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江尘退出沧澜殿,厚重的朱漆殿门被吱呀一声带上。
裴玄祁孤身靠在龙椅之上,半边身子隐入阴影,他一手捏了捏额角,脑中思绪杂乱。
原本,他是想要将蕴玉身旁那个唤作藏珠的宫女一道下入慎刑司,只是临开口前终是未说出来。
他想,她将将晋位,若是便将她身边的大宫女下狱,只怕这后宫人人都要看不起她。
思及此,裴玄祁脑中忽然又想到一事,良久,他终是开口,嗓音喑哑:“江尘。”
**
另一边,蕴玉甫
一回到烟波楼,殿前候着的藏珠立即便迎了上来。
见蕴玉乃是被御辇送回来,藏珠面上忍不住一喜,可待她瞧见蕴玉惨白的脸色时,藏珠心下一慌,连忙上前扶了蕴玉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宫人喜笑颜开:“藏珠姐姐,容婕妤救驾有空,圣上特意遣了咱们将婕妤送回来呢。”
藏珠闻言心中发紧,面上却连忙应了,忙不迭地从袖中取出早备好的荷包,一一赏下前来送驾的内侍宫人,这才扶了蕴玉回内殿。
刚进内室,藏珠本想将蕴玉扶至榻上躺着,却被蕴玉抓了抓手腕。
藏珠低眸望去,便见蕴玉苍白着脸,轻声道:“伤在背后。”
藏珠身形一震,连忙将她扶到榻上。
蕴玉趴好后才轻舒一口气,唇色依旧淡得吓人,声线却勉强安稳:“我没事,在宫外时便处理了伤口,不过是些皮外伤,养养就好,不必太过忧心。”
藏珠眼圈倏地红了,正要答话,就听外间传来一阵急急的脚步声,接着还有潮音压低的声音道:“主子,您慢些。”
话刚入耳,就见林承徽急急踏入内室,伸手将门口的珠帘掀起,探出头焦急道:“阿姊?”
她一身轻薄的浅绿色齐胸襦裙,眉眼间带了几分急色。
蕴玉神色孱孱地趴在榻上,闻声微微抬了眸,扯出抹笑意道:“你自个儿随意坐吧,我伤在背上,暂时起不得身。”
闻言,林承徽嘴巴一瘪,连忙上前将蕴玉衣衫掀了,伤势刚一入目,林承徽眸中便蓄了两汪清泪。
“阿姊”
"这天杀的刺客,竟下得了这般狠手。"
她咬着牙,语声带颤,眸中水光一闪一闪。
紧接着,林承徽秀眉一拧,沉声道:“这我怎么瞧着,像是野兽的爪痕。”
她倏而抬眸,眼巴巴瞧着蕴玉。
蕴玉抬手轻碰了碰她的手指,笑道:“是黑豹,不过眼下已是无事了,不必担忧。”
林承徽抿唇,默默坐下,片刻后低声道:“宫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阿姊救驾有功,圣上这才晋您为婕妤。”
蕴玉闭了闭眼,轻轻嗯了一声,语气淡淡:“不过是凑巧而已,幸得圣上垂怜。”
林承徽听罢沉默片刻,忽问:“阿姊回来这么久,圣上为何都不曾来看过。”
林承徽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阿姊如今有伤在身,本就情绪不好,偏她还要提这样的话。
林承徽抿了抿唇,刻意开解道:“听说圣上一回来便召了大臣去沧澜殿,想来应是处置那刺客之事,待得了空,定然会来瞧阿姊。”
蕴玉哪里猜不到林承徽这是为了安慰她,当即颔首笑道:“我知道,你不必担忧。”
林承徽这才微微放下心来,又陪着蕴玉说了好一会儿话。
待日头渐渐西沉之时,外间才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蕴玉眉头一蹙,示意藏珠出去瞧瞧。
便见江尘躬身踏了进来,身后跟着八个宫女加两个太监。
见状,蕴玉轻轻挑了挑眉,便听江尘笑道:“还未恭喜婕妤主子晋位。”
“依着主子的位分,身边该有八个宫女两个太监,这些都是圣上令老奴去内务府挑的,容婕妤瞧瞧可还满意,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尽管吩咐奴才,奴才再去内务府重新挑来。”
闻言,蕴玉含笑道:“大监这是说的哪里话,既是大监挑的,我自然是满意的。”
话音刚落,一旁的藏珠立即会意,当即上前一步,朝江尘手里塞了个分量不轻的荷包,笑吟吟道:“有劳大监,这是我家主子给大监的茶水钱,还请大监收下。”
江尘顺势将那荷包放入袖中,告辞道:“老奴还要回圣上跟前复命,就不打搅主子了。”
蕴玉含笑点头,瞧着江尘退出烟波楼。
见状,一旁的林承徽眸中一亮,冲蕴玉笑道:“阿姊,我就说圣上定然是记挂着你的,瞧,这般快就将人送来了。”
蕴玉莞尔,并未同林承徽解释个中缘由。
蕴玉这处事忙,林承徽也并未久留,随意寻了个借口便出了烟波楼。
这头,蕴玉依着规矩浅浅训了几句话,便将这些人都交由藏珠管着,自个儿阖上眸子休息。
夜色渐深,微风刮过烟波楼,激起碧波湖上的层层涟漪。
蕴玉刚阖上眸子,忽听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藏珠正要出声询问,便见今儿个新到的宫女含玥躬身进来禀道:“主子,薛美人求见。”
薛美人,蕴玉眸中划过一丝暗色,轻声道:“请她进来。”
片刻后,便见珠帘被一女子轻轻掀开,一股清冷的霜雪香气扑面而来。
薛美人双手交握于胸前,面色冷凝,急急进了内室。
她发髻微乱,月色的襦裙上还沾着草屑,就连身后跟着的侍乐也一脸慌张。
只见薛美人左右看了看,快步走至榻前,低声道:“婕妤可还安好?”
蕴玉轻轻点头,蹙眉道:“薛美人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薛美人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抹忧色:“今儿个下午,圣上将太医院一个叫白术的太医打入慎刑司了。”
蕴玉瞳孔一缩,撑着床榻便要起身,却忘记了后背的伤势,嘶地一声跌回锦被中。
顾不得身身后的伤口,蕴玉颤声道:“此话当真?”
思及白日里裴玄祁淡漠的眼神,寒意顺着脊梁骨直往上窜。
“千真万确!”薛美人咬唇:“我在太医院认识的太医说,是江大监亲自办的差,上来便将白术押了,一路送进慎刑司。”
她顿了顿,抬眸道:“我想着此事或许同你有关,便急急赶了过来。”
一旁,藏珠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望向蕴玉。
却见蕴玉阖了阖眸子,只觉嗓子干涩的吓人,她喉头一动,良久,才道:“此事与我确是有些干系。”
她微微抬眸,瞧着薛美人道:“只是此事个中内情,眼下还不能同美人说。”
闻言,薛美人面色稍稍好些,扶着侍乐的手道:“消息既已带到,那我也该回去了。”
薛美人脸色稍缓,扶着侍乐起身,正色道:“只是还望婕妤记住,若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还请婕妤不要客气。”
说罢,薛美人扶着侍乐的手匆匆离去。
外间,侍乐扶着薛美人沿着宫道缓缓走着,被夜风一吹,心中的烦躁散去不少。
见四下无人,侍乐忍不住道:“主子,您何必要跑这一趟。”
薛美人淡淡掀了掀眼皮,睨了侍乐一眼,轻声道:“陆汀一事,容婕妤于我有恩,如今我得了消息,自然是要赶来报她的。”
白术的信中,倒是替她带来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陆汀虽被仪妃责罚,伤了身子和手,但是眼下并无性命之忧。
若是能拿到白玉灵膏,许是能治好陆汀手上的伤。
只是白玉灵膏乃是海外得来的上好伤药,就连圣上那里也只得了两瓶。
陆汀的伤有了法子,薛美人喜不自胜之余自然格外感激蕴玉,因此一得了白术的消息便赶来通知蕴玉。
更何况,若她还想往后同陆汀有些来往,那便免不得通过白术,若说这宫中最不希望白术出事的是蕴玉,那第二个便是她薛芷了。
**
与此同时,慎刑司之中。
墙角的火烛将狱室照的晦暗不明,逼仄的空间中,一具刑架赫然立于正中间。
刑架之上,有男子一身白色囚服,双手被铁链锁了缚于架上。
在他跟前,一男子身着青衣,嗓音温雅:“白太医,本官劝你还是赶紧招供的好,也免去些皮肉之苦。”
萧钰面色冷然,淡淡瞧着眼前的男子。
白术整个人被吊在刑架之上,闻言眼珠微微一动,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他瞧着面前清俊的男子,忽而勾了勾唇,气若游丝:“世子身份贵重何苦为了我这么个小角色在慎刑司这等地方逗留,不免脏了世子的鞋。”
闻言,萧钰面色愈冷,凝声道:“你给容婕妤的那药,到底是什么东西?又因何给她,若是你招地痛快,本官或可在圣上面前保你一命。”
壁上的火光映在白术面上,将他一侧脸照的惨白。
白术勾了勾唇角,嗤笑一声:“容婕妤?我连她是谁都不认识,又怎知给了她什么药。”
说及此,白术有些好笑地抬眸,问萧钰道:“萧世子可知容婕妤姓甚名谁,是何方人物?”
见萧钰抿唇立于原地,白术呵呵一笑,闭眸道:“每日来太医院取药的宫人如过江之鲫,若我一一要问清是哪宫宫人,只怕这太医院的事儿也不必我做了。”
他抬眸,唇边扯出个混不吝的笑容:“至于那药,无非是一时兴起,随手研制出的而已。”
“前来太医院要补药的宫人,有不少我都给了那药,若是世子不信,尽管去查便是。”
他唇角含笑,静静直视萧钰双眼,眸中一片坦然。
萧钰静声瞧着他许久,半晌,终是转身离去。
身后,白术似是力竭,终是缓缓垂下头颅,整个人失力般吊在刑架之上。
第72章 疏离自打出了刺客一事,……
自打出了刺客一事,裴玄祁一连数日皆宿在沧澜殿,未踏入后宫半步,就连救驾有功的容婕妤处都不曾去瞧过。
一时间,宫中渐渐传出些许风声,这容婕妤的风头,瞧着似要过去了。
原先有着圣上的吩咐,这烟波楼无论是膳食还有冰盆,什么都是头一份的,如今也让蕴玉察觉出些不同来。
藏珠一边从食匣中将今日的份例取出,一边瞧着那些膳食红了眼眶。
“御膳房的人分明就是故意的,明知道主子您受了伤,还敢拿这些东西来作践人。”
蕴玉听了,视线轻轻落在那桌上的膳食上。
一碟胭脂鹅脯、一碟炙羊肉、一道芥菜蒸蛋羹,并三四样小菜,以及一盅熬得鲜浓的鱼汤。
她微微收回目光,唇角一勾,轻声笑道:“倒是聪明。”
这些鹅脯、羊肉之类,皆为发物,御膳房明知她因救驾受伤,仍然敢送此类膳食,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只是他们终归还记得自己救驾有功,不敢做的太过分,这才送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菜来。
这样一来,饿是饿不着,只是想要吃的好,定然是不能了。
见状,蕴玉随意扯了扯唇角,抬手拿起玉箸笑道:“无妨,膳食而已,能填饱肚子就是。”
说罢,她轻轻将那些鹅脯和羊肉推到藏珠面前,打趣道:“我不能吃,那就有劳咱们藏珠了。”
藏珠见她还笑的出来,心下一紧,跺了跺脚道:“主子!您怎么还笑的出来。”
“这膳房的人,摆明了就是拜高踩低,圣上也是!明明是为他受的伤,偏生这么久都不曾来瞧一眼,平白是让人看轻了您!”
藏珠眼眶愈红,甚至连圣上都敢编排起来。
蕴玉闻言,面色微凝,冷冷抬眸道:“藏珠!还不住嘴!圣上是何人,也是你能编排的?若你再这般不懂规矩,那我便只能将你送回白嬷嬷那儿了!”
藏珠素来被蕴玉宠着,冷不防听得此言,登时慌了神,忙跪地叩首道:“主子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见她当真慌了,蕴玉这才缓了脸色,虚虚伸手一扶,叹道:“如今烟波楼不比以前,多了不知道多少双耳朵,若你再想先前一般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只怕惹出事来我也保不住你。”
藏珠含泪点头,脸颊绯红,蕴玉叹了口气,语气终归温柔下来,冲她道:“放心吧,这样的日子,不会再过许久的。”
蕴玉眸光一闪,冲藏珠道:“待会儿你去一趟薛美人那儿,叫她莫要辜负了这番机会。”
眼下裴玄祁正在气头上,无论她做什么在裴玄祁看来皆是欲盖弥彰,可薛美人不同,她若能把握得巧,说不定便能一跃而上,反叫旁人措手不及。
**
与此同时,烟岚殿中。
仪妃懒懒倚在正殿的美人榻之上,两侧小宫女一左一右小心地扇着冰缸中的凉气。
身前,栖梧双手轻轻捧着果盘,盈盈奉至仪妃跟前。
仪妃捏着银签子随手插了枚蜜瓜,微微勾唇道:“膳房那头做的如何?”
栖梧垂眸道:“回娘娘的话,今儿个早晨奴婢便去吩咐了,想来膳房不敢造次。”
话虽如此,栖梧心中隐隐担忧道:“只是娘娘容婕妤始终”
尚未说完,栖梧便被仪妃甩过来的一记冷眼赫地住了口。
“怕什么?”仪妃淡淡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若是不敲打她一番,还真以为自个儿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她轻摇玉扇,语带讥讽:“听闻圣上连烟波楼都不肯踏进半步,怕是每每见她,便要想起那夜兽苑刺客之事。这等晦气人,如何入得圣上的眼?”
说来也是那蕴玉自作自受,这大好的夜晚,非要怂恿着圣上去兽苑,这未出事还好,若真出了事,只怕她十条命也不够赔的。
**
御前,萧钰踏着玉阶疾步迈入沧澜殿。
甫一进殿,便抬首请安道:“臣萧钰,叩见圣上。”
御案之上,裴玄祁淡淡面前正摊着数本折子,闻言淡淡抬眸,问萧钰道:“可是有进展了?”
萧钰闻言,缓缓挺直脊背,嗓音温润:“回圣上,臣这几日对白术多有盘问,其结果皆是白术不识容婕妤。”
他一顿,又道:“那药乃是白术信手研制,瞧着效果不错便作了补药使用。”
“除了容婕妤那处,还有其余一些地方,白术也曾给过,经查,确有此事。”
听到此处,裴玄祁凝神瞧着萧钰,闭口不言。
萧钰见状,默然从袖口中抽出一本折子,朝着一旁侍立的江尘递去。
“这是臣近日来探查所得,其中包括白术自出现在宫中以后的生平与接触的所有人,其上记载,白术同容婕妤的头一次交集,便是当初容婕妤尚是良人之时,白术因着容婕妤发热去过一趟昭月宫侧殿。”
“随后二人虽有接触,但也在情理之中。”
闻言,裴玄祁伸手捏了捏额角,低声道:“你的意思,那药真是巧合?”
萧钰垂首:“臣不知,但从证据来看,似乎是这般。”
裴玄祁闭了闭眼,脑中瞬间闪过那娇人的面容,他当即拧了拧眉,转而问道:“兽苑之事可有眉目?”
萧钰微微挑眉,朗声禀道:“臣顺着兽苑的线索一路追查,发现那些逆贼能进兽苑,绝非偶然。”
见裴玄祁抬眸望来,萧钰抿唇,压低声音道:“其中似是有同洲太守的手笔。”
“据臣所知,那些匠人以及驯兽师,皆是同洲太守举荐入的兽苑,至于个中缘由,臣尚且在查。”
“哦?”裴玄祁忽而一笑,抬手从御案之上拈了本折子,随意递给江尘道:“你且瞧瞧,这是同洲太守刚上的请罪贴。”
萧钰垂眸,从江尘手中将那折子接过,一目十行地瞧了,神色倏然一变。
折中明言,他丝毫不知那叛贼乃是前朝余孽,不过是瞧着那些人技巧破静才将其举荐去了兽苑。
同洲太守自知有罪,愿辞官以明清白。
此外,整个朝野内外,能同前朝余孽扯得上关系的,只怕唯有一人。
——荣恩公崔启铭。
提及崔启铭,萧钰不由得呼吸一窒。
原因无他,崔启铭的独
女崔妙因乃是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那折子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指名道姓地说崔启铭与前朝余孽仍有往来。
而萧钰,身为文平侯世子、掌兵之人,崔启铭未来的女婿,如何能脱得干系?
良久,萧钰指尖微颤,缓缓合上折子,撩袍跪下:“臣对圣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臣自请卸下护卫统领一职,待洗清嫌疑后再侍奉圣上左右。”
话落,裴玄祁唇间溢出一声轻笑,他懒懒仰头道:“行了,朕与你手足多年,你是什么人,朕还能不知道么。”
说着,裴玄祁一双黑眸淡淡睨着萧钰,轻声道:“只是你同荣恩公之间的关系若真是娶了他的女儿,只怕将来在朝堂之上,会有不少人借此攻讦于你,免不了于仕途有碍。”
萧钰却是不在乎地一笑:“旁人所言,与臣何干,臣但求无愧于心。”
“你倒是个痴情的。”裴玄祁微微挑眉。
萧钰含笑应下,实则却对此不置可否,非是他痴情,原是因着这桩亲事乃是他母亲在世时便定下,荣恩公夫人与他母亲乃是手帕交,又对他母亲有救命之恩,他自然不能做那等忘恩负义之人。
裴玄祁提起这事不过也是告诫一番,见萧钰坚持也未再多说,当即便令他退下。
沧澜殿中,裴玄祁仰首靠在龙椅上,脑中忽然浮现出萧钰的那番话,她许是真的不知那药究竟为何。
念至此,他蓦地紧握指节,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一攥。
他不信她毫无察觉。
**
宫中众人多盯着容婕妤失宠之事,唯有凝光阁冷眼旁观,波澜不惊。
韩修容端坐主位,眉眼微敛,听着弄墨低声禀道:“主子,奴婢查出,灯眉与在章华馆伺候过的小林子有过私情,偏巧的是,薛美人搬去章华馆后,小林子便被打发去了别处。”
“更巧的是,小林子同薛美人身边的侍乐也属同乡,奴婢怀疑,这事同薛美人定然脱不了干系。”
闻言,韩修容眸子一眯,凝声道:“薛美人!果然是她!”
她微微垂眸,眼中闪过一丝厉光,区区一个美人,竟也敢报复到她皇儿的头上,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思及此,韩修容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忽而侧首问弄墨道:“近些日子,你去膳房之时,可瞧见薛美人身边的那侍女了?”
弄墨不解,仍是乖顺着答了。
便见韩修容微微勾了勾唇,冲弄墨道:“你过来。”
“待下回去膳房之时,你”
半晌,才见韩修容淡淡抬了眸子,问道:“明白了吗?”
弄墨神色一紧,连忙抿唇答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
话落,才见韩修容唇边勾起一笑,抬手将替大皇子缝制的小袍子拿起。
**
夜间,微风拂过湖边垂柳,湖心的亭子里,薛美人端坐在琴案前,指尖缓缓掠过琴弦,凝神低问:“可打听清楚了?圣上今夜会经过此处?”
侍乐瞧了眼外间的月色,微微欠身道:“奴婢打听了多时,圣上这些日子皆会夜间出来走走,想必今日也是一样。”
闻言,薛美人心头一定,指间轻触琴弦,眸子飞快划过一丝冷光。
她素手轻拨,一曲《江山此夜》瞬间倾泻而出。
此时另一侧的小道上,裴玄祁正负手而行,闻声挑眉道:“这琴声倒是颇有气势。”
江尘眉眼恭顺,斟酌着道:“听着确是有些不同,圣上可要去瞧瞧?”
裴玄祁轻声一笑,淡声道:“这人既有如此雅兴,咱们又何苦要去打扰。”
说罢,裴玄祁便要抬脚朝另一处去,却见不远处一身着胭脂色水袖长裙的女子朝此处娉婷而来。
江尘凝神一看,瞧着那女子似是盈婕妤。
接着,原先还说不打搅旁人的圣上忽而脚尖一转,朝着亭子的方向踱步而去。
第73章 起势亭中,薛美人目光掠……
亭中,薛美人目光掠过交错的枝桠,落在那道转身欲走的身影上,心头微微一沉。
原以为今日计划是不成了,却不想裴玄祁忽然转身,又折了回来。
薛美人淡淡收回视线,唇角轻轻勾了勾,手下拨弄琴弦的动作更快,悠扬的琴声如同流水般从她指尖泄出。
亭外,裴玄祁立于树下,神情淡漠,衣袂被风吹起,目光沉沉地望着亭中女子,眉眼间难得卸下几分帝王的凌厉。
一曲终了,薛美人收回双手,正要接过一旁侍乐递上的茶盏,却见裴玄祁缓步踏入亭中,衣角扫过一旁的石凳,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弹得不错。”
薛美人连忙站起身行礼道:“妾见过圣上,圣上夜安。”
裴玄祁轻轻抬手算是免礼,眉眼间尽是疲倦。
薛美人小心觑了一眼裴玄祁的面色,眸光一闪,忽然莞尔一笑道:“妾瞧圣上颇为乏累,既然圣上喜欢此处,那妾便不打扰了。”
话落,薛美人便要行礼告退。
却见裴玄祁有些怔然地坐于原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知为何,有片刻的怔神。
许是今晚的月色格外动人,照在薛美人面上竟也将她霜雪般的气质衬得柔和许多。
裴玄祁微微垂眸,这后宫众人,哪个见了他不是使尽手段想要留在他身边,变着法子地献媚争宠,先前的盈婕妤便是其中之一。
薛美人倒好,竟主动开口离开。
偏是这样的态度,反倒叫人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微微抬眸,缓声道:“不必,朕瞧你弹得不错,不若再弹一曲凝神静气的曲子。”
闻言,薛美人并不多言,只含笑应了声是,便又落回原来的凳子上,指尖轻轻落上琴弦。
这回的曲调较之先前更多了几分舒缓,在这初秋的夜里,竟也听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秋夜微凉,曲声如泉,裴玄祁瞧着薛美人的眼忽然便出了神,目光渐柔,不多时,竟阖眸小憩。
忽而,亭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
薛美人指尖未乱,裴玄祁却蹙眉抬眸,便见一身胭脂色水袖长裙的盈婕妤急匆匆踏入亭中。
她脚步杂乱,鬓边的海棠金丝步摇撞出细碎的声响,待踏入亭中,才骤然停下,似才瞧见裴玄祁般惊讶抬眸,笑吟吟道:“圣上?”
盈婕妤掩唇一笑,语调娇柔:“妾瞧着今夜月色极美,出来散步,不想竟能在此与圣上巧遇,真是有缘极了。”
她话锋一转,才似乎“看到”薛美人,笑意盈盈道:“原来薛美人也在,竟是同我心意相合。”
盈婕妤面上微红,含羞带怯地睨了一眼裴玄祁,才娇声道:“趁着良辰月夜,薛妹妹抚琴,妾也想献舞一曲,愿得圣上一笑。”
她话音方落,薛美人已停了琴音,眸光淡淡落在盈婕妤脸上,不言不语。
未待裴玄祁开口,她已将琴轻轻抱起,微微躬身道:“既然圣上和婕妤有此雅兴,妾便不打搅了,霜雪阁中尚且有事等着妾处置,还请圣上允妾先行一步。”
话落,就见盈婕妤狠狠皱起眉头,颇为不悦道:“薛美人,我”
裴玄祁眉头微皱,只觉头疼得厉害,不耐道:“行了,既然你有这般雅兴,便自个儿子在这儿跳吧。”
“薛美人,你随朕来。”
说罢,裴玄祁大步出了亭子,携薛美人往沧澜殿去。
果然,不多时,御前便传出薛美人侍寝的消息。
**
翌日清晨,藏珠拎着食盒归来,眉宇间带着几分难掩的不快。
她回来时,蕴玉恰好已经梳妆完,见状笑了笑:“这是怎么了?御膳房的膳食可是又不好?”
这么些时候过去了,她都习惯了,倒是藏珠还会为此气闷。
不料藏珠抿了抿唇,抬手将清粥与小菜取出一一在桌案上放了,语气颇有些酸道:“奴婢去取早膳时,正好撞见嬷嬷们在备薛美人那处的早膳。”
如今烟波楼虽是有不少宫人伺候,可膳食这样的事儿,倒是藏珠一力担着的。
“听说圣上今儿个一早,赏了不少东西过去。”担忧蕴玉听了难受,藏珠越说声音越小,却见蕴玉神色有些恍然,只是看不出半点伤心的样子。
蕴玉背后的伤尚未好完,因此整个人仍旧有些孱孱的。
闻言随意在一旁的软椅上坐下,捏着白瓷勺子挖了一勺清粥往口中送去,待咽下后才道:“这便是她的运道了。”
眼下薛美人同她站在一处,薛美人得宠,于她也算不得坏事。
毕竟便是没有薛美人,裴玄祁临幸的还有周美人、赵美人,如此想来,还不如自己人得了便宜。
蕴玉不太在意这事儿,微热的清粥下腹叫她舒服地眯了眯眸子,轻声道:“太医院那边可有消息了?”
藏珠一愣,刚要答话,便听外头女子声音清脆传来:“阿姊可在?”
闻声,主仆二人均抬眸朝外间
望去,就见林承徽笑吟吟地挑了帘子进来。
刚一进来,她便一屁股坐在蕴玉身旁,又招手让潮音将带来的早膳放下,笑道:“我就知阿姊还未用过早膳,这不,来寻阿姊一块儿用膳了。”
蕴玉含笑瞧着林承徽耍宝的样子,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她哪能看不出来,林承徽这是担忧她今儿个一早听了薛美人复宠的消息心里不好受,这才过来陪她。
果然,便见林承徽手中急急捡了一枚虾饺,往口中塞了塞才道:“阿姊可听说太医院的事儿了?”
太医院?
蕴玉同藏珠对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意,随即不动声色问道:“太医院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林承徽神秘一笑,勾唇道:“我猜阿姊就不知道。”
“今儿个一早,太医院就来了个样貌顶顶俊朗的太医,只是那太医一头白发,真说不清是年轻还是不年轻。”
“一头白发?”蕴玉一怔,非是她多想,实在是这一头白发的特征也太过明显,难不成就是在山洞之时的那个神医?
正这般想着,就见林承徽眸子一亮,笑道:“阿姊可别以为一头白发就是糟老头子,我一早偷偷去瞧了,那太医生的极好,说是清俊似仙也不为过,也不知圣上从哪儿寻来的人。”
“听说一来便做了副院正的位置,而且这位姓钟的院正,抢了白太医的弟子到身边呢。”
白太医!
闻言,蕴玉眸光一亮:“白太医?可是白寒冬的弟子白术?”
“咦?阿姊怎得知道?”林承徽微微歪头,打趣道:“原以为阿姊是个不爱世事的,却没成想竟这般神通广大。”
蕴玉听闻白术成了钟乐之的弟子,虽不知个中缘由,至少证明他已被从慎刑司放了出来。
既然如此裴玄祁那头,也没有她骗他的证据了。
思及此,蕴玉心情颇好地朝林承徽碟中捡了一枚虾饺,就连她提出要打麻牌的要求也一口应了下来。
用过饭,林承徽一力搬了张案几在碧波湖旁放下,又取了各色的水果点心放在一旁,兴冲冲地拉上蕴玉三人陪她打麻牌。
将将打了两三个时辰,林承徽面前原本堆得高高的筹码又输的一干二净。
见状,林承徽瘪了瘪嘴,不信邪地对潮音道:“再借我五两银子,我定能将输了的捞回来。”
说罢,她双眸一睁,恶狠狠地冲蕴玉道:“我还就不信了,还能回回都是你赢不成。”
潮音无语,正要从自个儿面前拨些银子给林承徽,刚一抬眸便是一顿。
见潮音动作怔住,其余三人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
就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有男子正倚树而立。
为首的男子一身雪色锦衣,一头白发被一根青色缎带随意扎在脑后。
在他身后两步之远,正是臭着脸蔫嗒嗒站着的白术。
与钟乐之气色极好的面相不同,白术面色惨白,一瞧便知在慎刑司受了大罪。
林承徽目光甫一接触到钟乐之,当即便扯了扯蕴玉的袖子,兴奋道:“阿姊,阿姊,这就是我方才同你说的那个太医,是不是长得极好?”
说罢,她忽而抬眸,有些奇怪道:“他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是给你看伤的?”
思及此,林承徽忽然提起一颗心,颤声道:“若是如此,那那咱们今日还玩儿牌么?”
远方,原本在林承徽眼中极为俊朗的钟乐之缓缓上前,冲着林承徽和蕴玉一礼,便轻声笑道:“臣遵了圣上的旨意,前来替容婕妤看诊,不知眼下可方便。”
林承徽侧眸觑着蕴玉,见蕴玉面上露出一抹歉意,当即心中哀嚎,果然,她今日是捞不回来了。
见林承徽一副天都塌了的表情,潮音当即拽了拽林承徽的衣袖,面上有礼道:“既然如此,我同主子便告辞了。”
说罢,潮音一手捏着林承徽,隐隐咬牙道:“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闻言,林承徽当即一颤,连忙向蕴玉告了辞,被潮音一路揪了回去。
原处,钟乐之瞧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唇边缓缓勾起一抹笑意:“倒是有趣。”
主子不像主子,奴婢不像奴婢。
一行人回了烟波楼前殿中,待藏珠领着伺候的下人都退下后,蕴玉才抬眸有些疑惑地瞧了眼白术:“这”
钟乐之微微含笑:“我见这小子有几分天赋,为免他误入歧途,便将人带在身边了,容婕妤不介意吧。”
蕴玉自然摇摇头。
却见白术不屑地哼了一声,毫不留情道:“我有自己的师傅,谁要你教了。”
他说的毫不客气,钟乐之却并未放在心上,冲着蕴玉便道:“还请主子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钟乐之搭手上去,凝眸诊了半晌,忽然道:“先前那补药,婕妤可还在吃?”
听闻钟乐之忽然提起此事,白术心中警铃大作,却见蕴玉一脸淡然,心中便明白几分,想来他前日那桩祸事也非无妄之灾。
蕴玉,你欠我的,可多了一桩。
正在白术暗中腹诽之时,就听蕴玉柔声道:“不曾,先前那药圣上拿走了”
“没有就好。”钟乐之淡淡扫了白术一眼,毫不留情道:“这小子就是个半吊子,那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吃的好。”
说罢,钟乐之不顾白术恶狠狠的目光,从袖中掏出一支淡蓝色的雪翠小瓶,递至蕴玉面前道:“我怀疑你身上中的乃是前朝皇室的密毒,唤作牵机引。”
“但凡中了此毒的人皆会日渐衰弱,唯一的保命之法便是一月服用一次解药。”
“只是那解药虽能抑制毒发,却也会不断加深中毒程度,一旦毒素积累过量,便会暴毙身亡。”
闻言,蕴玉强行抑制住心头的恐慌,只是微颤的指尖依旧泄露出她些许惧意。
“那若是不吃解药呢?”
钟乐之有些同情地望了蕴玉一眼,柔声道:“那便会有万虫蚀骨之痛,随后日渐虚弱,在痛苦中死去。”
蕴玉闻言,整个人恍若瞬间浸入冰冷的湖底,那种浑身无一处不疼的滋味,她早就感受过了。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仪妃一开始便没打算让她活。
微微抿了抿唇,蕴玉抬眸,直视钟乐之双眼,问道:“敢问先生可有解法?”
第74章 提点“这是自然。”便见……
“这是自然。”便见钟乐之自信一笑,凝眸觑着桌上那瓶药,含笑道:“这药曾用尽我毕生所学,如今也算是有了几分效用。”
“只是这效果最终如何,至今不曾有人试过,不知婕妤可有胆子一试?”
“若是运道好,婕妤身上那毒,便可迎刃而解,若是运道不好”
钟乐之含笑瞧着蕴玉,话中未尽之意明显。
蕴玉微微抬眸,莫名从钟乐之含笑的神情中看出一丝寒意。
良久,才见她缓缓勾唇,凝视着钟乐之双眼道:“我还有的选么?”
“赌一把,或是死。”钟乐之含笑,似是不知从口中说出多么无情的话。
闻言,蕴玉睫毛一颤,不过一瞬的功夫便斩钉截铁道:“既如此,便有劳先生。”
钟乐之含笑应下,随即目光落在怔愣一旁的白术身上,哼道:“怎么?吓傻了?”
白术反应极快,当即蹙眉道:“今日之事,钟太医带我过来做什么?”
钟乐之淡淡睨他一眼:“不是说了么,见你有几分天赋,给你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这事儿若是办成了,将来的院正之位,舍你其谁。”
白术并未被钟乐之口中的大饼糊弄住,反倒冷冷一笑道:“也要我有那个命活到那时候不是。”
钟乐之含笑,不顾白术的冷眼,自顾自吩咐道:“往后我若是有事,便由你走一趟容婕妤这处,将
她的脉案记录在册,明白了么。”
白术从鼻中轻轻哼出一声,钟乐之只当他应下了。
随即,钟乐之提醒道:“牵机引的事儿,只有咱们三个知晓,若是走漏风声了那就一齐将脑袋割下来给圣上当球踢。”
众人明白此事的要紧性,自然不会乱说。
于钟乐之来说,解了牵机引,乃是他毕生执念。
于蕴玉而言,她自然是想活极了,都还没找仪妃报仇,她怎么能死。
至于白术明着自然不愿意,暗中也乐得有人钻研这毒,尽早替蕴玉将毒解了。
三人也算是一拍即合。
既是谈妥,钟乐之便给了白术一个眼神,暗示他先出去候着。
白术不无不肯,随意行了个礼便退出了烟波楼。
瞧着白术离去的背影,钟乐之摇头笑道:“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我当年的样子。”
闻言,蕴玉笑道:“不知先生竟还有如此少年意气之时。”
钟乐之唇边笑意一冷,那还是当初先后在世之时,思及此,他唇边笑意淡去,忽而转眸望向蕴玉,提点道:“容婕妤,你是个聪明人。”
蕴玉挑眉:“先生单独留下,便是为着说此话?”
钟乐之答非所问:“婕妤真的对自个儿身上的病症一无所知么?”
“若真的一无所知,婕妤的反应,未免太平淡了些。”
蕴玉一怔,随即蹙眉道:“我”
话刚出口,便被钟乐之打断:“婕妤不必解释,我也不会在圣上面前多说什么。”
“只是有一句话,我想提醒婕妤。”
“水满则溢,过犹不及,这样的道理,婕妤自然知晓。”
“我也算是看着那小古板长大,对他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如今他对婕妤是有几分在意。”
“可若是婕妤仗着这份在意肆意妄为,只怕最后会两两相伤。”
“帝王心术,头一课,便是“舍”,那小古板学的极好。”
警告般的一番话说完,钟乐之便抬手行了个礼,转身笑道:“今日之言,不过是钟某多话,还望婕妤见谅。”
他伸手将一旁的医箱拎起,转身出了烟波楼。
路过前厅时,藏珠正在摆着晚膳,见钟乐之出来,当即伏身请了一礼。
钟乐之淡淡颔首,目光从桌上的膳食掠过,皱眉道:“你家主子每日都用这些?”
藏珠一愣,随即勉力一笑:“这主子如今,只得这些。”
话落,便见钟乐之脸色一凝,微微颔首便抬步离去。
待钟乐之走后,藏珠连忙转过屏风,正撞见蕴玉凝眸在想些什么,食指有意无意在膝上轻敲。
见状,藏珠连忙上前,冲蕴玉道:“主子,用膳了。”
蕴玉骤然回眸,扯了扯唇角才起身朝外走去。
**
另一边,钟乐之从烟波楼一路回了沧澜殿。
刚至沧澜殿门口,便瞧见江尘正立于殿门外,钟乐之淡淡睨了他一眼,问道:“圣上可在?”
江尘乃是裴玄祁身边伺候的老人,自然知晓面前这位爷的身份不一般,当即点了头道:“圣上正在处理政事,还请钟院正稍等,老奴这就进去禀报。”
话落,江尘躬身小跑进了沧澜殿。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见他双手抱着浮尘,气喘吁吁出来道:“钟院正请进,圣上正等着您呢。”
话落,钟乐之大步跨进沧澜殿。
如今临近初秋,沧澜殿中早已用不上冰盆子,只墙角的狴犴吐雾香炉正缓缓燃着香烟。
裴玄祁凝眸瞧着折子,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淡声道:“去瞧过了?”
“瞧过了。”钟乐之勾唇轻答,随即一脸乖顺站在原处。
原以为他还有话说的裴玄祁轻轻撂了狼毫,抬眸瞧着钟乐之。
半晌,才见裴玄祁额角青筋跳了跳,警告道:“钟乐之!”
“臣在!”钟乐之打蛇随棍上,恭敬道:“圣上有何吩咐?”
裴玄祁暗自咬牙,冷笑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说么?”
钟乐之面露疑惑,态度极好的伏身请教道:“这请恕臣愚钝,实在不知还有何事要禀,还请圣上明示。”
“呵——”裴玄祁被他气的低声一笑,随即整个身子微微后仰,靠在龙椅之上,笑道:“既是如此,那你便退下吧。”
闻言,钟乐之心中幽幽一叹。
这样的臭脾气,也难怪小美人不愿意同他说真话。
谁会相信裴玄祁这样的性子能对谁生出几分情意呢。
思及此,钟乐之认命地抬眸,冲裴玄祁道:“她后背的伤口瞧着还没好,又有那毒在身上,这些日子想来并不好受。”
“你若是有空,不妨去她那儿看看,也好叫她的日子好过些。”
裴玄祁敏锐地察觉出钟乐之话中的不对,拧眉道:“谁给她气受了?”
钟乐之嗤笑一声:“你是皇帝,这宫中的风气,你还不清楚么?”
说完,他微微摆了摆手,转身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小古板,莫要等失去了才懂得后悔。”
“那小美人身上的毒,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钟乐之刚刚提步,便被裴玄祁冷声叫住:“你既说是前朝的毒,若是能抓住前朝余孽”
话未说完,就听钟乐之嗤笑一声,回眸道:“都说了是秘药,便是皇室中人,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若是这个法子有用,你以为我当初没试过么?”
话音未落,钟乐之便大步出了沧澜殿。
须臾,龙椅之上,帝王轻声唤道:“江尘。”
江尘连忙躬身上前,小心道:“奴才在。”
“去查查,烟波楼那处,最近可是何处怠慢了她。”
钟乐之的性子他知晓,绝不会无的放矢。
江尘心中一紧,看来烟波楼那处,往后还要小心伺候着,至少目前,容婕妤在圣上跟前的劲儿,可还是独一份儿呢。
晚间,宫中各处便得了消息,御前的江大监亲自去了一趟御膳房,责罚了好一群人。
为首的御膳房管事,杖责十下,罚俸半年,另有两个嬷嬷并一个太监,直接杖毙。
宫中不知圣上这是动的哪门子怒,皆不敢触其霉头。
江尘差事办的极麻利,几乎刚处置完御膳房的人便回了御前。
到御前时,敬事房的李东正躬身托着绿头牌立于身上跟前。
裴玄祁目光淡淡落在那些绿头牌上,问的却是江尘:“都处置了?”
江尘小心道:“回圣上,那些个奴大欺主的货色都已杖毙,只是”
“只是什么?”裴玄祁目光落在刻着“容婕妤”的牌子上。
那牌子是刚做的,瞧着晶莹剔透,可边角锋利极了。
“只是那嬷嬷临死前,说是仪妃娘娘背后指使。”
话一出口,江尘便小心住了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就连捧着托盘的李东,心中也暗暗叫苦,暗恨自个儿来的不巧,竟是听了这样的秘事,努力稳了稳身子才未叫圣上瞧出异样。
裴玄祁不是傻子
,自然知晓有人在背后使坏,只是仪妃,于他还有用。
思及此,裴玄祁淡声道:“将白玉灵膏送去给她。”
这个她未说是谁,江尘却也心知肚明,正要转身之时,又听龙椅之上,帝王清淡的声音道:“两瓶都拿去给她,不必告诉她是什么。”
那人那般娇,若是留了疤,只怕要怄上许久,只是他心中终归有气,不愿先一步朝蕴玉低头,偏生这些日子,她竟也不曾来哄他。
目光回到那些绿头牌上,裴玄祁眉头一皱,下意识便想吩咐李东退下。
只是忽然间想起什么,抬手轻轻翻过一枚牌子,轻声道:“就她吧。”
李东偷偷觑了一眼那牌子,正是薛美人,心中觉得有些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
薛美人那样霜雪般的人,得宠也是早晚的事儿。
**
又是薛美人侍寝,消息传到各宫时,不知碎了多少个茶盏,首当其冲的便是凝光阁。
见韩修容有些癫狂的神色,弄墨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上前劝道:“主子,不若咱们去圣上面前,将薛美人干的事儿都公之于众。”
“若是圣上知晓她是那般蛇蝎心肠之人,想来定不会纵容于她。”
韩修容面上的怒色缓缓平息,她微微眯了眯眸子,却是凝声道:“不,还不是时候。”
她还要等薛美人得宠一些,再得宠一些,这样她摔下来时,才最痛。
思及此,韩修容目光落在弄墨身上:“上回我同你说的,可都牢牢记着?”
弄墨咬了咬唇:“都记着,只是只是薛美人身边那侍乐,向来是个不惹事的,便是奴婢如何做,她都让着奴婢,这”
“废物!“韩修容狠狠一拍桌。
半晌,许是觉得自己情绪有些过激,这才缓和了些口气,抬眸瞧着弄墨,温声道:“非是我苛责你,只是大皇子如今正在藏经阁受苦,你也不希望他孤零零的,身边没有母亲的照顾吧。”
“既然侍乐那丫头不上当,那就免不得你多费些心思了。”
“只要你肯做出些牺牲,还怕闹不出事儿么?”
弄墨被她看的一惊,心中一慌,连忙道:“是是。”
闻言,韩修容满意地点点头:“你放心,你的忠心,本主都瞧在眼里。”
第75章 宠爱一连三日,御前翻的……
一连三日,御前翻的牌子皆是薛美人的牌子,一时间,薛美人在宫中可谓是风头无两。
烟岚殿中。
仪妃难得收了懒散的习气,端坐于主位之上,手中捏着枚百蝶穿花的团扇不耐地扇着。
栖梧刚一进来,便见仪妃咬牙道:“本宫怎么就没瞧出来,这薛美人竟也是个狐媚转世的。”
“一连三日侍寝,这些年可是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儿。”
便是当初裴玄祁身边只有她一人时,他也从未在她那处留宿过这般久。
思及此,仪妃面上愈显阴沉:“咱们这位圣上不是最重规矩么?接连三日宠幸同一个妃子,算是哪门子的规矩?”
栖梧闻言,心中更加忐忑,只怕娘娘待会儿便要更生气了。
果然,仪妃一双杏眸扫至栖梧身上,蹙眉道:“可打听清楚了?”
栖梧抿唇,硬着头皮上前禀道:“今儿个晨起后,圣上便令御前备了辇,将薛美人一路送回了霜雪阁。”
“一起的还有圣上赏赐下的诸多物件儿。”
“赏赐?”仪妃沉眸。
栖梧心中一紧,口中乖顺道:“有北狄进贡的水貂皮和火狐皮,东夷进贡的粉珍珠玛瑙以及南越上贡的月影纱和宝香锦。”
话音刚落,仪妃便猛地攥起手边的茶盏朝地上狠狠砸去。
青枝缠花的茶盏瞬间在地上四分五裂,溅起无数碎片。
主位之上,仪妃尚且气的发抖,气道:“那粉珍珠,我同圣上要了几次,他都一口回绝,说是不合规制。”
“哈哈,不合规制,我堂堂妃位之尊,用不上的东西,她区区一个美人之位倒是能用上了?”
闻言,栖梧头皮发麻,依旧顶着仪妃的怒气开口道:“娘娘不是美人。”
见仪妃目光赫然望来,栖梧才抿唇道:“今儿个一早,圣上便下了旨,言薛美人温婉贤淑,甚得圣心,着今日起,晋为承徽。”
眼下已是薛承徽了。
仪妃当即整个人被气的发抖,狠狠一拍桌便站了起来,许是起地太猛,瞬间又跌回了主位上。
见状,崔嬷嬷连忙朝栖梧使了个眼色,缓步上前将仪妃扶起。
叹声道:“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本宫做什么,难道嬷嬷瞧不出么?”仪妃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崔嬷嬷,一双杏眸睁得大大的。
见状,崔嬷嬷暗道,自家女郎就是太过一帆风顺,才会成了如今这般顶不起事儿的性子。
微微压了压心中的忧虑,崔嬷嬷缓声道:“娘娘,薛承徽是太后娘娘的人,便是咱们的人,她得宠,您何苦要生气。”
“总归这宫中是要有人得宠的,那薛家一家都被太后娘娘捏在手中,薛承徽便是成了宫中第一宠妃,又如何能翻得出您的五指山。”
崔嬷嬷劝得真心实意,仪妃却半点也听不进去。
先前她是自命清高,自个儿同裴玄祁赌气。
在她看来,只要她愿意,裴玄祁便永远能原谅她,能同她和好如初。
可是上回的事儿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裴玄祁用行动告诉她,他如今已不在意她了。
这要仪妃如何受的了?
她垂下眸子,掩住眸中的幽怨:“是呀,总归有人得宠,只是那人怎么就不能是本宫呢。”
那人就应该是本宫!
说及此处,仪妃睫毛颤了颤,随即抬眸道:“嬷嬷,你去一趟霜雪阁,让薛承徽过来一趟。”
崔嬷嬷下意识便觉得不好,只是碍于仪妃的面色,歇了再劝的心思。
总归是自己人,叫娘娘出出气也没甚大碍。
只是崔嬷嬷不知道的是,仪妃心中的嫉妒与不甘正在疯狂生长,凭什么,裴玄祁原本爱的应该是她!她那么喜欢裴玄祁,他怎么能心悦别人。
紧紧阖上眸子,仪妃面上一片扭曲。
**
另一边,霜雪阁之中。
薛承徽瞧着桌上摆着的精美首饰与锦衣华服,一手轻轻捏了颗粉珍珠在手中瞧。
一旁的侍乐见状,连忙含笑道:“这粉珍珠乃是东夷的镇国之宝,每年进贡的也不过一斛之数,娘娘这儿瞧着便得了三分之一,圣上也真是宠娘娘。”
却见薛承徽淡淡勾了勾唇,宠爱么?
这些东西都不是她想要的,便是桌上这些玩意儿加在一块儿,也比不得陆汀的手来的重要。
她要想想,如何才能将白玉灵膏拿到手。
正这般想着,薛承徽忽然目光一凝,落在侍乐裸露在外的手背上,皱眉道:“你的手怎么了?”
闻言,侍乐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将手背往袖中藏了藏,勉强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去御膳房取膳食的时候没注意到,被烫了一下。”
“没注意?”薛承徽冷然沉下眉眼,转头望着侍乐道:“我倒是不知晓,你何时竟也成了粗心大意之人了。”
“侍乐,你若是在我面前都不说实话,那你便回薛家伺候吧。”
见薛承徽真动了怒,侍乐面上一慌,连忙跪下道:“主子息怒。”
“奴婢方才去御膳房时,恰巧同韩修容身边的弄墨碰见了,那弄墨不知怎得,一直挡在奴婢前头。”
“奴婢实在受不了,便加快了脚步,不料正好撞翻了弄墨手中的一盅热汤,这才这才烫了手。”
侍乐抿了抿唇,盈盈抬眸道:“奴婢没事的,还请主子千万不要动气。”
她话音刚落,就见薛承徽冷笑一声:“呵——凑巧,这世上还有这般凑巧的事儿?”
韩修容莫不是将她当成傻子了。
弄墨敢这般做,无非是得了韩修容的授意,薛承徽微微眯了眯眸子,忽然想起上
回蕴玉传来的信儿。
只怕韩修容将大皇子一事算在她的头上了。
思及此,薛承徽眸光沉了沉。
随即她目光落在面前的一干赏赐上,冲侍乐道:“将这些东西都分为四份,其中两份送去给容婕妤。”
什么?
侍乐愕然:“这些可都是圣上赏给主子您的。”
薛承徽目光淡淡从那珍珠上划过:“不过是身外之物。”
容婕妤既然帮了她,她自然要向容婕妤表示自己的诚意,这些东西,就再好不过,不是么?
侍乐见她坚持,也不敢再劝,匆匆便将东西拿了下去。
正在这时,外间便传来一阵脚步声,便见栖梧领着一干宫人出现在门外,笑吟吟道:“薛承徽,仪妃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仪妃薛承徽毫不意外地挑了挑眉。
若是仪妃真那般沉得住气,才会叫她意外。
微微颔了颔首,薛承徽优雅站起身,冲栖梧道:“既然如此,便劳烦栖梧姑娘在此等我一会儿,容我先去更衣。”
栖梧一笑:“这是自然。”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薛承徽就换好衣裳出来,携着侍乐一道去了烟岚殿。
踏入烟岚殿,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薛承徽脚尖稳稳踏过那水渍,走至仪妃跟前行礼道:“妾给仪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仪妃一身月色锦衣,面上一派柔婉之色。
见状轻轻虚扶一把,口中温和笑道:“瞧你,都是自家姐妹,在本宫面前还如此多礼。”
薛承徽含笑不答。
她自然不会将仪妃的场面话放进心里,若是仪妃果真不要她行礼,又怎会在她一套动作做完以后才抬手。
见薛承徽面上尽是乖顺之色,仪妃心中舒坦几分,可目光落在薛承徽那张霜雪之姿的面上时,心中又忍不住泛起嫉妒。
她与裴玄祁青梅竹马,如今也早就过了双十年华。
可薛承徽不一样,她正是花骨朵的年纪,便是什么不用,都嫩地能掐出水来。
微微眯了眯眸子,将自己心中的嫉妒压了下去。
仪妃唇边扯出个极为伪善的笑意:“听闻妹妹近来很得圣上的喜欢?”
薛承徽一怔,有些讶然地抬眸,似是没想到仪妃竟会问出这样的话。
闻言,薛承徽微微抿了抿唇,神色间似有些难堪。
仪妃果然察觉出薛承徽面色不对,顺着杆子问道:“怎么?本宫瞧妹妹这神色,似是有所隐情?”
便见话音尚未落地,薛承徽眸中便盈了两汪清泪,美人含泪,仪妃心中却生不出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只一味催促道:“妹妹倒是快说呀,你不说,本宫又怎么有法子替妹妹解忧。”
薛美人幽幽抬眸觑了仪妃一眼,良久,在仪妃耐心即将耗尽之时,薛美人才幽幽道:“这几日,圣上皆只让我在御前弹琴奏乐。”
什么?
仪妃面上一喜:“妹妹此话当真?”
许是察觉出自己态度有恙,仪妃连忙换上一副担忧的神色,蹙眉道:“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圣上并未同妹妹?”
薛承徽有些难言地咬了咬唇,颤颤垂眸道:“娘娘别问了,这样的事儿,妾说出来都羞。”
末了,她微微转眸,示意侍乐将一直带着的匣子呈上。
仪妃得了薛承徽的话,心头一稳,眼下也有了心情,挑眉道:“妹妹这是?”
栖梧接过匣子,在仪妃面前打开,便见其中就是仪妃心心念念了许久的粉珍珠,此外还掺杂着一些旁的宝石,显然是今日御前赐下的。
仪妃一手拈了颗粉珍珠在手中把玩,目光悠然瞧着下方的薛承徽,轻声道:“这东西,乃是圣上赐给妹妹的,如今这意思”
薛承徽微微一笑:“妾能有今日,皆是仰仗娘娘的恩情,如今自然要记得投桃报李。”
“这些东西,就代表了妾对娘娘的忠心。”
仪妃闻言,忽而勾了勾唇角。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将那枚粉珍珠拈在指尖瞧了半晌,指尖一松,那珠子便落回匣中。
仪妃啪地一声将匣子关上,意味深长道:“这东西,妹妹还是拿回去吧。”
第76章 示好见薛承徽面露忐忑,……
见薛承徽面露忐忑,仪妃悠然勾了勾唇角,含笑道:“放心吧,你的心意本宫已经知晓,至于这东西”
她目光从那匣子珍珠上划过,最终落在薛承徽霜雪般的娇颜上,声音泛冷:“这东西对你来说难得,于本宫而言却是寻常,你好好收着便是。”
闻言,薛承徽顺从地站起身,朝着仪妃欠身道:“是,娘娘。”
仪妃既是不收,她自然也乐的将东西拿回来。
虽是些身外之物,但就算打赏了下人,也比便宜仪妃要来的好。
见仪妃颔首,薛承徽恭顺站直身子,告辞道:“既然娘娘明白妾的心意,那妾便不叨扰娘娘了。”
话落,却见上方仪妃捏着团扇的手指一紧,微歪了歪头,冲薛承徽道:“行了,我知你是个乖巧的。”
“否则你祖父也不会将你送进宫来,只是往后在圣上跟前伺候,你要明白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若真有自个儿拎不清的地方,尽管过来问我就是。”
说罢,仪妃状似无意道:“如今你连日承宠,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可要晓得过犹不及的道理才是。”
薛承徽先是一怔,随即咬了咬唇,目露难堪道:“娘娘教训的是,妾明白了。”
仪妃眸光在她面上一顿,随意挥了挥手道:“既然明白,便下去吧。”
薛承徽应声,携着侍乐退出烟岚殿。
殿内静了片刻,栖梧才小心上前,蹙眉低声问道:“娘娘,方才薛承徽既来示好,您为何不收下她的东西?”
仪妃垂眸,并未回答,只是抬眼望向崔嬷嬷,笑道:“嬷嬷可知个中缘由?”
崔嬷嬷笑了笑,微微偏头睨了栖梧一眼:“薛承徽不过是仗着新宠,得了几件体面玩意儿罢了。”
“且不说圣上宠她能有几日,就算她真想凭这点恩宠在宫中立足,也还差得远。若娘娘真收了她的东西,岂不落了下乘,叫人笑话咱们娘娘也会看中这点小物件?”
栖梧被崔嬷嬷一点拨,脑中瞬间明白过来,连忙点头称是。
仪妃不再多言,指尖不自觉地在扶手上轻点,忽而转了话头:“碧落那头如何了?”
栖梧一怔,连忙摇头道:“她只说寻不见机会,如今烟波楼距离烟岚殿甚远,她不知如何才能接近那头。”
话未说完,仪妃便轻嗤一声,一手拈着宽松的袖口在指尖摩挲,笑道:“寻不见机会?”
“崔嬷嬷。”
随着她一声轻唤,崔嬷嬷附耳立于跟前。
仪妃微眯着眼,声音温柔中带了冷意:“让碧落家中出些事儿,本宫还就不信,她找不着机会。”
“让她想办法,最迟回宫前,让她去烟波楼那处伺候。”
要知道,这行宫中的宫人若非得了天大的恩赐,都是带不回建京宫中的,而蕴玉回京,凭着如今的位分,自然不会再住昭月宫的侧殿,自己对她的掌控自然比不得如今。
若是碧落能借着回宫添人的机会留在蕴玉身边,日后百利而无一害。
崔嬷嬷连忙应了下来,又犹豫着问道:“娘娘,蕴玉那头瞧着已是不中用了,何苦还要这般费功夫。”
仪妃眯了眯眸子,眉眼深处一丝冷意悄然攀上:“本宫总觉得,她没那么容易倒下。”
便是凭着那张脸,也能苟延残喘几分。
思及此,仪妃微微抬眸,冲栖梧道:“待会儿,你去一趟沧澜殿,就说本宫身子不舒服,请圣上来一趟。”
**
另一头,江尘趁着空隙,亲自将白玉灵膏送至烟波楼。
正好遇着蕴玉正在用膳,见状眸光不经意地从午膳上扫了过去,躬身冲蕴玉请安道:“容主子,这是圣上命老奴送来的,说是对您身上的伤口有好处。”
蕴玉指尖的玉箸一顿,目光由下而上瞧了江尘一眼,才抿唇道:“有劳大监了,这东西”
她咬了咬唇,才继续道:“可是圣上命公公送来的。”
“这是自然,这可是”江尘话到嘴边了,想起裴玄祁的嘱托,当即转了个弯儿笑道:“这可是上等的伤药,便是深可见骨的伤痕,也能叫肌肤恢复如初,圣上这是心里念着容主子。”
“是么?”便见蕴玉幽幽垂下眸子,口中以极低的声音道:“若圣上心中真有我,为何这么久”
话未说完,她似是察觉失态,连忙抬起头,勉强一笑:“是我失言了,劳大监跑一趟。”
话落,她放下手中玉箸,忽然匆匆往内室中走,口中不忘唤道:“还请大监稍等,容我去拿个东西。”
江尘自是点头应下。
不过几息的功夫,就见蕴玉气喘吁吁地出来,掌中捧着两个精致的香囊,小心翼翼递与江尘,低声道:“若是大监方便,还请大监替我将东西呈于
御前,圣上前些日子总是头疼,这香囊中放了薄荷油,带在身上会舒服许多。”
她算了算日子,上回那香囊想来应是没了用处。
宫中女人争宠的手段,江尘见得多了,香囊之类,算不得什么新鲜。
只是念及裴玄祁对蕴玉的些许不同,江尘终归提点了两句道:“容主子为何不亲自去一趟?”
“想必圣上见了容主子会更高兴。”
蕴玉怔然,眸中显而易见地划过一抹忧色,半晌,才忽然笑开,整个人仿若一尊易碎的琉璃娃娃:“大监说笑了。”
说罢,蕴玉又从袖口取出一个荷包,往江尘手中塞了,温声道:“劳大监奔波一趟,这些东西,算是请大监吃酒,还请大监莫要客气。”
江尘自然不会推辞,将荷包收下后,才告辞出了烟波楼。
一旁,默立许久的藏珠这才小心走上前来,一手扶住蕴玉胳膊问道:“主子,您说圣上昨日处置了御膳房的奴才,今儿个咱们的午膳就变好了,昨日御膳房之事,可是圣上为着您?”
蕴玉回神,拉着藏珠坐下,目光轻扫桌上饭菜。
一盏荷叶粥,一碟白玉八珍糕,一道酱肘子,一道桂花八宝鸡,几样小菜,俱是清淡适口、适合病中之人食用的精致菜肴。
御膳房忽然换了态度,若说背后无人指使,她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至于是不是裴玄祁专为她震怒,蕴玉轻轻弯了弯唇角,却是半分也不肯自作多情。
那夜在兽苑之时,若非她机警,说不好她们这位圣上会不会将她一人抛下。
思及此,蕴玉轻轻夹了一筷子八宝鸡,轻声道:“快吃吧,想那么多作甚。”
鲜嫩的鸡肉将将入口,就见含玥快步进来禀道:“主子,薛承徽求见。”
哦?
蕴玉挑了挑眉,随手从一旁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才温声道:“请她进来吧。”
**
江尘一路快步回了沧澜殿,踏入殿门时,裴玄祁正凝神瞧着案上的折子。
闻声略一抬眸,问江尘道:“都办妥了?”
江尘低首:“回圣上,药已送到。”
裴玄祁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多问。
见状,江尘心中揣摩片刻,终是鼓足勇气干笑道:“奴才去时,容主子正在用午膳。”
御案之上,裴玄祁捏着狼毫的指节一顿。
江尘心中知晓自己猜对了,微微一松,口中加快速度道:“老奴瞧着,容主子中午的膳食皆是些养胃可口的,只是”
“吞吞吐吐做什么。”裴玄祁微微蹙眉。
江尘连忙道:“只是容主子捏着玉箸的手甚抖,想来背后的伤势仍未好全。”
他飞快抬眸睨了一眼裴玄祁,低声道:“容主子还问起圣上近况,奴才依着规矩,只一律答了不知。”
“容主子挂念之下,请老奴呈上此物。”
江尘快步上前,将一路小心护着的两个香囊送至御前。
借着机会,他飞快瞅了眼裴玄祁的脸色,见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江尘心中一阵忐忑,不知这位圣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犹豫再三,他终是多了句嘴,道:“容主子担心您头疼,特意在香囊中装了薄荷油,圣上您看,要如何处置?”
说完,江尘便恭敬垂首立于一侧,静静等着裴玄祁的吩咐。
案上,裴玄祁拧眉瞧着那两只绣工精巧的香囊许久,忽然冷声问道:“她怎么自己不来送?”
这
江尘一顿,斟酌道:“容主子说,想必您还在生她的气。”
“她倒是机警。”裴玄祁冷哼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半晌,裴玄祁目光落在江尘恭顺的面上,冷然道:“你倒是向着她。”
话落,江尘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老奴知罪,还请圣上宽恕。”
良久,才听得裴玄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行了,起来吧,此次就算了,别再有下次。”
话中的威势压得江尘喘不过气,连忙起身候在一侧,心中暗暗后悔,方才怎么就为着讨圣上开心犯了忌讳。
他乃是圣上跟前的人,唯一忠心之人便只能是圣上,替容主子说话,已是犯了圣上的忌讳。
裴玄祁微微朝后靠在龙椅上,僵疼的腰缓和了一些。
黝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暗光,裴玄祁正要伸手拿过桌案上呈着的两个香囊,就见沧澜殿的守门太监匆匆而来。
那人甫一进殿便躬身跪了下去,恭敬禀道:“启禀圣上,烟岚殿的大宫女栖梧,道是仪妃娘娘身子不适,想请圣上过去一趟。”
闻言,裴玄祁目光在那两枚香囊上巡视许久,终是抬眸,冲下方淡声道:“摆驾烟岚殿。”
话落,江尘同那守门太监皆匆匆踏出殿门,前去备了御辇。
沧澜殿中,裴玄祁伸手捏了捏额间,站起身大步朝殿外而去,只是袍角拂过御案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然抓过案上的一只香囊,将其随意系在腰间。
第77章 冲突金乌西沉,秋风吹进……
金乌西沉,秋风吹进烟波楼中,带着一丝碧波湖凛冽的味道。
烟波楼中。
蕴玉垂眸瞧着桌案上的诸多珍宝,抬眸望向薛承徽,笑道:“承徽不必如此,既然你我合作,那我自然相信承徽。”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这些东西乃是圣上赐给你的,我是万万不能收。”
话音未落,就见薛承徽唇边绽出个极为清冷的笑。
她目光正视蕴玉,笑道:“我是什么性子婕妤自然知晓。”
“这些东西于我而言不过身外之物,只有婕妤收下,我才能心安。”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蕴玉自然不好再推辞,吩咐藏珠将东西拿去收好,这才又谢过薛承徽。
薛承徽眉目微弯,目光凝着蕴玉,意味深长道:“今儿个一早,仪妃娘娘便唤我去了她那处,有道是我这些日子风头太过,好生敲打了我一番。”
蕴玉对此并不意外,她沉吟几瞬,才道:“虽说仪妃心中另有打算,但这话也不算无的放矢。”
“这几日你风头太过,只怕惹了不少人的眼,尤其是凝光阁的那位。”
听及“凝光阁”,薛承徽神色微滞,显然没料到,蕴玉轻轻一笑,眉梢藏着几分讥讽。
“若我猜的不错,韩修容定是将上回大皇子一事记在你的头上,如今大皇子正在藏经阁吃苦,而你却风头正盛,你说,韩修容心态失衡之下,会不会想要找机会报复回来?”
薛承徽显然并未想到这一层,她当即蹙了眉头,道:“原来如此。”
“我就说,这些日子,侍乐前去御膳房,总能碰着韩修容跟前的弄墨,行为间极为挑衅,原来她存着这个心思。”
她抿了抿唇,神色沉静:“只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陆汀的药。”
“我担心若是时间拖得长了,只怕有白玉灵膏也是无用。”
闻言,蕴玉眸色微动,缓声问道:“听闻承徽医术极佳,连你也束手无策?”
不料薛承徽却莞尔一笑,似笑非笑地瞧着蕴玉道:“医术极佳”
“我医术确是不错,也不过是占了年纪的便宜,真要论起来,便是祖父我就比不得。”
“那太医院新来的那位太医呢?与你相比,如何?”蕴玉眸中划过一丝暗色。
薛承徽一怔,敏锐地察觉出些不同来:“婕妤认识那位太医?”
“若非我薛家世代行医,素来留心太医院动静,
只怕也记不得。”
“我曾听我祖父说过,数年前,太医院曾有位惊才绝艳的神医,那人几乎能医世间不可医之人,解不可解之毒。”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那人便从太医院消失,再无踪迹。”
“前些时听闻宫中流言,我便猜到,那位钟太医,应当就是那人。”
“以我之能,自然不敢与他相提并论。”
薛承徽缓缓抬眸,盯着蕴玉问道:“婕妤怎得认识这位钟太医?”
蕴玉一笑,将脑中原本的想法抛开,笑道:“也算不得认识,不过是有几分交集罢了。”
话落,蕴玉忽然含笑望着薛承徽:“不过眼下,我倒有一计,或许可一石二鸟,承徽可有兴趣?”
薛承徽闻言,眼中一亮,忙凑过去细听,待听完,面上已难掩雀跃之色,俯身轻笑:“婕妤大才,妾甘拜下风。”
旋即她轻轻站起身,带着侍乐便匆匆出了烟波楼。
**
烟岚殿。
仪妃原是阖眸倚在美人榻上小憩,听闻外间传来的声响,睫毛一动便睁开眼,入目的是年轻帝王大步朝她而来的景象。
裴玄祁神色淡淡,一身服帖的玄色绣金色苍鹰纹锦袍,行走间,袍角随着动作肆意荡开。
仪妃本要起身迎他,却不自觉看得有些痴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年华已老,可他较之当年却更添了三分矜贵凌厉,岁月似乎格外偏爱他。
正这般想着,便见裴玄祁已走至跟前,凝神轻轻唤她:“仪妃。”
仪妃有些失落地垂下眸子,曾几何时,裴玄祁也曾小意唤过她的名字。
她有些希翼地抬起眸子,伸手拽住裴玄祁的袖口轻晃:“圣上唤妾‘徽兮’可好?”
见裴玄祁不言,仪妃眸中的光渐渐熄灭。
她轻轻低下头去,双肩有些不自然地耸动,内殿中,响起她略带飘忽的声音:“妾记得,尚在澧州之时,圣上便这般唤妾的名字。”
良久,不曾听见裴玄祁的声音,仪妃强忍着心头酸楚,撑着身子便要给下榻行礼。
却在她抬首的一瞬间,裴玄祁伸手止住她的动作,淡声道:“徽兮。”
这一声“徽兮”似是给了仪妃莫大的希望,她面色当即由灰转亮,目光灼灼地瞧着裴玄祁。
可还未及开口,便听见裴玄祁似笑非笑地开口:“不是说病了么?”
“来人,去请太医。”
仪妃脸色微白,急忙拽住他的袖子,半带撒娇道:“妾不过是身子有些不适,眼下已好了不少,妾只是只是想见圣上,这才遣了栖梧去御前,圣上可会生气?”
仪妃蹙了眉梢,抬眸盈盈望着裴玄祁,目光中满是依恋。
裴玄祁立于她身前,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于仪妃面上。
过分造作。
他心头生出这样的念头,这样的表情,只适合那娇人来做。
想到蕴玉,裴玄祁眉心一突,微微拧了拧眉。
仪妃一直灼灼注视着裴玄祁,自然不会错过这一幕,当即便探出手去想要碰裴玄祁的眉头,却被他不自觉躲开。
“既然你无事,那朕便走了。”
说着,裴玄祁正要转身,却冷不防被仪妃拽住袖子。
抬眸便瞧见仪妃哀切的目光:“如今瞧着已是晚膳时分,圣上可否陪妾用过晚膳再走。”
裴玄祁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意料之外地应了下来。
见状,仪妃大喜,忙命人去御膳房取膳。
栖梧等人得了仪妃的吩咐,脚下动作极快,加上圣驾落在烟岚殿,御膳房的人自然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过区区半刻钟的功夫,栖梧等人便鱼贯回了烟岚殿,一一将膳食摆好。
用过膳,仪妃指尖勾着裴玄祁大掌,盈盈望向裴玄祁,语带柔婉道:“圣上,今夜可否陪妾?”
裴玄祁微微抿唇,正要说话,却听外间传来一阵极乱的嘈杂之声。
顺着来声望去,就见江尘匆匆踏入殿中,顶着仪妃阴沉的目光道:“圣上,凝光阁和霜雪阁,出事了。”
闻言,裴玄祁不再多留,当即沉眸道:“人在何处?”
“薛承徽受了伤,眼下太医正在凝光阁。”
话音未落,裴玄祁当即抬脚,大步出了烟岚殿。
殿中,仪妃眸光一狠,周身的阴沉几乎快要凝为实质。
崔嬷嬷见状,连忙上前不着痕迹地扯了扯仪妃的衣袖,仪妃这才回神,小步跟上了裴玄祁的身影。
**
凝光阁中,薛承徽凝眉坐于桌边,藕似的手臂放于桌案之上,入目一片通红。
眼下经过冷水冲洗,上面泛着密密麻麻的黄色水泡,瞧着可怖极了。
薛承徽身旁,侍乐垂泪跪于一旁,脸侧一个通红的巴掌印眸光怨恨地瞧着对面的韩修容。
韩修容心中忐忑,面上却强装镇定,冷声道:“今日乃是你身边的宫人不敬在先,有如今这局面也是意外所致,本主劝薛承徽还是莫要闹起来的好。”
话落,原本尚能克制住怒气的侍乐再也忍不住,当即便啐道:“什么意外!”
“这些日子我处处让着您身边的弄墨,可弄墨偏生不肯放过我,处处同我针锋相对。”
“我倒是想要问问弄墨,到底我何处得罪了她,竟是这般同我过不去!”
“放肆!”侍乐话音未落,韩修容便狠狠一拍桌站起身,冷怒道:“本主面前,也有你自称‘我’的份儿?”
薛承徽一听,骤然抬眸:“韩修容!”
“圣上到——!”
随着外间的唱和声传来,薛承徽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质问瞬间咽回腹中,殿中之人皆恭谨起身,朝着来人躬身一礼。
“妾见过圣上,圣上晚安。”
“行了,都说说吧,是怎么回事。”裴玄祁携着仪妃一道进来,径直在主位坐下,仪妃面带薄怒,在裴玄祁身侧坐下。
见韩修容迫不及待要说话,裴玄祁目光扫过薛承徽,到底先问了太医:“薛承徽的伤势如何?”
那太医恭敬跪在地上,抬手回道:“回圣上,薛承徽的伤乃是烫伤,面积也颇大,若有不慎恐会留疤。”
话刚出口,便见薛承徽狠狠别过头去,眸中含泪而不落,唇瓣紧抿。
一旁的韩修容却是满心畅快,她倒要看看,薛承徽的手伤成这般,圣上怎得还能宠下去。
不料裴玄祁却是冷冷瞧了韩修容一眼,目光落在薛承徽身上:“你来说。”
对于裴玄祁偏帮薛承徽的一幕,无论是韩修容还是仪妃皆心中酸涩,只是这酸涩还来不及扩散,便听薛承徽清冽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方才,妾心中烦闷,便想着出去走走,因此同侍乐一块儿前去御膳房取膳。”
“不料行至一半,正巧同韩修容身边的弄墨撞见,这弄墨也不知怎得,见着妾不仅不行礼,反倒径直撞了上来。”
“侍乐怕我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便推了弄墨一把,不料将凝光阁的膳食弄撒了。”
“弄墨见状,更是不依不饶起来,硬是吩咐随行的宫人将妾和侍乐押回了凝光阁。”
“到了凝光阁,韩修容假模假样,嘴上说着是弄墨冲动,一时想不开才为难了妾与侍乐,令弄墨给妾敬茶。”
说及此,薛承徽眸光沉沉,字字泣泪道:“实则弄墨捧了盏刚烧开的茶水来,借机手滑,将茶水洒在了妾手上,这才有了今夜之事。”
话一说完,薛承徽眸中含着的泪瞬间夺眶而出,整个人伏在桌案上不住颤抖。
裴玄祁沉眸,起身走至她跟前,抬手刚触及她面上,指尖便触到一片湿凉的泪意。
他收回手掌,负手立于桌边,一双眸子冷然望向韩修容:“你还有何话说?”
第78章 异心裴玄祁声音不大,连……
裴玄祁声音不大,连半点起伏都无,韩修容却如遭雷击,倏然跪下。
她骤然跪在裴玄祁身前,眸中含泪,哽咽道:“圣上!是那个宫人先打翻了妾的汤盏,妾不过教训了她几句,怎就成了大错?”
韩修容咬了咬唇,正当众人以为她要接着诉苦时,却听她忽然攀扯上了仪妃。
她低首,声音压得极低,却含着难掩的愤懑:“自打钰儿被罚去藏经阁,妾这处的膳食便越发敷衍。别说好汤羹,便是寻常粥饭,也屡屡寒凉。今儿个好不容易得了一盏温热的汤,被薛美人身边宫人打翻,妾心中憋闷,一时失言,若是圣上认为妾罪大恶极,妾甘愿伏法。”
薛承徽方才泪光盈盈,闻言却顿住了呼吸,心头倏然闪过一丝寒意。
她原以为韩修容此番乃是剑指自己,哪知听着话头,却似在旁敲侧击,将矛头引到了他人身上。
转圜之间,其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
薛承徽咬了咬唇,俏丽的玉面浮上一层绯色,强忍着怒意,冷笑出声:“韩修容,你这话搪塞得可真妙!”
“你乃堂堂修容之位,这宫中比你位分高的也寥寥无几。”
“你口口声声说大皇子不在,御膳房就敢苛责于你,难道不是眼下替自己寻的借口么?”
薛承徽越说越气,一张皎白的玉面染上几分绯色。
裴玄祁神色未动,身旁的仪妃却缓缓举起茶盏,轻抿一口,眸光掩在茶雾之中,闪过一抹幽冷。
“江尘。”裴玄祁出声,正要吩咐江尘派人去彻查。
却听仪妃忽然出声道:“前些日子,御膳房不是杖毙了一批奴才么。”
“想来是行宫旧制松弛,才纵了些不知轻重的奴才,竟也敢欺到主子头上。”
仪妃微微摇头,故作叹息道:“只是逝者为大,他们既然已经去了,韩修容也莫要再不依不饶。”
“至于今日的事儿,不过是一场意外,都是宫中的姐妹,当要和和气气的才好。”
“依着妾看,不若由圣上替薛承徽赐下伤药,再多加补偿一番,至于韩修容那头,约束宫人不利,不若罚俸三月,圣上瞧着如何?”
仪妃三言两语就想将事情揭过,眉目含笑地望着裴玄祁。
闻言,裴玄祁深深望了仪妃一眼。
光是听了她这番话,裴玄祁心中便明白,韩修容之事只怕同仪妃脱不了干系。
他眸光从薛承徽可怖的伤口上扫了一眼,才轻轻开口:“弄墨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韩修容仗势欺人,约束宫人不利,罚抄宫规百遍,罚奉半年。”
话音落下,韩修容瞳孔微缩,脸色一寸寸发白。
杖责二十!
那是真板子打在肉上,便是宫中粗使的壮年男子,也得卧床半月,何况是弄墨,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
她指尖掐进掌心,几乎要渗出血来。
半晌,她面色一拧,颇为不甘地叩首道:“还请圣上彻查此事!”
裴玄祁却恍若未闻,只挥了挥手,冷声道:“江尘,将薛承徽送回去好生调养。”
殿中气氛凝滞如冰,仪妃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说,将此事按下,圣上都是偏袒她的。
裴玄祁沉默片刻,忽而起身,袍角落于韩修容跟前,嗓音低沉:“大皇子如今在藏经阁研习,朕不希望,他有个不明是非的母妃。”
话落,裴玄祁转身便走,只留韩修容孤零零跪在殿中,风透过廊下,寒意逼人。
良久,待帝王的仪仗彻底从凝光阁离去,一旁跪着的倚画才小跑着凑着韩修容跟前,伸手去扶:“主子,夜里风大,这地板寒凉,您快起来吧。”
韩修容却垂着头,蓦然拂开她的手,再抬眸时,泪水早已潸然而下。
“圣上!圣上竟然如此偏心!”
外间,隐约可闻弄墨的抽气哀鸣与板子重重落于肉上的声音,每一下都似狠狠打在韩修容的心头。
她一手撑着桌案踉跄站起,神色凄然:“我原以为,便是看在大皇子的份上,圣上也定会给我几分薄面,却不成想不成想”
“圣上你真是好狠的心啊!”
**
殿外回廊,仪妃轻轻拽了拽裴玄祁的衣袖,柔声嗔道:“圣上,夜深了,不若随妾回烟岚殿歇息吧。”
裴玄祁目光淡淡,意有所指道:“韩修容也是朕身边的旧人,朕不希望落得个苛待旧人的名声。”
说罢,他不动声色收回被拽住的袖子,转身道:“朕去看看薛承徽,你早些歇息。”
仪妃面上闪过一阵青白之色,良久才甩了甩袖,转身离开。
霜雪阁中,裴玄祁前脚踏入,就见薛承徽独自坐于床榻前,静静望着窗外月光。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薛承徽清冽的声音道:“侍乐,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裴玄祁眉心一跳,轻声道:“朕会命太医院全力医治你的伤势,至于韩修容,她毕竟是大皇子的生母”
话未说完,薛承徽便扯了扯唇角:“是,圣上,妾都晓得。”
薛承徽情绪尚算安稳,侍乐却忍不住,趁着空隙扑向裴玄祁脚下,哭道:“圣上,我家主子还这般年轻,若是留了疤,只怕在宫中也没了盼头,还请圣上怜惜主子。”
她偷觑裴玄祁神色,见他并无不悦,这才鼓起勇气又道:“奴婢听闻,宫中有种‘白玉灵膏’,疗效奇佳,还请圣上赐下一些救救主子。”
裴玄祁目光沉沉从薛承徽面上扫过,淡声道:“白玉灵膏已经用完,不过朕会吩咐太医院用别的伤药,定会将你的伤治好。”
今日之事算是他偏袒了韩修容和仪妃,区区伤药,他自然不会再吝啬。
只是那白玉灵膏已然给了蕴玉,他也再变不出别的东西来。
至于旁的,若是薛承徽开口,他断然不会拒绝。
见薛承徽伤势稳定,裴玄祁才叮嘱一番,转身回了沧澜殿。
行至一半时,他忽而垂眸,冲江尘低声道:“如今入夜寒凉,你送些汤桶去烟岚殿,叫仪妃烫足后再睡。”
江尘一听,连忙应了下来。
**
夜色沉沉,霜雪阁中,薛承徽失魂落魄地倚在床榻上,口中仍旧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白玉灵膏怎就偏生这下没了。
她原以为,此事定是手到擒来,却不成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没了白玉灵膏,那陆汀的手要怎么办。
难不成,真叫他断了医术一道么?
薛承徽狠狠抿了抿唇,脸色一片惨白。
侍乐见状,忍不住上前宽慰道:“主子,那白玉灵膏本就是进贡之物,数量不多,圣上用完了也是寻常。”
“只是若是太医院有人知晓白玉灵膏的药方,许是咱们能照着配出来。”
“药方?”薛承徽幽幽一笑:“白玉灵膏那样的东西,若是太医院的人能配出来,只怕早就配出来了。”
“只是”她眉梢微微一挑,这样的东西,当初太医院说不得留了一些用于仿制。
思及此,薛承徽整个人又似活了过来,当即召了侍乐道:“既然如此,明日你便替我走一道太医院。”
陆汀之事又有了希望,薛承徽心下总算缓和了些,转头想起另一事来:“今日在凝光阁,你说,韩修容是不是想要攀扯仪妃?”
她虽是并未明说,可这宫中与她有仇的高位妃嫔,除了仪妃便再无她人。
侍乐闻言,瞬间明白过来薛承徽的话中之意,只是她微微犹豫,斟酌道:“可是主子韩修容,瞧着不是个中用的。”
被仪妃磋磨那般久,就想出来个今日这般的蠢招,甚至连仪妃的一根毫毛都未动得了。
这样的蠢货,自家主子难不成还想同她联手?
薛承徽自然不会这般想,她微微勾了勾唇角:“本主不过是想着,既然她二人这般争锋相斗,那不如再斗的更狠一些好了。”
她眸光闪了闪,轻声冲侍乐道:“明日你去太医院时,顺道再替我将这些方子的药取来。”
**
同一夜,行宫中的一处内殿中。
有人正悠然坐于桌案旁,手中随意拨弄着一串佛珠,面上一片祥和。
听见宫人匆匆走近的声音,那人微微掀了掀眼皮,含笑道:“可打听清楚了?”
宫人微微欠身:“回娘娘,韩修容跟前儿的弄墨被杖责二十,韩修容罚俸半年。”
“哦?”那人红唇微勾,如葱般的玉指端过一旁的茶盏,轻轻送至唇边轻抿一口。
待她将口中茶水咽下后,才一手捻了捻佛珠道:“这般会惹事儿的奴才,再放在韩修容跟前也是个累赘,你说是不是?”
宫人连忙应下,转而提起另一事:“今日大皇子用了咱们送去的糕点,奴婢已告诫过大皇子,这些糕点都是娘娘您惦记着他,特意送去的,大皇
子对娘娘颇为感激。”
那人满意颔首,只多叮嘱了一句:“记住了,做的隐蔽些,别叫韩修容察觉了。”
韩修容虽是蠢笨,可再蠢的人,发起疯来也是格外吓人的。
宫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连忙躬身应下,只是仍旧不解道:“娘娘,那大皇子如今已是记得事儿的年纪,便是您将他要到了膝下抚养,也比不上自个儿亲生的好,何苦这般大费周章。”
话音未落,就见那人眯了眯狭长的一双凤眸,随即眼皮一掀,悠悠道:“本宫自然知晓亲生的最好,只是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
如今大皇子年岁尚幼,再过上几年十几年,谁说养恩就不如生恩大?
只是韩修容这个生母,活着一日,就要叫大皇子惦念一日,碍眼极了。
那人微微眯了眯眸子,眸中闪过一丝暗色。
第79章 希翼月色高悬,仪妃的鸾……
月色高悬,仪妃的鸾驾碾过青石板,两个领头的宫人手中皆提着盏暖黄的灯笼。
待仪仗在烟岚殿前稳稳停下,仪妃才搭着栖梧的手下了鸾驾,稳稳踏上地面。
方才殿中裴玄祁那一记冷眼仍悬在心头,仪妃只觉胸口憋闷,似有一口气哽着,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捏着衣领深深吸了口气,良久,才抬脚朝烟岚殿中迈去。
崔嬷嬷连忙小跑上前,亲自替她将珠帘撩起,口中唤道:“娘娘慢些,这夜里风大,仔细着凉了。”
仪妃恍若未闻,拢着衣襟一路径直入了内室,甫一坐下便噼里啪啦将护甲卸了个干净,又发泄般地将发间的珍珠步摇抽下狠狠拍在妆台前。
她抿唇,目光凝视着铜镜中的花容,恨道:“韩修容和薛承徽倒真是会挑日子,专拣着圣上来的时辰闹腾。”
“圣上不来,她们一个比一个安分,偏圣上一来我宫中,她二人就闹得不可开交。”
她转眸,冷冷看向崔嬷嬷:“嬷嬷,你说,她们是不是成心与我作对?”
见仪妃面色恨恨,崔嬷嬷连忙陪笑,顺着她的毛捋:“娘娘,气不得气不得。韩修容那般蠢笨,忍了许久,今日倒闹了个空,落得嗓子都哭哑了,半点好处没捞着。”
“薛承徽表面聪慧,却为个宫人弄得自己烫伤,岂不笑话?”
“这样的人,您同她们计较什么。”
崔嬷嬷面上一笑,劝慰道:“再说了,您瞧圣上还是偏向您的,韩修容今儿个嗓子都哭哑了,句句暗指您苛待了她,结果怎么着,圣上不也是全然不过耳么。”
“眼下只是顾及体面,才未肯留宿烟岚殿。娘娘宽心,这份体面是给外人看的,圣上心底,最是挂念娘娘。”
想起裴玄祁在殿中对她的暗暗相护,仪妃心中总算是好受些,她眼皮一动,缓缓抬眸问道:“那嬷嬷的意思,是圣上心中有我?”
话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江尘领着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入,宫人们抬着一桶热气氤氲的暖汤进来。
仪妃目光落在那黄花梨木的足浴桶上,还未开口,就见江尘握着浮尘躬身一礼,开口笑道:“仪妃娘娘安。”
“方才圣上刚出凝光阁,便吩咐老奴将这暖汤送来,道是如今天凉,叫娘娘暖一暖足才好入眠。”
仪妃目光触及那暖汤,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眉眼间带出些自个儿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抬眸冲栖梧使了个眼色,又慢悠悠地嗔道:“大监惯会哄人开心。圣上若真心念着我,又怎舍得冷落烟岚殿?”
江尘心中一跳,面上却笑得恭谨:“娘娘这话说的不公道,依着老奴看,这宫中上下,圣上心头最念着的便是娘娘您。”
“今晚薛承徽那儿受了委屈,圣上自是要走一遭安抚,若不然,岂不叫人说咱们烟岚殿无雅量?圣上也怕娘娘多心,才遣奴才送了这桶暖汤来。”
说话间,江尘接过栖梧塞来的荷包,顺手往大袖中一放。
这些话自然不是裴玄祁说的,可他身处御前多年,惯会见人说话,如今三言两语,便将仪妃哄得眉开眼笑。
见状,江尘微微欠身道:“既然娘娘这边无事,那老奴就告退了,圣上那头还在等着老奴回话。”
却见仪妃微微扬了扬下颌,一手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意味深长道:“本宫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大监。”
江尘神色不变,恭敬道:“娘娘吩咐便是。”
仪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声音轻柔:“圣上今夜,可曾留宿在薛承徽处?”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凝滞。
妄探帝踪,按例是大忌。
换作旁人,早已噤若寒蝉,可江尘微一思量,垂首低声回道:“不曾。”
既是迟早要传开的消息,不若趁此时顺水推舟,倒卖了仪妃一个面子。
便见仪妃满意颔首,抬首示意栖梧亲自将人送了出去。
原先糟糕透顶的心情眼下也好了不少,由崔嬷嬷扶着坐至榻边泡了暖汤。
栖梧进来回话时便笑道:“嬷嬷方才怎么说的来着,这前脚刚说了圣上心头记挂着娘娘,后脚江大监便将东西送来了。”
听着这话,仪妃眼底笑意愈发柔软,指尖轻轻拨弄着水面,呢喃道:“当年我初入府时,与圣上,也曾是这般缱绻恩爱。”
只是
仪妃眸光一闪,连带着唇边的笑意都淡了少许,当初她不懂事,听了太后娘娘的话,以为楚家同圣上相比,真是楚家更重要,可眼下来看,真的如此么?
这些年来,楚家来人屡屡,无非是为了两点,爵位、权势,可曾有人有一星半点关注过她高不高兴,过得畅不畅快。
只有圣上,明明心中对她有气,却还是会关心她是否会着凉。
想到此处,仪妃静静注视着底下的一桶暖汤,忽而轻声问道:“嬷嬷,你说当初,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是我没有拦着圣上,而是坚定同圣上站在一边,如今我们”
话未说完,便见崔嬷嬷脸色一紧,忙道:“我的娘娘哟,您这是什么话。”
“太后娘娘是您嫡亲的姑母,楚家更是您背后的仪仗。”
“在这宫中,圣宠无常,唯有家族,才是娘娘最牢靠的依靠啊。”
仪妃抿唇,面色极为冷淡地睨了一眼崔嬷嬷,毫不客气道:“嬷嬷,我知你一家老小皆是楚家的家生子,只是你到底是我跟前的人,若是还一心念着楚家,本宫也不介意送你回楚国公府。”
入宫多年,这还是仪妃头一回说出这般冷凝的话,惊得崔嬷嬷连忙跪下,口中连连保证,这才勉强作罢。
见崔嬷嬷这般作态,仪妃心中升起股不耐,低眸轻声道:“夜色深了,安置吧。”
翌日,许是昨夜裴玄祁之举给了仪妃希望,真叫她生出些重归于好的希冀来。
早膳前,仪妃特意亲自拣了最好的白瓷盏,又装了刚刚温好的玫瑰牛乳茶特意遣
人送往御前。
事毕,又召来栖梧,命她去蕴玉和薛承徽处传话,道是这些日子,让她们在圣上跟前收敛些。
**
消息传至霜雪阁时,薛承徽将将用完早膳,闻言,只淡淡颔首,算是将此事应下。
待烟岚殿的宫人离去后,侍乐才皱眉道:“仪妃也真是好意思,需要主子时,便叫主子去争宠,眼下不需要了,就不许旁人再同她争,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薛承徽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唇间牵起抹极浅的笑意:“不争就不争,我不争,自然还有旁人不是。”
她目光轻轻落在缠了白布的手臂上,抬眸笑道:“昨儿个同你说的事儿如何了?”
侍乐眸子一亮,连忙道:“盈婕妤说甚是喜欢您送去的擦脸膏子,让您得了空就去一趟她那儿。”
薛承徽指尖在膝上轻轻点了点,面上笑意温婉,眸底却透出几分凉意。
“盈婕妤果然沉不住气。”她低声道,语气中含了几分不着痕迹的揶揄。
侍乐忙凑上前,悄声补了一句:“盈婕妤前些日子闹病求宠未果,如今正是心中怨气难消的时候。她素来不喜主子,如今却主动示好,十有八九是想借主子的手争一争圣宠。”
薛承徽微微颔首,似是随意地抚过手边茶盏,轻声道:“她若想借,我便给她借。”
说罢,她缓缓起身,吩咐道:“替我拣一套轻便的衣裳,再备些小礼,今儿个,我亲自去一趟盈婕妤处。”
**
与此同时,沧澜殿中。
江尘瞅着机会捧了茶盏奉上。
御前,裴玄祁眸光淡淡扫了一眼茶盏,鼻尖忽而嗅到一股极淡的玫瑰香气。
他抬眸淡淡瞥了一眼,白瓷的茶盏莹润,乳白色汤水中,几瓣细碎的玫瑰花瓣浮沉,香气温软馥郁,恍惚间,竟叫他想起了蕴玉。
那人素来喜爱这些甜腻的东西,当初也一趟接一趟的往他跟前送着,如今知晓他气了,还真乖巧起来,竟是一次也不曾来。
思绪浮动之间,裴玄祁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转瞬又阴沉地紧。
江尘觑了眼裴玄祁的面色,小心翼翼道:“这是仪妃娘娘跟前的人送来的,倒是近日转凉,正是喝些热茶的时候,便送了这玫瑰牛乳茶来。”
裴玄祁淡淡收回目光,声音温和:“仪妃有心了。”
江尘心领神会,这便是撤下的意思,转身捧着茶盏退了下去。
刚回御前,就听裴玄祁漫不经心道:“钟乐之那头如何了,可有进展?”
江尘不知裴玄祁问的是什么,只硬着头皮道:“钟太医近日都在太医院研习,并未听说有何异常。”
裴玄祁手中动作一顿,抬眸淡淡睨了江尘一眼:“别处都未去过?”
到底在裴玄祁跟前伺候了多年,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抓准了关键词,连忙道:“钟太医自打进宫后,便只去过容婕妤那头。”
见裴玄祁并未出声阻止,江尘心头一稳,继续道:“听钟太医说,容主子身上的伤,似是好的差不多了,圣上您看,可要将容主子的绿头牌挂上去?”
因着蕴玉受伤,回来那日便从御前将绿头牌撤了,至今没有挂上。
原以为自个儿揣摩对了裴玄祁的心思,却不想他冷笑一声,唇边绽出个极淡的笑意:“什么时候,竟也要朕求着她上牌子了?”
他还没有色欲熏天到那个地步。
知晓说错了话,江尘默默将嘴闭上。
上方传来裴玄祁淡淡的声音:“如今天气转凉,秋猎也准备起来吧。”
第80章 秋猎翌日,将至晚膳时分……
翌日,将至晚膳时分,御前便传出消息,圣上翻了仪妃的牌子。
烟岚殿中,栖梧早就喜气洋洋地备好了浴桶,笑吟吟道:“瞧瞧,昨儿个刚说圣上心里想着娘娘,这侍寝的旨意今儿个就到了眼前。”
说着,栖梧躬身走至仪妃跟前,将备好的一应物事拿给她看:“奴婢特地去御膳房取了上好的羊乳,再配上些香露,保管叫娘娘肌肤滑嫩,香气袭人。”
仪妃抬眸扫了那些东西一眼,面色难得露出些赫然,嗔道:“就你鬼主意多。”
话虽如此,仪妃纤手一伸,盈盈搭在栖梧手中,慢条斯理地跨进浴桶中。
月上柳梢时,仪妃这头便万事俱备,仅着一件极为轻薄的纱衣,露出锁骨与白皙的脖颈。
轻轻扫了眼铜镜中的自己,仪妃面上染上两团红晕,飞快抬眸道:“本宫这个年纪,这般打扮是否太过”
“娘娘!”崔嬷嬷嗔怪地瞥她一眼,双手扶在仪妃肩上,笑道:“您正是风情万种的年纪,就是老奴瞧了都眼热的紧,更别说是圣上。”
闻言,仪妃抿唇一笑,抬眸柔声吩咐栖梧道:“去瞧瞧,圣驾到何处了。”
栖梧得令,笑着转身出了内室,不过片刻,却见栖梧紧抿着唇瓣回了内室。
见状,仪妃心中一紧,拧了秀眉问栖梧道:“如何?可是不好?”
话音刚落,便见栖梧咬了咬唇,涩然道:“娘娘,圣上圣上去了浣花溪。”
什么!
仪妃一双秀眉骤然拧起:“浣花溪?”
盈婕妤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她的圣驾也敢截!
**
一个时辰前,浣花溪。
盈婕妤身子斜斜倚在美人榻上,百无聊赖地捻着宽袖上的海棠花纹。
听得宫人来报今夜侍寝的乃是仪妃,她唇边立时扬起一抹笑意,盈盈站起身,冲花瑶道:“那头可备好了?”
花瑶颔首:“皆是准备妥当。”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盈婕妤微微勾了勾唇,携着一众宫人出了浣花溪。
她面色瞧着悠闲,脚下动作却不慢,一路晃晃悠悠走到沧澜殿至烟岚殿的必经之路上。
未过许久,果然听见前方传来帝王仪仗的声音。
盈婕妤依着规矩退避一侧,待御驾到了面前时才微微欠身,柔声道:“妾给圣上请安。”
话落,明黄色的御辇缓缓停在盈婕妤跟前。
御辇之上,裴玄祁目光从她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身上划过。
只见那些宫人有捧着香露的,有捧着胰子的,就连捧着瓜果的都有。
见状,裴玄祁眸色一动,难得笑道:“这是要去做什么?”
听见裴玄祁问话,盈婕妤心中原本的忐忑瞬间化为势在必得,只见她盈盈抬眸,眼含春水道:“妾听闻后山有处温汤格外宜人,妾今日乏累的紧,想着去泡一泡总能缓解些。”
说罢,她似是鼓足勇气道:“如今秋意渐深,圣上不若随妾一道?”
“哦?”裴玄祁唇角含笑,眸光落在盈婕妤乖顺的面上。
许是前些日子受了挫,面前的她显得格外乖顺。
良久,就在盈婕妤以为裴玄祁要拒绝之时,上方传来他淡淡的声音:“既如此,那便去瞧瞧。”
一旁,江尘耳尖地听见裴玄祁的话,连忙责令队伍改路,朝着后山的温汤而去。
江尘躬身走在御辇侧,抬眸觑了盈婕妤一眼,见她眼角眉梢尽是春风得意之感,心中不由得摇摇头,光是看圣上借着盈婕妤的手给仪妃难堪,就知盈婕妤在圣上心中并不多么重要。
**
翌日,仪妃被盈婕妤截了圣驾的消息不出意外地传至宫中各处。
烟波楼。
藏珠拎着午膳迈入前殿时,蕴玉正倚在窗边绣花。
见状,藏珠面上闪过一丝笑意,眨眼促狭道:“主子猜猜,方才奴婢从御膳房回来时听见什么了?”
蕴玉放下手中针线,侧首眨了眨眼。
便见藏珠一边将饭菜取出,一边抿唇笑道:“奴婢听膳房的人说,今儿个早上,圣上是在浣花溪传的早膳。”
“这昨儿个不是翻的仪妃娘娘的牌子,今儿个早上怎会在浣花溪。”
“奴婢觉着好奇便多问了一嘴,这原来呀,是昨儿个夜里,圣上去烟岚殿的路上,便被盈婕妤
截了圣驾。”
说及此,藏珠掩唇偷偷一笑,招呼着蕴玉过来用膳,口中絮絮道:“仪妃娘娘平日里自持身份,端的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竟也会被盈婕妤截了宠。”
蕴玉在桌边坐下,捏着玉箸从善如流地夹起一枚虾饺,含笑道:“只怕仪妃不会善罢甘休。”
藏珠眸中一亮,遗憾地摇摇头,赞道:“主子这般聪慧,若生为男身,定能出相入将。”
“就在今儿个午时,仪妃娘娘不知怎得,携着烟岚殿的一大帮子宫人在行宫中散步,恰巧便遇上了盈婕妤。”
“那盈婕妤昨个儿才得了恩宠,正是心高气傲的时候,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对仪妃娘娘出言不逊,仪妃娘娘一怒之下,便罚盈婕妤在御花园跪上两个时辰。”
藏珠抬眸瞧了眼外间的天色,啧啧道:“想必现在还在跪着呢。”
仪妃和盈婕妤都曾奚落过蕴玉,眼下她二人争起来,不论谁吃亏,藏珠都乐的看笑话。
蕴玉撇了眼藏珠偷着乐的神色,好笑道:“依着盈婕妤的性子,竟是不曾闹起来?”
“怎么没?”藏珠咧嘴道:“原是说什么都不肯跪,嚷嚷着要见圣上,这仪妃哪是好相与的,当即便命人强行押着盈婕妤跪下去了。”
“奴婢听说,盈婕妤被押下以后也颇为不服,吵嚷了好一阵,仪妃直接命人将她的嘴堵上了。”
听完,蕴玉唇角不自觉地勾了勾,挖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藏珠好奇:“主子,您怎么都不高兴啊?”
“高兴,我自然高兴了,只是”她微微垂眸:“只是,还要看看咱们这位圣上的反应。”
若她猜的不错,裴玄祁对此事当会袖手旁观。
下午时,盈婕妤便哭上了沧澜殿,却被江尘以圣上事忙的借口拒于门外,灰溜溜地回了浣花溪。
**
时间一晃便到了九月初五,正是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秋麓猎场之上,金乌高悬,黄绸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辽阔草原的最东侧,临时搭建的观猎高台上,金丝绣着祥云纹的帷幕随风轻扬,鎏金香炉中飘出袅袅龙涎香。
宫妃们身着华服,端坐于一个个搭好的帐子中,既能瞧见下方诸人的神采,又有极好的隐私性。
下方,勋爵大臣们依着品阶骑马立于一侧,场面恢弘壮阔。
蕴玉同盈婕妤、薛承徽等人坐于一个帐子中,颇为好奇地抬眸瞧着下方场面。
“圣上到——“
随着尖锐的唱喏声划破长空,玄色骑兵瞬间从两侧涌入。
裴玄祁端坐墨骓之上,身上仅着了一件玄色紧身骑装,背负长弓,腰间的龙纹玉佩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他微微昂首,抬眸自各勋爵面上一一扫过,又遥遥望向看台上的帐子。
裴玄祁的目光似有实质,隔着层层人群与帷幔,直直撞进蕴玉眼底。
她指尖微微发颤,不自觉地将手中绣着重瓣海棠的帕子攥地更紧,他与她自兽苑一事,便再未见过,谁也不肯低头。
不等蕴玉瞧得仔细,裴玄祁早已收回目光,抬手拍了拍墨骓,示意其朝前几步。
江尘见状,连忙一甩浮尘,高声道:“请圣上——开——场——”
秋猎由帝王开场,乃是先皇立下的规矩,为的是让每一任皇帝都不忘大盛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绝不可重文轻武。
但凡秋猎,需得帝王亲自搭弓射箭,将十米开外的金环击下才算作数。
原处,高悬于树梢之下的三枚金环在阳光下闪烁着精光。
裴玄祁微微抬眸,伸手从背后取出三只羽箭,风将他的玄色劲装吹得猎猎作响。
只见他将三只羽箭尽数搭上弓弦,遒劲有力的大掌缓缓将弓拉满,随着眸色一动,铮然的破空声响起,三只羽箭几乎同时离弦,在空中划出三道璀璨弧线,精准命中那三枚金环。
金环落在地上的清脆声接连炸开,惊起林中飞鸟。
骤然间,“圣上威武”的欢呼声瞬间响彻整个猎场。
不远处,萧钰身边站着个红衣骑装的女子,她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马背之上的裴玄祁,喃喃道:“圣上竟有这般好的功夫。”
闻言,萧钰含笑揉了揉女子的发丝,温声道:“圣上文武双全,此事对他而言,自然不在话下。”
却见那女子似是不曾听见萧钰说话,只痴迷地瞧着裴玄祁的身影。
见裴玄祁伸手一拽缰绳,萧钰勾了勾唇,侧首叮嘱那女子道:“妙因,眼下我得去圣上跟前,你且在一旁玩会儿,待我得空再来瞧你。”
此女正是萧钰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崔妙因。
崔妙因闻言,指尖轻轻拽了拽萧钰袖口,侧首抬眸唤道:“钰哥哥,我想同你一起去。”
话未说完,便见萧钰眉眼一沉,想也不想便温和着眉眼道:“胡闹,我此去是为保护圣上,实在顾及不到你。”
见崔妙因面露失落,萧钰愈发缓了语气,柔声道:“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了。”
话落,萧钰冲崔妙因温和一笑,转身朝裴玄祁的方向策马而去。
崔妙因不甘地咬了咬唇,目光依旧定定瞧着裴玄祁。
她原以为,钰哥哥便是这世间少有的好郎君,却不曾想到,圣上竟是这般俊美无比,再一想到裴玄祁所代表着的权势,崔妙因只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叫嚣沸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