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桑悦不太兴奋地应了一声:“那我等会儿回去找找优惠券。”
2007年,肯德基还在使用纸质优惠券,有时候在店门口发,有时候会塞到报箱里,A4纸大小一张,里面是一格一格不同品类的小券,单品套餐都有,要吃什么,把那格撕下来就能用上面的优惠。
桑悦在家里屯了很多,每次拿到就全部仔细撕下来,叠整齐放好,等着用的时候再挑出来。
步行街的置地广场里就有肯德基,从弄堂走过去差不多七八分钟。
罗英有单位送的肯德基代金券,一张十块,每次一发给发一本,她时不时就带着家里的孩子们去吃一顿。
沈照清作为桑悦的专属小尾巴,自然是无一缺席。
不过每次他们吃完,用不了两三天,李觅就会点两个全家桶送到桑悦外婆家去,人情功夫做得很足,所以罗英也会记着让桑悦去喊沈照清,不把他一个人落下。
这年头,肯德基的花样还没那么繁多,主要还是经典的那几样,例如香辣鸡腿堡、田园脆鸡堡、辣翅之类的。像桑悦的外婆和几个阿姨,都喜欢香辣鸡腿堡,罗敏则是对肯德基无感,更喜欢麦当劳和必胜客。
罗英是基本不吃的,她是典型“有什么好的都要留给孩子”那种没苦硬吃式家长,带他们过去点完餐,就坐着看他们吃,水都不喝一口。
桑悦最烦她这种做派,自己坐着也难受,让吃的人也压力倍增。
在周杰伦的歌《听妈妈的话》即将替代《世上只有妈妈好》,成为新一代孝顺歌曲的年月里,桑悦已经拥有了一个大孩子的自我意。
她觉得,如果什么事都听妈妈的,会让自己常常感觉不舒服。她无法说服强势又固执的罗英,只能用自己的方法去改变。譬如每次点餐故意多点很多,然后取完餐,再说自己吃不完。罗英这样节省的性格,一定会吃完那些剩下的。就算被埋怨两句被骂两句,不痛不痒,结果还是皆大欢喜。
但沈照清的妈妈李觅就和罗英完全不同。
李觅虽然平常几乎不在弄堂里露面,但偶尔碰到休息日有空在家,领俩孩子去吃豪享来,都是拿三份菜单,一人一份,自己点自己想吃的,绝对不会对沈照清谦让。
……
等桑悦说完,沈照清点头补充道:“没券也去。”
“行。”
结果,等泡饭吃得差不多,桑悦咬了一口酱瓜,突然想到了关键的事情,一拍大腿,“啊呀”一声,“不对不对,后天不行。后天是礼拜六呀,拆迁办不是组织第一批弄堂居民去看赔偿的房子嘛,我要和家里人一起去看。”
这次弄堂拆迁,除了两种赔款方案外,还有一种就是给房子。
不过通知书上写的小区在浦江镇,对在市中心住了几十年的老上海人来说,是远得不能更远的郊区,开发前就是棚户区,没什么吸引力。
田书秀明确说过,不要住到乡窝头(乡下地方)去。
只是既然拆迁办组织了看房,还有免费大巴往返接送,罗英觉得去看看也不费工夫,才鼓动家里人一起去的。
因为不能和桑悦一起去吃肯德基,沈照清有些失望,不过也没强行再劝说什么。
他想了想,放下筷子,试探性地问了句:“你们要拿房子吗?”
桑悦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大人的事情。”
“噢。”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动迁。我觉得住在这里很好,到哪里都很近,去人民广场看喷泉,去外滩,或者去新世界……唉,我不想搬走。”
沈照清静静听着她抱怨,神色很平静。
桑悦最喜欢沈照清这个专注聆听的表情。外婆家里人多,你一句我一句,各有各的想法,所以总是吵吵闹闹的,没人会那么认真听一个孩子表达
自己的观点,总觉得她说得是一些很幼稚很孩子气的话,没有参考价值。
但从刚认识沈照清开始,他就会非常认真地听桑悦讲话,并且极少反驳她,总是不声不响地点头认同,或是直接按照她想的那样去做。
这么细细想来,难道……真的像方圆说得那样,自己太自我中心,从来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
桑悦瞬间又低落下去,趴在餐桌上小声叹气,“……算了。”
沈照清却立马开口道:“不要算了。你说下去。”
桑悦抬眼看他,“说什么?”
沈照清:“说你不想搬走的事情。”
桑悦不解地问道:“说了有什么用?你没听看告知书吗?马路底下要建地铁。我小阿姨说,我们这是什么市政动迁,就算当钉子户也没用,肯定是要搬走的。”
近些年,围绕拆迁,逃不开的关联词就是“钉子户”。
罗枚每天下班在弄堂里看爷叔们打牌,耳听八方,听来一堆小道消息,说弄堂里好几家人对补偿方案不满意,已经要打算做钉子户了。
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许搞暴力拆迁,只要死赖着不走,最后拆迁办肯定会退让,不能耽误建地铁。顺带便还举出例子,说卢湾区一个弄堂拆迁,每家每户都赔了很多钱之类的,哪有我们这里那么小气。
沈照清:“没用管没用,不想搬是不想搬。”
沈照清很想从桑悦嘴里听到一些话,比如说,她舍不得走的原因里,一部分是因为他。就像他不想走,完全是因为她在这里一样。
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拆迁,他们俩完全有可能一直一起生活在这个弄堂里,一起上初中、读高中、一起考大学。上海的小孩基本不会外考,99%选择本地的大学,就不会有千里相隔的可能性。
这样,他就能一直做桑悦身边的第一位。
一直一直。
但是很可惜,桑悦没能体会沈照清的言下之意,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累了。”
沈照清盯着她的头顶看了会儿,默默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将桌上的碗筷都收起来,放进旁边厨房的水槽里。
桑悦家里人基本不叫她帮忙干活,最多就夏天擦擦凉席,还不会让她无偿劳动,每次都给发个一块两块的奖励去买冷饮吃,因此缺失生活能力。
之前和外婆吵过架的领居阿姨,背后管桑悦叫“弄堂公主”,说她又挑剔又矫情,家里扫个地也不扫,四年级了还不愿意吃学校里的盒饭,外婆妈妈阿姨天天中午轮着番给她送饭,就是没教好,所以难伺候。
田书秀知道之后,又在公共厨房指桑骂槐了一顿,把人家气得不轻。
不过,在上海人家里,确实大部分情况是由男人下班回家“买汏烧”、收拾屋子,然后才有了“上海二十四孝好男人”的说法。罗英觉得桑悦这样一点都没什么,小孩子就该受照顾。
沈照清也从来不让桑悦动手帮忙。
他将厨房门大开着,水龙头调出细细的水流,冲到碗里,没有“哗啦哗啦”的水噪音,能很清楚地听到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广告声,还有桑悦站起身、椅子腿拖过木地板的动静。
再过一会儿,大约十几分钟,《武林外传》会在山东卫视重播。
早上没什么好看的节目,一般都是一些大热剧集的重播。像《武林外传》,桑悦早在去年首播的时候就和贺云皎他们一起看完了,但是经典的剧就是能反反复复看也不会厌倦,如果没别的可看,她还是会开着电视,跟着再笑一次。
趁着节目还没开始,沈照清一边洗碗,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桑悦,你们家要是拿浦江镇的房子,我们还能继续做邻居。”
桑悦在吃过年没吃完的瑞士莲酒心巧克力,这款的包装纸是玻璃纸,碰一下就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她没听清沈照清的话,含着巧克力,“嗯?”了一声。
“你说什么?”
随口问着,桑悦的脚已经提前调转方向,往厨房这头走来。
沈照清还没来得及回话,猝不及防间,一颗圆滚滚的酒心巧克力被塞进嘴里,霎时就是满嘴甜味,充盈整个口腔,腻得他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
桑悦还是这么喜欢吃这些甜的东西。
“好吃吗?这可是贵货,好几块钱一个呢。”桑悦眯着眼笑,嘴里含着巧克力,声音有些含含糊糊的,“你刚刚说什么?”
沈照清按捺住重复的冲动,停顿一下,摇头道:“没什么。就问你等会儿要不要去麦当劳吃新地,我请客。”
桑悦眼睛一亮,“你又收压岁钱了?”
沈照清:“嗯。”
“那我要吃两个,草莓和巧克力的都要。”
“行。”
……
拆迁办要来谈话,弄堂里的气氛明显和往日不大一样,无端显得有点紧张凝重。
桑悦看罗英和田书秀还没来找她,也没给沈照清打电话,猜测他们还没聊完,干脆也不回家了,直接从沈照清那里随便找了件厚外套披上,跟着他一起出门去麦当劳。
反正他们俩身高差不多,沈照清是比她瘦点,但冬天的衣服大,里面毛衣又穿得厚,套上也不差太多,看起来一点不奇怪。
最近的麦当劳就在宏伊广场对面的小路上,比肯德基还要近一点。
两人并肩穿过马路,走过“南京路步行街”的牌子,熟门熟路地踏进了暖气很足的麦当劳里。
2007年,麦当劳的标志性广告人物还是麦当劳叔叔,那个红条发条纹衫、时时刻刻大笑着的小丑。这家店里放着他的雕塑,麦当劳叔叔坐在一条长椅上,有小孩正坐在它旁边跟它拍照。
沈照清拿着两只新地,朝那边看了一眼,问桑悦:“你要不要去拍一张?”
桑悦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要,好傻啊,我又不是小孩子。”
闻言,沈照清难得轻轻笑了下,说:“拍吧,我用手机给你拍。”
过年的时候,李觅给沈照清把手机换成了风靡一时的诺基亚5300滑盖机,据说摄像头有130万像素,还有MP3功能。
桑悦羡慕得不得了,拿来玩了好几次,用他家的电脑上网给他下载了不少流行歌,又胡乱拍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照片。
听沈照清说要给她用手机拍,桑悦立马兴致勃勃地点头,推翻了自己“不是小孩”的拒绝之词,“好!拍拍拍!把我拍好看点啊!”
“知道了。”
等那个孩子被他妈妈牵走后,桑悦拿着新地坐到小丑旁边,冲不远处的沈照清比了个剪刀手。
“……好了吗?”
“好了。”
两人凑到一起,翻看着沈照清拍的照片。
他用着那么好的音乐拍照手机,但拍摄技术实在堪忧,几乎每张图都把桑悦的脸拍得圆圆的,比麦当劳叔叔的脸还圆,像是赶时间搞出来的抓拍。不过倒是把她的各种细小表情都抓拍到了,勉强能夸一句生动。
桑悦一边翻一边皱眉,“啧啧啧啧,这也太难看了吧!删掉删掉!”
沈照清:“我觉得很可爱啊。”
桑悦:“你眼神不好使吗?要不跟我一起配眼镜去吧?”
她去年因为看不清黑板,刚配了眼镜,成为了新生代的“眼镜妹”。不过罗英让她平时不看黑板就别戴,现在度数还低,要是习惯了戴眼镜就拿不下来了。
沈照清的眼睛倒是很好,可能是因为不爱看电视,次次视力测试都是优秀,不近视也不散光。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好视力还有待商榷。
沈照清看桑悦打算自己动手删,立马把手机从她手中抽走,放回口袋里,不着痕迹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新地要化了。”
桑悦果然立马去看新地,舀了一大口,把塑料勺一起含在嘴里,却没忘记警告他:“回去删掉,明
天我来检查。知道吗?这是我的肖像权。”
沈照清云淡风轻地应道:“知道了。”
桑悦:“还是等你什么时候有对面王开那种技术了,再给我拍照吧。”
王开是一家照相馆的名字,就开在步行街上,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是上海知名的老字号。
沈照清:“我们现在就能去拍。我有压岁钱可以用。”
桑悦无语,“什么呀,人家拍婚纱照才去那样的店呢,我们这样的小孩莫名其妙去拍什么?浪费钱。”
罗芬的婚纱照就是王开照相馆拍的,桑悦在周骏才家里见过一次,摄影师把罗芬拍得很漂亮,瘦瘦高高的,笑靥如花,一点都看不出她现在胖胖的影子。
闻言,沈照清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点头,“那我们下次再去拍。”
第14章 14逃离红色房间
动迁计划迫在眉睫,当小孩子们还在为开学烦忧的时候,外婆家的气氛已经开始暗潮涌动。
新学期开学前,桑悦家里五个有户口的人,跟着拆迁办安排的大巴,还有弄堂的邻居们,一起去看了浦江镇的新小区。
2007年,浦江镇仍处于开发阶段,安置房是新建的,小区很新,房子一排连一排,样板房也很好,房子很大,窗明几净,有宽敞的厕所和厨房,有抽水马桶有浴室,和弄堂那破旧狭窄的屋子完全不一样。至少,不用再去公用厨房烧菜洗碗,不用在吊扇上挂塑料帘子洗澡,也不用再下楼倒痰盂。
只是,看房的居民离开样板房,一旦走出小区,放眼望去,周边一片荒凉,堪称荒无人烟,好像立马就脑子清醒了过来。
罗枚当场板起脸,摆手拒绝,“覅覅,各的覅好。妈侬刚捏?(不要不要,这里不好。妈你说呢?)”
田书秀也一脸不满意,当众便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乃么好嘞,耐阿拉拆到乡喔头来嘞。我讲蛮好覅来伐,那硬紧要来,各级正宗上当。”
(这些好嘞,把我们拆到乡下来了。我说蛮好不要来吧,你们硬要来看,这下是真的上当了。)
大巴从南京东路开到浦江镇,路上没怎么堵车,但也开了要一个多小时,田书秀高血压又晕车,早就很不满意了。
田书秀退休前是线圈厂的工人,单位在四川北路,是毫无疑问的上海市中心区域,自是从几十年前开始就住在市中心。
桑悦外公常年在青海工作,拿的是当时极高的工资,每一分钱都会带回家里来用。
从他们最大的女儿罗莉出生前,两人住在四川北路旁边的天津路。后来天津路的老房子着火了,又搬到了南京路来,再没离开过。
可以说,外婆这大半辈子,几乎没有离开过市中心周边,一直是生活在烟火气很重的弄堂里,热热闹闹的。突然要她迁到郊区,就算房子再好,心里的落差感也无法消除。
再加上老人胆子小,大多有点被害妄想症,以前跟桑悦一起去罗英单位分配的房子小住时,就说这公房冷冷清清,晚上马路上都没什么声音,很吓人,万一生病晕倒在家也没人知道。
况且,这里可比罗英的房子偏僻多了。
田书秀这么一说,弄得旁边介绍的工作人员相当尴尬,讪笑着说:“阿婆,我们这里是还在建,明年就要建好了呀。你看这个规划图,旁边就是个大商场,还有幼儿园、初中、菜场,到时候搬过来很热闹的。小区后面还有条河,平时吃完饭下楼就可以去散散步,空气又好……”
罗英和罗敏倒是相当满意,也不顾田书秀板着脸指桑骂槐,带着桑悦四处走来走去,顺便问她:“悦悦想住这里伐?”
桑悦用力点头,“想呀。”
“那我们拿房子好不好?”
“好呀。”
罗英和罗敏的倒戈,引发了家中轩然大波。
按照拆迁政策,如果他们家全都拿房子,可以在浦江镇拿三套,两套大一套小,还能有几万块的补偿,拿两套的话就是房子加五十万赔偿。2007年上海的房价还没有那么高,郊区的房子也不值钱,但如果罗英罗敏各拿一套,加上桑悦,占走了三个人的份额,田书秀和罗枚就只能分得五十万。
五十万是很难在市中心买到一套齐整的房的,除非再住这种二十来平的老房子,等于动迁也没有任何改善。
田书秀尚未做出回应,罗莉率先跳出来反对:“那拿房子,叫老妈哪能办?个是阿拉爷的房子,老早被那落户口被小人读书额呀,又不是被那了。搞搞清爽好伐?”
(你们拿房子,让妈怎么办?这是我们爸的房子,给你们落户口是给孩子上学的呀,又不是给你们了,你们搞搞清楚好吗?)
罗敏和罗英本来也没有一定要拿房子,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既然人人都不同意,两人也不想在家里做恶人。
罗敏:“那随你们吧,反正我们家也不差这点。老妈说给么就给,不给拉倒。”
她一向活得潇洒,老公是老外,工作好职位高钱也多,换算成人民币到国内来那就更多了,她嫁出去当了十来年全职主妇,从来都是吃穿不愁。
年前,她老公外派已定,单位免费给他们家租的房子已经到位,就在浦东八佰伴的富人区,萨萨也入学了附近招收外籍学生的一流小学,只等萨萨爸爸下个月来上海就全家一起搬进去,压根不差动迁这点钱。
罗英自己有单位分房,手上还有百来万存款,也不缺钱。加上她又惯好面子,不想让人家觉得她想沾父母的光,干脆不再发表意见。
房子的事就此作罢。
不过,罗敏私下跟罗英说,罗莉不想让她们分房,压根不是她自己的主意,肯定是她老公在旁边“撬边”(嚼舌根)。
“……以拉老公肯宁来刚,假似阿拉房子闹特,握趟以拉好分的钞票么就少了呀。(她老公肯定在说,假如我们把房子的份额拿掉,下次他们可以分的钱就少了。)”罗敏不屑地撇嘴,“以拉老公撒腔调,侬阿晓得呃。(她老公什么样,你也知道的。)”
前几年,罗莉的老公搞的那个什么翡翠,果然被人骗了。他全部的家当都投进去,买来好几万的翡翠,最后卖不掉,强行卖了个玉佛给罗英,拿了她三千块,还说是亲戚价。
罗英实在不好意思,看桑悦又喜欢那个翠绿的假玉佛,想着就当帮帮大姐家,还是付了钱。
对于罗莉老公,姐妹之间知根知底,一切尽在不言中,压根不想再多说什么。
萨萨在床上呼呼大睡,罗英向来喜欢小孩,亲昵地拍着她的小屁股,看她没被大人们的议论吵醒,这才轻声调转话题:“阿拉妈老早同事,就是那个瘪三,侬晓得伐?他们家里去年动迁的,比阿拉各的还小,拿了三百多万嘞。”
罗敏:“噶多啊?”
罗英点头,“所以伊拉估计还要搞咧。随便伊拉伐,我反正不插主意了,慢较被阿姐骂特顿。”
……
新学期开学的前一天是返校日,交寒假作业、领新书,全班再一起做一次大扫除,然后就能放学走人。
宋书豪被分配到擦教室的吊灯灯罩。
为了学生的安全考虑,学校虽然安排了大扫除,但也不会让他们做什么危险行为。教室已经断了电,灯罩、玻璃之类的都让个子高点的男生上。
桑悦擦完包干区的楼梯扶手,丢了抹布,回教室找宋书豪说话,顺便给他扶住桌子,“……寒假方圆跟你说什么了吗?”
宋书豪仰着头,随口答道:“没啊。她从来不给我家打电话。”
早先三个小朋友都还没手机的时候,都是靠家里的座机电话联系。桑悦很爱聊,周末发生点芝麻大小的事,都等不到周一,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朋友们讲。
宋书豪的爸妈、还有方圆的爸妈,现在都已经认识
她的声音了。
所以宋书豪这么一说,桑悦有点惊讶,眨了眨眼,抬头盯着他的动作,“你俩以前都不联系啊。”
“对啊。”
“那怎么还能算好朋友呢?”
在桑悦尚且年幼浅薄的认知中,朋友就该是常常说话常常见面的,分享自己的生活,要不然就会逐渐冷淡。像她和沈照清,就是因为在一条弄堂里长大,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互相之间也是没有什么秘密,所以关系才会一直这么好。
宋书豪笑了下,“有你在不就行了吗?谁还能比你更烦人啊。”
桑悦直接无视他后半句话,愁眉苦脸地叹气道:“但她今天还是没有给我好脸色。发书的时候她跟你说话了吗?”
宋书豪:“没有。”
宋书豪没告诉她,方圆原本好像是要跟他说什么的,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看到他和桑悦讲话,立马扭过头,再也没给他半个眼神。
在宋书豪看来,桑悦已经不是三人刚刚认识的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了,她的内心想法,远比表现出来那种大大咧咧的模样、要细腻得多。
至少,她是第一个开始写日记的人。
不是那种应付语文老师用的周记,而是正儿八经的日记,特地买了带锁的本子,不能给别人看的那种。
宋书豪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教室后门方向,提醒苦恼的桑悦:“好了,这里用不上你,快走吧。沈照清来了。”
桑悦回头,和沈照清对视一眼,继续叹息:“没事,让他等一会儿吧。我陪你擦完。”
宋书豪:“陪我干嘛?我们等下去踢球,你也一起?”
桑悦:“……那就再见了。对了对了,我等会儿给你发个Q.Q好友申请,你记得通过一下啊!别忘了!”
在这个手机已经可以登Q.Q的年头,桑悦因为没有手机,并且贺云皎的电脑没接网线,只能用电话卡拨号上网、按秒计费,她还没能及时加入互联网的潮流中。
但想着在北小最后一个学期了,马上就要和五年的同学分别,桑悦还是用沈照清房间里的电脑申请了一个Q\Q号,用来加上同学朋友,幻想着就算以后毕业也能保持联络。
沈照清对此不置可否,他根本不在乎联不联络同学,对在网上和陌生人聊天也毫无兴趣。
不过看到桑悦注册,沈照清也立刻注册了一个号码。
两人顺理成章地成为对方的第一个好友。
桑悦:“我已经把宋书豪的Q\Q号码要来了。本来今天还想问方圆的……唉,算了,不说这事了。沈照清,等会儿我用你的电脑玩会儿游戏哈。”
最近几天,她迷上了7K7K小游戏,把里面的换装游戏玩了个遍,又开始沉迷《逃离红色房间》这类初代逃脱游戏,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才能从房间里出去。
沈照清:“嗯,好。”
两人先去外婆家吃了个午饭,又一起回到石库门的屋子里。
沈照清在茶几旁边包书皮,桑悦窝在他房间玩游戏,气氛和往常如出一辙地平和。
直到一声砸门的巨响传来,打破了这份宁静——
“李觅!开门!”
“快点开门!别装死!”
“你想独吞动迁费,做梦!快点出来!再不出来我踢门了!”
桑悦在里面的房间都被吓了一跳,立马甩了鼠标,“蹬蹬蹬”跑出去,与已经站起身的沈照清对视一眼,小声问道:“外面敲门的是谁啊?”
沈照清定在原地,冷声作答:“我爸。”
“……”
第15章 15李子园巧克力牛奶
沈照清他爸大名沈军,出身优渥,早些年也算个有头脸的人物。
加上他长相相当不赖,手头又松,男女关系上一直混乱,结婚之后也没见改好,就是一个花花公子。
当初,沈军和李觅的离婚官司掰扯了一年多,两方各自请了律师,弄来一堆证据,堪称各出奇招,最后还是勉勉强强调解成功。沈军分了一大笔钱给李觅,满怀怨气地办掉了离婚手续,打定主意和前妻老死不相往来。
自此之后,沈军也没再和儿子沈照清联系过。
倒是每年过年那几天,李觅会挑一天沈军不在的日子,带沈照清去看看爷爷奶奶。俩长辈别的不提,对孙子那是没话说的,要不是他们俩从中斡旋,沈军也不会答应签字。
说到底,钱分给李觅,其实就等于给沈照清花。
都是沈家人,也算进一个口袋了。
沈军想着自己反正已经有儿子了,哪怕跟着前妻生活,血缘总归是断不掉的,开始彻底放飞自我。前年年初,他包了个外地来打工的洗头妹,整天胡天胡地的,过得十分潇洒,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但随着社会变迁进步,老几套的生意也有点不太好做,沈军手上能用的钱一点点开始缩水,过得没以前那么舒服了。洗头妹人乖嘴甜,在家把人哄得牢牢的,还说要跟他结婚给他生儿子。沈军没答应,人也不生气,又撺掇着他,要来分前妻家的动迁款。
沈军最近打算到香港去拓展拓展人脉,确实缺一笔资金。倒不是拿不出这些钱,就是要费些功夫,时间没那么快。但动迁却是迫在眉睫的事。
时隔数年,他再次找上了李觅。
李觅和沈照清住的这套房,实则是李觅父母的。
准确来说,是李觅父母向政府租的。
在老上海,很多老公房都属于“使用权房”,每个月要给房管所交一点租金,但登记之后也可以进行买卖。像桑悦外婆家就是这种,名义上是租来的,其实每家每户也能享受拆迁补贴。
沈照清家的石库门,原本是有房东的,里面划成一个个小屋子也是前任房东的杰作。
因为大部分房东都是早期资本家,后来政策改变,石库门的产权收归到了政府那里,也变成了“使用权房”。
李觅父母租着这套屋子,但很早就搬到了别的地方去,就一直空关了十几年。
李觅和沈军结婚前,沈军为了表示诚意,将李觅父母租的那套新房买了下来,写给了二老,弄堂这里的房租也划到了他账上,由他来交着租金,直到两人离婚才停下。
新房在老人名下,离婚没要回来,这十多年的房租也是实打实交了。
现在弄堂动迁,沈军听了新女友的话,想要从李觅手上分一半钱来。
对弄堂里大部分居民来说,几十年都过着平稳安定的生活,拆迁可能是他们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人人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再远的亲戚都想插一脚,每晚都有人在巷子里吵架,各种鸡飞狗跳,已然屡见不鲜。
桑悦没想到,沈照清那个据说非常有钱的爸爸,居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她惊讶了一会儿,在沈军砸门之前,倏地反应过来,立马冲到了沙发旁边。
那里放了一台电话机。
桑悦想要打电话给李觅。大人的事就应该交给大人解决。
只是,11位手机号码还没按完,沈照清已经拉开了门。
桑悦:“……”
随着房门被打开,阳光从天井撒进来。
沈军终于也露出了真容。
他个子很高,目测在180往上,五官端正,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人也是沈照清那种清瘦的体型,没发福没啤酒肚,穿了个长款驼色风衣,半长不短的头发用摩斯打理得齐整,看起来蛮时髦蛮有强调的。
看到是沈照清来开门,沈军往里跨了一步,目光在屋子里四下逡巡一圈,低头问道:“沈照清,你妈呢?”
沈照清一声不吭,连眼风都没给自己亲爹一个。
沈军整个人就像吃了枪药似的,看儿子这副表情,立马怒上心头,凶神恶煞地吼道:“沈照清!大人问你话你听不到吗?耳朵聋了?现在越来越神之无之(无法无天),当心我请侬吃生活(打你)——”
话音未落,他已经抬起了手臂,动作像是要给沈照清个耳光,教训教训他。
见
状,桑悦立马从旁边“噌”一下冲出来,眼疾手快地一把将沈照清推开,冲着沈军大喊:“你干嘛!”
时隔数年,她又一次选择为沈照清、为最好的朋友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回,沈照清直接将她一把抓到了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她,隔开两人,不让沈军碰到她。
沈军:“侬撒宁啊?(你谁啊)”
桑悦故意反问道:“侬撒宁啊,哪能私闯民宅,还欺负小孩啊?!”
沈军:“小小年纪还什么私闯民宅,我要干什么帮侬搭嘎伐(和你有关系吗)?我告诉你,这就是我家!沈照清,你妈既然不在,你现在就跟我回去住几天。等她什么时候愿意跟我谈了,到时候再把你送回来。”
沈照清:“我不去。”
闻言,沈军的眉毛当即吊起来,“不去也要去,和爸爸住几天能要你命了?你是我生的,是我儿子,就该听我的话,知道吗?没规矩的小孩,都被你妈惯坏了……”
“爷叔!阿姨!救命!”
没等他说完,桑悦一声大吼,直接将他叽里呱啦的批评打断。
石库门里头几乎没有隔音效果,邻居们早在沈军敲门的时候就已经听到动静,都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噶闹忙(看热闹),被桑悦这一嗓子喊的,直接就有理由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生活在弄堂的大爷大妈们向来最爱这种热闹,见沈军堵着沈照清家的门,纷纷开始指指点点议论起来。
“啊哟,伊阿是清清呃牙啊?老早好样看到过一趟。(他是清清的爸爸吧?以前好像看到过一次。)”
“是呃呀,哪能又来了啦?”
“侬没听到啊,肯宁是为了动迁呃事体咯。钞票呀,撒宁不想要啦!”
“老早不是已经帮沈照清妈妈离婚了吗?动迁伊还有撒份啦?”
“讲不定户口来各得馁?”
“……”
沈军在外面是体面人,但他心里其实是看不起这些弄堂里的市井小民的,觉得他们又穷又没出息,还不求上进,就跟李觅他们一家一样。
沈军正打算说话,骤然间,石库门外又传来尖利的女声:“侬撒宁啊!撒宁要打阿拉悦悦!?”
桑悦没想到,罗英会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出现。
看来是怕她在沈照清家玩电脑玩久了,把近视眼玩得更加深,这才马不停蹄找过来。
有罗英在,桑悦什么都不害怕,用力捏了捏沈照清的手腕,小声对他说:“沈照清别怕,我妈吵架可厉害了。”
闻言,沈照清回过头,深深凝视着她。
他说:“我不怕。”
果然如桑悦说的那样,罗英战斗力超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挡在两个孩子面前,对着沈军怒斥道:“你是沈照清爸爸?这么大一个男的,和小孩动手,还是不是人啊!”
沈军恼羞成怒,手指头快要戳到罗英脸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还会管他?他老娘都找好新姘头了,我要还不要他,以后他就是没人要的一根草!”
说到底,这才是沈军来争拆迁款的原因。洗头妹打听来告诉他,李觅有新男朋友了,看样子是要奔着再婚去的。李觅还年轻,要是再婚,多半要再生个孩子,到时候从他手上分到的钱,说不定就要落到别人手里,给别人的儿子用了。
按照上海的计划生育政策,李觅如果找了个没孩子的老公再婚,是有资格再生一个的。
沈军觉得自己是在帮儿子争取利益。
他跟李觅这种女人不一样,等他以后死了,钱总归是要给自己儿子的,但沈照清对他的态度却像对阶级敌人一样,可不让他一下就爆。炸了。
沈军这个话,罗英最不爱听。
早些年,桑悦年纪还很小的时候,老是被别人调侃,说她是“小草”,爹不疼娘不爱,没人要领才丢在外婆家。
罗英他们夫妻俩是双职工,都要上班,当初原本是桑悦爷爷奶奶主动请缨,要住到罗英单位分配的婚房里帮他们小夫妻带孩子,但罗芬门槛精,私下到田书秀那里撬边,说凭什么让外人住罗英的新房子,自己亲爹妈都没去住过。
田书秀本来就不喜欢桑悦爸爸,对亲家俩更是深恶痛绝,于是就找罗英闹了一通,强行把俩老的赶出新房,把桑悦带到了弄堂里自己带着。
这种陈年旧事,罗英压根没法说出来,也不想伤了桑悦对外婆的心,只能背了“不要孩子”的这个骂名,害得小孩也被人明里暗里地调侃玩笑。
现在听到沈军这么说自己儿子,她又一次感同身受,气愤道:“人家老话说,宁要讨饭娘,不要做官爹,现在看来是一点没错。侬有钞票出去格姘头,拿侬儿子丢了个的,还好意思刚清清妈妈覅伊!哪能啦,小人会的自嘎长了嘎大啊?讲出来的埃沃真是覅面孔!”
(你有钱出去找外遇,把你儿子丢在这里,还好意思说清清妈妈不好!怎么,小孩会自己长到这么大的吗?讲出来的话真是不要脸!)
……
沈军吵不过罗英,语速没她快,音调没她高,还没她有道理。他骂了句“啊里的来额雌老虎,十三点(哪里来的泼妇,神经病)”后,讪讪地铩羽而归。
没过多久,李觅终于急匆匆赶了回来。
她压根没顾得上换鞋,见到沈照清,一把将人拉过来,前后左右上下打量了一圈,脸上难掩焦色,“清清你没事吧?沈军有没有打你?”
李觅是接了电话立刻从客户那里回来的,桑悦没来得及打通的电话,被隔壁的阿姨悄无声息地打通了。她这才知道沈军又来寻衅,生怕儿子脾气冷,和沈军杠上吃亏挨打,当即拉了个擦头(打车)往家里赶。
弄堂里都是老邻居,进进出出邻里邻外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什么原则性矛盾,还是会互相照顾一下的。特别是家里还有小孩,再多摩擦也祸不及孩子嘛。
这种经年累月相处下来的感情,也不是冷冰冰的文字可以分析清晰的。
罗英看李觅神色着急,在旁边应了一句:“覅紧,没撒事情。阿勒噶西多宁,侬放心好嘞。”
沈照清也跟着摇了摇头。
李觅松了口气,又去看旁边的桑悦,问:“悦悦也没事吧?今天太谢谢你了,阿姨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着,她想到什么,连忙又折去旁边,从冰箱里拿了一排李子园巧克力牛奶出来,塞到桑悦怀中,“喝点牛奶,清清讲你喜欢巧克力口味的。过两天阿姨带你们去吃必胜客好不好?”
桑悦一脸笑眯眯的,大咧咧地应声答道:“李阿姨,没事的。谁家大人打小孩呀,那个叔叔要是真的动手,我会马上报警的。”
弄堂里打孩子的人家还真不少,周骏才更是从小挨揍,只有罗英是真的从来没打过桑悦。她自己小时候被田书秀又打又骂的,不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受这份委屈,再生气也只骂不打。
听桑悦这么说,李觅叠声道:“好、好,谢谢我们悦悦了,还是悦悦聪明。”
和小孩子说了几句之后,李觅就把桑悦和沈照清赶去里面玩电脑,自己则是拉着罗英说话。
在出租车上,李觅已经和沈军打电话吵过一架了。她大概也猜到了沈军在弄堂里瞎讲八讲了点什么。
李觅:“阿姐,今天的事还是最感谢你。我们搬过来之后,实在是给你们家添了不少麻烦。”
罗英:“没撒,小人一道白相相,有撒麻烦不麻烦的(没什么,小孩一起玩玩,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叫我一声阿姐,我肯定要帮帮你的,都是邻居嘛。”
事实上,李觅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这些年一个人带着沈照清,自己家俩老的身体也不好,还要腾出手来照顾,工作还是那种要拼业绩的,忙得分身乏术,把原本温柔的性子都磨的风风火火了起来。
谁知道沈军这个神经病还要来找事情。
她回头看了一眼内室,低声冲着罗英吐了几句苦水,连连叹气:“……我本来还想这件事要怎么跟沈照清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
李觅确实是有了新的对象,但距离谈婚论嫁八字都还没一撇,就
这么被沈军捅了出来,她实在担心沈照清不高兴,也怕邻居们知道了嚼舌根,毕竟孩子还这么小。
罗英倒不觉得这算什么,说:“再婚么也是正常的呀,说明你有本事。沈照清以后能有人照顾,不用孤单一个人。他这么聪明懂事,会理解你的。”
前些年李觅打离婚官司那阵,弄堂里确实有人说她“吊膀子(傍大款)”、“离婚昂紧分宁噶钞票覅面孔(离婚分人家钱不要脸)”之类的话,但罗英却始终持不同观点,在家里说过好几次,人家能找到有钱的老公,那是人家有本事,谁要是不服气,也可以自己去找个有钱的。
在罗英看来,她找桑悦的爸爸结婚,一是见面的时候第一眼就觉得有缘分,二是自己没什么本事,也找不到更好的了。桑悦爸爸的月工资不到她的领头,又大手大脚吃光用光一点不考虑女儿,连他们结婚的婚房都是罗英的单位分房,这就是没本事。
但也没办法,日子总得过下去。
她自己有能力能赚钱,在青浦插队落户还能考大学考回市里,进了效益福利那么好的央企,也不需要找厉害老公了。每个人家都有自己的一本经。
听罗英这么说,李觅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继而露出了感激的表情,“阿姐……”
两人又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沈照清突然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先喊了一声“妈”,打断了俩人说话,复又看向罗英,轻声问:“阿姨,我们拆走以后,我还能去找桑悦玩吗?”
罗英有些愕然,同李觅四目相对,“当然可以啊,怎么这么问呢?”
沈照清:“我怕弄堂没有了,大家都搬走了,以后再也找不到桑悦这样的朋友了。我很喜欢桑悦,不想和她分开。”
第16章 16上岛咖啡
沈军来弄堂闹了一下,沈照清家就成了最早签字搬迁的那批人。
李觅不想沈照清再面临这种情况,直接找到了沈军爸妈那边,当着二老的面,承诺把拆迁补偿的所有钱和房子全都写给沈照清。
石库门里的屋子本来就面积大,她家又有独立厨卫,按面积来补偿的话,算下来非常划算。哪怕户口本里只有李觅父母和沈照清三个人的名字,也能拿到三套房,外加不少的钱。
李觅对沈军父母说,这些会全部作为沈照清的个人财产存着,以后他想出国留学、或是创业、或者随便干什么,都可以直接拿来用,她父母已经拿了沈家的一套房,所以一分不占,等于两边平等置换。
至于她自己,无论她再婚也好,不再婚一个人也好,都不会放沈照清不管,更不会拿孩子的钱去补贴别人。
李觅只希望,沈军不要再来找麻烦,给孩子带来痛苦。
沈军父母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又奋斗多年攒下不小的家业,虽然管不住儿子,但夫妻俩自己还是明理的,考虑片刻就同意了李觅的安排,答应她会尽量约束沈军,她只要负责照顾好沈照清就行。
桑悦外婆家还是拖到了很后面才走。
外婆家里人多,每个人有自己的主意、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大家都不想当拍板做主的那个人,以免以后被责怪。
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又不愿意承担责任,姐妹几个互相推诿来推诿去,虽然本意不是想做“钉子户”,依旧扯皮到了动迁期限的后半段。
最终,2007年三月底,外婆家拿了一百四十来万补偿款,签字走人。
在桑悦眼里,只觉得速度好快。
她还没能想到办法和方圆修复关系,转眼间,就要先离开生活12年的弄堂了。
弄堂一头的永和豆浆过完年就没再开业,另一边的亨得利钟表也早早关门闭店,里面那些沉重的落地摆钟不知道运去了哪里,会报时的布谷鸟卖出去了吗?
桑悦无法验证,因为某一天在她想起这件事、故意绕路走过那里的时候,亨得利的门头都已经拆掉了,玻璃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里面乌漆嘛黑的,却能看出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了。
她背着书包,重新坐到灰扑扑的台阶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悄悄地流了眼。
什么都没有了。
亨得利钟表店没有了、爱立信的广告牌没有了、利华公司没有了、南京路上卖章鱼小丸子的小店没有了。
弄堂后面靠近江西中路的那一排梧桐树,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砍掉了。
不久之后,承载着无数记忆的弄堂就会变成一片废墟,夏天不会再有爷叔搬躺椅出来乘风凉噶三糊(闲聊),冬天也不会再有麻将机的声音从早到晚地作响,热闹经久不休。
几十年前的破旧老房子,矗立在上海这座摩登大都市的最中心,确实好像缺少了点现代化味道,显得城市面貌不够崭新。
他们这些小人物的生活,终归无法逆着时代洪流停驻,只能封存在回忆之中。
外婆她们还没来得及买房子,或者说,按照家里人这种性格,谁都不愿意做主,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买房了。在桑悦的邀请下,暂时先搬到她家去,也就是罗英那套单位分房,在杨浦区。
田书秀不太满意,明里暗里说了好几次,说杨浦那边是下只角,附近都是“刚波宁(江北人)”之类的话,听得人很不舒服,忍不住要皱眉头。
但她年纪大了,嘴很硬,做事却优柔寡断,弄堂附近有老小区的房子在卖,她也不肯当机立断拿拆迁款去买一套,非要慢慢看。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实在无处可去,不得不跟着桑悦和罗英搬走。
罗英的新房子有独立厨卫,当初也装了空调。
比起弄堂来说,生活条件堪称从远古社会一脚踏入新世纪。
桑悦再也不用去沈照清家蹭空调蹭浴室,小时候最盼望的事情成为了现实,但她却还是不自觉流下了眼泪。
……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悦模模糊糊感觉到,眼前站了一个人,挡住了她身前的阳光,在地上印出一道瘦长阴影。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怔怔模样,落入了沈照清的眼睛里。
这么一看,沈照清已经比两人初见时高了许多,马上就要超过桑悦半个头,陡然间,甚至露出了一点点青涩的少年气。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见桑悦仰头看他,才变魔术似的摸出一包纸巾,抽了一张捏在掌心,蹲下。身,轻柔仔细地替她擦掉了眼泪,又换了一张干净的纸,把她整张脸都抹得干干净净。
沈照清:“桑悦,你别哭了。”
闻言,桑悦勉强翘了翘唇角,勾出一个笑。
她猜到自己的模样肯定有点滑稽,但让沈照清看到没关系。
桑悦:“后面的梧桐树都砍掉了。我妈说,那些树比我年纪还大。好可惜。”
沈照清:“嗯。”
“以后那条路上还会种别的树吗?”
“会的。”
“那好吧。”
桑悦站起身,拍拍裤子衣服,顺手把蹲着的沈照清也一起拉起身,“不知道这里要建什么在地铁站上,下次等建好了我们再过来玩吧。反正坐车也不远。”
她家到这里有公交车直达,不堵车的话,一趟也就三刻钟。往后等到世博会,上海的地下铁网络建好,应该还会有地铁能到,肯定会更快。
沈照清点点头,看桑悦要松手,立马又反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桑悦停下动作,问:“怎么了?”
沈照清:“走,请你喝饮料。”
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一会儿,外婆家最近所有人都在忙着整理东西,家里乱七八糟,灰尘漫天,但她们又不要桑悦插手帮忙,只嫌她在旁边碍手碍脚,晚些回去也没关系。
沈照清家则是早就已经收拾完,大功告成。浦江镇的新房还没拿到钥匙,交房之后还得再装修一下,李觅打算先带沈照清回外公外婆家住个一年半载,家里的杂物已经提前让搬家公
司搬了过去。
2007年,小升初没有什么大规模考试,九年制义务教育,人人都有学上。加上两家家长都不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性子,俩小朋友一点都没有五年级毕业班的紧迫感,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透、还有点清透的蓝色,一同偷偷摸摸地溜到了步行街上。
沈照清:“想喝什么?茶风暴?或者上岛咖啡?”
茶风暴是奶茶店,柠檬茶最出名,但也有桑悦心心念念好几年的奶茶卖。
上岛咖啡是桑悦之前路过几次都说想去试试的店,哪怕她压根不爱喝咖啡。但每家上岛的店面都装修得很特别洋气,门头很大很瞩目,看起来价格也很不便宜,拿着扁扁的钱包压根都不敢靠近。
罗英不给她买,说带她回家喝咖啡粉泡的,味道一样,还能随便她想放多少咖啡伴侣就放多少,甜死腻死都没关系,把桑悦气得够呛。
闻言,桑悦笑了起来,忍不住调侃道:“沈照清,你现在也是有钱人了。”
沈照清没有丝毫不好意思,点头应下,“所以你想喝什么我都请你。”
桑悦:“那要不要干脆叫宋书豪一起来?”
沈照清:“不要。只给你用。”
桑悦大笑出声,“行,谢谢你啊沈照清,唉真没看错人,以前没白对你好。”
“……”
步行街人潮攒动,两人在人流里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还是去体验一下上岛咖啡。
虽说是沈照清请客,桑悦也不好意思点贵的,本来打算随便喝一杯最基础的咖啡体验一下,翻了翻菜单,才发现这里虽然叫“上岛咖啡”,其实还能吃西餐吃甜品。
但贵也是真的贵,一杯橙汁就要30块,怪不得罗英舍不得。
桑悦前思后想半天,还是默默合上菜单,小声对对面的沈照清说:“算了,不吃了,我们还是去吃肯德基吧。我钱包里还有一张圣代半价优惠券没用呢。”
沈照清不肯,只说“没关系”,见她不肯点单,干脆自己挥手招来了服务生,点了一杯草莓冰沙一杯玉米汁,外加一份香蕉船甜品。
就那么一点东西,加起来要一百多块。
差不多都能在必胜客点上一个超级至尊加一份炒饭了。
桑悦吃得心惊胆战,倒不是单纯因为贵,只是觉得平白吃沈照清的,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等她磨磨蹭蹭喝完那杯草莓冰沙,沈照清将他那个诺基亚手机推到桑悦面前。
桑悦不明所以,“啊?”
沈照清:“给你用。”
“为什么?”
“马上就要搬家了,你没手机,不方便联系。”
桑悦不肯要。罗英从小不许她乱收别人的贵重礼物。
沈照清很坚持,“没关系,等你有手机了再还给我。”
桑悦:“我们不是还在一个学校上学嘛,有什么事学校里说呗。”
罗英的房子早在桑悦出生那年就分配下来,也一到手就装修好了,到现在已经过去快要12年,平常只有桑悦爸爸一个人住,罗英偶尔才回去。之前贺云皎在附近上大学,也借住过一阵,大部分时间没有人。
因此,新家里没有接电话线。因为没这个需求。
但等他们一起搬过去之后,肯定还是会装电话的,要不然多不方便啊。桑悦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沈照清完全不听桑悦说的,见她不肯接,干脆坐到她旁边,直接拉开她的书包,把手机丢进了她的书包内袋里。
“我会每天放学给你打电话的。”
说完,沈照清又低声强调了一遍,“每天。”
第17章 17《绿光森林》
清明之后那个周末,上海从连续数日的阴雨绵绵中脱身而出,悄然转晴。
外婆家原本拥挤又狭小的屋子,如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清清爽爽,看起来好像平白大了好几倍。他们家一贯节约,什么破烂都不愿意留下或是扔掉,能带走的非要一起带走。
最后一个VCD机装上搬家公司的货车,桑悦跟罗英一起坐进了装着旧货垃圾的货车箱。外婆和罗枚坐前面。
到家的车程要三刻钟,一路上,罗英都在数落她:“你看看你,一直个副样子,叫侬迎迎迎,硬紧刚迎过了,浪费一百块。”
(你看看你,一直这个样子,叫你找找找,硬说已经找过了,浪费一百块。)
贺云皎在帮忙搬东西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几年前被桑悦弄丢的那张《上官婉儿》的碟片,就卡在VCD机子里。可能是她放下一张的时候没注意把前一张拿出来,直接硬塞进去,前一张碟就卡到光驱里面去了。
搬动的时候,贺云皎听到机子里有奇怪响动,是类似零件掉落的声音。
她倒了几下,又重新插上电打开光驱,那张消失的碟片就这么从里面滑了出来。
罗英早就已经买了新一套碟还给单位了。时过境迁,想到平白损失99块钱,对于一个每分钱都要计较的人来说,却不能就这么过去。
桑悦自知理亏,但被教训了半天,翻来覆去那几句话,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她实在很难不回嘴:“谁知道碟片卡进去还能转啊!你当时不是也找过好几次了吗!”
罗英:“是我看的还是你看的?”
桑悦扁了扁嘴,撇过头,气鼓鼓地不说话了。
在教育孩子上,罗英是个兼具开明和传统的家长。
桑悦看点什么小说杂书,哪怕是同龄人家长闻之色变的言情小说,罗英也从来不会上纲上线,有书卡的时候还会主动买几本回家。
并且,随着桑悦一天天长大,罗英开始逐渐愿意倾听桑悦分享自己的事,并合理点评几句。哪怕不认可桑悦的观点,大部分时候也会站到自家孩子的立场上去。
但在过后的母女吵架中,罗英经常由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情发散出去,扯到之前桑悦说过的小事上,旧事重提,用以批评她。
“侬看看较侬,宁噶刚撒侬再要帮宁噶唱反调,嘴巴噶老,所以刚宁噶再要帮侬吵相魔咧。哪白相了最好呃小姑娘,哎呦额方圆,伊不是啊不睬侬嘞!”
(你看看你,人家说你什么你都要和别人唱反调,嘴巴那么犟,所以人家都要和你吵架。你们玩得最好的那个小姑娘,就是那个方圆,她不是也不睬你了!)
罗英说到方圆,立马就踩到了桑悦的尾巴。
她气恼地反驳道:“明明是她莫名其妙好伐!那个换马达的事情,妈你明明也知道的呀,我还打电话让你在家里找有没有备用电机,宋书豪看我们要来不及了,把他备用的给我了,这有什么问题吗?我们又是好朋友又是一队,本来不就该互相帮助吗?而且最后他的个人赛还拿了名次,得了奖金,后来又评上了区三好学生,我也跟他道谢了,怎么就能让方圆记这么久了呢?”
桑悦至今还不理解,为什么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就能点燃方圆心中对她的不满。
她直来直往,但自问对朋友那是没话说的。
桑悦很需要朋友,需要有人陪伴、听她说话,是小团体中最离不开小伙伴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做伤害朋友的事情。甚至,之前方圆和宋书豪偶尔露出不高兴的神情,她去安慰过后,回家还会仔细反思复盘,自己有没有哪里说得不好,一个人偷偷回想很久。如果有的话,下次一定要改进才行。
但这一回,桑悦道歉也道歉了,低头也低头了,还是没换来方圆的回心转意,她就不会再低声下气了。她从来就是个立场很坚定的人,内心再纠结拧巴踟蹰,但只要确定了方向,就不会回头。
于是,桑悦义正言辞地对罗英说:“……总之,我觉得我没错。”
道歉是为了挽回他们的友情,但不代表她真的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非要说哪里不对,就是她不该去翻那个投票袋,就算看到了也不该质问方圆。每个人都有自由投票的权利。
“沈照清也说我没错。他
说,如果有人质疑我,只能说明那个人不想和我一起玩了,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的。妈你看,沈照清就从来不会说我不好。”
……
罗英的房子也是九几年建的老公房,在顶层六楼。
当时有规定,民用住宅楼层超过七楼就要配电梯。开发商为了省下电梯这笔钱,卡着规定建了很多六层的楼房。罗英他们单位分房是按照每个员工的分数分配的,譬如职位、工龄、家庭情况刚需等等条件,也就是所谓的“硬档”和“软档”。那一年桑悦还没出生,罗英和桑悦爸爸一家只有两个人,和那些有孩子的员工比起来,家庭分数不够“硬档”,没有什么挑选的空间,只能拿了顶楼。
现在,桑悦背着书包,每天来回爬看不到终点的楼梯,忍不住怨声载道:“好高啊……妈我走不动……”
六层,来回一次就是12楼,对一个体育全废且还有些懒惰的12岁小女孩来说,要求实在有点过于高了。她每次站到楼梯口,就开始想念外婆家。
但弄堂回不去已成事实,五年级最后两个月的课还是得上完。
搬家之后,桑悦每天早上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坐上去往市中心的公交车,踩着点赶到学校。
相比之下,沈照清就比她轻松一些。他外公外婆家住在老西门,也就是城隍庙附近。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走去城隍庙玩的,距离弄堂不算远,坐公交到学校的话也就10来分钟。
两个车站在不同方向,但沈照清经常会提前一点去桑悦下车的地方等她,再一起去学校。时间不用刻意商量,大部分情况都是卡点到。
放学他也跟着桑悦走一段,送她上车之后,再自己步行回他的外婆外公家。
桑悦觉得他这样太累太麻烦,说了好几次,让他别等,但沈照清少言寡语却非常固执,一意孤行,桑悦就懒得管他了,随便他想怎么样。反正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多久了。
随着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毕业临近,桑悦他们班开始流行起了写同学录。
2007年,没手机没手机的小学生还是占据了一大半,纸笔记录下的座机电话,好像才是朋友之间能永不失联的纽带。
桑悦央着罗英给她买了一本活页同学录,去班上拆开,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想让大家帮她写寄语。
第一个肯定是先给宋书豪。毕竟他们俩关系最铁。
宋书豪很给面子,“唰唰唰”,给她正面个人爱好信息之类的全部填满,反面的寄语也写了整整一页。
桑悦感动得不得了,仔仔细细看完他写的祝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义薄云天的语气豪迈说道:“宋书豪,咱们得保持联系,要经常见面啊。”
宋书豪推推眼镜,爽快地答应下来:“行啊。你有空就Q.Q找我,打电话也行。”
北小的学生大多住在附近,升学也会升到周边的初中去,最远也不会离开市中心的黄浦区。宋书豪就是这样。但桑悦搬去了杨浦区,以后肯定要去杨浦上学的。无论如何,两人都没法继续在一个学校了。
桑悦年龄尚小,但因为看了太多小说和影视作品,对一切未知都已经没什么信心,只能反复用承诺来尽力维护这段远距离友谊:“一定啊,我会经常约你去玩的。以后我们还要一起去世博会呢。你千万别忘了。”
两人在午休时间说话,虽然教室里很吵闹,但因为方圆坐得不远,还是听到了他们俩信誓旦旦的约定。
等桑悦发同学录发到她旁边时,方圆一声不吭,“歘歘歘”几下,当众撕掉了那张同学录。
见状,旁边的同学都忍不住惊叹地“哇”了一声,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两人。
桑悦:“……”
她一句话都不想再和方圆说了,干脆利落地扭头就走。
……
2007年的暑假,是桑悦人生中第一个没有在弄堂度过的暑假。
两室一厅将近八十平的房子,比弄堂那二十来平“蚂蚁窝”宽敞了太多,但邻居全都不认识,小区周边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她没地方可以窜弄堂,只能和外婆一起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外婆到哪里都要每天念佛,罗英把大房间给了她和罗枚,连带着搬来的五斗橱也一起塞进去,请来的佛像就从原本阁楼的架子上挪到了五斗橱上。
桑悦他们一家三口则是在小房间里挤挤。
除此之外,周骏才回了自己家,罗敏也带着萨萨去和萨萨爸爸团聚。而早在动迁通知书下发的时候,贺云皎已经开始看房子。
罗莉和她老公在菜场附近有个小棚屋,早先为了弄出一个临街的摊位,把石库门里的屋子划成了两半,一半做摊位,另一半做成房间,但实在小得可怜,不仅没窗,除了放了张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夫妻俩就在这里住了几十年。
贺云皎没地方睡觉,从小就只能住在外婆家。
现在外婆跟着桑悦回家了,家里没有多余的床,要挤的话就得打地铺。贺云皎单位在长宁区,距离杨浦区又远,十分不方便。
她工作数年,算了算手里的积蓄,东拼西凑,问罗英借了一点,动作很快地到长宁去买了套二手的老房子,搬离田书秀身边,一跃成为整个家里第一个买房的人。
一场动迁,将原本热闹拥挤的一家,拆得七零八落,四散分离。
像暑假里的工作日,桑悦爸妈要上班,罗枚也要上班,只剩下桑悦和外婆两个人在家。
桑悦没事干,只能看电视。
她爸爸喜欢看电视,家里一直接着有线,至少节目比外婆家多很多。
搬家过来短短几个月内,桑悦对电视剧的涉猎范畴逐渐拓展。从原先的琼瑶剧、韩剧、戏说历史剧、以及各类外婆喜欢的抗战片,扩充到了湖南卫视播出的台偶。
七月上旬的一天,沈照清给桑悦的那只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桑悦正在看《绿光森林》的重播,听到声音从书包里响起来,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小房间接起电话:“沈照清!不是跟你说打电话会被发现的嘛!我妈和外婆要是知道我拿了你这么贵的手机,肯定要骂死我的!”
桑悦才不管沈照清说的什么每天要打电话,平常家里时时刻刻那么多人在,她又没自己的房间,去哪里接他的电话?能在写完作业之后偷偷回两条短信就算不错了。
沈照清是个电话轰炸狂魔,看桑悦不接,十分钟内就能狂打几十个,最后被她发短信骂了一顿才消停下来,不情不愿地改成了发短信。
沈照清发来的短信同样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每天问问她作业写完了没有、晚上吃了什么之类的。
文字没有语气,但基本和他说话一样简短,看起来冷冷淡淡。
这还是暑假开始后,沈照清第一次打来电话。
他的声音很低,细听起来还有一丝委屈:“桑悦,放假这么久了,你为什么不请我去你家玩?我请你来我家你也不来。”
桑悦家的人都不够热情好客,加上外婆和桑悦爸爸一直有摩擦,搬过来之后,虽然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讲话依旧是她那种不阴不阳的语气,弄得家里气氛一直有点古怪,也不方便待客。
到底不比在弄堂那时候了,邻里进出走动得勤,各家各户都是热热闹闹的,家里多个人少个人好像没什么差别。
如今被沈照清这么追问,桑悦愣了一下,挠了挠头,小声解释说:“可是我们两家离得很远啊,来去一次也挺麻烦的。”
沈照清:“不麻烦。我已经在你家的小区里了,外婆愿意请我上去吗?”
第18章 18动感地带
沈照清不请自来,成为了桑悦搬家后的第一个客人。
每天上下走12楼,一点不嫌累。
他的到来也改变了桑悦的暑假日常。
原先,白天家里只有桑悦和外婆两个人,为了省钱,如果天气不够热,外婆就不给她开空调。
但沈照清千里迢迢地坐一个小时公交车过来,晚上总不能让他中暑回家。
所以罗英知道之后,就有些尴尬地跟桑悦说,中午要把
空调打开。
桑悦家是1996年装修的,那会儿主流是窗式空调,开起来很简单,只要一个旋钮拧一下就行。
外婆怕给他们弄坏,不肯动手,让桑悦自己去开。
当时这样一台进口空调就要三千块,罗英有点舍不得,只给大房间装了一台,别的房间没有,他们就只能待在大房间里玩。电视在外面客厅,桑悦没法继续看台偶,只能在房间的地板上铺了凉席,和沈照清坐在一起看闲书,或是跟外婆打牌接龙、算24点之类。
收音机打开,调到FM101.7。
这个台每天会轮播各种流行音乐,是桑悦最喜欢的电台。
略有些电波杂音的乐曲声、伴着老式空调“嗡嗡”的运行振动音,间或响起纸页翻动、扑克牌切牌洗牌的声音,交和在一起,组成了全新的夏天记忆。
小学毕业,桑悦已经不是8岁那点的识字量了。罗英不管着她看什么,家里又有罗敏和贺云皎这俩爱买书的人在,她跟着蹭了许多,小说、社科、名著、现代散文诗歌等等,样样都有所涉猎。
相比之下,沈照清的喜好就非常寡淡,唯爱武器大全和历史科普,除此之外,就是捡桑悦看完的书跟着看。
桑悦最近在看贺云皎买的新书,叫《玉兰花开》,是韩国作家金河仁的小说。剧情就是女主角和男朋友结婚之前,男朋友入伍意外身亡,女主得了精神疾病,最后被偷偷暗恋她很久的邻居弟弟兼青梅竹马治愈的故事。
可能是翻译书,为了贴近原意,这本书的遣词造句和其他小说不太一样。桑悦看了三天,总算翻到最后一页。
扫完最后一行字,她酣畅淋漓地舒了口气,抬起头,对沈照清说:“如果男朋友没出意外,就算两人后来分手,这个女主角也肯定不会和邻居弟弟在一起。”
前两天,沈照清已经听她大致讲述过一些情节,这会儿干脆就把书从她手上抽出来,翻开自己看。
桑悦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质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沈照清从善如流:“为什么?”
桑悦:“说不清。但我是这么觉得的。”
桑悦年纪还小,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尚且不能理解“爱情”这两个字的深意。
只是天性敏感丰盈的内心,使得她潜意识觉得,这书写得跟童话一样,不符合现实。但要问她具体哪里不符合,她也说不清楚。
沈照清的观点却完全来自另一个方向。他垂着眼,盯着书页里的铅字,轻声开口:“这个青梅竹马的弟弟不该给别人机会。”
桑悦:“你刚刚说什么?没听清。”
沈照清头也不抬,随口答道:“没什么。”
桑悦没放在心上,升了个懒腰,念念叨叨:“今天晚上我想吃小馄饨……你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她嘴巴挑剔,觉得外婆和妈妈捏的小馄饨皮太紧了,煮熟之后没有外面卖的那种松散轻盈,比如沈大成里的那种,可以一口一口,咬下去不会有面皮压实的结块感。
罗英对此表示不屑,说外面的小馄饨里肉都没有几粒,散散拉拉的皮子煮在汤里,和刷锅水似的。她的语气里有嫌桑悦不识货的意思,也嫌她挑三拣四的麻烦。
家里除了罗敏外,就没有这么嘴刁的人。桑悦是第二个。
沈照清同样听过桑悦关于小馄饨的意见,但只默默摇了摇头,“不吃了。”
他每天来蹭午饭已经够给外婆添麻烦了,要是再不识相留下吃晚饭,长此以往,总有一天会被赶出去的。
沈照清还不想被赶出去。
……
七月底,罗英终于迟钝地开始操心桑悦的初中择校问题。
外婆家虽然已经拆迁,但是她们几个人的户口依旧保留在南京路那边,并未被要求迁出。这也就代表着,桑悦户籍对口的初中还是黄浦区的浦光中学。
两边有公交直达,每天坐车过去上学也可以,但罗英担心桑悦太辛苦,所以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让她回到家附近上学。
桑悦家对口那个初中,罗英找同事打听过,说教学质量不好,主要是风气有点差。
想来想去,她打算把桑悦弄到罗芬家对口的国兴中学去上初中。
罗芬有个邻居是国兴中学校长的朋友,罗英找罗芬商量了一下,走了邻居的关系,勉强和校长搭上线。本来已经准备好送钱了,但校长看了桑悦小学五年级的成绩手册,觉得还不错,就爽气地招收了她,把她插到了新一届的特色班里。
2007年,上海的公立学校还没有摇号入学之类的说法,对学籍管理还不严格。
再加上国兴中学只能算公立里第二梯队的学校,主要以美术特色教学闻名,所以也没有那么难进。
桑悦作为当事人,一切都敲定之后才被通知,知道了自己要去上什么学校。
她正在压玻璃橱架,闻言,诧异地看向罗英,问道:“特色班里都是画画的吗?可是我一点基础都没有啊。”
罗英:“别弄那个了,都是灰……成绩好就行了。”
这个玻璃橱是从外婆家搬过来的,四面都是玻璃,只用木架子撑着,里面分层隔断用的也是整一片玻璃。因为是老物件,用了几十年,现在已经有些不稳定了。外婆怕玻璃滑出来砸伤人,有事没事就会去压一压两边的木架,好让它别突然裂开。
桑悦逐渐也习惯了这个举动,路过玻璃橱就要按两下。听到罗英喊她,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过头,应道:“我尽量吧。”
罗英:“什么尽量不尽量的,你那么聪明一个小孩,你们以前班主任每次开家长会都要夸你脑子好,别整天像做梦一样懒懒散散的,好好学习才是要紧事。新学期要有新气象。”
桑悦转头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沈照清听,又斗志满满地立下誓言:“马上就要去新班级认识新同学了,这次我一定要表现得高冷一点。我看小说里,女主角都是比较沉默害羞的,不说话等待别人来主动发现她的善良美好。我以后也要改变自己,开始走这个路线。像你一样。”
“……”沈照清沉吟数秒,点点头,“也行。”
当天晚上,沈照清回到家,见李觅还没回来,难得主动给她打电话。
李觅的声音明显有些意外:“清清?怎么了?外公外婆出什么事了吗?”
沈照清:“妈,我要去国兴中学。”
李觅:“……”
在这个方面,李觅从来都尊重沈照清本人的意见,就像当时从应昌期换去北小一样。既然沈照清不介意每天坐一个小时公交车去杨浦区上学,那她这个做妈的也没话说,只是爽快地应道:“行,我去学校问问。”
不过,李觅转头就联系了罗英。
自从上次沈军来闹过之后,两位妈妈私下交了底,关系一下子拉近不少。
在生活中,因为节省又挑剔,罗英对很多小事都有些过于讲究、不够大气,嘴巴讲话也比较直,不算个好相处的人,但人本质却不坏,待人不会有什么坏心眼。
李觅很喜欢她这样,只要她不想着占罗英便宜,罗英就是她最能说心里话的对象。
动迁之后,两人偶尔还会联络,打电话聊上几句。
这次,罗英一接通电话,抢先开口道:“桑悦拿了清清的手机,我今天早上才发现,真是不好意思,晚点我马上给你们送回来。”
李觅立马就笑了:“肯定是沈照清非要给她的。”
罗英:“那也不能随便拿啊,那么贵的东西,桑悦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罗英早出晚归,平常也没注意过家里的橱柜,今早她和田书秀因为很小的琐
事拌了几句嘴,现在田书秀在大房间里小声念念叨叨着一些不阴不阳的话,罗枚则是被田书秀骂出去看房子了。罗英气得心跳突突的,没法发泄情绪,干脆拿了个抹布,在客厅里擦来擦去转移注意力,这才恰好拉开了电视柜底下放杂物的那层抽屉。
家里人多,桑悦没地方可藏,把手机静音了丢进抽屉,埋在乱七八糟的布料堆底下。
谁能想到罗英手重,重重一拉抽屉,那堆布料发生了位移,露出了光线闪动的手机——
沈照清的号码用的是动感地带的套餐。
之前,桑悦跟着周骏才一起听周杰伦,连带着沈照清也把周杰伦的歌翻来覆去地听。办号码的时候,想到桑悦喜欢,他就随手选了周杰伦代言的动感地带。
恰好,此刻,中国移动发来了新彩铃《有没有人告诉你》上架的短信广告,一下子唤醒了沉睡的屏幕,使得这部“罪恶”的手机暴露在罗英眼前。
罗英平生最讨厌欠别人的人情,每分每厘都得掰扯清楚。哪怕桑悦解释了,是因为家里没装电话,沈照清觉得找她玩不方便,所以才暂时把手机借给她用一阵,罗英还是非常生气,借题发挥把她给骂了一顿,手机连同充电器一起没收掉。
罗英:“不是答应你了,等你上了初中,只要考试考得好,就会给你买手机的吗?!不许用了,我帮你去还给沈照清。”
桑悦恹恹扁了扁嘴,表情不太高兴地嘟嘟囔囔道:“知道了知道了。”
等她跑开后,罗英立马准备打电话给李觅。
没想到好巧不巧,同一时间,李觅的电话也好似心有灵犀地响起。
李觅从罗英的话里听出桑悦“吃了排头(受责备)”,她笑了笑,没有继续提手机的事,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问:“阿姐,还没来记得问你,悦悦初中去上哪个啊?”
罗英:“我们么肯定就近呀,国兴中学咯。她不太喜欢读书的,就不考虑民办了。你们呢?”
李觅:“我想让沈照清也去上国兴呀。他这个小孩很内向的,不怎么讲话,我怕他被人欺负,还是想让他跟熟悉的朋友在一起。阿姐,侬觉得好伐?会不会太麻烦悦悦了呀?”
罗英:“这有什么麻烦的呀,桑悦整天痴头怪脑的,有人跟她一起,她开也开心死嘞!但是你父母家不是在黄浦吗?地铁还没建好,过来蛮远的呀。”
李觅笑了笑,心中了然,便刻意为儿子描补道:“他不怕远的。而且不是说8号线马上要通车了嘛,到时候地铁一部头,方便的。”
……
2007年,上海地铁八号线即将通车的消息已经传开。
八号线一期连通耀华路到市光路,横跨杨浦到浦东四个大区,当中就途经黄浦区。
从沈照清外婆外公家所在的老西门站出发,据说只要半个多小时,不用换线,即可直达杨浦国兴中学。只是开通时间尚未完全确定,上海本地新闻推测说要到年底前后才能开始运行。
2007年的9月3号,沈照清背着书包,坐上早高峰的公交车,摇晃一个多小时,再一次踏上和桑悦同一终点的上学路。
但开学才不过一周,他就又一次联系了李觅。
沈照清:“妈,我想搬去学校旁边住。”
李觅有些诧异,“怎么了?是坐车太久太累了吗?还是在学校有哪里不适应吗?”
“……”
其实都不是。
只是沈照清发现,他的车站所在方向和桑悦不同路,而桑悦很快找到了能和她顺路一起上学放学的新朋友。
第19章 19汤姆熊跳舞机
开学前,桑悦还信誓旦旦要成为小说里的低调女主角,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连报道那天的三个小时都没撑过去,已经彻底暴露天性。
国兴中学是九年一贯制学校,初中部和小学部在同一个校区,一半以上学生都是小学部直升上来的。再加上本身学校建在一个小区里面,除了从小画画的艺术生会特意报来这里,生源几乎都来自周边居民区。这也代表了,就算是新开始,新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有会可能是小学同学、幼儿园同学,或者干脆就是老邻居,早先就已经认识。
桑悦作为一个刚刚到杨浦来上学的人,除了小尾巴沈照清之外,一个人也不认识。
她实在有些担心,怕班上同学各自都已经有了熟人搭子,自己会难以融入进去。
因此,在班主任让大家自由竞选班级职务时,桑悦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举手竞争了班长的职位。
讲台上,桑悦努力将紧张感压在心底,阳光灿烂地笑着自我介绍,又开始硬着头皮自己夸自己。
她讲话本就语速快、声音明亮,为了缓解尴尬而喋喋不休的时候,愈发像个子弹连发的小炮弹,中气十足且生命力满满,总之是表现得和低调沉默没多大关系。
只可惜,这回,桑悦再次以一票之差,输给了一个名叫岳思文的女生,没能当上新班级的班长。
不过,她不介意落选与否,而是以此打开话题,光速和座位周边一圈人混了脸熟,并和前排的毛颖一起去上了一次洗手间,正式组成新班级的姐妹搭子。
毛颖个子不是很高,比桑悦矮小半个头,但长得非常漂亮,梳着高马尾,巴掌大的脸,高挺的鼻梁,再加上骨架瘦小,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亭亭玉立的俏丽感。
桑悦跟她聊了几句,知道她也是冲着国兴的美术特长从比较远的小学过来的,班上没有以前就认识的老同学。她们的情况是一样的。
桑悦惊喜不已,小声说:“好巧哦!我也是!不过我还有个朋友一起来了,这个学校就我们俩认识。”
她侧过身,指了指最后那排。
短短一个暑假,沈照清身高飞涨,如今已经擦过1米7了。而桑悦还在缓缓地稳步上升中,开学前才刚到160。
2007年的初中生已经发育得相当不错,刚才桑悦粗略瞄了一眼,班上比沈照清高的男生还有好几个,不过他也不算很矮,坐在最后一排不勉强。
其实沈照清原本是想坐桑悦旁边的,但她选的位置靠近中间,周围没空位了,他只能去最后那排。班主任说开学之后,等她对班上同学了解一些,还会再重新调整。现在只是暂坐一下。
毛颖跟着桑悦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睁大了几分,轻声问道:“你说的是那个白色短袖的男生吗?”
桑悦:“是啊。”
毛颖比了个大拇指,“他好帅啊。”
闻言,桑悦又回头打量了沈照清几眼,不小心和他对上视线,感觉有点尴尬,只得默默收回目光,随口应声:“还好吧。你也很漂亮啊。”
毛颖笑了一下,捂了捂脸,故意装模作样地娇嗔道:“讨厌啦。”
桑悦愣了愣,很快,两人默契地双双笑出声来。
小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一句赞美、手拉手去次厕所、或者偷偷议论下班上男生的颜值,立马就能拉近距离,开始变得亲密无间起来。
毛颖不仅长得漂亮,还开朗活跃,兴趣爱好广泛,画画只是其中之一。她会唱歌会跳舞,喜欢看小说,追星追剧追动漫,游戏打得也不错,和男生女生都有话题可聊。
2007年,互联网文化已经开始兴起,大型网游进入高速发展时期。
现在流行的不是桑悦以前跟着贺云皎和周骏才玩的《模拟人生》、《魔兽争霸》、《口袋怪兽》之类,也不是她打发时间玩的7K7K和4399小游戏,而是类似《梦幻西游》、《WOW》、《DNF地下城与勇士》这类。
毛颖家里买了电脑,还早早就接了宽带,成为同龄孩子中较为早期的游戏玩家。
她说她最喜欢打《劲舞团》,现在已经把手指速度练得飞快。甚至家里还买了个可以配套《劲舞团》的跳舞毯,偶尔会拿出来跳跳玩玩。
桑悦是见过跳舞机的,在汤姆熊游戏厅里 ,两块钱跳一首歌,跟着屏幕箭头踩上下左右,但不出票子,没法兑换礼品。她就算去汤姆熊,也不会玩这种机器,总觉得没兑换票没成就感,还有点浪费币。
听桑悦说完,毛颖有些惋惜地“啊”了一声,想了想,提议:“没事,等什么时候周末你到我家来玩吧,跳舞毯玩多少次都不要钱的。到时候我教你跳。”
桑悦很高兴:“行,那说好了啊!下次去!”
……
上海是个四季鲜明的城市,国庆长假前夕,一场雨落下,带走秋老虎的闷热,卷来了凉爽秋意。
沈照清的新家终于尘埃落定。
位置就在国兴中学所在那个居民区的斜后边。
桑悦家距离学校不远不近,走路的话要走半个多小时,坐公交车又有点两面不到,比较麻烦。
她平常早上去学校都是坐两站公交,然后下来走个十分钟左右。下午放学要么就蹭同学的自行车,让顺路的女生帮忙带一段,再自己走一段回家,要么就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走去公交站坐车。但无论怎么走,都和沈照清方向不同。
在沈照清坚持要搬到学校附近之后,李觅抽空带着他过来实地考察过两次。
国兴中学那个小区是老小区,都是九零年初的老房子,房龄太长,环境一般。但马路对面倒是有个电梯房小区,虽然也不新,但看起来就好了不少。最关键的是,这个小区的侧门,和桑悦坐车的车站,相距不超过两百米。
沈照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拍板敲定了这个小区。
李觅给他分析了一下,上海房市正在高速暴涨中,浦江镇那边的拆迁房现在卖出不划算,她手上的现金也不够在这里买,只能先给他租一套住着,等高中之后再看情况。
幸好现下杨浦区的房租还不高,两室一厅差不多一千八百块一个月,租得久还能再还点零头,且家具齐全,到下个月中旬就可以拎包入住。
签约交钱的时候,李觅对沈照清说:“等你到16岁,你的房子和钱就都归你自己支配。但是现在我们要说清楚,这套房子是你一定要租的,属于你个人的额外开支,必须从你名下的存款里出。没问题吧?”
沈照清点点头。
李觅轻轻笑了一声,假装叹息道:“对悦悦,你倒是舍得的。两千块能买多少东西你知道吗?”
沈照清压根不接茬,只是轻声说:“我还要一辆自行车。”
李觅:“之前外公不是给你买了一辆很好的吗?三千块的进口山地车,这么快又不喜欢了?”
沈照清:“没有不喜欢。但是我要能带人的那种。”
李觅诧异地看向他,“你想骑车带悦悦?不行不行,你才刚学会几天啊,带人太危险了,不行。”
沈照清:“我会练好的。”-
2007年年底,在杨浦区居民的殷切盼望下,地铁8号线终于开始运行。
但这件事和桑悦家人都没什么关系。
对她们而言,上海地铁最低票价也要3元,稍微远一点点就得4块,比起2块钱能从头坐到尾的公交车来说,除了时间之外,没有丝毫性价比。
罗枚还是每天赶早晚高峰的公交车去上班,罗英也还是每天坐单位的班车,不要钱,还方便,就停在小区门口。
城市日新月异,但落到普通人身上,生活始终按部就班地过着。
桑悦和毛颖约定去玩跳舞毯的事,一直没能成行。因为她第一次期中考失利,没考到罗英要求的班级前三,所以买手机的约定不能作数,必须再战期末考。
桑悦不是个传统意义上勤奋努力的好学生,上了初中之后,依旧凭借着小聪明在学习,不够努力也不够刻苦,背英语单词一直老大难,看个十来分钟就忍不住要去干其他事。哪怕现在她有目标,下定决心要考前三买手机,但真拿起课本,似乎还是耐心有限。
早先时候,外婆就一直怀疑她有多动症,还明里暗里让罗英带她去医院看看,要是有多动症就早点治。
罗英上学的时候就是个努力的学生,一直说自己不聪明,比较笨,能考上大学全靠在青浦插队落户的时候,晚上不睡觉通宵复习背书,才顺利考回市区上大学,没在青浦种一辈子地。
所以,桑悦这样浑水摸鱼,罗英也看不惯,每天下班就给她整理错题,再通通抄到一张A4白纸上,逼着她重新做。
这么反复耳提面命了大半个月,不知不觉中,2008年悄无声息地来临。
对全中国人民来说,2008年是个重要的年份,因为奥运会即将在北京召开。这可是一件举国关注的大事。
在桑悦家,罗枚是体育运动的忠实观众,平常除了看越剧之外,就是看体育新闻。她也最关注奥运会的进展,大家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时不时就要提上一嘴。
桑悦对此毫无兴趣。毕竟她连六层楼梯都爬不动,看任何运动项目都感同身受地觉得好累。有时候沈照清叫她去看他踢足球,她也会不给面子地拒绝掉。
不过,考完试,桑悦实在没什么事干,沈照清再到楼下按门铃喊她,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沈照清骑了俩新自行车,通体金属黑色,看起来很帅。
桑悦跳到后座上,仰头望了一眼自家阳台,催促他:“快走快走,被我妈看到要骂你了。”
上海是东南方城市,冬天几乎不下雪,轮胎不会在路上打滑。但罗英依旧觉得自行车带人不安全,平常不允许桑悦坐别人的车。
“嗯。”
应完声,沈照清脚轻轻一蹬,车窜出老远。没一会儿,就已经转出小区,骑到了路上。
桑悦抓着他的外套,从后面看着他背影。
沈照清人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清瘦,但骑车倒是蛮稳的,好像一点都没觉得载着她有点控制不好车。
桑悦眨眨眼,忍不住问:“沈照清,我重吗?”
沈照清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很平静,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不重。”
桑悦笑起来,点头,“那就好。”
停顿片刻,沈照清又主动开口问道:“你这次考得怎么样?手机能拿到吗?”
桑悦语气笃定:“这次肯定没问题!”
沈照清:“那就好。”
桑悦没仔细琢磨他声音里的深意,只是漫不经心地哼唱着“不用麻烦了不用麻烦了”的调子,但依旧和小时候一样五音不全。
几个月前,周杰伦推出了他的第八张音乐专辑《我很忙》。
桑悦在沈照清的新家,两人用他的电脑一起听完了全专。
没过多久,大街小巷各种精品店和理发店就开始循环播放起《牛仔很忙》,走到哪里都是响彻半空的“不用麻烦了”,好像大家都突然多了一个牛仔梦。
值得庆幸的是,新一年到来,周杰伦依旧是他们俩共同喜欢的歌手。
……
桑悦期末考总分排名班级第三,寒假一开始,罗英经不住她的纠缠,依诺带她去买新手机。
2008年,手机品牌直营的模式尚未在国内打开,买手机和买家用电器一样,都会去知名经销商店里买,类似国美苏宁这种。
像迪信通、协亨,就是手机专营,里面各个品牌都有。
罗英领着桑悦坐上了去南京路的车。
桑悦对手机品牌和型号没什么了解,转了一圈,直接选中了三星的一款红色滑盖机M618,因为导购姐姐说这个手机和跑跑卡丁车联名,可以在手机上玩跑卡。
跑跑卡丁车的大名,桑悦已经从毛颖那里听过好几次,班上也有不少同学在玩。她没电脑,就想用手机体验一下。
罗英付了钱,又不错眼地盯着导购开盒,
生怕别人给她拿二手机。
等全部检查完,她才把手机递给桑悦,“这下高兴了吧?”
桑悦:“当然高兴!”
这是桑悦的第一只手机,她拿在手里,几乎称得上爱不释手。
终于!
终于可以和朋友同学打电话发短信了!终于正式迈入了信息社会中!
桑悦想着想着,几乎要笑出声来。
她花几分钟研究了一下新手机的功能,立马给沈照清发出本机的第一条信息。
桑悦:【偶来啦!】
第20章 20北京奥运会
沈照清:【……】
沈照清:【?】
只可惜,这个时代的手机还没开发出发送火星文的功能,短信也打不出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号,使得桑悦这句非主流式的问好或许单薄,显得分外莫名其妙。
沈照清:【桑悦,你已经买好手机了吗?现在在哪儿?】
沈照清压根没有问这个陌生号码是谁,直接点出了桑悦的名字,好像他的世界里压根没有别人存在一样。
桑悦撇了撇嘴,压根没多想,只觉得沈照清这人实在太呆了,没意思。但她还是很快打字回复了他:【和我妈在外面逛街。】
旁边,罗英看到她的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按,随口问了句:“在给沈照清发短信吗?”
桑悦:“对啊。”
她刚刚办卡的时候开了个套餐,每个月有200条免费短信和120分钟通话时间。
罗英:“无聊的话就别发来发去了,小心超出套餐,一条就要一毛多了。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好嘞,用我的手机打。”
罗英这个手机是单位发的,因为工作需要,开的套餐是每个月无限通话时间,打多久都包含在套餐里,接听也不要钱。
家里至今还没装座机,平常如果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的地方,就都拿她手机。
桑悦已经习惯了罗英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加上有手机了心情好,也没和她对着干,只是“嗯嗯唔唔”地应了:“最后一条。”
罗英:“个么就顺便问问他今天在哪儿,晚上吃什么,要不要到我们家里来吃菜饭。上周新雅打折,半价香肠我买了好几斤呢。”
菜饭是上海这边的常见做法,一般就是青菜腊肉和饭一起闷,闷出来很香。
但家里不爱吃肥肉,罗英和田书秀做的时候,都会用广式香肠代替腊肉。
广式香肠必须是新雅买的半成品,其他牌子的不要。
桑悦家的人都很挑剔,无论吃的喝的用的,买什么都要讲究大牌子,没听过的牌子就默认杂牌,不能买更不能入口。但好牌子的东西都贵,他们也很少会去买正价,觉得不划算,一般就等到打折,全家人一窝蜂去买上一堆,囤在家里。
像新雅食品,每到年前就会开始打折。香肠叉烧牛柳这些,家里基本是要买到冰箱里塞不下为止。
桑悦:【沈照清,我妈问你要不要上我家吃晚饭。菜饭你稀饭吗?】
沈照清:【喜欢。但今天有事,过两天来。】
桑悦把手机的滑盖盖下去,如实转述给罗英。
而后,她眼珠子倏地一转,指着旁边架子上的素描橡皮说:“我要买这个。”
桑悦这个什么都想买的老毛病,从小到大一直都改不了。但这回,她挑的是真的能用得上的东西,是有正当理由的。
国兴中学的特色教育就是画画,特色班的学生从预备班入学开始就要学习素描速写,每周两次课,一次周二下午,一次周六上午,每次课要连续画四个小时,从打型一直画到明暗关系全部刻画完才结束。
桑悦她们班上,一半学生都是有从小学画的基础的,或者是以后就打算往这个方向走的。她却是一片空白,画具之类的都没有,要全部新买。
罗英想着,既然一年好几千的额外学费都交了,时间也花上去了,无论桑悦以后走不走这条路,总得稍微学出点成果,就出钱给她配齐了全部需要的东西。
素描用的铅笔有粗细需求,主要用4B和6B来打型画明暗。
橡皮也有专用的软橡皮,可以捏来捏去随意塑形,手感有点像小时候玩的那种橡皮泥。
桑悦手上闲不住,每节课都把橡皮捏得乱七八糟,用不了两三次就会报废,变成软塌塌黏糊糊的“泥巴”,把纸擦得乱七八糟。
因为她高频率对橡皮搞破坏,弄坏了七八块之后,罗英不肯再给她买,让她自己花零用钱去买新的,她只能从沈照清那里切了半块过来暂时用着。
罗英很了解桑悦的个性,干脆利落地拒绝:“不买。”
桑悦:“买嘛买嘛~开学还要画画的呀。”
说着,就要把罗英往收银台方向拽。
罗英终于忍不住扬起嗓音,站在原地就开始骂她:“侬啊好意思讲喔,看看叫侬窝了几额号头,窝勒撒样子!宁家沈照清已经窝了老好看勒,侬还就窝两则球,酒瓶子啊窝伐好,天天弄侬两块羊皮,侬是起窝度还是起确羊皮啊?!”
(你还好意思说,你看看你画了几个月,画的什么样!人家沈照清已经画得很好看了,你就只画两个球,酒瓶子都画不好,天天玩你那两块橡皮,你是去画画还是去吃橡皮啊?!)
她声音太尖利,桑悦皱起了脸,轻轻“啧”了一声,说:“轻点好伐,旁边有人看着很尴尬的呀。”
通过这个学期每周八个小时的学习,她基本已经确定,自己在绘画上没有丝毫天赋。但既然进了特色班,总不能搞特殊不学,还是得继续下去,就当在上小学那时候的兴趣班了。
没想到,桑悦这么一提醒,罗英愈发生气,像是生怕旁边人家听不懂一样,直接换成了上海腔的普通话,说话语速也变得更快:“你就喜欢买买买,这也要那也要,浪费点钱你就高兴了!之前看了电视,偷偷买了几个溜溜球回来藏着,你当我不知道是伐?怎么样,学会了吗?是不是练了几天就扔到一边去了?你就老是这个样子……”
闻言,桑悦立刻打断她,争辩道:“那是因为那个球太便宜了不好用!会打手!”
不久前,电视剧《火力少年王》带起了一阵溜溜球热,学校外面的小卖部文具店到处都在卖。
桑悦看同学下课在教室后面玩眼馋,也偷偷去买了个。
不过她零花钱少,平常放学吃香酥鸡都不够用,也不太舍得把钱花在这上面,就随便买了个杂牌的溜溜球,很便宜,二十五六块钱。
拆开之后,桑悦才发现这个溜溜球悬停时间太短,没法做花式,一不小心就会打手,和同学那种两三百的球没法比,只能搁置到一边。
桑悦气呼呼的,继续控诉:“以前小学的时候下棋也是的!明明是因为你舍不得给我买新的棋,我拿的棋子比他少几个,才输了好几次,结果你和外婆非说是我笨,还骂我说我要学这个要学那个都学不好,我真的受不了了!你们到底能不能讲道理啊!”
说完,她也不管罗英在背后喊她,拎着手机掉头就往车站跑。
因着这么个小插曲,母女俩双双败兴而归。
今天的公交车开得特别慢,路况不差,居然还摇摇晃晃了一个小时。
摇到自家楼下时,桑悦感觉自己已经出现了晕车的症状,好像马上要吐了,只能忙不迭冲下车去,站在冷风中,用力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勉强缓过来。
看她难受的表情,罗英面露忧色,问:“怎么样了?这司机也太不会开车了!为了能多拉几个人,故意开这么慢,真是的……”
桑悦蹙着眉,摆手道:“我没事。妈,我想喝可乐。”
车站旁边就有一家迪亚天天,在附近好几个小区都投放了广告纸,平常要是外婆在广告上看到有划算的,就会过来买菜。
罗英瞪着她看了两眼,终于妥协:“那就进去看看吧,便宜的话就买一瓶吧。侬则小人,噶欢喜可乐,小心牙齿蛀光。”
“好哦!老妈你真好!”
……
2008年的新年,是桑悦一家人搬离弄堂,第一次到其他地方过年。
因为外婆住在桑悦
家,其他人自然也聚集到桑悦家来一起,好像和往年并没有什么分别。
大人们在厨房备菜、炸春卷,旁若无人地高声聊着天。
客厅里支了桌子,是把平常吃饭用的饭桌拉开变成了圆桌,围一圈能坐十来个人,上面已经放了几个冷盘,还有可乐、果粒橙、红酒啤酒之类的饮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酷儿果汁好像渐渐退出了桑悦家的视野,被果粒橙取代。
几个小孩各自倒了一杯可乐,围坐在地上打牌。
他们打的是80分,需要四个人两两分队,但萨萨年纪还小,暂时不具备这项技能,就由她妈妈罗敏代替,和贺云皎、周骏才、桑悦一起玩,让萨萨坐在旁边吃东西。
罗敏教育孩子有自己的一套,认为女孩子不仅要成绩好脑子聪明,也要注重外表,还得什么都懂一点,能聊能喝会玩,在任何场合都不能傻坐在旁边当透明人。
像桑悦他们几个都会打牌打麻将,也都是能言善谈的性格,相比之下,萨萨看起来就有点太木讷了。
罗敏一边出牌一边教萨萨该怎么打,罗莉出来拿面包糠,看到这一幕,把罗敏给说了一顿:“哪能好教这么小的小孩打牌的啦!侬阿真是的!”
罗敏不以为然,只是说:“人家都会玩,她要是不会,以后谁陪她玩啦!话么也不会讲的,太木了这个小孩!”
听自己妈这么说,萨萨扁了扁嘴,露出了一副十分尴尬的模样,连耳尖都有些涨红了。
罗莉:“读书好么就行嘞!”
萨萨现在还在上小学,但成绩放到全年级都是拔尖的。
罗敏:“总不能一辈子只读书吧!”
姐妹俩争论了两句,刚好距离开饭时间已经不远,牌局自然而然就散了。
桑悦去房间里,将手机从充电器上拔下来。
这会儿,未读信息里已经躺着不少同学的短信祝福了,大部分都是转发来转发去的模板。她挑挑拣拣,也选了个有意思的,删掉署名群发出去。
没几秒钟,沈照清的新信息飞快地跳出来,好像得是守在手机边一直看着、才能回这么快。
沈照清:【桑悦,晚上去放烟花吗?】
沈照清:【我妈妈又买了好几箱。】
桑悦看着屏幕,惊喜地“呀”了一声,但很快又反应过来。现在他们已经不是在弄堂里了,不能一出门就碰到面,再一起去玩。
今天是大年夜,沈照清回他外公外婆家去了,在老西门,离杨浦区很远的,没办法一起放了。
这么想着,桑悦回复他:【太远了,还是算了。我妈不会让我出门的。】
沈照清:【我来找你行吗?】
桑悦:【别那么麻烦了,我还是待在家里看他们搓麻将吧。今年春晚还得看周杰伦呢。沈照清,记得帮我祝李阿姨还有你外公外婆新年快乐呀!】
沈照清依旧穷追不舍:【初四我就回家了,初四晚上我们一起放烟花,怎么样?】
桑悦:【行!】
沈照清:【那说好了啊。桑悦,新年快乐。】
……-
2008年好像注定是个跌宕起伏的年份。
北京奥运会的气氛日益浓厚,但春天刚过没几天,5月12日,四川汶川特大地震的消息先一步震惊全国。
上海距离四川路途遥远,不会受到地震波及,但远方的灾情却依旧牵动人心。
新闻里开始24小时轮播抗震救灾的消息,随着死亡人数的增加,“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号召声逐渐变得响亮,振聋发聩。
罗英和贺云皎两人都是央企单位,率先开始组织捐款。再几天,桑悦他们学校也开始发起捐款行动,希望学生教师们用个人的绵薄之力支援灾区。
在当中的某一刻,桑悦潜藏的感性本能被激发。2008年,她一个月零花钱只有两百块,但还是非常豪爽地捐出了一百块,是足够买一个牌子溜溜球、或是十几份香酥鸡、或是捏不完的软橡皮的金额。
很难得的,这次,罗英竟然也没有说什么“浪费钱”之类的话,只是说:“你自己看着办。”
外婆在旁边插话道:“悦悦,要是钞票不够,外婆闹呗弄(拿给你)。宁噶小人阿蛮罪过额咧(人家小孩也蛮可怜的)。”
在桑悦短短十几年的记忆中,家里大部分人已经节俭到了堪称斤斤计较的程度。明明手上握了不少存款,却还是一分钱要掰成两瓣花,舍不得买一套改善房,全都挤在一起住。
但面对这种举国震动的灾情,她们好像第一次表现出了市井人民“豪爽”的一面来。
于是,她在日记本里悄悄写下了一句话。
「我明明正在长大,但现在好像还是搞不懂大人们。」
……
一周后,震后搜救工作宣布结束。
往后就是按部就班的灾后重建和基础设施恢复工作。时间会愈合伤口、抹平伤痕,慢慢地,变成了洪流中的波纹,不再掀起更大的涟漪。
桑悦在国兴中学的第一学年预备班结束,暑假开始,举世瞩目的北京奥运会也即将到来。
桑悦本人对体育赛事毫无兴趣,且因为年龄小的缘故,压根不明白北京奥运会的意义,所以也没有多关心,暑假也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家看剧看小说,或是偶尔和毛颖出去吃个麦当劳,逛逛书店。
唯一的改变是,沈照清来找她的时候,她要是兴致来了,会离开空调房,冒着酷暑去炎热的厨房烧碗汤,给沈照清和外婆还有她自己、他们三个人当午饭。
到现在,桑悦依旧不被允许触碰煤气,也不具备任何煮饭技能。
她做的汤是外头卖的味好美酸辣汤,直接把粉倒进热水里煮一煮,再敲两个鸡蛋进去搅拌一下,即可出锅。
开煤气灶和打鸡蛋这两个动作,分别由沈照清或是外婆帮忙完成。
三伏天里,一碗热汤下去,两个孩子都变得汗流浃背。
然后,桑悦就把她爸前一天晚上下班买的西瓜从冰箱里拿出来,让外婆切成两半,和沈照清一起坐在空调风口下吃西瓜。
桑悦:“沈照清,你看现在像不像我们之前在弄堂的时候?”
以前在外婆家,大热天家里没空调,他们俩也是这样坐在凉席上,把一半西瓜放在脸盆里,用铁勺挖着吃解暑。
沈照清点点头,“嗯。”
闻言,桑悦便放下调羹,仰着脑袋长吁短叹起来:“真是好想回到小时候啊。现在太没劲了。”
《冒险小虎队》还在出系列书,一本接着一本,但他们都已经不是拿着一张解密卡就能快乐起来的小孩了。
……
2008年的8月8号,晚上8点整,奥运会开幕式如时在北京举行。
全家人都来到了客厅,田书秀、罗枚、罗英、桑悦爸爸桑建忠,以及趁着周末来看外婆的贺云皎和罗莉,将桑悦家一张三人沙发和两张三人沙发全部坐满,还要临外加椅子坐。
桑悦对那些开幕式表演完全没兴趣,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听音乐看小说。
桑建忠看不惯她这样懒懒散散的模样,觉得她一个学生,就该多了解一点世界,怎么能连这么重大的奥运会都不看呢,以后作文都写不出来。
因此,他一连喊了桑悦好几遍:“悦悦快来呀。覅看手机咧!”
小说正看到关键剧情,桑悦被他叫得烦不胜烦,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句:“你好烦啊!”
桑建忠不是罗英、也不是田书秀。他和罗敏一样,有自己教育孩子的想法,偏偏桑悦从小不是他带大的,现在家里还有田书秀在,他不好用自己的手段管教小孩,也觉得已经管不好了。面对桑悦的时候,心里一直是不满意的。
被桑悦这么一声,桑建忠多日累积出的不满瞬间爆炸,当即起身,立马就要冲到房间里去打她,“……撒宁烦死了?!我看侬是要吃生活嘞!”
桑悦余光瞥到门被人打开,条件反射般“噌”一下跳起来,想冲过去关门。
但桑建忠人已经大步走到了门边。
“组撒组撒!”
“诶侬要组撒!”
旁边人都七手八脚地上去拦他。
桑建忠到底是一个男人,虽然身材精瘦,但力气很大,手臂随便一甩,手肘就撞到了田书秀身上。
田书秀被他撞得一个踉跄,要不是罗枚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差点就摔倒下去。
见状,罗英立马大吼一声,将桑建忠喝止:“侬好了伐!”
桑建忠停下脚步,远远地指着桑悦:“侬看看较侬,就是被伊拉宠怀特了(你看看你,就是被他们宠坏了)。乐作啦(蜡烛),不点不会亮额。”
桑悦眼睛亮亮的,直直地瞪着他,厉声开口:“噶西多辰光,我在外婆家一直很好,要你管勒!”
旁边,被误伤的外婆耷拉着脸,跟着说:“悦悦,那爷是要迎事体,乃阿拉赶出去了!阿覅晓得各艾沃是来刚桑宁噢!”
(悦悦,你爸爸是在找事,要把我们赶出去呀。也不知道刚刚的话是在说谁噢。)
田书秀本来就延边(嫌弃)桑建忠,嫌弃他没本事赚不到钱,也嫌弃他这个人,平时没少说怪话。
闻言,桑建忠也怒火上头,暴喝道:“我撒辰光刚过啊?我来该管小人,别宁覅管好伐!”
(我什么时候讲过这种话?我在管孩子,别人不要插手好吗!)
……
这个家中,明里暗里积蓄了一年的矛盾,由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点燃,就此爆发出来。
在场所有人各说各的,煽风点火,很快吵成了一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