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千提歪了歪脑袋,对上他的眸子,心下一紧,将那张纸从封易初手中抽出,塞进了袖中。
好似动作稍慢一些,他就要清醒过来将那张纸夺了过去。
“……”封易初搁下笔,修长的手指抚上眉心,“头晕……”
“很难受吗?”千提凑上前去:“那边有……”
话未说完,一双手环在腰际。封易初将她拥住,下巴枕在她肩头,微微呼出的热气让千提不禁红了脸颊。
“难受。”他左手缓缓向下,食指小心翼翼地勾上她的食指,冰冰凉凉的,是少年不曾说出口的试探,“斯人一别三年久,再见却作他人妇,心里难受。”
“明明三年前是你先说不喜欢我的……这些话,为何从前不说,平日不说,非要等到酒醉了才肯说出来?”
话说出口,未曾得到答复。
千提右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左手回应着揽上他的后背,声音已然哽咽: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放下身段整日跟在你身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连你府中那些仆从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哪怕是个寻常女子,也是要脸面的。得不到回应,任谁会心灰意冷伤心难过。你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顾自拭去脸上泪痕:“也对,你现在都醉了,我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挤出一个微笑,扶着他站起来:“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喝下之后好好休息吧。”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千提将封易初一只手搭在背上,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木床走去。
瘦小的身躯支撑着这般重量,她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床边,背上的力道却突然加重,她脚下一个不稳,二人直直朝床铺栽去,一齐落在褥子上。
“阿初……”千提身子得到了片刻的歇息,想从床上爬起来给他端醒酒汤,却发现他的手稳稳揽在自己腰上,“你压着我了,我起不来。”
一转头,那张美若谪仙的面庞映入眼帘。
少年侧身而卧,墨发如瀑肆意铺展,几缕碎发垂落在脸侧,在烛火掩映中够了出他清冷淡雅的轮廓。
纤长的睫毛随呼吸轻轻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他双目微闭,如玉的面庞因醉酒而微微泛红,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明明是那样近在咫尺的距离,除却那道浅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疤痕外,她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瑕疵。那张面庞美得不似人间物,仿佛再多看一眼,便要让人彻底沦陷。
“阿初……”千提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见他不作反应,似是睡着了,只好将手无奈地垂下手,小声嘀咕道:“乳娘说睡觉不好好盖被子要着凉……”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
目光无奈自她脸上扫过,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悄然挪开,利落地脱去她的鞋子。
修长的手指拈住被子一角,轻轻一掀,被子陡然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千提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时,那只手又重新落回了她身上。
身侧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睛,仿佛方才所有不过是她的错觉。
“……”千提缩在被窝里,试探性地戳了戳封易初的肩膀:“你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千提往他怀里缩了一些,小声道:“蜡烛太亮了,晃眼睛,睡不着……”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轻响,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几点细碎的月光投过门缝、窗户洒落进来,在被子上落下一层银霜。
“可是乳娘说,只能侍奉自己的夫君这么睡觉……你做我夫君吗?”她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扑闪扑闪,仿若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做。”
“可是……”
“食不言,寝不语。”
千提噤了声,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口,因他这句话咽了下去。
可是乳娘还没教她要怎么服侍自己的夫君……
小时候她们总说长大了就会了,小孩子不该过问这些。离开姜国来此地和亲前,乳娘又说,这儿宫里的掌事嬷嬷会教她。
可等她上了花轿,进了新房,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侍奉自己的夫君。
难不成,真等着国师那狗贼手把手教她?
千提打了个寒战,身体不自觉地往封易初身上靠去,贪恋着他怀里的温暖。
狗贼国师哪有她的阿初好?
近来她看的那些话本子倒是与从前的不大一样。从前的话本子,每每写到主人公共卧一张床,故事便在这里戛然而止,再开始时,便是第二日早上,姑娘娇俏地看着心上人笑。
如今那几本却不会突然断在这儿,只是无端多了些描写,像是对景所写,仔细品来,却又似乎不是。
尽管有些东西晦涩得很,她瞧不明白,但其中总不乏有一两本稍微通俗些的,除却简单的描绘美景外,还有两个字出现的频次倒是高一些。其一为“进”,其二为“紧”。如何进?进哪?又为何紧?
千提抿了抿唇,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月色中忽闪忽闪,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她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贴着褥子朝封易初贴近,灵巧地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手自上方环上他的腰脊。
两手在他背后相汇,千提卯足了劲,用力将他抱紧。
少年身体一僵,骤然睁开眼睛。
黑夜中,少女墨色的眼眸反射着皎皎月光,比天上星辰还要干净透亮几分。
“不喜欢吗?”千提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失落,“莫不是我力气太大了,将你弄疼了……”
“喜欢。”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逆着月光而卧,眼底的宠溺隐于黑暗中:“睡吧。”
“嗯。”千提嘴角噙着抹笑意,往他怀里靠去,与他贴得近些、再近些。直至近无可近,她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没一会,她又睁开:“你说,国师那狗贼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脸都气绿?”
封易初:“……”
“又不说话,睡着了吗?”千提将耳朵贴近他胸膛:“可是你心跳好快诶……和我的一样快。”
“……”搂着她的那只手默默松开,封易初兀自背过身去。
“诶,别啊,不逗你了。”千提从床上爬起来,绕到他面前躺下。
这床本来不大,原先她是靠墙睡的,如今挤在床沿,侧躺着倒是勉强能睡,背后却空荡荡得瘆得慌,只好往他怀里缩了缩,道:“你往里面挪一挪,我快掉下去了。”
封易初身子动了动,顺手将被子往她那腾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醉着的,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呢……”千提叹了口气,小声道:
“罢了,你自己应下的事情,明日醒来可别赖账。不然,我就算绑,也得将你绑回姜国去做驸马!”
她轻轻拥抱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用被迫和亲。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她终于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少年,过了平淡却幸福的一生。
翌日。
“不好了!易初!出事……嘶——”慕云琛猛地推开房门。视线落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影上时,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了半瞬。
“不好意思,走错了。”他手忙脚乱地带上房门,转身离开。余光瞥见院中那黑白相间的毛球时,他脚步骤停,匆匆折返,轻轻扣响房门:“……易初?”
“进。”
“我不敢……”慕云琛抬起的手缓缓回缩:“我……我什么都不曾看到,你别灭我口。”
“进。”清冷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慕云琛两眼一闭,狠下心推开房门。
床边,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静静端坐,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一夜长眠,墨发松散了些许,却不显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深邃而悠远的眼眸倒映着晨起的微光,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慕云琛抿了抿唇,目光忍不住掠过封易初往后看去,却见枕头上空空如也,方才匆匆瞧见的画面,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却见一个脑袋从封易初身后探出来。千提两手抓着封易初的小臂,杏仁般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忧虑:
“出什么事了?可是国师那狗贼寻到这处,要来抓我了?”
“不是……”慕云琛一句话哽在喉头。目光在封易初与千提身上左右游走,良久,他深吸一口气 ,顶着被封易初杀人灭口的风险,改口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阿姐找他,恐怕得将人借走了。”
言外之意,是朝堂上的事。
“你阿姐?”千提眨了眨眼睛,想起昨日封易初给她的令牌,心中莫名有些警惕:“丞相?”
慕云琛低下头去,正琢磨着该如何作答,封易初倒先一步开口了:
“是。”
千提攥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果真是她吗……
可阿初如今一无官职在身,二无显赫家世,她为何会将丞相府的令牌给他?这大清早的,这般匆匆将他叫去,若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又能是什么事呢……
心底一瞬间被失落填满,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千提轻轻扯了扯封易初的袖子,道:“阿初,我有好多话还未与你说,你能不能……”
“千提,”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他侧眸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我。”
未等她作答,衣袖自她手心抽离。他起身离开,衣角带起的微风轻轻吹起她的发丝,牵动几缕愁绪。
封易初随慕云琛出了小院,见千提不曾追出来,才沉声问询:“发生了何事?”
“昨日祭祀时曾与你发生口角的张大人,今早上朝时,被人用火药炸了,血肉模糊,当场毙命。马车爆开时,衍之恰巧就在不远处,被炸起的碎屑弄伤了腿,没个几十天怕是好不了。”
慕云琛叹了口气,满目愁容:
“平日对你不满的官员如今联合上奏弹劾你,声势浩大。阿姐让我早些寻你入宫,她恐怕撑不了太久。”
*
“陛下!”朝堂之上,刑部尚书沈凛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声如洪钟,打破朝堂的寂静:
“张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如今却死无全尸,陛下一定要为其做主,严惩国师、以正朝纲呐!”
清瘦的身姿在殿中站得笔直,他眉头拧成“川”字,斑白的须发因生气微微颤动。
“陛下!”画扇应声出列,手中笏板被她攥得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国师乃我朝社稷之重器,关乎江山兴衰。此番事出突然,尚未查清原委,定是有奸佞小人蓄意构陷,妄图淆乱朝纲!还请陛下明鉴!”
“不是他还能有谁?!”吏部尚书陆清风快步出列。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不满:
“且不说国公那事究竟与封珩有没有关系,昨日他与张大人在祭祀前发生争执,朝中众臣有目共睹。尽早张大人便被火药所害,天底下拿有这么巧的事?依臣之见,定是他存心报复!”
“陆大人此言差矣!”画扇出言辩解:“国师虽精通火药之术,但这普天之下,也得只有他一人掌握。若因此便果断顶罪,未免太过草率!”
“草率?那丞相大人可要瞧瞧这是什么?”沈凛苍老的手探入袖中,颤抖地取出一方铁片:
“这是从张大人出事的马车上寻到的碎片——正是国师一手研制的震天雷的碎片!黎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愤慨。
沈凛重重跪下,趁热打铁道:
“陛下!臣跟随陛下十余载,知您与长公主情谊深厚,爱屋及乌乃人之常情,但也切莫太过纵容他,寒了我们这些老臣的心!如此性情乖张、目无王法之人,若放任不管,必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身后数名老臣一齐下跪,异口同声道:“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看来诸位对我颇有不满啊——”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殿外徐徐而来,少年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踏入殿中,袍角带起一阵微风:“不过沈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
封易初不疾不徐地朝沈凛走近,银冠束发,玉簪斜插,仿若被雪水清洗过的眉眼透着清冷与不屑,仿若九重天宫下凡的谪仙,睥睨众生。
“我若想杀他,不必等到今天——”
修长的手探入袖中,优雅中透着几分随性。一包火药显现在左手手心,他轻笑着,吹燃了右手的火折子:
“杀你也是。”
“陛下!陛下——”看清封易初手中之物,沈凛瞬间瘫软在地。他手脚并用,逃命般地后退几步,脸色煞白,险些摔倒。
头顶乌纱帽因这动作而变得歪斜,他却已然顾不得仪态,嘴唇颤抖着望向龙椅上的男人:
“陛下救臣!”
“好了,易初……”龙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慈爱。
三年前扶桑细作潜入京都,皇上被人下了毒,自此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是形容枯槁,每呼吸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他抬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你就别吓唬他了。”
“是。”封易初将东西收入袖中。
沈凛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扶正歪斜的官帽。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至脸颊,他匆匆瞥了封易初一眼,缓过神来,朝地上重重一跪,道:
“陛下得见,此子张狂至极,您若再这般纵容他,迟早要酿出大祸啊!”
“国师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皇上微微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目光扫视众人,不怒自威:“沈尚书的意思是,朕年轻时举止有失偏颇?”
“臣不敢——”沈凛不敢抬头见天子:“只是张大人……”
“国师,此事你有何话说?”皇上轻轻咳嗽了两声,斑白的头发轻轻颤动。
“回陛下——”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脸无辜道:
“炸伤张大人的东西,不是臣的。臣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沈大人说这是我的东西,可有证据?上面可是刻了我的名字?”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一名年轻男子大步出列,此人正是当朝九皇子,雍王。他朝皇帝恭敬一躬,信誓旦旦道:
“启禀父皇,炸死张大人的这枚震天雷与传统震天雷不一样。传统震天雷需点燃引信才可引爆,但是这一枚,其内部结构特殊。张大人乘马车时,马匹受惊,震天雷受到牵动,内部燧石与火镰撞击产生火星,进而引爆火药。”
“殿下空口无凭,可有证据?”封易初面不改色。
“证据?让人去你那火药坊子一搜便是!”雍王双手抱拳,信誓旦旦:“儿臣请旨搜查火药坊,望父皇准允!”
“不必了,”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紧不慢道:“这震天雷,确是我所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台下众臣左右顾盼,窃窃私语。本以为此番要费一些波折,国师这么快便亲口承认,属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过——”还未等他们口诛笔伐,封易初话锋一转,道:
“这新式火药,近日才制成。前线战情紧迫,甫一制成,便封装交由兵部,星夜兼程,运往疆场,自始至终不曾示于外人。张大人车辇之上,火药已然炸作齑粉,殿下又是从何处得知其内里构造的?”
他微微侧眸,嘴角还挂着抹笑意,核善的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兵部尚书身上。
兵部尚书吓得一哆嗦,两三步上前,朝地上重重一跪,声音颤抖:
“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哦?爱卿何罪之有?”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打起精神道。
“回皇上,那批火药在运送途中遭窃,微臣惧罹刑罚之苦,遂暗中查访其去向,未及时奏禀,终致大祸酿成,是臣失职,恳请陛下责罚!”
“你的意思是本王偷了这批火药吗?!”雍王望向殿上,躬身道:“儿臣行得正坐得端,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臣府邸一查,但若是没有——”
他侧眸瞥了封易初一眼,话锋一转:“若是没有,便是国师等人污蔑儿臣,望父皇为儿臣做主!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咳咳……这……咳咳咳……”皇上猛咳
几声,缓过劲来,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国师,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完,又牵动一阵剧烈但咳嗽。
“回陛下,雍王所言极是,不过那批火药只怕早已转移了场地,臣要换个法子查。”封易初微微垂下眼眸,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取出一个陶瓷小瓶:
“我所制的那批火药最外层材质特殊,若是碰过了,沾染的痕迹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去不尽的。此粉末入水,遇之即呈红色。雍王殿下既然如此笃定,便先从殿下身边亲信开始,如何?”
“你……”雍王不曾料到他还有这一出,脸色煞白。
皇上微微点头,身旁太监下来取过瓷瓶。
雍王脸色又白了几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当然,殿下现在承认的话,倒也来得及。”封易初微微勾唇,一副等着看热闹的姿态:“不然一会儿查出来了,可还要多算上一桩欺君之罪。”
他轻轻摇了摇头,高傲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太监捧着瓷瓶往殿外去,长靴踏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雍王手心沁出冷汗,抿唇良久,终是在太监离开大殿的前一刻掀袍下跪:“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一时动了歹念,欲嫁祸国师,望父皇责罚——”
话音刚落,方才还对封易初口诛笔伐的一种老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诈你的。”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不大,却如清泉冷冽:“傻子。”
“你!”雍王垂下的脑袋赫然抬起,刀锋般狠戾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闪过,还未多说什么,余光瞥见龙椅上白发苍苍的帝王,又猛地将头低下。
皇上低咳了两声,强撑着坐直身子。目光自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扫过,他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近来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时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宫中太医虽一个劲地说好话,他却清楚,自己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几年朝堂上不少老臣也陆续告老还乡,年轻一辈中,无论男女,凡能当大任者,他也都尽数提拔了。若有一日他真挺不住,撒手去了,多少能给新帝留个保障。
倒不是他怕死,只是他那几个儿子,二子暴虐成性喜怒无常,五子沉迷美色夜夜笙歌,九子空有抱负奈何脑子不行,任谁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小十一倒是个可造之材,就是年纪小了些……还有……
皇上长叹一口气,缓过神来。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他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掠过,最后停在雍王身上:
“你与国师自幼一同长大,本该相互扶持,何至于此?”
雍王双手撑着地面,一言不发,只不动声色地从鼻腔间哼出一道冷气。
还能是什么原因?
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令皇室蒙羞。连封庭渊都更偏爱次子,他那父皇倒好,竟将人接回宫去亲自教养,对一个外人比对亲生儿子还上心。
雍王自幼对他这表弟心存不满,私下里没少欺负他。
近年来皇上身体不好,朝中皆揣测十一皇子会承此大任。可十一弟尚且年幼,届时封珩在新帝面前吹些耳旁风,寻个理由报复他,他又该如何是好?
雍王在王府辗转反侧了几夜,天亮时分,他派人去偷了一批火药。
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撺掇兵部改口,让父皇治封珩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先挫一挫他的锐气。却不曾想,昨日封珩竟与张大人于祭祀上闹得不快,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思来想去,他命身边亲信将火药放到张大人出行的马车上,又让人在张大人入宫的必经之路上蹲点,伺机惊动马匹,引发火药,以此栽赃陷害给封珩。
他自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却不曾想,封珩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这局势扭转了过来,他一时承受不住压力,竟入了他的套。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豆大的冷汗自雍王额间留下,落在被擦得锃亮的地砖上,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又听皇上开口:
“那批火药,现在何处?”
声音带着病重的虚弱感,却又不怒自威。
雍王身子抖如筛糠,一时不敢做声。
“在何处?”皇帝语气加重了些,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在……在……”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将心一横,两眼一闭,如实交代:“丢了……”
那批火药是半月前到他手里的。
他怕被人发现,将东西藏在了郊外。又实在对这震天雷好奇,便从车上拿了两枚到王府研究。
他原打算等父皇治了封珩的罪,自己再“寻到了”这批火药出来领功。可那批火药不过在郊区放了些时日,却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不然他怎么会这般急着炸死张大人嫁祸给封珩?
“不见了?”封易初猛然上前几步,单手揪住雍王的衣领。
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如今仿佛覆满寒霜,骨节分明的手上,微微凸起的血管昭示着他心中的怒意:
“你放在了何处?又是何时不见的?”
一颗震天雷便威力巨大,如今丢了整整一车,是要出大事的。
“城外……不……不知……”
封易初死死盯着雍王,双目红得骇人。倏尔,揪着衣领的手松开,他转身正对龙椅,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陛下——”
一阵咳嗽过后,皇上苍老的手揉着眉心,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自雍王身上扫过:
“雍王盗取军中火药,谋害朝廷命官,即日起软禁于雍王府……待火药寻回,再做定夺。兵部尚书办事不力,知情不报,责其寻回火药,戴罪立……”
“功”字尚未说出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神色惶恐,连滚带爬地奔上朝堂。他发丝凌乱,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面上的不悦更甚几分:“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陛下……”小太监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林将军带兵深入敌营,遭了埋伏。敌方不知缘何得了火药相助,我军连连败退,军心涣散,又遭其乘胜追击……我方损失十万将士……林将军自觉有愧于陛下,拔剑自刎……”
“十万……十万……”皇帝撑着龙案的手不住颤抖着:“十万……”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翻涌而上,直冲喉头:“噗——”
浓稠的鲜血顷刻间自口中喷涌而出,重重溅落在身前龙案上。鲜红的血迹肆意蔓延,洇透了案上奏折,殷红刺目惊心。
未及咽下的残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与华贵的袍服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子一歪,直直地朝一侧倒去,手臂无力垂下,带落落案上的笔架。
“陛下!陛下!”朝堂众臣惊慌失措,御前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双手颤抖着抱住皇帝:“传太医!快传太医!”
果然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就算毁掉,也绝不能让敌国得到。
皇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封易初身上扫过,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人也一样。
*
陛下的病越来越重了。
太医虽面上不说,但封易初也隐约能猜到,他恐怕撑不到年关了。
十万战士身死疆场,此事虽不是他所为,却也与他有关。
曾经用来保家卫国的东西,如今反过来伤他同胞。封易初不知自己是怎么拖着这副沉重的躯壳离开皇宫,又是如何行尸走肉般地穿过街巷,回到住处的。
老旧院门紧闭着,封易初在屋前站定,推开院门。
秋风乍起,带着丝丝凉意,院中老树上枯叶簌簌而下,像一只只折翼的蝶,飘旋着坠向地面,偶有一两片停在少女发间,被她晃着脑袋甩下。
千提今日着一袭宝蓝色长裙,领口处绛红的料子衬得她肤色白皙几分。裙摆随秋风轻轻摇曳,仿若一泓流动的秋水。
葱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摊开的话本之上,她撑着下巴坐于木桩凳上,却好似无心阅读,盈盈双眸早失了焦点,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簌簌飘落的秋叶。
直到封易初在她
身边坐下,她才堪堪回过神,冲他挤出一个微笑:“你回来啦?”
“嗯,”朝堂上所有烦心事都在看见她的刹那间被抛之脑后,他浅笑着点头。“回来了。”
“那个……”千提低垂着眼眸,水葱样的手指因紧张而揪着衣角,指尖微微泛白:“我……我有话与你说……”
封易初心中一阵窃喜,面上却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嗯?”
少女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她下意识轻咬下唇,一抹红晕却在忆起昨夜缠绵拥吻的刹那自脸颊浮现,顺着耳尖一直蔓延至脖颈。
犹豫再三,她终于鼓起勇气,微微偏头看向封易初,声音细若蚊虫:“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做丞相的面首?”
“嗯?”封易初皱了皱眉头,突然间被千提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想笑。
京都人人皆知,丞相与礼部尚书“有一腿”。他可没有什么好夺人妻的怪癖。
且不说画扇瞧不瞧得上他,就算真瞧得上,只怕顾衍之的箭会先一步射穿他的脑门。
“你要是缺银子,我能养你的。”千提见他不答话,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翻转过来,手背向下。
几块碎银落在封易初手心。
千提眨了眨眼睛,白皙的脸颊在日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会刺绣,姜国皇室内传的手艺,随便拿出一幅都能卖个好价钱,断不会委屈你的。过些时日,带我联系上姜国在这边的眼线,我让他们送我二人出城,届时你也可以像寻常百姓那样去看外面广阔的天地。你……你不要做她的面首,好不好?”
封易初心中暗自窃喜,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强忍着不让嘴角上扬,不动声色道:
“公主自己都养面首,却不许我做别人的面首,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千提一时语塞,声音戛然而止。
她承认,在她心中,阿初与那些面首是不同的。从前她不懂事,瞧着谁长着好看、过得可怜,便都往宫里捡。
今日慕云琛将阿初叫走时,想到那名与他关系匪浅的女子,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他与别人相处的画面。
明明她从前与那些面首相处时,不曾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可那些她曾经以为寻常得不过再寻常的举动,带入到阿初和别的女子身上时,她心底又莫名的难过,好似被掏空了一块。
是啊,到底哪不一样呢?
分明是她的占有欲作祟,哪怕他只是与别的女子说句话,她心中也觉着失落。
千提深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昂起脑袋,蛮横道:
“我来此和亲前已将那些面首尽数遣散了。既然你昨夜已经答应好了要娶我,如今便算是我的夫君,我不让你去做面首,你就是不能去!”
“真是蛮横……”或许是听见她遣散了面首,亦或许是她这般模样与三年前太像,封易初心中颇感愉悦。
他轻哼一声,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我就知道你要不承认!真是与那狗贼国师一般,坏得很!幸亏我早有准备。”千提自袖中取出昨夜那张纸条,横在他面前:
“你瞧瞧,这可是你昨夜自己写的,我可没逼你!如今清醒了又要说话不算话,门都没有!”
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目光触及纸条的刹那,这抹笑意彻底僵在嘴角。
他常用两种字迹,平时在千提面前写得慢写,字迹较为工正规整。私下无人时,则随意挥洒,字迹张扬洒脱。
两种字迹悬殊巨大,所以那日在国师府,他才敢让千提去看书案上的字,以此打消她的疑虑。
昨夜他瞧见那纸背面所写的桥段时,酒醒了大半,隐约记得自己写过些东西,可千提觉出不对,收纸太快,他不曾看清纸上的字迹。
如今再瞧,他才发现,昨夜醉酒,一不小心,竟用错了。她或许以为他喝醉了才写得凌乱,可这张纸条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看见了吗?你自己写的,如今还不承认?”千提将纸条折起收回袖中,“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
她摆出一副得意的姿态,说完这话,却又害怕他会拒绝。樱唇再度抿紧,她偷偷抬眼,目光怯怯地望向他,眸中满是紧张与不安。
“你当真想嫁我?”
“想。”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的眼眸比秋水更柔和几分。
“如果,嫁给我,和杀国师,只能取其一呢?”封易初垂眸看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会选哪一个?”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
“嫁你。”千提果断开口。如果国师那老东西不揪着那日婚房她伤他的事不放,不借题发挥,引发两国战事、为难姜国百姓,她的确没理由杀他。
“当真?”封易初尾音微微上扬,惊喜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也不是什么暴虐之人,如若那狗贼不挑起战事、不伤我姜国百姓,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千提自鼻腔间哼出一口冷气。对上封易初微微颤动的眼眸时,她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般,你愿意娶我了吗?”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封易初原本如古潭幽水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极力隐去眼底那么转瞬即逝的惊喜。
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公主,婚姻之事,许下了便是一辈子,不可儿戏。”
千提以为他要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攥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不过——”封易初话锋一转,别过头去,面上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声音却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既然我昨夜醉酒,对你做了些逾矩的事,今晨还让人瞧见了,若是传出去总归对你名声不好。如今白纸黑字都写上了,那便勉为其难——娶你吧。”
“什么勉为其难?娶我倒还委屈你了?”千提扯了扯嘴,眼中春光乍现。
她嘴角勾起一抹甜腻的微笑,往前挪动两步,忽然踮起脚尖,趁其不备,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个吻。
“嗯,嘴真硬啊。”千提看着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的耳尖,笑得眉眼弯弯:“没事,等我多亲几次就软了。”
“你……”
封易初脸上闪过几分慌乱,却见少女挑了挑眉,无赖道:
“怎么,我亲我夫婿,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你真是……”看着眼前少女得意的模样,封易初欲言又止。
真是胡闹。
他薄唇轻抿,回味这方才唇上柔软的触感,心中不自觉有些失落。
才答应要娶她,她便做出这般举动,半点少女该有的矜持都没有,从前,她和那些面首又是……
还是说,她说舍不得他、想嫁他,果真只是图他色相?
封易初眼尾微微泛红,心中好像缺了一块。
她是公主,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这般围着他转。等他真娶了她,她新鲜感过了,也就不喜欢他了罢……
明明早知道她玩心重,柔情蜜语张口就来,还与那二十面首不清不楚……怎么就是不知不觉地,又着了她的道了?
哪怕知道她说的也许都是谎话,可她站在他面前,说要嫁他时,为何……还是忍不住心动……情难自已。
封易初苦涩笑笑,伸手欲拿那张字条,千提却先一步觉出他的意图,将手背到身后,阻断了他的行动:
“你答应娶我了,我可还没同意要嫁给你。”
“嗯?”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这般随便?半点条件都没有就这般嫁你?”千提歪了歪脑袋,得意得哼哼两声,道:
“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心里只有我一人,不能再做丞相的面首。”
“我本来便不是她的面首。”封易初无奈一
笑,答了后半句话。
至于前半句话,自三年前起,他心中便只有她一人,在此之前,也没有别人。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那你与她是什么关系?”千提追问。
灵动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
封易初抿了抿唇。
共侍一君,同僚关系。
除却正事以外,二人私下倒是极少会面。不过对于她仅用了三年,便抢了他老爹的位子这件事,他心底倒是颇为满意。
这层关系,他现下还不能告诉千提。
稍作思索,封易初敛了敛眉,沉声开口:
“顾大人与丞相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没事便奔波于丞相府与尚书府之间。我与顾大人有些私交,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常去他那蹭饭。次数多了,他便将两处的令牌都给我了。”
“原是背后有大人物庇护,难怪你那日潜入国师府被抓,他们也只是将你打了一顿便放出来了。”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封易初道:
“今日顾大人出门时,不慎受了伤,丞相急着上朝,这才寻我过去的。”
千提眼珠微微转动,发现其中疑点,忍不住发问:“顾大人受伤,不是应该找大夫吗?有慕公子不行,为何偏偏要找你?”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若是他死了呢?总该寻处风水宝地埋了不是?”
“哦——”千提恍然大悟。
封易初见糊弄过去,伸手要拿那张纸条,再度被她躲开。
“我还没说完,”千提将纸条攥在手心,轻哼一声,道:“聘礼都没有就想娶我,哪能这么便宜你?”
封易初眼中荡起一层水波,柔和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带着无尽宠溺:“你要什么聘礼?”
千提在他身边踱步,上下打量着他,道:
“看你现在这处境,金银珠宝定是拿不出来的,我自小见惯了这类东西,倒也不稀罕。那便……写一纸婚书予我,如何?”
婚书?
封易初挑了挑眉。
这东西,他写过。
一式两份,其上盖了两国国印,一份送至姜国,一份留在国师府,
他本想在新婚那日交给她,谁曾想,她连堂都未拜,便逃婚了。
“不愿?”千提昂起脑袋,警惕地看他。
“愿。”封易初作出为难之态,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不能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娶公主为妻,这事不能声张,婚礼需一切从简。”
公主逃婚的消息他暂时瞒下来了,朝中并无几人知晓,若是此番阵仗太大,传出去了,怕是不妥。
“我知道,我可没有那么傻,敲锣打鼓的,若是让国师那狗贼知道了,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不就死定了?”
“嗯。”
封易初点头,伸手要拿那张纸,又被千提躲开。
“你何时把婚书给我,我再将字条还你。”千提嘟囔一句。
手指紧紧攥着纸条,她忽然察觉不对劲。
今日他三番五次想要拿走这张纸条,似乎有些太过心急了。
她狐疑地瞟了封易初一眼,低下脑袋。眸光落在那张叠好的纸条上,缓缓将其展开。
奈何她尚未看清纸上的字迹,少年便俯身向前,修长的身子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下一刻,一阵柔软的触感自脸上传来,他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吻,又迅速撤离。
虽只有刹那,千提却羞红了脸:“你……你……”
秋叶于风中簌簌飘落,满目萧然中,少年立于她身前,墨发随风轻舞。如玉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封易初神色不改:
“怎么?我亲我娘子,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千提气得牙痒痒。
这分明是她的话术!
千提将纸条塞入袖中,踮起脚尖,两手勾住封易初的脖子,不甘示弱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桃唇触及他脸颊的刹那,她心中小鹿乱撞,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勾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缓缓收回,千提羞红了脸颊,没敢瞧他脸上是何种神情,撒腿就跑。
宝蓝色长裙在随她动作左右舞动,没跑出几步,手腕忽被一股有力的力量握住。千提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封易初拉回,后背重重撞进他结实的胸膛。
“想跑?”他贴着她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均匀喷洒在她泛红的耳廓上,惹得她浑身一颤。
“没……”千提紧咬下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稍稍用力,将她的头抬起。他微微俯身,薄唇贴在她唇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丝丝缕缕,将久藏于心中的眷恋牵出。
千提只觉得面上酥麻一片,一股热流自脸颊迅速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若置身云端,晕晕乎乎。她小声嗔怪,双颊又红上几分,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怎么……怎么……”
昨夜醉酒,他做出些与平常不大相符的举动,她也能理解。只是如今,他分明没醉,怎的还会……
一只手环在她身后,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打横抱起,阔步迈向屋内。
这般动作太过突然,千提惊呼一声,下意识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根,烧得通红的笑脸埋如他怀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初……”
封易初推开房门,径直行至书案前坐下。
千提顺势坐在他腿上,垂眼时,他也仰头看她,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两个清清楚楚的她。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手指摩挲着她泛红的肌肤。
千提被他瞧得浑身发烫,正想别过头,他却倾身向前,吻住了她的唇。
如同一片桃花花瓣在春风吹拂中飘零,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唇上,温柔中带着试探与珍视。
千提瞪大眼睛,睫毛不住颤动,双手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承受。
她被他吻得有些无措,就这般呆呆地望着他,眸中水汽氤氲,透着几分懵懂与迷离。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薄唇依依不舍地从她唇上撤离,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织一处。
“乖,闭上眼睛。”
清明的双眸没了酒精的加持,却依旧写满了温柔,是他积攒多年、终于在清醒时分倾注的爱意。
千提长睫轻颤,缓缓合上眼睛。
他的唇再度贴上她的唇瓣。
五感缺失一感,触觉便于此刻更加敏锐。
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的唇形,似要将她的一切都烙印在心底。
千提只觉得心脏在胸腔中不住跳动,连呼吸也在他温柔的攻势下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紧张地混身颤抖,又在他的怀抱中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他的在她唇上游走、细细描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辗转触碰间,他撬开了她的牙关,软舌便顺势滑入她口中,与她的舌头搅弄在一起。
酥麻的感觉自唇齿传遍全身,千提在他的攻势中逐渐沉沦,飘飘欲仙的,连脑袋也仿佛迷醉在云间,只能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接受着他炽热的爱意。
恍然间,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细细摩擦。
封易初的手臂探入她袖中,再出来时,两指间夹了张字条。
他一手将字条摊开,其中一面是他昨夜写下的字,另一面,是话本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桥段。
一句一句,于不经意间拼凑成旖旎画面,不容拒绝地闯入他脑海,侵蚀他的意志。
她怎么成日净看些污秽之书?
封易初这般想着,舌尖继续挑逗着她的舌头,加深了这个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狭长的眼眸中,眼珠稍稍转动,封易初与千提唇齿相依,一手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捕捉不着痕迹地伸向千提身后,摸索到书案上的毛笔。
墨是昨日磨的,如今尚未干涸。
他自一旁书堆中抽出张质地颜色相近的
纸,以笔蘸了墨,手腕轻动,在铺开的纸上缓缓书写。
「喜欢千提」
他眼底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笔尖继续在纸上游走。
「娶千提为妻」
怀中,少女手指紧紧勾着他的脖子,纤长的睫毛因紧张微微颤动。
写完这几个字,他将纸条翻转过来,模仿着话本上的字迹誊抄其中桥段。
柳腰身,诸处好,无物比妖娆。
抄及此处时,千提往他怀里缩了缩,纤细的腰肢与他紧紧相贴。
封易初身体稍稍一僵,不动声色地继续誊抄。
兰麝香,喘息气,雪肤染霞花面好。
千提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他脸上,鼻尖萦绕着她淡淡的体香。怀中,少女白皙的面容染上一抹红晕。
封易初皱了皱眉,强行将视线从千提身上挪开,手腕微动,重复方才的动作。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封易初:“……”
没完没了了是吧?
笔尖停在这里,他嘴上动作也跟着一停。千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有要睁眼的迹象。封易初心头一紧,舌尖再度动作起来,轻轻拨弄她的小舌,引得怀中人不经意发出一声嘤咛。
封易初耳根通红,努力将心中翻涌的波涛压制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滑过,又是一句高雅的景物描写。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封易初:“……”
她平日里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东西?
封易初眉头紧皱,舌头不动声色地自她唇上擦过。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忍。
唇齿相依,少女淡淡的体香萦满鼻翼。他不知忍了多少次,千提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挪至他胸口。
她稍稍用了些力,试图将他推开,脑袋也向后仰去,舌尖方缩回半寸,封易初左手从她腰间迅速移至脑后,轻轻却又不容抗拒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挣脱。
“别分心……”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丝丝喘息。乘着她愣神的间隙,舌尖再度探入,在她舌上摩挲。
千提身体轻轻颤抖,呜咽着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抗议,双手无力垂打着他的肩膀,却无济于事。
好半天,他才将她松开。
千提得了空档,自他怀中挣脱。
脚掌着地的瞬间,双腿不知为何竟软得不行,她险些就要瘫软下来,幸亏及时稳住了身形。
“你……”千提微微喘息着,杏仁大的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懵懂、迷离,又带着几分委屈。
她缓缓抬手,水葱般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封易初身上挂着的那枚玉佩,道:“你那大玉佩将我硌疼了,下次别戴了。”
封易初不答,只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那枚玉佩取下放在书案上。
“你这副表情是几个意思?”
他微微挑眉:“明知故问。”
千提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弯腰揉着大腿。初时力度不小心重了些,本就被硌疼的地方更是一阵痛意袭来。她发出一声低呼,手上动作放缓了不少。
好一会儿,痛感才减轻。直起腰时,她的目光正巧落在书案上。
两堆老旧古籍间,一张宣纸静静摆放,纸上以端庄工整的字迹写着些东西。
“这是什么?”千提好奇地走近,目光自纸上掠过,面上羞涩之意更浓几分:“方才……方才你亲我时,是在写婚书?”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换下来的字条收起:“可还满意?”
“嗯……”千提抿了抿唇,犹豫道:“你可不可以再写一份?一份予你,一份赠我。”
封易初道:“明日我给你带些绢帛回来,再重新写两份。”
“不必,”千提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环住他的手臂:
“绢帛之类的稍贵些,待你我成了婚,开销可要大些,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可就更麻烦了。皆是若我还联系不上姜国的人,出不去这京都,日子可不好过,还是省着些为妙。”
“你怎的想这么远去了?”封易初哑然失笑,“也罢,婚书便先这般将就将就,待以后有机会了,再给你补新的。”
他嘴角不自觉上扬。若是她看到了该有两国国印的那份婚书,又会如何呢?会不会被吓一跳?
他从旁边书堆中抽出张纸。千提托腮坐在旁边,忽有些委屈地道:
“你怎的将纸夹在这般隐蔽的地方?我昨夜都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白白将话本子撕了一页下来,心疼死我了。”
“难怪。”封易初气笑了。他倒宁愿她用张普通的白纸,那话本上的内容……实在污秽。
他将纸摊再按上,再度抬笔,笔尖于纸面划过,留下行行隽美的字迹。
“这几日我要忙些,阿琛会给你送饭,不必等我。”
千提点了点头,又听他道:
“明日晚些时候,我带你外头置办些东西。”
千提下巴枕在他肩头,想去,又有些迟疑:“若是遇着了狗贼国师怎么般?他将我逮回去,我们就成不了亲了。”
从前她想杀国师的时候,千方百计想打探那狗贼的行踪,如今她只想在此处与阿初成亲,过些安稳日子,自然是离国师越远越好。
“国师成日纸醉金迷逍遥快活,哪有功夫去这种普通老百姓逛的地方?”封易初眼底的宠溺蔓延开来:
“你若实在不放心,届时戴上斗笠,又有几人能瞧见你真容?”
“有道理。”千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装作无事发生,靠在他肩上。
身边人即是心上人,她忍不住笑起来,满目欢喜,比春日桃花更灿烂。
巧笑间,她想起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黑乎乎的小球。那是她那日出城之时,在城外捡的菩提子。
“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叫我公主,也不许称我为殿下。”她晃了晃手中的菩提子:“只许唤我千提,菩提的提,你的千提。”
“嗯。”封易初侧过脑袋,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我的千提。”
“可有匕首?”千提眨眨眼睛。
封易初稍作迟疑,从袖中取出把匕首给她。
千提握在手中,细细端详。
匕首刃端由玄铁打造,柄部由上等乌木所制,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纯正的红宝石,如凝固的鲜血,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一看便不便宜。
“嗯?”千提歪了歪脑袋。
封易初轻咳一声,道:“当初丞相府被抄时,我揣了许多物件出来,若是有朝一日真走投无路,将它典当了,也不至于睡大街不是?”
“在理。”千提垂眸摆弄着手中匕首。
封易初快速写好婚书,侧目时,她仍在摆弄那把匕首。
手心两颗黑褐色的菩提子将她的手衬得愈发白皙细腻,她一手握住匕首,似乎是想将菩提子从中间劈开,却又怕弄伤了自己,迟迟不敢下手。
封易初轻叹一口气,接过那柄匕首,另一只手抠出她手心的菩提子。
“怎么弄?”
“从两边劈开,只取中间一圈,指环粗细即可。”千提怕干扰他,往旁边挪了些。
封易初将菩提子放在书案上,她的目光也追寻着落在书案上。匕首迅速落下,眨眼的功夫,其中一颗便被分成了三分。
他这力度把控得很好,下刀干脆利落,又快又准,却只劈开了菩提,不曾伤着桌案。
菩提子外部是层黑褐色的外皮,外皮里头白如玉,最内层则是空心的,不少偏爱文玩之士会将外皮磨去、打磨成细腻的圆珠,钻上孔把玩。
如今被他这么劈开,中间部分自成一个圆环,如指环一般,只是那外皮尚未磨去,黑褐色覆盖其上,算不上好看。
眨眼间,另一颗菩提子也被他劈开。
封易初将匕首擦好,收入鞘中,缓缓交到她手中:“这匕首,你留着吧。”
上次大婚那日,听闻庄国公闯入新房,她虽未受到伤害,他却后悔了许久。若是有日他不在她身边,有把匕首供她防身,也比手无寸铁要好。
“这算是定情信物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
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
“不算。”
“哼,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作数,这就是定情信物。”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两枚白玉指环状的东西一齐落在她手心,被她手指捏着把玩:“过几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封易初视线向下,目光落在她手上:
“你这般,是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千提眨了眨眼睛,将东西揣在兜里跑了。
只留封易初一人坐在案前,无奈一笑。但同往日相比,这笑容少了几分疏离与苦涩,多出来的几分,是宠溺与幸福。
第二日千提起床时,他果真不在家。
床上空空如也,连被褥都是凉的,人已不知离开多久。唯独厨房灶里,柴火静静燃烧着,锅中热着几碟小菜。
千提草草用过膳,取了块细腻些的石头,坐在院中竹椅上,一点点打磨昨日那两块菩提环。
球球晒够了太阳,趴在她脚边,时不时翻转身子,露出一块粉嫩的肚皮,似乎是在等待她的抚摸。见她低头毫无反应,球球泄了气,耷拉着脑袋挪过来,用牙齿轻轻咬着千提的裙摆。
菩提根,菩提子,内里倒是漂亮,可惜外皮过于坚硬,她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磨出一小块区域。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慕云琛进来送饭,千提才惊觉,原来已经正午了。
她早膳用得晚,如今倒是不饿,草草将食盒搁在一旁,便继续打磨着手中物件。
倒是慕云琛凑上前来,好奇地问:“你与易初……昨日……?”
菩提环落在地上,千提弯腰将其捡起,脸颊微红:“他要娶我了……”
“啊?”慕云琛错愕发声。
千提警惕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叮嘱道:“这事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更不能让国师那狗贼知道,明白吗?”
“嘶——明白……”慕云琛嘴角憋着笑,一时间有些搞不懂封易初这是要做什么。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有何不好?怎的偏偏要隐瞒身份跑到这等简陋的地方,私下偷偷成亲。莫非……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既然如此……他可以整点更刺激的。
慕云琛坏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根香递给千提。
“这是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无端迷晕,千提对他异常警惕。在未弄清这是什么东西之前,她还不敢贸然接过。“迷香?有毒吗?”
“不是,这可是好东西。”慕云琛神秘兮兮道:“待你二人成婚那夜,你将它点燃,我保你二人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安神香?千提抿了抿唇,虽说阿初这几日累得很,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她总觉得慕云琛没安什么好心。
慕云琛扬了扬手,信誓旦旦道:“我与易初结识这么多年里,就算能害你,我还能害他不成?信我,这东西,他保准喜欢。”
千提迟疑片刻,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这才放心接过去。两根香攥在手心,有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倒确实没什么问题。
她缓缓抬眸,攥着香的手微微泛白:“我们拜堂时,你来吗?”
“不了。”慕云琛摆手连连,他若真敢来,保不准要被灭口了。
他匆匆转身,没走两步,似乎怕千提出卖了他,脚步猛然顿住,回头叮嘱:“这东西你也别说是我给你的,到时候睡前自己点了就是。”
说完这些,未等千提回复,便他匆匆离开,仿佛在这多停留一会儿,封易初就要回来将他杀人灭口。
千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面前,随手将香插在竹椅的缝隙间,继续低头打磨手中的菩提。
天快黑时,院门再度打开,封易初踏着霞光而来。
他似乎很累,眉眼间皆透着倦态,步伐都比平日虚浮了些许。
千提小跑着朝他奔去,整个人扑入他怀中,他又将那抹疲惫藏于眼底,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
“走罢,带你出门。”
千提戴上斗笠,斗笠边缘的洁白纱幔如一层薄薄的云雾,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偶有一阵微风吹来,纱幔被微微掀起,露出她精致的下巴。
她牵上他的手,与他并肩出门,走路时,手臂因开心前后摆动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近黄昏,整座城被余晖染上一抹暖橘色。
青石板路蜿蜒,街边不少卖菜的小贩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酒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欢声笑语萦绕耳畔;鼻尖,酒香混合着菜肴香传来。
岁月静好。
千提往封易初那边靠了些。
他身上的烟花味比昨日要浓了一些,却依旧很好闻,让她不由得想起每年过年,漫天烟花同时绽放的太平盛景。
封易初耳尖微微泛红,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进了一家店铺。
天色已晚,店内燃着几根蜡烛,暖黄的光晕轻轻摇曳,将各类货品映照得格外惹眼。
这家店铺比寻常店铺要大些,商品种类也齐全些,首饰、布匹、胭脂……凡女子用品,一应俱全。
千提许久不曾来过这种地方,雀跃地松开他的手,在店中踱步。
鲜艳的布料整齐码放,布料旁边,一抹明艳的红色骤然跃入眼帘,让她的脚步猛然顿住。
上等蜀锦泛着华丽光泽,领口袖口处,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盘踞其上,金线勾勒的纹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连每一根羽毛都细腻逼真得仿若实物。
这是一件婚服。
准确地来说,是一件姜国式样的婚服,与那日她和国师成婚时所穿的那件款式不同。
幼时千提参加过不少婚宴,看见的都是这样款式的婚服,便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穿着这样的衣服,嫁给意中人。那时与国师成亲,看见那身繁重的婚服时,她本来心中已经没有半分期许了,可如今……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面料,指尖微微颤抖着,似怕惊扰这份美好。细腻的感觉自手心传来,千提指尖划过金丝勾勒的纹路,藏在斗笠下的眼眸逐渐黯淡。
这喜服,价格定不便宜。
从前她挥金如土,为打听他的消息,一掷千金。如今真脱离了姜国,总归是要过日子的。
她缓缓垂下手,拉着封易初要离开,掌柜却忽然开口将她唤住:
“姑娘对这衣服可还满意?”
千提停下脚步,隔着洁白的纱幔,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朝他轻笑的少年,缓缓回眸,不好意思地冲中年男人一笑:“这衣服实在贵重,我二人银钱不足,便算了吧……”
掌柜摆了摆手,面上浮现一抹慈祥的笑意:
“这衣裳本是另一位小姐定的,却不想裁缝记错了样式,做成的别的款式。我看姑娘与那小姐身量倒是相近,这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既是有缘,便送给姑娘了。”
“当真?”千提声音微微颤抖,满是期待。
“自然。”掌柜微笑致意,眸光看似不经意间自封易初身上扫过,又迅速移开。
“掌柜如此慷慨,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谢!”千提屈身行礼,迫不及待地拿起婚服在身前比划。斗笠上的白色纱幔被她的动作带得掀起,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二人谢过掌柜就要离开,行至门边时,首饰区一支发簪印入眼帘,瞬间攫取了千提的目光。
水葱样的手指轻轻捻起发簪,她将它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这簪子以白玉为骨、黄玉雕花、珍珠为蕊。银质簪身反射出的柔和光泽轻轻打在花瓣上,仿佛一朵在月色中悄然绽放的菩提花。
薄如蝉翼的花瓣边缘微微卷起,连花瓣上隐隐雕刻的细腻纹理都与真花无异,仿佛只要凑近,便有淡淡的菩提花香扑面而来。
“喜欢?”封易初在她身后开口。
掌柜闻声走近。他早先得了封易初吩咐,如今正想要着再用什么理由再将这簪子送出去,却见千提微微摇头,将发簪放回了原处。
“不喜欢吗?”封易初眸光落在那支发簪上。
“喜欢,可喜欢的东西,不代表都要得到。我有阿初就够了,其他的不过身外物,不重要的。”
十指缓缓拨开面前的白纱,她冲他轻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封易初微微愣神,还未来得及将这抹笑意烙在心上,纱幔再度落下,遮住了她倾城倾国的面容,只能在烛火中依稀看见她绰约的轮廓。
千提牵上他的手,拉着他离开。怀中抱着的红色喜服于余晖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不曾注意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封易初将那只菩提发簪塞入袖中。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只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秋日,二人成婚了。
暖煦的霞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几道斑驳的碎影,傍晚时分,封易初匆匆归来,履行与她的婚约。
这几日他都很忙,有时天还没亮便出门去,天黑了还不见人回来。千提对气味灵敏得很,只能依稀感受到,他身上的烟花味一天比一天重,除此之外,再不知其他。
此刻,她着着那件大红嫁衣端坐于妆台前。嫁衣上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丝线由细腻的针法绣制其上,在霞光中微微闪烁。
说是妆台,其实也不过是一张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木桌,其上摆着一盏铜镜。
镜中的少女低垂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白皙细腻若剥壳鸡蛋的面容上微微泛着一抹红晕,恰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明媚,又带着几分羞涩。
封易初同样着一袭红色喜服立于她身后,只是与她相比,他的那一身要朴素许多。往日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此刻被眉眼间的温柔与紧张替代。他微微躬身,指尖轻触眉笔,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下笔极轻,动作生疏又无比认真。眉笔细细描摹着她的眉形,偶尔画错一笔,又被他慌张地抹去。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他长舒一口气,搁下眉笔。
千提方才一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不小心动了一下,就要被他画花了脸。如今总算完事,她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左右观察起来。
封易初略显紧张地现在一旁看她,空气凝固半晌。
“居然没画错。”千提抿了抿唇,芙蓉面上绽出一抹笑意。对上封易初邀功似的眼神,她轻哼一声,半开玩笑道:“你从前不会给别人这般画过吧?”
“怎么可能?”封易初皱了皱眉。那方薄如云雾的红盖头落在他手中,他正要给她盖上,又见千提开口:
“你说——这盖头一会儿本就是要揭下的,为何如今还要盖呢?”
封易初轻笑不答,心底却有了答案。
大抵是盖头揭落的瞬间,意中人乍然出现在眼前的喜悦,可以让人一辈子铭记于心。
红盖头轻轻落下,遮住了千提的面容。千提紧张地揪住衣角,抬眼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眼前一切都被好像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红雾。
而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少年着喜服站在她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如醉如幻,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封易初牵着她出了门,转至小厅。几个由红纸剪成的“喜”字被糊在墙上,房中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为此刻的幸福时刻增添了几分柔情。
二人并排站定,他松开她的手。
没有喜娘,没有主婚人,连一个合适的长辈都没有,只有高堂之上,供奉着一块陈旧的无字木碑,不知是何人的灵位。
一拜天地。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霞光就势落在二人背上。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面向那方无字木碑,躬身一拜。
夫妻对拜。
千提手心因紧张渗出了一层冷汗,隔着那层薄薄的盖头,强装镇定,缓缓回身,与他相对而立。
身体微微前倾,又是一躬。
或许是不是二人太过心急,亦或者是他们站得太近,抬头时,“砰”的一声,她的脑袋撞上他的下巴,头上的盖头也悄然落了地。
封易初下意识“嘶”了一声。
“阿初……”千提上前一步,抬眸看他:“疼吗?”
“疼——可疼了——”封易初手指捂着下巴。
千提的手抚上他脸颊的刹那,少年微微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千提写满担忧的脸上,忍不住笑出声。
“你……你装的!”千提佯装嗔怪,轻轻打在他胸口,也被逗得笑弯了眼:“都怪你,盖头都掉了。”
她弯腰捡起盖头,一时间又不知该做什么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堂拜完了,现在该做什么?”
按话本字里写的,似乎应该“送入洞房”?
封易初俯身朝千提凑近,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她耳畔:“娘子,该入洞房了。”
“诶……”千提樱唇微张,手指用力揪着裙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封易初却在这时后退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
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少年依旧轻笑着,眼中一份疏离之色一闪而过。
“逗你的。”他看了看外面已经半黑的天,道:“天色不早了,你回你房里休息,我回我房里休息。”
“啊……”千提有些不解:“成婚了不是要睡在一起吗?”
她垂下脑袋,眼中氤氲上一层雾气:“你莫不是在糊弄我,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与我成亲……”
“睡在一起,那叫圆房,不叫成婚。婚书已写,与你拜了堂,自然是夫妻了。至于几时同房,顺应自然便可,你又何须心急?”封易初沉声开口,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才刚拜堂,便忍不住要洞房,她果真是馋他身子。
说要和他成亲,说要嫁他,原来……只是为了洞房吗……
从前她是公主,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唯独在他这碰了壁,才一直跟在他身后追着他讨好他。可若是真让她这么得到了呢?怕是不出几日,她便要将他弃置不管,对他和那些面首一视同仁了吧?
感情这种东西,若是哪一方开始示弱,哪一方便注定了要输。他不能做示弱的那一方。就这般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以后未免会任她拿捏。
思及此处,封易初又后退了一步。
“天色不晚了,歇息罢,千提。”他虽还唤她千提,语气却冷淡疏离,与曾经唤她公主时语气一致。仿佛这几日的温柔,不过是她南柯一梦。
“好吧……”千提眼中闪过些许失落,拖着略显沉重双腿回了房。
明明那天晚上二人睡在一张床上便没事,怎么如今都拜堂成亲了,反而不愿意了?她不明白。
烛影幢幢,心中堵得很。千提将身上的喜服褪下,换上一身舒适些的衣裳,吹灭蜡烛前,随手点燃了慕云琛给她的香,祈祷能睡个安稳觉。
被子松松垮垮地半掩着她玲珑的身躯,方躺下不久,隔壁房中冷不丁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喝。一字一句,虽刻意压低,却仍难掩其中的咬牙切齿之意:
“孟、千、提——”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还没来得及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猛的撞开。
秋风裹挟着丝丝寒意瞬间涌入房内,激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星光也在这时闯入屋内,洒下几缕银白的光芒,给房中一切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封易初站在门口,一袭单薄的白色里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星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乌发凌乱,几缕发丝肆意垂落在冷峻的面庞前。
平日里眼中的柔情在此刻彻底消失,深邃的眼眸宛若寒星,深邃、清冷。他面颊微红,呼吸也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孟千提——”
封易初疾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捏着根燃了一半的香,手指微微颤抖:“你在我房里放了什么?嗯?”
平日里净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如今还敢在他房里放这种东西。她当真这么饥渴难耐吗?
“我……”千提瞪大了眼睛,想起拜堂前她在他房中点燃的那支香,察觉到
不对劲,果断将慕云琛卖了:
“慕公子让我在新房点燃的。他说这是好东西,能让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你会喜欢的……”
“啪——”手心的香断成两截。
封易初自牙关间挤出几个字,皮笑肉不笑:“他有病?”
“不知道……”宽松的睡衣不经意滑落肩头,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千提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色道:“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吗?”
“事已至此,罢了……”封易初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语。
这几日他忙着赶制新的火药,已经累至极限,连脑门都有些疼,仿佛有只兔子在脑袋里跳来跳去。今夜若是不好好休息,明日耽误了进程,前线不知又要死多少将士。
他叹了口气,道:“我那屋子味还没散尽,今夜是睡不了了,你往里面挤挤,给我挪个地。”
“哦……”
刚才不是还说,不能圆房吗?怎么这会儿又跑到她床上要和她一起睡觉了?真是嘴硬……
千提往墙边挪了挪,藏在被窝里的手悄悄将滑落肩头的衣服往上扯,一时竟忘了,床边角落里,还燃着一支香。
床榻微微晃动,他在她身边躺下。淡淡的檀香萦绕在笔尖,千提忽然睡不着了。
她眨了眨眼睛,想说话,却发现枕边人呼吸逐渐变缓,似乎已经入眠,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以至于头一碰着枕头就要睡着。她实在不该打扰他。
千提轻轻转动身子,侧躺着看他。
今夜天上无月,唯有星光洒入房内,勾勒出他绰约的轮廓,他静静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反射出几点光芒。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唇色淡粉,让她忍不住想起那日而人相拥亲吻时,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摩擦而过的触感……
……嗯?
好像不太对劲……
千提用了晃了晃脑袋,试图不去想这些事。可那些东西还是一窝蜂地往她脑袋里钻。
她想起那日国师府内,屏风后头,少年于烛光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想起那日他给她上药,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指腹轻轻摩擦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想起那日他喝醉酒,陡然翻转身形,将她压在身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轻轻扑打在她耳畔,暧昧缱绻……
千提终于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着清醒。她轻轻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夜色中,封易初猛地睁开双眸。
方才他进这屋子时,也曾闻到那股香味。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还未散去,并未多想。可如今,那股香味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比刚才要浓郁不少。
一双纤细的手缠上他的脖颈,炽热滚烫,让他身体陡然一阵。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坐起身,目光自房中扫视而过,最后落在床边角落里那火红色的小点上。
还是催。情香。
“你能不能矜持点?”他强行压制着心中燃起的欲。火,掐灭了那支香:“最起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让我发现,行吗?”
倘若他不知道,他或许还可以欺骗自己,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而不是将他与那些面首混为一谈,视作她空虚寂寞时消遣的玩物。
可是……
“阿初……”千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身体如今变得奇怪得很,连大脑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她往他身上凑了凑,微微喘息着:
“阿初我好奇怪,好难受……这香……这香莫不是有毒……我会不会死……”
还装?
封易初眼底洁上一层薄霜。
既然答应了要娶她,她从前与那些面首,几个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可以不计较。
可为何……明明香是她点的,她却总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拿他当傻子骗?
“阿初……”
封易初站起身,点燃了床边的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榻上的少女面色坨红,发丝凌乱,平日里灵动的双眸此刻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她紧要下唇,身子轻颤着,双手无意识揪着被子,额头上已经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很难受。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情绪平复下来。
房门与窗户一齐被打开,呼啸的夜风轻轻吹进屋内,让房中的催情香味道淡了不少。
他匆匆出门去,再回来时脚步匆匆,手中端着的冷水因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溅出些许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角。
出门时,他洗了一把脸,面上水珠尚未干涸,被晚风轻轻一吹,丝丝凉意让他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木盆被搁在塌边,他稳住心神,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湿布,轻轻拧干上面多余的水。
“可能会有些凉,但能让你好受些,忍一忍。”他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因这动作自然垂落,几近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湿帕轻轻擦去她额头的汗珠,又小心翼翼地顺着额头向下,转至脸颊、下巴,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帕子擦过少女雪白的脖颈时,他喉结微微滚动,耳根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丝丝凉意传来,千提下意识地往湿帕上蹭去,难耐地扭动身躯,发出细碎的嘤咛。
封易初别过头去,耳根愈发红透,手中动作却并未停歇,只不断将重复着过水、拧干、擦拭的动作,试图帮她恢复清醒。
暖香仍在丝丝缕缕地飘散,却逐渐没了方才那般浓烈的催情之意。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千提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面上潮红褪去,粗重的呼吸也渐渐平缓。
“好些了吗?”封易初轻声发问,湿布覆上她的额头,擦拭她的鬓角。
千提轻轻点了点头,美目微睁,眼波流转间还残留着些许迷乱,却已恢复几分清明。
封易初微微垂眸,卷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握着湿帕的手自她脖间离开,他轻轻牵起她的手,细致地擦拭着她的手指,从指尖到手腕,试图将残余的燥热一并抹去。
帕子由手腕转至小臂,千提衣袖悄然滑落,白皙如玉的手臂上,一点殷红吸引了他的注意。
“嗯?”少年动作猛然一滞,原本沉稳的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愣在原地,平日里清冷而波澜不惊的眼中如今写满了错愕。
封易初一手依然握着她的手,握着帕子的那只却悄然拿开。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才缓缓抬眸看向千提:
“这是什么?”
千提狐疑地将手抽回,声音微弱,带着未散尽的慵懒与沙哑:“守宫砂,自小便点上的。乳娘说每个姑娘都要点,景秋手上也有,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与他对视,烛火摇曳中,少年眼中的慌乱更甚几分。
她不是早就和那些面首……怎么会……有这东西?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原来,心思龌龊的,竟是他……
“有什么问题吗?”千提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身体却软得不行,又重新跌回柔软的被褥间。
她眨了眨眼睛,直直往向封易初,试图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无事,你先歇着。”封易初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别过头去,三两步行至床边,借着窗口吹来的凉风平复自己复杂的内心。
坊间皆传,岁安公主宫中面首二十余,生活极其奢靡**……三年前才认识不久她便对他百般挑逗,大婚那日见了他就往上亲,今夜又点上这催情香引诱他……可她,竟还是处子之身?
莫非,真是他与世人误会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觉着心中乱得很。房中的香味尚未散去,暧昧的气息同鬼魅般萦绕不散,更让他难以保持平静。
一层细密的汗珠悄然自额头涌出,许久,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向千提,声音紧绷却又尽量维持平稳:“这香散不去,你穿身厚点的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他走出房间,屏息回到自己房中将外袍裹上,又匆匆离开。
星光倾泻而下,他在千提房门口停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已经换好衣服了,才推门而入,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千提轻轻趴在他背上,两手如从前那般缠上他的脖颈,却因为催情香的劲头尚未消散,只能虚放着,使不上半点力气。
好在封易初两手托着她的腿弯,稳稳将她背起。
她任由他背着她出了房门。
此时夜色已深,球球缩在她给它搭的茅草卧里睡觉,毛茸茸的手上,红绸绑着一个不松不紧的结,正在风中轻轻飘动。乳娘说红色喜庆,那是她白日绑上去的。
千提微微歪头,半张脸靠在封易初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背着她于夜色中行过,穿街过巷,不知要前往何方。
一路疾行,终于,他将她缓缓放下。
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千提意识又清醒了些。
这是一处小山坡。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定身形,打破沉默开口:“为何带我来这?”
“屋里香味暂时散不去,待久了恐怕要出事,在这吹吹风,你也好清醒些。”封易初揉了揉脑袋,席地而坐,缓缓闭目。
实则该清醒的是他。
“哦……”千提在她身旁坐下,仰头望向夜幕。
点点繁星闪烁,迎合宛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跨天际,美得如梦如幻。
从前她在姜国时,也时常这样仰望星空。有时她同景秋一起,比谁数的星星多,数着数着,眼睛一眨,哪颗数过了,哪颗没数过,都全然不记得了。
乳娘说,她嫁了人,便要懂事,要知书达理,若是夫家见了她这般,以为她好拿捏,难免要欺负她。所以自从来此处和亲后,她便再没做过这种事了。
山间的风愈发猛烈,吹得她发丝肆意飞舞,她手指缓缓捋顺发丝,忽听身边人开口:
“你和那些面首……”
“嗯?”千提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点点星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俊逸的轮廓。
“你为何将他们收作面首,平日里与他们……在一起时都在做什么?”封易初张了张嘴,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
“想知道吗?”千提眨了眨眼睛,缓缓凑到他耳畔。温软的气息轻轻扑在他耳畔,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从他耳边撤离:
“若是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不如——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都必须如实回答,不得欺瞒,如何?”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又闭上眼睛。
“好。”他沉身开口:“你先答。”
千提仰头看着漫天繁星,不假思索道:“他们相貌好看。”
“呵……”这话刚说出口,封易初嘴角扯出一阵讽刺的笑。
果然,肤浅。
“你这句‘呵’是几个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喜欢美人?”千提轻哼一声,瞪了封易初一眼。
“呵……”封易初不答,又发出一阵轻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可不需要二十多个美人。
“算了,与你说不明白。”千提低下头,从袖子里取出那两个菩提环。一边说话,一边将红绳穿过红豆,穿梭着缠绕在圆环上:
“他们很可怜的,景秋她哥哥就是,自小与景秋流浪,我将他们二人带回宫时,他已经染病许久,连太医都治不好了。又比如小二,自生下来便腿脚不好,父母也不要他,只能靠给人跑腿赚些铜板果腹。小三他父母被山匪害死了,小四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还有……”
“他们再可怜,你也不必将他们都带回你宫里吧?给他们寻份正经差事不行?”封易初微微皱眉,心中不知是何种意味。
表面上说得好听,他们可怜,其实还不是她见色起意、动了私心?
“我从前……没想那么多。”千提耷拉着脑袋,道:
“就是看他们可怜,想让他们过得好些,可那时我也还小,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听说,要入宫做公公是要动刀子的,他们都怕疼,我就只能学着皇姐那般将他们养在身边作面首。”
“……也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心中虽还有些不快,却比从前要缓和不少:“你与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千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头:“说话,吃饭,踢键子,逗……逗蛐蛐……”
“逗蛐蛐?”封易初挑眉看她。
“对,我们大晚上在御花园里找了好久才抓到的。宫里不让斗蛐蛐,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玩……”千提偷偷瞥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心虚。
难怪……
封易初被气笑了。
坊间传闻,岁安公主常与数名面首于房中私会,大门紧闭,只听得男女玩乐声自期间传出……原来,竟是在逗蛐蛐。
“你又笑什么?”千提以为他在嘲笑她不务正业,理直气壮道:
“我平日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四书五经也是常看的。女傅教的东西都学完了,闲来无事才逗逗蛐蛐、看看话本,或是溜出宫玩的……”
封易初修长的手随意搭在膝盖上,身姿笔挺,幽黑的眼眸中仿佛藏匿着无尽星河:“那话本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时常与他们探讨其中内容吗?”
“是啊,看见不懂的去问,方能增长阅历,难道不对吗?”她撅了撅嘴,道:
“你们这的话本子和他们给我看的有些不一样,我特来问你,谁知道你这么小气,比我多知道些东西而已,净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
宝蓝色长裙在风中轻轻舞动,她的面庞在星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泉般的双眸透着灵动与澄澈,其中倒映着漫天星辰。
“哪不一样?”封易初准确地抓住其中关键点,问道。
“就……他们给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人表面是什么样的,实际就是什么样的。”千提微微低头,回忆着话本子上的内容道:“你给我看的,他们……嗯……表里不一。”
“嗯?”
封易初偏头看她,又听她解释:
“就比如那个书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那书生在外人前面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等到了夜里无人时,却用棍子殴打花魁娘子……人家姑娘都被他打哭了,眼泪一直流,枕榻都湿得不成样子了,他却还不肯停手,实在凶残。”
她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说得有些喘不上气,待气息平缓些,才继续道:
“等到了第二日,在外人面前,又要对花魁娘子装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么舍得打她?还打得这样狠?人前温文尔雅正人君子,人后却这般凶狠残暴,你就说是不是表里不一?”
“还读书人呢,分明是衣冠禽兽!我生平最瞧不得的就是这种男人,人前装得好,人后却对女子动粗。那花魁娘子与他表明心意之前倒是百般温柔,骗得她心后却暴露了本性,如此行径,非人哉!”
千提咬了咬唇,愤恨开口。说完,她转过头,看向封易初时,语气又柔和了下来:“阿初才不会这么对我呢,对吧?”
“……”封易初耳根微红,没有说话。
千提以为这般举动是表示默认,又道:
“除了这点以外,你给我看的话本子,感觉写书的人,有种学识不够、硬凑字数的感觉。 ”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日封易初重新誊抄的字条,将其展开,翻到背面的句子。 :
她朝封易初身边挪了挪,借着星光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忽道:
“你瞧瞧,比如这句‘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乍一看倒是句好诗。可细细想来,菩提树开花在二月至三月之间,红莲呢?则在五月至八月间盛开。两花花期都不同,菩提花上的露水,又是怎么落在红莲中的?一看就是那写话本的人没什么生活常识,硬生生将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块,矫揉造作。”
封易初:“……”
原来,是这般。
千提才此和亲时,顾衍之忙着与画扇腻歪,随便寻了个理由,将一切交由他筹办。
原本大婚前,宫中会有专门的嬷嬷教她男女之事的。但那时他以为她都懂,便将这个步骤省去了。如今看来……她确实是一点不通男女之事。
他还以为她当真如此恬不知耻,自己私下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还非搬到明面上来借着请教的名义戏弄他。
原来,心思龌龊的……竟然是他。
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倒不是馋他身子。
莫非……她对他的喜欢,真的如此纯粹?
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动容。
可如果照她所说,她与那些面首清清白白,那时又为何要去国师府刺杀他?她不是为了杀国师回去与面首相会吗?难不成,其中也有误会?
好不容易舒缓的眉头再次皱起,他深吸一口气,问:“所以,你为何,想杀国师?”
千提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脑袋去,几许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和菩提子。她轻哼出一口气,道:“你刚刚问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这算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嗯。”封易初无奈笑笑:“什么问题?”
催情香的味道尽数散去,千提恢复了些力气,调整着坐姿,微微靠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思虑片刻,才犹犹豫豫开口:“今日拜堂时,高堂上那无字木碑是谁的?”
“这个问题,若要答起来有些复杂。”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讨债还债道:“抵你两个问题,如何?”
“你……”千提一下坐直身子,心中虽气得很,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道:“行吧,你最好认真回答,别想着糊弄我。”
“嗯。”封易初仰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万千星辰于其中荡漾,与他谪仙般的面容相比,终归要黯淡许多。
“四岁那年,母亲说,要去找舅舅,让我在家中等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千提错愕回眸。星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无甚表情,连语气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个麻木的人偶,让人听不出其中掺杂的任何情感。
“旁人说,她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
“……”千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微微颤抖。她好似想到什么,忽然道:“所以,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玉佩……”
“对,是她留下的。”语气依旧平淡,封易初微微闭上眼睛。
记忆回旋,辗转至四岁那年。
那一天,长公主走得匆忙,连身上的玉佩落在了地上都不曾发现。那时他还很小,手也很小,两手将玉佩捧着捡起来,抱在怀里,想着等她回来再还给她。
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听说她与宫中侍卫私定终生,欲舍弃长公主的身份,抛夫弃子离开京都。私奔途中,侍卫看上了她包袱内的金银首饰,一时起了贪心,想独吞这些财宝,不惜对她痛下杀手。
尸体抛在了哪,旁人不曾告诉他。
总之那天过后,他没了母亲。
同样的,也没了父亲。
丞相厌弃他,却又碍于他是长公主所生,动不得他。他被养在丞相府长大,却无人管教,只能成天看着丞相弯下他高傲的脊背,陪那名妾室所生的孩子玩着“骑大马”的游戏。
父亲满目慈爱,庶弟坐在他脖子上笑得咯咯作响,庶母站在一旁,提醒他们别摔着了。
其乐融融,阖家欢乐,只有他是多余的。
“对不起……我……我当时笨手笨脚的,将她留给你的东西摔坏了,对不起……”千提垂下脑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日拜堂时,看见高堂上那无字木碑,她隐约猜到其中有些故事,却不曾想,是那样的。
那她三年前不辞而别,岂不是又伤了他一次……
千提垂下脑袋,泪水朦胧了视线。
或许她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又牵动他伤心事了。
“无事,都过去了,我若还在意,便不会与你说了。”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温热的体温缓解着她心中的内疚感。
“后来,我那弟弟长大了些,一次我二人起了争执,我将他揍了一顿。”他自嘲般地笑笑:
“那天,庶母将我迷晕送上马车。马车驶离京都,不知走了多久,我醒来时,是在一处荒郊野岭。周围杳无人烟,连车夫都不见了踪影,除却远处时不时传来的几声狼嚎,再无其他声响。”
晚风狂乱地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千提听着这话,一言不发,手指却已然冰凉。
那时他多大呢?四岁?五岁?最多不会超过六岁吧?为何却过得这般……凄惨。哪怕她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听,缺还是这般……心痛。
心痛到窒息。
这些年,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我这不好好活着吗?怕什么?”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将千提的手捂在手心,试图将它捂热:
“本来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或许,上天也觉得我命不该绝。一位上山砍柴的老妪正好发现了我,将我带回家,悉心照料。”
“那无字木碑,是她的?”千提瞪大了眼睛。
“是。”
“她是怎么……”话说到这里,千提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冒昧,赶忙住口。
封易初微微侧目,眸光淡然地从她身上扫过,眼中依旧无甚波澜:
“我跟着她在那出茅屋中住了数月,父亲都不曾派人来寻我。后来还是一次宴会,舅舅不曾见着我,一问,才知我失踪,派人来寻。相府的守卫寻到我时,我还在鸡窝里捡鸡蛋。舅舅看我实在可怜,念及旧情,将我接回去抚养。”
在皇宫生活的那些时日,他一切生活都是照着皇子的标准来安排的。可越是这般,他那几位表兄便愈发瞧他不顺眼。陛下日理万机,不常顾这后宫之事,所以虽然他身在皇宫,面上风光,私下里过得却还不如与那老妪居住在茅屋时安逸。
他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长大了些,离开了舅舅家,再回来时,那老妪已去世多年。她身前无夫无子,临终前,托人将那两间茅屋交给我,说,日后我若无处可去,总归有个地方安生。”
封易初垂下眼帘,分明是那样令人伤痛的过往,他却以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语气说出:“你说要与我成亲,我便在想,她若是还在,看到这些,或许会很高兴。”
“会的。”千提抿了抿唇,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这些故事她不曾亲身经历过,光是听着便觉着心里堵得慌,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她忍不住回握他的手,道:“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从前,衍之他们总是极力避免在我面前谈及这事,你倒一点不避讳。不过,说出来也好。”他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千提身上,温柔中带着几分释然:
“真正的释怀,从来不是埋在心底不敢提起,而是事情过去的若干年月后,再度谈起时,心中已没了当时波澜。”
丞相与长公主最相爱的那年剩下了他,取名封珩,“珩”既有玉的意思,又与“恒”象征感情恒久。这事发生后不久,陛下为他赐字“易初”,其中之意早已严明,他也断没有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的道理。
“嗯。”千提点点头,紧紧拥抱他:“就算这样,我还是会陪着你的,真的。”
封易初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极
浅的弧度:“好。”
冰凉的触感自额头传来,千提脸颊微红,正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安慰他,又听他话锋一转,沉声开口:
“所以,你杀国师,究竟有何理由?”
语气平淡,若无波秋水。
“诶?”千提放开他。
月白色衣角随风微动,仿若与夜色相融。封易初动了动身子,双腿交叠着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方才睡觉时他摘了发冠,如墨的长发如今肆意披散在身后,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方才说好了,我这一个问题抵你两个问题。我答完了,现在该你答了。”他双眸轻阖,白皙的面容仿若被星光精心雕琢,眉如远黛,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浅淡,仿佛蒙着一层薄霜:
“你究竟为何逃婚?又为何,要杀国师?”
千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她轻轻攥住他的手,道:
“国师为人心狠手辣,我若嫁他,不出三日,定要小命不保。”
果然,又是骂他的。
他就不该多问,真是自讨苦吃。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传言皆是传言,是真是假,当自行判断,而非人云亦云,妄自揣度。”
语气依旧不冷不淡。他再度闭上眼睛,清冷的面庞透着遗世独立的气质,仿佛误入人间的谪仙,纤尘不染。
“见到国师之前,我心中也怀着意思侥幸,可直到成亲那日,亲眼见了他……”千提一手将他牵着,另一只手随手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愤恨不平地丢出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丝好看的弧线,击穿树上几片黄叶,最终落在地面,混于夜色中。
她咬着牙,没好气地嘟囔道:
“一大把年纪的老头还想娶小姑娘,当真厚颜无耻!”
封易初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老头?”
“对,就那老头,臭烘烘的,满身酒气。堂都没来得及拜就往新房里跑,对我动手动脚的不说,还险些害了景秋……”
千提狠狠跺脚,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情:
“若是景秋真出了事,无论如何,我都要砍下那狗贼的脑袋祭酒的!”
原是将国公认错了他,难怪她要逃婚。
封易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笑意中,又带着一丝自责与庆幸。
自责她在那日受了委屈,他还百般捉弄她。
又庆幸,庆幸他虽信了坊间对她的流言,却依旧在不知不觉间情难自已地爱上了她。
原来,一切皆是误会。
他攥紧了她的手,“如果,国师是我这样的,你嫁吗?”
千提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嫁。”
“嗯?”封易初微微歪头,迟疑道:“为何?”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公主,是我,景秋”……
“因为——”千提又低下头去,红绳在她手中变换,穿过红豆、绕上菩提,一路交缠固定、编织,最后,她满意地昂起脑袋,将其中一块编好的吊坠戴在了他脖子上:
“傻瓜,天底下哪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人?”
“若是真有呢?”封易初追问。
千提刚将另一枚吊坠戴上,听见他这话,迟疑片刻,又道:“就算真有,那我也不嫁。因为——我已经有阿初了,只要阿初一个就够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前挂着的吊坠,封易初嘴角缓缓噙起一抹笑意。
温润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吊坠最外头一圈白玉菩提在夜色中泛着莹润的光泽,内里原是空心的,此刻却被一颗悬挂着的红豆填补。
他动了动唇:“菩提本无心……”
千提紧紧攥住他的手:“菩提本无心,遇你便有了。红豆即相思,为你,只为你。”
夜风愈大,灌满他的长袖,封易初嘴角对笑意更甚几分,温柔、宠溺于眼中荡漾,少了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若春回大地,消融了一切冰雪。
“你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千提超他靠近,趁他愣神的功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倒也不是不笑的时候不好看,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要温柔些,我喜欢。”
夜色已深,山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千提打了个寒战,似乎有些冷,身子也逐渐倾斜,往封易初身上靠去。
他笑着的时候,她向来放肆。
封易初伸出手臂揽住她,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挡寒风。
眼睛渐逐渐弯起,墨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她与万千星辰倒映其中,万千星辰皆黯然失色。
千提打了个哈欠,又地往他身上蹭蹭,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小时候他们便与我说,我是姜国最尊贵的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万不可对旁的男子动了真心。可这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如今,我既选择了嫁你,也是正式将真心都予你了,你若敢辜负我,我让父皇派兵……”
她话说到一般,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话锋一转,改口道:
“算了,那些战士日子过得好好的,就因为我一个人冲锋陷阵、受伤流血丢了性命,那我罪过可大了。这样,你若敢负我,我便不要你了。我会的本事不少,走到哪都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届时山高水远,我浪迹天涯,再不回来了。”
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搂紧了些:“不负你。”
他怀中的温度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千提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缩在他怀中,声音因困意而变得软糯:
“他们说我没长大,很多事情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可他们又说我长大了,逼着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说,我这究竟算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你若是国师多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不用一直躲在那间小茅屋里提心吊胆地怕被人抓回去了……”
一句接一句,话语逐渐含糊不清,带着无尽的倦意:“你若是国师……我也不必担心……我的子民……”
声音逐渐变小,话未说完,便彻底没了声响。
封易初低头凝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让她能睡得舒服些。做好这些,他微微仰头,安静地望着头顶星空,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万千星辰,不知在思索什么。
*
第二日千提是在床上醒来的。
日光稀稀落落地透过窗棂,洒入房内。她在暖衾中动了动,长睫轻颤,慢慢睁开眼眸。
身边人已然不在。
“阿初。”虽早猜到什么,千提却还是不死心地出声唤他,话说出口,同往日般没有半点回应,她才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身来。
他总是很忙,忙到让千提觉得,他似乎有事在瞒着她。
可她既然选择了嫁他,自然该相信他。因而他什么时候出门去、去做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回来,千提如今并不打算过问。
如若他真想说,自己会告诉她的。
藕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打了个哈欠,下床、着衣、梳妆、用膳,而后坐在院中竹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时不时伸手摸摸球球毛茸茸的脑袋。
这一次她没看话本子。
昨夜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恶贼闯进她房间,要抢她放在床头的话本子。
她用力地抱在怀中不让他得逞,抢夺了一阵,到底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话本子都入了奸人的口袋。
今日一早起来,床头的话本果然都没了影了。
千提撇了撇嘴,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的。
她就说怎么无端做这种梦,原来是真有个狗东西趁她睡觉抢她的宝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平日里他自己不看就算了,她问他问题,他回避不答也就算了,昨夜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临走时还
说什么“这东西不好,你不能看”。
她都看了这么久了,这东西好不好,她能不知道吗?!
想到这,千提气得牙痒痒!她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竹椅因这动作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与枝头鸟鸣遥相呼应,仿佛在嘲笑她无能。
只能待在这院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就罢了,如今连仅有的几本话本都被那狗东西抢了去!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才堪堪缓过神来,起身自房中拿出绣线与素帕。
近来她时常绣一些丝帕拿到外面卖。她的手艺很好,东西拿出去,没几分钟便被卖完了。赚得的银两除却日常开支外,都被她攒了下来,若是以后实在有事急用,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秋风轻轻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她盈盈坐在竹椅上,穿针引线。纤细的手指灵活翻动,银针在帕子上下穿梭,不一会儿,一朵红梅浮于帕上。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一条条素帕自她手中经过,或多了几朵小花,或添上两只蝴蝶,又被她轻轻叠好,放入绣篮。
斗笠戴在头上,遮盖了少女倾城的容貌,只留一双白皙的手在外,轻轻挽起旁边绣篮。
其实,她卖这丝帕,除却简单的赚钱谋生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姜国在各地都有眼线,她绣艺精巧,承的是御用绣娘的手艺,与寻常绣工有所不同。若是这帕子卖得多,没准姜国的探子可以凭着这帕子寻着她。
阿初说,他出不了这城。
可外面天地辽阔,他总不能一辈子被那旨诏令困在这高高城墙之中。
如果可以,她想带他出城。
想到这儿,千提盈盈一笑,将斗笠系紧,确保它不会被风吹落,才款款走出家门。
秋风撩动她斗笠下的丝带,像是灵动的蝶。街市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她在街边寻一处空位,将丝帕一一摆好。
往来行人众多,很快便有人被帕上精美的图案吸引。篮子越来越空,兜里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秋日的太阳算不得火辣,但斗笠不透气,在阳光下待久了,也难免有些热。千提被闷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经意间抬眸,隔着一层白纱,正瞧见一位少女自不远处的摊前经过。
“景秋?”千提心头一紧,慌忙转起身,提着篮子要追上去:“景秋!”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捻起篮中一枚丝帕,一位大娘手指自帕上抚过,不由感叹:“这绣工,当真是绝妙!姑娘,你这帕子……”
千提来不及说话,起身要离开,大娘却伸手拦住了去路,让她脚步硬生生顿住:
“诶?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要买你的帕子,你怎么还不理人了?”
“我……”千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停踮起脚尖朝那人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人群,她紧紧盯着那道背影,心中情绪愈发翻涌,双脚也下意识地在地面轻轻点动,渴求快些结束这场交易:
“大娘,这帕子送你了,我还有急事,得先……”
她绕过大娘,匆匆走了两步,又被那大娘拽着衣服拦住:
“这么好的手艺,真送我了?你倒是若是反悔来找我要,我可不还给你了。”
“真给你了。大娘我当真有急事,恕不奉陪。”眼间着那身影越来越远,千提匆忙挣开大娘的手,提着篮子一路朝前追去。
“景秋!景秋!”
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熟悉的背影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千提一人呆立原地,满心的欢喜于顷刻间轮空。
是她吗?千提攥紧了手,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是她。
朝夕相处多年,景秋走路的姿态早已在千提心中烙上印记,她是不会认错的。
那日她让景秋离开国师府,她出城了吗?可曾回到姜国,寻得援助?还是说,这些天,她一直在这京都的街头找她?
秋风吹过街角,撩动千提的发丝,更添几分落寞。
路边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曳,她目光随意游移,忽然,想起了什么。
姜国既然在各地都有眼线,要容下那么多人,定是有做什么明面上的生意掩盖目的的。
景秋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姜国的据点,极有可能也在这附近。
酒楼茶馆往来人多,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奈何人多眼杂,若要长期经营,难免令人起疑。首饰布匹店常去的都是女子,若要交流情报,也有所不利,他们做生意的地方,定是男女都能去,还不易让人起疑的寻常地方。
千提轻咬下唇,稍一思索,决定从这周边店铺开始排查。
茶肆、典当行、香烛铺……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都一无所获。斗笠并不透气,面上的薄汗被闷成大汗。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又一次失败后,她站在街头,稍作喘息,转身入了一家米肆。
米店不大,店门半敞,饱满的大米袋袋堆积其中,形成一座小山丘。
店伙计正弯腰忙着整理货物,听见脚步声,直起腰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双手在围裙上快速擦拭,他热情道:
“姑娘,您要点什么?咱这米可都是新收的,颗颗饱满,煮饭香得很,熬粥更是黏糊,保准您满意!”
千提目光隔着白纱在店内游走,带着几分审视,待伙计将话说完,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不生虫的米?”
声音不大,却让伙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像看疯子一般上下打量着她,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短暂的沉默过后,伙计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摆手道:
“姑娘,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的?你莫不是对家派来捣乱的?”
“不是……”千提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掏出丝帕:“我……我这有块帕子,你瞧瞧……”
手帕刚刚展开,那伙计却没了耐心,伸手作出驱赶的动作,语气也变得生硬: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我们这儿,没有你要的这种米,你啊,另请高明吧!”
“这帕子,你再瞧瞧……它……”千提还欲开口解释,那伙计却已不耐烦地开始将她往门外推搡。
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站稳后,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转身离开。
出门时,一名身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正好步入店中,与她擦肩而过。两人交错的瞬间,一阵秋风拂来,调皮地卷起斗笠上的白纱。
千提发出一声低呼,赶忙伸手按住斗笠,埋头快步离开,生怕露出了真容,叫那狗贼国师的眼线瞧见了将她抓回去。
白纱轻轻滑过女子的手背,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女子下意识侧头,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
她似乎想说什么,店内伙计却已匆匆迎上,汇报今日收支。待正事处理完,凌昔匆匆抬眼,方才那名头戴白纱的少女早没了踪影。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匆匆整理衣衫,在柜台站定,翻看着这几日的账目。
一辆米车停在门前,有伙计扛着新运来的米进屋。恍然间,凌昔听见几名伙计交谈的声音:
“今天真是遇到个怪人了!”是方才看店的那名伙计。
“怎么回事?怎么怪了?”另一人出声询问。
凌昔被这声音吸引,微微侧目,又听那伙计道:
“就刚才来了个姑娘,带着斗笠神神秘秘的不说,一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不生虫的米。你说,怪不怪?”
“不生虫的米?哈哈哈哈,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啊?”扛米的伙计将米袋放在地上,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让我轰出去了呗!我看这姑娘,要么就是对家派来找茬的,要么啊,准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
“她可还有什么别的举动?”凌昔柳眉轻挑,连步轻移,快步上前询问。声
音轻柔,急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底下的确没有不生虫的米,但若是在米里头放姜,便不易生虫。
不生虫的米,背后指代的——是姜,姜国的姜。
“其他……其他举动?”伙计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她还拿着块帕子,非要让我看。我们这是卖米的,你说她给我看帕子做什么?准是脑子……”
“不得无礼!”凌昔出声打断他的话,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皱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方才与少女擦肩而过时,她便觉得她走路的姿态不似常人,却因店中事务繁杂,一时未能想起来。如今细细想想,她走路的模样与王府郡主的有些相似,相比之下,却还要优雅几分。
“那帕子有什么异常之处吗?”凌昔下意识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急切追问。
伙计察觉出异常,心中紧张,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也……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帕子……上面绣着朵花……”
“这花是什么模样的?”景秋从外头进来,正巧听见这般对话,眉头紧紧皱起。
“这花……”伙计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奈何他赶人太快了,只匆匆自手帕上扫了一眼,记得不算清楚:“好像,好像是白花……对!米白色花序,当芯处有一抹鹅黄,或是两瓣淡红装点……其他的……其他的小的便记不清了。”
“是菩提花。”景秋微微攥紧了裙摆,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是公主,我找到她了,太好了,太好了……”
*
暮色如墨,一点点将天空染透。街边灯笼陆续亮起,光晕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千提拖着沉重的双腿,在昏黄的光影中踽踽独行。
今日她在周边走了一圈,不记得进了多少家店铺,换了多少说辞,半点收获不说,还都无一例外地被人当作疯子轰出来。
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她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已然累得不行。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回到那处小屋。
几缕光芒自院门缝隙间透射而出,千提伸手推开院门。
伴着“吱呀”一声响,一个黑白相间的毛绒圆球开心地迎上来,在她脚边蹭蹭。
封易初正端着最后一道菜自厨房走出。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仿佛由天神精心打磨的轮廓。素色衣角轻轻拂过门槛,他简单束发,站在厨房尚未消散的烟雾中,仿若降临尘世的谪仙。
“回来了?”白瓷碟被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又被轻轻放在桌上,与那些早已做好的菜肴混在一处。封易初朝她露出一抹浅笑,柔声开口:
“今日怎的这么晚,快些用膳吧,别饿坏了。”
千提拖着身子麻木地走进房中坐下。
封易初盛上一碗饭,递到千提面前。他在她身前站着,颀长的身子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原本如古潭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了?”
千提眼眶一热,委屈如潮水涌上心头,双手缠上他的腰。
院中老树上,几道枯枝在风中瑟缩摩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将脸埋入他怀中。待强行将心中的委屈压下去,才缓缓将他松开。
“我想你了。”她吸了吸鼻子,“你这几日太忙了,白天都没人陪我说话,我想你,想景秋……我……”
千提微微垂下脑袋,余光似乎看见什么,原本暗淡的目光霎时亮起:“诶?”
纤细的手指抚上桌上放着的那堆书,千提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本打开,眼底的委屈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话本子!新的!”
“嗯。”封易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烛光跳跃,映照着他俊逸的脸庞,温柔的神色在光晕中愈发清晰:“给你寻了些新的话本子。从前那些……不好。”
“为何不好了?”千提自书页间抬头,杏仁大的眼眸纤尘不染。
“你现在还看不懂……”
“看不懂不是才要学吗?”千提眨了眨眼睛,不曾明白他的意思:“我学东西很快的,你教我,我指定能学会。”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几缕碎发微微垂在封易初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光影绰绰中,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着红色:
“以后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捧着话本爱不释手,无奈出言威胁:“吃饱了再看,否则,这堆书我也给你收了。”
千提颇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迅速将目光挪开。
话本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她埋头吞咽饭菜,又听封易初无奈开口:
“等过段时日……过段时日事情就少些了,届时我便回来陪你。”
“嗯。”千提点了点头,飞快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要去拿话本子。
抬眸之际,少年微微闭目坐于她身前,高挺的鼻梁在昏黄烛光下勾勒出一道利落的剪影。修长如玉的手指正缓缓揉着太阳穴,他眉头紧紧皱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额间似乎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原本就清冷的面容于此刻更添了几分憔悴,在烛光摇曳中,格外惹人怜惜。
千提心中一紧,全然没了要看话本子的激动。
本来已经摸到话本的手渐渐松开,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柔声询问:
“你怎么了?可是近来休息得太少了。头疼得厉害?”
天气转凉,狂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烛火晃动不停,将他的影子搅得凌乱。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眼,眼眸恰似寒夜的深潭,清澈又藏着些倦怠。
察觉到千提担忧的目光,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极淡淡微笑。笑容虽浅,却如寒夜微光,驱散几分寒意。
“无事,不必担心。”他轻轻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温柔笃定。
“你我拜过了堂,便是夫妻,在我面前,不必强撑着的。”千提眼眶微微泛红,快步绕到他身后。她双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挪开他的手指,覆上他的太阳穴。
手指纤细而白皙,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几缕发丝自他脸颊旁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千提微微倾身,手指发力,以恰到好处的力度,缓缓画圈。时而加重力道,时而轻轻揉动,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幼兽。
狂风仍在呼啸,二人的光影在墙上映出扭曲的形状。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像是被她指尖的温柔一点点抹平。
封易初轻舒一口气,方才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偏过头,看向千提,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声线中还带着残余的倦意,眼底却尽是宠溺之色。
“好多了,别担心。”
灯光勾勒出他绝美的侧脸,他抬手,轻轻覆上千提还在按摩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示意她停下。
千提停下手中动作,顺势坐在他腿上,手臂如藤蔓般缠上封易初的脖颈。
“阿初,”她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凑在他耳边,柔声道:“明日是我生辰,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声音软软的,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他耳畔,封易初微微一怔,红了耳根。
千提眨了眨眼眼睛,看出他面上的犹豫,又凑近了些,在他耳垂上轻咬一下。再放开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这还是我来这边过的第一个生辰,你若实在忙,我一个人过也行……”
这法子,还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
明日的确是她生辰,想让人陪她过是自然的。但更多的,千提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休息。近来他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连眼里都好像泛了些许血丝。
封易初偏头看他,目光温柔,又带着些歉意。他抬起手,轻轻捋开千提脸颊旁的一缕碎发,而后微微点头,应声答道:
“好。”
他的手紧紧包裹她的手,只此一字,却是对她的万般纵容。
第二日,阳光再一次洒在床榻上时,千提悠悠转醒。
他又走了。
因着他昨夜的承诺,千提心中倒是安稳了不少,趿拉着鞋子下床,照例梳洗用膳,而后捧着话本子往竹椅上悠然一坐。
书中的故事精彩异常,转眼间便快到正午了。
往日都是阿初做饭的,可他最近实在太累了,她想帮他多分担些,这样,他便能多些时间休息。
千提这般思索着,戴上斗笠,挎着竹篮出门去了。
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集市的喧嚣远远传来。拐过一条狭窄小巷时,一只手忽然从暗处伸出,猛的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阴影里。
“救……”
“公主,是我。”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将她求救的声音堵在喉口:
“景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我……我想与你圆房”……
千提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回眸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眼中的防备终于消散:“景秋,真的是你!”
她喃喃出声,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颤抖。
未等景秋回应,千提眸光往旁边一瞥,注意到景秋旁边站着等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柳眉微微蹙起,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这位是?”
景秋见状,忙介绍道:“公主,这是凌昔姑娘,她……”
凌昔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警惕地观察周围情况,严肃道:“此地不宜交谈,还请公主移步。”
千提微微颔首。
凌昔这个名字,她先前听皇叔说起过。
除却父皇母后以外,那些个长辈之中,皇叔最疼她。原本公主是不能随意离宫的,是皇叔向父皇进言,让她多走多闯丰富阅历,她才可以自由出宫游玩,不至于像姜国自古以来的其他公主那般,自幼被困在宫墙中长大。
因而听到“凌昔”这个名字时,千提暂时打消了心中疑虑。
她自然而然地揽上景秋的手,由凌昔领着,避开往来人群,扎进纵横交错的小巷。
脚下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低矮的屋檐下晾晒着衣物,随风轻轻摆动。千提一手牵着景秋,一手提起衣角,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积水。
若是不小心将裙子弄脏了,可不好洗。
微风轻拂而过,将斗笠上的白纱撩开一条小缝。她跟着凌昔进了一处小门。
一股淡淡的米香扑面而来,自后门进入米店时,昨日将千提轰走的那名伙计将头压得低低的,握着算盘的手抖如筛糠,似乎在心中祈求她不要将自己认出。
千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并未计较。
几人穿过堆满米袋的过道,踏上木制长梯。二楼,狭廊尽头,木门敞开,凌昔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轻拍脑门,道:
“瞧我,给忘了。景秋,公主在外多日,你让伙计准备些小菜糕点送来。公主千金之躯,金贵得很,恐有些人偷懒怠慢了,你先去瞧瞧。”
千提缓缓松开景秋的手,由凌昔带着进门落座。
斗笠缓缓摘下,倾世的容颜终于显现。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桌上一个白瓷小盏,她看似不经意地把玩着,直至确定景秋走远,才终于抬眸,目光瞥向凌昔时,带着探寻的意味:
“特意支开景秋,想必还有别的事吧?”
“公主果真聪慧。”凌昔查看完四周环境,确定周围再无他人后,轻咳一声,神色恭敬又带着几分急切:
“公主,我是王爷安插在此处的眼线,凌日历负责留意京都各方消息,秘密与姜国通信。这是信物,公主可一辨真假。”
说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皇家徽记的令牌递到千提面前。
千提点头:“我知道。”
“如今各国局势波谲云诡,公主对当前天下情形知晓几分?”凌昔微微顿了顿,目光紧锁千提到面庞,观察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千提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面前街道上。
两旁银杏早被秋风染成金色,叶片于风中摇摇欲坠,时不时有几片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悠悠地落在青石板路上。树下,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热气腾腾,甜香随着秋风飘散,引得路过的小孩纷纷侧目。
好一番太平之景。
千提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天下分割良久,诸国动荡,百年间,周边小国一度以这大鲤朝为首。
直到三年前,海上扶桑之国妄图侵占大鲤领土,数十年筹谋终于于一朝发动,京都险些沦陷。
危机之时,国师挺身而出,一夕之间,令扶桑这小岛国覆灭。
虽如此,鲤朝还是在这变故中损失惨重,大鲤皇帝病重,无暇顾及外界之事。
同时,北漠在势力迅速壮大,吞并周边小国,转而攻打姜国。姜国国内不轨之人借机发动动乱,更是雪上加霜。那时,千提在京都收到姜国的诏令时,已经做好了战败和亲的准备。
幸而后面父皇及时扫清内敌,借助姜国易守难攻的地势,成功击退敌军,她才没在那时嫁去北漠这等荒凉之地。
自此之后,北漠、姜国、大鲤,三国割据的局面形成。期间,北漠数次对其余两国发动战争,搅得天下动乱。
姜国苦其良久,恰逢今年大旱,收成不好,不得不与鲤朝结成同盟。让她来和亲,也正是为此。
千提手指轻轻滑过被沿,看似漫不经心地将这些话托出,心中暗藏着一丝警觉。
凌昔闻言,神色一怔,又问:“公主对这鲤朝的局势,又清楚多少?”
千提皱了皱眉头,握着杯盏的手暗自收紧。
上一次来京都,迄今为止已过去三年。当初她知道的很多东西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此番她和亲又来得匆忙,对如今鲤朝的局势,确实了解得不多。
她闭上眼睛,思虑片刻,将自己目前知道的事尽数托出:
“除却故去的、或是犯错被贬的皇子,目前鲤朝之中,还有四名皇子,二皇子、五皇子、九皇子,以及年幼的十一皇子。二皇子为宫女所生,自幼遭人欺凌,如今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五皇子无心朝政,沉迷美色、夜夜笙歌,被封了个闲散王爷,逍遥快活去了;九皇子……我倒是没听说过太多他的消息,但大抵是个平庸之辈;剩下一个十一皇子年纪尚小,外界也没太多与他有关的消息。”
此番和亲,她要嫁的本就是皇子,所以对这些情况是最为了解的。
说完这些,千提顿了顿,又道:“至于朝中的情况,我倒是知之甚少,只知……国师以其火药令人闻风丧胆,新上任的丞相是位女子……”
她似乎终于说到点上,凌昔眸光一亮,追问道:“公主可知,男子为官制度沿袭百年,为何这鲤朝皇帝,独独要提拔一位女子为相?”
“大抵这鲤朝皇帝是个惜才之人。能力突出,纵为女子,又为何不能为相?”千提回眸,瞥见凌昔嘴角的笑意,微微皱眉,试探道:“……不对吗?”
“黎相于三年前初入朝堂,为官期间推行良策、造福百姓,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但朝中有才能之士并不少,你觉得,难到朝中除她以外,就没别人能胜任这一职位了吗?”
凌昔为千提斟上一杯茶,沉声道:“公主聪慧,应该不难想清其中缘由。”
“为什么……女子……为相……缘由……”千提手指紧紧抓着裙摆,努力在心中思索其中深意,却始终想不明白。思绪在此刻乱作一团,街头一阵哭闹声恰在这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仔细听来,原是一孩童父母早逝,亲戚以抚养的名义上门侵占财产,吃干抹净后,又寻了个理由将那孩童驱赶,吃相实在难看。
吃绝户。
千提猛然瞪大眸子,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是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捋清心中想法 ,沉声开口:“陛下有意让十一皇子继承皇位。”
凌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她说对了。
三年前扶桑攻陷京都一事中,鲤朝皇帝身中毒药,被囚禁数日。后事件平息,毒性虽解,他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立十一皇子为储君的想法。
奈何十一皇子年幼,就这般继承大任,若有朝一日,朝中有谁势力庞大,架空皇权,将他当作傀儡皇帝,这江山迟早有一日会落在别人手中。
在这种情况下,旧相离职,一位女子荣登相位。
女子为官,本就是先例,女子为相,更会引得朝中诸臣不满。有朝一日新帝即位,倘若她敢有半分逾矩的行为,朝中心存偏见之人必会出手。
这在无形之中,限制了丞相的一举一动。
而丞相与礼部尚书结为连理,顾家势力庞大,也算是为其提供了一种支持,助其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至于被轻易搞垮。
如此,各方制约,朝中势力会处于一种平衡之态,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新帝成为傀儡的可能。
可……
窗外秋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千提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引得杯中茶水微微荡漾。她抬眸,目光平静如水,淡声道:
“十一皇子即位,与我又何干系?”
“半月前,鲤朝与北漠交战,损失十万大将,九皇子被贬为庶民。皇帝怒气攻心,卧床不起,怕是时日无多。鲤朝内部如何争斗,与我姜国无关,但国师——”凌昔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坚定:
“殿下有所不知,国师是长公主所生,十一皇子对这表兄颇为敬重。国师研制的火药威力巨大,其中玄机又只有他一人知晓。三年前扶桑被灭之事已是前车之鉴。倘若有日新帝上位,国师在其耳边妖言惑众……届时不仅仅是北漠,只怕姜国……也将难保。”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于身前,朝千提郑重行礼:
“公主,您的剑,该出鞘了。”
千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摇晃着溅出,洒在她手背上,烫红了她原本娇嫩的皮肤。
世人皆知,岁安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体态柔弱。却鲜有人知,她其实是会一些武艺的。
倘若有一天时机成熟,在不得已之时,她的剑,会毫不犹豫地挥向枕边人。以身入局,血溅当场,作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为自己的子民扫清前路。
她会这招,也只会这招。
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公主可是怕了?”凌昔试图打消千提心中的顾虑:
“我们的人届时会在外接应殿下,极力保护殿下安全,您只需要处理掉国师就行。”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一阵秋风灌入屋内,吹乱了千提鬓边的发丝,“新帝上位,国师发动战事,这些都是你们心中揣测,并不一定会发生。但倘若我失败了呢?届时国师未死,两国矛盾激化,原本还可以延续多年的和平局面将彻底打破。到那时,你们又有什么对策?”
“我的性命倒是小事,但——”千提缓缓压下眼眸,沉声开口:“我得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我们已与鲤朝二殿下结为同盟,随时可发动宫变。公主若是刺杀失败,极力拖延时间也可,届时二皇子登上皇位,国师,同样是死路一条。”
凌昔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公主成功了,您,就是这大鲤的皇后。”
“我不嫁他!”千提一个起身,衣袖自桌面拂过,杯盏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一口气,缓和下来,道:“若是此举成功,我有一个条件。”
凌昔微微皱眉。
千提款款落座,掏出手帕擦干裙子上沾染的茶渍,看似从容,声音却已微微颤抖:
“如若成功,送我和一个朋友出城。我不嫁皇子,也不做公主,只想当一个寻常百姓,再不牵扯进这些纷争之中,如何?”
“朋友?”凌昔挑了挑眉。
“他父亲原是做官的,后来犯了错,他受到牵连,如今出不了这京都城。其余的,你便不必知道了。”
“此事还需先禀报……”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复我。”千提打断她的话,平日里柔和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皇室威严:“现在不是我在求你们,是你们需要本宫做事。”
凌昔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好应付。她缓缓沉下眼眸,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朝千提拱手行礼:
“是,殿下。一切,如您所愿。”
千提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些许。良久,她动了动,起身离开,双脚踩在地面,她堪堪挪动着步子,才发现大腿已有些发软。
“三日后,我会来此寻你。在此之前,你们不许派人跟着我,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她压低了声音,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
鞋子踏上木阶,发出“蹬蹬”的声响。
“公主你去哪?”景秋迎面端着茶点过来,愣愣地叫她。
“去与一个人道别,你不要跟来。”千提重新戴上斗笠,不曾回眸。
秋意萧索,风携着飒飒凉意,穿过大街小巷。落叶如蝶,悠悠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千提挎着菜篮自米店出来时,已是日上中天。
她在里头耽搁了太长时间,随意在街头小摊上挑了几样小菜,便匆匆往家赶。
推开院门的刹那,一阵淡淡的面香裹挟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千提微微一怔,抬眸望向厨房的方向,那里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封易初着一袭素色长袍立于灶台前,修长的手指攥着汤勺,正将锅里煮好的面条盛出。
衣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沾染着月光的清辉。几缕碎发垂落在他白皙的额前,更衬得其眉目如画。几缕金光自门扉射入,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给他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却又莫名多了几分温柔。
果真还是来晚一步。
千提将菜篮放在门边,心中一阵失落。
“你回来了。”封易初端着碗自厨房走出,声音清冽,若山间溪流。
“嗯。”千提跟在他身后,眼间着他将面放在桌上,忍不住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精致的面庞轻轻靠在他背上,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带着几分自责:
“本来想着我来煮的,可今日买菜时耽搁了片刻,没想到还是让你抢先了。”
“今日本就是你的生辰,又怎能让你亲自动手?”封易初无奈笑笑,左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
千提不舍地将他放开,款款落座。纤细的手指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不经意间指尖相触,心中更添几分动容。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买菜时,那大娘以为我看不明白杆秤,还想坑我,得亏让我发现了。”千提得意地哼哼两声,试图缓解气氛。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她却怎么也下不去口。
抬眸,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他一直静静地看她,虽一句话不说,眼中的宠溺却不会作假。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眼前的画面忽然变得模糊,千提苦涩地笑了笑,垂眸,一滴热泪落入碗中,与面汤混在一处。
“怎么哭了?”封易初撇下筷子起身,绕过桌案,在她身边缓缓蹲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将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一一拭去。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眸中倒映着的是她,只有她。
千提好不容易变得清明的视线再度模糊,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行泪痕。
为何……偏偏让她得到了,又要让她这么快失去……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心中酸楚,缓缓抬起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手臂上被茶水烫得发红的肌肤:“疼……”
封易初眸光一紧,打来一盆井水。水没过手背,冰凉冷冽,驱散了原本皮肤上火辣辣的
疼。他轻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道:“你在这先泡着,我去找阿琛……”
“不要……”千提紧紧抓住他的手背:“不是特别严重,用冷水这么一泡,好多了。慕公子也有自己的事,为这等小伤特地过来一趟,不好。阿初,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你多陪我一会儿,最起码,陪我吃完这碗长寿面。”
她微微仰头看他,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她只有三天了,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封易初薄唇轻抿,眸中波光流转,似乎是在权衡什么,良久,他在点头,在千提对面坐下,重新拾起筷子:“好。”
千提将手从水中抽出,将面条混着热泪一并咽下,直至碗见了底,封易初利落地收拾碗筷离开,她才缓过神来,挪动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瓷碗在水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封易初将碗筷洗好,放置妥当,直起身轻轻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不经意抬眼,便撞见千提的目光。
少女紧紧倚着门框,身子于朦胧的光影中被勾勒得柔美纤细。她昂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中似藏着一汪清泉,内里蕴着无尽眷恋。
无言对视间,封易初微微一怔,清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还很疼吗?”
“不疼了。”千提倚着门框静静摇头,脸颊被正午的阳光镀上一层光影。她紧咬下唇,道:
“我……我想和你圆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管好你的人”
“嗯?”封易初身形一滞,清冷的面庞瞬间染上一抹薄红。他向来沉稳,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千提点了点头:“我想抱着你睡觉,像你喝醉的那晚一样,可以吗?你不是说,睡在一起叫圆房吗?我想与你圆房。”
封易初哑然失笑,脸上的红晕迅速消散。
他就知道,她若不是理解错了,也断然说不出这般荒唐的话。
“勉为其难。”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不过这话,你以后不许给别人说。”
“嗯!”千提眼眸明亮几分。
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脸颊紧紧贴近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烟花味,耳畔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二人在被窝里相拥,岁月静好。
秋风轻轻拂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千提缩在他怀中,直至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缓慢,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几缕光芒透过床前薄纱,温柔地落在他脸上,他双眸轻阖,精致的五官上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仿若在云层中闭目养神的谪仙,不然丝毫尘世烟火。
千提缓缓伸手,指尖轻颤着触上他的脸庞,又似乎怕将他惊醒一般迅速弹开。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搬了张板凳坐在床边。
随手取件他平日常穿的衣服,套上绣绷,丝线穿过银针,于衣上穿梭。针脚延伸,不过须臾,一朵栩栩如生的菩提花徐徐绽放。
“原谅我心存私心。”千提扯断最后一根丝线,将衣服摆在他枕畔。
如果此行她真的无法平安归来,但求往后的日子,他看到这朵菩提花时,有那么一瞬,心中想起的是她。
她坐在床沿看他,指尖缠绕着他一缕墨发,温柔把玩。
“你说,我若是死了,你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吗?”
“不会。”封易初陡然睁开眼睛,双眸宛如寒夜中星辰,清冷明亮,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朦胧。
千提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捂嘴,声影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你……你醒了?”
封易初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衣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未沾染丝毫凌乱。他直直地看向她,神色平静,声音清冷:“从未入睡。”
“啊……”千提脸上“唰”地一下泛起红晕。
那她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岂不是都知道了?
几缕墨发垂落在封易初脸颊旁,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薄唇轻启:“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千提被他瞧得窘迫,微微别过头,避开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犹豫片刻后,她才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就是突然想起从前在话本子上看过的故事。一个男人,他夫人病故了,离世时,他哭的稀里哗啦,说着忠贞不渝,可没两天就和别人好上了……若我又日不在了,你可不能与别的姑娘好,不然……我的魂魄飘回来看你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你如今才多大,哪有那么容易死?未发生的事情,顾虑这么多做甚。”封易初无奈地摇头。
“可若是……”千提抿了抿唇,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带了些哭腔:“若是国师那狗贼将我抓回去弄死了呢……到时候我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你……你可不能喜欢别人……”
“……”封易初一阵沉默,还未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又见她搅动着手指,自顾自道:
“算了……我……我总不能真牵制你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不能,都死了,就更不能耽误你了……三年,我若死了,等我三年可好,三年……我死后三年,不得另觅新欢,行吗?”
封易初无奈摇头,实在不明白她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她的思路好似与旁人不大一样,有时前一秒想着这个,下一秒又想别的东西去了。
思绪之跳脱,实在罕见。
日常所做之事,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比如三年前,景秋来寻他,说她一人溜出去玩,深夜未归。他寻到她时,她正在山中摘着路边的黄栀子。一颗一颗的用衣服裹着,直直装满了一兜,连裙子被染成橙黄色也全然不顾。
看见他过来,她全然没有半分“自己失踪了让人担心”的自觉,反将黄栀子内的汁液挤出,在脸上点了两个小点,说是被毒蛇给咬了,让他帮她将毒血吸出来。
且不说这黄栀子的颜色与血像不像,更不谈这话本里常写的“吸毒血”究竟有没有用。谁家蛇能蹦这么高,一下咬她脸上去?
思及此处,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荡起一抹浅笑。他下意识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刚要触碰到千提到发顶,却被她侧身躲开。
“我没烧坏脑子。”千提脸颊微红,带着几分嗔怪。
封易初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放下,眉头轻皱,上下打量她:“那你?今日可是摔着了?”
千提气得跺脚:“我也没将脑子摔坏。”
“那今日怎的这么奇怪?”封易初沉眸思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片刻之后,他得出结论,许是千提一人在此处待了太久,实在孤独,如今才这般,总想些伤心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柔和下来:“今夜想吃什么?”
“随便炒个青菜便可。”千提被他问得泄了气,转过头去,下巴指了指门外,道:“今日本想着给你煮面来着,外边都买好了,若是不做,放着也怪浪费的。”
封易初眉峰轻挑,“你就不想吃点好的?”
“你有钱?”千提转过头来看他,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在米铺,便找凌昔要些银子来着。她荣华富贵了半生,如今没几天可活了,反倒要过些清贫日子。
不过,若真的可以,她倒希望一辈子如此。只要他在身边,野菜糟糠也比得过山珍海味。而且……他也不会真让自己吃野菜糟糠。
“谁说是我花钱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薄唇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淡笑意。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手指轻轻穿过她的指缝,牢牢扣紧了她的手。
“我带你去蹭饭。”
“诶?”
千提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手弄得有些羞涩,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却已拉着她往外走。
经
过院门时,她匆忙将挂在一旁的斗笠戴上。白纱丝滑垂下,又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轻轻擦过两人紧扣的十指。
秋风裹挟着落叶簌簌飘落,为道路披上一层枯黄的外衣。长靴自其上踏过,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直至他牵着她到了一处朱门大户前,千提昂着脑袋,瞧见高悬牌匾上“黎府”两个烫金大字,想起那日他交给她的丞相府令牌上的姓氏,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阿初……不如你一人去吧,我就先……”她声音发颤,满心怯意,话未说完,便猛地转身,想要逃离这般是非之地。
绣花鞋踩在满地黄叶上,才迈出两步,腰间忽然一紧。封易初长臂一伸,已将她揽腰抱起。
斗笠落在地面,少女的面容于阳光中展露无遗。
“怕什么?”他朝她凑近,轻声呢喃。
温热的气息轻轻洒在她耳畔,带来一阵酥麻感。
“阿初,放我下来!”千提又羞又急,脸颊涨得通红,下意识捶打他的胸膛:
“丞相认不认得我,我不清楚。但那位顾尚书,我的婚事流程一开始是由他安排的,若真见了面,他定能认出我。他们是你的朋友,却也与国师是同僚,未必会帮你隐瞒此事。”
封易初不接话,继续抱着她往里走。
千提在他怀中挣扎推搡着,却只如蛛丝上的蝴蝶,越挣越紧。几番试探无果后,她终于放弃了一半,只能慌乱地将脸埋进他怀中,一心起到着能蒙混过去。
揪着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泛白。
他抱着她迈入丞相府大门,轻车熟路前行,衣角于飒飒秋风中舞动,沾染几缕桂香。
庭院中,老树下,慕云琛正在练剑。
黑色劲装傍身,利落的马尾随着动作肆意飞扬,他脚下步伐灵动,似行云流水,又暗藏章法,每一步都踏出秋风扫落叶的利落感。
手中利剑寒光闪烁,挽出的剑花仿若银蛇乱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个旋身,剑随身动,带起的劲风将地上层层树叶激起,盘旋在剑尖。
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两抹身影,他下意识回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的刹那,手中的剑哐当落了地。
为催情香这事,他躲了这么多天,如今封易初终于找上门要灭他口了吗?
慕云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匆匆将剑捡起,被在身后。他悄然后退两步,目光与封易初的相接时,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转身,足尖点地,他正要逃离现场,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恰在身后响起。
“站住——”
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立于身前,让慕云琛的脚步停下。
他僵立原地,片刻后缓缓回身,脸上扯出一个尴尬而带着些讨好的笑容:“易初……”
嘴角不自然抽搐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这笑容极不自然。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正琢磨着要如何解释那日自己将催情香交给千提这事,忽听封易初道:
“千提受伤了,你帮她瞧瞧。”
见不是来找他算账的,慕云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才敢正眼打量着这如胶似漆的两人。
探寻的目光自二人身上扫过,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踏过秋色朝他走来,往日如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眼眸中带着些许关切之意。
少女任由他抱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精致的面庞尽可能地埋进他怀中,却还是能看见她面颊侧边的一抹绯红。
慕云琛收回视线,正色道:“可是腿受伤了?”
“手。”细碎的发丝在秋风中轻轻飘动,封易初抱着她走近,解释道:“烫伤了。”
“那你抱着她做什么?”
“……”周遭的空气好似瞬间凝固几分,封易初沉默一阵,而后缓缓眯起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冷冽:“我乐意,你管得着?”
慕云琛幽怨地瞥他一眼,乖乖闭了嘴。
黄叶簌簌而下,很快在树下石桌石凳上落了薄薄一层。封易初衣袖一挥,袖风扫落凳上秋叶。
他将她缓缓放下。
千提转动着眼珠,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见没有旁人,攥着他衣襟的手才缓缓松开。
慕云琛走近:“哪伤着了?”
封易初缓缓抬起千提的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上面白皙若玉的肌肤。
“嗯?”慕云琛弯下腰,凑上前去,对着千提的手瞧了又瞧,许久,才将她手上那处微微泛红的肌肤与周围的区分开来。他无奈地摇摇头,道:“幸亏你来得早,若是再晚一些……”
“再晚些会如何?”封易初着急追问,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姿态在此刻荡然无存。
“若是再晚些——”慕云琛抿了抿唇,一脸严肃:“若是再晚些,她可就自己好了。”
封易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千提有些不意思地将手缩回袖中。
今日那茶盏里的水本就不是很烫。水溅到她身上的那一刻是有些疼,过一会儿便没事了。
后来她在他面前没忍住哭出来,怕他起疑,这才用这伤口搪塞过去。没想到他一时担心,真将她带到了慕云琛面前……
“庸医。”封易初瞥了慕云琛一眼,垂眸看向千提时,眼中闪过几分动容,目光又柔和下来:“她说疼,你弄点药。”
说完,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脑袋:“我去嘱咐下人多弄些菜,除却蜀葵,还有什么别的不吃的吗?”
“没有了。”千提摇摇头,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正是蜀葵成熟的季节,街头巷尾卖菜小摊上,卖蜀葵的也不少。二人相处快一月,饭桌上都不曾出现过蜀葵。她原以为是凑巧,今日听来,却像是他按着她的喜好刻意为之。
可她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千提樱唇轻抿,想出声询问,封易初却已走远,月白的衣角拂过路旁矮木,不染一丝尘埃。
只能作罢。
慕云琛站在一旁,对着她的手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他摇了摇头,道:“我去给你弄些烫伤的草药。”
他转身离开,一路喃喃自语着:
“这么轻的伤,怎么还会疼呢?莫非……莫非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烫伤,伤在了内里,外部却丝毫瞧不出来?难不成真是我学艺不精?待我改日请教一下阿爹……”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只留千提一人坐在石凳上,数着眼前如金箔般飘落的树叶发呆。
“千提。”一道女声穿过庭院,直直抵达千提耳中。声音恰似山涧清泉流淌过圆润白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与灵动:“好久不见。”
千提闻声回眸,一名年轻女子踏过满地黄叶款款而来,嘴角噙着抹盈盈笑意,恰似春日初绽的桃花,明媚又柔和。
温暖,柔和,却不显柔弱。
这般的女子,三年前,她曾有幸见过一面。
三年前,在丞相府。她翻墙去寻阿初时,与慕云琛站在一起的女子,慕云琛口中的“阿姐”,她早该想到是谁的。
“是你……”千提张了张嘴,脑海中模糊的面容与眼前人渐渐重合:“你是……丞相?”
三年前匆匆一面的姑娘,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千提身子微微动了动,鼻翼兰香环绕,原来,那日她在客栈发烧,睡梦中为她换下湿衣的,也是她。
*
不远处的亭子被一片肃杀秋意笼罩。残荷枯梗在风中瑟缩,池中碧水寒彻,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
封易初坐在亭中长椅上,透过枝叶的缝隙,老远瞧见千提与画扇会面、相谈甚欢,这才缓缓眯起眼睛,将视线落回顾衍之身上。
顾衍之白衣红袍坐于他对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正不紧不慢地煮着茶。茶香袅袅升腾,萦绕在他身侧。
封易初在他腿上扫了一眼:“都过去快半月了,你这伤……还未好?”
顾衍之
闻声抬眸,手指敲击扶手,哒哒作响:“装的。”
他摊了摊手,无奈道:“不然画画总想着赶我回去住,我也没辙。”
“……”这话换来封易初一阵沉默。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晌,才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顾衍之不曾有半点犹豫。他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那你呢?前段时间不是还为她离开的事要死要活的吗?”
“谁为她要死要活了?”封易初矢口否认,仿佛那日在酒楼里借酒消愁的人不是他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往顾衍之身后瞧去,眸光穿过重重树影,瞥见不远处少女绰约的轮廓。
他嘴角缓缓漾起一抹笑意,目光柔和下来:“误会一场,她要杀的不是我。”
“既是误会,那身份这事,你当如何?总这样瞒着,终归不是办法。”顾衍之微微垂眸,从容斟上一杯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我知道。”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茶杯,却未饮,只是凝视着杯中茶汤,不知是不是透过那澄澈的液体,想起了谁的笑颜:
“我已撤去她身边眼线。再过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我自会与她说明。”
“眼线也撤了?”顾衍之沉下眼眸,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他二人到底立场不同,如今朝中风起云涌,邻国势力虎视眈眈,局势尚未安定便撤去眼线,恐生变数。
这事,封易初不会想不到,可他还是这般做了。
“嗯。”封易初缓缓抬手,指腹细细摩挲着垂在胸前的那枚菩提吊坠,“她既然选择了我,我也应当相信她。”
顾衍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这般,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反问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同样的,封易初也没有半分犹豫。
摸着吊坠的手缓缓松开、垂下,他坐直身子,重新抬眸看向顾衍之,神情淡漠,又透着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
“如今陛下病重,朝中局势已然波谲云诡。二殿下动作不断,党羽四处串联,恐要借此时机逼宫篡位。你们如今有何对策?”
“不知届时二殿下要自哪个宫门攻入。皇宫硕大,光靠人传递消息,难免有所滞后。因而,我与画画昨夜商讨出一个快速传递暗号的良策。”
一本琴谱落在封易初面前。
顾衍之轻轻拍手,下人抬上一把七弦古琴。
绛红色袍角随秋风微微晃动,顾衍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手指看似不经意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音符自其中逸出。
“不同音调,不同弹法,背后皆有不同意思。届时,皇宫四周皆有专门的乐士坐镇,信息由外逐层传导,再由你一一整合,审机度时,及时作出调整。”
封易初目光自琴谱上扫过:“此法甚妙。”
“却也有些难度。”顾衍之沉下眼眸。
届时,皇宫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里外安插三名乐士。二十四琴,二十四音,混杂一处,他需辨明各处琴音,自一闪而过的音调中理清局势变化,再以琴音对外传递指令。耳、脑、手,三者协调,不可耽搁一刻。
封易初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他这般说着,眼眸不经意越过顾衍之望向后方。
枯黄的树叶遮蔽的大部分的视线,透过树枝间隙,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少女的面容。
秋风轻轻撩起千提的墨发,她笑颜明媚如花,匆匆一瞥,便让人再难移开视线。
她不知与画扇说了什么,逗得画扇也跟着笑起来。
秋意盎然中,千提忽然抱住了画扇,与往日亲他一般,在画扇脸上亲亲啄了一口。
封易初的笑意霎时僵在嘴角,本如苍松傲雪般清冷自持,此刻却全然失了淡定。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眼眸缓缓睁大。
她……连女子都不放过的吗?
“嗯?怎么了?”顾衍之瞧他这般,缓缓回眸。此时千提已将画扇放开,只是两人挨得极近,动作还有些亲昵。
顾衍之摆了摆手,打趣道:“你不会这都要吃醋吧?从前黎谨总缠着画画的时候,做得可比这还要……”
话未说完,千提又在画扇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本闲适地搭在轮椅上的扶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顾衍之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下一刻,他竟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作太过急促,连轮椅都被带动得晃动几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秋风吹乱,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抬脚就要冲上去将二人分开:“我的!我的!”
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与从容。
“你这般冲过去,不就露馅了吗?”封易初将他按回轮椅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嗓音低沉,再度往千提的方向看去,忽道:
“她们走了,追吗?”
“追。”
顾衍之愤愤瞥了封易初一眼,咬牙切齿道:
“管好你的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封易初推着顾衍之的轮椅尾随而上。木轮碾过石板,转上矮阶,最后停在一处窗前。
顾衍之伸手戳破窗纸,微微欠身,凑近窗洞向内张望。
墨发微微垂下几缕,少顷,他回眸,看向身后的封易初:“你不看吗?”
封易初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闻声垂眸看他一眼,又迅速躲开他的视线:“听人墙角之事,我才不做。”
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眼眸深邃如渊,清冷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波动。
顾衍之摇头,不点破他,自顾凑近窗洞,观察屋内的情形。
日光透过窗棂轻轻洒入屋内,照亮了满室林立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色书籍,千提着一袭水蓝色长裙,像只小鹿般在书架前徘徊,时不时激动地拿起一两本,快速地翻看几页,随后或是满意地点点头,或是皱着眉头放回去,转而拿起另一本。
而画扇静静地站在千提身边,绸缎般柔顺的墨发简单挽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更添几分温婉。
她似乎发现什么,秋水般的双眸陡然闪过一丝锐利,目光朝顾衍之所在方向头投来。眼波顾盼流转,她与他对视片刻,又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不点而朱的嘴唇缓缓勾起,带着一抹如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顾衍之自洞口撤离,定了心神:“幸好,只是在看书。”
“看书?”封易初挑了挑眉,谪仙般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疑惑之色,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上次那些,‘高雅’之书?”
“你非要用这个词,也不是不行。”顾衍之意味深长地瞥了封易初一眼。
似乎是觉得轮椅摆放的位置有些扦插,他站起来,握着轮椅扶手将它稍稍挪动了些,这才重新坐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凑近窗口,一边解释道:
“还不是黎谨,隔三差五便托人捎东西回来。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书,有时一个月能寄回来十余本,内容还都……如你所言,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恐这些东西要教坏了千提。可转念一想,从前她看了好几本都不曾看懂,如今这一时半刻的,应当也没什么影响,便放下心来。
“画画哪有那么多时间看话本子,便让我收起来,分门别类地在这边放好,说什么,若是有日黎谨回来,想看了,倒也方便找些。”
“分门别类?”封易初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许探究。修长的手指轻轻戳破窗纸,他躬下身,眼睛微微眯起:“这东西,还能分门别类?”
顾衍之扯了扯嘴角,打趣道:“你不是说听人墙角之事你不做吗?”
封易初一记眼刀飞过来,他住了嘴,解释道:“刚刚千提手里拿的那本,是有些
高雅的书,总体来说还是故事偏多。”
“现在的呢?”
顾衍之答道:“现在的,是比较高雅的书,故事大概占一半。”
说话的功夫,千提又将手中的书放下,往里面走了些,停在一处书架前。
顾衍之扯出一个微笑:“这处的书十分高雅,里头不讲故事。”
不讲故事,纯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目光透过窗洞射进屋内,紧紧注视着千提。幸而千提只是在书上扫了两眼,似乎是看不明白,很快便将书放下,继续往里走。
封易初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方舒了一口气,又听顾衍之道:“里边的就更高雅了,带图的。”
话音刚落,伴着房门“砰”的一声响,顾衍之身后已没了人影,唯有那一记白色衣角自门边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屋内,千提踮起脚尖,自书架最高处取下一册话本。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触碰扉页,她正要翻开查看里边内容,却听得一声巨响,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下一刻,千提手中的书便易了主。
封易初在她面前站定,方才被风弄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垂下,平日里清冷如霜的面容之上,眼眸微动,内里蕴含着几分少见的急切。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手中话本,他垂下眼眸,目光自纸页上匆匆扫过,白皙若玉的脸颊上,一抹红晕迅速自耳根蔓延至脖颈。
他慌乱地将书塞回原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却又故意压低,故作镇定道:“这东西,你不能看。”
“为何不能?”千提昂起脑袋看她,清澈无尘的眼眸中满是无辜与困惑。
封易初偏过头,不敢直视千提的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搅动着,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重复道:
“就是不能。”
“又不让我看,又不给我个理由,哪有你这样的?”千提颇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背过身去。
若是在平日,她便由着他去了,可……再过几日她便要去刺杀国师,能不能留个全尸还是个问题。临死之前,她倒想任性一番。
念及此处,千提脚尖奋力踮起,试图重新取回那话本,看看上边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内容,竟让平日向来沉稳从容的人都慌了神。
指尖触碰到书脊的刹那,千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手指正要施力将书取下,身子却忽然一轻,她重心不稳朝后倒去,又一次落在了封易初怀中。
她拼命倒腾着双腿,试图从他身上下来,手臂挥舞着要去拿书架上的书,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你个坏蛋!为什么总抢我话本子!书又不是你的,丞相姐姐都让我看!小八他们都从来不管我做事的!你放开我!”
封易初抱着千提快步离开房间,脚步急促,带起一阵微风,吹得书架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目睹一切的画扇面露疑色,莲步轻移,快步上前,自书架上取下千提方才拿过的话本。
纸页轻轻翻动,打开话本的瞬间,上边小人打架的画面直直撞入脑海,让她原本白皙的脸颊瞬间被红晕笼罩。
“咳咳。”顾衍之手指抵在唇边,在窗外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慌乱地合上话本,放回书架,故作镇定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缓缓走出屋子,看向顾衍之的眼神带着些许慌乱与羞涩:
“那些书……怎的是这种东西?”
“还不是你那好妹妹,”顾衍之无奈笑笑,抬眸与画扇对视,眉如淡墨,眼若繁星:
“说什么,我将你抢走了,非要让你早点生个小的给她玩,隔三差五便托人送些……高雅的东西回来。”
画扇偏头躲开他炽热的视线,快步行至顾衍之身后,欲推他离开,却见顾衍之回眸看她。他微微耷拉着脑袋,温柔的眉眼之中雾气氤氲:
“她亲你了……”
“千提还小,只身一人来此,人生地不熟的,如今遇着旧识,举止亲昵了些,倒也情有可原。”画扇无奈笑笑,见顾衍之还是这般委屈的模样,她无奈地叹口气,弯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满意了?”
顾衍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却还不满足,又侧过脸来,眼巴巴地望着画扇。
画扇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在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一口,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顾衍之鼻尖,他这才换上一抹笑意,挺直脊背在轮椅上坐好,看向封易初的眼中带着些许炫耀之意。
不远处的千提刚从封易初怀里挣脱,正巧撞见这一幕。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抬眸看向封易初,有样学样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你在我脸上也亲一口,我便不看那话本了,如何?”
“你想得美。”封易初偏过头去,白皙若玉的面庞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千提却好像丝毫没听到这句话一般,踮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迅速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吻。
“你……”封易初原本清冷的面容上染上一抹绯色。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舞动,好似一片被惊扰的浮云。而他矗立在风中,白衣傍霞,眉眼如画,如谪仙临世,让人不忍亵渎。
可他越是这般,千提便越要亵渎。
她捧着他的脸颊不肯松手,一下,两下……直至唇上口脂涂了他满脸,千提才得意地哼哼两声,将他放开。灼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俏皮与放纵。
“我什么我?都拜堂成亲了,我还亲不得了?”
瞥见他烧得绯红的耳根,千提莞尔一笑,双手搭上他的肩,脚尖再度踮起,朝他耳畔凑近。
耳朵贴近耳朵,冰凉与滚烫相触,片刻过后,她的手自他肩上撤离。
双脚重新落地,千提后退两步,桃花面上露出几分无辜之色:
“阿初,你耳根好烫。”
封易初慌乱地别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几缕发丝被风吹着擦过脸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线。
“呦,这是在做什么?”慕云琛端着研磨好的草药走来,声音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
封易初骨节分明的手抵着唇,轻咳一声,像是寻到救星般,道:“上药。”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千提坐下。
长袖被轻轻挽起,露出手背上的肌肤。他修长的指尖蘸起草药,一点点敷在伤处。
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飘落几片,宛如在空中飞舞的红绸。淡淡的草药香萦满鼻尖,日渐西沉,几缕霞光落在他身上,为他度上一层红金色的光晕,低垂的眉眼下,由睫毛投射而出的阴影轻轻颤动,更添几分超凡的美。
察觉到千提的目光,他微微抬眸,与千提目光相接。狭长的眼眸中,深邃的瞳仁仿若黑夜幽潭,倒映着星月的光辉。
千提攥着裙摆的手忍不住收紧,仿佛这般便能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
如若可以,她多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
枫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千提的思绪。她循声望去,正见一位侍女匆匆而至,停在画扇身前,微微欠身:
“大人,晚膳已备好。”
画扇手扶着轮游,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自侍女身上扫过。
侍女转身,匆匆行了几步,还未离开,画扇却好似发现什么,柳眉一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慢着。”
侍女脚步一顿。
画扇素手轻抬,“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配件,剑身寒光闪烁,只指侍女。
“你不是我府上的人。”
顾衍之坐在轮椅上,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温润的眼眸中满是警惕。慕云琛手按在剑柄上,虽是准备拔剑。
封易初也站起身来,将千提挡在身后,周身气息凝固几分,目光如刀般射向侍女。
千提躲在他身后,双手紧张地抓着封易初的手臂。心中虽然惧怕发生变故,却还是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想要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侍女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下一刻,两枚黑溜溜的铁球自她袖中飞出。
画扇反应极快,美目闪过一丝决然,
握着轮椅的手稍稍用力,推着顾衍之朝一旁避开。
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千提抱在怀中,纵身一跃,带她躲到一旁假山后。
慕云琛足尖点地,身姿矫健如燕,几个起落,紧跟在众人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千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声音之大,几乎要震碎耳膜。
千提被这变故吓得一哆嗦,双手紧紧攥着封易初身前的衣服。她蜷缩在他怀中,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惊恐。
封易初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不怕,我在。”
声音沉稳有力,又带着丝丝温柔,将她内心的惊慌抚平了些许。
但她还没来得及将他放开,侍女又是一个旋身,趁乱丢出数枚暗器。暗器寒光闪烁,如夺命流星般飞向众人。
封易初一心护着千提,躲避间,手臂来不及收回。暗器划破他臂上的衣服,留下一道伤口。
未等血迹渗出,侍女纵深一跳,稳稳飞上屋檐。慕云琛见状,足尖轻点地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去,手中利剑在夕阳下闪烁着阵阵寒光,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见那刺客消失,千提才从封易初怀中探出头来。
方才几人站过的地方,已然被炸出两个深坑,四周草木被烧得漆黑,她曾坐过的石凳也碎成了几块,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火药。
千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
莫不是这丞相府人太多了,有人瞧见了她的样貌,给国师通风报信去了?如今这番,只怕是个警告。她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先找上门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硝烟味让她觉着窒息,千提攥紧了拳头,额间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这还是在丞相府,那狗贼便如此造次,若真让他寻到她住处,只怕连阿初都会被殃及……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封易初。目光一瞥,少年手臂上,月白色的衣裳已被鲜血浸染。几点殷红顺着他的手臂滑至手腕,如红绸般缠上手背,又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路上落下几点殷红。
“阿初!你受伤了!”千提惊呼出声,声音带着哭腔。下一刻眼泪便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滑过脸颊,留下两道湿润的泪痕:
“都是为了护我……一定是那狗贼国师发现我在这,报复来了,都怪我连累了你……”
“小伤,无碍,不必担心。”封易初扯了扯嘴角,朝千提挤出一个微笑。冷冽的目光扫过地上被火药炸出的深坑,他皱了皱眉,眼中带着几分轻蔑。
上次火药被盗,北漠那边果真将其拆开如法炮制了。但仿的就是仿的,终究上不了台面。同样的剂量,他只需一颗,便可将这整个院子炸为废墟。
只是这事一出,“国师”在千提心中的罪行,又多了一桩。
他无奈摇头,垂眸,目光落在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身上,又瞬间柔和几分。
“好了,真没事,不哭了。”他拭去她脸上的眼泪,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指尖细腻的触感让他一阵心疼。
千提止了哭泣,缩在他怀中,肩膀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内疚。
不多时,慕云琛折返回来,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剑,指节咯咯作响:“她跑到闹市去了,身上又有火药,我恐殃及了寻常百姓,让她逃了!”
眸光瞥见封易初手臂上的殷红,他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没毒。只是这伤口需尽快处理,你随我来。”
三人匆匆离开。
画扇与顾衍之互相对视,神色凝重,已然猜到刺客此番目的。
桌上的饭菜被人下了毒,只能嘱咐厨房重新做了一桌。
待慕云琛将封易初伤口处理好,几人用过晚膳,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临走时,千提还抱着画扇又亲了一口,气得顾衍之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和她抢人。
她不服气,又想在画扇身上亲第二口,却被封易初黑着张脸拉走了,只能作罢。
除却下午这一桩变故外,千提倒是玩得很开心,心情格外愉悦,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仿佛一只在森林中蹦哒的小鹿。
斗笠罩在头顶,白色长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月光倾落而下,映出少女灵动的轮廓。封易初跟在她身后,嘴角不自觉上扬。
两人回到居住的院子。封易初袖子被暗器划开了口子,正要进屋换身衣服,却见千提一路小跑着跟到房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探进个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
封易初以为她想偷看,两步上前将她的手从门框掰开,拎出房外。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
“小气鬼,又不是没看过。”千提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兀自寻了个地儿蹲下,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面画着圈圈。球球挪到她身侧,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蹭着她的肩膀。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房内传来,没一会儿,房门自内打开。封易初逆光走来,暖光的烛光自屋内倾泻而出,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在千提面首站定,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胸前那朵菩提花上:“你绣的?”
声音刻意压低,似乎是在掩盖他内心的惊喜。
千提起身,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眸倒映着烛火的光芒:“绣在了心口的位置,这样,你以后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想起我。”
“心口?”封易初挑了挑眉,如玉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浅笑,恰似寒夜中匆匆一现的昙花,美丽而短暂,却让见者情不自禁沉沦其中:“那为何在右边?”
千提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绣错了位置。一抹红晕悄然蔓上脸颊,她的脸一阵发烫,却又不肯承认,眼珠子一转,索性轻轻抱住了他,脑袋靠在他胸口,小声道:
“因为我抱着你的时候,我的心脏在你的右边。”
封易初身体微微一僵,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匆忙别过头去,轻咳一声,“睡觉吧。”
说着转身,关上了房门。
月光投过枝叶的缝隙,在千提脚下投出一片银白的光影。她呆呆地望着那扇房门,不舍的倾诉在心中逐渐拉长、放大。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挪回房中。
弯腰,烛火被吹灭。屋内瞬间被一片浓稠的黑暗笼罩,唯有几缕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屋内,投出树枝扭曲的轮廓。
还有一日。
千提叹了口气。
还有一日,她便要回去嫁给国师了。届时是生是死尚无定数,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泪水润湿了眼眶,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直至月上中天,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姐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果然不曾说错。早知道自己这么早就要香消玉殒,三年前就应该强硬些,直接将阿初掳回去做面首。
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拜了堂,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却马上要被国师那狗贼弄死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在夜里轻轻扑闪,眼中带着几分惆怅。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骨碌自床上坐起,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戴整齐后,像一只小猫般,踮着脚溜出了房间。
月光铺满地面,千提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黑色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来到封易初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木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索性没将床上熟睡的人惊醒。
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房内,千提借着月光摸索,钻进了封易初的被窝。
月色中,少年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着,周身散发着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忍不住沉沦。
千提呆呆地望着他,没忍住凑近,再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千提才松了一
口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他身边缓缓躺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悠悠檀香萦满鼻翼,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烟花味。
烟花味……
千提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封易初身上凑了凑,努力分辨着他身上的味道。
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他身上的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
千提忍不住凑近了些,手指微微颤抖,不经意间触碰到封易初的手背,又迅速缩回去。
好凉。
习武之人向来警惕,若是在平时,她这般凑近,他会很快察觉,将她搂入怀中,可今日她这般放纵,他为何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千提猛地从床上爬起,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暖光的光晕中,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几不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