我口不择言,还……”
温幸妤心中惊怒交加,却又不敢再惹恼了他,干脆侧过脸不予理睬。
祝无执离她极近,看着她哭得睫毛都粘成一团,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唇瓣也艳若涂脂,还有个细小的伤口,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愧疚。
他心有怜惜,情绪缓和了些,低声哄道:“你莫要恼,我方才是冲动了些。”
说着,他放低身子,和她平视,一面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面郑重允诺:“你且安心跟着我,最多两三个月,新妇过门后,我便正经纳了你。”
温幸妤心中冷笑,只觉这人何其傲慢。
她几乎要被他理所应当的话,气得笑出声来。
想到马上要离开,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惹怒了他,于是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他那双乌沉的凤眼,嗫嚅道:“你让我缓缓,让我缓缓行吗?”
顿了顿,她捂着脸哭道:“再给我几天时间罢,我实在是…实在是过不了心里那关。”
祝无执见她终于有所回应,又思及方才是他理亏,故而难得好商量:“你是觉得对不起陆观澜?”
温幸妤闷闷嗯了一声。
祝无执轻笑,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我知你性子纯善。”
“罢了,便让你再考虑三日。”
温幸妤暗自舒出一口气,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她轻轻点头,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起开,我要净面。”
祝无执颇为惊奇的看着她耍小性儿的模样,心中愉悦,朗笑道:“好,好,我起开。”
将她抱下书案,目光在她绯红的脸颊上绕了一圈,顿觉心痒难耐。
他轻咳一声道:“我帮你擦脸,好不好?”
温幸妤浑身一僵,却没有拒绝。
忍忍,再忍忍,很快能离开了。
祝无执唤仆人打了水,亲手一点点用湿帕子,擦干净温幸妤脸上的泪痕。
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时不时偷瞄几眼书房窗户,恰能看到女主人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而男主人俯身向下,悉心温柔的为她擦面。
夕阳渐散,墨染长空,屋内烛火次第点亮,洒一室温馨。
*
梅雨霁,暑风和,芭蕉浓绿窗纱薄。[1]
五月二十一夏至,天还未亮,祝无执便披衣起身。
温幸妤心中激动,一夜没怎么睡好,听到祝无执起了,便睁开有些酸胀的眼睛,抬手掀开半边纱帐。
祝无执正在系腰带,见状笑道:“吵到你了?”
他穿好外衫,走到床侧,俯身摸了摸她的脸,目光落在她睡意朦胧的眼睛上,沉默片刻,哑声道:“你…想清楚了吗?”
温幸妤看着他,神色微怔。
青年朱衣玉带,眉目如画,那双矜傲的凤眸,此刻竟含着几分紧张。
她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祝无执霎时弯唇笑了,眸光发亮。
他俯身在她额上,烙下一个吻,含笑道:“乖乖等我回来。”
说罢,他又看了几眼温幸妤,才依依不舍起身离开。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心底涌起几分愧疚。
她骗了他……
望着水墨丹青纱帐,她幽幽叹气,收敛好了思绪。
按照惯例,皇帝在夏至日需前往城北郊外的“方泽坛”,主持隆重的“祭地”仪式,再前往不远处的仓王庙祭拜水神,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拜完,皇帝还会于庙中暂住礼佛,并且命人取出冬季储藏于冰窖的冰块,向大臣“颁冰”以示恩宠。
祝无执作为皇城司副指挥史,自然是要护卫身侧。
温幸妤在祝无执离开一刻后,立马悄悄把自己的户贴塞在中衣内,才梳洗更衣。
随便吃了几口饭,她便跟静月说,要去买些鱼来祭祀亡故的父母。
夏至日民间百姓确实有祭拜祖先的传统,静月不疑有他,提出要帮忙提东西。
温幸妤婉拒,说要和香雪去,静月就没再坚持,她顺利出了门。
离开巷子后,她找到埋凭由的柳树,将东西拿到手,便马不停蹄前往香雪家。
她换了香雪提前改好的青色粗布长衫,往靴子里垫了好几个鞋垫才穿上。
而后让香雪帮忙描粗了眉毛,把脸涂黄,看起来就是个瘦弱少年,才挎着装观澜哥骨灰的包袱,准备前往东水门码头。
站在院内,二人相视,纷纷红了眼眶。
温幸妤上前抱住了香雪,哽声道:“好香雪,这段时日真的麻烦你了。”
香雪悄悄抹泪,推开她道:“行了,快走吧,若是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来汴京看我。”
温幸妤重重点头,拉着香雪的手,最后认真交代:“三日后,他定会查到你这里,届时你实话实说即可。”
“记住,一定要实话实说。”
香雪听完一下气坏了,柳眉倒竖,甩开她的手道:“你的意思,我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温幸妤赶忙安抚:“我不是这个意思……”
“哎,总之香雪你一定要听我的,至于原因…等你见了他,就知道了。”
说罢,她不等香雪质问,快步跑出了院子。
香雪追到门口,就见温幸妤踏着泥泞的路,消失在转角。
她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
站了好一会,她回到堂屋,抱起温幸妤换下的衣裙,想着拿去烧了。
只听“哐当”一声,地上落了个藕粉色的钱袋。她蹲下捡起来,拉开一看,里头装着大大小小的碎银,掂了掂,约莫三四十两。
她心情复杂,默默把钱袋搁起来,把衣裙鞋袜全部填在了灶膛里,烧成灰烬。
*
温幸妤在街上买了些干粮,去成衣铺买了件靛蓝直裰当场换上,让老板打包了两件棉布长衫,除了这些,通身总共袖袋里散银十几两,钱袋中的铜板若干,再无他物。
她一路奔波前往东水门码头。
汴京水运发达,码头遍布城内外的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等,其中以汴河沿岸的码头最为繁忙。
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东去至泗州,入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2]
温幸妤这次离开,为防止祝无执找到,决定先不回同州。她准备到扬州停留一阵后,再通过陆路转道回去。
东水门码头算是汴京最大的码头之一,温幸妤放眼望去,只见晨雾蒙蒙中,河水粼粼,乌篷船、商船、客船……绵延水面,帆樯如云,百舸争流。
木栈桥尽头停着许多商船,几个脚夫正往舱里搬樟木箱,周边还有不少议价的商贩,口音很杂,有说官话的,也有许多温幸妤听不懂的。
她眺目四顾,寻到个不大不小、还算整洁的客船,走到跟前,压低嗓音,拱手问那船家:“请问这船可停扬州?何时出发?船价几何?”
那船家见温幸妤举止有礼,衣着寒酸,想着可能是个穷书生,于是态度冷淡:“停半日,半个时辰后走,最好的舱室二两,最次的二百文。”
温幸妤又打量了几眼那客船,见上船的大多是士人,亦或者衣着还不错的商贩,于是小心翼翼倒出二百文,仔细数了,才递给船家。
船家看着对方那抠抠搜搜的架势,心说果真穷酸。
他面上不显,接过钱点了,引人上甲板,去了舱室。
这舱室极狭小,里头只有个一人宽的床,一个小木桌,别无他物。
她也不嫌弃,坐在床上,取下包袱,忐忑不安的等待船行。
半个时辰后,客船离开码头,顺流而去。
温幸妤透过小小的窗户,看着太阳跃上天际,河水金芒灿灿,竟有种恍然若梦之感。
脑海中浮现祝无执的脸,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终于…终于离开了。
*
当天下午,静月和宅中其他仆人乱了套,她心急如焚,带着人满汴京寻温幸妤,还去了香雪那,却只得到了并未见过的话。
到了入夜,都不见人影。
她只好咬了咬牙,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一同出城,前往仓王庙。
可皇帝礼佛,哪是她一个婢女能靠近的?别说是上那座山,就连山周围二十里地,都有禁卫守着。
她想叫人传话,可又怕会传出大人耽于女色的流言,影响仕途。
无可奈何,静月只得无功而返,怀着恐惧等祝无执回家。
五月二十四,帝驾回宫。
祝无执归心似箭,应付完了林维桢后,揣着前些日子就打好的玉簪,策马回到宅子。
一进去,就见静月和一众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庭院当中,哭道:“大人,夫人她……不见了!”
“不见……了?”
祝无执面色有一瞬不解,他盯着静月恐惧流泪的脸,登时明白过来。
她跑了。
温幸妤跑了。
一切期盼,一切欣喜,不过是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祝无执含笑的眼睛寸寸冰冷,他阴着脸道:“怎么回事?”
静月哆哆嗦嗦跪在地上,颤声道:“夏至那天,夫人说要去买些鱼来祭祖,奴婢要跟着去,夫人说她去找陈家娘子,不需要我跟,我便没有去……哪知,哪知夫人突然就不见了……”
说着,她哭道:“大人,那天街上人多……夫人她是不是被拐子拐走了?!”
“她能被人拐?!她这种骗子怎么会被人拐?”
祝无执头一次被人这般戏耍,还是被一个身份低微、不通文墨的的怯懦村妇戏耍。
想到这些日子他对她怜惜疼爱,步步退让,却遭了骗,便满心耻辱,怒不可遏。
将手中的锦盒掷在地上,木盒被砸烂,里头的白玉簪子“咔嚓”一声断裂成几截。
静月和仆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胸口里,噤若寒蝉。
祝无执阴着脸扫过一地仆人,还不觉解气,冷道:“好好跪着,若我寻不到她,你们也不必活了,就跪死在这罢!”
说罢,他出了院子,翻身上马,扬鞭到了城西一处宅院,推门而入。
这宅子里住的,皆是他当年在国公府时培养的亲卫。
现在是他布局的关键节点,不能出任何纰漏,皇城司里的亲信要盯梢周士元和林维桢,脱不开身,想寻温幸妤,只得动用亲卫。
亲卫们见主子冷着脸,皆是心中一紧。
祝无执一面往堂屋走,一面吩咐道:“曹颂,带人去捉麦秸巷陈云峰夫妇来。”
“陈子凛,带三个人去宅子,看着那些奴才罚跪,除吃喝拉撒外,皆不得起身。”
亲卫们一愣,曹颂和陈子凛立马拱手领命,点了两个亲卫去了。
不多时,香雪和她丈夫被蒙着双目,压入堂屋。
亲卫把两人压跪在地上,伸手解开眼睛上的布条。
香雪眯了眯眼,逐渐适应了光线,她抬头看去,瞳孔骤缩,脸色顷刻间惨白如雪。
天光穿过雕花格窗,被分割成几缕金芒,有尘粒浮动。
明暗交错间,青年端坐主位,手中把玩着青玉茶杯,正面无表情的睨着她。
香雪瞠目结舌,喉咙发紧,半天才吞吐出声:“世…世子爷。”
她心中惊骇,没想到想要强纳了妤娘的,居然是昔日的主子!
祝无执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他淡淡嗯了声,语气叫人听不出喜怒:“说说看,你是如何帮温幸妤离开汴京的。”
香雪心有畏惧,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身旁的陈云峰更是抖若筛糠,面无血色。
她总算明白了,妤娘为何不肯说是谁。
哪怕是知道世子爷,她也会帮忙,妤娘定然也猜到这点。为了让她不被祝无执迁怒,所以妤娘不肯说,撒了许多谎,将她摘了出来。
世子爷虽然狠戾,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不知者无罪,他会放过她和云峰哥。
心思百转,她叩首,按照妤娘的交代,一五一十说了实话。
说完后,屋内一片寂静。
香雪心里发怵,忐忑不安的跪着。
俄而,她听到祝无执开口。
“可知她从哪条路走?”
香雪摇了摇头,如实道:“回世子爷的话,妤娘并未告知奴婢她从哪里走、又到何处去,只说要离开汴京。”
祝无执缓缓掀起眼皮,扫过香雪和那货郎颤抖的身躯,淡声道:“今日之事,若敢泄露半句……后果你知道的。”
香雪赶忙压着自己丈夫,叩头称是。
见她识相,祝无执没心情跟个不知全貌的民妇计较,遂摆了摆手。
亲卫得令,给两人挡了眼睛,带了出去。
祝无执吩咐道:
“张铭,带我的令牌去寻各城门街市市令和隆昌行会的行长,且问他们,城门周边成衣铺子,三日前的清早可有个眼睑有痣、身形瘦弱,身着青布长衫,背着包袱,买了其他衣裳换了离开的年轻男人。打听清楚他换的衣裳是何布料颜色,给李游和曹颂传信。”
她想为香雪脱罪,那自然不会穿那身青袍,而是去附近成衣铺子,买了新衣换上。
“李游,带几人去各个城门附近,问问赁马处,三日前可有这样的人赁马租车。”
“曹颂,持我的帖子,找都大巡检河堤使,让他问各码头沿岸的埽所官和铺屋兵,三日前清晨,可有这样的人搭船。”
几人领命去了。
祝无执出身国公府,为官数载身居高位,虽说一朝落魄,不如当年权势滔天,可多年来经营的人脉、以及对汴京的掌控,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
他不过稍加思索,就确定了温幸妤会做些什么。
不过一个时辰,曹颂便来禀报,说三日前清晨,有个身着靛蓝直裰的瘦弱男人,从东水门码头,搭了王老三家的客船。
祝无执轻笑,站起身道:“走,同我抓人去。”
曹颂见主子面色带笑,不似刚来时的冰冷,但心里莫名一突,隐隐不安。
他不敢胡乱猜测,点头称是,带了十几人跟在主子身后。
祝无执快马疾行至汴京不远处的陈留县码头驿站,命驿丞调取这两日码头客船停泊和启椗的信息,确定了王氏客船是昨日未时离开。
按照这个行船速度,以及汴河不同河段河道宽度和流速,他很快判断出那搜船应当再有两日到达宋州。
他带着人,不眠不休,疾驰一日半,方才到宋州南关码头驿站。
此时日渐西沉,码头人潮涌动,声音嘈杂,祝无执负手而立,眺目望去,只见霞光铺满整个河面,天与云与水,共用一色。
他收回视线,侧头对曹颂道:“赁艘船,找个好些的舵工,再问驿丞借些弓箭。”
曹颂点头称是,行礼退下。
不到半个时辰,曹颂就弄来了东西,祝无执登船,负手立与甲板上,遥望腾起夜雾的汴河。
*
是夜。
温幸妤躺在狭小的舱室内,毫无睡意。
正值夏日,蜗居在个不太透气的逼仄船舱内,她头疼的厉害。
再加上她本就没怎么坐过船,这几日不知趴在甲板的围栏边吐了多少次,整个人都有些发虚。
直到今日,才算是稍微适应了一点。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穿好外衫,走到甲板上吹风。
河上白雾漫漫,熏风阵阵簇浪,星子铺满河面,更有渔火点点。硕大的明月高悬空中,在水面上映出虚幻倒影。
晃晃悠悠,随水波动,被行过的船撞碎,复又合拢。
她看着河景,吹着凉风,闷痛的头舒服了许多。
站了许久,夜色渐深,河风裹着潮气扑面,温幸妤忽然又觉得有点冷。
旁边也没休息的年轻书生打量着她,笑着搭话:“这位兄台,你准备去往何处?”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笑脸迎人:“去扬州,投奔亲戚。”
书生点了点头,笑道:“我也是去扬州,只不过我是回家。”
温幸妤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说话。
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为妙。
那书生正想问面前的瘦弱少年,是否参加了今年春闱,余光就瞥见前方忽然现出一簇明亮灯火。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是干什么的,可惜夜雾浓重,只依稀辨出是艘船。
他指着那点亮光,疑惑道:
“兄台你瞧,好像迎面来了艘船,也不知是干什么的……”
温幸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灯火逐渐划破浓雾,两船相向而行。
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看清了情况。
那是艘比她所乘的船要大些的客船,甲板上站着十来个人,各个黑衣覆面,像是凶煞的强人。
不等她反应过来,船就被逼停。
船家着急忙慌带着几个水手到甲板上,朝对面扬声喊话。
“来者何人,为何逼停我们的船?”
温幸妤顿觉不妙,悄然后退,就听得那边高声回应。
“皇城司捉拿嫌犯,无关人等,暂且避让!”
说罢,远远抛过来个令牌。
船家没读过书,就认得几个字,哪里识得出令牌真假?他匆匆一看,心想只要不是谋财害命的强人就行,至于到底是什么人,想抓谁,那也与他无关。
思及此处,他堆笑道:“马上走,马上走,官爷们请便,请便。”
说完,他立马招呼甲板上的人回舱室。
温幸妤听到皇城司三个字,心神紧绷,脸色骤白。
不会的,祝无执不会这么快查到。
汴京水系发达,码头不知凡几,还有陆路,更不用说她扮做男子,在东水门码头登船时并未登记姓名,理应不会这么快……
她垂着头,缀在几人当中往回走,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皇城司其他人办案,与祝无执无关呢?他总不能不顾筹谋,胡乱动用皇城司的人,抓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
走了约莫十来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之是她熟悉的、畏惧的、最不想听到的低沉嗓音。
“温莺,你还想去哪?”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喜迁莺梅雨霁》宋周邦彦
[2]引自《东京梦华录》卷一河道篇。
文中夏至习俗、码头、航线等内容,皆略微仿宋。
将近8k,码了一晚上,好困好累[爆哭]。
宝们求灌溉呀[可怜][抱抱]
37
第37章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温幸妤僵在原地,惊惧万分。
怎么会?祝无执怎么会如此快就寻到了她的踪迹,还亲自追来。
汴京十二座城门,六座水门,道路水□□通八达,每日每时进出人流不知凡几,她还乔装打扮成男人,使了银子未登记姓名坐船。人海茫茫,他就算不管不顾动用皇城司的人,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查到。
更不用说汴京到宋州南关码头少说二百里,按照她的想法,从祝无执发现她不在,再到查出她的去向,少说也得两三日,届时她早已换乘几遭,遁出牢笼,任天地广阔。
可如今,祝无执不仅迅速查到,还亲自追来了。
他的船是从宋州南关码头方向来的,这意味着他回到宅子当日,就查到了她的去处,而后快马加鞭赶到宋州,开船来逼停她乘的船。
为什么会这样?
温幸妤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思来想去,猜测或许是自己低估了祝无执的权势。
那她前些日子的苦心谋划算什么,算个笑话吗?
一时间顿觉天地为牢笼,河风寒透骨,满心唯剩惊惧恓惶。
她静默僵立许久,就听的身后的人轻笑催促。
“傻站着做什么,如今竟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吗?”
温幸妤咬着牙,缓缓转过身去。
疏星垂,寒月笼,半河墨色半河明。隔着夜雾,二人四目相对。
祝无执定定看着她面无血色的脸,笑盈盈伸手:“随我回去。”
温幸妤后退半步,摇头道:“不去了。”
祝无执见她依旧妄图挣扎,只觉她傻得可爱,顺着她的话问道:“那你想去哪里?”
温幸妤强忍畏惧,努力平静的看着他,认真道:“我与你恩怨两清,已无瓜葛,我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闻言,祝无执心中已怒火中烧,他忍了又忍,方才面不改色,没有失态。
他看着温幸妤倔强的神情,叹息一声,喃喃重复:“恩怨已请……已无瓜葛。”
“好一个已无瓜葛。”
他眼中已凝了寒冰,唇角却还带着笑:“恩是清了,可怨没有。你欺我瞒,焉能随意揭过?”
“听话,跟我回去。”
温幸妤又后退了两步,白着脸一字一句:“我不回去。”
祝无执唇角的笑维持不住,他凤眸微眯,冷声警告:“你跟我两载,该知道我什么脾性。我劝你识相些,乖乖听话随我回去。”
温幸妤正要说话,就见有个黑衣人突然走到祝无执身侧,耳语几句,递给他个包袱。
是她的包袱!这黑衣人何时去的舱室,她怎么没发现?
她脸色煞白,来不及阻止,就见祝无执从里面拿出个五寸高的白瓷坛。
那是观澜哥的骨灰坛!
她心下大骇,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急道:“还给我!”
祝无执身量高,他抬手把坛子递给旁边的曹颂,垂眼看着她惊惧的脸,似笑非笑:“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温幸妤紧盯着曹颂手中的骨灰坛:“那你还给我!”
祝无执没有回答,笑道:“那你现在,要不要跟我回去?”
温幸妤愕然抬头,对上了那双恶意的凤眼,登时心中大恨。
唇齿间鲜血淋漓,她咬牙道:“你竟然拿恩人的骨灰威胁我,你好生卑鄙!”
话音落下,满船寂静,十几个亲卫噤若寒蝉,埋着头恨不得自己聋了。
祝无执也不生气,只笑道:“回,还是不回?”
冷月涌流,星星欲坠,风动衣袂透骨寒。
明明是暑天,温幸妤却觉得遍体生寒,冷到骨头缝,冷到每寸血肉。
她浑身颤抖,几乎咬碎了一口牙,想怒骂想抗拒,却又怕他一怒之下把观澜哥的骨灰坛丢下汴河。
心中愤懑悲恨,却不得不识时务屈服。
她闭了闭眼,满面凄惶,无力道:“回。”
“我回。”
祝无执见她神色郁恨,脸色透白,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他解下斗篷,将人裹严实横抱而起,足尖一点到了另一艘船的甲板上。
曹颂小心翼翼捧着陆观澜的骨灰,心中叫苦不迭。
这叫什么事啊……
温幸妤被祝无执抱着,熟悉的檀香像是细密的蛛网,将她裹挟,密不透风。
这次彻底惹恼了祝无执,他怕是不会再等下去,今夜或许逃不过了。
满心悲戚恐惧,泪水决堤,沾湿他的大片衣襟。
温幸妤被径直抱到了舱室,入目铺设清雅,铜兽炉香烟馥郁,足下团花地毯绵软,再往里瞧,是绣衾罗帐,红烛高照。
比她住的那小小舱室要好太多太多,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这奢华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恐惧,像是精心织造,伪装成锦绣仙府的深渊地域,要将她吞吃入腹。
祝无执将她放在榻上,吩咐亲卫去备水,自己则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递到温幸妤唇边。
“哭什么?瞧你那脸白的,明明身子不好,还住那么逼仄的舱室。”
“我是该说你节俭,还是说你愚钝?”
言外之意,是锦衣华服的日子你不过,偏要愚蠢的受这份苦。
温幸妤抹掉眼泪,偏过头,躲开了茶杯,一言不发。
祝无执捏着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低声道:“听话,喝茶取取暖,不要和身子过不去。”
温幸妤忍无可忍,一把挥开他的手。
“我不想喝。”
茶杯砸在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清翠茶汤泼洒。
祝无执面色一冷,直起身睨着温幸妤,见她不似从前温驯,油盐不进好似顽石,也来了火气。
他冷笑:“几日不见,你倒脾气见长。”
“是我太惯着你。”
温幸妤不予理睬,兀自坐着。
不一会,曹颂叩响舱门,恭敬道:“主子,水备好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俯身想抱她起来,就见温幸妤忽然抬眼,哑声问道:“为什么非得是我?”
他愣了一瞬,旋即理所当然道:“你我相识多年,恩情互报,又同榻近两载,早已牵扯不清,这是缘分天注定。”
他怜惜的摸了摸她愈发苍白的脸,叹道:“你应该明白,我想要的,向来不会松手。”
听到此话,温幸妤只觉得荒谬,荒谬到她几乎笑出声来。
什么缘分,什么天注定,不过是他一厢情愿,强人所难!
她明白今夜真的躲不过了。她厌极了他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样子。
她该怎么办呢?再软声软语哄他吗?
可前些日子靠假意逢迎逃了一次,如今被抓,祝无执定不会再相信她任何话。
思及此处,心中悲愤交加,她盯着祝无执,不管不顾,恨声道出心中所想:“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背弃恩义,你惨死牢狱也罢、上断头台也好,总之不管你下场如何,我都不该去救。”
不救,也就不会有这所谓的可笑缘分。不救,也就不会连观澜哥的骨灰都保护不了。
祝无执听了这话,神情微凝,怫然而怒,顿觉眼前这个女人冥顽不灵,万分可恶。
冷笑一声,只当她在口不择言说气话,阴着脸将人拦腰抱起,大步走到浴房。
浴房内水雾氤氲,暖香浮动,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
祝无执把人放下来,伸手去扯她的腰带。
温幸妤虽说心知躲不过,但事情到了眼前,闸刀要落下了,还是止不住的恐惧。
她颤抖着按住他解腰带的手,软了声线,戚戚哀求道:“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你口口声声说缘分,就不能尊重下我的意愿吗?”
祝无执手一顿。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娶妻后再正式纳她的,也算是给全她脸面。
可一想到她戏耍他将近一个月,如此不识抬举,便觉得不必再给她颜面。
他单手擒住她的双腕,另一只手解着她的腰带,不疾不徐:“跟着我不好吗?我有貌有权,过去也从未有过女人,你是第一个。更何况,你跟着我只会荣华富贵享不尽。”
“还是说,你害怕未来主母待你不好?”他安抚道:“你且安心,我会选个贤良淑德,有容人之量的妻子,不会让人欺了你去。”
褪了她的男子直裰,拆了她的布巾发冠,解开她缠绕起伏的白布,露出曼妙无瑕女体。
灯火摇曳,水汽弥漫,他扫过去,只见雾中纤腰一握,雪肤白莹莹晃人眼,顿感喉咙发紧。
情绪稍愉,他也不乐意跟个木头成事,于是一面把人抱起来放浴桶里,一面解自己的衣衫,压着脾气劝:“我知你对我有怨,可你仔细想想,我这两年待你不好吗?”
“好好跟了我,我自不会亏待你。”
温幸妤凄然一笑,喃喃道:“好一个待我好,好一个不会亏待……”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没入水中,她满心疲惫,闭上眼,不再挣扎。
祝无执跨入浴桶,抱着她沐浴更衣,收拾妥帖后,又把人横抱到了鸳鸯戏水的床榻之上。
温幸妤心如死灰,任他摆弄,横卧榻上,望着朱纱鸳鸯顶,泪水涟涟,滴滴没入鬓发。
祝无执见她眸若含冰,无声哭泣,竟如覆雪春枝,倔强又娇柔。顿觉热气上涌,口齿生津。
怜惜之余,心里也发了狠。无论如何,今夜必须成就好事,他等不及了,也不愿意等了。
纵使她会恨他,那也无妨。得到了身,迟早也能得到心,他有这个信心。
缚腕入罗帏,玉山压白雪。
纱帐落,春风起,雪山消融湿地漫,岸上桃花催,粉瓣颤,莺鸟啼鸣引蛇缠。
红烛照,纱帐晃,柳腰款摆四肢柔,香汗湿绫罗。
檀口张,气息乱,青丝发尾相纠缠,红梅覆雪,鸳鸯绣被翻红浪。[1]
【作者有话说】
[1]“柳腰款摆”引自王实甫《西厢记》、“鸳鸯被里翻红浪”引自柳永《蝶恋花》、“香汗湿绫罗”化用自周紫芝《菩萨蛮》中的“粉汗湿吴绫”。
最后几段的句子,除了引用以上诗人的,其他都是我瞎写的。
38
第38章
◎回京◎
船已经靠近码头。
晨光流进窗户,日头刚从河面升出一半,淡白微青的天空上还坠着月亮的虚影。
祝无执缓缓睁眼,怀有温香软玉。
锦衾半遮半掩,露出线条柔和肩颈后背,雪肤上红梅点点,乌发如云堆积,他的手臂正搂在她细腰间,二人臀腹相贴,亲密无间。
想起昨夜,他呼吸略微急促,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
可思及她初经人事,不能折腾太过,故而惋惜轻叹,只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
下一瞬温幸妤就猛地睁开眼睛,像是被吓到般,扭身推开他的怀抱,瑟缩到最里侧,白着脸道:“你又想做什么?”
若说昨夜的一切是噩梦,那祝无执这张俊美的面孔便是噩梦的始作俑者。他是恶鬼,是野兽,无休无止的吞食掠夺了她一整夜。
令她现在看到这张脸,就胆颤不已,隐隐作呕。
祝无执脸色有些难看,但看到她眼中的惊惧,到底没说什么。
他兀自披衣起身,侧过半边脸道:“我先出去。”
说完,穿戴妥帖后,出了舱室。
见他离开,温幸妤才慢慢放松下来。
正欲起身,舱门就又被人推开了。
她吓了一跳,就见一个十五六岁、身形瘦弱的姑娘,端着托盘走过来。
“夫人,奴婢是明夏,来伺候您更衣。”
温幸妤觉得很难为情。
她把被子拉高,遮住肩背上的红痕,轻声道:“你出去吧,我自己穿。”*
话音落下,明夏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哽咽哀求道:“夫人,您就让我伺候吧,奴婢要是什么都不做,会被退回去的!”
曹大哥买她花了十五两,这十五两正好够母亲看病。来之前,大人交代了,要好好伺候夫人。
夫人若是不叫她伺候,那她说不定要被退回去,母亲的病就没法医了!
温幸妤被明夏这反应弄得手足无措,她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明夏抹了抹眼泪,道:“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梳洗?”
温幸妤觉得心好累,她木着脸点头,明夏立马破涕为笑,手脚麻利的为她更衣。
收拾完,祝无执就回来了。
他换了一身玄色缕金窄袖圆领袍,发冠束起,看起来矜傲冷冽。
曹颂提着食盒,把早餐摆在桌子上,又躬身退了出去。
对于和他同桌用饭一事,温幸妤浑身抗拒,她立在原地,迟迟不动。
祝无执坐在桌前,瞥了她一眼,温声道:“别傻站着,过来用饭。”
温幸妤抿着唇,沉默不回话。
祝无执笑着,轻飘飘道:“想让我喂?”
这话让温幸妤浑身一僵,最终还是走过去坐下。
她捏着勺子,看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丝毫不觉得惭愧,忽然就想开了。
他做出那样的事都不觉得羞愧,还能悠然用饭,那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的身体?
况且事情已经发生,她不该自怨自艾,应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有时候她挺讨厌自己这种唯唯诺诺识时务,可她这条命是爹娘用身躯遮挡风雪换来的,她不能轻易死去。
即使再绝望,也不能死。
更何况观澜哥的骨灰还在祝无执手中,她要想办法拿回来,不然指不定他会做什么。
一顿饭味同嚼蜡。
用完饭,二人下船到码头上。
此时晨雾已经被日光驱散,码头上人潮涌动,嘈嘈杂杂。
祝无执放缓脚步,把温幸妤半护在怀里,穿过人群,走到空旷些的地方。
有驾翠盖朱缨,四角悬铃的马车停在那。
银铃被河风拂得泠泠作响。祝无执侧头垂眼,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眸色发暗。
月白衫裹着单薄身子,像是枝头未开尽的梨花,教人想…碾碎了揉进掌心怀抱。
温幸妤感受到那灼热如实质的目光,心下厌恶。
此刻她身上穿的,是他遣明夏拿来的月白绫衫,如茧裹着,叫她喘不过气。
祝无执扫过她微微发白的脸,温和道:“休沐还有一日结束,我先行归京,你且乘马车从官道慢慢来。”
闻言,温幸妤心思微动,可下一刻,那点刚升起的希望,就被击了个粉碎。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明白她所想,似笑非笑道:“陆观澜的骨灰我先拿回汴京。”
“你放心,我会找个庙观,好生供着。”
温幸妤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上了马车。
祝无执也不生气,掀起帘子,晨光斜斜切进去,直照在女人苍白的唇上。
他笑道:“途中若有什么需要,告诉李游即可,他自会替你跑腿。”
“我在汴京等你。”
说罢,祝无执放下帘子。
她听见他对亲卫嘱咐:“李游,好生护送妤娘回京,若是出了差错……”
后半句话未言明,倒比说全了更瘆人。
李游带着五人,肃然称是。
祝无执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车帘,才带着曹颂等人策马离去。
待马蹄声渐远,温幸妤紧绷的身体,方放松下来。
她掀起一角侧帘,见四个佩刀侍卫骑马围在一圈,李游则和另外一个名唤胡连昱的,坐在舆前驾车。
俨然一副怕她逃跑的样子。
她苦笑一声,缓缓放下车帘。
“夫人用些点心罢。”
明夏捧着一碟进来,里头是杏脯和槐花糕等精致点心。
温幸妤神色恹恹,摇了摇头:“不必了,多谢。”
明夏只好把碟子搁在檀木小几上,跪坐在白狐毛地毯上,时不时偷瞧几眼闭目小憩的女子。
模样是好看的,但也就是清秀佳人。
大人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为何会娶这样一位夫人?
明夏不懂,但她有些为大人不值——今早见过大人后,她就觉得大人宛若梦里见过的神仙,矜贵非凡。而这位夫人…却对大人如此冷漠。
实在令人费解。
*
祝无执到汴京后,径直回了宅子。
三天前他就飞鸽传信给亲卫,停了对仆从的惩罚,并且又采买了几个婢女小厮。
此时归家,旧仆从的们都在养伤,新仆从们认主。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推门进书房,待看到桌上的东西,眸光微愣。
正中间摆着个钱袋,俨然是温幸妤所谓的“两清”。
怒极反笑,祝无执阴着脸把钱袋拿起来,抬手丢在了博古架上。
两清?想都别想!
他坐在书案前,吃了杯茶,方压下心头火气。
看着窗外探来的碧色枝叶,他冷笑。
既做了他的人,那这辈子都别想逃脱,哪怕死,都得死在他手上。
*
入夜,皇宫御书房。
灯火通明,香炉青烟袅袅,金丝楠木雕花窗半开,透入如墨夜色。
皇帝赵迥坐在御案前,下首立着祝无执和林维桢。
他揉了揉眉心,搁下手中的御笔,耷拉的眼皮微抬,露出浑浊的双目。
“江南水患一事,林卿和长庚以为,谁能堪此重任?”
两个时辰前,江南水患的急报入宫,而后赵迥召集群臣议事,散后又留林维桢和祝无执于御书房。
祝无执立于书案下,烛火暖黄的光笼在面容他上,他垂首敛目,叫人看不清神色,躬身直言:“臣拙见,户部左曹于鼎,亦或者司农寺使霍巡,都可前往赈灾。”
赵迥抚须颔首,又看向林维桢。
“林卿觉得呢?”
林维桢迟疑道:“这……臣以为,于鼎不合适。”
赵迥:“哦?为何?”
林维桢额头渗出冷汗,他忽然掀袍跪地:“陛下恕臣直言,于鼎乃周平章外甥,恐不能胜任。”
赵迥摩挲玉扳指,神色不明:“周平章清廉正直,又老成持重,于鼎虽是他外甥,却也是凭本事当上的户部左曹。”
“你且说说,有何不可?”
林维桢静默片刻,终叩首:“臣斗胆,那周士元在应天府置办的别院,上月添了三十匹河西骏马。”
“林维桢!”赵迥猛地拍案,震得青玉笔山晃了三晃。
殿内当值的冯振慌忙跪倒,祝无执也掀袍跪下,就听得老皇帝声调陡然转冷:“你当朕是汉献帝么?周平章最是清正,岂容尔等妄加揣测!”
林维桢伏在地上,脸色微白,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账册,双手高举过顶,不卑不亢:“去岁腊月,周府从河东路私购精铁三千斤。今春清明,其外甥于鼎在洛阳西郊,私训甲士!”
暮色透过纱窗漫进来,混着灯火,在赵迥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影。良久,他让冯振把账册呈过来。
他随手翻了几页,而后递给祝无执。
祝无执看了几眼,神色不变,语气淡漠:“这账册真假难辨,说明不了什么。”
赵迥赞同道:“不错,林卿该知道,构陷朝臣,是何罪责。”
林维桢恭敬道:“陛下,臣不敢妄言。”
“虽说证据不足,但事关安危,臣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臣有一计,可探周平章忠心。”
赵迥道:“哦?你且说来看。”
林维桢心下稍定,缓缓道出:“万寿山顶有一老道,丹术高明,可制假死药,陛下只需服药假死,即可知周平章忠心。”
话音落下,赵迥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砸了下去:“林维桢,你真好大的狗胆!朕看你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奸佞!”
林维桢不敢躲,生生受了砸,额头鲜血淋漓,还沾着墨。
他伏在地上,急声道:“陛下息怒!”
“臣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可命人查验丹药,并且臣会先服,等确定无事后,陛下再服。”
赵迥靠在椅背上,胸膛剧烈起伏,苍老的脸上含着怒色。
他眯眼盯着林维桢好一会,才看向静静跪着的祝无执:“长庚,你怎么看?”
祝无执面色依旧,答道:“陛下龙体贵重,丹药伤身,臣以为坚决不可。”
赵迥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旁边的冯振暗自揣测。
这林维桢倒是个聪明人,知道陛下想叫周士元死,故而主动投诚献策。
陛下面上生气,心里怕是满意着呢。
祝无执的态度,倒也挑不出差错,他若和林维桢有关系,自然不会反对这计策。
半晌,赵迥摆了摆手:“都退下吧,朕要歇了。”
林维桢着急道:“陛下,这事……”
赵迥神色疲惫:“先把那道士带进宫来,再说其他的。”
林维桢的心,彻底放下了。
他压抑着喜色,叩首后爬起来,躬身退了出去。
祝无执起身,皱眉道:“陛下,事关龙体,请您三思!林维桢恐怕不安好心。”
赵迥端详着面前青年的脸色,俄而叹道:“朕也知道这事太过危险,可林卿说得不错,事关天下安危,还是要防患未然。”
顿了顿,他浑浊的眼珠直盯着祝无执,幽幽道:“朕也不大放心那道士,不如这样,你也来替朕试药,如何?”
祝无执愕然抬眼,而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飞快垂下眼,哑声道:“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
赵迥看着他不情不愿,压抑着怒火的模样,才放下心来。
他摆了摆手,笑道:“行了,退下吧。”
祝无执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出了宫门,云翳渐散,明月高悬。
他翻身上马,带着一身月色,策马回了宅子。
*
四日后清晨,马车抵达汴京,林维桢也将道士秘送入宫。
温幸妤回到宅院,祝无执正推开屋门,二人隔着满庭粉白海棠和碧绿芭蕉,相视而望。
祝无执立于阶上,唇角带笑,招手道:“过来。”
温幸妤收回目光,冷着脸缓步走过去,却没有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掌心,而是目不斜视,同他擦肩而过。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掉落~
39
第39章
◎梦魇◎
祝无执生于簪缨世家,又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何曾被人这般撂过脸子。
他收回了手,唇角下落,转过身来,就见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吃茶,一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忍着怒气,他坐到了罗汉榻另一边:“我倒看错了,原以为你是柔弱性子,结果却是块石头。”
“又冷又硬。”
温幸妤听着他的冷嘲热讽,一面心里还残存积年累月对他的畏惧,一面又觉得厌恶反感。
沉默了半晌,还是厌恶占了上风,亦或者说,她知道祝无执此时还对她有新鲜感,自然不会打杀了她。
她搁下茶杯,抬眼看着他,漠然道:“大人若觉得嫌,那便放我走。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吗?”
祝无执气得一噎,心说过去怎么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能活活气死人。
他盯着她冷漠的脸看了一会,只冷笑道:“想走?除非你死。”
末了觉得这还不够,遂又道:“不,哪怕你死了,也得埋我祝家祖坟!”
听到这,温幸妤更气了,她站起身,不欲跟他继续争,冷冷看了他一眼后,兀自去了浴房。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捏起手中青釉茶杯就想往地上砸,最后又收了手。
他重重搁下茶杯,冷哼一声,心说不跟女子一般见识。
她出身低,没受过高门闺秀的教养,自然不懂什么叫礼。等日后寻个宫里的嬷嬷教教便是,且先不跟她计较。
这厢已经缓和了心情,那厢却更憋闷了。
静月和瓶儿伤还没好,明夏刚进府,还得由嬷嬷教规矩,故而备水的,是个新来的,名唤芳澜的婢女。
温幸妤一直不习惯叫人伺候,她见水已经备好了,就道:“辛苦了,你出去吧,我不用伺候。”
芳澜愣了一下,悄悄看了眼主屋,小声道:“大人说,让奴婢要寸步不离的贴身伺候您……”
闻言,温幸妤就明白这是祝无执怕她跑,让人监视呢。
虽然愤怒,但她也不能为难人,只憋着气,无奈点头。
沐浴完,几日舟车劳顿,才算缓解几分。
回到主屋,祝无执已经出去了,听仆从说,是被皇城司的人叫走了。
她不关心他去做什么,只觉得松了口气。
温幸妤思及宅子里的旧仆皆是因她受罚,按照记忆从主屋的柜子里,翻出来两瓶祝无执的金疮药,让芳澜找了几个小盖罐,毫不客气的匀好,分发给受伤的仆人。
静月被罚的最狠,她亲自拿了送去。
推开屋门,昏昏日光透入。
静月正靠在床头,闻声侧头过去,只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衣裙,面上已经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妍妩,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感慨。
“对不住,静月。”温幸妤把伤药搁在她床头边的矮柜上,愧疚道:“我想着这次你不知情,他不会罚你,哪知……”
“真的对不住,是我连累了你。”
静月哪里敢接受温幸妤的道歉,她挣扎着想起身,就被对方轻按住了肩膀。
温幸妤道:“你膝盖受伤,就不要起来了。”
静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说不怨,是假的,可温幸妤好像也没做错什么。但她敢怨大人的不是吗?她不敢。
沉默半晌,她道:“夫人,多谢您赐药,奴婢想休息了,您…回去吧。”
温幸妤知道静月心有怨念,她也是做过婢女的人,自然理解。
只是她真的没想到,祝无执会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
原本,这次她想着静月一直被自己蒙骗,不知者无罪,祝无执就不会罚,毕竟之前在同州,静月受罚,是因为知她出去和沈为开叙旧,却不及时禀报……
思来想去,静月他们被罚这么严重,除了被她连累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签的都是死契。
正因如此,祝无执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她心中有愧,关心道:“你好好养伤,我会让新来婢女照顾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说完,她才出了静月的房间。
回到主屋,她回内间躺在床上,愣愣的看着帐顶上的青竹翠湖图,思绪纷乱。
该怎么做呢?已经逃过一次了,再曲意逢迎,也放松不了祝无执的警惕。
更别说,她现在连观澜哥骨灰被放在哪里,都打听不到。这四天来,她想了各种办法试探,那几个亲卫,是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滴水不漏。
如此看来,她似乎怎么做,都逃不出这方牢笼。
心有哀戚,深深叹了口气。
天光透过窗纸,将屋内照得暖暖昏昏,室内安静,唯有窗外蝉鸣,夏风拂花吹叶,沙沙作响。
许是奔波多日,身心俱疲,再加祝无执不在,温幸妤渐渐有了困意,沉沉睡去。
*
午梦千山,窗阴一箭。[1]
夜色静谧,明月如水,草木花影映在窗纸上,有夏风阵阵,摇曳生姿。
闷热夏夜,温幸妤却陷入噩梦,浑身发冷。
她变成了莺鸟,被一只修长的手捏进掌心,塞入金笼。
笼子挂在廊檐下,她抬头看不见完整的天,低头看不见完整的地,四周左右,都有笼柱横亘阻挠。
她鸣叫嘶吼,撞的头破血流,好不容易挤出半个翅膀,却被那只手捏住。
“怎么就学不乖呢?”
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模糊又森冷。
下一瞬,那只美好的、玉白的手握着银剪,在她的哀鸣中,剪断了一双翅膀,羽毛飘扬落下。
痛,好痛!
温幸妤惊叫一声,猛地睁开眼,浑身发抖。
祝无执被吵醒,他借着月色,就见温幸妤剧烈喘息,眼睛木木的盯着帐顶,似乎还未从梦魇中脱身。
他伸手把人捞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梦魇了?”
“莫怕,我就在你身边。”
听到祝无执的声音,温幸妤眼珠缓缓转动,神情有一瞬疑惑,旋即彻底恢复清明。
差点忘了,她已经被抓回来半个多月了。
这半个月,祝无执早出晚归。
每天夜里,半睡半醒间,她都能感受到祝无执带着沐浴后的檀香水汽,轻轻将她拥进怀中。
两人白日里基本没碰过面说过话,夜里他回来时,她已经睡了。
这段日子,她本以为自己渐渐平复了愤懑悲戚的心绪。
结果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梦。
想到梦里的一切,她浑身发寒,被剪断翅膀的痛,好似延续到了现实。难得没有挣扎,她将脸埋在他肩颈处,紧贴着,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
祝无执没想到她没有推开他。
他有些怔愣,旋即眼中闪过欣喜,颇为怜爱的把怀里发颤的人搂得更紧,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别害怕,我一直在的。”
温幸妤没有吭声,她贴着他的肩颈良久,浑身寒意退散,才意识到自己又主动向他“求救”。
她心里难受,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
“我没事了,睡觉吧。”
祝无执见她恢复如常,只是神色还有些倦怠,于是道:“改日我带你去趟相国寺。”
温幸妤疑惑道:“去相国寺做甚?”
祝无执伸手搂住了她,语气温柔:“你近日睡得不太踏实,白玉菩提手串你不喜欢,便想着重新去问方丈求个辟邪安神的物件。”
温幸妤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道:“你还信这些?”
祝无执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笑道:“原本是不信的,但…这几年开始信了。”
温幸妤心情复杂,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片刻,只道:“不必去了,太麻烦。”
“若是可以…抽空帮我买些制香的料,以及有关制香的书籍回来吧,我待在家里太无聊了。”
祝无执想着她一直被圈禁在庭院里,确实也委屈。放她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买这些是小事,故而没拒绝。
他道:“明日我差人送来,安心睡吧。”
温幸妤心下稍安,任由祝无执抱着她睡去。
*
翌日晌午,天灰蒙蒙的,不一会飘起了雨。
祝无执没有回来,温幸妤一人用了饭,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观雨。
不多时,曹颂带着人,抬着两个红漆木箱子进来。
“夫人,这是主子命属下送来的香料和书籍,请您过目。”
温幸妤揭开两个箱子一看,一个里面全是上等的好料,还有一个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书籍。
除了制香的,还有话本。
她合上盖子,说道:“多谢曹大哥。”
曹颂拱手:“夫人客气了。”
“您要是没其他吩咐,属下去复命了。”
温幸妤颔首道:“没什么事了,辛苦您。”
曹颂命人把两个箱子抬去了西厢房,便躬身告辞。
温幸妤去到西厢房,拿出了制香用的东西,静月和芳澜在一旁盯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也说让两人离开的话,从箱子里翻了料出来,开始制香。
一直到傍晚,静月和芳澜累得坐在凳子上,一个劲儿打呵欠。
温幸妤把做好的香丸,放在桌面上阴干,净手后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笑道:“我制香太投入,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辛苦你们在旁边陪伴。”
静月和芳澜赶忙站起身摇头:“不辛苦,不辛苦。”
看着夫人是她们的职责,若是看不好…又要受皮肉之苦。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回了主屋。
一连几天,她都一头扎进制香里,当值的婢女们暗地里叫苦不迭。
天天闻各种香料的味道,闻多了感觉嗅觉都快失灵了。
这日明夏当值,温幸妤照常一大清早就去了西厢房制香。
明夏搬个凳子坐在那看,没一会脸上的表情就不耐烦了,还一个劲儿揉鼻子。
她看着温幸妤柔和认真的侧脸,隐隐有些瞧不起。
来宅子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知道这所谓的“夫人”,不过是个外室。
连妾都算不上。
听人说,出身也不高,还不会琴棋书画,整日就会制香。
她实在想不通,大人怎么看上这么个女子。汴京美人如云,按道理就算是外室,也不该轮到温幸妤这样的。
明夏看着温幸妤,偷偷撇了下嘴,心中愈发烦躁鄙夷。
真叫人受不了,这破香到底有什么可做的,害得她还得待在旁边认真盯着,给大人禀报做香用了哪些料!
这段时日被迫闻各种香味,鼻子都快出毛病了!
温幸妤余光瞥见明夏神色不耐,心知到时候了。
她放下手中活,关心道:“明夏,我看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出去透口气?”
明夏立马怀疑的看着她,警惕道:“不成,大人说让一定伺候在您身侧。”
温幸妤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在看我用了什么料。”
“我正在做玉春新科,味道和用料你应该都熟悉了。”
“况且,这箱子里的料都是有数的,你且放心去透气吧,回来闻闻、再对对账,就知道我有没有加其他的料。”
明夏本就待得烦躁,这么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
闻了这么多天,玉春新科的味道她早都闻腻了,而且就像温幸妤说的,箱子里的料都有数,并且已经所剩无几。
她一会回来,只需要闻闻香丸的味道,再清点箱子里的香料数,就知道对方有没有偷偷加其他料。
虽然麻烦是麻烦,也有风险,但总比在这待着强。
她实在是不想闻了。
就算后面有问题,也可以推责任——就说是温幸妤不让她待着。
心思百转,明夏道:“夫人,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先出去一会,您可别乱来啊!”
说完,她也不等温幸妤说话,就推门出去,借着窗边蓬蓬的芭蕉叶遮挡身形,顺着墙根儿溜回了下房,躺在床上睡大觉。
同住的瓶儿回去,见明夏躺在床上,吓了一大跳。
明夏翻起来捂住瓶儿的嘴,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又姐姐长姐姐短的说好话儿,瓶儿心想反正是明夏当值,就算出了事,也跟她无关,于是悄悄不吭声,推门出去了。
明夏这才放放心心躺着睡觉。
温幸妤等了一会,确定明夏没回来,其他人也没来,才从袖袋里拿出一小包麝香粉。
很多熏香都需要麝香,譬如雪中春信、腊梅香、华盖香、宝金香等,只不过需要的量极少极少,故而祝无执买的香料中,有很多麝香块。
这些麝香粉,是她这段时日制香,偷偷一点点从麝香块抠下来,藏进袖中收集的。
现在只需要把这些麝香粉,加入方才做的玉春新科,并长期在主屋内熏,就会有避子的效用。
虽说她和祝无执只发生过一次,但难保他后面忙完了政务,会不会又强迫于她。
她不能怀他的孩子,绝对不能。
但祝无执不让她出门,成天叫人寸步不离跟着她,她根本没法拖人买避子药。
故而只能想到这个办法。
这段时日制香,也不过是为了慢慢放松这些婢女的警惕。
她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做迷香逃跑,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祝无执不止让婢女看着,暗处还有他的亲卫。更不用说,她至今都不知道观澜哥骨灰被藏在哪里。
温幸妤思绪万千,手底下却没停,利落的将麝香融进去,做成了玉春新科的香饼。
玉春新科原料有兰花,而麝香味道极像兰花,不懂香的人,是闻不出来的。
这也是她选这种熏香的原因。
刚做完香,明夏就打着呵欠回来了。
一进屋,明夏随便行了礼,就跑去闻还未阴干的香饼,皱眉嗅了嗅,没闻出问题,又去点箱子里的香料,依旧没发现问题。
她彻底放下心来,看温幸妤也顺眼了许多。
“夫人,还继续做吗?”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摇头道:“有些累了,明日吧。”
明夏松了口气,表情明显高兴起来。
温幸妤但笑不语,回到主屋,用过晚饭后,就倚在罗汉榻上看制香书。
入夜,清虚高悬,星子闪烁,庭院内有萤火点点,飞跃花草间。
祝无执披着月色回来,就见美人卧榻,乌发乱,玉钗横,雪肌映着烛火,莹莹如玉,睡颜娇憨。
青纱袖摆滑落,露出的半截玉臂横搭在胸前,手中书卷要落不落。
祝无执呼吸发紧,看了一会后俯身拿掉她手中的书,把人横抱了起来。
温幸妤被惊醒,一双杏眸水雾涟涟,有些迷蒙。
抬起眼,只见祝无执恰好低头,唇角勾起,凤眸幽深。
“沐浴后再睡。”
温幸妤一下清醒了,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登时心中大惊。
她手抵着他温热的胸膛,挣扎道:“我,我自己去就行。”
祝无执抬手抽去她发上簪钗,任乌发如瀑垂落,狎昵道:“乖,我抱你去。”
【作者有话说】
避子香那部分我胡诌的,没有医学根据哈~
[1]引自吴文英《踏莎行润玉笼绡》
40
第40章
◎沐浴◎
祝无执的话狎昵意味甚浓,让温幸妤心慌不已。
一路被抱至浴房,内里水雾氤氲,屏风上的百花图映着烛火,色泽艳丽。
祝无执将她放在屏风前,伸手解她的裙带。
温幸妤按住他的手,好声好气道:“我没做好准备,可以等下次吗?”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早就想通了,一直反抗是没用的,这样只会让祝无执对她更加戒备。只有曲意逢迎,假装顺从,才能让他慢慢卸下防备,放松控制。
可制好的避子香还未阴干,今日决计不能跟他行房,起码要拖过这一天。
祝无执动作一顿,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直看得温幸妤心里发怵。
正当她以为祝无执又怒了时,他忽然轻笑一声,步步紧逼:“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做好准备?明日,后日,下个月,亦或者……”
“永远不?”
后几个字咬得略重,温幸妤心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她被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碰到屏风。
屏风被撞得一晃,祝无执抬手扶住边沿,将人半圈禁在怀里,笑看着。
浴房水雾浓重,又潮又热,温幸妤额头出了层细汗,她不像从前那般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忍着畏惧回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
“大人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见她不似过去那般抗拒,而是打起了哑谜,祝无执兴味盎然,盯着她道:“假话如何,真话又当如何?”
温幸妤道:“假话,自然是明日或者后日。”
“至于真话……”她抬眼看着祝无执笑,只是笑容里有迷茫与苦涩:“我也不知道何时能真的准备好。”
胡诌一个时间给祝无执,他也不会信,反而会觉得她又想“耍花样”。
倒不如模棱两可的回答。
四目相对,唯余安静。
俄而,祝无执嗤笑一声,眼神冷了下来:“言之无物,似是而非。你莫不是又想把我当傻子戏耍?”
温幸妤心里一突,赶忙道:“并非此意,这都是我的真心话。”
祝无执若有所思:“真心话啊……”
温幸妤点头。
祝无执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两颗乌黑的眼珠,像是粘稠阴冷的泥潭,引着人深陷。
温幸妤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她终于顶不住压力,侧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祝无执唇角勾起,俯身贴近她的耳畔,温热唇瓣擦过耳廓,声音轻飘飘的:“既不知道何时准备好,那让我帮帮你罢。”
“妤娘…阿莺。”
耳畔吐息湿热,两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莫名就变了味道。温幸妤只觉得一股酥麻窜上脊背。
她偏头躲开他的唇,结结巴巴:“什……什么?”
祝无执直起身子,看着她慌张发红的脸,心情愉悦:“自然是叫你…愉悦的、心甘情愿的,接受我。”
温幸妤没明白,正要问,就被祝无执扣住两只手腕,紧接着不由分说解她的裙带。
她愕然瞪圆了眼,旋即反应过来,一面挣扎,愤怒的骂道:“什么帮,你说得动听,还不是要强迫我!”
祝无执也不生气,三两下褪了她的衣衫,又解了自己的,抱着她进了浴桶。
浴房的浴桶在十天前,就被换成个大的,三四个人泡澡都绰绰有余。
温幸妤不免又想起那夜发生的事,心中恐惧,扒着浴桶边缘就要起身逃跑,却他被拉住了胳膊,一把拽到怀里。
她踉跄坐倒,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甚至感受得到臀下异样的轮廓。
她明白那是什么,脸色通红,又羞又愤,挣扎着要起身:“你放开我,登徒子!”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禁锢着,嗓音低哑:“别动,不然就不是沐浴这般简单了。”
温幸妤一僵,却也不敢再乱动了。她思索着他方才的话,慢慢冷静下来,狐疑道:“真的只是沐浴?”
祝无执轻笑:“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
“我堂堂皇城司指挥使,伺候你沐浴,可高兴?”
温幸妤心中暗啐了一声下流。
她扯了扯嘴角,讽刺道:“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心。”
祝无执被她呛声,也不恼,把温幸妤翻过来按在浴桶边,左手按着她,右手拿起桃花熏蕊澡豆,化开涂抹在她后背上。
掌下肌肤滑腻,他顺着肩颈一点点抹开。
脊背,臀腿,又从腰线滑至身前,一路缓慢轻柔向上。
掌下身躯颤抖不止,浴桶水面波纹振荡摇晃,星点溅出桶外。
祝无执眸光渐深,有那么好几次,都想直接行事。
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温幸妤只觉得酥麻顺着尾骨炸开,那只手好似带了火星,灼热滚烫,每滑过一处,都带来不可控制的颤栗。
她挣扎不开,只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异样的嗓音。
良久,祝无执才大发慈悲的放开她。
温幸妤被折腾的浑身发软,脸颊上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泪珠。
祝无执将她抱出来,擦干水和湿漉漉的头发,裹好衣裳,横抱回了内间。
屋内灯火昏黄,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警惕的看着祝无执,生怕他又像方才那样胡来。
祝无执看到她的动作,轻笑拂下纱帐,扯开被子,俯身向下。
微凉的发*丝垂落在她肩颈,温幸妤推他的胸膛,却纹丝不动。
她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既心慌又羞恼:“你,你又想干什么?我不需要你帮助,我现在只想睡觉!”
祝无执凤目垂下,盯着她的脸瞧,却并不回答,一条腿强势挤进双膝,右手攥住她的双腕压在头顶。
玉指温,灵动游如蛇。
温幸妤身子一僵,有酥麻窜上脊梁,她控制不住颤抖起来,想要挣扎抗拒,却被桎梏的死死的。
庭院风渐起,吹得草木摇,雨珠敲窗,海棠露浓花瘦。
屋内灯火摇红,祝无执直直盯着她。
女人脸颊绯红,细颈后仰,薄薄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血管。她下唇卷在贝齿之下,倔强的一声不吭,乌发沾了汗水,如同水藻堆叠在肩颈和起伏之上,额头和鼻尖上都是细汗,眼睑下的小痣沾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看着她难耐的脸,祝无执语气诱哄:“喜欢这样吗?”
温幸妤感觉自己快要溺毙,闻声她张开迷蒙的眼,对上了青年的眼睛。
纱帘被风吹开个缝隙,灯色坠入他那双乌沉的凤眸,凝成一团火,带着令人心颤的温度。
祝无执看着她水雾蒙蒙的眼睛,喉结轻滚。
眉眼半阖含春媚,汗光点,鬓发乱,玉趾轻蜷柳腰摆,多娇爱敛躬。
檀口微张吐兰息,黛眉颦,娇颜红,泪眼莹莹酥香晃,婉转低莺啭。
魂魄离体身无力。
祝无执的目光紧紧黏在她潮/红的脸上。
温幸妤刚恢复神智,就见祝无执一身雪白亵衣,整整齐齐,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外,其余看起来再正经不过。
而她……她低头一看,脸色爆红,立马拉起被子盖严实。
她正要骂祝无执,就见他盯着她自己,然后无比自然的,把水光淋漓的指尖,放在唇边舔了一下。
“……!!!”
她瞪圆了眼睛,被惊得忘记了对他的畏惧,骂道:“你,你怎能如此?简直无耻下流!”
祝无执心情好,也不计较,笑道:“怎么还骂人呢,难不成…我伺候的你不舒坦?”
温幸妤脸色一下僵了,她脸红了又白,心里哽着一口气,气愤又委屈。
说是不强迫,可这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强迫吗?
想骂,又怕他再说出什么轻佻下流的话,最后只翻身背对他,闭眼不搭理。
她听到他轻笑了一声,然后下了床。
过了一小会,又听到脚步声。
祝无执端着一盆水,把水放在旁边的脚踏上,拧半干布子,掀开被子,强行把她掰正,笑道:“清理一下再睡。”
温幸妤瞪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恼怒道:“我自己来!”
祝无执挑眉笑道:“好吧。”
收拾完,温幸妤浑身疲乏,腿/心难受的厉害。
她躺在里侧,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气恼羞愧,心中难受的紧。怎么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了呢?虽然逃过一劫,又好像没逃过……
他果真傲慢无礼,自以为是极了。
月凉如水,疏星缀空。
许是这段时日做香太累,方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温幸妤想着想着、气着气着,就沉沉睡去。
祝无执搂着她,听这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迟迟无法入睡。
良久,他借着月色,目光游弋过她的脸颊,肩颈,最后到锦被上搭着的细柔手指。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藕臂,轻轻捞起她的雪白细腕,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手指,一点点合拢,然后缓慢闭上了眼睛,想象着什么。
可能是他动作没控制好,有点重,温幸妤皱眉呓语了两声,抽回手翻过了身。
祝无执睁开眼,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的手心,最后轻叹一声,下床去了浴房。
不多时,他带着一身冰凉水汽,躺回了她身边,把她搂进怀中。
他知道她的抗拒,也知道她还想逃。
今夜所为,也不过是因他并不喜强人所难,迫其与他欢/好。
他想叫她得了意趣,而后心甘情愿。
日后,她同他虚与委蛇也好,假意逢迎也罢,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经是他的人了。
已经得到了身,心也就不远了。
人都是有习惯的。只要日后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和他云雨,那久而久之,厌恶会减少,假意也能变真情,最后…怀上他的孩子,彻底心甘情愿留下。
*
自打那日以后,温幸妤不动声色,慢慢开始对祝无执小意温柔。
之前她想过,如果态度变太快,那祝无执肯定会怀疑她,但如果借着那日亲密的契机,就能顺理成章的软了态度。
事实证明,她的做法是对的,经过一段时日的假意逢迎,祝无执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管控,不再把她圈禁宅院,同意她出门。
不过还是得带着婢女。
她猜测他那几个亲卫定也在暗处监视。
温幸妤按捺下急切逃跑的心,准备趁此机会,暗中打听观澜哥骨灰的位置。
日子一晃而过,到了六月底。
祝无执已经升到了皇城司指挥使,除了白日忙碌,也经常在深夜换一身夜行衣,悄无声息离开,前往周士元的宅邸,同他商事。
说起来,周士元此人比皇帝和林维桢都要谨慎,祝无执告知他皇帝要拿假死药试探他的忠心,周士面上信了,背地里却又差人查。
直到十天前,才确定下来祝无执所言为真。
周士元为人谨慎,也有“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破釜沉舟的果决。
他不仅不收手,还命祝无执找机会把药换成真毒药,想到时候直接毒杀皇帝,嫁祸给林维桢,而后带兵入宫,以清君侧为名,杀林维桢等敌党,最后立假遗诏,废太子,扶五岁的小皇孙上位,窃权摄政。
至于其他三个皇子,都是酒囊饭袋,不足为惧,圈禁起来,慢慢让他们病逝、暴毙即可。
说起来,也是赵迥育儿无方,四个儿子,就太子还聪明些,不过也不如赵迥年轻那会。或许是父亲太强势,太子的性子从小就有些优柔寡断。
这也是赵迥着急在死前为太子扫清障碍的原因。
也是周士元不愿在等下去的原因。
这厢如此谋划,那厢老皇帝赵迥,也不是简单人物。
他表面同意了林维桢的建议,但背地里,却命祝无执寻能工巧匠制两个人皮面具,准备等事发当日,找个身形符合,即将病故老人假扮成他,而他则扮成侍从,站在角落。
等假皇帝一死,周士元带兵入宫,赵迥既能以谋害天子的罪名杀林维桢,又能以叛乱之罪杀周士元。等最后用完了祝无执,过段时日后,随便安个罪名问斩就是。所谓一箭三雕。
祝无执对他们的想法,心知肚明。
这三人都认为祝无执不过是个着急复仇,性子暴戾,且毫无靠山的年轻人。
经过一段时日的利用,三人都确定了祝无执的确忠心做事。又因查到他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沉溺痴迷,觉得他着实不堪大用,遂愈发轻视,减少了部分警惕心。
棋盘之上,不到最后一刻,无人知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执棋者。
朝堂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清洗万物的风暴。
*
七月五,临近七夕,官员开始休沐。
祝无执是皇城司的指挥使,休沐也未歇下来,故而二人每日见面的时辰,并没有多少。
温幸妤偶尔出门逛逛,和婢女买些七夕吃的用的。
从七夕前几日开始,汴京车马盈市,罗绮满街,百姓旋折未开荷花,做成双头莲,取玩一时,提携而归。幼童会特地换新衣,竞夸鲜丽。[1]
七月初六,温幸妤和婢女们在庭院里搭建小彩楼,谓之“乞巧楼”,楼棚里摆上花瓜、酒菜、笔砚、针线等物,准备七夕当夜,念诵诗句、对着弯月穿针引线,以及焚香行礼,这就是“乞巧”。[2]
虽说已经立了秋,但暑热尤在,搭完了彩楼,已夕阳西下,霞光万丈,众人热得满头大汗。
温幸妤回到主屋净面洗手,又倒了冷茶喝,静月和芳澜也去打水洗脸。
她在罗汉榻上静坐了一会,待热气散了,忽发现香炉中的香饼燃完了,于是去西厢房取了新的“玉春新科”香饼。
揭开香炉鼎盖,才发现里头的香灰有些多了,且还有结块,于是她拿起香铲,把结块的捣碎。
正欲铲出多余的,就听道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嗓音:
“妤娘,在做什么?”
温幸妤吓了一大跳,她转过身,就见祝无执穿着朱色官袍,站在她背后。
两人离得极近,祝无执身量高,将女人的身形遮得七七八八,连窗外暗淡的天光也一同挡住了。
他凤眸微垂,视线漫不经心的,落在她毫无防备的面容上,又移到那香炉边放着的香饼上。
“添的什么香?”
青年的影子笼罩着她,嗓音不疾不徐,温幸妤却霎时紧张起来。
【作者有话说】
[1][2]皆引自或化用《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