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七夕◎
“是玉春新科,最近一直焚这个。”她故作镇定,一边回答,一边转回身继续做方才的活。
她垂着眼,用香铲平稳的把多余的灰铲出来,压平炉中乱灰,最后把香饼放了进去,点燃。
青烟起,香气四溢,祝无执看着她神态如常的焚香,细细分辨后,确定这气味和前些日子熏香的味道一样,并无异常。
他散去大半怀疑,笑道:“连着用这么多天也不换,看来这香很得你喜爱。”
温幸妤听得心里一紧,她面色不改,用毛刷把旁边的粉末扫干净,盖上炉盖,转过身笑看着他:“初秋天,暑气未散,就想着焚些气味的清雅的香。”
女人站在熏炉前,身后香烟袅袅升起,她一身月白大袖广绫银线裙,眉眼沉静,唇角微弯,看起来好似寺庙里供奉的菩萨,叫人觉得亲近又遥远。
也不知是那熏香的作用,还是他的心理作用。
祝无执不喜欢这种感觉,皱了皱眉收回目光:“原来如此。”
“日后添香这种事交给婢女干即可。”
温幸妤不明所以,觉得他或许是公事不顺,故而看哪儿都不顺眼,处处挑刺。
她敛下不耐,面上柔顺乖巧:“我知道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说道:“去净手,准备用饭吧。”
温幸妤点点头去铜盆净手,擦手时,见祝无执已经坐在罗汉榻上喝茶。她终于缓缓松了口气,心说他总算不逮着熏香一事问东问西了。
用过饭,祝无执又出去了,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翻阅制香的书,把其中含麝香的熏香品种记下来,准备换着做。
祝无执疑心重,方才说“最近一直用”,不过是故意试探,因为她往常的习惯,是三、四旬才换一种。
若是她乱了阵脚,明日就换,祝无执就会看出异常。
所以她要多做几种避子香,三旬更换一次即可。
初秋夜凉,碧空溶溶,月色浸窗纸。
屋内灯火摇曳,温幸妤看了许久书,眼睛有些酸胀,她把书卷搁下,准备沐浴歇息,就见明夏摆弄着西窗台白釉细颈莲花瓶里的秋海棠,花瓣都被不慎摘掉了好几片,时不时看她一眼,似乎是有话要说,
她索性没起身,佯装没注意到,端起茶杯啜了口温茶。
过了一小会,明夏又拿了个布子,左擦擦,右擦擦,一路擦到罗汉榻边上的高几。
温幸妤有些无奈。
平日里,明夏除了祝无执在时,表现得勤快规矩些,其他时候都很懒怠,活能推就推,对她的态度也隐隐不耐烦。
温幸妤不计较,一来是觉得反正迟早要离开,祝无执宅里的仆人同她无关。二来是她本也不习惯叫人伺候,有些力所能及的事,顺手就做了。三来,是她巴不得明夏偷懒,这样能给她偷偷制避子香的机会。
今日的明夏,可太反常了。
又坐了半晌,温幸妤也不说话,就听得明夏终于按捺不住了,似作无意状搭话:“夫人,明日七夕乞巧节,您给大人准备什么手信了吗?”
温幸妤一愣,摇了摇头:“并未准备。”
七夕又见乞巧节,主要是女拜织女乞巧,男拜魁星求功名。而男女互赠手信之事虽有,却也是极少数的。
明夏眼神闪了闪,看了眼窗外,见庭院里已无闲人,于是好奇问道:“夫人为何不准备?是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吗?”
这话说得颇没规矩,温幸妤似笑非笑看着明夏,猜测到她想问什么。
她没点破,只道:“自是知晓他喜欢什么的,没有准备,只是不知七夕还要互送手信。”
明夏表情微僵,有些心虚,偷偷瞄了几眼温幸妤,见不像生气,心里暗暗鄙夷对方真是个软柿子,于是毫无畏惧的继续道:“夫人祖籍偏远,和汴京习俗自有差距。”
说着,她话头一转,问道:“不过不送也好,大人带金佩紫,身份不凡,普通物件定入不了他的眼。”
温幸妤顺着她的话点头:“你说得在理。”
明夏看温幸妤傻呆呆的,好糊弄极了,于是道出了目的:“奴婢听院里的老人说,您跟在大人身边两载。”
“您可知大人这样的人物,到底喜欢何物?”
试探的言辞粗糙简陋,温幸妤彻底明白了明夏的目的。
心思百转,她觉得告诉明夏或许是个好选择——明夏在宅子里养了月余,早褪去初见时的黑瘦,皮肤白皙,五官娇艳,比她好看得多。若明夏能引得祝无执注意和喜爱,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
她抬眼看着明夏隐隐期待的眼睛,笑道:“自是知晓的,熏香的话,他喜欢雪中春信和檀香。”
“衣袍、香囊的颜色大多用绛紫、湖蓝、天水碧等,绣纹的话也很挑剔,不同色、不同场合配不同纹。”
“除了这些,他喜欢看兵书和游记。”
“……”
温幸妤毫不吝啬,回忆着两年来他的习惯,把能记起来的,和一些猜测,一股脑说了出来。
明夏听得聚精会神。
温幸妤说完,口干舌燥,面色有些发红,故作羞赧:“让你见笑了,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闲话。”
明夏心说这怎么能是闲话呢,她高高兴兴道了谢,说了句:“奴婢忘了准备明日用的针线,您先睡,有事再唤奴婢。”随即急切的小跑出了主屋。
温幸妤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叹了口气。
希望能如她和明夏所愿。
这样…等她被祝无执厌弃,说不定就有机会离开了。
*
七夕当日,天净云疏,清阳曜灵。
这日除了叫乞巧节外,还有个别称,名“晒书日。”
春夏潮湿多雨的日子过去,到了凉爽的秋日,读书人多在此日抖晾衣服书籍,谓可不生虫蠹。
祝无执也不例外,宅中仆人将他的书箱全部掰出屋子,把里头的各类书籍小心铺在阳光处曝晒。温幸妤的那些制香书也搬出去晒了,一时间院子里墨香阵阵。
到了傍晚,书重新收入箱笼,抬回屋子。
二人用了晚饭,温幸妤便和府中婢女们一同焚香列拜,望月穿针,分食巧果。
一般来说,男子也会在这天拜魁星,或求功名,或求官运亨通。
但祝无执对这种把仕途寄托在神鬼上的行为,嗤之以鼻。
书房灯火摇曳,他坐在案前看文书,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穿过半开的窗,落在庭院搭建的小彩楼处。
弯月高悬,檐下灯笼明亮,一众婢女着各色新衣,小声玩闹,温幸妤一身鹅黄罗裙坐在当中,眉眼弯弯,神态放松,说到逗趣儿处,笑得双颊爬红,贝齿微露。
祝无执看着看着,眉心舒展,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
俄而,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笑靥如花,好似月色坠入双目,明亮澄澈。
他怔了一瞬,心跳莫名加快。
记忆中…她似乎很久没有这般,对他真心实意的笑了。
温幸妤又转回了头,和婢女们笑谈闲聊。
祝无执盯着瞧了会,垂眸看向文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那些工整的文字,好似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叫人心烦。
坐了一会,他站起身,合起文书,出了书房。
温幸妤正听她们说些坊间趣事。
瓶儿眉飞色舞,一面嗑瓜子吐皮,一面道:“你们是不知道,潘楼东那边有个王家铁匠铺,我前几天路过,看了一桩好戏。那里头有个打铁的学徒,长得浓眉大眼,身形健硕,看着正经老实,结果却和王铁匠的婆娘勾搭成奸,叫抓了个正着。”
“王铁匠拿着把刀追了一路,那学徒也是个没担当的,直说是师娘勾引他。铁匠婆娘气了半死,当街……”
说着说着,瓶儿就闭了嘴,她嘴上还沾着瓜子皮,目光落在温幸妤身后,神色畏敬。
“然后呢,继续说呀,你这妮子故意吊胃口!”芳澜和温幸妤面朝同个方向坐,不解的催促。
静月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然后站起身朝温幸妤身后行礼:“大人。”
明夏眼睛一亮,娇怯福身:“大人,您来啦。”
温幸妤扭头,就见祝无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背后。
天水碧缂丝圆领袍,发冠束起,玉质金相,肃肃如松下风。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唯落在温幸妤身上。
他朝她伸手,笑道:“今日街上很热闹,可要去逛逛?”
温幸妤微怔,迟疑了片刻,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站起身点头道:“好。”
二人相携出宅,并未带婢女小厮
潘楼东街人流如织,车马拥挤,千灯照碧云,瓦肆高楼红袖客纷纷。两边街上店肆小摊,有提瓶卖茶的,卖唱的,算卦的,还有很多卖磨喝乐的。
吆喝声,欢呼声,笑声交杂,各色花灯照长街,汇集成迷离光影,缭花人眼。
温幸妤看着街上繁华热闹,忽然就忆起在国公府的日子。
那时候每逢七夕夜,府中主子会准她们一两个时辰的假,除了那些轮到值夜的,其他人都可出府玩耍。她大部分时候会被安排值夜,只有少许时候,能和香雪等关系好的小姐妹出府逛逛。
那时候一心想攒银子,故而出去逛也抠抠搜搜,什么都不买。她还记得当时许过一个愿望,期盼等出府后能赚大钱宽裕,然后逛街时想买就买。
然而现在不缺钱了,她却没了买的心思。
祝无执牵着她的手,街上喧嚣仿佛都是虚无,半分都落不进他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温幸妤侧脸上。
见她目光落在小摊上的陶土泥人上,他温声道:“可是想要?”
温幸妤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旋即摇了摇头:“不用,我就是随便看看。”
祝无执却拉着她,走到摊子跟前,指着一男一女两个空白的泥人,给那老板丢了一把金瓜子:“按我二人模样彩绘,可行?”
那老板盯着金瓜子眼睛都直了,他哪里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忍了又忍,还是挠头推拒道:“能画,但是您给得太多了,一百文就够了。”
祝无执神色冷淡,把金瓜子直接丢在了摊子上,言简意赅:“画好些。”
老板见其气度不凡,衣着华贵,隐有不耐,怕得罪了人,也不敢再推脱,立马照着二人模样画起来。
温幸妤有些无奈,心中确实也有些好奇,一眨不眨看着老板画。
祝无执有些不乐意了,他捏了捏她的手指,指尖探入袖摆,摩挲着她的腕骨,低声道:“这么感兴趣?”
腕上阵阵发痒,温幸妤很不自在,她抬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柔声回道:“我以前没买过,也没见过旁人当场画,有些好奇。”
祝无执重新牵住她的手,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老板画完,祝无执拿起来看了,觉得勉强入眼。
温幸妤倒是很满意,认为老板画得很像,尤其…是祝无执孤高冷傲的神态。
正准备收起来,祝无执就拿走了她手里的,然后把他的塞她手里。
温幸妤:“……”
祝无执凤眸微垂,眼底映着璀璨灯火,笑道:“你拿着我,我拿着你。”
“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
温幸妤一怔,抬头看他。
只见青年身后明月高挂,灯火阑珊,他的面庞被照得有些模糊。
她唯看到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眸,以及被暖光映照成浅青色的天水碧衣衫。
一个清隽如兰,一个孤高如月,两张截然不同的脸,在光影中慢慢重叠。
好像……
好像观澜哥。
她怔怔看着,眼眶发热。忽有孩童嬉笑跑过,她蓦然回神,赶忙低头看着掌心的泥人,把泪意生生憋了回去。
祝无执见她神色怔愣,眼中汹涌着他看不懂的神色,最终尽数化作哀愁。
他皱眉端详了片刻,就见她已经把泥人收起来,然后仰起脸朝他露出个笑:“回去吧,也没什么可逛的了。”
神态如常,温驯柔和,仿佛方才那异常的神态,是他的幻觉。
他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行至虹桥时,忽听得有道声音由远及近。
“等等我,长庚兄!”
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就见李行简气喘吁吁跑过来。
祝无执嫌弃看着他:“有事?”
李行简喘匀了气,咧嘴笑道:“不是说好了要去会仙楼吃酒?”
说着他又看向温幸妤,真挚眨眼:“嫂嫂放心,我保证,只吃酒,不狎妓。”
温幸妤被那声嫂嫂弄得很尴尬,待听到他后面的话,登时心中冷笑。
祝无执不狎妓倒是真的,但李行简可不一定。在同州时,谁人不知他花眠柳宿,最是风流。
她没有答话,看向祝无执,就见他也在看自己。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后,歉疚道:“曹颂在暗中护卫,你且安心回去。”
李行简和他并未相约吃酒,此番说辞,也是为了掩人耳目。只是可惜了难得有空闲和她携手逛夜肆。
温幸妤当然没意见,点头道:“你去吧,我先回。”
祝无执朝她颔首,又看了她几眼,才跟李行简离去。
秋夜风凉,梧桐叶落。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看着虹桥两侧的摊子,缓步穿过。
刚下桥,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下。
她转过身,入目是沈为开那张灿若朝霞的笑脸。
“阿莺姐,好巧啊。”
温幸妤想起在同州时,祝无执因她和沈为开见面罚静月。
此时曹颂等人在暗处,她若和沈为开接触太多,祝无执知道了定会发火。
遂后退半步,礼貌笑道:“是很巧。”
沈为开见她不似过去热络,动作疏离,神色不变,唇边梨涡若隐若现:“阿莺姐是准备回家吗?夜里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温幸妤赶忙婉拒:“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沈为开漂亮的眸子立马暗淡下来,玉白的脸上满是失落,他道:“可是我哪里惹了姐姐不快?”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误会,赶忙解释:“并非如此。”
“你不要乱想,我只是……”
沈为开接了她未说完的话:“是因为他吧。”
温幸妤沉默下来。
沈为开叹了口气:“那我不打扰阿莺姐了。”
“你早些回去,省得他又生气。”
温幸妤点了点头,就看沈为开忽然朝她伸出手。
她偏头躲避,只见青年的手擦过她的耳畔,很快收了回去。
沈为开指尖捏着点枯叶碎片,眨了眨眼笑道:“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
温幸妤仰头看,只见头顶偶有枯叶簌簌落下。
她看着沈为开的笑脸,总觉得他说得话太过亲近,且氛围古怪,于是浅笑了下:“多谢你,天色已晚,我得回了。”
沈为开袖下手指捏着那枯叶碎片,打量着她比几个月前沉静许多的脸,忽然道:“前两个月我初上任,就被委派去太康县督造桥梁,故而没去拜访姐姐,你莫要恼我。”
说着他神色愈发真挚:“现在我回来了,你若是遇见麻烦或者困难,可去安远门东绿柳巷第二户寻我。”
温幸妤微愣,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好心。
她想不明白,只好笑着点头道谢:“多谢你的好意。”
沈为笑着点头,再未纠缠:“阿莺姐不必客气,快回去吧,路上当心。”
温幸妤颔首告别,兀自踏入逐渐清冷的街道。
她并未注意,不远处的巷口有人鬼鬼祟祟探头,而后脚步匆匆没入漆黑巷子,身影消失不见。
沈为开目送温幸妤离开,等她的背影转过街角,明秀的面容骤冷,那双澄净笑眼里,唯剩漠然。
他侧头看着巷口,双眸微眯,而后唇角露出个莫名的笑。
他早都知晓了探花郎“陆观澜”就是昔日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也听说了祝无执上月亲自快马疾行,自宋州码头追回逃跑的温莺。
说实在的,他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那般想管温莺的事。
或许是和她幼时玩耍的鲜活记忆,无数次撑着他度过绝望。他能爬出牢笼,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她一部分功劳。
也或许是…她身上有他渴望的东西。
善良,赤忱,坚韧,如同当年村子里山壁上盛开迎春花。
诚然,他念在幼时情谊,想帮她脱离苦海。但也不得不承认,他亦有觊觎之心。
想起方才偷窥之人,他唇角弯起。
吵吧,闹吧,这样阿莺姐才能更厌恶祝无执。
*
明夏穿过巷子,快步朝宅子走。
一面走,她一面思索方才看到的画面。
那男人是谁?温幸妤似乎和他很熟。
可惜离得不够近,只看到那男人朝温幸妤伸手,是摸她的脸,还是别碎发?
举止似乎太亲密了。
如果大人知道此事……会厌弃温幸妤的吧?
思及此处,明夏心跳加快,呼吸略微急促,手心潮湿黏腻。
要这么做吗?
犹豫片刻,明夏眼神坚定下来。她自诩比温幸妤貌美聪慧,大人能看上对方,就很可能看上她。
只要有一点机会,她都不会放弃。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只要成事,那便是一朝飞上枝头,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
做大人的妾,可比给穷人当正妻好多了。大人容貌甚伟,仕途亨通,迟早成权倾朝野的大官。
她受够了苦日子,无论如何都要攀上高枝。
半个时辰前,她把做的荷包偷偷放在了大人书房。届时大人一定会问是谁放的,若是大人没有嫌弃或者生气的意思,她就大胆承认,然后装作无意,道出温幸妤和外男举止逾矩一事。
做好决定,她站在院外收敛好表情,平稳了心跳,才推门进去。
【作者有话说】
来喽[抱抱]
42
第42章
◎怒火◎
七夕良辰,汴京金明池畔灯火如昼。州桥夜市,彩楼欢门直入云霄,游人摩肩接踵,笑语喧阗,罗绮如云,脂粉香气氤氲满街。
祝无执与李行简至会仙楼,于四楼靠河雅阁入座。
阁中灯烛荧煌,不一会堂倌就送来了佳肴美酒。
“东西备妥了?”祝无执指节轻叩案几,声音平缓。
李行简咧嘴一笑,探手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
木盒雕花精美,打磨得光可鉴人。
他将木盒轻轻推至案几中央:“长庚兄所托,焉敢怠慢?东西就在里头,你且打开看看。”
祝无执打开铜扣,揭开盒盖。
盒分两格,一格中放着一副人皮面具。
他将面具对着烛火打量了几眼,合上盖子。
皇帝让他找能工巧匠制人皮面具,他便将这事交给了李行简办。
不过…并非全然按皇帝的旨意制作。
这两副人皮面具,一具无毒,令一具浸了剧毒“钩命”。
此毒乃西南苗寨秘药,是李家偶得之物,触之则随气血游走,七七之期方显,状若惊风而亡。
这具带毒的人皮面具…是给皇帝准备的。
这毒最令他满意的,乃‘延宕’二字。佩戴之人初时毫无所觉,待毒入膏肓,纵有通天手段,亦难回天。
届时,世人只道皇帝是暴病而卒,岂能疑及其他?
只是……他还是不大放心李行简。
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此物事关他能否手刃仇敌,事关他能否彻底赢了这盘棋。
稍有差池,则万劫不复。
祝无执半晌未语,烛火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
窗外市声笑语隐约飘来,更衬得阁内一片死寂。
少顷,他抬眼直视李行简:“明远兄,此物干系非小,你我同乘一舟,固当肝胆相照。然人心叵测,世路崎岖……”
他话未言尽,意已昭然。
李行简是商人,何等精明。他明白了祝无执的意思。
他需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
他面上笑容不减分毫,抬眼看向祝无执,眼中带着赌徒般的疯狂:“长庚兄疑我?疑此盒中机巧,疑我李明远存了那渔翁得利之心?那好!”
“我现在就试戴这两副面具!”
“只是待我下黄泉,还望长庚兄莫忘承诺,许我李家皇商之名,并善待我的父母和…妻子。”
说完,他伸手夺那檀木盒,祝无执却稳稳按在盒子另一端。
四目相对,阁中空气瞬间绷紧。
烛火被窗缝钻入的微风吹拂,在李行简决绝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祝无执面色淡淡。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怀疑、权衡、最后化为试探后的了然和放心。
他脸上冷淡的表情,缓缓融化,唇角弯起个笑。
“明远兄何须如此?”
他的声音平缓:“你我相交,贵在知心。方才一言,不过戏言相试耳。明远兄肝胆皎如明月,我岂不知?”
闻言,李行简紧绷的身躯放松一丝,按在另一端的手顺势收回,拢入宽大袖摆。
他恢复了往常没正形的样子,呼出口气靠在椅背上,抱怨道:“长庚兄可真是的,我还当你真不信我。”
祝无执笑了笑,斟酒抬杯,说道:“莫要气恼,来,吃酒。”
李行简举杯碰了,二人仰头喝下。
一连碰了三杯,他搁下酒杯,忽然道:“差点忘了,有毒的那具气味不大一样,我找了人遮盖*,但效果不大好。”
“稳妥起见,长庚兄最好找个靠谱点的药师或者制香师,把气味再遮一遮。”
祝无执掀起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眼底还有微不可查的欣赏。
李行简的确聪明,懂得留后手。
此等要事,留到现在才说,是想着他祝无执若敢卸磨杀驴,那届时皇帝发现异常,自然他也活不了。
他把玩着酒杯,笑道:“好,我会找人。”
二人又碰杯吃酒,商议些细节。
半个时辰后,祝无执看了眼窗外天色,起身道:“一切按计划行事,我先回了。”
李行简起身相送。
阁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又沉沉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笑语喧阗的七夕之夜。
他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雕花窗扇。
楼下州桥夜市,万千灯火倒映在汴河的水波里,金翠交辉,恍若星河坠落人间。
李行简凭栏俯瞰这万丈红尘,唇角含笑。
他笃定,不出两月,祝无执定是此局赢家。而李氏,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大宋首富。
这汴京繁华,定有他一份。
*
秋风萧瑟,明月如钩。
祝无执回到宅子,主屋灯火已灭,他径直揣着檀木盒子去了书房。
书案中间,突兀地卧着一只簇新荷包,以湖蓝锦缎为底,绣作并蒂莲开之态,另有他惯用的水云暗纹。
针脚细密,非是寻常匠人所能为。
祝无执眸光微缓,眼底闪过愉悦之色。
许是妤娘想通了,对他也有了情意,故而赠他荷包。
他探手拈起,指腹捻过那滑腻冰凉的缎面。
可待完全看清荷包绣工,他勾起的唇角渐渐下落。
此物,绝非出自她手。
她女红尚可,针线走处,同她柔怯内敛的性子相符,如春水之痕,不着痕迹。
而这只荷包……针法精湛,风格张扬外露。
他掀起眼皮看向门扉,唤来了值夜的小厮竹山。
“何人今夜进我书房?”
声音冷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竹山扑通一下跪倒,冷汗直流:“大人饶命,奴才跟松墨几个去了街市,方归府半个时辰。”
“奴才还在时,无人进书房,之后……”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就感觉有东西落在面前,紧接着是祝无执兴味盎然的嗓音。
“去问清楚,此荷包出自何人之手。”
竹山赶忙捡起荷包,爬起来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他站在书房外,借着廊灯打量荷包,心说大人好像对这荷包的主人很感兴趣。
说不定…这人要飞上枝头了。
他可得多加讨好。
*
不多时,明夏急趋上前,裙裾如风荷轻摆,停在书房门外,叩响门扇:“大人,是奴婢。”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进来”。
明夏心下紧张,她咽了口口水,整理了一下衣襟,鼓足勇气推门进去。
立于案前,福身行礼,见祝无执面色如常,不似生气,她跌宕的心放下了一半。
明夏眼波流转,垂首娇声道:“回禀大人,是奴婢斗胆,见今夕乞巧,斗胆献上此物,聊表寸心,祈愿大人福泽绵长。”
她语声婉转如莺啼,悄然抬眼,目光恰如春水般脉脉拂过祝无执如玉的侧脸。
祝无执坐在案前,把玩着玉扳指,缓缓扫过明夏那张精心描画过的面庞,目光并无一丝波动,深不见底。
明夏被他看得心头猛跳,那股子邀宠献媚的勇气,顿时泄了大半,慌忙垂得更低。
她思来想去,还是心有不甘,咬牙大着胆子,似想起什么紧要之事,支支吾吾:“奴婢今日见夫人戌时三刻归府门,步履似有些匆忙,不知,不知是否……”
她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引人遐思。
祝无执套上玉扳指,似笑非笑:“说。”
明夏心头一喜,面上却愈发做出惶恐忧惧之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奴婢惶恐,远远瞧着,夫人在虹桥下,似是……似是遇着一位陌生郎君,二人于灯影树荫之下,挨肩擦脸,甚是,甚是亲昵。”
言毕,她飞快地偷觑祝无执脸色,见他下颌线条骤然绷紧,面色阴了下去,畏惧之余,更有幸灾乐祸的暗喜。
“贱婢!”祝无执猛地将案上茶杯掷去,音色含怒:“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主子都敢妄加置喙。”
茶杯迸裂,汤汁飞溅。
“大人明鉴!”
明夏吓得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奴婢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那郎君身形颀长,着青衫,夫人归来时,眼角……眼角似有残泪未干!”
她添油加醋,一口气说完,伏在地上,肩头瑟瑟发抖,气息却隐隐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唯闻窗外秋风扫落叶。
祝无执面沉似水,眼底深处却似有墨云翻涌。他不再看脚下婢女,目光转向门扉,冷声道:“曹颂何在?”
不过片刻,曹颂悄无声息推门而入,抱拳行礼,气息沉凝。
明夏心中大骇,顿觉命不久矣,她跪在地上,面色煞白。
怎么会有人跟在暗处!为什么!
祝无执扫过明夏惨白的脸,轻叩案几,冷声询问曹颂:“妤娘夜间归府,可有不妥?”
曹颂拱手道:“禀大人,夫人戌时三刻于虹桥下,偶遇将作监少监沈为开沈大人。”
祝无执凤眸微眯:“继续说。”
曹颂称是,将两人说了什么,做了哪些动作,一五一十道来。
听前几句时,祝无执面色还算如常,直到听到曹颂说,沈为开亲手为温幸妤取下发间落叶,说什么“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的暧昧言辞,以及不安好心的,让温幸妤有困难和麻烦就去寻对方。
祝无执眸色愈发阴冷。
曹颂心道不妙,又补充道:“二人偶遇后,夫人并未主动搭话,且言不过六句。”
“沈大人似有未尽之言,夫人并未同他纠缠,很快离开,且一路神色步履如常。”
“属下等隐于暗处,看得分明,夫人并无逾矩之举。”
“好,很好。”祝无执唇角勾起,眼神却异常森冷。
他看向地上犹自跪伏,抖如筛糠的明夏,怒极反笑:“‘挨肩擦脸’,‘甚是亲昵’,‘眼角残泪’?好一个‘看得分明’,好一个‘甘受天打雷劈’!”
“大人听奴婢解……”
话音未落,祝无执已霍然起身,阔步上前,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
“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呼,明夏整个人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上墙角一架檀木博古格,格上陈设的秘色瓷瓶应声而落。
“噼啪”一声脆响,在地上迸裂开来。
明夏瘫软在碎片狼藉之中,剧痛让她蜷缩如虾,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
她喉间发出咯咯的抽气声,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眼神涣散。
巨大的喧嚣撕裂了宅院的宁静。
温幸妤被吵醒,心头猛地一悸,赶忙翻身坐起来,匆匆披了一件素色外衫便循声疾步赶向书房。
甫至门前,那满地的碎瓷狼藉,如重锤般撞入眼帘。
目光掠过墙角昏迷不醒的明夏,温幸妤瞳孔骤缩,再抬眼,正撞上祝无执那双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眸子。
他背光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几乎将她整个吞没。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荷包,心有不解。
为何会这样?
就算没看上明夏,也不该如此暴怒伤人。
祝无执虽然性子孤高傲慢,行事狠戾恣睢,但他其实鲜少亲自动手罚人。
还是对一介弱女子。
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她暗自揣测,面色有些发白,稳着声线劝谏:“不若先请个大夫给明夏看看,打死了人恐对你的官声仕途有损。”
虽不知祝无执为何暴怒,但明夏是活生生的人,她不能视若无睹,见死不救。
祝无执却不答话,只冷笑一声,上前猛地攥住了温幸妤的手腕,把人甩在案沿上。
温幸妤后腰撞上案沿,手腕也被捏得生疼,她心下惊惧,拿右手掰祝无执攥在左腕上的手指,想挣脱他的桎梏。
他却不管不顾俯身逼近。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发白的脸,哑声讥讽,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生生挤出,裹挟着浓烈的酒气与戾气,狠狠砸在她脸上:“你可真好心,有工夫教人做荷包送予我。”
“怎么,还想逃?认为只要把我推给别人就能离开?”
43
第43章
◎是你害死了她◎
书房内,一只金兽香炉静卧高几,炉口吐纳着缕缕烟篆,缭绕升腾,香气袅袅。
听到祝无执的质问,温幸妤呼吸微窒,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按理说,明夏做的荷包她并未亲手参与缝制刺绣,只是暗示了对方用何种颜色的布料和纹饰,祝无执不该看出来。
可他看出来了,且猜到了她的目的。
这只能说明此人思睿观通,洞中肯綮,平日里就观察到了她的女红绣痕。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上逃脱,简直是痴人说梦。
思及此处,温幸妤不免怆然。
她强压恐惧,回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祝无执冷笑一声:“没有?我看你不仅想把我推给别人,还想让你那青梅竹马帮你逃!”
“怎么,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温幸妤愕然抬眼,没想到他如此专横,竟说出这种污蔑折辱人的话,登时也来了火气:“我与他不过旧识偶遇,寥寥数语,在你眼里就成了我想让他帮我逃跑?”
“你凭什么无端污人清白?”
说着,她眼底泛起水光。
祝无执怒极反笑,猛地攫住她的下颌,把人拉进几分,两人鼻息纠缠:“清白?七夕良夜,让外男为你取发间落叶,这是清白?”
听了这话,温幸妤顿觉心累。
连这种意外之事都能被说成“不清白”,还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吗?
她闭了闭眼,无力道:“随你怎么想。”
“放开我,我要找人给明夏治伤。”
祝无执恨极了她这心向别处、满不在乎的模样。
心中怒火滔天,面上却已然恢复平静。他松开钳制,直起身睨着她,哂笑:“治伤?你果真是菩萨心肠。”
扫过她透着厌恶疏离的脸,慢悠悠道:“事情还未结束,你且好好看看。”
温幸妤抬眼看他,心下不安。
“你还想做什么?”
祝无执忽然笑了一下,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吩咐门口垂头瑟缩的竹山:“去将院中所有人叫来。”
竹山早都吓得够呛,忙不迭去将倒座房里的小厮和偏房的婢女们喊起来。
半刻钟后,院子里乌泱泱十七八人。
温幸妤见祝无执脸上已无怒火,神色淡漠,一时间心中愈发不安,隐隐发怵。
祝无执淡声道:“动手罢。”
曹颂意会,隐藏在暗处的另外两个亲卫也出来了。
三人把昏迷的明夏抬到院子里,提来一桶水,兜头泼下去。
祝无执扣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走出书房立于廊檐下,笑道:“好好看着。”
秋夜风凉,明夏被泼了一身冰冷井水,悠悠转醒。
她感觉肺腑剧痛,浑身发冷,待模糊的视线清晰,才发现自己被绑趴在长条凳上,旁边站着三个冷肃的侍卫,皆手持长杖。
明夏费力仰头,就看到大人一身天水碧圆领袍,面色冷淡立在檐下。
她霎时清醒了,想惊声尖叫求饶,却被堵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哀鸣。
温幸妤猛地侧头看祝无执:“你,你想杖杀她?”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擅闯书房,奴颜惑主,不该杀?”
温幸妤顿觉齿冷,遍体生凉,她抖着唇瓣:“何至要她性命?”
明夏固然有错,可那也罪不至死。
更不用说,祝无执从不在这座宅院的书房放什么要紧东西。
他很谨慎,机密之物皆另有藏身之所。
如今杀明夏,是为了杀鸡儆猴。
祝无执并不回答她,而是看着底下一众面色惶惶的小厮婢女,淡声道:“我素日事务繁忙,没空整顿院中人事,竟叫人生了歪心。”
“今日你们且好生看着,蔑视规矩、僭越本分是何下场。”
说罢,他一挥手。
两个亲卫等人立刻持杖而上,噼里啪啦打下去。
温幸妤脸色煞白,抬手去掰他攥在手腕的手指,想挣脱桎梏去救明夏,却被重重扯进怀抱。
祝无执箍着她的腰,嗓音轻缓:“乖乖看着,不然死的可不止她。”
温幸妤满心愤懑,怒道:“你如此专横暴戾,岂是为官之道?你不怕遭报应吗!”
祝无执嗤笑:“报应?愚民的话术罢了。”
他从不信什么所谓的因果报应。
飒飒秋风,初透寒凉。当此晴空月夜,本该是良辰美景,然庭院之中,光愈明,影愈浓;天愈净,气愈寒。一股无形压抑之气弥漫四周,沉沉如铅,压得人胸中惊闷,几欲窒息。
一院子的小厮婢女抖若筛糠,煞白着脸勉强立于冷风之中。
一通廷杖下去,明夏皮开肉绽,涕泗横流,脸色惨白。腰以下渐渐了知觉,长凳上的血顺着板子往下滴。
温幸妤浑身发抖,急声阻拦:“住手!”
“我叫你们别打了,快停下!”
可曹颂等人怎会听她的话呢?应该说,这院子里的人,没一个会听她的话。
明夏恨极了温幸妤,死死瞪着廊檐下那道纤弱身影。要不是对方告诉她大人喜欢什么,她也不会挨这顿打。
可随着廷杖无休无止落下,她心中恨转为对死亡的恐惧,呜呜呜的挣扎,期冀的看着祝无执,却发现对方眸色淡漠,看着她的眼神,无情的好似在看死物。
此时此刻,明夏终于后悔了。
视线被汗水模糊,腰下彻底麻木,她强撑着,向温幸妤投去哀求的目光。
眼见明夏要不行了,温幸妤焦急万分,朝祝无执哀求认错:“此事是我一人之错,你放了她罢,她罪不至死。”
“我求你了,我真的知错了,祝长庚,我求你……”
祝无执垂眸睨着她。
女人面上的焦急和惊惧犹如实质,眼中含泪,他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终于大发慈悲开口:“好了,停下吧。”
亲卫闻声停手,院子里战战兢兢的小厮婢女们,迟迟不敢上前把生死未卜的明夏解开抬下来。
温幸妤白着脸吩咐:“快去请大夫来!快去!”
仆从们这才动起来,把腰臀鲜血淋漓的明夏小心翼翼解开。
和明夏同住的瓶儿壮着胆子探了探鼻息,短促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愣愣道:“死…明夏死了……”
温幸妤浑身一僵,旋即跌跌撞撞到明夏跟前,抖着手指放在她鼻下。
毫无气息。
她脸色骤白,踉跄后退,撞上一方温热胸膛。
祝无执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一眼,把呆愣恍惚的温幸妤横抱起来,阔步行至主屋,放在了罗汉榻上。
温幸妤是个善良的人,纵使偶尔会有倔强的一面,可骨子里还是懦弱的。
明夏的死,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身上,叫她脑子一片空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屋中炉火明灯,暖香缭绕,金玉锦绣罗列满眼,而窗外枯枝敲打、冷月窥伺,寒意仍如无声之蛇,悄然游走于她四肢百骸。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看着青年平静漠然的眉眼,神色怔忡,半天才哑声挤出一句话:“你杀了她。”
在祝无执看来,这是句愚蠢的废话。
可他心底却涌上些不安。
敛目沉默片刻,才抬眸紧盯着她苍白的脸,缓声道:“不,是你害死了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语气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若不是你教她做荷包,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了不该生的心思,更不会擅闯书房,也就不会死。”
他把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看着她泛红的双眼,神色怜悯,嗓音轻得像是在说情话:“是你害得她命丧黄泉。”
【作者有话说】
这张章字略少,晚上那章会多一些~
44
第44章
◎我不稀罕◎
祝无执语调堪称温柔,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直剜心窝,温幸妤闻得此言,如遭五雷轰顶,面色惨白。
是她害死了明夏?是她……
若不是她告诉明夏他的喜好,对方也不会擅闯书房被杖杀。
她怔怔望着青年含笑的眼,在他漆黑的瞳仁上,看到自己恓惶发白的脸。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不对,分明他手段暴戾,杀死明夏。
他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胸中一股浊气翻涌,堵在喉头,欲呕不得,欲哭无泪,方才的空白,此刻尽化作滚油煎熬。
“你…你胡说八道!”终是驳出一句,声音嘶哑破碎,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手指撑开她蜷曲的指节,挤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握,方感到几分快意。
他含笑凑近她的面庞:“怎么能是胡说八道呢?若不是你,她岂敢生出那等攀附枝头、一步登天的妄想?”
他字字诛心,温幸妤只觉得心如被万蚁啃噬,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窜上脊背,她抖着唇,用力挣扎被他握紧的手,满目惊惧厌恶:“颠倒黑白,草菅人命,你简直是疯子!”
祝无执不置可否,扣紧了手,细细描摹她愤怒惊惧的眉眼,轻笑道:“是啊,我是疯子,所以你若再敢如此,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
屋内灯烛荧煌,映着金玉锦绣,暖香浮动,温幸妤却感到遍体生寒,眼前的人好似恶鬼。
手被紧紧扣在温热掌心,她挣脱不开,只满面凄惶,泪水滚落,却倔强的不吐半个字。
祝无执见她泪水涟涟,鼻尖泛红,心有爱怜,把她强行抱坐到腿上,一面拭泪,一面低哄:“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不要再把我推给旁人,就不会再有这种事。”
“乖乖听话,我会对你好。”
说罢,他看着怀中人眼睑发红的小痣,没忍住低头凑过去,想亲她的眼皮。
温幸妤偏头避开,一想到他把她当成个阿猫阿狗对待,给一棍子再给颗甜枣,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恶心。
再细细琢磨他说得那些话,她只觉得荒谬。
积攒已久的厌恶占据上风,温幸妤抹掉眼泪,毫不掩饰眸中的反感,直直看着青年的眼睛,问道:“不把你推给别人?”
“难不成,祝大人打算娶我为妻?”
祝无执神色微怔,难得语塞,迟迟没有回应。
娶她?
哪怕她是县令之女,他都会明媒正娶了她。可她一介乡野孤女,如何能做他的妻子。
能做他的妾室,对她而言都是天大的福分。
沉默片刻,他郑重承诺道:“你且放心,过段时日我会纳你为妾。”
温幸妤冷笑:“谁稀罕当你的妾?你装什么痴情种?虚伪。”
言辞刻薄,前所未有,脸上的抗拒和嫌恶一览无余。
祝无执长这么大,很少有人能如此尖锐的讽刺他。
尤其是那句“谁稀罕当你的妾”,直叫他恨得牙痒痒,心口都被刺得发疼。
他脸色冷了下来,把人放在榻上,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不管怎么样,你已是我的人,就该安分守己。我劝你收起小心思,不然我有的是法子,叫你乖乖听话。”
温幸妤也不回应,冷笑一声别过头,一个眼风都不给他。
祝无执看她那疏离憎恶的模样,登时心中又恼又恨,终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屋门被“砰”的一声阖上,温幸妤在榻边坐了很久。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如墨,狂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呜呜作响。
她不敢看,害怕一看出去,就是明夏被活活打死的场景。
直到夜过了大半,天色微明,她才拖着僵硬的身体,跌倒在床榻上,却依旧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明夏死前哀求她的眼神。
祝无执在书房枯坐一夜,思绪纷杂。
他罕见的有几分迷茫,不知对她那句“谁稀罕当你的妾”,还是…那句“祝大人难不成打算娶我为妻”。
亦或者,两句都有。
天际泛起鱼肚白,窗棂透入淡薄光线,他才恍然发觉已经该上朝了。
动了动僵硬的身体,他站起身,沐浴更衣后,早饭未用,径直离家赶往皇宫。
*
云淡天高鸿影远,一庭黄叶静秋心。
自打明夏死后,温幸妤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几乎夜夜惊醒。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祝无执早出晚归,夜里抱着她睡,见她做噩梦,心下也有几分后悔。
早知拉出去料理,不该让她亲眼看着。
可事已至此,只好温言安抚,又问宫中御膳房要了安神食补的方子,让厨房给她做药膳。
又过了十来天,夜里是不会惊醒了,可还是看起来无精打采,像朵蔫了的花。
祝无执看在眼里,难免担忧。
他知道症结在哪,可让他放她走,那是万万不可能。
他想过让温幸妤的好友来开解探望她,只是这些人,皆是上不得台面的。
再者他谋事在即,也不好随意放人进出宅院。
思来想去,他忽然想起来李行简说薛见春来汴京了。
薛见春和温幸妤一样都出身低微,不通文墨,而且他记得当初李行简婚宴,温幸妤对薛的印象还可以。
两人想必能说到一起。
思及此处,他提出让薛见春来家中做客,最好能开解温幸妤。
是日天高云淡,青穹如洗,庭院草木虽未尽黄,青绿间却已点染斑驳赭色。
温幸妤坐在廊檐下的黄花梨摇椅上,静静看着澄净广袤的天际。
这段日子,祝无执温言软语哄他,几乎有求必应,除了一件事——他不让她出去。
她就像是只鸟儿,被圈禁在这四方院落,将近一个月。
连门都出去不去,更别说打听到观澜哥的骨灰在哪里。
她该如何逃呢?望着庭院飘落的枯叶,她心中怆然,只觉举目无措,前路渺渺茫茫。
正发呆,就听得芳澜来禀报:“夫人,李夫人前来探望您。”
温幸妤不知道这事。
她在汴京不认识什么李夫人,想了想后问道:“可是李明远的夫人?”
芳澜点头回道:“是她,夫人要见见吗?”
温幸妤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她心知这是祝无执的主意,但她确实许久没见过外人,心中憋闷,故而还是选择见见薛见春。
芳澜去请人进来,温幸妤从黄花梨摇椅起身,回到了主屋。
薛见春自院门入,一身窄袖山茶花蓝缎衫,蔷薇提花杏黄旋裙,腰缠软鞭,又挂葫芦酒壶,容色明艳,双目炯炯有神,三分英气,三分豪迈。
她阔步行进屋内,只见一淡青罗裙,发髻松挽的清秀佳人坐在罗汉榻上,神色倦怠。
是比当初婚宴见时,清减消沉了不少。
薛见春也不客气,走到罗汉榻另一端,同她隔桌对坐,直言道:“祝大人托我来跟你说说话。”
“我听说你受了惊,神思不宁,到底为何?”
温幸妤听到她的话,沉默了一会:“我也不知道。”
薛见春悠哉哉端着茶喝,闻言笑道:“你不愿说,我便不问。”
说着她想起从李行简那听来的闲话,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温幸妤,问道:“我听说你段日子跑了,是祝无执亲自把你抓回汴京的。”
“你不想做他的妾室?”
温幸妤愣了一瞬,没想到刚来就问这么直白,一时不知怎么回。
静默片刻,她垂下眼帘,复又抬起,浅笑道:“之前是不愿,但现在……想通了。”
“他身居高位,容貌俊美,我怎会不愿呢?”
院里都是祝无执的耳目,她哪里敢说实话,只希望自己的回答传到他耳朵里,能让他放松戒备。
薛见春看着她唇角带笑,眼中却含着苦涩,登时明白她是言不由衷。
是了,若非身不由己,哪个姑娘想为人妾室?
原先在宴席见温幸妤,满堂宾客眼带鄙夷,唯独她面色清正,隐有担忧。
当时就觉得这姑娘脾性柔和良善,很招人喜欢。
可惜好好一朵鲜花,就这么慢慢枯萎了。
薛见春心怀怜悯,心说祝无执和李行简果真是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
定是祝无执强人所难,将温幸妤软禁在此。
薛见春出身镖局,自小习武,跟江湖之人没少打交道,颇有侠义之心,最见不得强抢民女、以权压人之事。
她见两个婢女出去沏茶端点心,凑近温幸妤,压低了嗓音:“你想不想跑?想得话,我可以帮你。”
温幸妤大惊,一面回:“我已经想通了,女子在外谋生不易,不如安稳留在他身边,好歹吃穿不愁。”
一面眼神示意薛见春暗处有人。
薛见春意会,不免懊恼自己太鲁莽。
恰好婢女端着点心和新茶来,她不敢再多说,害怕说多错多,反而害了温幸妤,于是道:“好吧,你想通就好。”
温幸妤点了点头,转移了话题:“你跟你夫君如何了?”
在同州时,这对夫妻三天两头提剑相向,打得不可开交,吵吵闹闹。
也不知过这么久,有没有相处好一些。
薛见春一听温幸妤提李行简,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翻了个白眼,骂道:“那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成日花眠柳宿,不干正事。”
她摆了摆手:“罢了,不提他,没得晦气。”
温幸妤没想到两人还是这样子。
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歉疚,小声道:“对不住,我不该提。”
薛见春觉得温幸妤莫名其妙的,她皱眉打量着她白皙清秀的脸,忽然就想起和爹一同押镖,不幸丧命的干妹妹。
也是这样怯懦柔弱,动不动给人道歉。
那是妹妹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押镖,结果就丧了命。
她软了声音安慰:“你道什么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顿了顿,又劝道:“不要太考虑别人的感受,这样没什么用,反而会让自己不开心。”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黑白分明的眼睛,微怔了一下,才轻轻点头:“我知道了。”
二人吃着茶和点心,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很多。
最开始两人不太熟悉,温幸妤有些拘谨,但薛见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大大咧咧的,不多时就让她放松下来。
直到夕阳透入窗纸,照到温幸妤的眼睛,她侧头看向窗外,只见天际余霞成绮,落日熔金,才惊觉不知不觉,二人聊了一个多时辰。
静月来问要不要摆饭,温幸妤想着祝无执这段日子都是深夜才归,便留了薛见春吃饭。
直至夕阳彻底落入山坳,霞光被墨色浸染,二人才分别。
温幸妤让车夫把人好生送到李府。
出院门时,薛见春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出言劝慰:“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开些罢。”
温幸妤愣了一下,旋即朝她抿唇笑:“我知道了,谢谢你。”
薛见春朝温幸妤眨了眨眼,无声暗示:“我改日再来看你,回屋吧。”
温幸妤点了点头,朝她挥手。
薛见春转过身,出了院子跳上马车,身影消失不见。
温幸妤原地站了一会,直到静月小声提醒,才姗姗回屋。
的确要想开些。
不论多艰难,她都一定要逃。
*
夜色如墨,祝无执身披秋露月色而归。
沐浴更衣后,他来到内间,见温幸妤倚靠在床头看制香古籍,昏黄烛火下肤色暖白如玉。
她神色困倦,却并未歇息。显然是在等他回来。
祝无执不免有些惊讶。
她从未等过他,都是早早睡了。
二人一天到晚,几乎没说过两句话。
温幸妤见他回来,打了个呵欠,搁下书看着他道:“回来了。”
祝无执见她软声细语,心中愉悦,主动坐到她身侧,拉着她的手放入掌心,轻轻揉捏,温声道:“今日和薛见春相处可愉快?”
45
第45章
◎柔情蜜意◎
祝无执的掌心温暖干燥,揉捏她手指的动作却轻佻极了。
温幸妤忍着挣脱的冲动,任由他握着,面上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笑意,刻意显出几分亲近。
“李夫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我很喜欢跟她说话。”
祝无执笑道:“你若喜欢她,就多请她来陪你说说话。”
他一面打量温幸妤的神色,一面暗忖。自明夏死,她便郁郁寡欢,终日横眉冷对,同他形同陌路。虽喜她今日之柔顺,但确实也有些蹊跷。
说不定又是曲意逢迎,筹谋逃跑。
思及此处,祝无执抚其青丝,状似无意问道:“今日缘何等我?更深露重,你身子弱,该早些歇息。”
目光却凝视在她面容上,审视细微神色。
温幸妤低眉顺眼,掩去眸低厌恶,轻声道:“我有事想求你。”
祝无执眸光微顿,揽她入怀,轻抚着她的脊背,笑问道:“你且说说,何所求?”
后背的手指像是火星,顺着她的脊骨一点点摸下去,激得她忍不住轻颤了下。
她垂下眼,定了定神色,揪着衣摆道:“我想在院子里做个花房。”
祝无执闻言愣了一瞬,思绪转了几道,只笑问:“可是给你买的香料用完了?”
香料的数,每隔一日就有婢女来报,他自然知道还未用完。如此一问,也不过是为了试探。
温幸妤轻轻摇头,拿起一旁的书卷,翻了几页后拿给他看,小声道:“香料终是比不得新鲜花草,这古籍里有大半熏香,都是用鲜花做的。”
祝无执一手揽着她,一手接过书来翻,看了几眼,确定温幸妤所言为真。
的确多半熏香需鲜花炼制。
修花房是小事,只是鲜花不像购置的香料都有数,花结了落,每朵花的花瓣也没有定数,故而不好掌控。指不定她会偷藏几片花瓣,制迷香类的东西,用以脱身。
他放下书,转过她的肩膀,认真道:“这院子太小,修花房也修不了太大的,你且等些时日,回了国公府后,我寻工匠在你院子旁修一座大花房。”
温幸妤脸色一下冷了,拂开他握在肩头的手,半委屈半讽刺道:“这就是大人的好好待我?连个花房也不愿给我修。”
说完,她背过身去,似是生了闷气。
祝无执一时愕然,没想*到她说变脸就变脸,脾气一日比一日渐长。
但他意外的没多生气,反而觉得很有趣。
他好脾气的去转她的肩膀,手背上就“啪”的挨了一巴掌。
祝无执收回手,看着手背上的红痕,颇有些感慨,自己竟也有哄人的一天。
见女人的后背轻轻发颤,似有细弱啜泣声,他长眉一挑,索性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去看。
只见女人耍性子的别过脸,眼圈红红的,一双眼水光潋滟,泪珠要落不落,唇瓣卷在贝齿下,看起来委屈极了。
见她眼泪汪汪,祝无执心霎时软了。
他坐在她面前,凑近了柔声低哄:“这种小事哭什么?我没有对你不好。”
温幸妤忍着泪,骂道:“叫你关着就算了,求你修个花房也不成,现在连哭都不行吗?你这算什么对我好?你惯会哄我诓骗我!”
往日温幸妤笑也无,怒也无,冷若冰霜宛若顽石,祝无执虽心有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道是美人性烈,需以时日打磨。
今日忽见她温声细语,便有所怀疑,直到现在蛮不讲理的耍小性,祝无执才卸下三分警惕,只道是薛见春那句“船到桥头自然直,想开些罢”,对她起了作用。
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彻底服软任命。
他看着她哭得委屈,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落,难免心软。
思索再三,觉得她这样的转变实在难得,若真惹恼了她,说不定又回到过去那冷冰冰的样子。
祝无执纵有疑窦,但他实在不想破坏这难得的亲昵。
大不了等修了花房,再多费些工夫监视戒备。
他叹了口气,低头给她擦眼泪,终是松了口:“我答应就是,莫哭了。”
温幸妤哭声微顿,泪眼朦胧,颇为狐疑的看他:“当真?”
祝无执失笑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自然当真。”
温幸妤破涕为笑,见他盯着她看,似是想到自己说了些子浑话,立马不好意思起来,双颊飞红,有些赧然的侧过头。
祝无执见她这般情态,只觉心头发热。
他伸手将她抱坐在怀中,打量着她微红的脸,喉结轻滚:“我答应你修花房,你当如何谢我?”
温幸妤身子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僵硬,随即软化下来,软声道:“大人…想叫我如何谢?”
见她眸光似水,软语温存,恰如春风拂过寒冰初融之湖面,纵有怀疑,祝无执亦不免心神微漾。
他摩挲着她的腰肢,嗓音微哑:“你明白的。”
温幸妤暗骂下流,垂下眼帘,复又抬起,似是鼓足了勇气,环着他的脖子,闭眼落下一个吻。
祝无执垂眸看着怀中美人。
只见她面颊绯红,神情羞怯,美目轻阖凑近,于他唇上落下个生疏的吻,触之即分。
烛火摇曳,温香软玉在怀,他甚至能看到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以及那因为羞怯而颤动的睫毛。
他顿觉口齿生津,情难自抑。
祝无执的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哑声叹息:“妤娘,这样可不够。”
“这谢礼,就由我来取罢。”
说罢,他抚下水墨丹青纱帐,将人带倒在床榻上,倾身覆去。
罗裳轻解,烛影摇红羞玉面。软语呢喃,暗尝丁香舌底甜。云鬟半坠,枕畔春山黛眉锁。雨润娇棠,一树胭脂透夜窗。
一晌贪欢。
*
那夜过后,祝无执第二天就差人来修筑花房。
花房修好后,他命人搬来了一盆盆已经培育好的花,以及一些名贵的花种。
温幸妤一改前态,每日制香种花,若薛见春来,便同她说笑闲聊,有时候还会和婢女们打叶子牌。或于庭院中修剪花枝,姿态娴雅,偶遇祝无执归来,必展颜相迎,眼波流转间,情意款款,不复昔日之抗拒疏冷。
祝无执休沐时,她会亲奉羹汤于书房之外,或红袖添香,侍立无声。
初时祝无执处处设防,然时日一久,见其言行如一,温婉和顺,处处以己为尊,那满腹疑心,竟也渐渐被这如水温情蚀出几分缝隙。
物转星移,这样温情的日子,眨眼就过了一个半月。
祝无执谋事在即,愈发忙碌,而温幸妤也似乎真的妥协了,安心待在四方院落里,不是侍弄花草,制香看书,就是和薛见春聊天打牌。
院子里的仆从们,也和温幸妤关系亲近起来。
祝无执日日听得汇报,心渐渐放宽,从最开始要求每日禀报她言行,但最后变成三日一禀。
九月初三,重阳节在即。
是夜,祝无执于书房批阅文书至深夜。
温幸妤悄然入内,手捧一盏参汤,轻置案头,柔声道:“大人劳碌,饮此参汤,稍解疲乏。”
言毕,立于一旁,主动为他轻揉额角。
祝无执闭目受之,只觉那指腹温软,力道适中,连日积压的烦躁竟被丝丝化去。
他忽地握住她的细腕,温幸妤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放松,任由他握着,面上飞起两朵红云。
祝无执凝视其含羞带怯的眉眼,心中顿生暖意,甚是受用,温声道:“去歇息吧,不必等我。”
温幸妤轻轻点头,却并未离开,而是攥着衣摆,欲言又止。
他面色如常,笑道:“有何事相求,说罢。”
温幸妤抬起眼眸,波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期盼恳求:“大人……我在这深宅日久,甚觉气闷。过几日重阳,我能跟你一起去登高赏菊吗?”
祝无执唇角笑意不减,眼底却冷了几分,心说她莫不是图穷匕见,意图逃跑。
他瞥了她一眼,将人揽坐膝上,缓声道:“当日我要护卫陛下去仓王庙登高祭祀,恐不能陪你前往。”
闻言,温幸妤面露失望,却也不多加央求,只冷声道:“我知道了,大人去忙便是,我赏花房里的菊花就够了。”
“谁叫我是个外室呢?不配让大人陪着出去。”
说罢,就要离开他的怀抱。
祝无执听到前半句阴阳怪气,略有不愉,正要冷言训斥,就又闻下句“我是个外室”。
他一下哽了声息,有些讪讪的。
他难得升起几分愧疚,思及的确关了她太久,怕是早闷坏了。
再者……他有心试探。
思及此处,他搂着她的腰把人箍怀里,抚摸着她的脊背,低哄道:“我只说不能陪你去,又没说不让你去。”
温幸妤讶然抬眼,见他眉目含笑,不似说假话,立马恢复了笑脸,搂着他的脖子,软语道谢:“大人真好。”
祝无执轻笑一声,心说女子心性果真阴晴不定,难以捉摸。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补充道:“可以去,只是近日城外不甚太平,恐有宵小。你若去,为夫当遣得力亲卫,护你周全,寸步不离。”
温幸妤心中一凛,知他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然面上却绽开柔顺笑容,仿佛全然信赖,更显娇憨:“但凭大人安排。有亲卫在,我也更安心些。”
说罢,她小心翼翼看着祝无执,又道:“听闻独乐冈附近的慈云庵香火鼎盛,景色清幽,我想登高完,再去进香祈福,一则散心,二则……为大人求个平安顺遂。不知大人可允否?”
祝无执眼底骤冷,面上却不显。
他似笑非笑,手指一点点摸过她纤瘦后背一节节微凸脊骨,目光凝在她脸上,嗓音缓缓:“此乃善举,有何不可?”
46
第46章
◎重阳◎
九月初九,重阳节。
汴京城乃天子脚下,八方辐辏之地,逢重阳佳节,端的是人烟浩穰,热闹非凡,御街樊楼皆以各色菊花妆点,香风阵阵。
祝无执天还未亮就前往皇宫,护卫帝王仪仗前往仓王庙祭祀登高。
走之前,他遣了四个亲卫,以及四名健壮仆妇,命其好生随侍温幸妤车架左右。
晨光熹微时,温幸妤起身梳洗,收拾妥帖乘马车出门,前往城东宋门外的独乐岗登高望远。
一路上人潮如龙,车马塞道,温幸妤掀开侧帘,贪恋的看着街上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看不到人间烟火,听不到市井喧嚣,每日睁眼闭眼,抬头垂首,都是那四方院落,方寸天空。
何其憋闷。
可惜,今日还不是离开的时候,她还得再等等。
温幸妤心如明镜,深知祝无执枭雄心性,疑心病极重,她提出登高,又言去慈云庵,祝无执必定会严加监视。
她这次出门,也不是为了逃跑。
这段时日虚与委蛇,不过是为了示弱以骄其心,方便薛见春和她的江湖友人探查观澜哥骨灰所存之处。至于花房里的花,她暗中藏了花瓣,制成迷香,交给了薛见春。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终于找到了骨灰藏身地。
祝无执把骨灰坛放在城西一处宅院,那宅院里住着他大半亲卫,薛见春和江湖友人们靠近不得,怕打草惊蛇。
她思来想去,决定趁着重阳节,盗出骨灰坛。
一来是这天祝无执不在城内,盗走骨灰那些亲卫无法短时间禀报,这样一来,就能给薛见春等人逃遁和隐藏骨灰的时间。
二来是她前往独乐冈和慈云庵,祝无执一定不仅明面上派几人随侍,暗地里定也会派人保护监视。再排除那些被祝无执安排去做其他事的亲卫,宅院内所剩亲卫就不多了。如此,以调虎离山之计,就能盗出骨灰。
骨灰被盗,祝无执定然会知道是她所为。但那又如何?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观澜哥的骨灰,防止他再以此威胁。
观澜哥活着的时候命途多舛,她不想因为自己,让他去世后连骨灰都不得安稳。
按照计划,薛见春会把骨灰藏到李行简书房。地点特殊,祝无执一时半会也不会查到,等他寻到线索,那骨灰也早都转移几道,换了地方。
他若质问,她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矢口否认,咬死不知情。届时想办法安抚他,再继续曲意逢迎一段日子,等时间长了,他或许会慢慢放松警惕。到时候她便寻个时机,带着观澜哥的骨灰离开。
或许让他放松警惕很难,逃跑的机会也不好等。也许是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会是一年,两年。
但不论多久,她都会等。她做了八年婢女,受了数不尽的委屈,最不缺的就是忍耐的本事。
温幸妤看着窗外街景,默默期盼薛见春他们能成功。
半个时辰后,马车行至独乐冈,只见半黄不绿的山坡上来了许多登高望远的人,有富家子弟和友人围地而坐,赋诗饮酒,也有平民百姓携子女游玩。
芳澜寻了个人少点的地方,从马车拿出锦席铺在地上,又取出重阳糕和菊花酒,摆在上面。
温幸妤让随侍的人一起坐下,分食糕点,闲聊饮菊花酒,又前往高台,眺望山川平原。
游玩了半个时辰,太阳高照,来的游人也越来越多,温幸妤便提议: “这里人太多了,吵得头疼,我们去慈云庵吧,听说那有狮子会,玄明师太讲经义,想必更有趣些。”
芳澜等人点头称是,扶着温幸妤上了马车,离开独乐冈。
慈云庵坐落于不远处青螺山麓,山道蜿蜒,林木葱郁。
温幸妤到了庵堂,焚香拜佛后又去听玄明师太讲经,一听就是一个多时辰。
听完经,温幸妤又在慈云庵转悠赏景,用以拖延时辰。亲卫仆妇紧随其后,目光如炬,扫视着每一处角落。
转了一会,她似是有些倦了,对扫地的老尼合十道:“老师父,此间清幽,我欲往庵后听松台静坐片刻,观山景以涤尘心,不知可否?”
她语气虔诚,又指着亲卫等人:“有家仆在侧,绝不扰庵内师父清修。”
老尼见其气度不凡,仆从众多,知其非富即贵,不敢怠慢,忙道:“施主请便。听松台景致甚佳,只是山路略陡,请小心脚下。”
温幸妤道了谢,便在亲卫仆妇簇拥下,缓步向庵后行去。
听松台乃山崖边一块天然巨石平台,视野开阔,松涛阵阵。
行至平台边缘,温幸妤凭栏远眺,山风拂起她素色衣裙,飘飘欲仙。
明处暗处的亲卫紧盯着,生怕温幸妤使计逃跑。
温幸妤观山野广阔,松海浩渺,仿佛已经看到通往自由的路。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一股巨大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期盼涌上心头。
望着林间小径,心底升起渴望。
那路是通向哪里呢?是更深的山,还是下山的路。
栏杆阻挡她的脚步,但她的心和魂魄,早已随着山风飘向青山叠嶂。
她好想,好想就这么离开。
可惜不行,现在还逃不掉。
理智拉扯回离魂,失落怆然在她的心中沉静。
温幸妤就这么站着、望着,神色寂寥,眸光悠远。
芳澜和静月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等着,也不敢出声打扰。
直到暮色四合,夕阳于松针上渡了金芒,静月才忍不住起身提醒。
“夫人,天色不早,咱们该回了。”
温幸妤回过神,算着时辰差不多,薛见春应当已得手,遂轻轻点头:“好,回罢。”
言辞间,似夹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芳澜和静月此刻似乎明白了几分,夫人为何不愿留在大人身边。
天地广阔,人世繁华,夫人却只有四方天空。等大人娶妻,夫人身为外室…将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可谁人日子好过呢?她们这些签了死契的奴婢,说不定哪天惹了主子不快,就命丧黄泉。像明夏那样。
人各有命,谁也不配说谁的选择是对是错。
温幸妤不知她人所想,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离开慈云庵,坐马车回城。
回到汴京城,天色彻底暗了,疏星和明月刺破浓稠暮色,透出几点光亮。
进城没几步,忽有人拦马车,她掀开帘子一看,正是薛见春。
亲卫仆从神色戒备,薛见春恍若未觉,神色惊喜:
“哎呀,还好遇见你了,我今日去城外登高,回城时马车坏了,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城内。”
“可累死我了,妤娘你不介意送我一程吧?我家太远,实在是走不动了。”
温幸妤朝她伸手,笑道:“当然可以,快上车。”
薛见春跳上马车,温幸妤放下车帘,给她倒了杯茶,推至跟前,做口型道:“成了吗?”
薛见春点头,凑近温幸妤,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耳语道:“出了点意外,李明远今日破天荒没出门,东西我没拿回去。”
温幸妤登时紧张起来,悄声道:“放在何处了?”
薛见春道:“我寻地方的时候,碰到沈大人,他说你与他青梅竹马,可以暂放在他府中。”
温幸妤愣了一瞬。
她没想到这事能跟沈为开扯上关系。
薛见春愿意帮她,一来是对方有颗侠义之心,二来是她们做了笔交易。
薛见春家有个镖局,在同州一带很有名气,可一年前,她父亲和干妹妹在一次押镖时,遇见流寇,不慎丧命。现在就剩她体弱的母亲苦苦支撑镖局。
可自打她父亲去世,外头便传言她家镖师都是花架子,连流寇都对付不了。
自此镖局生意一落千丈,那些镖师没有活干,拿不到银钱,便纷纷离去,只剩下十来个承过她父亲旧情的镖师还在。
可人总要吃饭的,这些镖师还要养家糊口。
薛见春不想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也不忍母亲日日辛劳,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叔叔伯伯生计困难。
她当初嫁到李家,一方面是她父亲二十年前救过李行简父亲一命,二人交换信物,定下未来子女的口头婚约。
另一方面,是李行简的父亲答应,若是按约出嫁,此后李氏货物皆由其镖局押送。
最开始,镖局的确生意好转,可成婚前,薛见春却无意得知,那些流言大多是李氏放出来的。
薛见春察觉出问题,觉得父亲的死或许有蹊跷,于是和母亲商量后,毅然决然嫁入李氏,决心查清真相。
成婚后,李氏果真不顾约定,以各种理由推脱,不用她家镖局押送货物。
薛见春没办法,只好想办法赚钱,维持摇摇欲坠的镖局。
温幸妤得知此事,提出做熏香,让薛见春去卖,银钱三七分成,她三薛七。外加薛帮她找观澜哥的骨灰。
最开始她还担心事情败露会连累薛见春,但薛见春说,祝无执和李行简乃好友,祝无执不可能杀兄弟妻。
温幸妤一想也是,故而放下心来,安心合作。
薛见春帮她是合作,那沈为开呢,他为什么帮她?总不能真是因为幼时玩耍的那点情谊。
温幸妤心有不安,但事已至此,她只好安慰自己,沈为开为人良善,又才思敏捷,东西留在他那,说不定比放在李行简书房还安全。
她思索了片刻,同薛见春耳语道:“且先放他那,等有机会,再换地方。”
薛见春知道自己搞砸了约定,也很愧疚,握着温幸妤的手保证:“你放心,下次不会再有这种意外了。”
温幸妤点点头,正好到了李府外,二人便告辞分别。
回到宅子,祝无执还未归来,她忐忑等待。
*
星稀河影转,霜重月华孤。[1]
祝无执随护御驾回宫后,又于宫中参重阳宴,直至深夜,才自宫门出。
此时街上灯影煌煌,行人寥落,两侧店铺楼肆各色菊花妆点,秋风卷香气。
他并未乘马车,兀自穿过长街。
走至虹桥时,曹颂快马追来。
停下脚步,曹颂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下,面色发白,拱手道:“主子,属下该死,陆观澜的骨灰…遭贼人盗走了!”
祝无执轻叹一声:“起来吧,我知道。”
曹颂见其面色如常,不似发怒,没忍住问道:“主子,您…早料到了?”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望着汴河上两三点渔火,眼底有了然,也有失望。
的确猜到了。
月余柔情蜜意,不过是梦幻泡影。
他一开始就知她有所图谋,所有的小意温柔,不过是虚与委蛇。
可那又如何呢?假的情意也是情。
他贪恋这一切,放纵自己沉溺,将所有的怀疑压在心底,收敛本性,对她有求必应,温柔体贴。
如此费尽心机,只盼着她有朝一日被打动,能想通,最后真心实意留下。
可惜她太固执了。
她看不到他的用心良苦,总是把他的情意踩在脚底。
在这场梦里,他和她最亲密无间。
梦醒了,她又会把他当陌生人。
秋夜冷风阵阵,汴河水雾茫茫。青年漆黑的眼睛映着无边夜色,冰冷沉寂。
祝无执天性凉薄,对待人世唯有“傲慢”二字。哪怕遭遇不幸,身陷囹圄,也从不迷茫颓唐,在他眼里,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无能的人。
过去,情爱对他而言,不过红尘俗物。
可如今,情之一字,却求而不得,摧心剖肝。
他步步为营,处处让步,竟是为了个不通文墨,身份低微的农女。
甚至打算娶妻都娶个能容她的人。
可她呢,却对这些弃若敝履,不惜欺他骗他,只为离开。
世人追求的锦衣华服,金玉罗绮,在她眼里还不如当初在胡杨村那片菜畦。
思及此处,祝无执低笑一声,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谬。
他望着水中月影,不免想,他真的非她不可吗?
几乎下一瞬,他就确定了——非她不可。
或许是情,或许是关乎颜面的不甘心,总之他想要的东西,绝不会放手。
哪怕她恨,她死,那也要留在他身边。
无论如何,他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儿。
曹颂见主子凭栏望水,神色无波,不悲不喜,心底隐隐发怵。
半晌,祝无执收回视线,淡声道:“查到骨灰去处了吗?”
曹颂羞愧拱手:“属下无能,只知是江湖人士,遁于城南郊外,但还未追查到具体行踪。”
祝无执道:“从薛见春那入手,查到骨灰去向后,不要打草惊蛇,盯紧即可。”
说罢,他摆了摆手:“行了,去办吧。”
曹颂躬身拱手,领命离去。
祝无执在虹桥栏边站了一会,才缓步向宅子走去。
且再给她一次机会。
倘若她只是拿走骨灰,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届时再找机会送回同州,她自会慢慢忘却。
若是再次逃跑……那便借此机会,叫她吃个教训。
怀柔无用,威胁无用,那他只好换种方式。
她这样倔强的心性,不吃些苦头,是不会心甘情愿留下的。
得让她明白世道艰难,危机四伏,方知待在他身边的好。
【作者有话说】
[1]引用自张孝祥《临江仙》
不好意思,今天玩游戏上头,晚了一小时[可怜],原谅我宝宝们。
47
第47章
◎“你舍不得离开我?”◎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重阳节那天晚上,祝无执满面愠色,质问她是不是盗了骨灰又想逃跑。
她矢口否认,祝无执自然不信,冷脸拂袖而去。从那夜开始,他加强了对她的管控,并且将花房里的花尽数毁去,又丢了所有制香用的书籍、工具以及香料,以这些行为,来警告她不要妄图逃跑。
她按照计划,温言软语安抚他,哄着他,终于在立冬前,祝无执对她态度好转。
两人似乎恢复到了一种浓情蜜意的状态。
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内,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合乎他傲慢的脾性。
可温幸妤总有种隐隐不安感。
来不及让她深想,九月二十三这天,祝无执难得早归家。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祝无执说要作画,她就在一旁磨墨添香。
书房灯火摇曳,炭盆中火星明灭,温暖如春。
祝无执一身月白单衣立于书案前,笔锋游走间,一副寒梅图便跃然纸上。
温幸妤立于莹莹灯火下,神情恬静柔顺。
良久,他搁下笔,负手打量着自己的画片刻,又垂眸看旁侧的女子,平缓道:“你觉得这画如何?”
听到他问,温幸妤愣了一瞬,然后细细看了几眼。
山峦起伏下,有红梅覆雪,傲然绽放,原本冷肃的天地被这抹傲然赤色,渲染出磅礴的生命力。
她不懂画,仅凭着个人感觉,觉得是极好看的,遂轻轻点头:“很好看。”
紧接着,他就听到青年轻笑一声,然后把她拉到怀里。
后背贴着他灼热的胸膛,青年像是只巨大的鹰,将她包裹在宽大的袖袍中。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呢喃叹息道:“你不懂。”
温幸妤愣了一瞬,以为他是在说她不懂画。她有些无奈,回道:“我未学过书画,自是不懂画作的。”
祝无执又笑了,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都在随着闷笑震颤。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的,总觉得今日的他很奇怪。
不等她问,祝无执忽然松开手坐在椅子上,把她也拉坐在他腿上。
他环着她,掌心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抱着只温驯的猫儿,转了话题,不紧不慢道:“明天我要去趟应天府,可能七八天都不在家。”
温幸妤的心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
她掩盖着情绪,疑惑道:“去应天府作甚?”
祝无执垂下眼,望着烛火下她那双清透温暖的眼睛,语气缓和:“贵妃娘娘身患顽疾,太医束手无策,陛下命我于民间搜罗大夫,带去皇宫为娘娘治病。”
温幸妤哦了一声,如同这段日子来无数次那样,无比自然的搂着他的脖子,眼神流露出几分依赖:“那你要快些回来陪我呀。”
祝无执笑了笑,直直凝视着她,那双桀骜冷淡的凤眸里坠着几点灯火,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
他抚了抚她后背青丝,嗓音低沉悦耳:“怎么,你舍不得离开我?”
听到这个问题,温幸妤心头发颤。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躲避性的,把脸贴在他肩颈处,轻轻嗯了一声。
似乎很眷恋不舍。
祝无执眼底情绪翻涌,不过瞬息,就恢复平静。
他听到他略微干涩的声音响起。
“我会尽快回来,你…”他短暂停顿,笑着说出了后半句话:“在家乖乖等我。”
或许因为撒谎的心虚愧疚,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难受。她沉默了几息,收敛好情绪,攀着他的肩膀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应下:“好,我等你。”
仿佛如胶似漆的小夫妻,连分开几日都依依不舍,互做承诺。
假意真情,真情假意,都是令人沉溺的泥沼。
祝无执抱着她,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他多希望她说的都是真话。
*
翌日清早。
晓色微茫,淡薄的天光透入窗棂,似乎把庭院里的冷气也带进屋子。
祝无执掀开秋香缠枝莲蜀锦帐,更衣洗漱后,去外间用早饭,走到一半,却又折返回来。
他把半边幔帐挂在玉钩上,坐于床侧,垂眸看着她。
温幸妤被吵醒,迷迷糊糊睁眼,就见祝无执正坐在床侧看她。
她揉了揉眼睛,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准备出门了?”
祝无执嗯了一声,注视着她迷蒙的脸半晌,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乱发,又替她掖了掖被角,才说道:“等我回来。”
温幸妤昨夜思虑过重,几乎没怎么睡,此时困得厉害。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闻言胡乱点了下头。
祝无执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笑了笑再没说什么,起身去了外间。
用完饭,他乘马车前往皇宫。
霜风渐紧,还有三日立冬,汴京城已浸透刺骨冷意。
寒冷的北风夹着汴河的水雾,又湿又冷,冻彻骨头。
下早朝,他打发了车夫,缓步行至樊楼。
天色阴沉,樊楼高耸入铅灰天幕,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惨淡天光。
祝无执来到三楼雅阁,李行简已在内等候。
阁内银丝炭在铜火盆中烧得赤红,哔剥作响,暖香浮动。
他脱下薄氅衣坐在主位,端起茶杯轻呷。
李行简见他神色淡淡,泰然自若,好像五日后要做的不是窃权乱政的大事,而是去奔赴宴席。
他不免感叹,明明还不到二十三,心思却如此深不可测,智多而近妖。
二人谈了会话,事毕祝无执起身要走,李行简忽然想到近日,祝无执交代的关于温小娘子的事,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好奇。
他道:“你费尽心思,假意放她离开,意图让她明白外面的危险,老老实实依附你,可…倘若她这次回来,哪怕知道外面危险,也还要走呢?”
祝无执系大氅带子的手一顿,旋即慢条斯理系好带子,嗤笑道:“不会的。”
“她再顽固,再执拗,也不能改变她本性里的怯懦。”
家养的雀儿,哪怕再渴望外面的天地,也会被风暴吓退,重回主人身边,寻求庇护。
李行简有些不认同。
春娘说,温幸妤此人看着柔弱胆怯,但骨子里是坚韧的。
就像蓬勃生长的野草。
但他没有反驳祝无执,只笑道:“如果是这样最好。”
祝无执不置可否,瞥了李行简一眼,推门出了雅阁。
他没有回宅子,隐匿行踪,去了城东另一处不为人知的宅院。
为贵妃寻药是假,真正的目的是麻痹群臣。世人多疑心,直接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他们不会相信。
反之,放出贵妃病重的假消息,他们定会自己探寻,随后顺理成章的得到皇帝“病重”的消息。
如此,他们只会觉得这才是真相,减轻怀疑。
只待五日后,宫中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周士元叛军入宫,林维桢给他以为的“皇帝”喂下毒药,皇帝戴上有毒的人皮面具……就是他收网的时刻。
在此之前,他要放跑温幸妤。
一来,放她逃跑,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事实是,他确定她一定会逃。
二来,林维桢等人知晓他看重温幸妤,定会留后手,打用她威胁他的主意。
让温幸妤离开,是为了她的安全。
曹颂已提前准备好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囚,等她一走,就立刻戴上人皮面具,于宅内伪装。
*
祝无执离开的第二天,薛见春来了宅子。
两人坐在屋里喝茶吃点心,温幸妤对于祝无执说得话并不相信,于是问道:“这几日你可曾听说过‘贵妃生病寻医’的消息?”
薛见春点头回道:“是有传闻,宫门口还贴了告示,说若能治好贵妃,赏黄金千两。李明远最近好像天天忙着找名医。”
“他说如果帮贵妃找到大夫治好病,定能让李氏更上一层。”
说罢,她撇了撇嘴,颇为嫌弃:“李氏这群人,平日里不干好事,总弄些子歪门邪道,汲汲营营想攀高枝。”
温幸妤道:“人各有志,和我们道不同罢了。”
薛见春赞同点头:“那是,这群渣滓,我们才不和他们是一路人。”
温幸妤不置可否,又问了些细节,确定祝无执确实没骗她,且已离京后,才算放下心来。
她以要和薛见春同床午憩为由,支开了芳澜和静月。
放下幔帐,她凑过去耳语:“春娘,这次是逃跑的好机会。”
薛见春赞同道:“的确,趁他不在,还有几分逃跑的可能。”
二人睡在被窝里,耳语商量逃跑的详细事宜。
计划清楚,薛见春就打着呵欠道:“躺着躺着就困了,我在你这睡一会哈。”
说完就翻了个身睡着了。
温幸妤:“……”
幔帐内光线昏暗,她望着模糊的缠枝莲帐顶,丝毫睡意也无,内心忐忑期盼。
*
祝无执离开的第三天,正是立冬时节。
深夜子时,漆黑的天幕飘飘扬扬下起了雪,庭院内不一会就覆了一层,天地一片素白。
暗处的亲卫按照曹颂的命令,江湖侠客袭来时,假装反抗了几下,就顺势被迷烟迷倒在地。
宅子里的仆从们,也被温幸妤早就准备好的迷香薰地沉沉睡去。
她在祝无执的书房翻出自己的户贴,换上薛见春当年走镖时穿过的窄袖男衫,蹬好长靴,揣好钱袋,其余什么都没带,毫不犹豫的,阔步奔出宅子。
巷子里雪色弥漫,寒风刺骨,站在几个头戴兜帽的江湖人士,三男两女。
温幸妤没见过,*但薛见春提过几人样貌特色,她挨个打了招呼道谢。
身形高挑,腰挂短刀的人称快刀曲三娘,她打量着温幸妤,爽朗一笑:“果真是个柔弱妹妹,你既是春娘闺中密友,那便是我们的朋友,不必客气。”
“走吧,先去我们那,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城。”
按律法,夜深不可出入城门,想要出城,只能等明日清晨。
温幸妤点了点头,又看了眼矗立在茫茫大雪中,圈禁了她好几个月的宅子,最后缓缓垂下眼睫,怀揣着紧张而复杂的心绪,坐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
车轮碾过一地碎琼乱玉,于风雪中坚定前行。
48
第48章
◎风雪满路◎
初冬夜雪,朔风如刀,卷着满天银屑,簌簌落下,将汴京城裹在一片茫茫素缟之中。
城东某宅院书房,灯火昏黄。
祝无执立于案前,手执狼毫,挥笔写就,深邃眉眼笼在跳跃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叫人分不清喜怒。
曹颂立于下首,拱手禀报:“主子,夫人她…于子时一刻离开。”
祝无执笔锋微顿,墨迹滴落,眸光闪过了然和失望。
俄而,他搁下笔,淡声道:“可将那带了人皮面具的女死囚放入宅子?”
曹颂垂首称是:“禀主子,已经趁庭院仆从昏迷将她带进去。”
祝无执道:“明日按计划假意搜捕。”
“不要惊动官府,只暗中透露给那几个江湖人士。”
曹颂拱手称是,躬身退下。
屋内炭盆明灭,祝无执负手立于窗前,看院中雪色茫茫,远处皇城巍峨沉寂。半晌,他唇角露出个嘲弄的笑。
到底还是跑了。
她总是这样叫人失望。
轻叹一声,他想,且先允她逍遥几日,待汴京事平,再接她回来。
雪夜沉沉,庭院如冢,书房灯烛温暖似炉。
可这暖是假象,沉寂亦是假象。唯无声涌动的暗流,才是这汴京皇城中,真正的底色。
*
翌日天蒙蒙亮,月亮虚影还挂在空中,温幸妤便起身收拾妥帖。
曲三娘等人把陆观澜的骨灰交给她,驱马车前往提前收买的商队,以镖师身份,将她安顿好。
他们给商队的说辞是,温幸妤出身书香门第,向往江湖,但家中不同意她出门,故而出此下策,花银子请商队带她出城。
商队的人见温幸妤气度温婉,确实看着像书香门第闺秀,又听得父亲只是七品官,他们商队并非得罪不起。再者温幸妤出手阔绰,有钱能使鬼推磨,商队的人和镖师很快松口答应。
温幸妤害怕靠商队出城不够稳妥,也怕会牵连旁人,故而打算瞒着曲三娘等人,先假意上商队的车,再寻机会下车,改头换面后自行想办法出城。这样就能混淆祝无执亲卫视线,让他们去追商队,给她留出逃遁的时间。
可还未上商队的车,就听得曲三娘说,昨夜开始城中已有人手持男女两种画像,在几个码头和城门处蹲守搜捕,
按照迷香药力,他们不该醒来这么快。温幸妤只当是习武之人不同,她迷香的量不够足。
思来想去,她觉得若不靠商队遮掩,恐怕出不了城就会被捉。
无奈,最终决定还是先藏在商队货物中出城,等行至合适的地方,再转道去别处。
商队的人将货物装好,温幸妤便按照原先计划,藏在一堆叠衣裳的箱子内。
她蜷缩在内,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听到城门处有人询问盘查,登时紧张起来。
不过好在这商队的人和守城之人有交情,塞了些银子后,痛痛快快放行了。
商队行至离汴京三十里处时,停了下来。
温幸妤掀开箱盖,跳下装货的马车。
只见雪幕中,有一青年牵马立于路旁,身着狐毛大氅,头戴斗笠,身形颀长。
显然是在等她。
他踏雪而来,扯下面巾,露出一张清隽明秀的脸。
正是沈为开。
温幸妤怔愣片刻,疑惑道:“沈大人,你怎么在这?”
沈为开笑道:“阿莺姐莫怪,我问了曲三娘你的去处,特地快马来此等候。”
说罢,他在温幸妤不解的目光中,从怀里拿出一份凭由:“这凭由上姓名和地点皆是空白,姐姐可随意填写。”
温幸妤接过扫了几眼,看到了上面的官府印。
沈为开知她有疑虑,解释道:“放心,我绕过他的视野办的,不会被发现。”
温幸妤捏着凭由,心情复杂。
她看着青年笑眯眯的眼睛,问道:“你为何…如此助我?”
沈为开摸了摸下巴,故作沉思,而后灿然一笑:“大抵是…你过去也帮过我。”
支撑我走出牢笼。
温幸妤更疑惑了。
在她记忆里,二人除了幼时一同玩耍外,再无交集。
见她疑惑不解,并不相信,沈为开也不解释,唇角梨涡若隐若现:“阿莺姐,快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温幸妤回过神来,只见商队的人虽未催促,却神色已然不满。
她只好点头道谢:“多谢,若日后有缘再见,我定报答你。”
沈为开笑着点头,催促她快走。
时间仓促,她也不好再磨蹭,转身往镖师所在的马车走。
走了几步,忽然就听到沈为开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阿莺姐,此去路途艰难,更有被捉风险,你不如……”他顿了顿,似是好心提议:“先住我的另一处宅子。”
温幸妤愕然回头,就见青年眉眼真挚:“姐姐别误会,那宅子在我老师名下,他暂且查不到,等风头过了,我再送你离开。”
听完,她毫不犹豫的摇头,婉言拒绝:“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并不喜汴京,更向往江湖。”
沈为开也不纠缠,叹息道:“好罢,沈某祝姐姐此番离去,一路顺风。”
温幸妤颔首道谢,跳上马车。
沈为开看着商队没入风雪,颇有些遗憾。
可惜没能让她跟自己走。
俄而,他轻笑一声,温莺啊温莺,怎么还是这般天真。
他笃定,不出十日,她就会被祝无执捉回汴京,同他再次相见。
*
温幸妤和几个镖师坐在围着棉帐的车厢内,思索着沈为开的事,总觉得这人对她好得离奇。
她想不通,只好先放下,掀开隙车帘,只见无边雪野于面前铺开。
天地是如此的广阔,雪覆盖了四野八荒,抹平了山峦的棱角,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唯剩下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纯净与苍茫。
远处巍峨皇城溶于层层雪幕,一点点倒退消失不见,她狂跳的心,也渐渐平稳下来。
离开了。
终于离开了。
抱着装观澜哥骨灰坛的包袱,她眼中泪意朦胧,眸光却异常坚定。
纵使寒风刺骨,前路艰难,她也绝不后悔。
*
两日后,雪霁云散。
汴梁深宫,沉沉如晦。
这段日子,刘贵妃凤体沉疴,药石无灵,太子以老皇帝心疼贵妃、亲炼救命丹药,无法上朝为由,临朝听政。
各朝臣却心知肚明,真正生病的是老皇帝。
皇帝寝殿福宁宫日闭重门,唯闻铜漏点滴,似催寿数。
入夜,皇帝病情转急,一众太医围于龙榻前,施针的施针,灌药的灌药,满头大汗。
片刻后,皇帝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圆瞪,生机骤绝。
太医们手忙脚乱,竭力抢救,半个时辰后跪倒在地,神色大恸。
“陛下…驾崩了!”
侍疾的刘贵妃面色惨白,以指探鼻息,而后软倒在地。
太子和其余宫妃闻讯赶来,只见皇帝气息全无,面容灰败,悲痛之余,欲命内侍冯振传各大臣进宫,商量此后事宜。
冯振还未出得寝殿,就有小黄门连爬带滚进来,满面惊恐,嗓音尖利:“太子殿下,周平章带着五千人马逼近宫门,恐最多半个时辰,破宣德门而来!”
太子并不知皇帝谋划,闻言大惊失色,六神无主。
只见枢密使林维桢紫袍玉带,缓步入殿,先是问了太医话,确定皇帝乃“病故”,并无异常后,心落下一半。
他拱手朝太子道:“殿下莫慌,皇城司的人已暗中戒备,周士元若敢率叛军入宫,那是自投罗网!”
话音落下,却听得宫门之外,金铁交鸣,杀声骤起,如平地惊雷撕裂死寂。
不多时,殿门轰然洞开,同平章事周士元,一身朱紫蟒袍,须发戟张,率黑甲死士,踏入寝殿。
殿内宫人吓得惊声尖叫,太子被侍卫护在身后,脸色惨白:“枢密使,不是说有禁军吗?!怎得将叛军放进来了!”
面对此等变故,林维桢却面色如旧,镇定自若,他侧头看了眼慌乱的太子,暗嗤蠢货,面上却依旧恭敬。
他道:“殿下莫怕,我林某定誓死护你周全!”
刀光映着殿内摇曳的宫灯,一片肃杀之气。
周士元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挥手,命属下控制殿内众人,亲自走到榻跟前,让带着的大夫去探脉。
大夫望闻问切,却见皇帝僵卧如朽木,原本苍白的唇色,忽然慢慢变黑,呈现中毒之像。
确实是中了丹毒,魂归紫府。
听得大夫禀报,他心头巨石方落,杀意再无阻滞,看着不知真相的林维桢,怒指其面容,声若洪钟:“林贼!尔竟敢毒杀天子!今日本相,清君侧,诛国蠹!”
林维桢见皇帝“死相”不正常,知道恐怕生了变故。
他当初准备的丹药确实有毒,但那毒要三日后方起效。但现在,榻上皇帝嘴唇乌黑,显然已毒发生亡。
几乎不用想,他明白过来是周士元换了丹药。
他心下不安,却已无退路,只得扬声道:“周士元,你带兵入宫,意图谋反,还颠倒黑白,简直罪不容诛!”
说罢,他看向殿门,高声道:“祝指挥使,还不快带人来镇压叛军?!”
殿外有冷风呼啸,宫人哭嚎,唯不见祝无执身影。
林维桢登时面色骤变,心知祝无执恐已叛变,自己将命丧黄泉,一时间心中大恨。
周士元见祝无执按照约定并未出现,不免得意,他看着面色惨白的林维桢,笑道:“林贼还不束手就擒?”
话音落下,变故丛生
一直垂首立于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内侍,蓦然抬头。
他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面具之下,赫然正是那本应僵卧龙榻的老皇帝赵迥。
他直起腰,浑浊的眼扫过殿内众人。
“周士元,尔率甲士,擅闯宫禁,形同谋逆!林卿……”老皇帝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面无人色的林维桢:“丹药有异,其心可诛!皆国贼也!”
“祝卿何在!”
话音落,祝无执身披玄光重甲,手中长剑而来。
他身后,无数禁军锐士如黑潮决堤,汹涌而入,刀枪如林,瞬间将周士元及其属下团团围困,水泄不通。
祝无执扫过三人各异的脸色,面色如常,声音沉冷:“诛杀叛逆,擒拿国贼,敢有异动者,立斩!”
说罢,他身边的副指挥使扬声道:“若现在投明,陛下仁慈,可饶一命。”
此言一出,周士元和林维桢如遭五雷轰顶,面无血色。
那些叛军,亦被这“起死回生”的天威所慑,一时茫然无措。
林维桢没有亲卫保护,被擒跪于地。
他目眦尽裂,怒骂道:“竖子尔敢!你认贼作父,对得起定国公府上百冤魂吗?”
祝无执睨着他,声音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者…定国公府的人是被周士元和王崇害死,并非陛下。”
林维桢没找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里,恨声道:“祝无执,你今日背叛我,可曾想过温幸妤焉有命在?!”
祝无执轻轻摇头,怜悯道:“不过一个农女,你觉得我会在意?”
说罢,独留林维桢怒骂嘶吼,他持剑踏出殿门。
周士元已由属下护着,厮杀往外退。
福宁宫内,顿成修罗屠场,禁军甲胄精良,阵列森严,如墙而进。周士元豢养的兵士虽凶悍,却因变故而士气衰退,更不用说还有放下兵器投降的。
不消一炷香,喊杀渐息。
周士元被擒,叛军伏尸遍地。
祝无执收剑入鞘,行至皇帝前,拱手道:“启禀陛下,叛逆已诛,二贼就擒。”
赵迥已经换上龙袍,坐于圈椅上,太子安静立于一旁。
他摆了摆手,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把人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祝无执面色如常,沉声应诺:“臣谨遵圣谕!”
躬身退出殿门,禁军如拖死狗般将失魂落魄的周士元,与瘫软如泥的林维桢押了下去。
天上又飘起雪花,慢慢掩盖满地鲜血。
他望着远处朦胧山峦,眸光淡漠。
*
其后两日,周林两党由祝无执彻查清洗,一时间朝野震动,人人自危。
除此之外,在百姓的震惊中,定国公府平反,祝无执恢复身份,袭定国公之位。
一朝落魄的国公府世子,不到三年,就复仇雪恨,重登高位。
皇帝嘉奖其平乱,特许黄金千两,并赐还国公府宅院,但并未进行拔擢。
祝无执官职未升,朝中议论纷纷,言陛下疑心,恐不久会让其卸职,唯剩虚衔加身。
深夜,祝无执忙完事宜,回到宅院。
曹颂禀报完商队去向,问道:“主子,可要前去接夫人回来?”
祝无执沉思片刻,提笔写了封名帖,递给曹颂,嗓音不疾不徐:“不急。”
“不久前,澶州凤池山上的黑石寨被招安,半月后将来京受封,你且让伍子晦拿我的名帖快马前去,让寨主于三日后,劫下所有过路商队和行人。”
“告诉他们不得伤人,多加恐吓即可。”
【作者有话说】
抱歉晚了点[可怜]
但是凌晨还会有一更,大概三点左右,宝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
49
第49章
◎真可怜◎
温幸妤已离京七日。
雪停了,天却冻得紧。前几日纷纷扬扬的大雪,此刻被日头一照,刺得人眼睛发痛。商队十余辆大车,满载着汴梁城的绸缎、瓷器,慢吞吞在雪地里跋涉,即将抵达澶州。
按理说,两日前就该到澶州,但因着雪路难行,商队还要时不时清点货物,中途休整,故而行路比一般马车要慢。
行过陈桥驿、滑州,整整七日,才快到澶州。
原本,温幸妤打算自滑州转道,但无意间从镖师那了解到,滑州道路单一,水路一般都是拿来运货的,客船几乎没有,如果从此处走,很容易被追到。
于是她几番纠结后,选择再等等,到了澶州再走。澶州陆路水路皆发达,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皆有处抵达。
她想要转道模糊去向,此处是最好的选择。
这七个日夜,温幸妤从最开始的紧张忐忑,到现在已变得平静。
温幸妤坐在中间那辆油壁车里,厚厚的棉帘低垂,只留一线缝隙。
望着车外景物在刺目的雪光里晃动,她不知为何,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
她抿唇抱紧了怀里的包袱,再次回想起这次逃跑的细节。
并未有异常,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似乎也太顺利了,比她预想中还要顺利。
或许是逃离心切,她把这些不安归咎于对祝无执的恐惧。
苦笑一声,觉得自己太过杯弓蛇影。
她抱膝坐着,压下纷乱的思绪,打算等到了澶州和商队分开后,独自渡黄河往东边曹州而去,再于此地改头换面,几番转道,直到祝无执放弃追捕。
商队里的几个镖师对温幸妤印象不错,见她多日来闷闷不乐,只当是第一次离家,有些不适应。
其中一个黑面大汉,拿了半块干饼递给温幸妤,善意道:“吃些东西吧,等过了凤池山,再行三十里,就到澶州北城了。”
温幸妤回过神来,接过饼子道谢:“谢谢赵叔。”
大汉叹了一声,眸中似有想念:“你跟我大女儿差不多大,不必客气。”
温幸妤心中有暖流划过,她浅笑点头,就着微凉的茶水,把半块饼子吃了。
马车缓慢前行。
半个时辰后,车夫声音闷闷地传来:“可算到凤池山了,今儿晚上到澶州地界,可得好好用些热茶热饭,暖暖肚子。”
温幸妤闻言放松了些,几个押车的镖师也活泛起来。
前几日下了雪,山路难行,两侧山林寂静,偶有乌鸦飞过,断枝脆响。
车厢内燃着劣质炭盆,帘子开了点缝隙透气,温幸妤缩在角落,偶尔和几个镖师说几句话。
就在这松弛的当口,死寂的山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嘈杂的马蹄声。
温幸妤心头猛地一紧,攥紧了手中的包袱,透过车帘缝隙看去,登时心下大骇,面上血色尽褪。
是山匪!
不等众人反应,林子里冲出数十骑人马,踏起漫天雪粉,直扑商队。
“抄家伙!”
商队领头的镖师怒呵拔刀,双方顷刻交战。铁器撞击声、痛呼声、马匹惊嘶声,不绝于耳。
温幸妤油壁车被几匹受惊的马带着猛地一冲,几乎侧翻。车身剧烈摇晃,她死死抓住窗框才没被甩出去。
她强压恐惧,想着趁乱跳车遁走。
手刚伸向车帘,一双大手就率先一步,倏地掀开帘子。
寒风夹着浓烈的汗味和血腥味猛灌进来。
一张狰狞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缝隙外,脸上横亘一道暗红刀疤,嘴角咧开:“嘿,车里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正好抓回去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温幸妤大惊失色,向后急缩,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壁上。
那山匪一把扯住了温幸妤罩在外面的斗篷,猛地向外一拽。
巨大的力量传来,她惊呼一声,身不由己被那力道拖得向前扑去,整个人被生生从车厢里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
她下意识护住包袱,摔得眼前一阵发黑,半天爬不起来。
山匪劈手抢走她的包袱。
温幸妤惊怒交加,强撑着爬起来去夺:“还给我!”
山匪嬉笑躲开,打开看了几眼,把里头银子拿走,见有个骨灰坛,骂了一声“晦气”,随手丢雪地里。
她赶忙捡起来,见骨灰坛没破,才松了口气,把坛子重新装包袱里,牢牢抱着。
山匪没有再为难,挥手道:“都捆了!一并带走!”
混乱很快停止。
雪地上,温幸妤、商队的人以及镖师,都被捆了手脚,蒙上眼睛,串成一串。
那些货物被山匪们熟练地翻找,值钱的被挑出,粗暴地堆上几辆空出来的大车。
山匪头子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回寨!”
温幸妤蒙了眼看不见路,被推搡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膝的积雪,踉跄前行。
押解匪徒嫌人走得慢,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又一把。
温幸妤跌跌撞撞于众人间行走,脸色煞白。
怎么会遇见山匪呢?商队出发前都会了解清楚沿途情况,不可能选有匪患的路走。
难不成这些山匪是从别处流窜而来的?
她该怎么办?
温幸妤垂着头,老老实实走,心底飞快思考退路。
这些山匪有些奇怪。
他们并未杀人,只劫了财。但若只是求财,没必要花工夫把所有人都押走。
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山路崎岖,积雪更深。
不知走了多久,日头开始西斜,给冰冷的雪地镀上一层刺眼的淡金色。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山匪摘了众人眼上黑布。
温幸妤慢慢适应光线,看清了眼前景象。
山寨内盖着很多木楼和瓦房,大门上刻着“黑石寨”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温幸妤等人被带到了三间破败的柴房外,分开关押。
她靠着冰冷的泥墙坐下,惊魂稍定。
方才进寨后,她偷偷观察了寨中景象,发现除了凶恶的匪徒外,还有不少衣着干净,神色轻松的老人妇女孩童。
这说明,这些山匪不是穷凶极恶之徒,虽不知为何掳掠他们前来,但起码可以推断,山匪短时间不会要他们性命。
只要不杀人……她就能想办法逃。
温幸妤鞋袜被雪水浸湿,手脚早已冻得麻木,身上夹棉袄子那点可怜的暖意,似乎完全透不过来。
她苦笑一声,心说自己果真倒霉,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柴房内的镖师们一脸不忿,挣扎怒骂了好一会,见门外看守的山匪不搭理,才慢慢安静下来。
有个女镖师冷静很多,观察之下,发现温幸妤缩在角落,似乎在思考什么。她想着这些书香门第的闺秀大多聪明,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
她挪过去悄声道:“妹妹,你可有什么章程?”
温幸妤回过神,默默摇头。
女镖师有些失望,却也没说什么,她见温幸妤脸色发白,温言安慰道:“妹妹别怕,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话音落下,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干草和尘土,由远及近。
巨大的阴影投下,一双黑靴停在温幸妤面前。
她惊惧仰头,只见一身着青布直裰,样貌白皙斯文的年轻男人正笑眯眯打量她。
他一双眼尾微微上挑,有些像狐狸。
温幸妤赶忙低头,心如擂鼓,暗道不妙。
女镖师见状护在她身前,怒骂道:“臭山匪,你看什么呢!”
那男人依旧笑眯眯的,旁边的瘦子一脚把女镖师踢开,骂道:“怎么跟我们二当家说话呢?当心老子剁了你下酒!”
被称为二当家的男人眼风轻飘飘扫过去,瘦子立刻噤声,白着脸退了出去。
他兴致勃勃的蹲在温幸妤跟前,端详了好一会。
少顷,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走。
柴房的门被重重合上,女镖师暗骂了几句。
温幸妤靠在墙上,神色也带着不解。
她深呼吸,慢慢压下心头对匪徒的恐惧,强行捋清思绪。
半晌,她问旁边的女镖师道:“你可听过这黑石寨?”
女镖师点头:“自然听过。”
“这黑石寨原先在这一带很有名,只是向来只劫恶贾商队和贪官污吏。”
说着,她也有着疑惑:“不知为何,这次忽然对我们这小商队动手。”
温幸妤道了声谢,细细思索。
暮色降临,期间只有人送了冷水来,并未给吃食。
温幸妤喝了点水,重新坐回角落,一遍又一遍,回忆这七日来发生的事。
枯坐一夜,即使再不愿承认,她也明白了几分。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蠢到跳入陷进却沾沾自喜,毫无知觉。
一开始,她就发觉这些山匪很不对劲,细想之下,才明白过来……分明从祝无执说要去应天府开始,就隐隐透着怪异。
那被抛掷脑后、掩盖于急切逃跑之心下的不合理处,于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温幸妤闭了闭眼,只觉遍体生凉,心如死灰。
怪不得这么顺利,怪不得这么巧合,如果没有猜错,这一切都是祝无执放任的。
就连山匪,恐怕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有些后悔,前几日应该从滑州走的。
祝无执恐怕是算准了她的心思,知道她谨小慎微,定不敢从滑州这种距离汴京太近,且道路单一的地方走,而选择不远不近,距离正好,且四通八达的澶州转道。
何其可怕的心思。
他费尽心机,放她逃走,又命山匪劫商队,到底是为什么呢?
思来想去,唯有一种可能——他一直不相信她肯真心留下,因此故意设局,放她逃走,目的是让她感受世路危险,从而知难而退,乖乖待在他身边。
她这月余的曲意逢迎,在祝无执眼里,恐怕就是个拙劣的笑话。
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旧的木门缝隙透入,冻彻骨头。
她眼中含泪,巨大的绝望感席卷而来,胸腔闷堵,喉咙血气上涌,欲咽不下,欲呕不得,叫她喘不过气。
凭什么?就凭他出身高贵,就凭他位高权重,就可以肆意妄为戏弄人?未免也太过可恨。
她当初就不该救他。
薄情寡义,傲慢暴戾,她不明白自己当年在国公府,怎么会以为他是个好人呢?
柴房冷风透骨,温幸妤无力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面色灰败。
*
温幸妤被山匪关押第二日,也是汴京宫变的第八日。
枢密使和同平章事的位置尚且空悬,各大臣吵得不可开交,皇帝还未做决策,忽然抽搐昏倒。
皇帝被抬回寝殿,太医诊治后,言乃是惊风之症,需要施针用药,静养数日。
太子再次接手朝政,白日处理政务,晚上侍疾。
祝无执借太子之手,以黑石寨有异动,要去探查为由,带着几十皇城司的人离开。
如此,皇帝不日后暴毙,他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而侍疾的太子…就是弑君杀父的罪魁祸首。
他安排好一切,确保万无一失后,带人快马疾驰,从小道行,日夜不休。
不过两日半,便抵达凤池山黑石寨。
祝无执一身玄色大氅坐于马背上,金冠束发,矜贵冷冽。
他仰头看着黑石寨三个字,脑海中浮现温幸妤的脸,唇角微勾。
不知她如何了?吃了那么苦头,是否后悔逃跑。
他想,她那么娇柔胆怯,定然怕极了,悔极了。
等他“救”她回府,她会心存感激,并且由此以后,明白世道险恶,身为女子无法独自生存,从而彻底丧失逃跑的勇气。
家养的雀儿,经不起风浪。
祝无执心情不错,属下出示令牌后,被寨主恭敬迎入。
他跟寨主交谈片刻,在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命属下处置了一批手沾无辜之人鲜血的恶徒。
他亲手削了把温幸妤拽下马车摔伤、以及出言调戏的山匪双手。
做完这些,他不紧不慢,连脸上飞溅的血点也未擦,缓步朝柴房走。
*
柴房在寨子最偏僻一角,看守严密,温幸妤被关了四天。
这四天里每天都会有商队的人或者镖师被拉住去,而后发出几声模糊的惨叫,就再也没回来了。
她不免怀疑自己,难不成是她猜错了?这些山匪真是杀人不偿命的恶徒,自己只是倒霉罢了。
似乎不论怎样,都是绝境。
此时窗外日光淡薄,穿过破洞的四方小窗,透入冷光。
几天来,看守的山匪每日会丢半个干饼和一碗冷水进来。
虽然饿不死,但也饿得头晕眼花,肚腹里都感觉是冷的,让她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
她怀里依旧抱着包袱,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些恐惧。
正坐着,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
柴房里剩下的几个人皆面如土色,惊惧瑟缩,温幸妤也难免害怕,紧紧抓着包袱,把头低下去。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冷风和光线一齐灌入,温幸妤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她肩膀轻颤,不敢抬头。
可这次,等来的不是山匪粗鄙的辱骂,亦或者商队里的人的哭嚎求饶,而是一声极轻的嗤笑。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令她畏惧的低沉嗓音,叹息着,不疾不徐的,于门口响起。
“真是可怜。”
满含讥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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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第50章
◎拯救◎
[真是可怜]
语调轻缓,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却如同冰棱,狠狠扎进温幸妤的心头。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从踏出宅子的那一刻起,她自以为的逃离,不过是在祝无执精心铺就的陷阱里徒劳挣扎。
放她“逃”,再让她“落”,让她亲身体验这世道的凶险和绝望,碾碎她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心思深沉,可见一斑。
内心恐惧有之,绝望有之,还有那被愚弄的屈辱,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温幸妤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和悲鸣。
不能失态,绝不能在祝无执面前失态,不能让他知道,她猜到了他的目的。
祝无执此刻出现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欣赏她这副狼狈绝望的模样,然后像天神般降临,“施恩”于她吗?
那她就如他所愿,做给他看。
温幸妤垂着眼,安慰自己。
此番情况,是绝境,亦是生路。
一来,落在他手里,而不真正的山匪手中,起码能活命。
二来,他疑心极重。比起她主动小意温柔说不会逃,因“受到山匪惊吓”而丧失逃跑之心,则更容易让他相信。因为他自负,只相信自己做的局。
她心思百转,也不过眨眼间。
温幸妤缓缓抬眼,睫毛剧烈地颤抖着,恰到好处的流露出震惊和恐惧之色。
青年一身玄色大氅,逆着门外那片耀眼的雪光,清晰地立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仿佛镀着一层冰冷的银边。
柴房内昏暗的阴影,门外明亮的雪光,以及他周身那层矜贵的气度,形成了极其强烈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他是天上月,是山巅雪,而他们是尘世间挣扎的蝼蚁。
他凤目含笑,缓步走来,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袭来,盖过了柴房的腐臭。
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息,让她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
祝无执凤目微垂,同她四目相对。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国公爷,一个是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俄而,他微微俯身。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极其自然地拂过她脸侧被雪水黏成一缕,结了些许冰碴的碎发。
那动作看似轻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
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蹭了泥尘的脸,又缓缓下移到干涸的唇,最终回到那双蓄泪的眼睛。
祝无执轻叹一声:“不过几日未见,妤娘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青年玉面沾着星点血迹,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神态却端的是悲天悯人。
温幸妤攥紧了怀里的包袱,眼眶登时红了,声线颤抖哽咽:“祝长庚……”
祝无执听到这声呼唤,心莫名的钝痛了一下。
他摸了摸她冰凉的脸,拇指蹭掉眼眶中流淌下来的泪水,柔声安抚:“别怕。”
说罢,他伸手想拿走她怀里装着陆观澜骨灰的包袱,却被她凉凉的手握住了手腕。
她面带哀求,压抑着哭腔:“让我自己拿着,求你了。”
祝无执顿了顿,看着她朦胧的*泪眼,终是收了手。
罢了,且先让她拿着,等回到汴京,再把陆观澜的骨灰送走。
他解下大氅,细细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身体,将人横抱起来,阔步朝外走去。
一直在旁边缩着的女镖师见状,总觉得温幸妤似乎很害怕面前这个男人。
这人…虽然看起来玉质金相,气度斐然,但却不像好人。
她忍着畏惧,出口问道:“这位大人,你是温妹妹什么人?”
祝无执脚步停顿,微侧过脸,轻笑道:“是她夫君。”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女镖师愣在原地,喃喃自语:“夫君……”
看着也不像啊。
*
此时山寨里一片死寂。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吆五喝六的山匪们,此刻都瑟缩在木屋的角落或门后,连头都不敢抬起。
只有风卷着雪沫,在空旷的场地上打着旋儿。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把头埋他怀里,仿佛真的是受了惊吓,拼命汲取温暖,寻求庇护。
寨主早已准备好了屋子,且很有眼力见的命人备了饭食和热水。
屋内烧着炭盆,暖烘烘的,温幸妤被抱到了屏风后的浴桶跟前。
祝无执放下温幸妤,把大氅随手丢一旁,解开她身上脏污结冰的衣裙,把她抱进浴桶中,亲手用布帕轻柔擦拭身体,洗发净面。
热水包裹身躯,温幸妤没有挣扎反抗,她扒着浴桶边沿,缩在水中,神色胆怯顺从,目光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恐惧。
祝无执叹了口气,心说这次她该吃教训了,明白世道艰难,待在他身边才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
沐浴完,温幸妤被冻僵的身躯总算有了几分暖意。
祝无执给她换了白绸亵衣,抱她到床上,裹好棉被,命人端来了姜汤喂她喝,又喂了小半碗鸡丝粥填肚子,她便疲惫昏睡过去。
夜色渐沉,窗外明月高悬,疏星点点,寒风凛凛。
虽说屋子暖和,又喝了姜汤祛寒,但到底是冬雪天,受了几日冻和惊吓,又加温幸妤情绪激荡,心气郁结,当日夜里就发起了高热。
昏昏沉沉中,温幸妤听到有人喊她。
“妤娘,醒醒。”
旋即一只温暖的手覆在她额上。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披衣声,和焦急的脚步声。
她浑身忽冷忽热,眼睛酸胀得睁不开,思绪也混混沌沌的。
仿佛天地昏暗,时光颠倒,万物都成了虚无,唯窥见点点旧日光亮。
她看到温柔慈和的母亲搂着年幼的她唱童谣,亲昵地叫她“乖女莺莺”,看到憨厚的父亲把小小的她抱坐在宽阔的肩膀上,观长龙一样的花灯,说“莺娘要快乐长大”,看到玉雪可爱的妹妹抱着她的腿,说“姐姐我最喜欢你”,看到观澜哥在灼灼桃花树下摸着她的头,说“妤娘,你比任何人都好。”
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可望不可即,触之不及。
她伸手想抓住这几分光亮,却见星河影转,风雪袭来,唯剩寒冷。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该多好。
神智昏沉间,温幸妤眼角泪水滑落,由温暖变冰冷,没入鬓发。
祝无执乌发披散,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床边,见她烧得厉害,浑身发红滚烫,眼角泪水不止,不免担忧。
他看着属下连夜带上山的大夫,皱眉道:“快给她看看。”
大夫年过五十,一身青袍,闻言连连称是,提着药箱走到床榻跟前,隔着帕子,为她探脉。
俄而,他躬身恭敬道:“尊夫人风邪入体,惊吓过度,故而发了高热。”
说完,他瞥了眼青年,琢磨半晌,虽有所畏惧,但秉着医者仁心,还是小心开口:“大人,恕老夫多嘴,尊夫人体寒阴虚,日后还是不要用太多寒凉药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