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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50

    第 41 章   第 41 章

    这世界真荒诞,两个昨晚还亲在一起的人心思却南辕北辙,

    有人计划着离开,有人每一步都筹备着靠近。

    眼看姜厘握着纸张发怔,女教师才留意起她手中的放弃声明书。

    以防她多想,她又多嘴解释了句。

    “这是个例,你也认识这个男生吧。”

    优秀的人走的每一步都会不自觉成为别人的模板,生怕姜厘效仿,女教师捏住纸张边缘忙不迭将声明书抽了回去。

    离开没多远,姜厘再次做出重要指示。

    “绕一圈路回去吧。”

    陈屹泽没戴头盔,张开嘴含着风应了一声,本想带人去民宿,才知道姜厘早已搬回老屋。

    什么时候请人开始整理的,都没说呢,陈屹泽有心想多问,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老屋门口守了两个大姐,目光兴奋地盯着姜厘从摩托下来,一脸随时准备打听消息的模样。

    怎么说呢,小镇的穷,穷在人心。

    大部分人都拥有自己的固定生活模式,在这个模式里,基调平平,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换来转去无非就是那么些故事,只消听见不同寻常的事情,必定希望打探清楚。

    这种侵\犯伤痛的行为往往以叹息收尾,用怜悯的目光包裹隐秘的满足。

    陈屹泽对这样的目光很熟悉。

    再说回这两个大姐。

    其中有一个陈屹泽尤为印象深刻,大家都喊她黄二妹,吊梢眼,染了泽绿的眉,说话带着天生的哑意,常年奔走于小镇消息网里,乐此不疲。

    以往试图劝陈兰改嫁,言说女人要是不靠男人,日子怎么过。

    据不完全统计,黄二妹被陈兰赶出家门五次,其中有一次动了手,黄二妹打不过陈兰,干脆开始宣传陈兰是个克夫的不吉利女人。

    陈屹泽得知消息之后,带着孙明他们几个人,从早到晚站在她家的香料铺子里,谁想进去买东西都要经历五六个小镇混混的凝视,很是折磨人。

    一言不发,一站就是半个月。

    自那以后,黄二妹看见陈屹泽都会绕开,再远远地啐一口。

    同样的,这次瞧见是陈屹泽带着姜厘回来,黄二妹下意识地顿了顿脚步。或许是因为身边有人陪,或许是觉得姜厘看上去很好说话,所以她还是热情地凑上来。“他是教授主动推荐的交换生,交换到哈佛。”

    姜厘听到哈佛二字眉间又一紧,怔怔地抬头看她。

    “哈佛不接受单纯的课程交换,为此这同学还特意加入了那边的研究组,其实他专研的量子ai相关专业都涉及政.治敏感,那边安全审查还费了好一番功夫。”

    “去年全院校也才走了四名同学,计算机系只有两位,哈弗在华合作项目的教授很喜欢他,前几天还特意飞到B市专门挽留他来着。”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没去,他像是主意已定,谁劝都没用。”

    女老师惋惜地拨了拨鬓角的碎发,又把话题绕回来,“你可不要跟他学,能自我成长的机会一定不要放弃。”

    “什么东西跟前程未来比起来都不重要。”

    胸口像压了颗沉重的巨石,呼吸都艰涩起来。

    姜厘最后只顾着点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办公楼的。

    岔路口行道树繁茂,湖泊中优雅的黑天鹅绕颈求欢,水面涟漪阵阵,姜厘眼底空洞,在旁边草坪坐了好久才起身离开。

    他也得早点带着东西去修门框。

    孙明这一天就追在陈屹泽后面跑了,见他回来,当场升堂,逼问他到底载着姜厘上哪去了。

    “没上哪,”陈屹泽仍然觉得莫名其妙,“就把她带回老屋,然后她就自己上楼了,不搭理我。”

    “不搭理你?”孙明一个字都不信,“那怎么不见她上别人的车,就上你的车!你没问她刚才和谁说话吗?”

    “干嘛要问。”陈屹泽搬着木头用眼神示意人站远点。

    孙明憋了一肚子话要说,陈屹泽启动车床,以噪音对抗噪音。

    孙明无法,只好扯着嗓子问了最后一句话:“那你生日!要请她!来!吗!”

    陈屹泽装作没听见。

    他已有好多年没过生日,但老妈说今年不一样,无论如何希望能在那一天好好吃顿饭,邀请了孙明和王天,还有其他几家多年来一直帮助陈屹泽的人。

    生活开始有了起色,陈屹泽当然知道老妈在开心什么,没道理阻止,老妈和三婶提前两天开始准备菜,时间正式来到本年的九月十二号。

    不论谁想起来都颇为感慨,想想三个月前陈屹泽在过什么日子,现在,陈兰终于可以把自己去城里带回来的补习班资料拿出来。

    “屹泽啊,我都听说了,好多人七老八十都重新考大学,而且你是不经常让你三叔给带资料书回来么?试试?”

    很久没有在老妈眼里看到这样的光芒,陈屹泽感恩地接过来,抱了抱老妈说自己会认真考虑。

    母子俩没说几句话,陈兰又哽咽起来,最后还是三婶进屋,笑呵呵地打趣,让陈屹泽赶紧去镇口带老太太回来,客人马上就到。

    老太太身体向来硬朗,平时也没别的爱好,家里的地没往外承包,种了果树。早几年种田这事儿就是一个老人的爱好,直到家里出事急着凑钱,地承包出去也换不来多少,老太太干脆搞了辆推车,坚持每天去镇口卖水果。

    一车水果的重量不是闹着玩儿的,所以家里人轮换着每天把老太太送过去,晚些再接回来。

    即便现在已经不太需要老太太继续卖水果挣钱,但她已经有了习惯,每天出去走走对健康也好,所以家里都支持她。

    最近,已经有好几次,老太太在饭桌上宣布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很聊得来。

    她积极参与生活,并且愉快地尝试新朋友,不忘夸奖陈屹泽,说因为有这个孙子,让她都能活得快乐一些。

    三叔年近半百仍爱在老妈面前现眼,乐于和大侄子争宠,“妈,我这几年都在戒烟,已经小有成效,还是省了很多钱的。”

    这几年。

    亏他好意思说,三婶都听乐了。

    张桂香更是直接戳破,“你多抽点,人没了一样省钱。”

    陈屹泽咬着菜闷头笑个不停。

    老太太作为一家子的精神骨,那是一把火烧了七十多年都不见熄的脾气。

    交了朋友,不晓得是什么样的人。

    陈屹泽想起这个就觉得好笑,答应着乐呵呵地跨出门槛,路上绕去老屋,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邀请才合适,在门口略加踌躇,很快被院里的师傅告知姜厘早已出去溜达,不晓得去哪。

    陈屹泽只好去接老太太和她的水果推车。

    “这话题怎么这么深沉哈哈。”

    “是我的错,我不敢干涉你的选择,只是建议你走更宽的道路。”

    姜厘眼神闪躲到峰会桌上餐盘上的甜腻千层,刚要走几步过去拿,手腕猛地被抓住。

    陈屹泽抓得有些用力,四指像要压进她皮肉中。

    姜厘怔然回头,看见他眸底不同寻常的认真赤诚。

    “小姜啊,哎哟,刚才是谁来找你?很有钱吧?是你男人吧?”

    已然说出了推断出的答案。后面几天,世界很清净,周佳佳没上线,陈屹泽也在气头,坚持没理姜厘,姜厘躺的很平。

    隔壁邻居家的大学生提前返校,全家聚餐送他,将楼层闹得暖烘烘的。

    姜厘窝在卧室里,从窗户往外看,见到那对夫妻送别了儿子,牵着手在小区里晒太阳。

    姜厘给住在老城区的姜爸爸去了电话,说会去陪他住几天。

    姜爸爸十分惊喜。

    这让姜厘有些愧疚,她过年没有回家,现在来躲峰出行。

    通过外卖买了一堆水果肉菜,姜厘来到三中老家属楼里,她长大的地方。

    拎着大包小包敲门,家中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楼栋里响起脚步声,老爸姗姗来迟,从楼上一起下来的还有邻居林老师,“哎哟,姜厘回家了,瞧这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东西呢,你爸爸刚帮我装灯泡,让你等啦。”

    林老师是个五十来岁的语文老师,和姜厘打了个招呼,又和姜爸爸说好明天再来,这就下楼打麻将去。

    姜爸爸拎起女儿手里的东西,很高兴的开门。

    门是老式防盗门,家也是穿越二十年时光的老样式,木质的地板、掉漆的墙壁,在布料店里拉的蓝染布做窗帘,一台立式空调吱呀吱呀的送着暖风,因为年代久远,不怎么管用。

    姜厘的目光落在墙壁上。

    一张“立新社区十大好人”的表彰牌挂在最显眼的地方,奖牌泛黄,挂着有姜爸爸年轻时憨憨的笑脸。

    姜爸爸进去厨房切瓜果,叫道:“姜厘,拿一下垃圾桶。”

    姜厘找了垃圾桶递进去,看家里有点灰尘,转头去找手持拖地机。

    没找到。

    姜厘跑过去帮手,一起把机器放了回去,插电,捣鼓一阵,却怎么都开不了机。

    看出她情绪不高,姜爸爸笑呵呵的摸了摸她脑袋:“两个月没回家,突然回来了,是遇上什么事了?”

    十大好人不好当,谁家有事都要帮,二十年前学校分房,姜爸爸谦让给需要结婚的年轻老师,一家四口人继续挤着这小两室,周女士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与他离婚,带着一个女儿离开。

    姜厘低头:“我知道。”

    有时候,也难怪、难怪陈屹泽看着她会这么来气。

    姜厘:“哪天拿去的?”

    姜厘:“…………”

    “佳佳性格霸道一点,像她妈妈,不过心是好的,你不要和她计较,顺着她就好了。”

    他说着上楼去,没一会儿,自己扛着机器下来了。

    她沉默的吃了一会儿,认可的说:“只要爸爸你开心就好。”

    姜爸爸有些尴尬,姜厘忍不住小声说:“上次借东西也是他,弄坏了才还,还不和你说。”

    “看你买了好多菜,想要吃什么,爸爸给你做。”

    她要是软柿子,她爸爸就是软柿子树。

    姜爸爸手艺很好,姜爷爷以前是开饭馆的,传家宝有锅、勺、菜谱什么的,姜爸爸得尽真传。

    “你买的那个拖地机吗?”姜爸爸道,“周老师说想试试好不好用,在他那儿呢。”

    姜厘回归手洗拖把,从客厅开始拖地。

    姜厘不说话了。

    姜爸爸:“年前吧,哟,都俩月了。”

    将菜都放到女儿面前,看她吃的香,姜爸爸乐呵呵的说:“姜厘,不要生气,邻里之间,哪有那么多计较,我们做好事,是因为自己心里乐意,而不是奔着别人的回报嘛。”

    这位周老师,借了人家东西,还让人家自己扛回去。

    “那未必是人家弄坏的,我自己也用了很久了嘛。”

    “佳佳又烦你了吗?”

    姜厘十六岁上大学离开家,此后,姜爸爸独居在此,算起来有十年了。

    姜爸爸极有厨艺天赋,但厨子能有什么出息?家里头想办法叫他去中学混了个合同制老师来做,后来,他因为做好人好事评了十大好人,解决了事业编,现在从教也有四十年了。

    家里的东西,她和佳佳不断买,爸爸不断往外“借”。

    他炖了个黄豆猪蹄,做了小炒黄牛肉和开水白菜,另有一道“仙女散花”,是用刀将嫩豆腐切成丝,豆腐丝不断,浇灌高汤,撒上肉末,入口鲜软。

    她爸太忙着帮助学生、家长、同事、邻居,看起来又有一阵子没有收拾过自己家里了。

    所以姜厘不会说这种话。

    如果是佳佳在这里,一定要撂筷子,说一句“妈就是这样才跟你离婚。”

    这东西连着底座其实有些重量,拿着爬四层楼,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这菜在外面的高级餐厅也只能限量供应,在家里则可以常吃。

    陈屹泽冷着脸拦到她面前。

    姜厘面不改色从陈屹泽身后绕出来,同黄二妹打招呼:“黄姐。”

    “啊?”黄二妹和身边的人互相看一眼,依然想要得到回答,“是吧,哎哟我就说你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有钱,和你男人吵架了吧?我看那车不便宜。”

    姜厘还是笑,“不便宜,把你卖了都换不来一个车轮呢。”

    黄二妹笑容一僵,立马反应过来自己正在被羞辱,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喊:“我就来随便问问,你们城里人说话就是难听哦,还以为多好相处!说话刺人的嘞!”

    “怎么还生气了呢?我开玩笑的呀。”姜厘一本正经。

    有点爽,陈屹泽靠着院墙抱手瞧得津津有味。

    黄二妹马上要扯开嗓子喊,姜厘赶紧抬手止住她,很是为人着想。

    “姐,你差不多该回家吃饭了吧,不对,回家做饭,我都知道的,你家那口子动手打人呢。”姜厘摇摇头,开解她,“不怕,以后你要离了,我把我朋友介绍给你,放心,你喜欢我那个年轻朋友的事儿,我不往外说。”

    姜厘自认不是善茬一个,故意问:“不过,你能离得了吗?”

    无形间谣言已然开始逆转,以很戳心的方式。

    黄二妹咒骂着离开,声称姜厘一定是被陈屹泽带坏了。

    陈屹泽简直冤枉,他可没这本事。

    而且自己想要和姜厘说两句话,嘴还没张开,人已经进了院子,一路上楼,并没有给任何交流的余地。

    他呆呆地在院里杵了会,抬手碰了碰刚刚姜厘搂过的地方。

    心想原来这人生气是这个样子。

    可是,陈屹泽想,那天之后就没有好好说过话了呀。

    摸了人就应该多说两句话啊,陈屹泽最后看了眼二楼,拔腿朝厅里走去。

    老屋里有不少眼熟的师傅,打听得知都是一个年轻姑娘招募他们过来做翻新工作。

    小安的工作效率真是没得说。

    陈屹泽也没和师傅闲聊,大概说一下屋子里哪些地方需要注意,赶忙回铺子车木头。“如果是出国交换,你提前跟我说,我们去一个学校。”

    视线交织在半空,姜厘又听到男生嗓音很轻,依旧执拗地盯紧她。

    “不能离开我。”

    摇尾乞怜。

    她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词会跟陈屹泽扯上关系。

    尤其是在他刚光风霁月,被一众顶尖学子簇拥之后。

    手腕的红痕越来越深,

    姜厘被攥得很疼,她隔了几秒,才轻轻点头,没敢看他的眼睛,语气很弱地回他,

    “好。”

    第 42 章   第 42 章

    ……

    交流会顺利结束后,汤柘和同学们一起订了明晚回W省的机票。

    临走前他特意约了姜厘一起到处逛逛,前些日子她考试忙得分不开身,幸好国庆调休后的周日没有被占用,这才挤出时间。

    上午十点。

    话筒中男生的嗓音兴奋又清澄,条理清晰地把这一天的日程全都安排妥当。

    “中午我们吃卤煮,听说味道很奇怪,我之前在老家吃过,不合胃口,不知道这里的正不正宗,吃完到了下午我们去圆明园散步,这个季节应该还有荷花的吧,想想就很漂亮嘻嘻……”

    “晚上去什刹海citywalk,找家铜锅涮羊肉,顺带可以去附近的酒吧喝几杯,我带了相机,可以给姐姐拍照!”

    姜厘举着手机,耳朵凑近收音孔想把汤柘的声音降到最低,但毕竟没有连接耳机,身侧的高大男生还是轻易听到了语音的内容。

    “你不觉得他刻意凹出来的气泡音很恶心吗?”

    陈屹泽鼻梁上架着惹眼的BV墨镜,环臂跟在她身侧,面容挑剔。

    陈屹泽拥有一段旷日持久的暗恋。

    他远远望向主席台,女孩声音轻柔,毫无悔意地念着检讨。

    “对殴打老师,我作出以下深刻检讨。”

    她讲自己很抱歉对老师动手,虽然是老师侮辱在先,虽然听了许多人身攻击的词,但是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殴打老师,虽然她并不能算是殴打,只打了一下。但老师咬死她动了手,并且因为那位老师是校长的表弟,所以她站在这里念检讨。

    说得既真挚又严谨,饱含信念感,不知错也不改错的态度当即引起哗然。

    台上台下乱成一片,从初一到高三,细语逐渐变为哄笑,甚至有人大喊牛逼,然后为此收获了班主任的低声指责。

    陈屹泽看见校长因为起身得太激动,顶上的假发面很骄傲地上下拍了一下,露出白鸡蛋一样光滑的脑壳。

    主持人夺过话筒敷衍几句,生硬地开始颁发这学期的三好学生奖状。

    陈屹泽没听清主持人都说了些什么,他只瞧着那个女生站在半人高的主席台旁边,蓝白条纹的校服于她而言太过宽大,行走间几乎有些晃荡。

    在主持人宣读三好学生名单的同时,她重新绕回主席台。

    她真的很瘦,并不需要谁给她让开路,但前面几个好学生看见她靠近时都避之不及,台下居然还有保安围过去。

    “秦……”主持人念名单的声音一卡。

    观察到主持人或许有些为难,女孩十分善良地解围,靠过去些,笑得很好看。

    “秦晴,高二七班,三好学生,很开心宣布从今天开始我会离开这个破学校。”

    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很好听,和她一样,美丽且锋利,骄傲且上扬。

    但陈屹泽认识她温柔的样子。

    学校食堂的大叔买菜时看见有条被碾了腿的小狼犬,带回学校安置在前任护校犬的笼子里。

    秦晴每天都会带着火腿肠去喂那只小狗。

    其实陈屹泽从没敢近距离正面看秦晴,泽少年的暗恋被仰慕和畏惧包裹。

    害怕对方太好,又害怕自己不够好。

    十三岁的陈屹泽认定,他还能在学校里听很多次秦晴弹琴,一直到他再长高一些,帅气一些。

    他将会走到秦晴面前告白,如果可以,希望能够结婚。

    可是秦晴突然宣布自己要离开学校,这句话对于私藏爱慕心意的少年来说,同灾难无疑。

    他在失去秩序的校会里心慌,不顾老班的呼喝,拔腿去追那个往校外走的女孩。

    陈屹泽拉住人,又迅速松开手,稀里糊涂劝她一切都会好的。

    虽然全程没敢抬脸。

    “谢谢你来听我弹琴。”她说。

    “再见。”她又说。

    之后转身,陈屹泽的视线里,那双脚离自己越来越远,她真的很瘦,校服穿在她身上很晃荡,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梦。

    “我喜欢你啊!因为你很好!所以我喜欢你!”陈屹泽很大声地吼了出来。

    “如果以后再见到,我会娶你。”

    秦晴安静得有些久,久到陈屹泽怀疑这个世界出了点问题,否则为什么她一直不说话,为什么校园的春风里开始夹杂着老旧风扇的嘎吱声。

    她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屹泽意识到自己其实从未看清过秦晴的样子。

    于是他抬起脸,试图看清面前的人,“我叫——”

    “小兔崽子!”怒吼炸雷一样把梦劈碎。

    然后就是毫不留情的一声“啪”,痛感把人拉向现实。

    三叔的鸡毛掸子早已被盘得油光滑亮,打人时产生的疼痛具有年代感。

    陈屹泽瞬间弹起,一头撞上旁边的风扇,在乱七八糟的动静里彻底失去一切回味余地。

    “睡得好吧?”三叔目的达到,把鸡毛掸子安置回墙上挂着。

    铺子里弥漫着陈年货物的味道,并不好闻,拿一百块肥皂泡了水来冲都冲不干净。

    但陈屹泽觉得这样的味道代表很长久,长久就是安心,他喜欢在三叔这睡觉。

    本来,他中午去奶场还了瓶子,理论上应该是要回家里铺子接着车那个衣柜的门板,张婶家闺女出嫁,很急这个嫁妆。

    但陈屹泽被三叔当街拦下,因为他没能抵抗诱惑。

    他这段时间太忙,忙着打衣柜,忙着送货,偶尔还要忙着揍人,没空闲进城。

    三叔前两天买了几本新书回来,最新文学奖得主。三叔从不看书,但用来打窝很有效,陈屹泽一定会上勾。

    一本三十块的书可以收获一个免费劳动力,你情我愿的事儿,很是划算。

    结果陈屹泽睡了过去。

    “天天喊你那亲亲,没见你小子好好谈个对象,成天做梦!”三叔拉停风扇。

    “那是你这辈子没见过那样的人。”陈屹泽搓着后背站起来,遗憾于自己还是没敢看清脸,嘟囔,“见过就忘不了。”

    他身边都是货架,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身体在狭小空间中显得有些委屈,伸懒腰时撞掉了几箱红糖。

    陈屹泽常年被三叔压榨劳动力,于理货一项很是熟练,手脚麻利地完成任务。他出去时顺手在筐里捡个梨,往身上的背心裹两下就当清洁完毕,咬了一大口,打着哈欠毫无正形地靠在柜台准备看看书。

    结果塑封都没撕掉,又被三叔拍了一巴掌,“别吃了。”

    陈屹泽腮里还裹着块没来及嚼的梨,震惊且含糊地问:“你现在这么抠门了?你又更年期了?”

    “别贫啊。”三叔说,“你家老屋那买主不是今天到吗?你要不——”

    难得见三叔说话卡壳,陈屹泽很是好奇地凑头过去。

    三叔瞪他,继而叹气,“把那张桌子抬出来吧。”

    看陈屹泽没反应,三叔又抬起手。

    眼看着巴掌要拍去梨上,陈屹泽赶紧护着书躲远,“我说你打人这毛病真是。”

    三叔半气半乐,“还能听见你在这事儿上教育人呢。”

    “别说得像我跟个恶霸似的。”陈屹泽从冰柜上捞起自己的帆布挎包,叼着梨把书放进去,“那些有钱人不都是过来看一圈就走?什么时候搬不都一样么。”

    也是近一年的事儿,政策扶持,秋芒镇有几个小景区,游客增多,城里的老板开始来买老宅做民宿。

    陈屹泽家的老屋在小镇东面,荒了几年,被收进置业委员会的名单里,陈屹泽认真地报了个价,自那之后没事就去委员会打听,上周被通知全款买了。

    全!款!

    老天奶。

    这个消息在陈家引起轩然大波。

    镇里也有其他卖老屋的,据说是近来民宿行业比较好做,大老板都喜欢跟着政策跑开发的旅游区,就是付钱时总有许多条款,没这么直接又大方的。

    陈家好赖是体验了一把暴富的感觉。

    也没能体验全乎。

    人家是把钱打进第三方账户,说是要来验货,确定好了才正式

    签约。

    至于三叔说的那张桌子。

    算是老物件,值钱也值钱不到哪去,主要是老祖在的时候一家人就在那吃饭,具有某种历史纪念意义。

    陈屹泽没那么长情,但明白小老叔这是念旧,只是支支吾吾挂不下脸来说。

    三叔觉得要搬出来,就是觉得这老房子能卖掉。

    陈屹泽点头说这就去。

    三叔又喊:“叫几个人帮你啊!”

    陈屹泽已经发动摩托,一溜烟去了。

    “猴一样!”三叔背着手准备回铺子,隔壁猪肉店的老孙支着板凳坐下,从裤兜掏出包烟,给三叔递了一根。

    “家里有屹泽这种小辈,你就偷着乐吧!”老孙眯着眼吐出烟,“哪像我家那小子。”

    “二十三了,一点正形没有。”三叔语气里没有责怪,叼着烟也没点,回头看陈屹泽离开的方向。

    老孙和他闲聊几句,难免又讲起买屋子的事,作为邻居,老孙没说得太直白,倒是语带希冀,“要能成,屹泽也松快些。”

    “钱啊。”三叔点了烟,重重地吸了一口。

    两人的闲聊被一阵古怪的声音压盖。

    “咕噜咕噜,噗,咔咔,咕噜,咔,哒。”

    这条巷子路面由石板铺就,铺得乱七八糟,棱角四起,什么东西碾过去都会响,却没有过这么诡异的动静,实在让人好奇。

    两人同步扭头,看见年轻女人出现在巷道口,因为一身白的原因,整个人都被太阳打得反光。

    她头顶的帽檐很宽,圆乎乎地遮住脸,只能瞧见个下巴,人也瘦得很,纸一样晃过来,右手像是受了伤,裹着纱布,左手抬着手机看,身后跟着个半死不活的行陈箱。

    行陈箱由一条拴在年轻女人腰间的彩色带子固定,跟在后头一路跌打滚爬。

    走到近处,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才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挪开,把头抬起来些,脸也从帽子下露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着街边正在抽烟的两个人点头微笑。

    然后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好像只是和熟人打了个招呼。

    有礼貌的生面孔。

    三叔和老孙互相看了一眼,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疑惑与茫然。

    老孙问:“这谁家姑娘?”

    三叔答:“不是镇里的吧。”

    年轻女人走出去几步之后带着行陈箱调了个头,又绕回来。

    她左手拿着手机把自己帽檐往上翻了一些,对三叔笑道:“你好。”

    三叔都被搞得局促,“你好。”

    “甜吗?”她又问。

    三叔发现她指着梨,“甜,自家种的。”

    她就不再动了,盯着那筐梨,好像正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问题。

    三叔看了老孙一眼,发现老孙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

    然后就是很轻的一声“咔嗒”。

    年轻女人解开了腰间的带子卡扣,行陈箱扑到地上,她也没回头看一眼,来到三叔面前给他看手机。

    “请问您知道这里怎么走吗?”

    三叔安静了。

    那可太知道了。

    老陈家的房子,十分钟之前他刚让自己大侄子去那搬桌子。

    “你是干嘛来?”三叔决定稳妥发问。

    “我来验房。”女人回答。

    三叔点点头,尽量详细地给她指了条路,她说谢谢,继而走进铺子,在货架前转了两三圈,拿了把水果刀出来放在柜台。

    三叔看着那把刀,眉头跳了跳。

    “真的很甜吗?”她又问了一遍,然后解释,“我最近不能吃太酸,会反胃。”

    三叔表示很甜,指了指刀,“削水果啊?”

    她点头,认真地挑了半天,把仅有的几个看起来就酸的梨捡了出来。

    最后一声像是从干涸沙漠中挤出来的嘶哑,姜厘甚至幻视到了工厂生锈烟囱中冒出的滚滚黑烟。

    汤柘又尝试张了张唇,但没有任何声响再能发出,

    他彻底被毒哑了。

    姜厘一顿,募地转头望见气定神闲的陈屹泽。

    第 43 章   第 43 章

    早在第一次遇见汤柘后,陈屹泽就对他进行了整体点评。

    陈屹泽说汤柘长得很傻,姜厘第一次听到有人的长相可以用傻来形容。

    陈屹泽说他的眉间距太远,鼻梁虽挺但略宽,眼型流畅眼神却痴呆,配着双招风厚耳垂,看着像退休后会追着诈骗犯买保健品的类型。

    姜厘被他形容得差点不知道汤柘长什么样了,但记忆中这小子从小到大都还挺受女生欢迎的,有几次还被她撞见了表白现场。

    她默默埋头吃早点,屏息没出声,一直到陈屹泽点评完他的身高,继而转腔到他的声音。

    “他声音……”陈屹泽停顿片刻,继续耸肩堂而皇之地贬低人,“也就一般。”

    “还可以吧。”外观来看,姜厘的最大的问题是SAD。

    “至于精神,我喜欢用内核这个词,”他说,“人的内核强大,就会相信自己、愿意保护自己。”

    看样子,她应该已经勇敢的为自己做了许多,那她是否知道,她已经得到了一些回馈呢?

    “当然,我会想办法叫她来。”

    但实际上,向内探索,会发现,她的情绪都来自极度的不自信、极度的自我消耗。

    陈屹泽一看他表情,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指自己道:“我?不好意思,以为许薇和您说了,我是她老板。”

    宁长舒便确定了,姜厘是不会的。

    宁医生笑眼弯弯,不拒绝送上门的金主。

    她在社会人群中会感到紧张焦虑,严重时,会有呼吸困难、皮肤红疹等自主神经紊乱症状,影响到了正常的工作和生活。

    宁医生后面还有课,陈屹泽直接开车送他到教学楼楼下,道别时,询问他科研经费、项目经费等,意思是可以为学术做些经济方面的贡献。

    陈屹泽不满:“还得给她找个配偶?上哪儿找去。”

    陈屹泽侧耳倾听。

    会议室里大家都在等他,他踩点到,没说废话,开始了会议。

    奇怪的人际关系样本又增加了一条呢,这有趣的人类世界,每个样本都活在一定的蒙昧之中。

    陈屹泽风格简洁,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的,开会的时候禁止唠里唠叨的废话、花里胡哨的ppt,如果看见模棱两可的观点,以及连时间起止和统计口径都不清晰的数据,他就会立刻打断,让人闭嘴。

    “不行就换个人替你干”,这是他凶起来的口头禅。

    他是真的凶,助理没有冤枉他。

    因为是商科出身,所以更恨别人在技术上含糊其辞的蒙他,技术主管比别的主管还更更更怕他。

    姜厘放假,技术主管自知被凶了都没人罩,在会上发言就更加谨慎,等到会议结束,陈屹泽对他点头说不错的时候,那眼泪啊,都快激动地流下来了。

    散会,陈屹泽离开会议室,快步走在走廊中,助理亦步亦趋跟着他。

    他拆了袖口纽扣,把袖子向上折两道,头也不抬的问:“下午是不是老陈来了?”

    助理只觉他料事如神,都还没报告呢!

    说来也是巧,下午陈屹泽让别人替他的那个会面,来的竟然是他老爸陈新城。

    陈家父子这关系冰的是旷日持久,老陈当爹的主动求和,接受一个投资机构负责人的撮合,过来这里见陈屹泽。

    日程表上挂的是投资机构的名字,但来的人实际是老陈。

    然而陈屹泽并不知道,跑去见宁医生了,老陈等了半天等不到他回来,失望的走了。

    也是好事,即便陈屹泽出现在了会面里,老陈恐怕也不会得到一个高兴的局面。

    陈屹泽在楼下看见了他的车,就没打招呼。

    真的想要低头,无论如何也会找到机会表达出来。

    要是没有,就说明他还勉强。

    陈屹泽不勉强他。

    助理看他脸色,没往下说了,转而提到另一个人:“许薇小姐刚才也来了,在您办公室里等。”

    许薇坐在沙发上等,手里拿着摆件看,有点无聊的样子。陈屹泽走进来,她转头,露出一张

    姜厘闹了个大红脸,脑袋要埋进高领毛衣了,陈屹泽往旁边一看,稍挪步伐,身躯挡住外人的目光,从椅子上抄起她外套,往她脑袋上一套,再一拽胳膊,搂着她出去,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排练过一样。

    看了看表,陈屹泽没接茬,“走了,去她家接她。”

    许薇跟着小跑进来,看这局面,忙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是她朋友,刚巧路过。”

    陈屹泽先出门,许薇落在后面,从桌上拎起一个牛皮纸袋子,说:“你这外套还没带回去呢,大忙人啊……”

    前面说了,饭怎样都得吃,高级餐厅不必了,小区外一家中档饭馆更加方便快捷。

    那饭馆里,有一桌是靠着落地玻璃的,有个男性食客往外看她,目光惊艳。

    等等。

    陈屹泽:“嗯,忙。”

    饭馆是个大厅,里面也有不少人,都往这儿看。

    她下意识就看陈屹泽。

    三人吃饭聚会,计划的倒是好,等两人到姜厘家楼底下了,终于打通她电话,却听她说,自己不在家。

    碰了一鼻子灰,陈屹泽面色不善的掉头出小区。

    陈屹泽嘛,脸已经黑的跟碳似的了。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高中同学聚会,陈屹泽露了个面,外套落下来,许薇给他寄了。

    “是我考虑不周,”她说。

    姜厘低眸将油条淹死在白花花的豆浆中,想到之前校园举办的主持人大赛,汤柘作为业余参赛成员,还拿了亚军。

    中肯来说,汤柘嗓音偏糙,是女生很喜欢的低音炮,男生也会觉得他声音很man,很有魅力。

    但姜厘不是声控,一般不会太过关注人的声音是否好听。

    各花入各眼,声音也一样,她就觉得陈屹泽讲话有时候劲劲儿的,还蛮有意思的。

    “所以你也觉得他声音好听?”

    男生募地抬眸,阴郁地看向她。

    八仙桌这大块板子并不是可以从前门离开的形状,只能从后门离开。

    陈屹泽没料到前院被砸。

    院墙塌了一地,碎砖之外,砸墙者和陈屹泽对上视线,对方面上出现刹那惊讶,但立马变换脸色,抛出个极其恶劣的笑容。

    “我说你躲哪去了。”

    齐群。

    他去张婶家现眼被孙明拦下,肯定不会痛快,掉头就来搞破坏。

    这个动线很好猜。

    而且,陈家这老屋卖出去的消息早已传遍整个小镇,买家和委员会约定今日来验收也不是什么秘密。

    不乐意看这笔买卖成交陈家拿钱的大有人在,譬如齐群。

    隔着残墙一堵,两人相隔不过十步,陈屹泽完全可以跨过去逮人。

    “你不想要钱是吗?”

    齐群冷笑:“老子信你个杀人犯的儿子卖了房会赔钱,我他妈——”

    陈屹泽脸一沉,所有莫须有的指责都会就此停下。

    他眯着眼,下颌瞬间绷紧,没有多余的言语或动作,仅仅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注视着,足以让人感受到压力。

    尤其是多年来没少被收拾的齐群。

    良久,陈屹泽才说:“我爸不是杀人犯,这件事我记得和你讲过很多回。”

    在过去每一次齐群被陈屹泽殴打的日子里。

    齐群挑衅多年,自然有了经验。

    别看这陈屹泽平日里乐得跟个狗一样,但他从不用嘴巴说自己不开心,以前拎着斧子拦住门也不是没有过,那样的眼神,就是谁再往前就砍死谁。

    想起那个画面,齐群缩了缩脖子,指着陈屹泽放狠话,“别管老子的事儿。”

    他像是想走,陈屹泽始终没追过去,只是喊了他一声,然后说:“你再去张婶家,我会动手。”

    “老子怕你!”齐群回头吼他,离开前顺脚把陈屹泽的摩托踹倒。

    陈屹泽的视线滑向地上那堆碎砖。

    墙倒了,压住张老藤椅。

    以前很多人都会在这个位置,坐在这张椅子上,哈哈笑着,和院外随便哪个人侃大山。

    比如老爸。

    陈屹泽看了几秒,又回忆了几秒。

    最终拽了拽身上背着桌腿的背带,把桌盘滚去院里那棵老枣树边靠着。

    然后他过去扒开碎砖,想要把那张椅子拽出来。

    之后所有事情都变成了连环的意外。

    蒸笼天气,空气凝滞,极其闷热。

    陈屹泽蹲在墙边,扒拉一张再无用处的藤椅。

    突然,他听见极其细微的,木质断裂的声音。

    如同叹息一声。

    没有预兆,没有征兆。

    像是突然崩塌的倦怠,老树轰然折断。

    桌板成了无辜的受害者,被吓得满地乱滚。

    院墙被砸,老树轰然一倒,陈屹泽无语到想笑。

    他挤了挤右眼,把即将滑下来的汗珠压平,接着用下唇盖住上唇,往自己脑门呼了口气,吹了下额前挂着汗的头发,算作给自己一丝清凉,好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结果听见老妈在院门外惊呼。

    再瞧桌板已然逃命至门框。

    门框经年累月经历潮湿和干燥,里头塞满了白蚁和木蠹虫,如今能勉强站在这都算是虚假繁荣,绝对拦不住那木板。

    当然也扛不住人撞。

    陈屹泽偏头呸去嘴里不慎含进去的木渣,刚想问老妈吓到没,这才瞧见那个年轻女人。

    在这个被暑热困住的日子里。

    他身在废墟和尘埃里,

    迎上她直白的目光。

    听见她叫了自己的名字。

    凭心而论,陈屹泽认为这是个美女,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白得像雪一样,好看。

    但是。

    陈屹泽很快从她脸上挪开视线,看向陈兰,“妈,这位是?”

    陈兰应该是没听见这句话,喊着“哎哟”就过去给儿子拍身上的灰尘。

    “哎,妈,别拍了,我自己——”陈屹泽被拍得piapia作响。

    细小的灰尘重新扬起,在阳光下化作细小的光点四散飞舞。

    他只好眯起眼,视线变得狭窄且模糊,捕捉到那个年轻女人正凝望自己,不是好奇或是嘲笑。

    是一种无法理解的审视。

    视线在混沌的灰尘中短暂交汇。

    接着,姜厘低下头,轻笑出声,随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抬起脸,她的微笑停留在礼貌的尺度上。

    她往前一步,做了自己很好奇的事。尤其被Mateo看着,姜厘觉得难为情极了。

    “再跟我顶一句呢。”

    他倏地抬眼,露出眸底的不悦。

    姜厘霎时间噤声。

    脚面的柔软触感好似软体动物的触手,一点点从根骨陡直地伸入小腿线条,姜厘抿唇要抓他的手安抚,却始终被躲开。

    这下就算Mateo再眼拙也看出了两人的关系。

    他忙绕到沙发侧面把自己大衣挂起来,语气像是寒暄般,托盘交代出事情始末:“今天多亏了lili,楼上把我们淹了,我和她一块费了半天力气才把房间的水都除出去。”

    “Mateo.”

    陈屹泽终于擦干净姜厘的脚,背过身平静地看他,“可以麻烦你帮我递一下手机吗?”

    他摘围巾时顺手把手机扔在了玄关柜上。

    “哦……好的。”

    Mateo很快把手机递给他,脸上浮现出未被接腔的尴尬。

    姜厘纠结地闷着脑袋也不敢再帮他说话,耳边传来陈屹泽跟某商场柜员的订货沟通。

    他说要一双37码的及膝靴,和一双长筒羊毛袜,半小时后送到。

    围巾反过来用没沾水的那面裹住泛红的脚面,陈屹泽脱下身上的大衣,还没往下递,姜厘就秒懂般地接过来,牢牢把自己裹成粽子。

    “还是哥哥的衣服暖。”

    她用中文卖乖。

    陈屹泽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心情缓解了没有,转身跟Mateo去了阳台。

    楼上的水管工应该已经修理好了,阳台已经不再漏水,只是天花板上洇湿一片,也不知道需不需要再打一层防水。

    透色玻璃门被飘来的烟雾晕得朦胧,姜厘看着阳台并排相立的两人,头越来越疼。

    怎么就这么巧……

    她纯口嗨了一句跟学长相约图书馆,最后真的被逮到跟Mateo共处一室,甚至正巧是她要把对方好心披上的大衣脱下之时,陈屹泽敲响了门。

    姜厘手指焦灼地在屏幕上滑动。

    被免打扰的聊天记录迸发式地弹出。

    越往下,陈屹泽的怒气却越平。

    刚开始不回消息的五分钟,他还很激进。

    伸出左手戳那个门框。

    随着指尖的力气压下去,残渣窸窸窣窣下坠。

    手感果然很脆。

    “姑娘,我家能做门框。”陈兰立马说,听起来真的很怕她不满意。

    姜厘抬头打量整个院门,随着她视线划过,身边这对母子也稍微让了一些,力所能及地做些什么。

    “能修吗?”所以姜厘只问了一句。

    “能。”陈屹泽回答。

    姜厘看了他一眼,“好。”

    陈屹泽觉得有必要回应,于是“嗯”了一声。

    姜厘解开腰间拴着行陈箱的背带,拎着梨,抬脚踏进院子。

    行陈箱五体投地,又砸起一圈灰。

    陈屹泽看看箱子,又看看她的背影。

    第一次见到虐待行陈箱的人。

    这箱子本该是雪白的,陈屹泽认得上面的标志,这个牌子的东西都十分昂贵。但它此刻伤痕累累,一头倒进灰土碎渣里。

    陈屹泽把行陈箱扶了起来,“妈,这是买家?”

    陈兰点头,又拧着眉偏头去瞧断墙,小声问:“怎么弄的?”

    陈屹泽讲了个齐群的名字。

    陈兰没控制住声音“啊”了一声,眉毛皱得更厉害了,小声喃喃:“这孩子真是……”

    陈屹泽拍了拍老妈的后背安抚,又抱了一下她,“没事儿,我去给人好好介绍。”

    陈兰:“能行吗?”

    “行不行的再说吧,”陈屹泽说,“我尽力。”

    陈兰对儿子笑笑,“那要我帮什么吗?要不然让你三叔来说?我陪着你们一起吧,我这——”

    “妈,老妈,”陈屹泽按着老妈肩膀,让她别着急,“没事儿的,你先回吧,我一会问问她用不用叫委员会的人过来。”

    姜厘正在观察着院里倒掉的树,听见陈兰小声喊了个什么,回头去瞧,看见陈屹泽抱了他妈妈一下,也看见被自己那个被扶起来,靠着墙的行陈箱。

    视线停顿了几秒才收回去,她继续蹲地上研究倒掉的树,摸摸这,又戳戳那。

    “小心划手。”陈屹泽在她后面突然出声。

    姜厘被吓得一颤,接着继续摸着老树干。

    背影比较倔强。

    陈屹泽没明白这沉默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蹲在她身边,“我们不是要瞒着你拿东西,那张老桌一直放在仓库,没收拾出来,如果你要买,合同里只写了土地和房屋使用权,东西我们都是要拿走的,墙是意外,我们负责修。”

    如果还有之后的话。

    毕竟当场被人撞见,该说明的还是需要解释到位。

    “好的,”姜厘点头,又说,“那张桌子很大。”

    这就让陈屹泽不明白什么意思了,又说了一遍会划手,并表示这棵老树根他也会处理。

    对方不语,一昧点头。

    陈屹泽清清嗓,把这院子带老屋统共多大,几层楼几间屋说了一遍,“不过这些你合同上应该有,一般看房置业委员那边有人陪同的,要联系吗?”

    “不要,”姜厘当即拒绝,又说,“而且我没看过合同。”

    陈屹泽从没发现自己这么笨嘴拙腮,否则怎么一句话都接不了?

    “这样,多久能住人啊?”她仰头看了一圈。

    陈屹泽说:“收拾整理翻新,一个多月,要是舍得请人,加工加点,半个月也行,框架没问题,细处得好好弄。”

    “现在不行?”姜厘又问。

    “灰大,水电没维修也不安全。”陈屹泽注意到她的右手受伤。

    绷带的颜色几乎和她的皮肤融为一体,但那专业扎实的包扎显然不是什么普通伤口,整个掌心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苍白的指尖。

    陈屹泽没打算问,看她真的对断掉的这棵树很感兴趣,就蹲在旁边陪她看,自己也莫名手闲起来,跟着东戳西摸。

    姜厘看着人,发现他真是和读书的时候很不相同了。

    她对陈屹泽的记忆并不多,但比较深刻。

    高中那天,她大闹校会,看似畅快,总归也是初犯,走向校门时还有些手抖。

    陈屹泽穿过人群送来安慰,还附赠了个告白。

    如今看来,这个告白,也并没有太多诚意。

    是自己变了太多么?

    改了个名,又不是换了个头。

    姜厘对此怀疑,拿着手机,用黑色的屏幕照脸,认定自己没有问题。

    破案了,陈屹泽有大问题。

    姜厘又看了人一眼。

    陈屹泽正回忆着别家卖掉老屋,都是一堆人来验房,闹闹腾腾东问西问。

    蹲这算怎么个事儿?

    她手里这袋梨看着很眼熟,不晓得三叔有没有乱喊价。

    “走吧,你带我转转?”她终于提出建议。

    陈屹泽立马起身。

    他还是很希望把老屋卖出去的,决定尽人事。

    陈屹泽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路线,“那我先带你看厢房。”

    他走了几步,没听见身后有人跟上来,疑惑地回头。

    姜厘拎着梨,笑眯眯地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衣服穿上呢?”

    姜厘第一次对他生气。

    陈屹泽忽地笑,胸腔震颤,男生眸底情绪翻腾,浓烈成沉黑的雾气。

    须臾间,

    他倾身,含住了她的手指。

    第 44 章   第 44 章

    惩罚在教育学中的观点,是指当个体做出某种反应后,呈现一个厌恶刺激,以消除或抑制此类反应的过程。

    如体罚或抄写。

    带着韧劲的舌头裹着嫩白指尖,湿腻的触感携着水渍声在方寸电梯间反复回荡,无限制地刷新着姜厘的认知。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掷到了一片无物之境,被轻吮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湿热潮靡的口腔中跳了跳。

    事态发展得太快。

    小安告知姜厘,她所有专辑的版权都被收走,同时结束了一切代言合约,对方要求她三天之内做出选择。

    她只好决定,多出二十四万。

    “姐,那个陈先生看起来很生气。”小安回头看,那个人始终盯着她们。

    “我知道,”姜厘说,“先说正事吧。”

    小安立刻说:“律所刚刚已经完成了一切分割,从现在开始,你和姜家没关系了,你的养母得知消息后,已经在准备发布会。”

    养母。

    姜厘是被姜家收养的,在高中那场灾难之后,一众亲戚对她避如蛇蝎,是她的钢琴老师姜臣歌找上了她,表示自己愿意继续支持她深造下去。

    “你的手是音乐世界的宝藏。”他这样说,产生了足够的希望。

    彼时的秦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满目疮痍。姜臣歌正式领养了她,改名姜厘。

    他是一位好老师,好父亲,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姜厘从未拥有过的父爱。

    姜厘有个养母,还有个养兄。

    直到身体传来可耻的微妙变化,姜厘才意识到陈屹泽眼中的惩罚和她理解的惩罚并不完全重合。

    骨骼发软,男生从始至终一直盯着她,

    深黑的瞳孔放空又聚焦,唇型合成她指圈的形状,边角溢出一道骀荡的银丝。

    他浪荡地含着,睫毛轻阖,还要再往深了吞.吐时,姜厘眉心突然重重一跳,她深咽下喉咙中过重的呼吸,找机会飞快把手指抽出来——

    “你疯了——唔!”

    眸底旖旎荒唐情欲未退,陈屹泽表情散漫,居高临下,随意又将自己的双指插入她没说完话的口中。

    叩住对面人挣扎的下巴,

    变故发生在三年前,姜臣歌因意外去世,遗嘱写明深爱妻子,因此妻子是唯一继承人。彼时的姜厘尚未来得及悲痛,就被养母的恶意烫得体无完肤。

    原来这位温柔相待多年的养母一直认定姜厘和姜臣歌有肮脏秘密,说了许多不堪的话,字字珠玑,剥皮碎肉,也是那个时候,养母设置了万般针对姜厘的家族条例。

    尽管如此,姜厘依然在履行“姜家钢琴师”的职责,为了报恩,也为了让自己好歹还有个家。

    半年前,大她四岁的养兄姜辞忧正式宣布要和姜厘订婚。

    在没有告知当事人的前提下。

    姜厘不知道这份感情萌芽于何时,又是为何发展到这般地步,但这一点无疑彻底烧穿了养母的理智。

    在姜厘右手受伤,确诊无法恢复如常之后,养母提前公布了她的家族条例,表示姜厘个人名下拥有超过两百六十万,即姜家赠与房产和车产总额的百分之十,姜家将会收回所有赠与物资,对外公布她这个人和姜家再无关系。

    也就是说,姜厘只要明面上拥有超过这个数字的资产,就必须离开姜家。不愿意离开也可以,那么就不能拥有自我财富。

    那毕竟是姜家。

    所有人都认定姜厘舍不得富贵生活,没太考虑她想怎么活着。

    两条路摆在姜厘面前,要么忍气吞声,继续做姜家的小女儿,一个无法再奏出完美音乐的业界过期品,但好歹依然拥有价值,很好拿捏。

    要么早点安家,早点离开。

    任何一条路都在逼她不准答应姜辞忧的求婚。

    养母很认定这段疯狂的关系里,姜厘永远是主动勾引的那一个。

    搅动,再搅动,直到指腹传来刺痛感。

    他才笑得漫不经心,贴近人的耳垂,轻慢道:“这可不是对我的惩罚,宝宝。”

    “就只有这点力气么?”忙碌又平静地度过了几天。

    太平得像是齐群那件事发生于十年前。

    根据过往经验,陈屹泽为二丫出头后,长则三天,短则半小时,齐群一定要找回场子。

    除了这次,他安静得像是换芯了一样。

    奇了个大怪。

    期间孙明和王天几次试图套话,想知道究竟是多么神奇的句子,可以一举干废齐群。

    可姜厘只是笑眯眯地扯开话题,陈屹泽更是一问三不知。

    又不可能去找二丫问,两人十分着急于真相。

    隐隐约约,好似日子已经开始变得不一样。

    陈屹泽再次看向手机,确定姜厘的助理是今天过来。

    如果顺利的话。

    齐群找上门时,陈屹泽刚把衣柜给张婶送过去,折回来发现铺子门口停着辆摩托,齐群蹲在院里抽烟。

    背影很是惆怅。

    耳边传来细腻成网状的热气。

    姜厘喉咙发干,她眼眶溢出泪水,使劲把叩着下巴的手臂向下压,嗓音含糊不清,“松手……我要讨厌你了……”

    “哦,那你准备怎么讨厌我啊?”

    陈屹泽眉眼仍旧带笑,玩乐的口吻。

    姜厘知道陈屹泽这屋子售价二百四十万,姜厘从二十岁崭露头角开始,演奏会,比赛,代言,专辑合作,的确挣过钱,而且马上能认证伤势,拿到保险赔偿。

    但是,被前后堵截的情况下,她需要立马决定,获得一个法律意义上的牺牲之所。可要是让她短时间内再去凑另一套屋子的钱出来,那是天方夜谭。

    她明白陈屹泽的尊严受伤。

    却无法告知真相,因为事实太过难以启齿。

    “喂,我告诉你呀,我的养母怀疑我和她丈夫有一腿,又认定我勾引她儿子,所以逼我离开,所以我非要两百六十万买你这屋子。”

    多么扯淡的一个故事。

    她经历过这么疯的生活,却依然难以用语言描述出来。

    手废了,家没了,刚刚亲自推开一个朋友。

    人生真的是太过美妙。

    留给惆怅的时间并不多,姜辞忧调查小安行踪,两日后到达秋芒镇。

    “厘厘,你出来或者我进去,希望你选择前者,相信你也会担心小安之后的就业前程。”

    车队堵在镇口,几名保镖巡视着逼退围观的人,阻止试图拍摄的人。

    姜厘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熟悉的那一辆车,车窗很快降下,西装革履的人在里面说:“上车。”

    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姜辞忧无需提高音量就能施加压力。

    姜厘喊他“哥哥”,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也明白自己此时有多么故意。

    “别逼我了吧?”

    姜辞忧说:“你妈妈的事,我解决了。”

    “谢谢,”姜厘问,“火化了吗?”

    电梯叮地一声停止运行,银白色的门缓缓展开。

    姜厘羞耻之心爆发,许是陈屹泽放轻了对她的桎梏,她一把就推开了对方,直冲到洗手间捧水漱口。

    清澈的水面映出稚嫩无措的脸蛋,姜厘抬头从镜中望见自己烧红的脸,唇角明明是水渍,却莫名看出几分粘腻。

    刚才的荒诞画面不断重演,她脑袋要爆炸,狠狠砸了一把烘手机,借着巨响遏制了许久才重新冷静下来。

    陈屹泽就是个混蛋!!!

    骨骼持续性地发软,姜厘身体还没从刚才被支配的恐怖境地中脱离出来。

    她垂眸,顶着张惊魂未定的脸重新给陈屹泽量身制定了新的惩罚机制。

    “下葬了,”姜辞忧说,“上车,我带你回去见我妈。”

    他矜贵抬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我不想见,谁的妈都不想见,还有你,我不想见,”姜厘看着他,“你应该知道,我除了和你一个姓之外,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姜辞忧面不改色低声相劝:“厘厘,十车人,总有让你不太体面上车的办法。”

    他轻描淡写地暗示会丧失尊严的可能性。

    姜厘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姜辞忧正式看她。

    “来。”她说。

    姜辞忧看向后视镜,司机获意,按下指示键。

    前后两辆车的人尽数下车,渐渐围过来。

    姜厘拔出握在手里的水果刀,刀尖对准自己下巴,动作流畅得令人心惊。

    她盯着姜辞忧又说了一遍:“来。”

    姜辞忧下颌立时收紧,眼底的怒意昭然若揭。

    冰凉抵上皮肤,随之而来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反倒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全身,决心不变,但她再没有比现在这一刻厌恶生活。

    从来都是一塌糊涂。

    好在她依然有力气还绝境以决绝。

    “你是哥哥,让让我吧,”姜厘笑着说,“五。”

    她开始倒数,姜辞忧显然明白数到一会发生什么,但只是眸光不善地看着人。

    姜厘没所谓,数得很快。

    到“三”的时候,姜辞忧做了个开口的动作,似乎终于准备妥协。

    “二。”姜厘没有停顿,继续倒数。

    对峙中,摩托引擎的轰鸣声比姜辞忧的语言先声响起。

    秋芒镇治安小狗又出动了。

    姜厘美滋滋地小跑上去和他并肩走,“欸,你知道有个实验叫——”

    许是猜到了她心里想的什么,陈屹泽弯唇,低眸借她的手机敲字:

    【我不是巴甫洛夫的狗,我是姜厘的小狗。】

    第 45 章   第 45 章

    陈屹泽当狗当得很熟练,一路嘘寒问暖,虽然嘴上没个把门,多是插科打诨,但还是充分坐实了自己的弱势地位,下车时的车门都是他绕过去帮开的。

    男生倚在车侧,帮挡车框的手在见她下来后又熟练地牵上她。

    姜厘心情好,暂时没挣脱。

    舒畅的晚风拂过面颊,她抬眸,忽地在廊前看到一辆陌生的商务车。

    车身偏高,厢体壮硕,前脸凶悍得像只张开嘴的巨齿鲨,偏偏黑金色车体上滑稽地贴了几张艾莎公主的贴纸,看着有些不伦不类。

    好巧不巧地停在前院门前,把进家的路全都堵死了。

    姜厘默不作声地杵杵陈屹泽,还没等他反应,不远处的车窗倏然流利地降下来。

    秋芒镇已经有几个景点体验项目对外开放,山里那个蓝水池子还是比较受欢迎的,近半年来打卡的游客很多,但始终还没正式形成规模,再者大部分都是自驾前来,小镇班车还是服务于本地人员,时间安排极其有个性,早晚都各自有两班来回的,一般坐的都是人。

    午后这班,拉着前村后山的人狗鸡羊,跑个来回,车厢里的味道是桐油在腌菜缸里泡制多年的生活气味,深刻入骨,十分难忘。

    这就是秋芒镇,偶尔现代,时常粗糙,习惯性半死不活。

    据姜厘本人说,她来的时候坐的就是这个班车,还与隔壁老爷子相谈甚欢,几乎要拜把子。

    她活像个很奇怪的过滤器,能够将任何杂不堪筛住,抖抖摇摇,只给自己留下好东西。

    不记得拥挤难闻的车厢有多难待,却记得一个说话有趣的大爷。

    “看着路。”陈屹泽停好摩托,对四处探头乱看的姜厘打了个响指。

    成功把马上要踩进沟里这个人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姜厘指着街对面的奶茶店,“走吧,我请你喝东西。”

    陈屹泽付了款,把冰奶茶递过去给她。

    姜厘接过去道谢,说下次一定会记得带钱出门,吸了一口奶茶,表情果然变得呆滞。

    陈屹泽当然知道班车站门口的奶茶喝起来跟油漆没有区别,又不忍心阻止姜厘体验,顺理成章地欣赏起她难以下咽的表情。纪隽一脸疲累地倒在后排按摩座椅上,瞳孔倒映着星空顶的淡光,“小屹,小厘,你们回来了?”

    “纪叔。”

    陈屹泽应完,察觉到手心被撬起。

    姜厘在身侧焦灼得快要冒烟,想抽手却死活抽不出来,她听到男生一声低笑,在她快要发飙的前夕踩着点松开了手。

    车身底盘高,加上夜晚视野不良,应该看不到吧?

    姜厘犹豫着上前也叫了声“纪叔叔”

    纪隽笑着应下。

    “湘湘又往您车上乱贴贴纸了?”

    陈屹泽视线落在车上的贴纸,笑道。

    他拿了瓶矿泉水,看着发呆的她发了会呆,想起一件事。

    “齐群到底听见什么了?”

    姜厘反问:“你很关心他?”

    像是还在试图接受奶茶的余韵,声音有些黏连。

    “说不上关心,但也不能看着他这样,”陈屹泽手指骨节扣扣桌子,“我看他状态不太好。”

    姜厘抬起眉毛,倒是没再说多余的话,“二丫什么时候出嫁?”

    “下个月初五。”陈屹泽说。

    “那等二丫出嫁之后,我会去和齐群说,别聊了,让我睡会。”姜厘迅速做出保证,把杯子往前一推,整个人就要趴去桌上。

    店面大门朝向大路,更何况是在车站附近,还有,姜厘今天又穿了一身白。

    陈屹泽伸手,食指抵在她脑门上,余光看了眼老板的位置,用口型告诉她:“桌子脏。”

    姜厘被迫因为这根指头而仰着脸,刚才打了个哈欠,困得实在厉害,眼睛眯缝,听不进去任何话的样子。

    陈屹泽试着松点力气,那颗脑袋立马就要往下砸,搞得松手也不是,继续戳着也不太合适。

    “你等一下,”陈屹泽说,“坐好。”

    姜厘眯着眼看人,展现一种并不领情但也听话的状态。

    陈屹泽今天特意穿得比较正式。纪隽一怔,半颗脑袋探出头才看到窗下淡蓝色的卡通公主形象,“……我说刚才酒局投资商怎么开始就给我点了个果盘。”

    男人失笑着开门下车,身上带着薄薄的一层酒气,“你爸让我过来看看你们,顺带蹭个晚饭。”

    纪隽又笑眯眯地转眸看姜厘,口吻打趣,“不介意吧小厘。”

    “怎么会介意……”姜厘表情惶恐。

    这是她能介意的事情吗!

    她要是能介意,早就把陈屹泽丢出去,带着何管家,孙妈,张保姆,开开心心组成四口之家了!

    陈屹泽察觉到自家叔叔的恶趣味,伸手安抚地摸了摸姜厘的头发,“先进门吧。”

    “你离我远点儿。”

    姜厘眉心狂跳,用气音暗自警告他。

    纪隽目光在两人的亲昵举动上停留片刻,随后对上女生忌惮的视线,视作寻常地笑了下,“走吧,外面风凉,我一身酒气,还要先借浴室洗个澡。”

    泊车的刘司机恰好跑来,接过陈屹泽抛在半空的车钥匙,纪隽的司机跟着一同把车驶入地下车库。

    姜厘一路都落他们两人半步,换鞋的时候也是错了时差磨磨唧唧地换完了。

    再走进来时,纪隽已经抱着何管家整理好的洗漱用品上楼了。

    他气质很随和洒脱,明明大一轮的年纪却还是能和陈屹泽打成一片。

    姜厘听到他故意作势要去少爷房间的浴室洗澡,被丝毫不讲情面地拒绝后爽朗大笑。

    纪隽上楼后何管家也跟上二楼去打点客房,孙妈和张保姆忙手忙脚地在厨房加菜,

    姜厘身形轻盈,找准间隙鬼魅般地出现在客厅茶几前,一把抽出男生手中的报纸。

    “你跟我过来一下。”

    阳光透过站台的玻璃,视野之内所有都是明亮,很容易看见那个高马尾的白T恤女孩,她同姜厘一样拥有不属于小镇的风格,很容易辨认。

    双方寒暄,女孩说叫她小安就可以,言行并不像短信里那样得体从容,是有些毛躁地再三追问厘姐在哪。

    陈屹泽带她出来,姜厘已经抱着牛仔外套等在几步之外,对上目光的同时,她微笑着迈步过来,一边张开手臂,一边把衬衣塞去陈屹泽手里,对小姑娘喊了句“来抱抱”。

    小安当即哭喊着扑过去。

    翻出几乎用不上的网格衬衣,虽然比不了西装,倒也能体现重视,里面还套着T恤。

    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把贴身那面朝上,顶着奶茶店老板刀子一样的目光把衣服垫去桌子上,还没说话,姜厘立马就把脸埋了进去,脸面向墙壁,脑门和发顶对着陈屹泽。

    她是真的很困,昨夜很努力想要是睡着,结果越努力越心酸,一直清醒到天明,本想着早上好歹能困,兴许能睡两三个小时,又想到很快就要看见小安,各种情绪疯狂在心里产生反应,没能休息一会。

    直到现在,旁边有人陪着,汽油味的奶茶都变得催厘起来,困意上涌,姜厘不愿意错失良机。

    衣服上干净的、带着体温的肥皂香味让人无比安心。

    姜厘很快就睡了过去。

    就刚才那么随手一戳,她额前就留了个印子。

    这么娇贵一个人……

    陈屹泽看向她的右手,只瞧得见指头,杏仁型的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干净,指形流畅,拥有很漂亮的线条。纱布还是裹得很厚,她应该有按时把自己送去镇医院换药换纱布,但也来了这么些天,还要裹这么厚,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对这只右手的观察时间比自己想象中要长,悬在他们头顶的电风扇已转了几十次脑袋。

    “姜厘?”他轻声喊。

    姜厘睡得毫不设防,脸侧被挤出个小肉堆,和快要被晒化的棉花糖一样。

    陈屹泽扭开自己没有喝过的矿泉水,倒了一小瓶盖,站起来,弯腰,很细致地沿着姜厘的嘴角倒了一小条水痕,甚至还用手指抹开。

    很是贴心地为她在衣服上制造了条口水痕。

    又害怕天气热水痕干得快,陈屹泽又严谨地补了两瓶盖。

    电话果然在约定时间响起,陈屹泽有意让它多响了几秒,顺带让姜厘醒过来。

    “喂,你好?我现在下了车,正在往出站口走,请问我现在应该去哪里找厘姐和你?”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和信息里那股操心劲儿有点对不上。

    陈屹泽告诉她自己会去车站门口等她,挂了电话偏头一瞧,姜厘脸侧被压得泛红,那一边的头发乱了几缕,困倦地挂在脸边,她还没完全清醒,低着头,迷茫地观察衣服上那条水痕。

    陈屹泽忍着笑,起身交代人:“你醒醒瞌睡,在这等我,别乱跑。”

    姜厘很慢地点头,依然难以置信地盯着衣服,同时困惑地抬起左手摸了摸脸。

    姜厘默默鼻子,躲开目光。

    “那就加油吧,光是拿到高校竞赛资格难度可不高,但最终亚洲的决赛,及和北美的总决赛就难如登天了。”纪隽又笑,

    “这小姑娘,有几分他爸之前在兵营的样子。”

    “兵营?”陈屹泽动作稍顿。

    “对啊, ”纪隽夹了块鱼,有一搭没一搭道,“上次你爸跟我说了,二十多年前,小厘爸爸和他一起当过兵。”

    “我记得你爸下海后还跟我们说呢,在部队击鼓传手榴弹,他差点被炸死,多亏了旁边战友把炸弹从他手中抢出去扔了。”

    第 46 章   第 46 章

    B市放晴多日,

    大片绵软的云闲散地荡在操场上空,接连28℃以上的天气热到让人仿佛怀疑是在夏季。

    姜厘目光被刺目的眼光照得发疼,她停顿片刻,拽着柏然到旁边林荫树下乘凉。

    “所以厘厘,你真的要参加IPOM啊?”

    柏然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装,叉腰,象征性地用手给自己扇风,“身体能吃得消吗?”

    又是上课又是准备比赛,还加了外面的工作室,把人劈成三瓣也不够用啊。

    一万句定义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姜厘始终保持着习惯性的微笑,十分得体地收下每一份流于表面的关心。

    窗外是那座城市惯有的阴雨,不禁让人合理怀疑这个世界将永远停步于坏天气,并且为了这个怀疑而失去呼吸的力气。

    她把视线移向房间里唯一的、流动的色彩。

    电视上放着一个小镇的纪录片,阳光泼满大地,绿草地上有个牛奶厂,站在奶场的山坡上,可以俯视灰砖白墙的老镇。

    姜厘不太记得当时身边是谁,但记得自己说想要喝牛奶。

    很快,好几盒包装精致的牛奶就被放到她面前。

    然后她又听见自己说,不是这种。

    接着又道歉,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为难人。

    在所有人终于评估完她的实际价值或许将要因为右手受伤而大打折扣之后,病房重归安静。

    门外却还闹着,听声音是舅舅和舅妈被保镖拦住,气急败坏地喊她这个忘恩负义的杀人犯,主旨是要她赔钱赔命,之后就是姜厘这辈子都难以复述出口的辱骂。

    姜厘联系了小安。

    “我要走了。”她说。

    自生病住院到出院,再接着遭受事故伤了手,这半年全躺医院里了。

    心理医生面诊之后,给出的评估结果并不美妙。

    小安问她想要去哪,悲愤且义气地表示,可以拼了命让她去任何一个地方。作为一个上课就已耗费了所有灵气的低精力人士,柏然想想都叹了口气。

    “陈屹泽那个工作室先不去了,当下的重点是参加IPOM,”姜厘揉了揉干燥的鼻腔,抽出张湿巾蒙住鼻子大口呼吸,“受不了了,B市怎么这么干啊。”

    已经好几天湿度都将将维持在15度,她真的感觉自己快自燃了,附近光消防车的声音都听了不下三次。

    “没办法,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来年春天更惨,一边下柳絮雪,一边干得要命。”柏然早已习惯,抬眼望向不远处,“最惨的是半小时后我们将面临第一次体测。”

    姜厘当真思考了好半天,好笑地发现自己没地方可去。

    手脚有些凉,很想晒晒太阳。

    她再一次看向电视,同时对手机里的小安说话。

    “稍后我发一个地名给你,你帮我看看是否有老屋出售,我想去养老。”

    小安嚎啕大哭,连连答应下来,“姐!只要你不是要买坟,我都给你看!”

    很难开口,差点就颓丧得快要活不下去,也没什么力气挣扎,却还记得曾经心爱的那本书上写过的话。

    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算真正活着。

    就是这么来的。

    遇到陈屹泽是意料之外。

    秦晴这个名字在她的生命里已经是一段不愿再回首的历史。

    看他的反应,似乎已经不记得当年的告白。

    姜厘这个人也无法成为少年情愫的续集,所以没有相认的必要。

    如今再见,陈屹泽已经生长得很好,似乎经历过一场灾难,让他成长为一个稳重可靠的泽年,很扛得住事儿。

    虽然记性不太好就是了。

    姜厘在心中腹诽良久,抬眼发现陈屹泽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

    “哎。”姜厘故意出声。五道口体育学院发力了。

    男生每年体测三千米,女生一千五,甚至不会游泳不能毕业,一读一个体育生。

    搞得柏然现在出门见到漂亮妹妹都想耍流氓:妹妹喜欢体育生吗?我上过几节体育课。

    认命活动着脚踝,柏然周身死意渐浓,“我倒是不怕跑这一千五,但游泳真的不行。”

    姜厘记得柏然跟自己说过她小学时差点溺水的事件,安抚地拍了拍女生的背,也迟缓地叹了声。

    “我不怕游泳,我怕跑步。”

    她小学时在游泳馆学过游泳,虽然有可能早就忘了,但显然现在的长跑才是最应该让人担心的。

    从小到大,中考的800米仍旧是她跑步的最远记录。

    姜厘望着硕大的操场,小脸已经吓得煞白。

    “你俩干啥呢?”

    不远处,徐轻川提着两瓶矿泉水悠哉悠哉地踱过来。

    “你来操场干嘛,你们大二不是隔两天才体测吗?”柏然一脸疑惑。

    “陈哥让我每天过来跑三千米,说要磨练我的心智。”

    IPOM大赛在即,徐轻川听说后也急着恶补编程知识,但陈屹泽阖了他的电脑,让他临开赛前几天再临时抱佛脚,这几天先跑步。

    他本来想黑了keep后台给自己刷一个绕场三千米的记录,结果对方早有预料,放话说如果发现他作弊,直接不带他组队了。

    于是,徐轻川来跑步的第一天。

    还没被三千米压力到,先被满操场的人吓到了。

    “跑步跟参赛有什么关系?”

    “嗯?”陈屹泽立马回应。

    他走着路,脑袋却朝后瞧,没发现前方的电线杆,众望所归地撞了上去。

    姜厘笑了他好久。

    陈屹泽捂着头,没多会,自己也莫名其妙笑起来,还要问:“你笑什么?”

    姜厘弯着眼继续往前,“怕我不给钱?”

    “不是。”陈屹泽跟上她,“我想听听你会怎么敷衍我。”

    姜厘震惊于他的不遮掩,也愿意回报以诚实,“你很好,但我不想告诉你。”

    陈屹泽意外地梗了梗脖子,干巴巴地讲:“你不对谁都都能说嘛?”

    都不好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总要有个可以说真话的人。”姜厘看了他一眼,“夸你的话是真的。”

    陈屹泽瞪着她,反复确认自己刚才那句心里话的确没有说出口。

    “夸你的话是真的。”姜厘重复说。

    陈屹泽把目光移向别处,“哦。”合作的律师是个玩咖,叫来的女孩也不是吃素的,早听说过陈屹泽的大名,上前献殷勤。

    一名穿银色细肩带短裙、踩高跟的女人越过她,径直坐到陈屹泽身边去。

    Amy怨气深重,是不是gay她还能看不出来?凭她久经沙场的经验,陈屹泽一定是极品,床上必定凶。

    镜头糊糊的扫过去,其中一张脸,在薄薄烟雾后,鼻梁挺直,眼神冷峻。

    高级会所,正是灯红酒绿,几名被西装革履裹惯了的男人卸下外衣,解开衬衫纽扣,悠闲懒散的坐在包厢卡座里。

    分完卤味,姜厘回到家里,把清单给姜爸爸看。

    开了瓶XO,混着冰红茶,在玻璃杯中,闪着一种冷冷的茶色。

    陈屹泽眼皮一撂,落在身侧女人脸上。

    女孩看的吞口水,上前一步,但下一秒,就被别人按住肩膀、拨开。

    同行笑着将女孩拉开,给了陈屹泽一个“你自己体会”的眼神。

    也已经四五杯下肚,有了醉意。

    他斜靠在沙发中,肩宽腿长,薄薄眼皮泛着淡金色,五官轮廓好似刀削斧凿,陈屹泽这幅皮相,从当大少爷到陈总,没打输过。

    Amy才要开口,沙发一空,陈屹泽站了起来,指着旁边一人,淡淡的:“跟我换个座。”

    陈屹泽自顾自饮酒,并不理会。

    姜爸爸叹着气笑,摇头说:“这个林老师……”

    酒局里少不了女人,有人叫了女伴来,脸蛋姣好的年轻女孩走进卡座之中,熟稔的与之调笑。

    姜厘咬了会儿指甲,戳了戳屏幕,给陈屹泽发信息:“你在干嘛?”

    一些是网上大厅就能办的,一些则得去现场。去现场的占多数,姜厘用圆珠笔戳着头皮,想要唉声叹气。

    酒过半巡,小插曲已经揭过去,Amy拎起小包,和几个女孩一起去洗手间补妆。

    朋友圈里,大家更新了自己的动态,姜厘看到一位工作上认识的人,发了那种摇摇晃晃、灯光迷离的视频。

    正是陈屹泽。

    可他为什么到现在都不理她?

    是她身材不够好、长得不够美?他眼光高到什么程度?难道要一线女明星么!

    女孩们叽喳讨论:

    “是不是有女朋友?”

    “没听说呀。”

    “那怎么会这样呢?”

    一段铃声响起,夹在女孩们的声音里。

    其中一个从包里掏出陌生手机,“咦“了一声,举着问其他人:“这是谁的手机,怎么在我包里。”

    女孩们相互对了对,Amy忽然眼睛一亮:“这是陈屹泽的手机!”

    卡座里人多混乱,她应该是出来的时候拿错手机了。

    那女孩有些害怕,感觉手机烫手。

    哪敌的过amy眼疾手快,一把就抢过了手机。

    再定睛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了一个未接电话,还有几条最新信息正弹出来:

    “你在干嘛?”

    “你要生气到什么时候呀QAQ。”

    陈屹泽给对方备注是:小乌龟。

    Amy:破、案、了。

    Amy计上心头:“你们想不想看看,到底是谁睡到了陈屹泽?”

    姜厘刚要放下手机,就接到了陈屹泽的回电。

    她不假思索接通,还没说话,听见那边陌生的女声。

    片刻后,姜厘急匆匆穿上鞋,抱起手机钥匙,朝外跑去。

    姜爸爸听见开门声音,探出头来,一看女儿这么晚要出门,担心道:“怎么了?要去哪?”

    那女人说,陈屹泽太醉了,不能开车,让她过去接一下。

    陈屹泽怎么会喝成这样呢?他在社交场上向来游刃有余的。

    他叫住:“你等一下,你说长什么样子?”

    陈屹泽拖她进室内,双手捂着她手,劈头盖脸的骂那两个保安和跟上来的经理:“都说了找我,不会带进去?零下的天气,冻出问题你们负责?”

    保安:“好的,我想她也是找错了,我让她走。”

    那房间是小包,暖气开的足,灯也全打开着,没什么旖旎的气氛,服务生拿热水袋、热茶饮

    陈屹泽皱眉,四周音乐嘈杂,他以为自己听错:“找我?我没有叫人来。”

    保安:“我问她叫什么,她在那儿‘呦呦呦’的。”

    那小脸冻得雪白,蹲在石墩子后面挡风。

    “陈屹泽?”声音从石墩子后面传过来。

    “这是怎么了?”

    好多人……

    姜厘冻傻了,“啊?”了一声。

    将酒杯“咚”的一声搁在桌上,一眨眼功夫,陈屹泽猝然起身,离开房间。

    即便如此,姜爸爸仍然陪着她到了马路边,送她上了的士,记下了号码牌。

    她半蹲着,睁着眼睛,吃惊:“你自己能走啊!”

    姜厘从车上下来,她还穿着毛茸茸的棉鞋、白色长毛衣,头发扎成一个丸子头,小脸素净,大眼睛扑闪。这片是高消娱乐场所的聚集地,江水金光粼粼,吹过的夜风中有酒精、香水和人民币的气息,过路豪车美女不计其数,纷纷向她这异类投来奇怪的目光。

    姜厘反复核对地点,攥着手机,闭了闭眼,走到会所门口。

    门口两名保安同时伸手,拦住门口:“小妹妹,你是不是走错了?”

    但那人给出的地址就是这家会所。

    约莫二十分钟,的士停在外滩高级会所前。

    陈屹泽单手握着酒杯,抿了半口,忽觉得不对。

    也没愣着,经理立刻去开空房间出来,带陈屹泽、姜厘过去。

    她将来意说给保安听,保安相互看看,道:“麻烦把房间号、姓名告诉我们,我们进去问一下。”

    几人起哄:“哎哟,小姑娘,漂亮不?叫上来,桃花债啊。”

    姜厘心中焦急,又不想爸爸担心,道:“工作,是工作上的事,我去去就回。”

    他气不打一处来:“穿一条毛衣在这里吹风,你是不是傻!”

    外界寒风凛冽,气温比室内低一大截,陈屹泽在门口看了一圈,谁也没有。

    他视线往下,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是姜厘把脑袋探了出来。

    保安描述:“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

    她的手落进他手掌心,是冰的。

    陈屹泽脸色一变。

    经理连声赔罪,不敢得罪这级别的客人。

    “还真是桃花债啊?”

    陈屹泽走的非常快,保安都撵不上他,转眼,就下了楼,到会所门口。

    陈屹泽“嘶”了一声,迅速把她捞起来。

    姜厘倒是希望自己走错了。

    几人都一愣。

    他不常在家里开火,要想真做个什么能吃的,厨艺天赋也不允许,不是每一个生活在乡村小镇且遭遇苦难的人都拥有烹饪的能力。

    没特意学过,煮熟倒是完全没有问题。

    理想情况是炒个肉酱,或者炸个葱油,煮锅面,再烫两片泽菜。

    可陈屹泽不会炒肉酱,又不忍心真的就煮一锅清汤寡水,所以他拆了袋方便面,煮了把新“估计是他太吊儿郎当了,哥哥要培养他坚韧的个性。”姜厘当面蛐蛐。

    “喂喂,我还在这呢。”

    徐轻川抬手装作要揍姜厘的样子,看到手中的矿泉水才瞬间明白了意图,“我靠,我说为啥让我一个人买两瓶水,合着是给你俩的啊。”

    手中的水瓶还没递过去,陈屹泽就慢腾腾晃了过来。

    姜厘探头看到他同样一身运动装,更摸不着头脑,“你这是——”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男生肩背挺阔,宽肩窄腰地立到她对面,没一会就吸了不少人的眼球,他恍若未闻,嗓音带着笑,轻嘲她。

    “小趴菜。”

    陈屹泽真心实意地沉默了起来,扭头去看她,试图这颗漂亮的脑袋里是什么成分。

    姜厘的表情当真是一本正经,毫无玩笑意味,但也很快就收回注意力,继续往前走。

    “想吃什么?”陈屹泽问。

    “我助理联系过你没?什么时候来呢?”姜厘说。

    陈屹泽这才想起来,这人还没回民宿,只好面对面再说一遍收到的消息内容,又着重讲:“我本来给你留了纸条。”

    姜厘“嗯”了一声,回忆道:“今天我看见你了,下棋的时候,你在路边嘲笑我。”

    她下了结论。

    陈屹泽当然不能平白被污蔑,“不是嘲笑。”

    “怎么那时候不来告诉我呢?”姜厘偏头看他。

    陈屹泽就说人太多。电话是徐轻川打来的。

    H大商科那边有个什么瑞士的夏令营,赵朝刘出岸他们都去那边了,他爸妈生意做到意大利,今年决定跟嫁到那的小姨一块过,好好的一个元旦,愣是没人跟他徐小少爷一起共享。

    于是他昨晚连夜打包行李,直接飞到美利坚来求收留。

    打电话让陈屹泽去接机,结果哥们不知道怎么心情不太好,回了他一句滚随后挂了电话。

    好在他收到了一栋别墅的定位,自己花高价打车过来了。

    进门时碰巧看到车弯拉着行李箱也往里走,徐轻川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还没等他惊讶,下一秒,连廊花园门稍打开,屋内的热气倾泻而出。

    姜厘从里面探出头来,围着围裙眼睛弯弯:“快进来吧,外面冷死了。”

    车弯最近也在看回程的票了,她来的这段时间姜厘一直忙着学校的事情,没怎么招待她,于是趁着刚才教授善心大发给的元旦假期,直接宴请了认识的所有朋友,开个小party。

    听说这边party文化盛行,她还没正式参加过。

    车弯对徐轻川刚才惊异的眼神有所不满,白了他一眼,踏着八厘米细跟直接进去了,张口还是为自己小姐妹打抱不平:

    “陈屹泽死了,让你戴围裙?”

    落地窗隔音效果极好,车弯一进门,节奏感超强的音乐声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女生怔住,随后遥遥一望,一屋老外。

    “我去!”

    姜厘弯唇笑了一声,随后把徐轻川也迎进来,招呼黛西他们认识。

    “这是我的好朋友车弯,现在是jlnr手作的一名设计师,这个是chen的好兄弟,IPOM大赛的成员,你们应该知道他吧?”

    姜厘话音未落,人来疯徐轻川已经完美融合进了party,冲到伊登面前重新自我介绍,把原本的“大赛成员”这几个字换成了“金奖成员”。

    奈何他只认识伊登一人,不知道银奖战队其他三人也在场,最后被围着一堆猛锤。

    黛西揍完徐轻川,又自然地上前跟车弯自我介绍。

    话音刚落,黛西手机震了两下,有些苦恼地看向姜厘。

    “煮碗面吧。”姜厘滞后地回答了问题。

    可悲的是,陈屹泽明白得很快,像是已经习惯这种跳脱的对话,也或许是因为这么点小苗头,他甚至觉得自己多问两句应该也没有问题。

    “为什么来这呢?”

    相信在这几天里,姜厘听过无数人问她,也对症下药给出过许多版本的回答。

    陈屹泽也想听听属于他的这个版本。

    听到了沉默。

    姜厘依然在晃晃悠悠地走,看着不太像是想要回答问题的样子。

    为什么要来呢?

    她记得自己坐在病床上,身旁围着一万颗同时说话的脑袋。

    “我觉得还是要转院。”

    “先发通稿,不然下个月的表演会要怎么解释?”

    “联系到比较权威的复健师。”

    “别妄想天开,她这个状态没法上台。”

    “当时就是疼得想撒娇,随便说的。”

    视线在脸上许久没褪,直到察觉出姜厘脸上有些不耐烦,陈屹泽才识趣地收回目光,转身。

    “好。”

    “不是要拿书吗……?”

    姜厘咬唇,有些迟疑地望着他的背影。

    “没有书。”

    陈屹泽头也不回,不羁的背影在松白台阶上渐渐变小。

    第 47 章   第 47 章

    男生稍显落寞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刷卡成功后,闸门打开,但一直到挡板自动收缩回去,姜厘都没有迈进图书馆。

    她想到陈屹泽笑时张扬恣然的眉眼,忽然不想他就这么回去。

    抬起腕表,确定好他一会上课的时间。

    姜厘往旁边错了些,将出口让开,随后点开微信找到陈屹泽的对话框和他沟通。

    手机来信,姜厘的助理发来一个行程安排,包括飞机降落,转什么车,甚至还考虑到路上耽搁,最终给了个到镇上的时间区间。

    五天后,下午两点到三点。

    陈屹泽曾把姜厘所在民宿的联系电话发给对方,但这个助理坚持联系陈屹泽,把姜厘的吩咐贯彻到底。

    陈屹泽回信:【需要帮你联系车吗?】

    【不需要,很感谢你,但需要你帮我联系厘姐,叫她记得时间,这段时间千万别乱跑。】

    姜厘守不守时陈屹泽不知道,随性多少了解一点。【哥哥,不要多想。】

    余下一段哄人的话还没打出来,对面就已经飞快弹出回复。

    【我知道。】

    姜厘沉了口气,磨磨指腹,重新打字。

    【你不开心吗?】

    陈屹泽:【有点。】

    姜厘:【为什么?】

    陈屹泽:【不知道。】

    姜厘蹙眉,撑着透明玻璃门,犹豫:【还记得前几天我们说的话吗?】

    【我亲你一下,你不许不开心了。】 

    姜厘伸手要接,指头几乎就要碰到瓶身,陈屹泽却突然把手收了回去。

    他低头看了看酸奶瓶上面的那块污渍,犹豫片刻,艰难地在自己衣服上寻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然后拎起那块布,认真地把瓶子擦了擦。

    擦拭完毕,重新把瓶子递过来。

    “先垫垫。”他说。

    他这样,姜厘反倒收回了手。

    陈屹泽不解地看她。

    姜厘说:“你这样,好像是很关心我。”

    陈屹泽垂眼去看酸奶瓶,湿漉漉的睫毛扇了两下,最后直视姜厘的眼睛低声询问。

    “不可以吗?”

    他说着,人也往前半步。

    陈屹泽身上还是淌着打斗的余热,随着距离缩近,强劲又霸道的热气随之扑过来。

    像是在把问题完善。

    我关心你,你要么?

    姜厘站得很稳,虽然没有后退的想法,却也意外地抬了抬眉,最终无声地笑了一下,伸手示意。

    对他说:“给我。”陈屹泽:【deal】

    陈屹泽:【你现在下来。】

    姜厘挪到台阶边缘,一眼就看见了在树边站着的陈屹泽,男生唇边明灭着火光,腾出手跟她打字。

    只是下一秒,他就将没抽完的烟掐灭扔进了附近的垃圾桶中,抬眼看过来。

    交错的视线被来往同学不间断地遮挡又重新连接,姜厘小跑下来,低眸从包里抽出湿巾递给他。

    灰蒙蒙的烟蒂还残留在男生食指,他接过后仔细把手指擦拭干净。

    四周只余一点淡淡的薄荷味,本来就没抽两口,何况后期对姜厘有了好感后,他就只抽卡比龙的薄荷味。

    这是照猫画虎,学的车弯。

    二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遗留问题,陈屹泽一人要照顾九个家,他不能出事,至少不能是齐群让他出事。

    这些道理齐群懂,陈屹泽也明白。

    但这次不一样,因为二丫真的要出嫁。

    齐群不能接受自己喜欢二丫这么多年没个好结果,只能把怒火发泄到陈屹泽身上,认定一定是陈屹泽从中挑唆。

    这次终于是把人堵在门口。

    齐群没有参与打斗,抱手在旁欣赏。

    围观的人开始劝齐群别下手这么狠,他哪里听得进去,求情的人越多,他越是大喊:“给老子往死里打!”

    姜厘身边的大姐把她往后拉了拉,小声介绍:“齐群今天喊了周边村子里的混混。”

    姜厘注意到还有两个人被架着,无法过去帮助陈屹泽。

    是孙明和王天,两个人都红着眼,急得骂娘。

    而斗争的中央,陈屹泽被三个人围住,衣服凌乱,没有落下风,但难免挂彩,一记肘击打退侧面的人,右手就被拽住,侧脸没避过拳头,被打得后仰,却像不知道疼一样,立马站直把这拳还了回去……

    时近傍晚,被保护的、白净的院门亮起了灯,飞蛾和各色小虫不知疲倦地往上撞,薄光打在几个纠缠的身影上,尘土飞扬,影影幢幢。

    皮肉相撞的闷响,喘\息\粗\重,叫骂叠起,最终被压低的议论声包裹,偶尔听得见求情的话。

    目光、议论、怜悯、愤怒、鄙夷。

    陈屹泽在旋涡的中心搏斗,夏蝉开始乱吼,声声狰狞,把仲夏烧至焦糊呛鼻。

    受伤的治安小狗。

    “不报警吗?”姜厘偏头问身边的大姐。

    大姐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说:“一会警察就来,他三叔也会提着刀来,没用啊,管得了今天,谁能管明天?没人能管得了陈屹泽,谁让他老子害死那么多人。”

    姜厘没说话。

    大姐以为她是被吓到,安慰:“放心,打不死。”

    姜厘说:“这不还没人来么。”

    大姐没听清,让她再说一遍,但姜厘已经迈步走向旋涡。

    “大家都看看!这个杀人犯的儿子怎么勾引小姑娘的!”齐群正喊着,余光瞥见一个人走近。

    他认出这是陈屹泽家老屋的买主,那个城里姑娘。

    他那天发现她抽这款烟后身上味道很小,姜厘靠近她时也没有下意识皱鼻子。

    “你低一点。”

    姜厘拽他上衣。

    距离瞬间缩短,呼吸喷洒绕在鼻尖,感应到姜厘眼神聚焦的位置,他低眸稍往边上错了些。

    “别亲嘴巴,有味道。”

    家里老太太每天都要喝新鲜牛奶,陈屹泽下午骑摩托去奶场途中绕道跑了趟民宿,王天告诉他人中午就出去逛了。

    昼伏夜出得毫无规律。

    不知怎的,陈屹泽突然想起原

    先家里跑来过一只猫,浑身雪白,有双不染杂尘的蓝眼睛。

    它出现在门廊下,安然熟睡,似乎天大地大,全大不过它的心意,喜欢在陈屹泽最忙碌时跳上工作台捣乱,又在家里人闲暇时不见踪影。

    出现得毫无征兆,最后离开也毫无征兆。

    像是待够了就走。

    陈屹泽路过小镇的文化中心,看见了姜厘,为此放慢骑行速度。

    他在王天那留了纸条,现在就没必要去和人当面说话。

    但陈屹泽还是多看了两眼。

    姜厘背着手,煞有介事地对着俩下棋的老头指指点点,把人说得暴跳如雷。

    取了牛奶,陈屹泽再次路过文化中心。

    姜厘已经加入了象棋对战,桌边围了一堆老头老太对她指指点点,场面严肃,好似这局象棋事关联合国大事。

    陈屹泽觉得这个画面有点好笑,干脆停下来,脚撑在路边看了好一会。

    直到张婶来电说她和二丫到家了。

    陈屹泽让她们在家等,自己回铺子里取了画稿,顺带着提上老妈昨天做的糕点。姜厘拽住他领口,不让他动,随后快速吻上他的唇。

    清爽的薄荷混杂着辛辣的烟草味,姜厘没有太反感,飞速吮了吮他的下唇。

    陈屹泽很好亲,嘴唇很软,一碰就红。

    许是考虑到周围人多,姜厘并没有伸舌头,整个过程不过两秒,陈屹泽活了过来,迟缓地觉察出不满足来。

    他手指插入女生松软的黑发中,叩上她的后脑,姜厘瞬间激灵一下,正当她要推开,阻止他继续亲吻时,

    唇边并没有落上温度。

    取而代之的是肩膀,被密不可分地环抱住。

    男生整个身子压在她肩膀上,嗓音闷在她领口,显得有些混沌。

    他声音很轻,埋脸时落在锁骨处的呼吸却很重。

    “你有没有骗我?”

    总算是定下了衣柜嵌螺的花样,但这一上门,也终于让齐群有机会大做文章。

    张婶家又被混混围住。

    这一围,人传人,很快半个小镇就得知了消息。

    包括文化中心。

    姜厘听见眼看着大家都兴奋起来,身边这些小镇中老年常居吃瓜第一线,见她好奇,便同她介绍陈屹泽可是拼命护着张婶和二丫的。

    “不止嘞,陈屹泽谁家不护着?”有人补充说明。

    一人一句,好似小镇泽年约架是晚会,对峙场面被他们描述得绘声绘色。

    很快就不止于聊天,立马相邀奔赴现场。

    姜厘接过身边大姐递过来的瓜子,也没嗑,却问:“他们总打架?”

    大姐“哎”了一声,“也没总打,就陈屹泽家里的事儿,我昨天跟你说过的。”

    姜厘点点头。

    大姐接着说:“反正那几家谁家有事儿,陈屹泽就会豁了命地护着,下手可狠。”

    姜厘歪了歪头,“陈屹泽经常受伤吗?”

    “也没听他说到底伤没伤,”大姐兴奋地加快脚步,“就热闹呗。”

    姜厘若有所思地跟在后头,大姐嫌她走得慢,回头拽了拽她,然后很友好地劝她,“你一个外地来的老板,一会别掺和。”

    姜厘对她笑笑,把瓜子还给她,“快快带路。”

    也没能真打几次,齐群和陈屹泽作对这么多年,大部分言行都停留在挑衅和辱骂阶段。

    一是,陈屹泽轻易不发怒,但凡生气,那都奔着不要命去的,谁都怕死,也怕疼,没人敢真的和他横。人或许真的有第六感,姜厘的手臂在他腰际迟迟没落下,停了两秒,直到世界仿佛全数安静下来,她才用同样轻的声音回道:

    “没有。”

    “好。”

    “你说我就信你。”

    陈屹泽松开她,终于笑了下。

    姜厘背后一凉,还没敢确认自己的猜测,忽地听到陈屹泽低沉的嗓音,隐着层薄薄的躁意,叫她。

    “姜厘。”

    “上来。”

    第 48 章   第 48 章

    背后的声音像一道催命咒,虽然不知道陈屹泽为什么会生气,但姜厘还是明显感觉到他现在四周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阴郁色彩。

    前几天还少年气四溢的男生正沉眉望着她,带着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置业小陈的介绍工作终于走上了正轨。

    楼上楼下转悠一圈,姜厘觉得比较满意,就是身子有些疲累。

    算算时间,她从医院里面偷跑出来到现在,前后还不

    超过四十八个小时,躺了大半个月,还没开始复健,现在又是拖着箱子,又是来回走动参观,腿肚子已然开始酸泛。

    “水管还能用吗?”姜厘问走在前头的小泽年。

    “可以,”陈屹泽先回答,又说,“卖出去的那一天我来检查过,水电管道都有老化迹象,所以刚才建议你一定要检查翻新。”

    “嗯嗯嗯,”姜厘配合着声音点了三下头,还是问,“所以水管能用吗?”

    看起来只想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

    陈屹泽叹了口气,“能用,多放一会水。”

    姜厘立马请求他带自己过去。

    考虑到她或许要洗脸洗手,陈屹泽没有带她进厨房,而是领着人去了后院仓库旁的水池。

    又想姜厘真的胆子很大,自己一个人跑过来不说,陌生人上哪她也不多问,就这么跟着。

    老式水龙头泛着铜泽,陈屹泽嘎吱嘎吱拧了两下,出水口先是涌出股红褐的水,哗啦啦响起来。

    同时,他听到身边的姜厘低呼了一声,很惊讶的样子。

    陈屹泽克制住了转头去看的冲动,只盯着水流看,等它彻底变得清澈。

    姜厘却没再看水,而是专注地看面前这个小泽年。

    轮廓是成熟坚毅的,看不太出当年那个瘦条的少年样,低头调试水龙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逗狠了,话都不多讲。

    陈屹泽伸手在水下试了试,又抬到鼻子面前闻了一下,最后才转头说话。

    “可以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这条管道情况还算好,如果你决定下来,我给你联系师傅,价格公道,手艺也好。”

    带着人里外绕了一圈,陈屹泽觉得这屋子还是有希望能卖得出去的。

    “好的。”姜厘很认真地答应下来。

    陈屹泽等了一会,没等到她继续聊购房的事情,只好站到一旁,把位置让给她。

    姜厘先洗手,用左手沾了水,细致地擦洗右手的指头。

    过程有些漫长。

    陈屹泽注意到她袖子垂得很低,被沾湿不少,“你的袖子。”

    他隔着半米指了指她的右手。

    姜厘又道声谢,操纵右手露在纱布外的指头捻住左手袖子往上提。

    白皙的手臂就此露了出来。

    在现代社会,这本不是什么需要特别避嫌的部位,但陈屹泽还是立马偏开了头。

    然而,余光里却注意到那片白皙上有几块异常的颜色。

    他难免转头过去瞧。

    发现姜厘手臂上有几块大小不一的红紫色淤泽,靠近手腕的地方红肿一片。

    陈屹泽皱了皱眉,没忍住问:“你这……”

    姜厘专注于洗手,头也没抬,平静地给出说明:“前段时间住院,埋留置针。”

    说着,从旁边袋子里拿出梨,明显是准备用这只手去洗。

    陈屹泽上前几步,伸出手,“我来吧。”

    姜厘没有跟他客套,把梨放到他手里。

    “谢啦。”她又道谢。

    “不用。”陈屹泽迅速看了她一眼。

    把梨洗好,发现人不知什么时候绕进了仓库里,正好奇地打量地上的工具包。

    按照计划,陈屹泽本该在这拆了桌子,然后从后门离开,背着桌腿就没好拿工具包,想晚些来取。

    “我刚才在这拆桌子。”陈屹泽说。

    姜厘点点头,“那张桌子是你们以前吃饭的地方吗?”

    陈屹泽“嗯”了一声,把洗好的梨递过去。

    姜厘道谢,接过来说:“那你一会带它回家吧。”

    陈屹泽看着她没说话。

    姜厘像是有些站不住的样子,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花台以后就直直地走过去。

    陈屹泽赶紧从自己工具包里取出毛巾,追过去示意姜厘稍等,把毛巾铺在红砖上。

    “垫着你裙子,院子里脏。”

    这次轮到姜厘看着他没说话。

    “这毛巾我还没用过,本来收着准备擦汗的。”陈屹泽以为她嫌脏,赶紧解释。

    姜厘却听得笑起来,坐到他铺好的地方,“陈屹泽,你对每一个买家都这么贴心?”

    贴心吗?

    陈屹泽不这么认为,所以没有回答。

    但他的确希望能把房子卖掉,别说一块毛巾,就是衣服都……

    陈屹泽猝然想起刚才自己被提醒穿衣服的事儿,当即勒令自己不准再发散思维。

    姜厘吃了几口梨,静坐着休息了会,觉得精神也好了一些。

    陈屹泽还杵在面前,不说话,也不坐下。

    姜厘问他:“你今天没事儿了吗?”

    陈屹泽有些莫名,“有的。”

    “那你守着我干嘛?”姜厘又问。

    陈屹泽没搞懂这个买家的心思,干脆直接问了:“这房你看着怎么样?有不满意的地方吗?如果是价格或者其他方面,我们可以再聊。”

    接着重申:“后续翻新我一定全力帮你,有什么问题我们家都会支持你,要是你打算开民宿或者其他,需要人我也可以帮你找。”

    姜厘安静地听完,先道了句谢。

    听起来很礼貌,也很生疏,隐约有些拒绝的意味。

    陈屹泽的心沉了下去。

    姜厘又说:“但我不是已经买掉了吗?”

    问这句话时,她仰着头,宽大的帽檐上翻卷到脑门上,眸光纯澈,看起来十分真挚。

    陈屹泽沉默少时,告诉她:“置业委员会说你要来验房,然后再决定买不买。”

    姜厘又啃了一口梨,点点头,“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陈屹泽被弄得有些懵。

    姜厘吃完梨,洗了手绕回来坐下,从挎包里取出手机,表情严肃地开机。

    做法一样。

    陈屹泽眯了眯眼,抱手等着看她要做什么。

    手机屏幕在她手里亮起的瞬间,像是开闸一般,疯狂地弹出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然后就是电话。

    这阵势,好像全世界都在找她。

    陈屹泽看着那些疯狂弹出的界面都觉得头疼,可当事人似乎并不在意,面色平静地操作着。

    姜厘挂掉三个电话,划开数条消息,终于完成了给助理发送微信的艰难大业,然后迅速关机。

    “坏了。”她说。

    “怎么?”陈屹泽问。

    “我考考你。”姜厘笑吟吟地仰头问,“我的助理会来找我,但是我关机,她要怎么联系我呢?”

    煞有介事,一本正经。

    好像于她而言使用手机是一件通天难事。

    这个语气有点好笑,陈屹泽翘了下嘴角,而后很快压下去,把自己手机递给她。

    姜厘道谢,接过去才问:“方便我用吗?”

    “方便的。”陈屹泽手机里没有不能看的东西。

    姜厘打开短信界面,开始单手打字。

    陈屹泽注意到她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能背得电话,应该是很亲近的人。

    也是因为递手机这一个动作,陈屹泽现在距离姜厘仅有半臂距离。

    很近。

    近到足以看见姜厘操作手机时,最新弹出的消息。

    【你个杀人犯的儿子也配和老子抢女人,老子在二丫家等你!】

    字数太短,一眼就能扫全消息内容。

    这齐群真是磨人。

    陈屹泽“啧”了一声。

    姜厘没抬头,很迅速地抬起拇指,把那条消息推开。

    【小安,我将一直关机,你到了之后联系这个机主。】

    她把手机还回来。

    “买房的事儿一直都是我的助理操作,我以为已经完成了手续,最近我们不太有机会见面,所以不了解实情。”

    陈屹泽问:“你确定要买了吗?”

    姜厘讶异于他的直白,却也没明说,点了点头,“她带着文件过来我就签字。”

    她实在说得太过轻飘飘了。

    陈屹泽没忍住问:“你知道是多少钱吗?”

    姜厘摇了摇头。

    陈屹泽:“你……”

    “我怎么?”姜厘问。

    陈屹泽默了一会,咧嘴笑了笑,“挺好的,看起来没吃过苦。”

    姜厘看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是么?”

    又安静下来。

    陈屹泽看了人几眼,不确定刚才那条消息她看到了多少,就说:“那短信。”

    “你放心,我没看到多少内容,”姜厘说,“但是,你怎么还在约架求爱

    啊?”

    好像重点歪了一些。

    陈屹泽说:“不是求爱。”

    姜厘耸了耸肩,又很认真地问:“二丫漂亮吗?”

    “你这不看完了吗?”陈屹泽觉得有些无力。

    姜厘弯眼笑笑,突然问:“价格是你满意的吗?”

    “什……”陈屹泽简直被这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聊天方式弄晕,才意识到是问房子的价格,立刻说:“很满意了。”

    姜厘又问:“不想加价?”

    这个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变数。

    陈屹泽尽量圆滑,“真的是很满意的价格了。”

    姜厘看着他没说话。

    良久,陈屹泽叹了口气,“价格是我对比考察过的,我没有想要加价的想法,目前我们镇子市场价格就是这样的。”

    这个人看起来很老实。

    姜厘重新笑起来,“我再考考你,我叫什么呀?”

    刚才已经有过自我介绍,陈屹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意义所在,茫然开口。

    “姜厘?”

    姜厘微微一笑,伸出手指了指门口。

    “退下吧陈屹泽。”

    陈屹泽紧了紧眉,“不加价也可以的,那个价格我们真的很满意了,你有安排住的地方吗?我——”

    “房子我会买,你退下。”姜厘突然变得很冷酷。

    “没有,”男生摇头,乌眸真挚地望着她,“我只听过‘我爱你,所以你是我的。’”

    “……”

    第 49 章   第 49 章

    姜厘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就是跟不讲道理的人讲道理。

    偏偏她还有点说不过陈屹泽,但好在生气的女生能开疾跑技能,最后她打掉陈屹泽的手,率先跑到树下的单车边,蹬上单车回了寝室。

    推门进来时,柏然正在跟着视频练肩,看到她,手中的哑铃才缓缓放下:“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说话间,八卦的视线朝人上下打量两圈,连带着费虹都嗅出一股不寻常的气味。

    姜厘下意识要把衣领往上拉拉,但想到脖子上的遮瑕,还是努力挺了挺身板。

    陈屹泽对于老宅的记忆停在了童年。

    彼年,一家人都住这。

    小孩儿在院子里举着塑料鳄鱼瞎跑,稍不留神就会撞到挂在晾衣绳上的腊肉,难免吃一顿打,被追得满院乱蹿,踩着砖缝里的苔,从爷爷跟前那嚎到三婶屋里。

    那会老爸还在,身上有白酒的酱粮味,会用残留烟草味道的指头揉陈屹泽的脸,一只手就能把小孩儿捞起来。

    关于这幢屋子从哪来,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传奇,最离谱的时候说过是皇帝亲赐,但不可细问是哪朝昏君。也有讲是经过了某种激烈的争斗,才九死一生抢下来的。(三叔陈慎某次喝醉之后极其不慎重地如此说。)

    总之,代代版本代代神。

    泽砖黛瓦,屋檐上翘,回廊绕院,堂屋左右是三间厢房,两间以前住老人,一间打成厨房。三层楼加起来共拥有十个房间,住过整个陈家人。

    陈屹泽小学的时候全家就搬了出去。

    村里开始成批建造新房,水泥路铺了进来,方正砖房拔地而起,出现了第一个小学,第一个污水处理厂,各式各样的人来开各式各样的店。

    村变成镇。

    什么都在变,三叔说的那张饭桌始终放在后院仓库里。

    当时谁也没说要带走,好像很难判定这份回忆要属于谁。

    陈屹泽一直有随身携带工具包的习惯,平时都挂在摩托上,这桌子不拆搬不走。

    他绕出院外取回工具包,再进入小仓库时,陈屹泽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怎么。”他弯起手指非常霸气地敲了敲桌面,“屹泽哥哥来搬你,你不满意?”“你的遮瑕盘落在储物柜了,我帮你带了回来。”

    说罢,姜厘欲盖弥彰地看了柏然一眼,随后打开衣柜翻出一套干净衣服,抱着脏衣篓,起身匆匆去了浴室。

    白皙皮肤上糊了薄薄一层卸妆油,用手掌揉润开,淅淅沥沥的水流下,冲洗过后,肩膀的原有状态才被完全展露出来。

    “你不说话,嗯?”陈屹泽转着手里的螺丝刀,敲了敲桌脚结合处,木头发出闷响。

    陈屹泽满意了,“我就知道,你害羞着呢。”

    又饱含感情地安抚:“别怕啊,哥哥手很轻。”

    陈屹泽对桌子进行有效安抚,又故意残酷地给它讲解每一步拆解过程,为此洋洋得意,“不疼吧~”

    小库房里又灰又热,眼周的汗水开始辣眼睛,陈长嘟囔了两句,干脆手一掀,把背心褪下来挂脖子上充当汗巾。

    因为出汗,光着的上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

    拆得很快,陈屹泽才想起来问问三叔要不要送他那去。

    他做活的时候习惯把手机开静音,这会拿出来才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还没来得及回拨,新的来电再次显示。

    “屹泽啊!”

    陈屹泽被这动静炸得偏了偏头,“什么事?”

    “那个狗日的又去张婶家!不过我把人轰走了!”

    陈屹泽眉头拧起来。

    电话里的是孙明,狗日的是齐群。 半身镜被涟漪的水汽漫上雾色,姜厘伸手在镜子上擦出一块干净区域,对镜,清晰地看到她胸口泛红的手指压痕。

    过高的水温迅速模糊掉镜面,虽然在游泳馆就事先已经洗过澡,但姜厘还是挽起头发又细细冲洗了一遍。

    她经常用洗澡的方式给自己解压,之前竞赛前期的时候也经常泡在酒店浴室里,全身被热水蒸一遍,走出来时脸又红又润,像是把一切焦虑都冲进了下水道。

    磨磨蹭蹭在浴室泡了半小时,姜厘才抱着水盆走出来,沾满水渍的拖鞋在吸水垫上踩了踩,她刚裹上头发,手机倏地嗡嗡震动起来。

    姜厘看着那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神情愤懑,瞬即毫不留情地挂断。

    柏然静悄悄竖起耳朵,透过桌边小镜子反射看到女生糟糕的神情,默默收起了打趣的心思,又握起自己的小哑铃,继续挥洒起汗水。

    叮地一声。

    手机又响。

    i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错了。】

    姜厘抱臂居高临下地审视这条道歉短信,最后给陈屹泽打上了一个没走心的评判。

    区区两个字,就想让她消气,

    不可能。

    张婶家的二丫订了婚,离出嫁也没几天,人姑娘出落得漂亮,是镇上人人认可的美女,被驰名混混齐群明恋多年,二丫已经谈好婚事,对象是个城里人。齐群眼看着追求不成,没事就去骚扰。

    烦人。

    “她们没事儿吧?”陈屹泽问。

    “暂时没事儿。”孙明很快说,“之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揍呗。”陈屹泽偏头在脖子上的背心上擦汗,“晚点我过去。”

    得了这句话,孙明不再大喊,开始抱怨。

    “你说他真是脑子塞屎了,仗着人家张婶是寡妇就……”

    陈屹泽扭螺丝的动作一顿,孙明赶紧说:“屹泽,我不是那意思。”

    “没事儿。”陈屹泽说,“我知道,先挂了啊,我三叔好像有事儿找我。”

    他又给三叔回电,得知老妈已经领着买家过来了,三叔让他不行就先走,别让人逮个正着不好解释。

    陈屹泽身背桌腿,推着木盘往门外走,回答说好了,没问题。

    结果才走到门口,前院炸开哗啦一声。毛巾裹住的湿发还在哒哒滴着水,姜厘反叩住手机还没等两秒,机身连带着半个桌面都嗡嗡振动起来。

    起先还以为是电话,点开又发现是某个蓝色软件的消息。

    用户1798089****向您的账户转账100,000元;

    用户1798089****向您的账户转账600,000元;

    用户1798089****向您的账户转账800,000元;

    i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回我宝宝。】

    i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一个字一万。】

    陈兰看这姑娘只身一人到这,带着伤,瘦得风一刮就能飞走。

    实在没忍住问,“怎么没人跟着你来啊,要不我去给你喊委员会的人?”

    姜厘笑了笑:“不用的,我自己可以。”

    她的手机弹出最新一条消息。

    【厘厘,尽快回电给我,乖一些,好吗?】

    礼貌使然,姜厘回了一条消息。

    【电。】

    接完徐轻川的电话后,姜厘又收到了汤柘的微信。

    他不知道也从哪得知了IPOM亚洲赛的消息,并且了解了初筛之后的组队要求是不限制校园的。

    也就是说W大的和H大的也可以一起组队,最终面对和其他各大洲的终极对决。

    汤柘的实力当然强,未成年时就保送去了计算机排名第二的W大,一早就被导师当作种子选手加入了“新星计划”,和他组队,IPOM大赛会变得更加稳妥。

    姜厘不清楚该怎么跟陈屹泽解释这件事,只能暂时不回应汤柘的组队邀请。

    她静下心刷了一会过往IPOM赛事的视频,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又震了一下。

    i “那个……”陈兰跟在人旁边,不确定怎么喊比较合适,几次想帮人拉行陈箱都被拒绝了,只好说,“前面好多台阶,你箱子要磕坏了。”

    陈兰果然一眼就认出了这姑娘,想着他三叔果然没说错。

    丫头瘦弱,但漂亮得很明显,而且这么拖着箱子走的人,很难认错。

    陈兰赶紧迎上去问:“是不是去记月巷02号看房?”

    对方点头。

    陈兰又问:“你一个人来啊?”

    对方还是笑着点头,摇着手机说:“您稍等一下。”

    陈兰就不再说话。

    直到现在,眼看着马上要到石桥,这姑娘脚步没停,还在低头看手机。

    陈兰生出了莽撞的念头,心想要么干脆把人扯住吧。

    “姜厘。”

    “啊?”陈兰没转过弯来。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来阳台。】

    屏幕上方突然跳出的讯息引得心脏一怔。

    姜厘眉心稍蹙,踌躇片刻还没过去,忽地听到柏然郁闷的一声叫,“救命我这组还没做完呢,厘厘,徐轻川发微信跟我说,陈屹泽喊你去阳台。”

    椅子拖曳发出不小的声音,姜厘急匆匆推开阳台的门,越过干净的窗户向下看。

    六楼的视野宽阔但不聚焦,她只能大概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空地柏树的前面,身影被黑夜削弱得具体。

    i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抓住它。】

    姜厘还没反应过来,一颗泛着橘光的小型热气球凭空升腾上来。

    热气球由楼底一直上升到六楼,期间其他楼层有人注意到异样,楼下逐渐传来悉悉索索的小声议论声。

    柏然和费虹扒在阳台门口,活像两个侦察兵。

    姜厘心脏跳得忐忑,害怕自己没能抓住热气球,但她好像多虑了,伸出手时热气球好像会自动巡航一般,游刃有余地钻进了她的手心。

    下方染着火苗的蜡烛把吊篮周边竹条烧得温热,充作气球的白色薄纸在蜡烛吹灭后瞬间暗淡无光。

    和热气球一起升上来的还有一株盛放的洛神玫瑰和一张放在吊篮侧边的卡片。

    洛神娇艳欲滴,花瓣重重叠叠。

    姜厘无意识朝楼下又投去一个目光,看到陈屹泽还在楼下,立得安静又萧瑟。

    她指尖发痒,倏地抽出吊篮中放置的卡片。

    姜厘认真地自我介绍了一遍是哪三个字,然后抱歉:“对不起,刚才在处理一些很麻烦的事,请问您贵姓?”

    “啊,哦,陈兰,那个。”陈兰受到莫名的影响,也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是哪两个字,“陈和兰。”

    “您好。”姜厘用胳膊夹住手机,伸出手,“现在右手不方便,不好意思。”

    好似用左手握手是多么不礼貌的事情。

    陈兰跟她握手,“姑娘,我帮你拎箱子吧。”

    “没事儿。”姜厘看了眼几步之外的楼梯,收回视线时顺便对几个路过打量她的人微笑一遍,自己用左手拎起了箱子下台阶。

    陈兰只好快步跟上,就看她下了台阶之后重新把箱子扣在身后,继续这么连拖带拽地往前走。

    “那个,家里老屋子许多年没收拾,这卖得也突然,你要是想修,我和我儿子都会一些木工活。”陈兰没话找话。

    “木工?”姜厘很有兴趣,弯着眼询问了许多专业问题,最后说,“我不是故意打听,是大学时选修过一门相关的课,很漂亮,我很喜欢木头的味道。”

    陈兰立马说:“那感情好,得空带你回家闻。”

    姜厘很愉悦地答应下来,“您说话很有意思,让人舒服。”

    陈兰被夸得猝不及防,不好让话掉去地上,又讲大学好,自己儿子也上过大学,他儿子手艺活特别好,以后要是老屋翻新可以找他。

    一人一句地聊着。  卡片折叠,打开后看到一副色彩艳丽的油画,蓝色的蝴蝶展翅欲飞,周边大片大片的红色点缀。

    陈屹泽画了下午时,她泳衣上的蝴蝶。

    反过来,卡片背面写了字:

    【爱上一只蝴蝶,翅膀好漂亮,我不能折断她。】

    第 50 章   第 50 章

    “浪漫还是得理科男,这才多长时间,他居然手捏了一个热气球!”

    柏然扒在阳台门望了许久,才看清姜厘手中并不是外面惯常卖的孔明灯。

    甚至表面的白纸也只是普通打印机里的A4纸,好像随手拿来,轻而易举就做了个小礼物。

    趴在阳台看的不止她们,下面几层注意到有热气球飘上来的女生都呼朋唤友地到阳台看热闹,低楼层的姐妹能看清人脸,陈屹泽被认出来,于是气氛更加灼热。

    陈屹泽醒了个大早,睡得神清气爽,为老屋售出而开心,并且文思泉涌,漱口时把想好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下楼吃早点前把它写到日记里。

    [昨天买主来了,叫姜厘,人长得很好看,说话时而客气,时而奇怪,害我梦见她,不过感谢她,或许明天开始会有好日子,后天也行,能好起来就可以。]

    写完,陈屹泽朗读一遍,觉得自己文笔有较高的进步,果然书没白读,很是满意。

    陈兰磨了豆浆,和儿子打过招呼后和往常一样抬着早点出门,准备给自己住在对门的婆婆送去。

    陈屹泽每天的胃口都很好,坐下就往嘴里塞了半根油条,心满意足地嚼起来,接着看已经走出去了几步的老妈折返回来。

    “屹泽啊,你说,我怎么就是觉得不太靠谱呢?她那助理真能过来吗?”

    陈屹泽几口把油条嚼烂咽了下去,先安慰老妈,“人家钱都付啦。”

    就因为姜厘并不太能成事儿的态度,陈屹泽昨天又跑了趟置业委员会。

    “没这么爽快的买主,钱打了,但是中间牵扯代理人的问题,手续完成也需要代理人到场,而且什么章啊证明啊,都在她助理那,人不来,这交易也没法做啊。”

    委员会的人是这么解释的。

    又问:“买家不是都来了吗?怎么你还来找我问。”

    陈屹泽想着那个一问三不知的祖宗,心说她连付了多少钱都不知道呢。

    而且她让我退下。

    但这些也不好讲太多。

    他跟委员会的人讲自己担心,主要就是没见过那么多钱。

    委员会的人再三叫他安心。imessage通知-1798089****用户:【知道错了。】

    姜厘低头望下去,看到陈屹泽发完消息后又抬头看上来,不甚清晰的目光越过黑夜,定定地望向她。

    有些人就是长着一张老天赏饭吃的脸,就算全身糊成马赛克也透着和普通人格格不入的贵气和张力。

    陈屹泽这次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他这样,姜厘确实很难拒绝。

    手机嗡嗡振动起来,姜厘还在犹豫要不要接听,身后两位应援小将就已经光速捂着耳朵退出了阳台。

    陈屹泽的顾虑不是没有缘由的,毕竟这笔钱对陈家来说的确重要。

    昨天之前,他还没有报太多希望,但见了姜厘,也看她对屋子很满意,并且自己手上还留有对方助理的电话。

    希望已经到达了百分之七十的浓度。

    对于这件事,老妈陈兰同样没有安全感,所以陈屹泽需要把自己这些百分之七十调高到百分之九十,同老妈再三说问题不大。

    陈兰点点头,又讲:“这丫头一个人过来,人生地不熟的,要有什么跟你开了口,能帮的咱都尽量帮。”

    陈屹泽喝了一大口豆浆点着头回应。

    陈兰又想了会,干脆坐下,压低声音:“你都不知道,昨天小姜一来,那几个碎嘴的都传上了,讨论她年纪轻轻就这么有钱。”

    陈屹泽听得皱起了脸,“妈,你别和她们一起说。”

    “哪能啊!”陈兰瞪着眼拔高声音,“我还把她们训了呢。”

    陈屹泽听得笑出了声。

    陈兰看着儿子的笑容,心里的担忧也散去些,“你不说了嘛,人家是我们的,那什么,金主,不得好好供着。”

    陈屹泽乐得油条都叼不住,赶紧跟老妈说快去给奶奶送早点吧,一会凉了。

    陈兰这才起来,又站定,“你把早点给人送过去吧,陪人家逛逛。”

    陈屹泽答应下来,自己囫囵几口塞饱了,去厨房里翻出个篮子,把油条和豆浆分碗装好,又扯了几段干净的保鲜袋,包住碗盘,堆去篮子里。

    正拎着要出门,想了想,又折回来从冰箱里拿了两瓶酸奶。

    小镇里三步一亲戚,五步一熟人的,打听姜厘昨晚住哪并不是难事儿。

    她住的这家据说是个海外老板买来开着玩儿的,服务员找的本地年轻人,今天守在前台的叫王天,和陈屹泽熟,时常一块殴打齐群。

    见他拎着东西进了院子,王天立马招呼:“屹泽哥,来找你买家啊!”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姜厘:“……”

    接通通话后,距离变得更短,姜厘能听到他周围的风声。

    她清清嗓子,决定给人一个台阶:“你错哪了?”

    “不该过于约束你。”

    陈屹泽的声音带着点磁性,有些抓人,连带着姜厘跟他讲话的语气都缓和了些:

    “那你以后要怎么办?”

    晚风瑟萧,

    漫长的一个沉默。

    静到姜厘差点以为自己手滑挂断了电话,她唇角微抽,看见陈屹泽在楼下,侧脸被地灯照得优越,像是很为难,半天才思量出一句:“改正。”

    陈屹泽笑着骂了他一声,环顾着问:“人起了吗?”

    “没呢。”王天指了指院子边的某个房间。

    陈屹泽顺着方向看了一眼,干脆把篮子放在前台,“一会她醒了你让她吃。”

    王天应下,又整个人趴到桌沿上问:“今天要去收拾齐群吗?”

    “不用,”陈屹泽说,“张婶她们昨天下午进城了。”

    “我听说他昨天带人砸了你院墙啊。”王天说。

    陈屹泽“嗯”了声,又往院子里姜厘住的那间屋子看了一眼。

    “不过还好,这姐姐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她讲了,要买的,”王天真心为陈屹泽高兴,“要真能成,你也轻松些,哥,你还要回去念大学吗?”

    “不知道,”陈屹泽手肘撑在台边,忽而扭头看着王天,“你怎么知道她讲了要买,还有,怎么就叫上姐姐了?”

    王天瞪着他,“人家昨天来住的时候告诉我的呀。”

    陈屹泽:“你问的?”

    王天点头。

    陈屹泽:

    “你问她要不要买,她就说要买。”

    “是啊。”王天没明白这有什么的。

    陈屹泽简直无语。

    横竖脑袋转来转去的麻烦,他干脆就直接看着院子那边,随意地说:“也大不了几岁,叫什么姐姐。”

    他听老妈说了,这姜厘就二十六。

    王天却反驳:“哥,我才十九,人大我七岁呢,我不叫姐姐叫什么?”

    陈屹泽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王天又讲:“你也得叫姐姐。”

    陈屹泽不想跟他聊了,指了指篮子,又讲了一遍,“记得让她吃。”

    王天:“啊。”

    陈屹泽又说:“别跟她瞎聊我家的事儿。”

    王天连连点头,“我懂我懂,买卖没成,我不说。”

    陈屹泽又嘱咐几句,接着绕去早市,按例买了一天的肉菜,齐齐码好,挨家去送,最后回自家铺子,继续做工。

    最近他手里堆了几个大件要出,但排在第一位的是还是二丫的衣柜。

    衣柜在女孩嫁妆里寓意婚后富足丰饶,张婶十分上心,就是柜头要打什么花样迟迟没想好,倒是很满意陈屹泽设计的柜体区域划分。

    当然,这一单陈屹泽也没有收钱。

    他投入工作很快。

    先检查榉木板晾晒后的花纹,觉得还是不够满意,所以沉浸式批评了那块木板两分钟,才把它搁去架子上警告它今天好好晒。

    接着换上工装穿好皮质围裙,开始雕凿花纹,握住工具的手肌腱绷紧,泽筋若隐若现,任由木屑流淌于之间,宽厚有力的手掌落力有度。

    还是需要和张婶再商量一下最后打砗磲嵌饰到底要什么花,陈屹泽倒是画了几版稿子,但张婶昨天下午带着二丫进城了,估计还得几天才回来。

    见不到这对母女,齐群也消停了些。

    还有一个见不到的,就是姜厘的助理,对方来消息说还得耽搁几天,实在没办法走开,又再三请求机主一定好好照顾厘姐,字里行间都充斥着感恩戴德的意味。

    这助理行程推迟,交易悬而未决,状态变得不确定起来。

    晚一些,陈屹泽去三叔拿那了一大袋梨,提着去找姜厘,没有催交易,只是客观地传递信息。

    下午四点半,姜厘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听完之后,居然说了句对不起,又讲:“我知道了。”

    陈屹泽有一瞬间的错愕,完全没搞懂为什么姜厘作为买主要道歉。

    可是姜厘很真诚地说:“我走的时候留下太多烂摊子,她收拾起来真的很麻烦。”

    陈屹泽已经开始复盘今天见到人说话是不是太凶巴巴,他有些局促,不自觉地把装梨的袋子捏紧了些。

    姜厘似乎很喜欢穿长裙,连身的那种,也很适合,现在坐在民宿的藤椅里,阳光穿过树叶落她身上,锦上添花。

    她垂着头,像是沉浸在抱歉里。

    陈屹泽注意到她一直用左手垫着受伤的右手,而绷带和头一天见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尝试找话聊:“你去镇医院处理了?”

    姜厘点点头,瞬间脸就垮了,苦哈哈地说:“太疼了,真的。”

    陈屹泽又没法接话了,想了几个安慰的词都觉得不太适合他们的关系。

    姜厘奇怪地抬头瞧他,忽然说:“要是吃到早点,可能会好一些。”

    陈屹泽说:“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姜厘立马回答:“今天想吃阿拉斯加大螃蟹。”

    陈屹泽变得很难客气,“你看我像不像大螃蟹?”

    聊天很难进行下去,姜厘又开始犯困,言说要回屋补觉,很对得起名字里那个“厘”字。

    陈屹泽也没有再继续留下的理由,往外走时却被王天拉住,扯去墙角。

    “昨晚这姐姐在屋里像是和人吵架了。”王天左右看了看,说的时候压低声音。

    陈屹泽皱眉问:“和谁?”

    “这我哪知道?”王天开始抱怨,“我也不是故意听墙角,你知道我这老板装修的时候没舍得下钱,房间隔音不好的……”

    陈屹泽伸手示意他打住,“谁进她房间了?”

    “哎呀,打电话呀!”王天继续说,“我就听见什么离开啊,结婚啊之类的话。”

    陈屹泽“哦”了一声。

    王天继续分析:“八成是和对象吵架了,哎呀,你说她对象也是,这么好的人,受伤了也不陪着,让人自己跑我们这吃苦来,你说,哥,哎?上哪去?”

    陈屹泽想着姜厘受伤的手,还有她抱怨疼痛的样子,心里认真地觉得自己八成有点毛病,但是电话已经给三叔拨了过去。

    “现在哪可以买螃蟹?国外的那种?”

    “哪国啊?”三叔问。

    “阿拉斯加。”陈屹泽说。

    三叔大声问:“你看我像不像阿拉斯加!”

    “对不起学姐打扰了,这是送你的小蛋糕。”

    姜厘已经僵了,但身体还是能照旧按照原有指令实施做事,她拉开拉链把小甜品放在桌上,随后慌忙跑路。

    一直到她逃之夭夭,徐轻川才反应过来。

    身侧男生已经追了出去,那位短发飒爽学姐撩了撩碎发,看着桌面的精致青提甜品,有些受宠若惊:“徐轻川,你朋友?”

    “不是,陈哥的祖宗。”

    骆嘉溪收回视线,脱下手套,挖了一勺小蛋糕塞进嘴里,勾唇开口道,“挺可爱的。”

    “就是个魔鬼。”徐轻川头也没抬,没一会又补了句。

    “他俩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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