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外室◎
听了那老大夫的话,祝无执神色微凝。
他隐约猜测到什么,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冷声询问:“说明白些。”
老大夫一听,登时出了满背冷汗,他支支吾吾道:“老夫观尊夫人脉象虚浮,根基有亏虚之兆。观其气血,似是……”
“似是什么?”
“长期用避子药。”
“避子药?”祝无执彻底阴了脸色,眯眼瞧着床榻上烧糊涂的人,咬牙重复。
在汴京时,他对温幸妤看管严密,她根本没机会去买避子药。
只有一种可能……她自制了有避子效用的熏香。
怒极反笑。
他还是对她太好性,当初就该把那些劳什子的熏香全部扔了。
祝无执冷笑一声,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将床上的温幸妤完全笼罩。
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床榻上女人烧红的脸上,眼底翻涌着遭人忤逆,被人弃若敝履的恼怒。
避子药。
她当真如此厌恶他?甚至不惜毁了身子,也不愿为他生养骨血。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
俄而,他闭了闭眼,到底顾及着她还在发热,没有当场发作。
他收敛了情绪,朝那老大夫道:“开方罢。”
大夫见状忙不迭应声,趴在旁边的小几上写了方子,曹颂便带着他去抓药煎药。
人都走干净,他坐在床边,盯着她布满虚汗,绯红如晚霞的脸,眸光阴鸷。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制避子香,他是该说她聪颖,还是该说她可恨呢?
窗外朔风卷着雪粒子,簌簌敲打着糊了明纸的窗。
温幸妤裹在重重锦衾之下,意识昏聩,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沼泽。
浑身冷一阵,热一阵,骨头缝里都透着难言的酸软。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气息,喷在紧贴着脸颊的锦缎上,又闷热地反弹回来,徒增煎熬。
朦胧中,似乎有人坐在床侧,眸光犹如实质,像是森冷的剑,狠狠钉在她脸上。
幻梦和现实交替,不知过了多久,温幸妤感觉有人捏着她的双颊,温热的瓷勺撬开她的唇齿,灌入苦涩的药汁。
温幸妤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中,是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阴沉压抑怒气的脸。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抵不过眼皮沉重,再次昏昏睡去。
祝无执搁下药碗,冷着脸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和脖颈间的汗,又恨又怒的于床边守了一夜。
*
温幸妤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窗外天灰蒙蒙的,洋洋洒洒着细雪。
她捂着昏沉钝痛的脑袋坐起来,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
“醒了?”祝无执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婢女,端着雕花漆盘,上头搁着白瓷药碗。
温幸妤浑身酸软倦怠,她坐起来靠着引枕,低低嗯了一声,嗓音微哑。
婢女放下药碗,祝无执就让她出去了。
他端起药碗递给温幸妤,神色十分冷淡:“喝了,再过一个时辰就启程回京。”
温幸妤很敏锐地察觉出他情绪不愉。
但受了这一遭愚弄屈辱,又刚褪了热,实在疲乏厌倦,她抿着唇,只当没注意到,一言不发接过碗,仰头把药喝了。
药汁苦涩,滑过喉管落进胃腹,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染了苦味。
她皱了皱眉,正欲去倒杯茶喝,就听得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响起。
“昨夜大夫言,你长久服用伤身的寒凉之物。”
“你且告诉我,那是什么?”
温幸妤瞳孔猛缩,翕动着唇瓣,强压恐惧镇定开口:“我也不知,许是误食了什么。”
“不知道?”祝无执笑着反问,唇边带着笑,眼睛却极冷:“你当真不知道吗?”
“那日日燃在主屋的避子香。”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已经知晓得如此清楚。
都知道了,她解释还有用吗?再怎么说,也熄灭不了他的怒火。
她心头升起一股厌烦,索性垂着头沉默不语。
祝无执见她一副任打任骂无所谓的模样,登时气血翻涌。
他猛地攥住温幸妤放在锦被外的手腕,将人拉至跟前,盯着她苍白的脸,神色阴戾:“你这般自轻自贱,是嫌我的骨血污了你清白?”
“你就这般厌恶我?甚至不惜毁了身体。”
温幸妤被迫倾身向前,迎上他那双怒火中烧的凤眼。
很奇怪,面对祝无执的怒气,她分明该惊惧慌乱的,可此时此刻,心底却弥漫着讽意。
她双目含泪,凝视着他含怒的眼眸,轻声开口:“我只是个外室,怎么能在大人娶妻前,生下孩子呢?”
所有怒火顷刻间被这句话浇灭。
祝无执哽了声息,下意识松开了钳制她的手,四目相对,直跌进她湿淋淋,满含哀怨和委屈的杏眼。
他的心忽然酸胀刺痛起来。
他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为什么会忽略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祝无执沉默半晌,干涩道:“日后不必再用这些寒凉之物,至于你说的那些…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说罢,他站起身,连大氅也忘了穿,大步推门离去。
温幸妤靠在床头,呆呆看着被他捏红的手腕,露出个苦涩的笑。
回到汴京后,他定不会让她再碰熏香。
只希望找到时机逃走前,千万不要怀他的孩子。
千万不要。
*
祝无执出了门,却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要去哪,索性漫无目的的在寨子里走着。
天寒气清,山寨空荡荡的。
皇城司的人已经把昨日那些恶徒的尸身处理掉,剩下不到百人,都收拾了行装,准备此番跟皇城司的人一道前往汴京,招安受封。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祝大人留步。”
祝无执回过头,就见个白面青袍狐狸眼的年轻男人,笑眯眯走了过来。
正是黑石寨二当家吴为。
“祝大人,天寒地冻,不如去吴某那吃酒暖暖?”
祝无执扫了他一眼,明白此人有心攀附,估摸着想拿投名状出来。
他本就有意招揽吴为,故而没拒绝,淡淡嗯了一声,随对方去了正堂。
*
一个时辰后,皇城司的人和被招安的山匪先一步策马离去。
祝无执抱温幸妤上了马车。
温幸妤缩进车厢最深处柔软的锦垫里,将自己蜷成一团。
厚重的紫绒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彻底隔绝了光线,马车陷入一片昏暗而带着暖香的静谧。
祝无执坐在另一侧,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轻微的晃动感传来,马车平稳地向着山下移动。
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
车厢里很暖,暖得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温幸妤恹恹地蜷缩在角落,耳边是祝无执翻书的声响。
她感到好烦,好倦,好闷。
又要回汴京,回到那重重深院,回到他掌控的密不透风的罗网中央。
这一次,很难再有任何逃离的机会了。他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劫难,试图碾碎她所有的勇气,只为让她明白一个道理——这天地虽大,风雪千山,每一步,都不可能踏出他的掌心。
可她偏不认命。
她偏要走。
*
回到汴京,已是五日后。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温幸妤这一路上都恹恹的,或许是药里有安神的东西,她整日大半时辰都在睡梦中度过。
有时候梦到小时候,有时候梦到在国公府的日子,大多都是噩梦。
祝无执没再提过避子香的事,也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好似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温幸妤纵使再怨愤,也明白她必须趁此机会,表现出她已经对外面的天地有所畏惧。
两人各怀心思,倒是相处得平和了许多。
汴京今年的雪格外多,立冬没几天,就下了好几场大雪。
路上的旧雪还未化尽,就又添新雪。
回京的第三日夜,云翳遮盖明月,冷风漫卷细雪。
温幸妤抱着手炉,斜靠在罗汉榻上,呆呆望着窗外庭院的落雪。
祝无执推门进来,见她病容憔悴,如弱柳扶风,不免心有怜惜。
他在碳炉边站了一会,散去身上的冷气,才走过去,把她侧抱坐腿上。
“今日胃口可好些了?”
温幸妤乖顺任由他抱着,轻轻嗯了一声。
祝无执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哄道:“乖乖养病,等病好了,我带你去城南玉津园赏梅透气。”
温幸妤垂下眼,轻轻摇头:“我不想出去。”
祝无执扫过她病气的脸,问道:“为何?”
温幸妤攥紧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肩颈处,声音闷闷的:“我……有些怕。”
女人全然依赖的缩在他怀里,温热的鼻息喷薄在肩颈,带来阵阵痒意。
祝无执心下满意,柔声道:“好,那便不去。”
他包裹住她莹润的手,只觉掌心像握了块发凉的玉。
“你既知世道不好,贼寇横行,日后就好好待在我身边,莫要再乱跑。”
顿了顿,他撑开她蜷缩的指尖,手指挤入她的指缝,同她十指交握。
“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不叫你再受那般惊吓。”
温幸妤知他处处试探,心中嗤了声虚伪,面上却不显。
她轻嗯了一声,不作其他回答。
祝无执转了话题,似是闲聊:“这宅子小,委屈你了。且等十日府邸修缮好,咱们便搬回去,届时你就不会再觉得闷。”
温幸妤随意点头。
祝无执也不介意她话少。
毕竟这样的反应才属正常。她骨子里倔强,一朝受了惊吓被迫回汴京,定然心绪烦郁。
如果她又像上次那般温情柔软,反倒不正常。
心气郁结不要紧,慢慢开解调理便是。
祝无执自顾自说了些当年国公府的事,试图让她回忆起点开心的过往,能心情好些。
温幸妤偶有回应,大多时候都是静静聆听。
她大致明白祝无执是想叫她开心些,可他也不想想,当年在国公府,她不过一介婢女,整日忙着战战兢兢伺候主子,脚不沾地,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主子不快,挨一顿打骂。
奴婢而已,哪有多少快活日子。
他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
说了会子话,曹颂忽然叩门进来。
他向温幸妤问了好,便对祝无执道:“主子,该走了。”
祝无执放下她,俯身捧着她的脸,微微抬起,垂眸盯着那双澄澈的眼睛,温声道:“今夜我可能回不来,你不必等我,早些歇息。”
温幸妤回视着他,轻轻应声:“我知道了。”
祝无执亲了亲她的额头,方觉心满意足。
他起身穿狐毛大氅,同曹颂阔步离开。
温幸妤靠在引枕上,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庭院的雪幕中,缓缓收回视线。
别回来才好,省得她心烦。
52
第52章
◎摄政◎
月暗云淡,雪落无声。
深宫禁苑一片死寂。
老皇帝赵迥沉疴不起,缠绵御榻之上,已有多日。
太医署束手,只道是“惊风入脑”,以致口不能言,四肢僵痹,形同枯木。一时间,朝野惶惶,暗流汹涌。
福宁宫内药气弥漫,内侍宫娥屏息垂首,如泥塑木雕。忽闻内侍传报:“皇城司指挥使、定国公祝长庚求见。”
榻上老皇帝浑浊的眼珠陡然转动,喉中发出“嗬嗬”之声,枯瘦的手指微微颤动。
这惊风之症来得蹊跷,他知道这事定是祝无执做的。
本以为祝无执只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吏,殊不知对方才是那黄雀。赵迥没想到,祝无执这把易折的刀,有朝一日会刺向自己。
奈何口不能言,四肢如废,满腔疑怒,尽化眼中血丝。
珠帘轻响,祝无执已至榻前。
但见他身着紫袍玉带,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对着龙榻深深一揖。
神色哀戚,言语却清晰沉稳:“臣祝长庚,叩问圣躬万安。陛下此疾,实乃天妒圣明,臣等五内如焚,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言辞恳切,端的忠臣模样。
可他明明就是狼子野心!
锦被之下,老皇帝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目光死死钉在祝无执脸上。
他想叫人来,奈何唇舌僵硬,只余喉间“呃…呃…”的悲鸣。
跟了他几十年的冯振闻声走到床边。
眼里刚露出几分欣喜,就见冯振对祝无执恭敬堆笑。
这老狗竟也叛变了!赵迥目眦尽裂,用尽力气抬起手指。
祝无执一把握住老皇帝微抬的手,神色悲戚,眼神却异常清明:“陛下沉疴难起,臣心如刀绞,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储位关乎社稷存续……”
他略略一顿,抬眼,目光诚恳得令人心悸,“太子赵琮,虽居东宫之位,然性情过于优柔寡断。值此多事之秋,恐非社稷之福。”
此言一出,赵迥瞳孔骤然收缩,胸膛剧烈起伏,似欲驳斥,却只发出更急促的“嗬嗬”之音,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溢出。
他太清楚祝无执此言何意!
祝无执视若无睹,声音愈发恳切:“臣观皇孙赵协,虽年齿尚幼,然天资聪颖,仁孝温良,颇有帝王之风。陛下若……”
他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榻上之人听清:“若有不忍言之事,臣在此立誓,必当效仿古之周公,竭忠尽智,以辅幼主,保我大宋江山,千秋永固。”
祝无执唇角微勾,凤目扫过皇帝暴怒的脸,语调缓慢:“陛下……可安心否?”
“安心”二字,他咬得极重。
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头。
这逆贼!鸩杀君父在前,此刻竟假惺惺要扶立他那懵懂无知、年仅五岁的幼孙赵协!
名为辅佐,实为窃国,这“周公”之诺,分明是夺权摄政的挑衅。
此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股逆血直冲顶门,他死死瞪着祝无执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口中“噗”地喷出一口血。
他到底是小瞧了祝无执!他怎么能忘了,对方也有他赵家几分血脉,一样的无情无义,一样的心狠手辣!
他和林周王三人,不过都是祝无执棋盘上的子。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气急攻心,毒彻底发作,赵迥头一歪,气息断绝。
祝无执随即厉声高呼:“快来人!陛下昏过去了,太医!速传太医!”
侧殿歇息的太子闻声赶来,太医鱼贯而入,施针的施针,灌参汤的灌参汤,片刻后纷纷跪地,大恸道:“陛下……宾天了!”
殿内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哀嚎。
“陛下,驾崩了!”
冯振尖利的声音跟着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悲恸。
不多时,宫妃皇子以及高位朝臣皆闻讯而来,跪在地上恸哭不止。
祝无执见人到齐了,霍然起身,询问太医:“方才陛下尚能目视于我,何以顷刻间便……院使,陛下到底因何而亡?”
院使跪在地上,额头冒了一层冷汗,颤声回话:“是…是毒发身亡。”
能四十来岁当上院使的,自然是人精。方才不敢说,是想着蒙混过关,只要没人问,那皇帝的死就这么轻轻揭过去。如果说了,他保不齐会被迫参与进党争。
可现在祝无执问话,他却不敢再隐瞒,只好实打实说了,只盼着不要把他拉下水。
闻言,太子立马愕然惊声:“父皇怎么会中毒!”
他与老皇帝向来父子情深,闻言环视悲泣的宫人,目光最后落在冯振身上,厉声道:“冯都知,父皇近日起居饮食,何人经手?可有不妥?”
冯振一边抹眼泪,一边道:“老奴染了风寒,今日方好,这五日在陛下身边伺候的,是李福。”
太子长眉一竖,怒道:“来人!去把李福那狗奴才擒来!”
祝无执出言安抚:“殿下莫急,不若先封锁宫门,命太医速查陛下近身之物。”
太子本就是个没主见的性子,再者不久前林周之事,皇帝还未告知他缘由,就突发恶疾,故而太子十分信任祝无执,以为他就是父皇的心腹。
闻言他点头道:“那就劳烦祝大人负责此事。”
祝无执领命去了,皇城司封锁宫门,命人捉了内侍李福,又有太医查看福宁宫中老皇帝用过碰过的东西。
不过半个时辰,就在皇帝用过的药渣中,发现了断肠毒。
而后在皇城司的拷问下,李福供认不讳,言是太子命他下毒。
太子大惊,祝无执安慰之,命人继续查那毒药从何处流入宫廷。
天将泛起鱼肚白时,皇城司副指挥使来禀,查出断肠毒乃是东宫太子妃娘家的婢女,从坊间购置,通过她在宫中当宫女的妹妹送入皇宫。
人证物证俱全,矛头直指太子赵琮。
朝堂哗然,太子百口莫辩,被指“急于登基,行大逆不道之事”,即刻被圈禁于东宫别苑,形同废黜。
其余三个皇子,两个远在封地,一个手中无兵权,哪怕想争夺,也是有心无力。
再者祝无执早已暗中把三衙收入囊中,手握八万禁军,纵使有人质疑,也是石子投湖,溅不起什么水花。
当日辰时,丧钟长鸣。
先帝“遗诏”颁行天下,幼主赵协于灵前即位,尊先帝庙号。祝无执总摄朝政,加九锡,晋爵摄政王,辅弼幼主。
三日后登基大典,祝无执着蟒袍玉带,立于幼帝身侧,受群臣朝拜。
不久后,幼帝准许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1]
将近三载日月,殚精竭虑,数次性命攸关,祝无执终棋高一着,大仇得报。
*
云消雪霁,软红光里涌银山。
幼帝登基不久,定国公府的宅子更为摄政王府,修缮完毕。
这日休沐,祝无执照旧早早起身,于庭院打了套拳,又练了一会剑法,沐浴过后,才进到主屋。
温幸妤已经更衣起来,正坐在镜台前由芳澜梳发。
发髻梳毕,她就从铜镜里看到祝无执的身影。
他着一身湖蓝广袖,唇角含笑,行至她身后站定。
二人于镜中四目相对,五官神态略模糊。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笑道:“我替你描眉,好不好?”
许是刚沐浴过,祝无执的发梢还沾着水汽,垂落到她肩膀上时,冰凉湿润。
她透过镜子看他,俄而垂下眼睫,轻轻点头。
芳澜悄悄退了下去。
祝无执绕到她身前,拿起石黛。
笔锋落下,冰凉坚硬,贴着眉骨缓缓游走,细细描摹。
那触感,非关风月,只觉得让她万分难熬。
暖阁内炭火正炽,铜盆中红焰吞吐,不一会她额上就出了层细汗。
“张敞画眉,传为佳话。”
他忽地开口,声线低沉悦耳:“我今日所为,亦当效之。”
温幸妤面露茫然。
祝无执也不介意,专心描摹着。
她不通诗书,不知这典故是言伉俪情深,实属正常。
只要他明白就好。
他不需要她懂这些,她只要乖乖待在他身边,就足矣。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目光落在铜镜中。
只见青年微微俯首,目光专注落于她的眉间,神情竟似真有几分温柔。他描得极慢,极细致,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社稷兴衰的紧要文书。
温幸妤一时有些怔愣。
描眉画目,何其亲昵。
这样的景象,在她少女怀春时也曾幻想过。期盼未来的夫君温柔体贴,为她描眉,为她梳发,恩爱两不疑。
她从未想过会是祝无执与她这样。
可这算什么呢?她只是他的外室,且她对他并无情意,唯有想要逃离的畏惧和憎恶。
终于,最后一笔收拢。
祝无执看着她白净面颊上的两弯细眉,心下满意。
他放下黛笔,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道:“去用饭罢,用完了饭,咱们就搬去王府。”
温幸妤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那处府邸。
想起当年在府中的日子,她难免心绪复杂。
她被牵着走到外间,二人隔桌对坐,默不作声用起饭来。
吃完了早饭,祝无执就抱着温幸妤上了马车,仆人和一众财物,皆有新采买的管家负责送去府邸。
万里无云,虽说是难得的晴天,但冷风依旧刺骨。
温幸妤挑开车帘,看着窗外街市人来人往,心有哀戚,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出她掌心的帘子,随手丢下。
她回过头,就见祝无执笑看着她,语气平和:“你初愈不久,还是不要吹冷风。”
“若觉得闷,等过几天我带你去金明池畔坐画舫赏景,可好?”
温幸妤知他因上次逃跑,对她全无信任。
可连看个街景都要如此防备,也太过令人窒息。
她闷闷嗯了声,也不说话。
祝无执知她生了闷气,把人抱坐腿上,柔声安抚了几句。
温幸妤也顺着台阶下,给他了个浅浅的笑脸。
不多时,马车停在原国公府,现摄政王府的大门外。
此府邸原是前朝何太师之住所,占地极阔,统共二十四处楼台,四百余间屋子,其中亭台楼阁,奇花异石,曲水环弯,奢靡至极。
温幸妤看着朱漆大门内深深庭院,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
幼时自角门入府,为奴为婢,受尽欺凌,只为讨一口饭吃,能活下来。
如今自大门重回,为池鱼笼鸟,依旧身不由己。
祝无执见她脸色透白,目露伤感,想着她或许是忆起旧事,有所感怀。
他牵起她的手,只觉像握了块冷玉,登时心生怜惜,裹在掌心细细暖着。
温幸妤任由他握着,缓声道:“大人,不进去吗?”
祝无执笑道:“府里修缮后与当年大不一样,我且带着你一一看过。”
“若是有不满意的,你便提出来,我差人去改。”
温幸妤心说改不改的也与她无关。
她面色疲惫,轻声婉拒:“大人,这些还是让未来主母做罢,我插手…并不合适,恐遭人诟病。”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三国志魏志武帝纪》
53
第53章
◎吵架◎
见她语气平和,神色疏冷,又提什么“主母”类的话,全然对这摄政王府泼天富贵毫无兴致,祝无执也不知怎么的,隐隐生出几分怒气。
他沉了脸,开口道:“我若真娶妻,你也不介意?”
温幸妤抬眼看他,语气淡淡的:“我凭什么介意?人贵有自知之明,大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祝无执被她这指桑骂槐的一句话,说得心头一哽。
他压抑着怒气:“自知之明?好,好。”
他一连两个“好”字,紧盯着她平淡的神色,一字一顿:“如你所愿,我过两日就去相看新妇。”
温幸妤怔忡一瞬,垂下眼帘:“愿大人早日觅得佳人。”
祝无执最见不得她这种浑不在意的模样,闻言登时心头堵了一口闷气。
看着她冷淡的样子,他下意识收紧了手,直到听到一声痛呼,才发觉自己捏疼了她。
他蓦然松手,低头一看,那只细白的手已经被捏出红痕。
温幸妤皱眉,将手收回袖子,叹了口气道:“大人还进不进去?天寒地冻的。”
祝无执脸色变幻,待看到温幸妤透白病弱的脸,最终归于平静。
他抿唇将人横抱起来,缓步朝门内走去。
穿廊庑,过仪门,但见庭院深深,气象宏阔。
府邸内婢女小厮皆垂首恭候,待祝无执走远,才继续忙活起来。
温幸妤窝在他怀里,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宅院。
堂前广庭,青砖墁地如镜,四角植嘉木数本,积雪压枝,宛若梨花簌簌。
堂后曲径通幽,引向园林深处。叠石成山,引泉为瀑,凿池如鉴。池畔筑水榭,四面轩窗洞开,湘妃竹帘半卷。
至后宅,琉璃瓦,白玉地,雕梁画栋。
走了一路,寒风拂面,祝无执火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一口气哽在胸口,不吐不快。
他将温幸妤放下来,同她十指相扣,冷着脸道:“我带你去住的院子。”
温幸妤缓缓收回目光,轻嗯了一声。
确实不大一样了。
来来往往的婢女小厮,再也不是当年旧人,入目景致,也非当年之景。
过去的国公府堆金砌玉,奢靡无度,就连仆从穿的都是杭缎。而今修缮过的府邸更淡雅幽静,仆从们衣着也素雅些。
祝无执径直牵着她到内宅主院旁的一处院落。
此院名“枕月”,庭中有红梅横斜,暗香浮动于雪径。更有修竹树竿,倚粉墙而生,风过萧萧,清影摇绿,与雪景相映成趣。
主屋敞阔,正中一张紫铜暖炉,炉火正旺,烘得一室如春,暖意融融。
罩后为内室,窗明几净,琳琅宝器一应俱全。最惹眼的,当是最里侧的描金彩绘架子床。
祝无执拉着温幸妤的手,坐到窗边湘竹榻上,打量着她的面色,问道:“这院子可还满意?”
温幸妤不欲跟他再起争执,遂点头道:“雅致清幽,挺好的。”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看着她认真道:“我若娶妻,你当真不介意?娶谁都不介意?”
他不知为何有所问,自己到底想听到怎样的回答。
只是想问便问了。
温幸妤怔愣,复垂下眼帘:“我该介意吗?你总要娶妻的,无论娶个宽和良善的,还是娶个活泼骄横的,对我又有什么影响?”
“无非都是自安卑贱,曲事主母。”
祝无执一时怔住。
面前的女子神色清淡,眸光和缓,窗外天光映着她雪白的肌肤,好似一尊玉雕的菩萨。
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喜怒全无,平静的令他又恼又恨。
他长眉一压:“过几日我表妹来京,我打算让她住府里。”
温幸妤愣了一瞬,旋即响起他口中的表妹,恐怕就是他远在扬州的外祖家的表妹,他的前未婚妻,高月窈。
她对这位高家嫡女有点印象。
五年前的上巳节前,高月窈乘船至汴京,于府中短居月余,她身为老太君院里的婢女,自是近距离伺候过。
记忆中这位高小姐花容月貌,知书达理,老太君十分喜爱她。
祝无执当时外放归府不久,待高小姐温和有礼,两人相处的似乎还不错。
后来国公府覆灭,婚事自然是不做数的,如今祝无执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高家想重修旧好,完成当年的婚约,也属正常。
祝无执让高小姐住府里,想必也有结亲的意思。
小几上的白釉茶杯中碧汤雾气袅袅,将祝无执的神色遮得隐隐绰绰。
温幸妤道:“好,我不会在府里乱走,会小心避着高小姐。”
“大人若是怕我冲撞了她,或者担心她得知了我的存在而心生恼怒,可以把我送回原先的宅子。*”
言辞恳切,字字句句为他着想。
祝无执却怒不可遏。
他站起身,冷道:“你这般贴心,我自不会拂了你的意!”
温幸妤不置可否。
祝无执见她这般浑不在意,心里不痛快,也不想叫她痛快。
他冷笑一声:“待我消了你跟陆观澜的婚书,迎娶新妇过门后,就去官府办纳妾文书。”
“在此之前,你且好好在这待着,没有准许,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说着,他看向垂首静侍的婢女,沉着脸道:“若她踏出院子,你们就不必留下双目。”
听到要消和观澜哥的婚书,温幸妤猛地抬头,心里登时难受又恐慌。
她忍着怒气,仰头看着他道:“观澜哥已去世多年,那婚书早无效用,你为何要费功夫去消。”
“你想办纳妾文书就去办,消个无效的婚书做什么?”
祝无执见她有了情绪波动,却不是因为他娶妻,而是婚书,终忍无可忍,恨声道:“你既已是我的人,就不该跟旁人有牵扯,哪怕是死人也不行!”
话音落下,他拂袖要走,温幸妤面露慌乱,一把拽住他的袖摆,软了声音祈求:“是我今日口不择言,是我说错了话,你不要生气。”
祝无执脚步骤顿,转身垂眸。
女人拽着他的袖摆,正仰起脸看他。秀丽白净的面上带着慌乱,眼眶发红,软语哀求。
如此情态,却是为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去两载余的迂腐书生!
祝无执只觉得心像是被钉板滚了一遭,密密麻麻的疼。
他恨怒交加,神色却恢复如常。
冷冷的睨着她,一点点抽出被她扯在掌心的袖摆,薄唇微启:“你怎么会有错呢?有错的是我。”
错在没早点把这碍眼的婚书消了。
错在这段时日太顾着她的意愿。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深深看了面色恓惶的女人一眼,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去。
温幸妤愣愣坐在湘竹榻上,见窗外身影消失在覆雪庭院,终难掩悲凄,捂脸痛哭。
婚书,她跟观澜哥的婚书。
这是她跟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
可如今却保不住了。那写着二人姓名的薄薄纸张,要被祝无执这个恶鬼亲手毁掉。
何其可恨!
屋里新来的婢女都不敢出声,去煮新茶的芳澜端着茶盘进来,就见女主人哭得闻者伤心。
她悄悄问了旁边的婢女,得知缘由后蹲下给温幸妤递了帕子,小心翼翼安抚:“夫人,您想开些罢。”
温幸妤接过帕子擦泪,哽咽不已:“谢谢你,我没事的芳澜,我只是…我只是一时缓不过劲。”
芳澜思及大人和温幸妤的关系,没忍住叹了口气。
原先在那处小宅时,她们并不知晓夫人原先的身份。还是不久前,瓶儿好奇问起,夫人毫不避讳的说了,她们才知夫人原先是定国公府的婢女。
说实在的,芳澜很不理解温幸妤为什么非要离开大人,对一个死去已久书生念念不忘。
她没忍住出言相劝:“夫人,你看开些。大人位高权重,又生得俊美,虽说阴晴不定了点,但素日里性子还算和善。如今搬来王府,等大人娶妻,您定会被抬为贵妾。”
顿了顿,她苦口婆心道:“按照大人对您的情意,您绝不会被未来主母欺负了去,等将来生个一儿半女有了倚仗,哪怕大人喜新厌旧,这辈子也不愁吃穿。”
“我知道您心里有人,但情爱可不能当饭吃。”
“现在世道艰难,女子在外行走谋生不易,穷人典妻的不在少数,虽说您是妾室,但按照大人品性,是决计不会把你送出去的。”
温幸妤泪流不止,闻言不作解释,亦不反驳。
人各有命,她只想把观澜哥的骨灰好生送回同州安葬,然后寻个制香的活计谋生,并不愿被困在深宅大院。
想想当年国公府的那些妾室,她只觉得齿冷。
面上是主子,却能被主母随意打骂。有些佛口蛇心的,弄些看不见的伤口在身上,这些妾也有口难言,只得受着。
更遑论生了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娘。而这些妾为了孩子,只得更加小心的侍奉主母,期盼能让女儿嫁得好,让儿子能谋个好前程。
再鲜妍娇艳的花,到最后也零落成这宅院里死气沉沉的泥尘。
荣华富贵对她而言只是过眼云烟,她只求能平淡安定的生活。
她绝不要成笼中雀。
但这话没法跟芳澜说,她擦干眼泪,扯出个笑,回道:“你说得有理,是我自己钻了死胡同。”
芳澜闻言欣慰道:“您能想开就好。”
说着,她站起身道:“奴婢打水伺候您净面罢?”
温幸妤点头道谢,净面后就去了内间歇息。
*
碧空如洗,积雪半化,路旁树枝被洇出湿痕。
祝无执出了院门,阴着脸往主院走。
亲卫李游脚步匆匆追来,气都没喘匀就道:“主子,宫里传信来,说陛下今日闹得厉害,不肯念书写字。”
祝无执脚步不停,淡声道:“知道了。”
李游挠了挠头,见主子面色阴沉,立马反应过来估摸着又跟那位起了争执。
他不敢乱说话,只道:“大人若是心情不好,不如去喝两杯?俗话说一醉解千愁。”
祝无执停了脚步,斥道:“谁说我心情不好?谁要解愁?!”
李游性子不如曹颂精明,闻言缩了缩脖子,讪讪道:“我要解愁,我要解愁……主子莫恼。”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冷着脸进了主院书房,把博古架上、矮柜、高柜里的匣子翻了底朝天,最后找出来页泛黄的纸张。
李游探头探脑好奇道:“主子是在找什么?”
祝无执冷笑一声:“婚书。”
“她跟陆观澜的婚书。”
李游立马噤声,不敢说话了。
祝无执扫过婚书上的两个名字,只觉得刺眼至极。
他大步往前院走,穿过垂花门后,朝旁边的小厮道:“去备马。”
李游道:“主子打算进宫了?”
祝无执道:“不,去官府。”
他要亲手把这婚书消了,让她彻彻底底和陆观澜断了关系。
随从把马牵过来,祝无执翻身上马,扬鞭去了官府。
府衙的人一看摄政王莅临,登时吓得不轻。
祝无执冷着脸把婚书拍到主簿跟前,沉声道:“把这婚书消了。”
主簿点头哈腰称是,把婚书展开一看,上头官印名籍俱全,写着“陆观澜”“温幸妤”两个姓名。
他面色一惊,偷偷瞧了一眼摄政王,见对方神色阴鸷,赶忙收了视线。
如果没记错…摄政王恢复身份前,借的正是陆观澜此人的身份。
那这上面的温姓娘子,想必就是传闻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农女了。
王爷特地来消一个死人的婚书……这是要强抢民女啊!
主簿暗道自己恐怕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额头顿时出了层汗。
本该半个时辰才能弄好的事,他战战兢兢两刻就办好,堆笑道:“大人,婚书已消,此纸作废。”
祝无执嗯了一声,把那张废了的婚书拿起来,就近丢到旁边的炭盆里。
火舌吞没纸张,从姓名到官印,一点点化成灰烬。
祝无执心头的闷气,也随之消散。
出了官府后,他策马去了皇宫。
福宁殿内。
幼帝身着明黄小袍,却无帝王之威,此刻正将一卷书狠狠掷于地上,小脸涨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尖声哭嚷道:“不学,就是不学!朕要看斗鸡!要听百戏!这些劳什子字,朕一个也认不得!烦死了!”
侍立一旁的内侍和宫女们吓得面如土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慰。
偌大的御书房,只闻幼帝带着哭腔的任性和压抑的喘息。
恰在此时,殿门外传来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通传:“摄政王祝长庚觐见陛下。”
声音不高,却似一道寒流瞬间涌入殿内,压过了幼帝的哭闹。
跪伏的宫人把头埋得更低,幼帝的哭嚷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噎,下意识地向宽大的圈椅深处缩了缩。
未等“宣”字出口,殿门已被无声推开。
祝无执扫过地上散落的书册和惊惶的幼帝,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至御案前数步,依足礼数,拱手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祝无执直起身,目光落在幼帝脸上,语气依旧恭敬:“陛下适才所为,臣在殿外,略有耳闻。”
他略一停顿,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陛下可知,此非人君之道?”
幼帝被他目光一刺,眼泪又涌了上来,却不敢再哭出声,只小声嘟囔:“朕,朕不想学…太闷了……”
“陛下!”祝无执虽仍称陛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之意。
“《帝范》乃先帝遗泽,治国圭臬。陛下身系社稷,为天下苍生之主,岂可任性妄为?”
话音落下,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宫人们伏地的身躯抖若筛糠。
幼帝似懂非懂,彻底被慑住了。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孩童的任性,他不敢再看祝无执的眼睛,抽噎着,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
祝无执见状,眼中冷厉稍缓,语气也略转低沉:“陛下年幼,一时顽皮,情有可原。然此等任性,绝不可再有。”
“明日起,臣会亲自为陛下讲解《帝范》。陛下天资聪颖,必能早日明悉帝王之道,不负祖宗社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书卷。旁边一个机灵的内侍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小心翼翼捧起书,高举过头顶。
幼帝看着眼前那卷沉重的书卷,又看着祝无执那张不容置疑的脸,所有的委屈和任性都化作了深深的畏惧。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接过了书册,低着头小声应道:“朕,朕知道了,朕听摄政王的话。”
祝无执微微颔首:“陛下圣明。”
他不再多言,再次对着神情惶惑的幼帝恭敬地行了一礼:“臣告退。”
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福宁宫。
幼帝坐在圈椅上,紧紧握着书卷,眼泪花还在眼眶中打转。他尚且年幼,懵懂无知,还不懂什么是天子,什么是为君之道,面对对祝无执这个摄政王有依赖,更有畏惧。
*
入夜,漆黑天幕唯见星星两三点,月华如水。
祝无执思及白日里的事,拉不下面子去枕月院,索性直接去了书房处理文书。
他独坐案前,朱批案上堆积文书,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偶有寒风从窗隙潜入,烛火便随风跃动,满室光影随之浮摇,映得祝无执眉眼愈发深邃冷冽。
管家杨言祥叩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叶信笺,躬身道:“大人,扬州那边又来了信。”
祝无执接过打开一看,眉心微蹙。
信上说高月窈提早了五日出门。
算算日子,怕是后天就到了。
真麻烦。
他把信丢过去给管家,不耐烦道:“把信烧了。”
管家匆匆扫了一眼,小心道:“大人,可要收拾出间院子给表小姐?”
祝无执瞥了管家一眼,似笑非笑:“你那么好心,不如把你院子腾给她住。”
管家吓了一跳,慌张跪地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大人莫怪。”
祝无执没有责罚他的意思,淡声道:“差人去把清水巷的宅子腾给她住。”
管家恭敬称是,思索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大人,可要按俗去樊楼,或是于府上办接风宴?”
祝无执皱了皱眉。
扬州外祖高家还有些用处,该有的礼行免不了。
他心有不耐,冷声道:“于府中办宴,邀些当年高家在汴京的近邻旧友。”
顿了顿,他又道:“剩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妤娘,她做决定就好。”
说罢,他摆了摆手:“下去罢,没事别来烦我。”
管家赶忙爬起来,将信笺烧了,躬身退下。
祝无执又处理了一会文书,揉了揉眉心起身。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温幸妤的脸。
辗转反侧,心烦气躁,索性披了衣裳出门。
随从提着灯引路,行至不远处的枕月院。
冬夜雪意初收,院中枯枝负着残雪,如披了薄薄一层素绢。主屋纸窗透出一豆暖黄烛火,于雪上映出莹莹光晕。
祝无执推门进去,值夜的静月顿时清醒。
见是大人,她行了礼,悄声道:“夫人已经睡下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绕过纱隔进了内室。
温幸妤吃了安神药,正昏昏欲睡,忽有人掀开锦帐,暖黄烛火透入,微微晃人。
她睁开眼,挡了挡光,待看清来人,困倦道:“怎么来了?”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凤目微垂。
只见她神色倦怠,玉臂斜搭身前,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沉着脸,冷哼道:“白日还在哭婚书,夜里竟就安然入睡。”
“你心倒是宽。”
温幸妤不知道他大半夜又发什么疯,听到婚书二字,心口顿时泛起疼来,吃了安神药才好不容易有的睡意,消散了一干二净。
她坐起身,冷冷看着他道:“我不睡觉就能让你不消婚书吗?”
明明是他行强盗之事,却还颠倒黑白,讽刺她没心没肺。
好生可笑!
祝无执被说得哑口无言。
他自讨没趣,转了话题:“高月窈后日到汴京,我没安排她住府里。”
温幸妤愣了一瞬,旋即点点头,懒懒哦了一声。
见她浑不在意,祝无执心生恼怒,沉着脸道:“你没什么话说吗?”
温幸妤仰头看着他,觉得莫名其妙的,疑惑道:“我该说什么吗?”
祝无执性子冷傲,又有士人特有的清高,哪里能直接挑明,说:我想看你拈酸吃醋,我想看你表现出在意我。
他冷着脸不说话,想等她主动示好。
温幸妤见他一言不发,心里烦躁,干脆躺下翻身,给他留了个背影。
祝无执气闷不已,把她强行转过来,阴着脸道:“我把人接府里你没反应,我说把人安排在外面,你也没反应。”
“你怎能漠然至此?”
温幸妤只好又坐起来,无奈道:“你想我有什么反应呢?不管你把谁接府邸,想娶妻还是纳妾,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什么身份,哪里能置喙堂堂摄政王的决定?”
54
第54章
◎接风宴◎
温幸妤的那些话字字诛心,神情又是那般的不耐冷漠,就差要说出“你不要无理取闹”几个字。
祝无执心生恼恨,却偏生辩驳不了半句。
是啊,他强人所难留下她,把她当妾,就应该明白她不可能对自己有好态度。
他该明白的。
祝无执不免想,天下美人何其多,他为何非要在她这样一块顽石上费功夫?
他如今想要什么没有,为什么非要在她这受气?
可转念一想,他费了那么多功夫,用尽了手段,才好不容易让她安分留下,凭什么就此撒手。
祝无执思绪万千,最终心头发了狠,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叫她从身到心都属于他。
他盯着女人困倦的脸,不再同她争吵,只冷声道:“你既有自知之明,就该明白为妾者,当敬顺无违,讨主君欢心。”
闻言温幸妤差点被气笑。
有心讥讽祝无执几句,却又看到他愈发阴沉的脸色。
她不想彻底惹恼了他,索性转了话头,敷衍道:“是是,我省得了,”她躺下,打了个呵欠,“夜深了,主君大人,准许我睡觉罢,好不好?”
说罢,温幸妤已经盖好被子翻身,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祝无执气闷不已,僵坐床侧,却也不好出口斥责。
盯着女人秀丽的侧脸看了半晌,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祝无执脱靴上床,紧紧搂着她,低声道:“不愿对我笑脸相迎也没关系,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温幸妤拍了拍他的胳膊,无奈道:“我不留下能去哪里,再被匪徒掳上山吗?你别搂那么紧,我要喘不过气了。”
祝无执听到她的话,心里终于舒坦几分。
他放松了桎梏,听着温幸妤逐渐绵长均匀的呼吸,也慢慢有了困意,阖眼睡去。
*
冉冉晨雾重,晖晖冬日微。
东水门码头人来人往,汴河上水雾弥漫,将渔舟货船遮得影影绰绰,唯独有艘华丽的描金客船格外显眼,惹得路人纷纷眺目张望。
客船停泊后,自上头下来了个衣着华贵,头戴帷帽的女子,身边左右簇拥着婢女婆子,侍卫小厮若干。
看这排场,就只是官家千金出行。
不少人好奇这女子容貌,探头张望,有河风吹过,将帷帽上半透的纱吹起几分,只先美人朱唇皓齿,一双含情目宜喜宜嗔。
高月窈坐了一个多月船才行至汴京,浑身疲乏,心情奇差,又见四周船夫渔民百姓来往,气味混杂,登时面露嫌恶。
她站了一会,就见个高瘦中年男子带人迎来。
管事一眼辨出那身着白狐毛斗篷的是高家小姐。他上前躬身行礼道:“表小姐安好,奴才是府上管事,姓杨。”
高月窈收敛眼底情绪,软声道:“劳烦杨叔专程来一趟。”
一旁的婢女颇有眼色的递过去一袋碎银。
杨管事说什么都不接,高月窈只好使眼色让婢女收起来。
她大量四周,没见到记忆中那道身影,没忍住问道:“杨管事,表哥呢?”
杨管事道:“表小姐莫怪,大人公务繁忙,今日实在抽不出空来,”他顿了顿,回答的滴水不漏:“不过大人已将事事都安排好,您且安心在汴京游玩。”
高月窈倒是并不意外。祝无执性子有多傲慢,她可是领教过的。更遑论当年是她高家背信弃义毁了婚约,如今表哥重回高位,成了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家里长辈又想重修旧好,完成婚事。
她不是没抗争过,可她并非高家主脉嫡女,根本没话事权。她的祖父跟表哥的外祖父,也就是高氏家主乃亲兄弟,她的父亲称高家主一声表叔。原本这婚事本该是高氏嫡女的,但高家主不愿自己的孙女嫁入定国公府,故而推给了她这个出身不高不低的旁系嫡女。
她和祝无执的婚约,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联姻。
她不好抱怨什么,只柔柔一笑,失落道:“表哥处理政务要紧,我没关系的。”
杨管事躬身,掌心向上引路:“奴才已备好马车,您请。”
高月窈颔首,带着一众仆从,穿过人群走到马车前,踩着马夫的背进了车厢。
汴京的冬和扬州大为不同,更加干燥,冷风像是刀子一般。
她掀开车帘看着热闹的街市,不一会就没兴致的搁下帘子,闭目小憩。
汴京繁华,但扬州也不差。
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扬州的白墙黛瓦,烟雨蒙蒙。
可为了家族,还有心底那几分朦胧的情意,她甘愿远赴异乡,盼望那个孤高的男人能履行婚约。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清水巷停下,高月窈下车一看,登时愣在原地。
她不解道:“这是何处?”
杨管事笑容不变:“这是大人为您安排的住所,陈设皆按江南布置,您若有其他需要,尽管提,奴才定竭力办好。”
高月窈心有不愉,但事已至此,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总不能说想住摄政王府吧。
还是等后面再想办法住进去。
她神色依旧温婉,笑着点头。
杨管事引着高月窈进宅子四处看了,又敲打了几句安排伺候她的仆从,便恭敬退下,回到王府复命。
高月窈坐在主屋的罗汉榻上,打量着四周陈设,轻轻叹了口气。
希望此行能顺利完成婚约,这样父亲和哥哥才能受嫡脉帮扶提拔。
*
又过了两日,王府办宴,为摄政王的表妹高月窈接风洗尘。
京中四品及以上出身的女眷,皆在宴请之列,尤其是当年高家在京中的近邻旧友,是受邀的重点。
温幸妤自知没名没分,不想上赶着惹人烦,宴会当日清早便窝在被子里,迟迟不起,没有要去的意思。
祝无执上朝起得早,下朝还得亲自教导幼帝,故而往常大半个白日都不会在府里。
他出门前交代静月和芳澜,让她们悉心伺候温幸妤出席接风宴。
但此时日上三竿,眼看女眷们准备上门了,女主子还懒懒睡着,压根没有要起的意思。
静月和芳澜急得不得了,又不能直接把人拉起来,只好隔一会就轻唤催促。
温幸妤无奈,只好揉了揉眼睛起身梳洗,就看静月端来一身簇新的银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和一件雪白无瑕的貂鼠裘领披风,
她摆了摆手,说道:“我不出门,穿袄子太热。”
说着,她起身走到顶竖柜前,从里头拿出一件素雅的浅青罗裙,欲自己换上。
静月和芳澜对视一眼,为难道:“夫人,大人说让您去参加宴席,穿着衣裙怕是太素净。”
温幸妤面色不变,阖上柜门,温声道:“来得都是高门大户的闺秀,我去也是讨人嫌。”
“更何况,你说我要是去了,你们该如何称呼我呢?是唤‘夫人’,亦或者‘温姨娘’?似乎怎么叫都不合适。”
静月和芳澜沉默下来。
这的确是个问题。
那高家小姐弄不好会是未来主母,她们怎么敢当人家面叫温幸妤夫人?
但大人又交代了,要温幸妤出席。
芳澜看着温幸妤沉静的眉眼,叹了口气道:“夫人,大人交代过……您还是去罢,不要为难我们做奴婢的。”
温幸妤抿唇站着,良久终于还是点了头。
祝无执喜怒不定,她不好害得静月和芳澜受罚。
更衣梳洗后,时辰就差不多了,她带着静月和芳澜,朝梅园的暖阁走去。
今日是个晴天,浅淡的日光晒化了部分积雪,梅园中石子小径湿漉漉的,横斜来的梅枝上滴滴答答滴水。
风里带着潮湿的雪气,寒冷透骨。
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银丝炭在炭盆里烧得通红,暖意融融,将窗外冷风隔绝。
空气里浮动着暖甜的酒气、清雅的梅香,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
暖阁四周轩窗明亮,日光照得紫檀木圆桌面上金杯玉盏、珍馐佳肴一片浮光跃金。
温幸妤掀帘进去,就见一身着天青织金莲纹罗裙的美人端坐客席主位。
云裁雾鬓,雪砌冰肌,双目盈盈若清泉,丹唇贝齿。容色温婉清绝,宛若明珠生晕,花树堆雪。
不愧是生在水软山温里的江南美人。
四目相对,高月窈率先露出个笑,起身迎上前,柔声道:“百闻不如一见,温姐姐果真秀丽端淑。”
吴侬软语,闻之若春风拂柳,雨缠海棠。
温幸妤浅笑回礼:“高小姐谬赞。”
二人客套几句,便入了座。
在座的女眷皆是待字闺中的高门贵女,如今前来赴摄政王府邸的宴席,自然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
譬如高月窈此行是来重修旧好履行婚约的。
再譬如…这温姑娘,乃是摄政王养在身边,宠爱有加的外室。
温幸妤对席间若有若无的视线,恍若未觉,兀自安静坐着。
高月窈自是从清水巷宅子里的婢女那套了话,得知温幸妤的身份。
她也从记忆的角落,扒出了温幸妤的身影——曾经伺候在老太君身边,平淡无奇,泯然众人的二等婢女。
思及此处,只觉得世事无常。
当年低微的婢女,竟成了表哥的外室。也算是飞上枝头,改换命运。
她对此甚为不满。哪个好人家的郎君会未婚就有外室?
但表哥如今身份比当年还要贵重,她怎敢表现出介意?
只要能顺利嫁入王府,她大不了慢慢想法子料理了这外室。是发卖还是好生送走,端看对方有没有自觉。
席间推杯换盏,各怀心思,不少闺秀不动声色抬举讨好温幸妤,亦跟高月窈拉关系。
高月窈不一定成摄政王夫人,但温幸妤却是实打实摄政王的人,即便现在只是个外室。
若能讨好了她,说不定会对家里有助力。
温幸妤有自知之明,明白这些闺秀讨好她是为何。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皆以笑脸迎之。
坐了一会,忽听到暖阁外传来一道清脆女声。
“这梅林真不错,就是可惜天晴雪化,少了几分意趣。”
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红团花锦缎袄裙,容貌英气的女子掀帘进来,带入一股夹杂雪气得凉风。
温幸妤眼睛一亮。
她没想到祝无执居然邀了薛见春来。
这次回汴京后,祝无执把观澜哥的骨灰带走,而后既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她见任何外人。
薛见春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温幸妤身上,扬唇一笑,大步走到她跟前的空椅子上坐下。
“许久未见,有没有想我?”
温幸妤点点头,笑道:“自是想的。”
她跟高月窈等闺秀介绍了薛见春,众人神色不一,虽说都礼貌笑着,但还是能看出对商人之妻的不屑。
自古士农工商,商人即便再有钱,也会被骂“一身铜臭味”,官家女子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清高自诩,不乐意跟商户来往,生怕辱没了身份。
薛见春性子爽朗,心胸开阔,对这些小娘子的不屑,权当看不见。
她一来,温幸妤放松了不少。
高月窈和闺秀们叙话,眼波流转间,轻轻落在温幸妤身上。
“温姐姐,”她声音婉转,笑如同三月杏花,“听人提起,姐姐原是这府里的……老人儿了?”
温幸妤抬眼看她,并不否认,大大方方回道:“没错,原先是婢女。”
高月窈微微一顿,那双剪水秋瞳里漾着纯然的好奇,语调温软:“昨日表哥来看我,夸姐姐温柔体贴,想是你昔日伺候惯了老太君起居,比一般人细致周到。”
“说来也是惭愧,我身子骨差,卧床养病数载,未能按约成婚陪伴表哥左右,为他分忧。”
“不过…这几载日月,多亏姐姐侍奉表哥,让我放心不少。”
字字句句,看似寻常问候,却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在座所有人,温幸妤不过是昔日国公府老太君身边一个端茶递水的婢子,如今更是个见不得光、无名无分的外室。
而她高月窈,才是王府的未来主母。
55
第55章
◎何苦?◎
席上霎时一静,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或快或慢地扫了过来。她们没想到,高月窈会把温幸妤的身份挑到明面上来。
一个或许是未来的摄政王夫人,一个是摄政王正宠的外室。
无人敢插手。
再者,大部分人也隐隐抱着看戏的态度。
温幸妤动作一顿,瓷匙碰到碗壁,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叮”。
俄而,她抬眼看着高月窈,笑得平和:“高小姐的身子现在可修养好了?”
高月窈愣了一瞬,没明白温幸妤为何作此询问。
她笑着点头:“已经好很多了。”
温幸妤道:“那就好,等你跟大人完成婚约,陪伴他左右,就不需要再愧疚了。”
此话一出,高月窈脸上表情有一瞬凝滞。
她没想到温幸妤如此回应。
不等她吭声,薛见春笑嘻嘻道:“哎呀,这么说高小姐和摄政王婚期将近了?”
她眨了眨眼,笑得纯良:“高小姐透个底呗,二位何时成婚?我们也好早日准备贺礼。”
旁边的闺秀们立马竖耳细听,好奇地看着高月窈。
高月窈面色羞怯,内心却叫苦不迭。
她见惯了后宅女眷间的勾心斗角,口蜜腹剑,从未见过温幸妤和薛见春这样的,根本不接招。
釜底抽薪,问得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别说婚约了,她来汴京几日,就见了表哥一面,统共说三句话,两句她说的,表哥就说了句“有事找管事”,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本想挑衅激怒温幸妤,令其失态,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颇有眼色,看出高月窈不乐意回答,见状赶忙打圆场,笑道:“嘿呀,李夫人你就别揶揄窈娘了,她面皮儿薄,都害羞了。”
此话一出,其他闺秀也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转了话题。
高月窈悄悄看温幸妤,就见这容貌清秀的女子,恍若无事的跟李夫人笑着说话。
处变不惊,镇定自若,丝毫不因她那些挑衅之语难过愤怒。
她抿唇垂下眼,内心竟有些欣赏对方。
用过饭,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阔的轩窗,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道道金线。
炭盆烧得旺,熏香混杂着女眷们衣袂间或清雅或馥郁的香气,无声流淌。
过了一会,便有人提议去赏梅散步。
梅园占地甚广,东边尽头再走几步,便是引活水凿的小湖泊,湖边有个水榭,冬天适合围炉煮茶,观雪景。夏天又可泛舟纳凉。
一行人赏梅散步,闺秀们时而赋诗时而做词,高月窈出身书香门第,自然是其中翘楚。
不一会婢女拿来了竹篮,侍候贵女们踏雪折梅。高月窈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言笑晏晏。
温幸妤和薛见春慢慢坠到了人群最后,拉开了一段距离。
走着走着,二人就到了湖边。
此时晴光如淡金泼落湖山,残雪缀岸,若碎琼散玉。湖上冰面化了不少,浮光荡漾,其下幽波隐约可见,恍有游鱼之影。
眺目望去,可见湛空之下宫廷黛瓦红墙,巍峨耸立。
阳光再胜,湖风也是冷的。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望着皇宫的方向,不免想到了祝无执。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教导幼帝,亦或者处理奏章。
薛见春侧头看着温幸妤微微出神,笑道:“看皇宫这么认真?”
说着,她有些好奇:“话说他现在都是摄政王了,有没有带你进宫去看看?我听说皇宫富丽堂皇,连地面都是金玉铺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温幸妤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不曾去过。”
薛见春啧了一声,感慨道:“妤娘,你说做宫里的娘娘,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话音落下,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
“大抵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的滋味罢。” [1]
温幸妤侧头看去,就见高月窈莞尔一笑,复又眺望皇宫。
她听懂了高月窈的那句话。
对方在说宫里的娘娘,却似乎又在*影射自己的未来。
薛见春挠挠头,疑惑道:“好像听懂了,但是又不太懂。”
下一刻,她摆了摆手,笑道:“管它呢,反正我这辈子没娘娘命,也没机会体验。”
闻言温幸妤和高月窈皆神色松怔,旋即笑了。
温幸妤收敛了思绪,问道:“其他闺秀呢?高小姐怎么没和她们一道。”
高月窈看向不远处的水榭,笑道:“她们去水榭烹雪煮茶,我觉得有点闷,借口出来透透气。”
温幸妤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湖风阵阵,三人静默站了一会,小厮来通传,说府门外有个叫曲三娘的人着急找薛见春。
薛见春蓦然变了脸色,跟温幸妤耳语了句“镖局出事了”,然后就大步往外奔去。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消失在梅林中的背影,目露担忧。
高月窈正要说话,就见不远处月洞门出现一片绛紫衣角。
电光火石间,她心里有了主意。
她绕到温幸妤前面,把自己的簪子插在对方发间,笑道:“方才在暖阁我说错了话,姐姐莫怪。”
“这簪子就当给姐姐赔礼了。”
温幸妤愣了一瞬,登时戒备起来。
自打当年在朝邑县被陈令仪推下水,吃了教训,对这种事十分警惕。
她正欲后退,就被高月窈攥住手腕,按在对方肩膀处。
高月窈面上瞬间褪尽血色,化作惊惶欲绝的凄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温姐姐,何至于此?!”
话音未落,她朝着那浮着薄冰的湖面仰跌下去。
温幸妤反应很快,当即明白了高月窈意欲何为。
她想也不想,一把拽住了对方的手臂,用尽力气拉着。
高月窈半悬在湖面上,斗篷垂落沾湿一片。她美目圆瞪,面露震惊。
发愣的空挡,温幸妤已经高声喊来了不远处的婢女,一齐把她拉起来站稳。
高月窈怔怔抬眼,正对上温幸妤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
澄澈清明,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
四目相对,温幸妤打发走了婢女,低声开口:“何须自伤?”
“你出身高门,金尊玉贵,”温幸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湖水寒凉,若落下病根,受苦的是你自己。何苦为了留在王府几日,或是让他厌我,便行此险招?”
高月窈张了张嘴,喉咙发哽,半句话都吐不出来。
温幸妤叹了口气,把簪子取下来插回她发髻间:“你想留下,我帮你。”
说罢,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扭头,只见青年着绛紫织金蟒袍缓步行来,神色冷淡。
祝无执搂过温幸妤的肩膀,将人半搂在怀里,温声道:“想回去,还是继续参宴?”
神态平和,似乎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
温幸妤垂下眼,缓声道:“回罢。”
高月窈见祝无执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感难堪,抿唇小声叫了句:“表哥。”
祝无执微微侧头,凤目扫过旁侧局促的女子,神色漠然的嗯了一声。
温幸妤道:“窈娘,我头有些痛,就不奉陪了,改日再向你赔罪。”
说罢,她又看向祝无执,拽了拽他的袖摆,轻声道:“走吧,我累了。”
祝无执扫过她莹白的脸,神色探究。
见她没有要为高月窈说话,试图让对方留下的意思,目光稍愉。
他嗯了一声,牵起温幸妤的手,往梅园外离去。
高月窈死死攥着斗篷,指尖掐得发白,迟迟未动,神色茫然。
何苦如此?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毕竟从小到大,后宅中这种手段屡见不鲜。
温幸妤明明可任她落水看她笑话,或者拉起她后,再在表哥面前揭穿她的计谋。
可对方没有,甚至那些话都是婢女走远了才说的。
她这般陷害,对方却只说“伤身不值得”。
思及此处,高月窈内心五味杂陈。羞愧有之,疑惑有之,甚至怀疑起自己如此汲汲营营,只为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只有些朦胧好感的男人,是否正确。
良久,远处水榭传来贵女们的呼唤声。
她回过神,收敛了情绪,笑着朝那边挥手,小跑了过去。
*
回到枕月院,主屋炭炉烧得很旺,暖香浮动。
温幸妤解了斗篷,换了身舒适略薄的藕荷色罗裙,坐在湘竹榻上吃茶。
祝无执也换了身是石蓝大袖衫,姿态散漫,和她隔着檀木小几对坐。
他掌中把玩着个蓝田墨玉珠子,笑问:“和那些闺秀可合得来?”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回道:“还好。”
祝无执笑道:“等来年入春天气热些,你若觉得谁合眼,只管邀来府中陪你。”
等来年入春……
意思是今年只要没他允许,她就只能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能见。
她握着青釉茶杯,神色冷淡下来:“要等到来年,那我还不如干脆一直待在院子里,谁也不见。”
祝无执知她恼怒,却也不松口,只笑着哄她:“你生了场病,哪里好成日出去走动见外人?等来年春日身子大好,我必不拦你。”
温幸妤本也没有和那些个闺秀打交道的意思。
她们出身高门,哪里乐意经常来捧一个出身低微的外室。她可不想讨人嫌。
思索片刻,想着不如趁此机会,使使性子,让他把高月窈留下。
她冷哼一声,搁下茶杯站起身道:“话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疑神疑鬼,让我连外人都不能见!”
“你赶紧回主院处理政务罢,我要歇息了。”
说罢她往内室走去。
祝无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抱坐在腿上,哭笑不得:“你如今气性愈发大了,还敢跟我撂脸子。”
温幸妤抵着他的胸膛,冷冷道:“嫌我气性大,大人就去找个温驯柔顺的,还待在我这受气作甚?”
祝无执也不生气,知她被困在院子里心里不畅快,攥住她抵在胸膛手,低声哄道:“我怎会嫌你?”
“你若觉得无趣,就找芳澜和静月说说话,打打叶子牌。”
温幸妤垂下眼,低声道:“院里的人哪个敢跟我多说话?玩个叶子牌都想法设法让我赢,唯恐我不高兴。”
“这样有什么意思?”
祝无执道:“那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府逛逛。”
闻言温幸妤微白,摇了摇头:“不出府。”
祝无执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她委屈的脸上,问道:“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温幸妤抬眸看了眼他,复又垂下眼帘,小声道:“窈娘是你表妹,不算外人。”
她顿了顿,环住他的脖子,软声恳求:“她今日在席上说了不少扬州的趣事,我十分感兴趣。能不能让她住我旁边的听竹院?我想听她多讲讲江南那边的风貌。”
“去不了,听听也是好的。”
祝无执抚摸着她的鬓发,乌沉的凤目微垂,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隐含期待和不安的脸上。
盯着她看了须臾,才慢条斯理开口:“你该知道她这次来汴京,是为了同我重修旧好,履行婚约。”
“哪怕这样,你也要请她入府,和她交好吗?”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白居易的《后宫词》
56
第56章
◎待我有情◎
温幸妤被盯得后背发毛,她强压畏惧,不偏不倚的回视他,轻声道:“大人这么说,是打算娶她的意思了?”
祝无执一愣,方才那升起来的几分火气,被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
他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叹道:“当真伶俐,如今竟学会避答而诘问了。”
温幸妤不依不饶追问:“那你到底会不会娶她?”
祝无执笑问:“答案对你很重要吗?”
温幸妤面色一僵,恼怒地推了推他的胸膛,挣扎着要起身:“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你爱娶谁就娶谁,我也不想听什么扬州风物了!”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把人禁锢在怀里,闷笑几声,哄道:“好了好了,莫气,我没有要娶她的意思。”
温幸妤这才不挣扎了,狐疑的看着他的脸:“不娶?”
祝无执嗯了一声,认真道:“不娶。”
温幸妤侧目避开青年灼热真挚的眸光,轻咳一声:“随便你,反正是你的事情。”
看她那情态,祝无执这才琢磨出点不同的意味来。
她故意提出让高月窈入府,只怕是为了试探他到底会不会娶对方。
这么说…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的。
思及此处,他心生欢喜,语气也柔和了不少:“你想听扬州趣事,那便让她入府来小住几日,可好?”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生怕答不好又令他起疑生怒。
她冷笑一声,讥诮道:“我提出来的时候你怀疑我,现在我不要她来了,你又让她住进来,是不是觉得戏耍我很有趣?”
“大人不愧是摄政王,一会一个样,难伺候极了!”
祝无执长眉一挑,颇为感慨。
最开始以为她是个温顺胆怯的,后来又觉得她骨子里倔强不驯,而今日,忽然又感受到了所谓的娇嗔无常,性若翻云。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笑道:“我没有戏耍。”
“那你还要不要让她进府,同她交好?”
温幸妤冷声道:“问来问去有什么意思?你又不会尊重我的意愿。”
“我说让她来,你指不定又勃然大怒,疑心我别有所图。”
祝无执无奈道:“我不会再疑心你,只要你不要把我往外推。”
顿了顿,他道:“明日就让她住你旁边的听竹院,跟你讲讲扬州风物解闷。但前提是,你不能出枕月院,也不能制香,亦或者让她帮你采买任何物件。”
总之他也不会娶高月窈,放其入府,既能麻痹安抚扬州外祖家,又能试探试探温幸妤的态度。
何乐为不为?
说完见温幸妤神色依旧失落,便话头一转,柔声安抚:“你想要什么,就打发婢女小厮去买,若汴京买不到,你只管告知我。只要大宋有的,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
温幸妤暗自舒出口气,心说总算是让他松口同意了。
她眉眼含笑,温驯地伏在他怀里,嘟囔道:“就你会哄人。”
祝无执见她双颊飞霞,含嗔带喜,心头一动。
他抬手将她发髻间的簪钗取下来,横抱起来,嗓音微哑:“我这般哄你,你也哄哄我罢,妤娘。”
温幸妤一惊,佯装羞赧:“青天白日的……等入夜好不好?”
自打上回她逃跑,祝无执许久不曾碰过她。
他是习武之人,年纪又轻,有过体验后自然是食髓知味,不知餍足。
如同山林燃起大火,急需甘霖消解。
脚步不停,将人带到床榻上,倾身而下,含住了她的下唇,轻轻一吮,研磨片刻后,才严丝合缝的堵了上去,唇舌勾缠。
温幸妤霎时软了半个身子,羞恼闭上眼,睫毛颤颤,颜若渥丹,无力地推他胸口。
良久,两唇分离,祝无执盯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喉结轻滚。
剥荔枝般,藕荷色的衣裙层层落下,露出莹润如玉的果肉。
红绡帐暖,但觉阳和暗涌,骨酥神驰。
*
这方浓情蜜意,李府却家翻宅乱,闹得不可开交。
薛见春出了摄政王府和曲三娘碰面后,才得知家里镖局出了事。
半个月前有所有人都被同州官府的人捉进大牢,镖局亦被查封。查抄的由头,是替一小商户押送的药材里,竟夹带了整整三石官盐。
私运盐铁,形同谋逆。
这是要她薛家满门的命。
薛见春乃是外嫁女,又身在汴京,才得暂且豁免于难。
来回信件传达,快马也至少十日,如今薛氏镖局的人,恐怕已经被严刑逼供,命不久矣。
薛见春得知这消息,不用想就确定了罪魁祸首——李氏布庄,
她这段时日刚查到些父亲之死的异样之处,镖局就遭此劫难!
薛见春勃然大怒,提着鞭子,一脚踹裂了相国寺后街一处雅园的大门。
守门的仆从认得少奶奶,还未来得及通传,她就已如一阵风般卷了进去,足尖在积雪上只留下浅浅印痕,显是轻功极俊。
一路奔至后园,李行简正坐在水榭中,同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听曲吃酒。
各个怀里抱着貌美的乐伎,好不快活。
她阔步入内,小厮还未来得及阻拦,就狠狠一鞭子抽裂了李行简面前的檀木几。
杯盏迸裂,瓷片四溅,靡靡之音骤停。
李行简偏头躲开瓷片,愕然抬眼,还未出声,又是一鞭子抽来。
他翻身躲过,鞭子抽断了七弦琴,几个乐伎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李行简忍无可忍,一把攥住鞭身,掌心一阵刺痛,怒道:“你又发什么疯!”
水榭里的几个富家公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见状立马推开了乐伎往外走:“李兄先忙,我家里有事,改日再聚。”
“我家老娘要生了,告辞告辞。”
“……”
人都散了个空,水榭一片狼藉。
薛见春抽不回鞭子,她冷笑一声,骂道:“你爹想杀我全家,那我就杀了你!”
李行简一时愕然,咬牙道:“你浑说什么!我爹卧病在床一个多月,怎么就杀你全家了?!”
薛见春松了鞭子,从腰间抽出短刀,寒光点点,直冲李行简面门而去。
李行简狼狈躲过,斥道:“你个疯子,天天跟那些下九流的胡混就罢了,今日又给我家扣莫须有的罪名!”
“意图杀夫,你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官府!”
薛见春招招致命,怒骂道:“好啊,你去啊,反正我娘和叔伯都要死在牢狱里了,我剁了你,然后就去投狱!”
李行简一愣,脚步停顿,肩头生生被刺了一刀。
薛见春没想到他忽然不躲了,愕然看着他肩膀上的血迹,旋即眼神一厉,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了过去。
李行简一手捂住肩膀,一手握住刀刃,神色沉凝:“我对此事并不知情,你先别动手,好好说话。”
薛见春看了眼滴血的刀刃,又怀疑地看李行简。
无声对质许久,她道:“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找个什么借口。”
李行简这才松开刀刃,撕下一条衣料,随便在掌心缠绕几圈,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见春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而后冷笑:“三石官盐,何等扎眼?我镖局的叔伯们,都是细心的老镖师,若非内鬼存心构陷,事先将那要命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藏入镖车深处,他们不可能不发现。我在同州的友人,查到你李家于一个月前收买了我镖局一新来的镖师。”
“李明远,你作何解释!”
李行简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作一片惊疑与凝重。他眉头紧锁:“私盐?内鬼?此事我毫不知情……”
“毫不知情?”薛见春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愤与讥诮:“你爹打着帮扶镖局的名义,让我嫁给你,而后又言而无信,百般推诿,甚至出手打压残害。”
“你们李家,到底想要什么?李明远,我求你明说,我薛家若有,定会交给你。只要你们放过我娘,放过我家的镖局。”
说着,薛见春眼中泪花打转,嗓音哽咽。
薛见春一向刚强,生病受伤都不会掉一滴泪,李行简何曾看过她这般模样?
他登时慌了神,软声道:“我真不知道这事,不过你放心,我会弄清楚,给你薛家一个公道。”
“至于你娘和那些镖师,我会请人修书一封,差人快马加鞭送回同州,让他们查清真相前,暂且把人放了。”
薛见春狐疑地看他,见他神色不似作假,放下了一半心。
如此闹一场,他肯出手相助,这件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李明远比起那老贼,品性又稍微好上那么一点。若是让父子俩成仇,按李明远的手段,说不定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心思百转,她道:“你最好别骗我,不然我杀了你。”
说完,她转过身去,悄悄掐了一把大腿。
李行简绕到她面前,就见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女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的。
他心一软,鬼使神差的抬手,拇指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哄道:“好了,别哭了,我李明远虽称不上正人君子,但也不屑欺骗姑娘。”
薛见春拍开他的手,胡乱抹了把脸,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低声道:“但愿你言而有信。”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行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环顾满地狼藉,又抬手看了眼掌心的刀伤,眼底晦暗不明。
当初跟薛见春成婚后,他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但当时祝无执谋事在即,他抽不出空来调查。
如今正要着手彻查,就发生了这种事。
薛见春性子直率,不会撒谎。
他爹到底为了求什么?竟不顾他跟春娘的夫妻关系,把亲家往绝路逼。
水榭外寒风渐起,飞雪簌簌,将整个汴京,笼在一片素白朦胧中。
*
接风宴的第二日,高月窈便入住旁边的听竹院。
这些日子,每日晌午后,高月窈都会响枕月院的门,同温幸妤讲扬州风物,以及一些坊间趣事。
到了晚上,祝无执归家后,高月窈会端着亲手做的补汤或者点心,去主院求见。
祝无执见了一两次,但那些东西他一概不入口。
笑话,外祖父有多厌恶他这个孽种,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别说是送吃的,他都不会让这女人靠近他半寸。
祝无执让人暗中把深夜面见高月窈,“红袖添香”的事透露给温幸妤。
而后温幸妤闹了脾气,几日不跟他说话,又加她跟高月窈相处一般,二人每日见面跟完成任务一样,知礼而疏远。
祝无执这才算彻底满意,确定温幸妤待他多少有些情意。
除此之外,李家发生的事,祝无执并未告知温幸妤,也不让薛见春进府找她。
因着上次帮温幸妤逃跑的事,祝无执对薛见春没什么好感,故而刻意阻止二人见面,试图让她们关系慢慢疏远。
日子一晃而过,离年关还有不到半个月,汴京的天愈发寒冷,晴十日雪一日,草木枯败,唯有松竹依旧青翠。
十二月十八,这日天降大雪,高月窈披着狐裘,照旧晌午一过,叩响了枕月院的门。
婢女将她迎去主屋,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看书。
见她来了,搁下书笑道:“外头冷,快喝杯茶暖暖。”
高月窈入座,从怀里拿出本书,推到温幸妤跟前:“这是上次说的《寰宇记》的第一卷,你且先看,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温幸妤大致翻了几页扫视,而后合上,笑道:“这下就不用再劳烦你,日日来给我讲各地的风俗人情了。”
这话说得并不大中听,好似不乐意跟高月窈见面似的。
瓶儿默默几下两人对话,心说夫人果真不喜欢这高小姐。
高月窈和温幸妤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移开,柔声道:“温姐姐若是喜欢此书,我过两日再把二、三卷送来。”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姐姐可要爱惜些,此书乃是孤本。”
瓶儿竖起耳朵听着,闻言没忍住悄悄打量温幸妤的脸色。
这话说得……可谓是绵里藏针,暗中嘲讽夫人粗鄙不爱惜东西,又彰显了自己有才有德,愿意把孤本借给个外室看。
只见温幸妤面色一僵,旋即恢复如初,浅笑道:“如此珍品,借给我确实不妥。”
说着,她把书推过去:“我还是求大人替我寻其他书来罢,就不夺窈娘所爱了。”
高月窈端茶杯的动作一顿,脸色有些绷不住了,强笑道:“温姐姐这是哪里话?您留着就是,我还有很多孤本,此书算不得珍爱之物。”
两人你来我往,言辞间机锋不断。
瓶儿和静月暗自记下,准备入夜禀报给祝无执。
过了小半时辰,温幸妤揉了揉额角,神色倦怠。
高月窈见状起身,告辞道:“我先回了,温姐姐好好歇息罢。”
温幸妤也不起身,只说让静月去送。
高月窈回到院中,也不进屋,拢着狐裘看庭院墙角的数丛修竹,喃喃自语。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1]
旁边的婢女没听清,疑惑道:“小姐,你说了什么?”
高月窈回过神,笑道:“没什么,只是说汴京的雪真好看。”
婢女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啊,咱们扬州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等日后您嫁进王府,年年都能看汴京雪景呢。”
高月窈笑了笑,没回应,转身推门进了屋子。
*
次日夜,祝无执身着鹤氅,踏雪入松鹤院。
主屋灯火煌煌,窗纸上映美人倚榻之影,玉软花柔。
祝无执漠然的眸光柔和了几分,推门入内。
温幸妤正斜倚在榻上看《寰宇记》,闻声也不抬头,自顾自看书,像是入了迷。
祝无执无奈,轻咳一声,提醒道:“我回来了。”
温幸妤眼睛未离开书卷,随意道:“哦,你今日回得要比昨日早些。”
祝无执站在炭炉边散了寒气,解下鹤氅挂在木架子上,挨着她坐下,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搁在一旁,笑道:“你还记得我比昨日回来早?”
温幸妤这才姗姗抬眼瞧他。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处,百无聊赖的绕着他腰间的嵌玉绦带,随口道:“整日待着无事做,自然什么都记得清楚。”
祝无执轻笑一声,没有接话,目光扫过旁侧书面上的《寰宇记》三个字,复捉住了温幸妤的手,握在掌心,盯着她缓声询问:“这两日看书这般入迷,连我回来都不肯抬头,可是要考个女状元?”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全词为: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我引的“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隐含他对于富贵门阀种种束缚的逆反心态,对功名牢笼的疏离,对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追求。(不一定对哈,书上大概这么赏析的。)
57
第57章
◎我算什么?◎
温幸妤嗔了他一眼:“你惯会揶揄我。”
神色如常,不慌不乱。
祝无执将人揽进怀里,轻笑一声转了话头:“过几日宗祠修缮完毕,祖母和祝家其他祖先的牌位也已重制完,届时你同我一起祭祖。”
温幸讶然看他:“我去…不太好吧?祭祖哪有带外室的,你也不怕被祖宗降罪。”
祝无执垂着眼,揉捏着她软白的指尖,漫不经心道:“降罪?若不是我,他们早都沦为孤魂野鬼。如今有人敬香祭拜,识相些的,就该好好保佑你我福寿绵长,这样才能多受几年香火。”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口。
果真桀骜恣肆。
她抽回了手指,问道:“那你不怕日后的妻子得知此事,会恼怒生气吗?”
祝无执凤目微抬,语气缓和:“谁告诉你我现在要娶妻?”
温幸妤蹙眉,语气有些不可置信:“不娶妻?”
祝无执嗯了一声,并不解释。
前些日子,他让曹颂送来了京中家世清白显赫,尚未婚配的闺秀画像,想着挑个温婉大方,有容人之量的正妻。
哪知翻了一遍画册,没一个合适的。
贤淑宽和的,行事大多古板无趣。行事活泛聪慧的,性子又太骄横泼辣。
两者皆备的,又貌若无盐,着实无法入眼。
且不说别的,这些女子除了家世,竟没一处比得上温幸妤。
最后思来想去,决定先把这事搁置,等日后有合适的再说。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
祝无执决定的事情,就算她有异议,也没有用。
沉默片刻,她忽然小声道:“说起祭祀……”
“嗯?”
“接近年关了,我想……去铁佛寺给观澜哥上柱香。”
上次回来后,祝无执就把观澜哥的骨灰供至铁佛寺,并未隐瞒她。
揽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旋即头顶传来青年冷淡的嗓音:“这段时日这般听话,是为了让我同意你去给他上香?”
温幸妤被迫伏在他胸口,她仰起脸看他,眼眶有些红:“不…只是你提到祭祖,我便想起了观澜哥。”
“当年他死的时候连块碑都没有,现在又孤零零在寺庙里,无人祭拜无人敬香。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
眼中的泪花映着烛火,波光潋滟,惹人怜惜。就连说话的嗓音,都那般轻柔。
“长庚,你陪我去罢,好歹……他也是你的恩人。”
祝无执一言不发,目光落在她雾蒙蒙的眼睛上,好似跌进了一汪冰冷潮湿的湖水,拖他溺毙。
呼吸几欲凝滞。
良久,他松开了手,沉默起身,取下了木架上的狐裘,穿戴好后,扫了眼榻边泫然欲泣的女人,神色平静往门外走。
“后日我会安排马车,送你去铁佛寺。”
温幸妤站起身,手足无措道:“好……”
“这么晚了,你去哪?”
祝无执开门的手微顿,头也不回:“去书房处理政事。”
说罢,他拉开门大步去了。
寒冷雪气涌入门内,烛火随之摇曳跳跃,很快又恢复平静。
温幸妤转身透过窗纸,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
她垂下眼,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芳澜小心开口。
“夫人,歇息罢,大人等气消了,会来看你的。”
温幸妤回过神来,扯出个苦涩的笑:“但愿如此。”
祝无执走出枕月院,脸上的平静之色顷刻消失。
他脑海里循环往复着温幸妤饱含泪水的眼睛,心烦意乱。
本该当场发作的,本该直接拒绝的。
可他想,只不过是一个死人,一个化成灰都未真正得到过她的死人。
温幸妤想去祭拜,也不过是念着当年未婚夫妻那点情分。念着陆观澜那点可笑的、寒酸的温情。
雪花飘飘洒洒,寒风肆虐。
他抬手拂去肩头雪粒,明明已想通,那双凤目却愈发阴郁。
分明知道他发了怒,却不知道追出来。
他不明白,陆观澜跟她相识不到一载,而他跟她同榻将近三载。她凭什么如此惦念一个死人。
甚至当着他的面,哭着央求去祭拜前未婚夫。
那他算什么?
夜半三更,主院书房烛火昏昏,窗纸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
祝无执搁下朱笔,阖上奏章转过头去。窗外雪愈发大了,在檐角灯笼的映照下、寒风的裹挟下,斜斜打在窗纸上,映出模糊冰冷的影。
她睡了吗?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恐慌吗?
想必是不会的。
她能念着化成灰的陆观澜寂不寂寞,能担忧薛见春日子过得顺不顺畅,甚至会体贴婢女小厮会不会受冻生病。
却唯独不会顾念他。
那样的没心肝儿。
汴京下了一夜的雪,摄政王府主院的书房,也燃了一夜的灯。
*
翌日,温幸妤起了大早,照常看了一日《寰宇记》。
祝无执好似很忙,上朝后就留在宫里,直到子时都未归来,只派了曹颂来传话,说政务繁忙,要歇在宫里。
温幸妤没说什么,似乎早有预料。
她把一个红漆雕花食盒交给曹颂,柔声道:“天寒地冻,我炖了些三脆羹,劳烦曹大哥带给大人。”
曹颂愣了一下,赶忙接过,恭敬道:“是,夫人。”
说罢,他拱手退出门外。
芳澜和静月偷偷打量温幸妤的脸色。
见其神色恹恹望着院子出神,无声对视一眼。
一个多时辰前,夫人亲自去小厨房炖了羹汤,不叫厨娘插手。
当时院中的仆从,皆惊奇不已。都说这铁石心肠的夫人,竟转了性儿,会主动讨大人欢心了。
女主子受宠,对她们做下人的而言是好事。
温幸妤在榻边坐了一会,轻声道:“备水吧,我想歇息了。”
静月躬身称是,轻步退出门外。
另一边,皇宫拱垂殿。
殿内宫灯明亮,祝无执端坐案前,长眉紧锁,正提笔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曹颂提着食盒,于殿外等待通传。
少顷,殿内传出青年低沉的嗓音:“进。”
曹颂推门入内,躬身拱手行礼:“主子,夫人让属下给您送羹汤。”
话音落下,祝无执抬眼看去,目光直落在曹颂手中的食盒。
“拿过来。”
嗓音听不出喜怒,曹颂赶忙把食盒提到跟前,打开端至案上。
白釉莲花盅映着煌煌宫灯,温润如暖玉。
他心绪复杂,抬手揭开盖子,鲜香气味顷刻溢出,白雾腾腾。
她这是做什么?讨好他吗。
是因为他生气了讨好,还是因为…怕他反悔不准她去铁佛寺而讨好。
思及此处,他漠然盖回盖子,淡声道:“赏你了。”
曹颂惊讶抬头,就见主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他赶忙低头称是,将白釉盅端回食盒里,躬身道:“谢主子赏赐,属下告退。”
行至门前,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罢了,食盒拿回来,你退下。”
曹颂:“……”
他任劳任怨把食盒提过去,将白釉盅端出来。
抬眼一看,祝无执面前的奏章已经被丢到旁侧,面前空出来一片。
他把三脆羹恭敬端至主子跟前,就听得对方道:“是她自己炖的?”
曹颂如实道:“是夫人花了一个时辰炖的,听院里奴才说,并未假于人手。”
祝无执面色稍霁,摆了摆手:“行了,退下吧。”
曹颂这才退出门去。
祝无执揭开盖子,旁边的小内侍要前来试毒,他皱眉道:“不必试,退下。”
小内侍吓了一跳,赶忙退到角落,垂首不敢发出动静。
祝无执拿起羹勺,慢条斯理将一盅三脆羹用完。
罢了,不管为何讨好,总之都是讨好。
陆观澜一个死人罢了,来年将他的骨灰送回同州,她自然不会再惦着。
又处理了几份奏章,他站起身,披衣往外走。
回到枕月院,主屋的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散了冷气走到内室,就见温幸妤衣着单薄趴在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子,出神望着探枝的梅花。
他冷了脸,抬手将窗子*阖上:“都是死人?女主子大病初愈,也不知道劝着些。”
说罢,他将人横抱起来,放在床榻上,拥裹好被子。
温幸妤怔怔看着他,复又垂下眼:“不要怪她们,是我贪凉看雪。”
屋子里的婢女慌慌张张跪下,祝无执摸了摸她的脸,又去摸她的手,感觉到一阵冰凉,神色愈发阴沉。
他只不过一日未归,这群狗奴才就这般不上心。那若有朝一日他一年半载不在家,她那样得过且过的性子,还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头上。
这段时日是他疏忽了,竟忘了敲打管事嬷嬷,叫她偷奸耍滑,不好好调教新入府的奴才。
祝无执打定主意,赶明儿就换了负责采买奴才的管事。
“滚出去。”
他侧过头,冷脸呵斥。
一干婢女连滚带爬出了主屋。
温幸妤被裹在被子里,发丝如云堆叠,脸微微发白:“你怎么回来了。”
祝无执缓和了脸色,握着她冰凉的手暖,责备道:“我若不回来,你是不是要吹一夜的冷风?”
温幸妤抿了抿唇,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祝无执感觉她状态不太对,轻扣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
只见一双杏眸泪光点点,含嗔带怨。
他叹了口气,心中又无奈又欢喜道:“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
温幸妤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我以为你厌弃了我。”
祝无执心一软,低哄道:“哪里的话?我怎会厌弃你。”
“近日辽人屡犯边境,我忙着处理政务。”
说着,他将人揽进怀里,好声好气道:“是我的错,不该疏忽你。”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道歉。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温驯伏在他怀里,轻声道:“你莫再一言不发就离开,好不好?”
“院中寂寞,你若再不理我……我怕我有朝一日,真的会疯痴。”
祝无执面色松怔,一时喜,一时忧。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安抚乖巧的狸奴,嗓音干涩:“好。”
“不会不理你,永远不会。”
屋内炭盆明灭,烛火摇曳,窗外积雪压枝,寒风拂灯。
祝无执又哄了温幸妤几句,见她破涕为笑,才起身沐浴更衣。
而后脱木屐上榻,拂下天青莲纹锦帐,抱着她沉沉入睡。
*
听竹院。
高月窈早已入榻,睡意朦胧中,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
有人掀开了幔帐,昏黄烛火透入床榻,她睁开眼,就见贴身婢女采薇伏在脚踏上,一手掌灯,一手捧着信。
她坐起身接过信,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讳,皱眉道:“为何今夜才来信?”
采薇道:“角门的婆子说,那送信的递夫言,近日京畿一带下雪,故而马程慢了些。”
高月窈叹了口气,把信笺拆开,借着灯火一目十行往下看,脸色逐渐难看。
看完,她阖上眼,将信纸揉成一团,一行清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采薇自小跟在高月窈身边,知其向来内敛柔韧,纵使天大的事也不会如此。
她慌了神,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小声道:“小姐……信上说什么了?”
哀莫大于心死。
高月窈睁开眼,任由泪水四溢,沉默着一点点将信纸抚平,淡声道:“高涣和高扶光,命我给大人下药。”
平和的嗓音下,是滔天的失望和怨恨。
采薇瞪大了眼睛,翕动着唇,恨声道:“老爷和大少爷…怎么能这般,这般……”
“这般没皮没脸,这般禽兽不如。”高月窈一字一顿的接话。
采薇登时红了眼眶。
她家小姐向来温柔,哪怕再恼怒,也从未骂过人。
老爷和大少爷也忒不是人,竟让小姐一个大家闺秀,做这种……这种腌臜事。
高月窈看着信纸上工整的字,几欲作呕。
父兄究竟把她当什么呢?因为家主暗示催促,就出此昏招,以家族之名裹挟,逼她行龌龊之事。
他们从未考虑过,若她真按他们说的行事,就算能如愿嫁入王府,恐怕也会遭夫君厌弃,遭汴京贵女耻笑。
他们从未替自己考虑过,半分都没有。
高月窈自幼熟读《女诫》《列女传》,循规蹈矩了十九载,渴望的不过是父兄和母亲的疼爱。
而如今这温情的假象,终于尽数被这封信撕了个干净。
她愣愣看着信,不免想:凭什么呢?父兄庸碌,靠着她跟祝无执的婚约,才在家主那得了脸,谋了个七品承事郎的位子。
如今又想叫她不顾贞洁,仿妓子行径。
何其贪婪。
她诗词歌赋无一不通,甚至连骑射都会,若非女儿身,恐怕早入朝为官,青云直上。
就因为是女儿身!她就要为两个废物铺路!
凭什么!
高月窈心头大恨,唇齿间鲜血淋漓。
眼前那条迷雾重重的路,从未像如今这般清晰。
她眸色愈发坚定,那张柔弱温婉的脸,迸发出惊人的狠意。
将信纸收好,高月窈心中有了决断。
先前她同温幸妤交好,通过枕月院仆从的异常,猜出对方并非自愿做祝无执的外室。
后来通过言辞试探,得到了温幸妤的回应,二人便心照不宣成了同盟——她帮助温幸妤离开,而后自己就有机会得偿所愿嫁入王府。
枕月院的婢女看得很严密,但百密终有一疏,她跟温幸妤通过偶尔抓到的片刻时机,敲定了逃跑章程。
可如今她改主意了。
人都是自私的……总要先为自己考虑。
*
第二日清晨,天光微明,祝无执已去上朝。
温幸妤起身更衣梳洗,用过早饭后推门出去。
凉意袭来,她拢了拢斗篷,只见天际灰蓝,远处的皇城静默矗立在素白之中,宛若工整的山峰。
她收回视线,缓步走下阶梯。
下了一夜的雪,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仆从清扫干净,堆积在旁侧的花池子里。
出了院门,一顶翠盖珠缨,四角悬着赤金铃的七宝香车停在旁侧。
她扶着静月的手进了车厢,就听得一道清软的嗓音响起。
“温姐姐这是做甚去?”
温幸妤掀开车帘,笑道:“去铁佛寺上香。”
高月窈笑盈盈道:“真是巧了,我正纠结去哪个寺庙祈福。温姐姐若不嫌弃,我同你做伴,一道去铁佛寺。”
温幸妤为难道:“这……恐怕要过问大人。”
高月窈不解:“大人政务繁忙,还是别去打扰了。这点小事,温姐姐难不成还不能自己做主?”
温幸妤叹了口气,朝旁边的静月道:“你且让瓶儿去传话,就说窈娘同我一道去铁佛寺。”
静月点头应了,快步去给瓶儿交代清楚,便进了车厢,和芳澜跪坐在地毯上侍奉。
马车车厢很大,多了高月窈和其贴身婢女采薇,也不觉拥挤。
护卫骑马围守一圈,马车缓缓行出府门,碾过积雪,自金明池一路向北,行至栖松山。
朔风卷雪,山径覆素。
转过一山坳,风势稍歇,前方山门隐隐,朱墙半露于苍松和积雪之间,数缕青烟,袅袅升于铅灰天色之下。
二人一前一后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
高月窈仰头凝望,神色肃穆,温幸妤亦肃然,整了整鬓边微松的珠花,不复多言。
两人挽手,直向那香烟缭绕处行去。
知客僧引路入寺,寺内积雪扫尽,青石微露。
温幸妤面色端凝,对高月窈道:“你且去大雄宝殿祈福,我欲先往西偏殿,为一位故友上炷香。”
高月窈眼底微光一闪,旋即笑道:“温姐姐情深义重,自当如此。小妹先去殿中为父兄母亲祈福,稍后便来寻你。”言毕,携采薇径往大殿。
温幸妤带着静月芳澜转入西偏殿后一净室,室内唯设一案,上供一白瓷素坛,旁立一木牌,书“陆观澜之位”。
她屏退婢女,独对骨灰坛,缓步上前,轻抚冰冷坛壁,低语喃喃:“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今岁汴京雪甚,观澜哥……你在那边可好?”[1]
言语间,暗自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的油纸包,又从袖袋里抽出个小臂长、一寸宽的扁匣。
动作迅速的替换完毕。
“观澜哥,我来年再来看你。”
语声哽咽,强抑悲声,取香三炷,就长明灯点燃,深深三拜,插入炉中。
香烟缭绕,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清寂。
这厢在上香,那厢皇宫里的祝无执,也才得了高月窈临时决定同去铁佛寺的消息。细问之下,才知瓶儿路上被两个乞儿纠缠,摔了跤,故而姗姗来到宫门口。
祝无执本就疑心温幸妤看《寰宇记》这种地志风俗类的书籍,如今高月窈又跟她一起去铁佛寺,彻底确定,她又企图逃跑。
殿中内侍见摄政王脸色阴沉,登时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霉头。
祝无执静坐片刻,心底冷笑。
他倒要看看,这次她打算如何逃出生天。
*
铁佛寺。
高月窈祈福毕,寻至净室外,见温幸妤推门出来,神色难掩悲伤。
她上前挽臂,柔声道:“听闻寺后‘望岳台’视野绝佳,可观汴梁雪景,你我同去一观如何?”
温幸妤心绪未平,同高月窈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略一颔首。
二人登台。此台悬于山壁,视野豁然开朗。但见千峰裹素,万壑堆银,汴京城隐现于茫茫雪雾之中,气象宏阔。
朔风扑面,温幸妤不禁拢紧斗篷,凭栏远眺,神色沉静。
高月窈立于其侧,赞叹道:“汴京雪景果真豪阔。”
恰一阵风过,卷起台上浮雪,迷人眼目。
高月窈侧身贴近,状似为温幸妤遮挡风雪,耳语道:“安心去罢。”
话音未落,藏于斗篷下的手,借身形遮挡,猛地于温幸妤腰后发力一推。
温幸妤早有预料,并未挣扎,惊呼一声,身子如断线纸鸢,掼出栏杆之外,直坠下方覆满积雪的山坡。
天旋地转中,她看见的最后一眼,是高月窈深沉古怪的眼神。
来不及细想,她蜷成一团,护住头,顺着雪坡往下滚。
坡上积雪深厚,温幸妤身着月白斗篷,瞬息便被卷入枯枝之间,踪迹渐隐于茫茫雪幕之中。
静月和芳澜就站在四五步开外静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二人疾步到跟前,还是连温幸妤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
眼看人消失不见,两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高月窈佯装惊慌失措:“不好了!温姐姐失足坠崖了!快来人啊!”
待亲卫们赶来,系了绳索翻下看台去寻,她伏于栏杆,眼底浮现几分愧疚。
接下来的事,只盼温幸妤不要怨她。
远在皇宫听政的祝无执,得了消息后,明知她是为了脱身,不太可能出事,但一想到她滚下山坡难免受伤,顿时心神不宁,又担忧又恼恨。
他暗骂一声“冤孽”,即刻策马出宫。
到地方后,眉睫结霜,发顶和肩头落满了雪花。
他管也不管,阔步行至看台,扫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女子,眸光森冷。
正欲翻下栏杆亲自去寻,就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大人且慢!”
“可先听表妹一言?”
他脚步一顿,转回头睨着跪在地上的高月窈,凤眸微眯。
俄而,他缓声开口:“说。”
高月窈跪得笔直,正色道:“大人现在去坡下寻,也来不及了。提前雇佣的车夫,定然已将温姐姐转送至旁处。”
她顿了顿,顶着那森冷的目光,强装镇定:“我知道温姐姐的去向。只要大人能允诺件事,我将知无不言,且甘心接受您的惩戒。”
【作者有话说】
[1]引用白居易的《梦微之》
58
第58章
◎为何不走◎
祝无执嗤笑一声。
这高月窈,倒是比高家其他子嗣要大胆得多。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他垂眸看着她,淡漠道:“你且说说,要什么允诺?”
高月窈深深一叩首:“以摄政王之名,将我赐婚给扬州林氏嫡次子。”
祝无执长眉一挑,稍加思索,就明白她想要做什么。
权衡利弊后,他觉得此女确实值得押注。可作为他瓦解高氏的棋子。
只不过助温幸妤脱身,又背叛她之事,不是能轻易揭过去的。
他道:“你凭什么认为,温幸妤去向的价值,足以换一份赐婚的旨意?”
高月窈闻言脸上血色尽褪。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你且跪着好生想想,还拿得出什么筹码。等妤娘安然归家,若我心情好,或许会允诺你来谈…所谓的条件。”
说罢,他翻身上马,衣袂猎猎作响,身影很快消失在寺庙内。
高月窈知道这样已经是祝无执格外开恩,不敢违抗,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
*
温幸妤滚下山坡,摔入一片密林,后背撞到树干上,眼前骤然一黑,几乎晕厥。
哪怕护着,积雪也厚,脸和手上还是被枯枝败叶划不少细小伤口。身上那件月白斗篷更是沾满了雪泥,挂出好多道口子。
她急促喘息,把袖子中装了观澜哥骨灰的匣子拿出来检查,确定完好无损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温幸妤挣扎着爬起来,右脚一踩到地上,一阵钻心的疼。环顾四周,她不敢停留,咬紧牙关,拖着那只无法着地的右脚,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朝着密林深处,被雪半掩的荒僻小径,一步一挪,挣扎前行。
风雪更大了,扯天扯地,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山林寂静,偶有乌鸦鸣叫,枯枝断裂的声响。
走了一小会,就看到一辆刻着“城西春坊赁马处”字样的青篷螺车,停在小径上。车辕上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正焦急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朝这边拼命张望。
见她来了,赶忙跳下车迎了过来。
“姑娘,快快上车!”
温幸妤摇了摇头,目光扫过他的打满补丁的袄子,以及皲裂手腕上的木槵子佛珠,眸光微闪。
顿了顿,她心中有了计较,从怀里拿出装骨灰的扁匣,低声道:“老丈,我不坐车,你且拿着这匣子,帮我送去乾明寺。”
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接东西,疑惑道:“雇我的人说,势必要把您送离京畿一带。”
温幸妤没有银子。祝无执为了防止她逃跑,不让她制香,不让她接触外人,亦不给她银钱,半个铜板都不给。
她把头上唯一的簪子拔下来,塞到老丈手中:“雇你的人是我的仆从,现在情况有变,你听我的。”
“这簪子是报酬。你快快去送匣子,寺庙的僧人问起来,就说是你远房侄子的骨灰,客死他乡,无奈暂放庙中祭拜。”
老丈一听匣子里是骨灰,不免有些退缩。但看着那华美的金缠丝玉簪,却又舍不得放开这笔买卖。
若能拿这簪子换钱……女儿的病就有救了。
他一咬牙,接过匣子,郑重承诺:“姑娘你放心,小老儿一定把东西安然送至乾明寺。”
温幸妤点点头,交代道:“这匣子里的骨灰,牵扯甚广。过两日会有人去乾明寺取,若发现匣子破损,亦或者被调包……”
她顿了顿,告诫道:“你全家的性命,我不一定保得住。”
老丈吓了一跳,赶忙把匣子推了回去:“这么严重?那小老儿不送了。”
温幸妤道:“这簪子所换银钱,除了给寺庙交一部分外,剩下的足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且让你家这辈子衣食无忧。”
“只要你小心些护送,就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
老丈被这话打动。
普通老百姓一年阖家嚼用不过几两银子。而这簪子,他看不出价值几何,但缠金的东西,至少都得百两。
护送一个骨灰匣罢了,能出什么差错?
他年纪大了,就那么一个女儿,冒次险又如何。
思及此处,老丈接过了匣子,小心翼翼包裹在破烂的棉袄中,才从温幸妤手中拿走簪子,细心收好。
他看着面前女子惨白的脸色:“姑娘放心,匣子我会好好送去寺庙,只是您…一个人真能走出山林吗?”
温幸妤心口一跳。
防人之心不可无,她瞥了老丈一眼,镇定道:“我另派了人来接应我,就在前边山腰那。”
老丈笑得老实:“那就好,那小老儿现在就去护送匣子。”
温幸妤嗯了一声,说道:“簪子不要在汴京的当铺换,最好能多经几次手,以防你被人当成贼寇捉走。”
老丈点头哈腰:“明白的,明白的,小老儿做了将近三十年车夫,知晓其中利害,姑娘且放心。”
温幸妤颔首,催促他赶紧走。
老丈也不磨蹭,上螺车后,扬鞭一挥,车轮便碾过小径,愈行愈远。走到山脚处,就见皇城司的人骑马巡防,俨然是要捉什么人。他吞了口水,心说还好没对那姑娘起歹心,不然恐怕不等他走出去,就被皇城司的人捉住了。
皇城司的人仔仔细细搜查了老车夫,又盘问几句,没发现什么异常,挥手放行。
车夫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驱车离去。
温幸妤见车身影消失,才扶着树,一瘸一拐往密林另一个方向走。
她这次……原本是想逃跑的。
但滚下山坡后,高月窈那古怪的眼神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再想想对方一路上的异常,以及推她时那句语调奇怪的“安心去罢”,她就心有不安。
上次有这种不安感,她就跳入了祝无执的陷进,被掳至山寨。
这一次,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跟车夫离开,只把观澜哥的骨灰送出去。
骨灰调包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高月窈只知她要逃,却不知她要带着骨灰逃。
遂这次把骨灰调包,祝无执不会发现。
观澜哥的骨灰安全,她就没多少顾虑了。
这次她主动回去,祝无执定会更加放松戒备,剩下就是等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彻底脱身的时机。
至于为何敢把观澜哥的骨灰交给那车夫。一来敢接这种生意要钱不要命的,要么是赌徒恶汉,要么就是家中出了大事急需用钱,不得不铤而走险。
这老车夫显然是第二种。观其袄子上针脚细密的补丁,就知他有妻有子。更不用说螺车上还有“赁马处”的标记。有家室又有谋生活计,意味着他做什么都会有所顾虑,没必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谋财害命。
二来,温幸妤知道高月窈本性良善,雇车夫前,定都摸清了人品,不至于让她陷入危险。
三来,这车夫裸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木槵子做的佛珠,俨然是佛家信徒。这样的人,对骨灰类的东西有敬畏之心,不会随意丢弃处理。
故而温幸妤敲打一番后,放心把骨灰交给了车夫。
至于她……自然是顺着路走,等待祝无执找来。
温幸妤扶着粗糙的树干,踩着深雪,忍着右脚的刺痛麻木,出了山林后,走上了一处平阔的山路。
天地上下一白,万籁俱寂。
热气呼出来,顷刻在眉睫上结白霜。
温幸妤浑身又冷又疼,她把斗篷的帽子戴着,捡了树枝做拐,慢吞吞在雪幕中挪。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眺目望去,只见遥遥雪色中,有人打马而来。
北风凛冽,雪片如刀,黑貂裘,照夜马,衣袂翻飞间,劈开浓重雪幕快马奔来。
祝无执目力极佳,远远就看到了雪地里那道身影。
离她还有几十步时,他勒马而停。
四目相对,一个浑身狼狈,一个衣角不沾半片尘埃。
他端坐高头大马上,手握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着,眼神比漫天飞雪还要冷。
女人狼狈跌在雪窝里,眉睫结霜,脸上好几道细小伤口,斗篷上沾满了雪泥,皱皱巴巴,褴褛不堪。
温幸妤仰起头,面色惨白,望着神色漠然,无动于衷的祝无执,结霜的睫毛被热气融化,眼角滚落一滴泪。
“祝长庚……你怎么才来?”
天地广阔,万物素白,祝无执眼中却只映出那张苍白委屈的脸。
怀疑、愤怒、失望……所有的情绪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被这滴泪融化,直流淌进心窝。轻而易举撕裂他冷若冰霜的假面,令他弃甲投戈,不战而败。
祝无执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她从雪窝中拉起来,解下她身上冰冷的斗篷,裹上他的裘衣。
“上马。”
貂裘温暖,驱散了几分寒冷,温幸妤仰头看着祝无执紧绷的下颌,小声唤道:“大人……”
祝无执冷眼看着,并不回应。
温幸妤知他心有恼恨,只好住了口,一瘸一拐往马跟前走,还没走出去几步,又是一个踉跄。
祝无执眼疾手快扶住,垂眼扫过她的右脚,什么都没说,把她仔仔细细裹好,横抱置于马上,又翻身上去,将人搂在身前,一夹马腹,朝山下的路去了。
温幸妤安分窝在祝无执怀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那蓬勃跳动的心,一下又一下。
或许是因着即将主动踏入牢笼,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太疼了,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祝无执有所感,略一垂眼,见她埋在自己胸口,大抵是受了伤疼得厉害,哭得浑身都在轻轻发颤。
他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哑声道:“为何不走。”
看不清女人的神情,只听得她哽咽回答:
“我不知道……走了一半,摸到你送我的白玉菩提珠串,忽然就不想折腾了。”
“我…我想见你……”
满含哭腔的回应,被耳侧呼啸的风声吹散,远远抛在覆雪的山野。
祝无执长叹一声。
罢了,且再信她一回。
他想,只要温幸妤肯回头,只要她心里有他,哪怕只有一点点,就怎样都好。
只不过,这次回去,除了处置那群连主子都看不住的废物奴才外,另要彻底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
熏香、朋友、书籍、金银铜钱……全部都要清理掉。
她眼中只需有他,只需听他的话。
独属他一人所有,从穿到戴,由生到死,皆由他掌控筹办。
【作者有话说】
求灌溉~
59
第59章
◎本性◎
回到枕月院后,御医已经在等着了,检查后确定温幸妤后背挫伤,右踝扭伤,以及手脸上有些刮痕。好在都是小伤,未伤及骨头。
她擦了药,喝过汤药后,小心翼翼问了祝无执高月窈的消息,得知对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被抬回来后就发了高热,现在正昏迷。虽说是互相算计各求所需,但温幸妤还是有些愧疚,请求祝无执允她去赔礼探望。
祝无执自然不肯,冷言拒绝,且毫不留情的讥讽她“菩萨心肠”。
往日他对温幸妤还压着性子装一装,觉得能靠着压抑本性,伪装成君子,博取她的喜爱。
但如今却不需要这样了。
她既已主动留下,就说明已经对之前的他有了情意。那么此后的日子,他不会再压抑本性,同她整日玩一些君子端方、发乎情止乎礼的戏码。
他要让她看到真实的他。不为外物影响的,慢慢接受他、爱他,乖乖待在他身边。
温幸妤不知祝无执内心所想,只隐约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
更阴鸷,更傲慢,说出的话刺耳至极,毫不留情。就仿佛回到当年,她刚把祝无执救到山洞中时,他那副阴森宛若毒蛇的模样。
温幸妤隐有畏惧,纵使心生恼怒,也没有说话。
祝无执照看了她一会,就离开处理政务了,或许是汤药里有安神的东西,她不一会就抵不住困意,昏睡过去。
翌日起来,才发现静月和芳澜不见了,换了两个沉默寡言的婢女。
她心有不安,试探着问:“你们知道静月芳澜去哪了吗?”
那两个婢女指着嘴,露出黑洞洞、没有舌头的口腔。
温幸妤吓得不清,叫来瓶儿,才知道这两个婢女是祝无执特意安排的。至于静月和芳澜,被打了顿板子,降了等次,打发去外院做粗使婢女。
她听着心里难受,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她真的没想到都主动回来了,祝无执还会迁怒二人。
除此之外,院子里的所有书籍、金银类的东西,都不见了。仆从们也不跟她闲聊,恭恭敬敬,显然是害怕再出了岔子被罚。
又过了两天,府邸宗祠祭祖仪式,祝无执本来想带温幸妤去的,但思及她腿脚受伤不好下地,奔波劳累会加重病情,故而只好放弃带着她。
祭祖当日夜里,祝无执在祖母的牌位前坐了一夜。
报完了仇,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什么都得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
祝无执觉得可能手握的权力还不够。他想坐上那把龙椅。
稳坐明堂,享万民朝拜。
*
除夕夜,府邸妆点的喜气洋洋,宫灯都换成了红色的,窗子上贴了窗花。
祝无执是摄政王,要出席除夕宫宴,温幸妤一个人在院子里吃了饭,然后就坐在窗边发呆。
子时,窗外“砰”的几声,她推开一点窗子,凛冽冷风灌入,将屋内的沉闷吹散了几分,令她耳目头脑皆清醒起来。
她仰头看去,透过方寸窗口,看到漆黑的天幕被一片绚烂之色点缀,像星星一样耀眼,又飞速灰败,无声息的坠落。
除了烟火声,她似乎还听到了街道上喧嚣热闹的声音,远远越过院墙,传入她的耳朵。
朦胧,却好像又那么清晰。
她出神地看着烟火起,烟火落,不知怎么了,心里特别难受。
这段日子她窝在屋里,祝无执没回来时,没人跟她说话,就一个人发呆。有时候看着满屋锦绣罗绮,就会不可控制的冒出一些念头来。
要不就这样吧,也挺好的。折腾什么呢?这样富贵的生活,若不是祝无执,她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
除了不让她出门,不让她跟外人接触,有些情绪无常外,其他方面都还好。
不缺衣少食,不用受苦受罪,这样好像也挺好的,知足常乐不是吗。
又是“砰”的几声,寒风骤起,夹杂着烟火独有的气味,冲进温幸妤的鼻腔。
温幸妤一下清醒过来,打了个寒战,将窗子阖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绚丽。
她怎么能被这些东西迷惑呢?若是因为一个微弱可能,就把后半生都寄托给一个专制独断、阴晴不定、暴戾恣睢的男人身上,被圈禁在小小的宅院里,靠着那点他随时能收走的情意,摇尾乞怜。
温幸妤觉得这样她会被折磨疯。
更何况……早在祝无执在船上强迫她,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她,又一次次不顾她的意愿,甚至用人命胁迫她的时候,她跟他就没可能了。
*
宫宴散了,祝无执又去拱垂殿处理政务,召见朝臣商事,直至深夜,才披衣出了殿门。
夜风寒凉,他拢了拢衣襟,拾阶而下。
曹颂上前把温幸妤一日言行禀报了,末了忽然小心翼翼问道:“主子,您对温娘子,到底什么打算?”
祝无执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曹颂的意思。
虽说做了摄政王,但这不代表朝堂全然由他掌控。
现在他手下的朝臣,都催促暗示着他该娶妻开枝散叶,为日后做准备。就算哪天出了事,也能有个孩子继承他的权势。
但他还不想娶妻。
不娶妻,就不好直接纳了温幸妤。
他沉默片刻,回道:“先这样吧,正好她也不乐意做妾。”
曹颂暗叹一声。
当局者迷,主子在大事上耳清目明,但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
不过他也不会劝。温幸妤身份太低了,不配做摄政王府的主母。这还是委婉来说……温幸妤这样的人,不仅胸无点墨,甚至还会影响到主子的心绪。一点用处都没有,尽会制造麻烦。
他身为心腹,自然是希望主子能找个对朝堂局势有用的高门贵女。
只是他一直很疑惑,主子什么美人没见过,为何非要一个模样清秀,难登大雅之堂的女子。
“主子,恕属下直言,温娘子与您实在是……不堪相配。您不如多见见京中闺秀,尝试和她们多接触接触。”
祝无执脚步骤顿,冷冷扫向曹颂,告诫道:“温幸妤的事我自有章程,无需多言。”
他明白曹颂的意思,也看出对方有所疑惑。只是他确实也不清楚,自己为何非要一个平庸的女人。可能是因为那两年的陪伴,也可能是她身上那种完全不同于他,不同于任何人的善良、坚韧,又鲜活的气息。
总之想要便要了,他一向喜欢顺心而为。
只不过曹颂有一点说得对,温幸妤行为举止确实不堪体统,上不得台面。
要跟在他身边,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曹颂顶着主子的目光,头皮一紧,不敢再说什么,安静把主子送出宫,护在马车旁边,回到王府。
*
祝无执一进屋,看见温幸妤一个人坐在湘竹榻上,手中捧着茶杯,微微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他脱下大氅换了木屐,走到她跟前,才发现杯中的茶满当当的,她一口没喝。
“你回来了。”
温幸妤回过神,仰头扯出个笑,将手中的茶杯放在小几上。
祝无执嗯了一声,将她抱在怀里。
“秦将军班师回朝,我同他商事,故而回来晚了些。”
温幸妤趴在他怀里,垂眸轻嗯了一声。
祝无执最喜欢她这副温驯的模样,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过段时间上元节宫宴,我带你一道入宫。”
温幸妤出身低,做事比较随心所欲,没有体统。
他想趁着宫宴,带她入宫,好让她长长见识,日后不要做出失了身份的事。
温幸妤沉默片刻,抬眸拉着他的袖摆,祈求道:“长庚,我不想去……”
去宫宴做什么,让别人当成猴子一样看来看去吗?她不想受那些异样的目光。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紧抿的唇瓣,声音平和:“必须去。”
温幸妤知道这是没商量的意思了。她没忍住问道:“我以什么身份入宫?你有没有考虑好。”
祝无执道:“扮做宫女跟在我身边。”
宫宴和平日贵女们办的宴会不同,参加的不仅有皇亲国戚,满朝文武,还有来*进贡的外邦使臣。
平日里就算了,这种场合,还是要顾着几分颜面。
温幸妤稍加思索,就明白了。
她出身低微,又无名无分,自然不好光明正大跟在祝无执旁边参加宫宴。
两人说了会话,祝无执看温幸妤兴致缺缺,遂抱着她沐浴更衣,入榻歇息。
*
翌日清早,温幸妤一起来,瓶儿就领来了个四五十岁的嬷嬷。
一身青灰袄子,外罩深褐褙子,头发梳成紧实圆髻,油光水滑,纹丝不乱,简洁利落,神态严厉古板。
瓶儿解释说,是祝无执特地安排的,教她宫里的规矩。
温幸妤有些厌烦,又有些酸涩难受。既嫌弃她粗鄙,为何还要强留下她?
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为何要学那些对她而言丝毫没有用处,只会约束她的规矩。
可她没有拒绝的权力。
用过早饭,嬷嬷便开始教导温幸妤规矩。
行走坐卧,言辞神态,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
温幸妤头顶茶碗,抿唇站着,一动不敢动。
“腰!”李嬷嬷用竹条抽她后腰,声音不高,却很严厉,“抬头,畏畏缩缩岂是闺秀之态?”
温幸妤疼得一抖,头上的碗掉在地上,“噼啪”一声成了碎片。
嬷嬷又是一竹条,拿新碗放在她头顶。
她叫苦不迭,赶忙挺直站好。
嬷嬷时不时呵斥提醒,以指尖,点压、调整着她的肩胛、臂肘、手腕,每一处都要求达到一种严苛的地步。
熬了半个月,终于快到上元节。
这段日子对温幸妤来说简直折磨,那李嬷嬷十分严厉,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呵斥是轻的,还时不时拿竹条抽她的胳膊和掌心。
祝无执夜里见了,一面给她胳膊上的竹条印擦药,一面只说让她忍忍,闺秀学规矩都是这么过来的。说这些都是为她好。
温幸妤心里不忿,面上却乖顺听话。
上元节前一日,高月窈乘上了回扬州的客船。
走之前,差贴身婢女送来了一本书。
温幸妤刚接到手中,还没来得及翻看,就被两个哑婢女收走。
晚上祝无执回来,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把她拦腰抱起摔在床上,捆着她的手腕,不管不顾,予取予夺。
她猜测到是书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才让祝无执发了怒。
可关她什么事呢?那本书她都没翻开看。
温幸妤委屈又愤怒,狠狠咬了一口祝无执,对方动作一顿,却愈发凶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灯火朦胧间,祝无执将她捞起来,按在雕花落地铜镜前肆意妄为。
他望着镜子里那张晕染红霞,被逼出眼泪的脸,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贴在她耳边,哑声要求:“说你不会走。”
“说你是我的。”
温幸妤被迫应了几声,后面不愿吭气了,他就掐着她的后颈,加重动作,阴着脸吩咐:“继续说,不要停。”
温幸妤泪眼朦胧,偏过头闭着眼不去看镜子,却被扣住下颌掰过去。
“睁眼,不然我抱你去外室。窗台怎么样?”
温幸妤觉得屈辱至极,却不敢再反抗,生怕他胡来。睫毛震颤,一点点睁开眼睛。
祝无执似乎得了趣味,喜欢极了她这副羞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喜笑嗔怒,皆因他而起。
好似这种时候,他才完完整整拥有她。
他附在她耳畔轻笑说话,言辞下流轻佻。
温幸妤虽说出身低微,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长大的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下流的对待。
她咬紧牙关,不让奇怪的声音溜出唇齿,喘息着怒骂:“你怎么能这样?送书的是高月窈,跟我有什么关系……”
“混蛋!登徒子……”
祝无执钳着她下颌转过脸,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晃动中她如云发髻松散,珠翠步摇坠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掩盖了她支离破碎的话语。灯火坠入她水蒙蒙的眼睛,祝无执像受了蛊惑,轻吻她眼下的小痣,举止愈发粗鲁下流。
温幸妤最开始还能怒骂几句,到最后身心俱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任他折腾。
事毕,祝无执抱着她沐浴清理完,心满意足的搂着她入睡。
温幸妤浑身酸软,疲惫不堪,却睡不着。她闭着眼,内心迷茫而恓惶。
她不明白,原先祝无执不是这样的。他虽偶尔发怒强迫她、不顾及她意愿,但大多数时间还算好性子,和她见过的那些士大夫差不多,傲气而守礼。
可自从上次回来,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情绪极其不稳定,喜怒无常,控制欲也强得令人胆颤。甚至于她多跟哪个仆人说句话,他就阴着脸把人撤走。
温幸妤真的搞不明白,他为何性情大变。
本以为主动回来,他会放松戒备,两人不说柔情蜜意,但应该也能琴瑟和鸣。只待她慢慢寻个良机,彻底脱身。
如今他这样……她还怎么逃?
温幸妤现在畏极了他,就像当年在同州那样。
不知躺了多久,直到幔帐透出一丝淡薄的亮,她才沉沉睡去。
*
上元节当日傍晚。
温幸妤穿戴成宫女模样,跟祝无执同乘一车,前往皇宫。
入了皇宫,她掀开一点帘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传闻里琉璃瓦白玉地,富丽堂皇的宫廷。
祝无执倒是没有阻止,反而笑道:“你若喜欢,日后我多带你来。”
闻言温幸妤放下帘子,摇了摇头:“不来了,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祝无执面色一冷,正要说什么,就到了紫宸殿。
温幸妤穿着一等宫婢的衣裳,跟在祝无执身后,暗自打量。
殿内琼枝玉树罗列,九枝明灯高悬,照彻如白昼。百官衣冠赫奕,或锦衣玉带,或紫绶金章,女眷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
香风阵阵,满堂煊赫。
就连宫女都是恭谨有礼,举止端庄的。
她垂首站在祝无执身后,觉得自己好像是误入明堂的泥点子,与周遭一切格格都不入。
过了一会,幼帝被宫人簇拥而来。
她悄悄看了几眼,心说那就是前太子的小儿子。
宴开,满堂公卿叩拜幼帝,温幸妤跟着一起跪下去,唯独祝无执站在那。
起身后,丝竹之声渐起,外邦使臣入殿,抬来了贺礼。
而后好多衣着华贵的人前来拜见祝无执,说了些她听不太明白的贺词。
祝无执坐在案前,一杯接一杯,姿态矜傲散漫。
她看着无趣,站着有点累,动了动腿,就听到祝无执开口:“替我试菜。”
她愣了一下,就看到角落有个内侍悄悄搬来了个支踵放在祝无执旁边。
温幸妤抿了抿唇,看了眼祝无执,乖乖跪坐在他身边。
外人看起来,就像是小宫女跪在旁边,给摄政王试菜布菜。
祝无执把玉箸递给她,缓声道:“挨个试一遍。”
温幸妤做过婢女,自然知道怎么伺候人。
她拿起筷子,将盘里的菜每个夹一点到碗里,小口试了,然后拿起另外一双玉箸,要夹到祝无执碗里。
祝无执阻止了她,忽然凑近,小声道:“吩咐宫人按你口味做的,喜不喜欢?”
温幸妤怔了一瞬,才发现他眸光不似平日里阴鸷冷傲,有些熏熏然的醉意,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轻轻点头。
祝无执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酒杯,盯着她笑:“那就多吃些。”
她随便吃了几口,感觉到飘来若有若无探究的视线,登时味同嚼蜡。
叫她扮做宫女,又如此亲昵。
祝无执恐怕只是想着面上过得去,不叫外邦人诟病,实际上也没有想掩饰二人的关系。
她放下玉箸,用帕子沾了沾嘴角,又喝了口茶水,便重新起身,站在他后边,百无聊赖的看着殿内舞乐。
站着站着,忽然就感觉到一道视线。
她抬眼看去,就见沈为开坐在靠后的位置,朝她眉眼弯弯露出个笑容。
除此之外,竟在沈为开旁边的座席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当初在同州有过几面之缘,朝邑县令陈文远,以及他的妻子。
扫视一圈,却没发现陈令仪的身影。这种宫宴,大多朝臣都会带家中女眷到场,更不用说陈文远只有那么一个女儿。
她有些疑惑,还想寻看,就听到“当”的一声,低下头,就见祝无执把酒杯重重搁在案几上,抬眼看她。
面上带着笑,眼神却阴沉沉的,含着警告。
她不敢再乱看,垂下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幼帝突然被宫人簇拥着出去。
有内侍过来跟祝无执耳语了几句,而后他便站起身,看着她道:“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温幸妤点头应下。
祝无执又看了她一眼,才出了大殿。
温幸妤站了好一会,祝无执还不回来。殿内觥筹交错,或许是皇帝和摄政王都不在,气氛愈发活泛。
除了丝竹之声,还有各种说笑声。
温幸妤觉得头有些疼,她跟旁边的宫女说了一声,兀自从角落退出大殿,想着先出去透透气,一会再回来。
她不敢走太远,怕冲撞了宫里的贵人,转悠了一圈,朝殿后一处凉亭走去。
亭子修在个水池旁边,可以看到红色的锦鲤在冰面下游动。
她坐在里面,被冷风一吹,烦闷之气才消散几分。
*
秦启年四十,如今为驻泊都部署,领二品镇军大将军虚衔,驻守岷州,抵御防守吐蕃。此人战功赫赫,是实打实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
此次班师回朝,祝无执打算换他去河东路驻守,督修堡寨,以防辽军。
秦启为人耿直,好几个想来攀关系的,都被呛了一鼻子灰。
他正欲起身离开,就看到干儿子秦征,正伸着脖子在人群里寻找什么。
秦启拍了一把对方的脑袋:“不好好坐着,乱看什么呢?”
秦征收回视线,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没有回答,反而起身道:“爹,儿子出去一趟。”
说罢起身就跑了。
秦启无奈,暗骂:“这小兔崽子。”
秦征出了殿门,扫视一圈宽阔的庭院,看到亭子里那道身影,眼睛一亮。
他快步过去,试探轻唤:“姐姐?”
温幸妤刚坐下不久,正发呆,就听到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肤色略黑,面容英俊,身着深蓝圆领袍,武将模样的青年正惊喜的看自己。
温幸妤站起身,按宫女的礼,福身道:“问大人安。”
秦征细细打量着女子的面容,确定是记忆里那个人,登时喜不自胜。
他道:“两年半前,在同州安仁镇,你送个乞儿三两银子,可还记得?”
温幸妤怔愣片刻,从脑海深处翻出这段模糊的记忆。
她讶然道:“竟然是你……我记得你那时候看着只有十一二岁,怎么如今…”
秦征挠了挠头,赧然道:“那时候其实已经十五了,只不过食不果腹,长得瘦小了些。”
温幸妤一想也是。
“你这些年还好吗?”
秦征点头道:“我当时拿着您给的银子,去武馆学武,后来武馆关门,我便入了军营。”
“或许是运气比较好,得了秦启将军赏识,认他做干爹,谋了个六品都监的位子。”
“对了,我现在有名字了,叫秦征。”
她颇为感慨,没想到当年的乞儿竟有朝一日,会入朝为官,成为小将军。
她真心实意为他高兴,笑道:“真好,望你日后官途亨通,步步高升,”
秦征笑了笑,不作回答,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好奇道:“还未曾问过姐姐名讳,还有……姐姐怎么会来汴京,还做了宫女?”
温幸妤一时哑然,她总不能直说自己是摄政王的外室。
她道:“我叫温莺,至于宫女这事……说来话长。”
秦征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也不多问,从领口间拽出个形状奇特的哨子,取下来递给温幸妤。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姐姐若有需要,可吹响此哨。届时我养的鸟儿会飞到你面前,你可以捎信给我。”
温幸妤摆摆手,婉拒道:“不过举手之劳,何谈恩惠?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靠你自己。”
/:.
“这东西我不能收。”
衣袖晃动间,露出手腕和一点小臂,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道道指头宽的青紫淤痕。
秦征目光一凝,拽住她的手腕,一把撩起袖子,盯着胳膊上的青紫痕迹,面色冷肃:“你过得不好,对不对?竟还挨了打。”
温幸妤抽回手,拉好袖子,面色尴尬,不知怎么说。
总不能说是规矩学不好,被嬷嬷抽了竹条……
秦征见她不言,看着她认真道:“我去求摄政王,让他把你赏给我。”
他有军功,讨个宫女,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温幸妤吓了一跳,连忙拒绝:“不,不用,我过得挺好的。这些伤是不小心摔的。”
“你不用管我,快回去吧,我也要去忙了。”
秦征抿唇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能受这种苦?
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他懂。
他扫过她的袖摆,道:“你真的不想出宫吗?真的不要紧吗?”
温幸妤重重点头:“真的不用。”
秦征叹了口气,把哨子塞她掌心,说道:“也罢,你若哪天改了主意,就吹哨子给我传信。”
说完,也不等温幸妤说话,就转身离去。
温幸妤愣了一瞬,“我不能收,你等等!”
拿着哨子追上去,却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看着那骨哨,轻轻叹气。
这叫什么事啊……
*
幼帝忽然腹痛,祝无执命御医看了,确定没什么大事,才从福宁殿出来。
寒风拂面,檐角红色的宫灯摇摇晃晃,像是巨大的兽眼,祝无执被晃得有些眼晕。
天醇酒后劲大,他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醉了。
只不过祝无执哪怕醉酒,也是看不出异常的,神色清明如常。
一个小内侍快步到跟前,小声禀报温幸妤的事,祝无执面色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
他只不过离席片刻,温幸妤竟就攀上了旁人。
冷笑一声,他在原地站了一会,阔步朝紫宸殿去了。
*
温幸妤不知道自己跟秦征说话的事,已传到了祝无执耳朵里。
她正欲归席,就见沈为开走了过来。
他已擢升至四品太常卿,锦衣玉带,气度不凡。
走到温幸妤跟前,他并不好奇她为何宫女打扮,扫了眼她手中的哨子,明秀的脸上露出个笑:“阿莺姐,好久不见。”
温幸妤也笑着回礼。
沈为开顿了顿,突然道:“阿莺姐不如把这哨子交给我,明日早朝我替你还给秦小将军。”
温幸妤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沈为开把她跟秦征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压下那点怪异的感觉,她想了想,这样也好。
她肯定不能拿秦征的哨子,毕竟只要祝无执知道,指不定又怎么发疯折腾她。
她把哨子给了沈为开,感谢道:“好,劳烦沈大人了。”
沈为开眉眼弯弯,唇边梨涡若隐若现:“不必客气,能为阿莺姐排忧解难,是我的荣幸。”
温幸妤道:“总之多谢你了。”
顿了顿,她突然想起来方才看到陈文远,于是问道:“你可认得陈文远陈大人?”
沈为开颔首:“认得,陈大人是一个月前擢升来京城的,现任从五品吏部司封郎中。”
温幸妤道:“你可知他家中有哪些家眷?比如……儿子女儿什么的。”
沈为开面色不改,似乎并不好奇温幸妤为什么打听这些,如实回答:“陈大人膝下只有个满周岁的儿子,至于女儿……我听说他原先有个女儿,不过一年前得了疯病,跳湖自尽了。”
温幸妤愕然抬眼,看到沈为开担忧的神色,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她脸色微白,冷风一吹,没忍住打了个颤。
疯病…死了……
那样矜骄的女子,怎么可能会得疯病。
定然是陈文远得知了陈令仪和阿生的事,活活逼死了她。
至于是谁透露出的消息,又是谁在背后做推手……答案呼之欲出。
她不愿深想,白着脸道:“我还有事,先行一步,沈大人自便。”
说罢,她快步往殿门方向走。
沈为开站在原地,看着温幸妤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垂眸看掌心的哨子。
俄而,他嗤笑一声。
温莺果真是个女菩萨,处处都有得了她恩惠的人。
*
紫宸殿很大,要去正殿大门,要绕过一处花园。
此时宫人都在席间伺候,后殿冷清清没什么人。
温幸妤快步往回走,路过一处小花园时,猝不及防被人扣住了手腕,捂着嘴拉入假山中,按在粗粝的石壁上。
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以为是哪个朝臣醉酒,立马惊慌挣扎起来。
假山里黑漆漆的,死寂一片,什么都看不见,那人从背后桎梏着她,膝盖抵在她腿间,抬手解她的裙带,呼吸声急促而浓重。
她吓得流泪,用力挣扎,浑身颤栗。
那人动作微顿,俯身贴进她的耳畔,嗓音低哑:“是我。”
温幸妤愣了一下,登时怒不可遏,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起来。
平日在枕月院不管不顾胡来就罢了,如今在皇宫也敢这般,全然不顾她的意愿。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被折辱至此!
温幸妤不肯如他的愿,剧烈挣扎,被堵着的唇溢出几声含糊的呜咽怒骂。
许是酒意上头,祝无执一想到她不仅跟秦征拉拉扯扯,接了对方的信物,还跟沈为开离得那般近,相谈甚欢。
愈发妒火中烧,恨怒交加。
他用腰带缚住她的双腕,拨开她的层层叠叠的衣裙,声音像是裹着雪气,又阴又冷:“你既不知规矩,浮花浪蕊般同外男私会,处处留情,那我便如了你的意。”
不自尊自爱,不知三从四德,沾花惹草处处留情,丝毫不把他这个主君放在眼里,无半分尊重可言。
那他今日便让她尝尝,不被人尊重的滋味。
语罢,他按着女人光洁的背,发狠侵占。
【作者有话说】
将近万字,求灌溉呀~
[哈哈大笑]
60
第60章
◎有孕◎
在这方漆黑狭小空间里,男人的体温像是燃烧的火,将她圈禁着,暴戾的、不可抗拒的入侵,融化了她的自尊。
温幸妤不知自己到底被折磨了多久,只觉得心口疼,身体也疼,满腔怒火唯剩恐惧,到最后眼泪流都流不出来。
祝无执退开身,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衫,神色已恢复淡漠,看起来再正经不过。
温幸妤早已麻木,扶着石壁,颤抖着俯身,捡散落在地上的衣裙,随便抖了几下,正欲往身上披。
祝无执见状皱了皱眉,拽走了她手中的衣裙,很是嫌弃:“这么脏,别穿了。”
温幸妤垂头站着,没有去捡那衣裙,也没有看他,声音很轻,有些疲倦:“比我干净。”
祝无执面色一僵,旋即咬牙冷笑。
“牙尖嘴利,不知悔改。”
他将人从头到脚裹在外衫里,打横抱起,径直出了假山,往拱垂殿去了。
温幸妤觉得好疲惫,她被盖着脸,什么都看不见,等衣衫掀开,才发现祝无执把她抱到了一处浴池前。
灯光晃眼,浴池热气弥漫,白雾腾腾。
还没回过神,她就被抛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温幸妤不会凫水,突然被丢进去,哪怕水浅,也根本站不稳。
她扑腾了几下,呛了好几口水,才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来。
呛咳几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抬眼看去,就见祝无执垂眸睨着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语气柔和,眼神却很冷:“知错了吗?”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看了一会,就见她动了动唇,却没有说话,而是把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面无表情划水往浴池边走。
温幸妤本该屈服的,顺着他的意,摇尾乞怜的说句“我错了”。这样能平息他的怒火,自己也能少受些罪。
可话到嘴边,满腔屈辱像棉花般,堵得她一句都吐不出来。她不敢骂他激怒他,却也不愿意认错。
索性不说话了。
这一幕如同利剑,让祝无执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复燃,吃药压制了许久的疯病,瞬间吞噬理智。
他耳鸣不已,眼神逐渐阴森,脸色可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爱他。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祝无执轻而易举的擒住她的手腕,连拖带拽地将她仰压/在池边上,掐着她的脖子,语气森然:“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主动留下是假的,你还在骗我,根本对我没有情意,是不是?”
他眼珠漆黑,看不见半分光亮,死死盯着她,手指收紧。
温幸妤呼吸不畅,脸憋得通红,她用力掰他掐在脖颈间的手,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你这般折辱我……咳…还倒打一耙,说我对你无情。”
说着,她闭上眼,神色悲戚无力:“你杀了我吧。”
这副麻木求死的神态,像是一耳光,狠狠打了祝无执的脸,让他找回几分理智。
暴虐的神色寸寸凝固,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盯着她看了一会,强忍杀意,冷笑一声:“死?你不用急,等我下地狱,自会带你一起走。”
言罢,他离开浴池,穿戴整齐后,看也不看温幸妤一眼,甩袖离开。
温幸妤一动不动泡在浴池里,直到滑至水中,旁边静侍的宫女才发现她昏过去了。
宫女着急忙慌把人拉上来,喊来内侍一起抬去了寝殿。
*
翌日下早朝,沈为开手持笏板自殿内出来,目光从三两成群的朝臣中逡巡一圈,定格在不远处,身着绿花鸟纹官袍,锦绶玉剑,身形高大的青年身上。
他小跑追上去,轻拍了一下对方肩膀。
“秦小将军。”
秦征回过头,就见个身着绯色官袍,容貌明秀若女的文官,正笑眯眯看着自己。
他不打喜欢跟这群文官打交道,觉得他们一肚子坏水,故而后退一步,皱眉道:“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沈为开好似没看到秦征的疏离,凑过去低声道:“跟温莺有关,要不要听?”
秦征一愣,打量着面前的青年,本欲拒绝,却又想起昨晚温莺胳膊上的伤痕。
他想知道,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明明过得不好,却拒绝了他的帮助。
秦征颔首:“说。”
沈为开道:“去樊楼,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率先朝宫门外走。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樊楼,于二楼雅阁对坐。
沈为开从怀里拿出骨哨放在桌上,笑道:“我姓沈,字梧生,是阿莺的…竹马。”
秦征看着哨子,目露怀疑:“东西怎么在你那?还有,你既跟她青梅竹马,为何要留她在宫里受罪?”
沈为开斟了杯酒,推到秦征面前,不疾不徐:“秦小将军莫急,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秦征没有碰酒,眼神如刀,盯着沈为开。
沈为开不慌不忙,三言两语把温幸妤的身份和遭遇说了。
秦征脸色难看。
早在驻地时,就听闻摄政王祝无执手段暴戾,薄情寡义。可干爹却说,这人脾性虽不好,但却是一个好的掌权者。
干爹已经效忠了祝无执。
而如今,却听到温莺被其强迫,成了禁/脔。
秦征道:“你跟我说这些,究竟是何目的?”
沈为开笑了笑:“想找个帮手,一起救她罢了。”
秦征沉默了一会,说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万一不想逃呢?她昨夜拒绝过我了。”
“虽说我不想看她受苦,可这不意味着,我能不顾她的意愿,仅凭自己的猜测,自我感动般的救她出来。”
“我会帮她,但前提是,她愿意让我帮。”
沈为开暗自哂笑。
没想到除了温莺外,还能看到第二个如此有赤子之心的人。
他面色如常,叹道:“这样吧,你跟我打个赌,如何?”
“这哨子我会想办法送回给阿莺,若某天她给你传信求助,那便是我赢了,反之则你赢。”
秦征摇头:“不,我不会拿她的事情做赌注。”
他顿了顿,又道:“但你的建议我接受。如果哨子送回去,她传信求助,那么我定倾尽全力救她出来。”
沈为开挑眉,点头应下:“秦小将军考虑周全,那就这么说定了。”
秦征嗯了一声,起身说了句告辞,就推门离开了。
沈为开看着桌上的骨哨,忽然无声大笑起来。漂亮的面孔笑得扭曲,眼角笑出了泪,眼神却漠然冰冷。
良久,他抹掉眼角的泪,喘息着喝下杯中的酒,唇角带笑。
温莺一定很喜欢秦征这样的好人。
可惜,若不是发生了那些事,他也会是个天真的善人。
*
温幸妤醒来,已经第二日晌午。
不知何时回的枕月院。
竖起耳朵细细听,确定祝无执不在,她才放松下来。
刚坐起来,哑巴婢女就端来了药。
她接过来,神色平静灌下去,漱口后重新躺下。
经过昨日那一遭,她彻底明白,祝无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个卑劣、暴戾、自私自利的疯子。
一想到如果跑不掉,就要跟这种人捆绑一辈子,她就一阵胆寒。
*
从那日以后,祝无执好多天没有出现在枕月院。
像祝无执这种傲慢恣睢的人,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
他日日忙政事,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天的事翻篇。可每天听着亲卫禀报温幸妤的言行,他心脏像是泡在热油里,煎熬痛苦,愈发的想见她。
许是搁不下面子,也或许是不敢面对她灰败沉默的脸,他迟迟踏不出那一步。只有夜深人静时,才敢悄悄站在她床前,望一望她,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痛苦。
祝无执本想找个机会,主动示好哄哄她,但却被政务绊住了脚。
他把持朝政不久,面对这个王朝的沉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要收权,要清剿皇室,要改革……一桩桩一件件,没有哪个能搁置下来。
他还没有坐上那把龙椅,摄政王的位置并非全然稳固,周围的人虎视眈眈,尤其宗室那些人,都想把他拉下高台。
祝无执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出半分差错,不然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日子眨眼就过了,两人半个多月没有交流。每每深夜时,祝无执会披着月色回到枕月院,然后悄无声息上榻,将温幸妤抱在怀中,方能短暂忘记扰人的朝政,睡那么一两个时辰。
温幸妤本就睡眠浅,她每次都醒了,但她对之前的事,依旧心有畏惧,不愿跟他面对面交流,故而选择装睡。
两人心照不宣,就这么平静过了一段日子。
寒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春风融化汴河的冰,御街两侧的槐树抽了绿芽,地上的草也冒嫩尖,四处生机勃勃。
温幸妤被圈禁在院子里,成日坐在摇椅上,定定望着四方天空,没有难过,没有喜悦,好像木偶,日渐消瘦。
她只是个没念过几本书的普通人,面对层层把控,她根本想不到办法。
拼死反抗吗?不…她还不能死,她要送观澜哥的骨灰回同州,还要找妹妹。
*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
他回到枕月院,推门进去,隔着嫩绿鲜妍的花池,看到了檐下躺在摇椅上的女人。
她盖着薄毯,什么动作都没有,静静看着天空。
恍惚间,祝无执记忆深处的人,和温幸妤的身影渐渐重叠。
他眼睫震颤,仓惶后退半步,头晕目眩。
祝无执出生前,母亲就被逼疯了,后来他出生,母亲又疯癫了几年。
他还记得,母亲不发疯的时候,也是常常躺在摇椅上,看着天空,笑也不笑,哭也不哭,只有面对他时,才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以及日渐加深的憎恨。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恢复正常,开始豢养男宠,隔三差五把他拖到屋子里,像面对仇人般,用鞭子抽得他浑身是伤。
他不恨她,甚至期盼乖乖挨打,就能换来她的几分母爱。
七岁那年的一个盛夏,他终于如愿以偿,母亲给他做了一盘金玉酥,温声细语问他的学业,还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喜不自胜,还没舍得吃那盘点心,就得到了母亲的死讯。
再后来,唯一对他好的祖母,也死了。
如今他把这份感情倾注在温幸妤身上。他想得到她的爱。
可偏偏他想握住的东西,就像流沙一样,一点点从指缝溜走。
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抓不住。
祝无执站了很久,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他会留下她的,他会让温幸妤真心实意爱他的。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他不会放手,不会让她走。
哪怕强求,也一定要得到。
温幸妤感觉到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
她并不关心祝无执为什么站着不动,内心只有恐惧,怕他又突然发疯折腾她。
又过了一会,她听到了脚步声渐渐朝她跟前来了,身体不可控制的紧绷起来。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苍白的脸,俄而俯身将人抱起来,进了屋子。
温幸妤不敢挣扎,紧紧攥着手指,身子轻轻发颤。
祝无执感受到她的畏惧,心有不愉,抿唇把人放在榻边,冷声道:“初春天寒,不要长时间坐在外面。”
温幸妤呐呐应声,垂着头。
祝无执想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幸妤身子一颤,往旁边瑟缩了一下。
见此情景,他面色骤然阴沉,可面对她这副样子,却说不出怪罪的话来。
他心里堵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定定看了她一会,冷着脸起身离开了。
温幸妤见他出了院子,凝滞的呼吸陡然急促,又慢慢恢复平稳,身体也缓缓放松。
两人这段时日来头一回白日见面说话,就这么不欢而散。
这天后,祝无执都会在白天抽出半个时辰回府,哪怕温幸妤对他畏之如虎,他都会耐着性子跟她说话,压着脾气哄。
慢慢的,温幸妤开始主动跟他说话,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惶惶不安,甚至偶尔会露出笑容。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二月底,枕月院移植了些粉白海棠,春风拂过,满院都是馥郁香气。
温幸妤这段*时日很嗜睡,胃口也不太好,每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用过午膳后,在院子里走不了几步,就浑身疲乏,有了困意。
傍晚祝无执回来,仆人摆饭,皆是温幸妤喜欢吃的东西。
百味羹、五味杏酪羊、白炸春鹅、梅花汤饼……
玉盘珍馐,摆满了桌子。
二人无声用饭。
温幸妤夹起一块羊肉,刚放在唇边,忽然一阵反胃,她实在控制不住,偏过头捂着唇干呕起来。
祝无执面色一凝,放下筷子起身到她跟前,一面俯身拍她的脊背,一面转过头吩咐:“传府医来。”
“快去!”
仆人忙不迭领命去了。
温幸妤干呕了一阵,慢慢缓过劲儿,面前递来一杯温茶。抬起头,就见祝无执抿唇看着她,脸色很难看,眼中隐有忧色。
她垂眸接过茶杯,轻声道谢,喝了几口后,总算压下不适。
片刻后,三个府医匆匆赶来,给温幸妤诊脉。
三人反复轮流诊了,才跪地道喜:“恭喜大人,温夫人已怀有一个半月身孕。”
府医的话像是晴天霹雳,温幸妤愣了片刻,白着脸道:“确定吗?”
祝无执面色平静,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产生出一丝怔忡和无措。
听到温幸妤的话,猛地抬眼看她,复又看向府医。
府医战战兢兢点头。
温幸妤呆在原地,恓惶摇头,喃喃自语:“不,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怎么会……”
见她这副模样,祝无执心底升起的那点喜悦,尽数消散。
他阴沉沉扫了一眼府医,对方便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
温幸妤眼前一阵眩晕,没有感觉到祝无执的恼怒,只觉得一阵冷气从脚底窜上脊梁。
她脸上血色尽褪,唇瓣颤抖,继而浑身都哆嗦起来,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恐惧。
这孩子,是那天晚上怀上的。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她隐隐作呕,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升起了憎恶之心。
祝无执打量着她的脸色,神情慢慢由阴沉变得平静。
她不愿意又如何。
只要生下孩子,她会慢慢接受他、爱上他,继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祝无执把温幸妤轻轻拥进怀里,掌心贴着她的小腹,好似在透过平坦,感受着里面孕育的血脉。
他轻声安抚:“别怕,别怕……这是我们的孩子。”
温幸妤痛苦闭眼,默默流泪,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祝无执压着性子哄,嗓音轻柔温和,不间断的抚着她的脊背,直到她渐渐停止啜泣,身体不再发抖。
这天夜里,他没有去宫里,命府医开了安神汤,喂温幸妤喝了,而后哄她入睡。
等怀里的人呼吸绵长,沉沉睡去,他望着帐顶上的山水图,却怎么都睡不着。
*
翌日一早,温幸妤起来,就发现屋子里锋利尖锐的东西,甚至连熏香都被悄无声息撤走了。
她扫视一圈,而后漠然收回视线,如同往常一般,用过早饭后,就躺在摇椅上看天。
天光明亮,一阵风吹过,庭院里的海棠摇曳,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团柳絮,荡悠悠落在她脚边。
温幸妤撑着扶手坐起来,俯身捡起,放在掌心看了一会,呼出口气轻轻吹走。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时飞时落的柳絮团,忽然有了想法。
晌午,祝无执回到枕月院,用罢饭后,他正要去书房,温幸妤就叫住了他。
“祝长庚,我们谈谈吧。”
祝无执回头看她,只见女人坐在榻边,仰头看着他,白净清秀的脸上,神态沉静而认真。
他转过身,和她隔桌对坐,问道:“谈什么?”
温幸妤看了他一眼,又垂眸看自己的小腹,轻轻的抚摸着它,语气柔和:“我会生下他,会同你永远在一起。”
祝无执一愣,还没来得及欣喜,旋即听到了第二句话。
“但…我有个条件,”温幸妤抬眼,定定看着他,毫无退缩:“我不做妾,我要你娶我。”
祝无执面色一点点沉下去,他沉默了片刻,避开她的目光,盯着手中的茶杯,干涩道:“你出身……容我想想,好吗?”
温幸妤冷笑一声:“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叫旁人母亲。”
“你若不同意,那我就杀了他,然后自尽。”
“总之,我坚决、坚决不做妾,死都不!”
说罢,她噌的一下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
温幸妤躺在床上,翻身面朝里侧,缓缓闭上了眼。
有了孩子,祝无执不会再让她无名无分,定然会办纳妾文书。
若是成了妾,有那份文书在,她逃跑的概率就又低了几分。
不如先争取最大的利益,日后再想办法脱身。
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她不会轻易放弃,坚决不要一辈子跟这样一个暴戾的疯子捆绑在一起。
祝无执怔怔坐在榻边,天光投入窗户,光影中尘粒浮动,他半边脸上映着暖阳,漆黑瞳仁被照得有些发浅。
他仿佛感受不到刺眼的日光,宛若木雕般一动不动坐着,茶杯由温热变得冰冷。
窗外传来一声鸟叫,他才恍然回神,看了眼纱隔后,仰头灌了一肚子冷茶,缓缓起身。
心绪纷乱间,他回到了皇宫拱垂殿,想通过堆叠如山的奏章,把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
可一直到傍晚,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奏章没有批阅多少,脑海里全是温幸妤决绝的神色。
娶她吗……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他难得犹豫不决,搁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目沉思,手指轻叩案沿,试图权衡利弊,给自己一个答案。
俄而,他站起身出了大殿,决定先回府看看温幸妤。
曹颂跟在身边,对温幸妤怀孕这事,半喜半忧。
快到宫门口,祝无执忽然停了脚步,转身看着曹颂道:“我娶温幸妤做正妻,如何?”
“这样她生下孩子,就会真心实意愿意留下了,对不对?”
嗓音干涩,认真看着曹颂,往常波澜不惊,冷傲漠然的眼睛,此时竟隐含不安。似乎想从他那得到个肯定的答案。
曹颂沉默片刻,没有说不对,只说:“主子,还请您三思,温夫人的身份……太过低微,于筹谋无益。”
祝无执听了这句话,没有不高兴。
他来回踱步,最后站定脚步,看着王府的方向,温声道:“她怀了我的孩子,我会娶她,出身低微也不要紧。”
“我会想法子给她个好身份,决不辱没祝家门楣。”
只要她肯好好生下孩子,肯留下,一个正妻之位,给她又如何。
祝无执自始至终未否认过对温幸妤的感情,只是瞧不上她的出身罢了。
如今温幸妤怀孕,言辞决绝的逼他一把,忽然就点醒了他。
不过是出身而已,大不了慢慢给她找个清流世家的干爹,抬抬身份。
曹颂看着祝无执的神色,就知对方那一字一句,是确定,不是商量。
他叹了一声,回道:“主子想清楚就好。”
祝无执笑了,黑沉的凤眼里映着细碎的光。
他转身往宫外走,脚步急切:“我去找她。”
【作者有话说】
6k,所以久了点[可怜],宝们原谅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