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他只记得

    牧浔是在整整一天一夜后带着人回来的。


    “渊”先飞艇一步降落,几乎是前脚刚落地,守在停机坪的兄妹俩就神色紧张地凑了过来。


    “首领,你受伤了!”


    牧浔肩上突兀地被划了一大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还在汩汩流血,看上去像是被什么猛兽的利爪划出的。


    黑发男人往那处简单瞥了一眼,没事人一般低头捣鼓着腕上的终端,不答反问:“你怎么回来了?”


    安月遥盯着他受伤的肩膀看,颇有些心不在焉:“我听说芙娅姐她出事了……浔哥,你要不要先回去处理一下伤口?”


    安第斯也忧心忡忡:“那些异兽真的是失败品吗,能够伤到你……少说也是双s级别以上吧?”


    “……”


    闻言,牧浔无端沉默了片刻。


    好一会,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一会你们就知道了。”


    三分钟后,牧浔终端上的自动航线亮了起来,尼尔给他留的那艘小飞艇缓缓降落,掠起一阵风浪。


    舱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


    在身后二人的面面相觑中,牧浔率先带头进了飞艇,兄妹俩跟在他身后,一眼就看见了泡在修复仓里昏迷的短发女人,以及一旁被五花大绑的、两个灰头土脸的……人形生物。


    是真正意义上的五花大绑,一根麻花绳横七竖八捆了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没放过,各自嘴上还被一边一张贴了黑色的胶带,女孩愣了下,下意识看向牧浔:“老大,这俩……”


    两个装死的人听到声响,顿时睁开眼,“唔唔嗯嗯”地开始挣扎,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瞪向门边的黑发男人。


    牧浔使了个眼色,于是安第斯在牧浔的示意下,上去撕掉了其中一人的胶带。


    没成想刚撕下,那人就狠狠“呸”了一口,露出一张只能看见眼睛的脏脸:“你们这些叛党不得好死!等着,帝国会来收拾你们的!”


    安月遥/安第斯:“……”


    像是还不解气般,那人继续嚷嚷道:“真够晦气的!居然先遇到你们了,我告诉你们,要杀要剐随便,我爹会给我主持公道的!”


    ……这是打哪来的爹宝男?


    安月遥真诚发问:“他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牧浔抬脚往那人肩膀上踹了一脚,示意他安分点:“一周前这两人跑去荒星冒险,错过了帝国沦陷的消息。”


    “什么沦陷,你做什么梦呢?”那人抬起脸,大声叫唤,“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帝王亲封的大公爵,连那个白鹰见了我都得老老实实地弯腰鞠躬!”


    “你们这些该死的叛党,识趣的话早点把我放了!不然有你们好看的!”


    另外一个口不能言的跟着“嗯嗯嗯”,小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


    牧浔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他看了安第斯一眼,于是栗发青年拿着那张撕下来的封条,又把那人的嘴封上了。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牧浔回过身往外走,“我找到芙娅后,按照她留的信息找到这两个发求救信号的蠢货。”


    “不过他们认出了我,阴了我一把,”说这话时,首领的面色阴沉得好似能滴出水,“把他们拉去审讯室问话,报告今晚发给我。”


    ……难怪他这么生气。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开口。


    肩膀上伤口洇出的血迹几乎将男人半边风衣浸湿,牧浔转过身去,向后摆了摆手:“我去处理伤口,那些异兽的雾气有毒,芙娅应该是暂时昏了过去。”


    “对了,”走出门口前,他停了脚步,“白鹰呢?”


    不顾舱室内面露疑惑的两个人质,安第斯回道:“在你的房间里,他说明天会交给我们破译出来的地址。”


    *


    电子门发出声响时,坐在办公桌上的云砚泽也跟着抬头。


    牧浔提前让下属们给他在书房准备了另一张办公桌,这会儿他一抬眸,二人的视线就在空中撞了上。


    “你……”见来人是他,云砚泽一开始还有些意外,却在目光下移时神色微变,“你受伤了?”


    牧浔没说话,冷着一张脸绕过了他,继续往里走。


    云砚泽起身跟着他来到卧室门口。


    首领看上去心情不算太好,浑身的气压低沉,反手就要关上门。


    门扉合上的力道却被一股意外的力道抵住了。


    云砚泽按在外面门把上的手用了力,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牧浔扯了唇角,面无表情道:“怎么,我处理伤口上将也要看?”


    一双红眸像是被泼了墨,晕染了几分浓重色彩,暗红色近乎觳觫般在眼球里蔓延,牧浔视线向下,直直落在了他的手上:“放开。”


    他刚才对那人的话没反应,回到门口,脑海里却抑制不住的一遍遍回放对方口中的场景。


    ——“就连白鹰见了我都得老老实实地弯腰鞠躬!”


    云砚泽在他面前永远是运筹帷幄、又淡然处之的模样。


    就连被黑蛛俘虏,在地牢里遭受审讯,也没有变过太多神色。


    这样一个人,会阿谀奉承,向权力之上的高位者弯下脊梁、点头哈腰吗?


    他不知道。


    云砚泽不仅没松手,还加大了力度。


    牧浔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半晌,他突兀地开了口:“……怎么,你是在关心我?”


    云砚泽充耳不闻,只是透过缝隙看向他肩上的伤:“你被那些异兽伤到了?”


    牧浔:“是,所以上将现在是在关心我?”


    “……”


    云砚泽一口气提起又落下,像是想说些什么,但唇瓣开合几回,还是闭了上。


    如果真是关心,那他站在什么立场上?


    ……如果不是,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压在门上的力道卸下的一瞬间,房门在他面前“砰”一声合上。


    牧浔的声音裹着他的精神力,从门那边传来:“当初把我流放到边缘星时,也没见上将有多在意。”


    “现在……也不需要。”


    首领语气疏离,连带着尾音都没了起伏。


    简单一句话后,房内又归于平静。


    云砚泽定定在原地站了一会,垂落的银发遮住他面上神色,半晌,男人阖了一双蓝眸,浅浅叹出一口气。


    而房门之内,牧浔面无表情地撕着黏在皮肉之上的碎布料。


    他嘴里咬着一截毛巾,冷汗从额边浸湿了黑发,治疗舱虽然可以修复□□上的伤,但如果不处理干净伤口上的其他附着物,就会把这些藏在碎肉里的衣料一起修复进伤口中。


    他在宇宙里漂泊流浪的那段时间里,没有觉醒3s级精神力,身上也总少不了添一些乱七八糟的伤。


    由于时间稀缺,常常是没处理好伤口他就把自己泡进修复液里,等事后再重新剜开处理。


    牧浔一边给自己处理伤口,一边苦中作乐地扫了一眼身旁的修复舱。


    幸好他这里备了不少修复液,不然这会儿还要到医院那头去取,要是被下属们知道他堂堂黑蛛首领,就这么被两个傻狍子阴了,属实有些丢人现眼。


    只是一想到现在房间里囤积的修复液是为谁准备的,他又笑不出来了。


    兽类的利爪将他外面的风衣也撕开了几道,牧浔垂下一双红眸,默不作声地盯着手上猩红的、颜色与他眸色极其相似的碎布条。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经撕下过相似的碎片,连带着皮肉一般,痛得浑身颤抖。


    尽管已经过去了七年——


    但他最开始被云砚泽丢到宇宙里流浪时,才刚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日。


    在帝国军校里读二年级那年,军校突然推出了一项新的试行条例:


    帝国军队的招人不再局限于四年级的毕业生,而是会破例录取一位成绩优越的军校生。


    这位被直录的军校生甚至不需要走任何的审核阶段,也不论其是何出生,只要获得这个名额,就能直接晋升一等兵。


    许多下等星出生的学生们都为此挤破了头,就连牧浔也兴冲冲地揭了告示跑回宿舍,和他唯一的舍友分享喜讯:“小砚哥,你看!”


    “我拿到这个名额的话,我们就可以一起进入军队了!”


    那天对方的神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他的记忆告诉他,那时候的云砚泽满眼惊喜,笑得很开心;


    但是时过境迁,他已经被时间模糊了的记忆又告诉他,云砚泽那天根本就没有笑,一切不过只是他自己美化后的幻想。


    于是在云砚泽向他摊开那一份写了对方大名的录取书时,牧浔还在傻乎乎地为他开脱:“原来阿砚你需要这个名额啊,怎么不早和我说?”


    “那也没关系!等两年后我就能加入军队了,到时候我们还能一起……”


    云砚泽的目光甚至没有抬起,只是浅浅落在那张薄如纸翼的推荐书上:“我已经申请搬出宿舍了。”


    “……”牧浔抱着花,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为什么……是帝国那边已经叫你去报道了吗?”


    云砚泽慢条斯理地合上那张举荐书,唇角弯出一点淡薄的讽刺:“还不明白吗,牧浔?”


    “你只是被我利用了,仅此而已。”


    万籁俱静。


    云砚泽将折起来的举荐书收入怀中,再抬眼时,那双蓝眸里好似六月飞雪,层叠着落满了海面,看向他的神色却没有一丝波动:“我的母星和我的家人,他们需要我走到这个位置。”


    银发的青年歪了歪头:“既然有更方便的捷径,我为什么不走?”


    “不过说真的,”他睨着牧浔失了血色的面庞,“你比我想象中的,实在好骗很多。”


    “只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而已。”


    言尽于此。


    云砚泽没有再说下去。


    牧浔唇瓣翕动,他想说些什么,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声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一个滑稽的跳梁小丑,又或者被抛到岸上的鱼,被那双透明的海倒映了个干干净净。


    青年摇着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怀里的纸花撒了一地,他不记得最后他们还说了什么,亦或是还做了什么。


    也许云砚泽平静地看着他歇斯底里,又或是没有:也许他还在盛怒之下和云砚泽动起了手,给那张脸狠狠地来了一拳,也许也没有。


    二人站在宿舍楼下不远的小树林里,那里曾经是他们之前约好的、一起找到的“秘密基地”。


    那时……


    也许下了很大的雨,也许只是一个无风的夜晚。


    但在漆黑一片的树林里,牧浔看不见任何一点光亮。


    在所有他已经或是刻意遗忘的记忆中,在许多年后的今天,他只记得起一件事情。


    在云砚泽面前摔下的纸花,在云砚泽面前被亲手撕碎的那封信。


    ——都是为了和对方告白而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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