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透窗棂,在丞相府房间的青砖上洒下斑驳碎影。
屋内熏香袅袅,檀香悠悠萦绕,与窗外偶尔拂过的几阵凉风交融,添了几分静谧的雅致。床边花瓶里插着几支开得正好的金桂,香气馥郁,弥漫空中,为这略显清冷的氛围添上一丝暖融。
梨木雕花床榻上,封易初静静躺着,面容毫无血色,宛若被寒霜打过的花瓣,透着脆弱的白。
双眸微阖,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失了往日的色泽。一头长发如墨般铺散在枕上,几缕碎发贴在他清瘦的脸颊边,为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病态的孱弱。
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领口微微张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流畅的脖颈中央,一枚喉结点缀其上,又于这般遗世独立的清冷中,增添了几分诱人之感。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坐在床沿的千提闻声回眸,一夜的啜泣让她双眸红肿,平日里明亮清澈的眸子被一层水雾笼罩,失了往日的灵动。
“慕公子,都整整一天了,阿初怎么还不醒?”嗓音急切而沙哑。
“怪我,昨日不曾仔细看……”
昨日那暗器上是没有毒,却也涂了别的东西。刺客算准了厨房会做的菜,两样东西在他体内相撞,便成剧毒。
若是昨夜千提发现得晚一些,只怕……
慕云琛将药放在床边矮几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会儿毒倒是解了,他身子却还虚弱着,需要静养几日才能好起来。”
听到“静养”二字,千提便不说话了。
房内寂静无声,唯有一缕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盘旋上升,与窗外透进来的黯淡秋光交织,无法驱散满室凝重。
千提轻轻拉起封易初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尽管他的身体已慢慢回温,在她炽热的手心中,还是泛着丝丝凉意。
千提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似要把他这模样牢牢刻在心底。
她曾想过很多次。最后一天,应当如何与他相处,又要如何与他告别。可她万万不曾想过,竟是这般……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打在她的手背上,床上的少年却依旧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朦胧了视线。千提紧咬下唇,肩膀微微颤抖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画扇轻轻上前,温柔地拍着千提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担忧、别离、自责、恐惧……所有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顷刻间决堤,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扑进画扇怀中,放声大哭。
声音在屋内回荡,撕心裂肺。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情绪,封易初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被春风拂过的草尖,动作细微,却还是被千提敏锐地捕捉。
她瞬间止住哭泣,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几分急切,迅速回眸。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在黯淡的光线里闪烁,
封易初长睫微颤,眼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虽只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透着无尽的疲惫,仿佛刚从鬼门关挣扎而出的人,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睁开双眼。眼眸仿若寒夜中最澄澈的清泉,即便在初醒的朦胧里,仍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霜雪般,不沾染一丝尘世烟火。
目光艰难流转,在触及千提满是泪痕的面容时,他眼中的寒霜在刹那间消融,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泛起层层疼惜的涟漪。
苍白的唇微微上扬,他极力扯出一抹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
“我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声音虚弱沙哑,似被岁月摩挲过的琴弦。苍白的面色在昏暗光线的笼罩下,仿若被月光抚过的寒玉,更衬得其双眸明亮深邃。
千提吸了吸鼻子,慌乱的抬手,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牵强的笑。
封易初被慕云琛搀扶着缓缓坐起身,动作间仍透着虚弱。他抬眸望向千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笑得比哭还难看。”
“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你究竟要我怎样?”千提破泣为笑,佯装嗔怒,在他胸口轻轻锤了一拳:“你知不知道,你昨夜简直要吓死我了!”
封易初浅笑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慕云琛将矮几上的药碗往床的方向推了推:“醒了就别在这眉来眼去的了,赶紧把药喝了!”
封易初眉头未蹙,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药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淡漠地偏过头去,发丝随之轻动,如玉雕琢般的侧脸在光影下更显冷峻。清冷气质浑然天成,仿佛时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画扇站在一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在暗处轻轻戳了戳千提,眼神中满是促狭。
千提瞬间会意,脸颊微微泛红,捧起药碗,以汤匙盛着吹凉了些,轻轻送至他唇边:“阿初,你喝些药,会好得快些。”
封易初目光转向千提,瞥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眶,眼中的清冷瞬间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他微微颔首,薄唇轻启,顺从地将药饮下。
一勺接一勺,直至碗见了底,露出白色瓷面,千提才将碗放在一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封易初艰难抬手,修长的手指落在胸口,指腹摩挲着衣上那朵菩提花,优雅、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
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淡的温柔,他抬眸,挑眉看向一旁轮椅上坐着的顾衍之,眉梢眼角尽显清冷,可仔细瞧去,那清冷中却好似藏着一丝暗戳戳的炫耀。
薄唇轻抿,嘴角微微上扬,他虽一字不语,其中意味却已了然。
顾衍之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目光顺势转向画扇。他微微抬眉,眼中带着几分调侃,语气轻柔却又暗藏玄机:“画画,我也要……”
话刚出口,换来画扇一记嗔怪的目光。
他乖乖闭了嘴,如画的眉眼微微低垂着,带着几分委屈:“不要了。”
画扇瞧了瞧已然清醒的封易初,又瞧了瞧坐在床边一脸关切的千提,轻咳一声道:
“我想起来与衍之还有些正事要处理,既然人醒了,药也喝完了,便先告辞了。千提,有时叫我们。”
弯弯的眉眼间藏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说罢,她转身行至顾衍之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推着他往门外走去。瞧见还傻愣着站在原地的慕云琛,她出言提醒:“阿琛,你不是也有些事吗?”
“我?我没事啊……”慕云琛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没领会到画扇到意思。
他微微回眸,对上封易初冷漠得仿佛要杀人般到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猛地一拍手,像是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确实有些事,我就先出去了,有时嘱咐下人来唤我即可。”
说完这话,他迈着步子快步离开房间,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在身后轻轻摆动。
房门缓缓合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一时间,房里只剩千提与易初二人。
封易初斜倚在床头,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领口随动作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恰似寒夜中高悬的明月,遗世独立。
窗外秋风轻拂树叶,发出细微簌簌声。
千提望着眼前的人,积压许久的恐惧与担忧瞬间决堤。眼眶泛红,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她像是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一般,脚步踉跄着扑进封易初怀中,双臂紧紧环着他,身子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
封易初微微一怔,缓缓抬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迟缓,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没事了,不哭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国师那狗贼也不会派刺客过来……若不是为了护我,你也不会被暗器所伤……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千提昂着脑袋看他,泪水肆意流淌,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水痕。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努力轻柔地哄着:“不怪你,真的。不哭,乖。”
抽噎声断断续续,千提紧紧揪着他的衣角,肩膀微微颤抖着。封易初轻轻环抱着他,失了血色的手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气息微弱,动作略显迟缓,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他巨大的力量。
千提在他怀中蜷缩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下,两行泪痕尚未干涸。
瞧见封易初毫无血色的面容,她抬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瞧我,光顾着自己哭,都忘了你身子还弱着。”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躺下,又将一旁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封易初整个人陷入床铺中,双眼轻阖,长睫投下扇形阴影。
千提坐在床边,小手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身上移开。
昏黄的光线中,少年薄唇毫无血色,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淡蓝色血管,清瘦、冷峻、遗世独立,如霜雪覆身的孤松,又似九重天宫之上下凡历劫的谪仙,令人心生疼惜。
千提手指轻轻摩擦着他的手背,思绪恍然回到三年前。
*
彼时她纠缠他许久,他都没有半点回应,心中难免失落,索性重金寻了几位美男陪她饮酒解闷。
谈笑间,她听闻城外山上有种叫栀子的东西,开花时气味芬芳、清丽脱俗,结出的果实能入药,还能做染料,甚是好奇。
几番思索,她雇了辆马车出城。
在山中一番好找,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黄栀子,只可惜不曾带包袱,只能用裙子兜着装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黑时,封易初找到她。
他匆匆而来,衣角沾染了地面尘土,墨发被秋风撩乱了几许,在空中轻轻晃动,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眼眸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在她面前站定,转瞬又恢复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在此处做什么?景秋寻你多时。”
千提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深林中扫视而过,忽然想起曾在话本上看到的,“弱女子被困深林遭毒蛇咬伤,侠客及时吸出毒血英雄救美”的故事。
美眸婉转,目光下移,落在怀中的黄栀子上。她突然笑了笑,随手取出一颗,挤了两滴橙红的汁液在脸上,撒泼般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
“阿初,我被毒蛇咬伤了,不如你帮我将毒血吸出来?你看,就在此处——”
封易初被她气得嘴角抽搐,拉着她便要离开。谁曾想,没走几步,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身上衣裳被雨水打湿,好不容易采了一兜的黄栀子汁液渗出,将她的裙子染得通黄,甚是狼狈。
仓皇躲雨间,她扭伤了腿,幸好周围寻着个山洞,可供二人短暂停歇。
她依旧记得那日,山洞中。篝火升起,少年背过身去,耳根通红。而她在他身后将淋湿的裙子脱下,一边任其在火上烘干,一边懊恼地拍了拍被黄栀子染成橙色的肚皮:
“怎么办,用水也擦不干净……”
那日他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如何等裙子烘干再穿上的,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后来雨停了,他背着她走了整整十里地,才终于回到城中。
后来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之前他被老丞相罚着在祠堂跪了整整两天,将她背回去时,腿上旧伤未愈。
如若从前对他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她承认,在她心中,他变得与旁人不同了。
她好像,真的开始喜欢他了。
那时她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哪怕他不喜欢她,若是将来能嫁给他,也定是能过得很好的,总比去和亲、嫁给一个素未相识、不知品行的人要好太多。
所以后来不管他如何拒绝,她都始终缠在他身边,任旁人再多流言蜚语都不在乎,只渴求着有朝一日,他能明白她的心意。
如今,他确实明白了。
他们拜了天地,成了亲。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不得不和他分开……
*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不知不觉间,视线竟已朦胧。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热泪便从眼眶低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像是感受到了异样,封易初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了?”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千提的脸庞,声音因虚弱略显沙哑,却处处透着温柔。
眉眼间,清冷与关怀交织,在昏黄光线的映照下,宛若谪仙下凡,不染一丝尘世烟火,却唯独对她,有了人间的眷恋与心疼。
“答应你的事……我做不到了……”千提眼眶泛红,低低地哭了几声,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去嫁给国师,然后……杀了他。”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幽黑地瞳孔深不见底,仿若一汪幽潭,其中倒映着千提沾满泪水的面容,试图从中探寻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千提吸了吸鼻子,手紧紧攥成一团,恨恨道:
“那狗贼此次对你下手,分明是冲我来的。尚在丞相府便敢如此,以后还不知要如何!他活着一天,我便不得安生一天,既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封易初知她心有误会,无奈地摇了摇头,既心疼,又觉得她这般模样有几分可爱。
不如……便趁着这机会告诉她真相吧……免得她以后,还要为这事担惊受怕。
他轻轻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擦干她脸上的眼泪:“等我。”
等他痊愈,回国师府与她拜堂成亲,等他与她说明一切。
千提以为他是要等身体康复苟帮自己杀国师,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摆手推辞,故作镇定道:
“我是公主,那狗贼不敢对我怎么样,可你如今无权无势,若是惹急了他,他指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届时,我带你离开京都,我们寻个没人的地方,过些安生日子……”
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抽去了底气。
国师那般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她此去,又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来呢?怕是一成都没有吧……
千提挤出一个微笑,见封易初沉默不语,只当他默许,心中五味杂陈。她缓缓站起身,朝他凑近,手指拨开他额间碎发,庄重地在他额头露出一个吻。
“待我新婚夜取下国师首级,再来与你长相厮守。”
声音低婉,如同深秋落叶,微微颤抖着,却又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坚毅。
一滴眼泪自她眼眶滚落,沿着细腻的脸颊,划出一道透明的泪水痕,最终坠落在他的脸庞。眼泪于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若星辰。
一颗破碎的星辰。
少女柔软的唇自他额头上撤离,她慌乱伸手擦去那滴眼泪:“你瞧我,又说了这么多……你好好歇息吧,我……先下去了。”
她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出了丞相府,她依着记忆前行。
米店之中,着褐色短衫的女子端坐柜前,手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虽是一副市井人家的打扮,却依旧掩不住她眼底暗藏的锋芒。
“公主倒是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瞧见千提进来 ,凌昔款款起身,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
“公主这是哭过了?国师生性多疑,若是让他瞧出些什么,恐要坏了大计。”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千提寻了张椅子靠着,双眸自她身上睥睨而过:“说吧,需要怎么做?”
凌昔两手呈上一把匕首:“殿下,这刃上淬了毒,只要在国师身上落下一丝伤口,不出一刻,国师必死无疑。”
“当然,直接出手,实为下策。”她微微欠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簪子:
“这簪子内装毒药,公主只需将簪花在交杯酒中过一遍,哄骗国师饮下,国师,必死。”
“知道了。”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随手将簪子插入发间。做好这些,她微微垂下眼眸,攥紧了裙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缓缓抬眸,与凌昔对视,忽问:
“国师……必须死吗?”
“是的,殿下。”
凌昔压低了声音。
“国师,必须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丧心病狂!厚颜无耻!狗贼……
千提就这般回了国师府。
秋意已浓,府中枫叶似火,层层叠叠,微风拂过,偶有几片悠悠飘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出一条红绸地毯。
领路的男子着一袭褐色长衫走在前头,袍角用白线勾勒着精致的云纹。他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剑眉星目,神色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此人正是国师府的管家,宫疆。
“夫人,这边请。”宫疆微微侧身,恭敬开口。
千提与景秋跟在后头,虽然国师府的宅院图她早已铭记于心,如今还是拉着景秋的手,四处观望着,装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新奇模样。
三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穿过一道月洞门,入目的是一座精致的小院。一颗高大的桂花树挺立院中,枝头黄花已然开败,徒留几朵点缀其上,散发出微弱的香味。
这里,是国师府的偏院。
宫疆推开一处房门,微微欠身,朝千提郑重行礼,道:“国师大人有事不在府中,夫人可先在此处歇息,景姑娘的房间在隔壁,夫人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我既已嫁给国师,自然该与他住在一处,为何要住在这边?”千提站在门口,并不进屋,只微微抿了抿唇,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逃婚一月有余,如今突然回来,本已与凌昔商量好了数种解释的措辞,却不曾想,从进国师府到现在,这管家竟然这么也没问,便带着她来了这里,好像冥冥中早已知晓她要回来一般。
虽说她也不大愿意住在国师那狗贼的房间,但既然是要刺杀他的,还是早些熟悉环境为好,届时早有准备,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思及此处,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自宫疆身上扫过:
“大婚之日国师有事出门就算了,我回来得匆忙,他不在府上,我也能理解,可让我在偏院住下,又是何意?还是说——国师根本没将我这结发妻子放在眼里?”
宫疆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恭敬地弯下腰,道:“是小人考虑不周,夫人所言极是。还请夫人随我来。”
说罢,他抬手做了个“请”道手势,转身在前面带路。
回廊曲折,碧池荡漾,三人绕过幽僻小径,踏过青石铺就的小路,入了另一处院落。
“夫人,到了。”宫疆抬手推开雕花木门。
大红喜帐已被撤下,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架山水屏风。不远处,一只三足铜质香炉静静伫立,路中檀香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整个房间,带着几分安神的馥郁气息。
这味道,和阿初身上的好像。
这想法刚冒出来,连千提都觉着有些荒唐。檀香常见,京都一些富贵人家,或是文人墨客,房中都常燃这种香。
三年前,丞相府尚未没落,阿初房中燃的便是檀香,如今他虽家族没落,但结实的朋友定然不乏文雅之士,身上沾些檀香,也不足为奇。
只是……
千提垂下脑袋,想起那日火药在丞相府中炸开时,萦绕在鼻尖的气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他身上的另一种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还是说,还有别的东西,味道与这两者类似?
她拿不定主意,索性不去想这事。
若是此番她能活着见他,再当面问清缘由吧。
目光在房中游移,落在靠窗的书案上。案上整齐码放着各类古籍书卷,一旁博古架上,玉器瓷器有序摆放,在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日光中,闪烁着莹润哦光泽。前方,一张太师椅静静摆放。
当初,她就是将阿初绑在了这张椅子上。那时她未点蜡烛,不曾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反让他伤口裂开了些。如今他身上的毒刚解,也不知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夫人?”宫疆见她出神,手在她面前晃动两下。见她缓过神,他才微微欠身,自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
双手将木匣托起,他缓缓打开,露出里头整齐叠放的几张纸:
“国师大人吩咐过了,这是府中地契、房契,皆交由夫人掌管。另外,国师大人还有几处私业,夫人若有兴趣,随时可过户到夫人名下。”
“嗯?”千提微微愣神,错愕地接过木匣,手悬在空中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我离开这么久,他竟半点不罚我?还将这些东西交给我?”
新婚那日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声音微微颤抖着,实在不明白,那狗贼是在闹哪出?
莫不是先想法子让她放松警惕,等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心中正欢喜的时候,再给她当头一棒,狠狠将她折磨致死?
她心中一凉,狠狠攥紧了拳头。
如此凶残狡诈,真不愧是国师!
“这些都是国师大人吩咐的,夫人若是有问题,待他回来一问便是。”宫疆脸上依旧挂着恭谦的笑容。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追问道:“他几时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两眼紧紧盯着宫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可宫疆只是轻轻摇头,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欺瞒:“大人不曾告知,夫人只需在府中等待即可。您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我。”
“什么都可以?”千提沉眸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道:
“我平日里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是同寻常女子一般,素来爱摆弄些胭脂香粉。你帮我寻些来,胭脂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各要一份,凡不同味道的香粉,也都为我找来。”
“是。”宫疆再次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房门缓缓合上,直至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千提才轻轻舒了口气,眼神警惕地看向紧闭的房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微微侧身,朝景秋招了招手。
景秋心领神会,小步上前。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千提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她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
“国师为人奸诈阴险,此番他明面上做得这般好看,又是交付房契地契,又是提及私业,可背地里指不定要弄出什么名堂。”
她轻轻叹了口气,柳眉紧蹙,眼眸中透着深深的警惕与忧虑:“此番,你实在不该随我前来。国
师府危机四伏,国师为人狡诈,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向你哥哥交代?”
景秋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水痕。
“公主,景秋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当年父亲在京都皇宫当差,被人诬陷谋害长公主,处以极刑……我与哥哥一路逃难至姜国……”说到痛处,她以手掩面,声音愈发哽咽:
“当年若不是公主出手搭救,只怕景秋早就要饿死冻死在街头了。奴婢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您去哪,我便跟着去哪,求公主不要赶我走……”
“你……唉!”千提叹了口气,心中一阵酸涩。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扶起,轻声道:“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勉强。不过这国师府不比姜国,处处暗藏危机,万事皆需小心谨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知道了吗?”
她双手握住景秋的肩膀,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素来对她温柔的语气如今变得坚定,带着命令的口吻。
“景秋知道,景秋一定听公主的话。”景秋用力点头,抽噎着回应。
千提背过身去,轻轻揉了揉眉心:“你先下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有事,会来寻你的。”
“是。”景秋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千提抬手轻轻抚过窗木,指尖摸索着上面细腻的纹理,心中五味杂陈。
到头来,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和亲、刺杀、香消玉殒……莫非,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手指摸上胸前的菩提吊坠,千提微微一怔。
如若自己真死在了国师手里,他会去找国师报仇吗?
她苦涩地笑了笑,既希望,又不希望。
……
国师未除,她不能先死。因而在国师府中,她活得草木皆兵,连用膳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动筷,生怕自己何时疏忽了些,便要被国师那狗贼用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害死,坏了大计。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夜风透过窗棂吹拂而入,带着丝丝凉意。她躺在梨木雕花的床上,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檀香充斥鼻翼,被褥上带着另一种淡淡的味道,像烟花,像火药,像他曾经紧紧拥着她的怀抱。
千提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日无端闯入房中的老头,只当自己还在那处简陋的房屋中。淡淡的香味萦在鼻尖,与他身上的那般相似,好似,他在身后与她相拥,一点点抚平她心中愁绪。
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汗水濡湿了鬓角,困意随夜深而逐步将她吞没,她才总算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熹微的晨光悄悄透过窗棂,给屋内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
半梦半醒间,千提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咚”的一声闷响,手落在枕边,敲击床板,声音沉闷怪异,瞬间驱散了她最后的睡意。
有问题!
千提猛地睁开纱双眼,眼中还残留着几分迷茫与惊惶。
起身,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开垂落在眼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聚焦在枕边。
她稍稍一愣,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扯开席子一角,露出其下床板。
手背轻轻在上面敲击,不多时,千提像是发现什么,手指摸到一处,用力一抠,那处的床板微微翘起,一方暗格显露出来。
暗格里头放着一本手札。
手札封皮以绢帛制成,边角有些许磨损,露出里面稍稍有些泛黄的纸张,显然已经有些年头。
千提侧着脑袋,屏吸片刻,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直到确定四周无人,才缓缓将手札自暗格捧出。
纸页缓缓翻开,露出其上飘逸的字迹。上边记录的都是些火药炼制的经验与心得,何年何月何日,何种原料加多了,有何区别之类的……
千提微微皱眉,显然有些失望。本以为会是什么惊天秘密,结果却是这种东西。上边连火药的秘方都不曾些,只是含糊地记录了些变化,其中奥秘只有国师一人清楚。就算这东西落入旁人手中,旁人也不能从中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抿了抿唇,正要将东西放回去,突然,一行字跃入眼帘:
“今日新配比火药威力悬殊,竟将那老儿房子炸塌一角,妙哉!”字迹歪歪扭扭,与前文有些不同,显然,国师写这行字的时候很兴奋。
这行字的后边,字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显然兴奋劲过了:“然其责令吾自行筹措银两相赔,唯有外出设法谋取钱财耳。”
千提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国师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手指继续往后翻,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但翻了几页,依旧是些与火药配备有关的记录。内容枯燥,她看得眼皮渐沉,正要合上,却瞥见一行字:
「禄德十六年八月」
“近日,一女子绕吾身侧,言语轻薄,甚是聒噪。”
千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闪烁的星辰。
这不比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禄德十六年九月」
“聒噪……亦有几分可爱之处。”
“有始无终,转寻他人作乐,实在轻薄!”
「禄德十六年十月」
“身畔怪冷清,颇不适应……不得其踪。”
“士之耽兮……可脱也?”
那狗贼年少时居然还有喜欢的姑娘?
千提嘴角的笑意更甚几分。
但这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便瞬间凝固。
今年为禄德十九年,禄德十六年……好像……是三年前。
三年前……
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老头就算是回到三年前,长相恐怕也……
究竟是哪个女子眼盲了,竟能看上他那样的?她究竟图那老头哪一点了?图他年纪大?图他牙齿黄?
千提想不明白。她自以为人相识最初,第一眼都是看相貌的,少数人会在后续相处中爱上那人个人内在的灵魂,譬如她对阿初。
可那老头长得那般狰狞,品格更是……那姑娘究竟为何想不开,会缠着那样的人?
千提打了个寒战,强忍着内里翻涌的恶心,继续往下翻。
后边写的都是些无聊的记录,她不知翻了多少页,终于又瞧见一行字:
「禄德十七年十月」
“寻,未果。”
想不到那狗贼还挺有毅力的,竟寻了人姑娘整整一年。千提抿了抿唇,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能继续往下翻:
「禄德十八年十月」
“寻,未果。”
两年了。千提眨了眨眼睛,嘴角漾起一抹好奇的弧度,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禄德十九年八月」
“苦寻多年……她怎可嫁与旁人?”
千提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札,心中暗爽。
让那狗贼不懂珍惜,多好一姑娘,瞎了眼瞧上他,在他身边纠缠时他嫌人家烦,置之不理,等人家走了再找,找了整整三年,结果那姑娘转头就嫁给别人了!
活该!
千提勾起的嘴角忽然僵住。
不对……
八月,正是她离开姜国来这里和亲的时候。
也就是说,寻了三年的姑娘嫁给了别人,那狗贼心灰意冷因爱生恨,愈发丧心病狂,所以瞧见来此处和亲的她时,内心愈发扭曲,而后设法坏了她的婚事,再在殿上当众求娶她?
千提攥紧了拳头。
丧心病狂!厚颜无耻!那狗贼也忒不要脸了!
“砰砰砰”,一阵慌乱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千提浑身一震,原本因气愤而发红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扎放回暗格,盖好席子,几缕发丝在这慌乱的动作中散落下来,凌乱地搭在她的脸颊旁。
“谁?”她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可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夫人,是我,宫疆。”温和而恭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您昨日嘱咐要的胭脂香粉已经备好,还请夫人挑选。”
“知道了,等我片刻——”千提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
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平静下来。她快速地穿衣,熟练而急切地系好衣带,随后挽了个简单却不失雅致的发髻,拿起一支玉簪匆匆插上,便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房门开启的刹那,十余名侍女井然有序地进入房中,手中端着的木盘上都放着几只精致的带盖瓷碟,碟中盛放着不同的胭脂香粉。
瓷碟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不同的光泽,虽盖着盖子,其中的香气还是突破这桎梏弥漫而出。
千提佯装镇定,莲步轻移,在侍女面前踱步一周。她微微颔首,目光在香粉间流转,像是在权衡纠结着什么。
许久,一根纤细的手指缓缓伸出,少女指了指桌案,语气平静道:
“我都要了,放下罢。”
待众人离开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千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掌心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幸好无人发现她翻了国师的东西,不然那狗贼知道了,她岂不是要死得更难看?
她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复下来,才转过身,眸光落在香粉盒上。
一盒,又一盒,她将罐子塞进袖中,整理了下衣衫,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府中踱步。
旁人只瞧见那新嫁来的夫人在府中悠然踱步,怡然自得地观瞻着府中景致,偶尔心情愉悦,张开双臂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宛若一只轻舞的蝶。
却无人发现,每路过一处隐蔽的角落,她都会微微侧身,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动,一抹香粉悄然飘散,融入周围的空气。路过假山灌木时,她似不经意靠近,指尖微微一弹,细腻的香粉洒入空中,比春日的花香更馥郁几分。行至长廊,她佯装欣赏廊上字画,微微转身的瞬间,一阵暗香在无人注意到角落悄然散开。
直至国师府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不同的味道,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到房间。
转眼间万籁俱寂,整个国师府被浓稠如墨的夜色紧紧包裹。偶有一阵微风自远方吹来,轻轻拂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
四周静谧得可怕,千提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帷幔。
忽然,她坐起身,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救命啊!有刺客!!!”
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在空荡的府邸中回荡。
通明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院落,急促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府中守卫手持兵器匆匆而来,迅速将房间包围。
顷刻间,房门被人破开,侍卫手中的火把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千提缩在被褥中,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身子微微颤抖着,露在外面的双手死死抓着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杏仁大的眼眸被恐惧充斥着,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方才有个黑衣人突然冲进屋内……手持利刃……”
她说着从床上爬下来,像是寻求庇护一般,脚步踉跄着走向侍卫:“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将他吓跑了,否则我可能就……”
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白皙诱人的锁骨。守卫单膝跪地,纷纷垂下头去,无人敢将这春光揽入眸中半点:
“夫人受惊了,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夫人责罚。”
千提在众人身前转了一圈,记住了每个人身上混合的气味,这才重新挪回床沿,故作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颤抖,如同深秋枝头即将飘落的黄叶:
“也罢,短时间内他应当是不敢来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领命,不敢多言,迅速撤离。
房门被轻轻合上,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直至窗外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四周重归一片死寂,千提才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向书案。
烛火被她点燃,暖黄的光芒照亮了案前少女认真的面庞。
研墨、蘸墨,她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那些匆匆赶来的侍卫身上混合的或浓或淡淡香味,再将这香味逐一剥离,对应到她今日在不同位置洒下的香粉的位置,由浓淡与香味的层次,逐步推演。
笔尖在纸页轻轻滑动,少顷,侍卫们从府中各个地方汇聚到她房间的路线便清晰呈现。
她垂下眼眸,手腕轻动,仔细标注出每条路线的转角、岔口,以及守卫人数。
第二日清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千提自隐秘处取出图纸交到景秋手中:
“我与国师成亲时,若有变故,你从这条路出府。”她指着图纸上一条由粗线标出的小径:“此处守卫最少,你一路小心,避开守卫,我若平安无事,会在米铺与你会合。”
“公主,景秋不走……”
“我还有事交给你做,你必须活着!”千提打断她的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块玉佩,郑重交到景秋手中:
“如若我出事,”你务必将这封信送到丞相府。至于这玉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如若实在万不得已……”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毁了它。”
“是……”景秋哽咽作答,早已泣不成声。
交代好一切身后事,千提才缓缓擦干眼角凝出的泪水,挤出一个释然的笑。
宫疆说,明日国师便要回来了。
她……离死不远了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深秋的日光穿过淡薄的云层,洒落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寒风肆意穿梭在宫殿楼宇之间,似无孔不入的针,吹得宫墙旁的古木瑟瑟发抖,枯叶簌簌而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陛下寝殿门口,着黑金色国师袍的少年静静跪着,宽袍大袖随风微动,几缕墨发被风裹挟着自发冠中滑落,与半空中轻轻舞动,在日光中闪烁着淡金色的光泽。
冷峻的面容仿若千年不化的寒冰,高挺对鼻梁之下,微微泛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已在此跪了整整一天。
旧伤未愈,昨夜寒露无情地打湿了他的衣摆,寒意深入骨髓,纵如此,他依旧挺直脊背,安静,儒雅,美若谪仙,却透着骨子里的倔强。
雕花木门轻轻敞开一条缝,一名太监匆匆自宫殿内走出,脚步急切,带起一阵风。
他疾步走下台阶,在封易初身前站定,微微欠身,恭敬开口:
“国师大人,陛下召您进去。”
封易初微微抬眸,清冷的面容之上,神色未改,唯有那被寒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地面,手背因虚弱而失了些血色,他缓缓起身,踏上长阶,脚步虚浮,却极力保持着平稳。
殿门开合,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封易初鼻尖。
殿中沉香袅袅,几缕光芒透过紧闭的殿门缝隙钻入屋内,昏黄暗淡,更添几分压抑之感。
皇上虚弱地坐在榻上,头发花白,像是被秋霜一夜染透。上次前线大败那次,他受了刺激昏厥,自此便卧病不起,再没下过这张龙床。
听见动静,他的目光缓缓从塌前绘着山河壮丽图的屏风上挪开,转至封易初身上,深陷的眼窝里,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尽显疲惫与无奈。
“你们那几个孩子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你,如今……你……执意如此?”
封易初在皇帝面前缓缓跪下,身姿笔直,仿若苍松根扎于地。黑金色国师袍在地面散开,宛若一朵盛开的青莲,领口袖口处以金线绣制而成的纹理在烛火中映出点点光芒。
他微微低头,几缕发丝随这动作垂落在脸庞,昔日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唇色惨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其清冷气质。
“请陛下恩准。”
薄唇轻启,声音低哑,虽是恳求的态度,却带着几分让人不容拒绝的坚定。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香炉中香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与屋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
封易初垂眸等待良久,不曾等到皇帝的回答,又道:
“三年前,臣许诺您不离京都之时,您曾允臣一个条件,不知如今,可还作数?”
他朝地上重重一拜,抬眸时,眸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易初自小不曾求过您什么,如今只有这一个请求,请您恩准……舅舅。”
“你……”皇帝凝视他良久,深陷的眼眸中浮起一层雾气,像是想起来什么往事。沉默良久,他自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太息:
“你这模样,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封易初身子微微一怔,一向冷淡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动容,但很快,这抹动容又消失在眼底,只剩淡漠。
“也罢,是朕欠你的。君无戏言,拟诏书。”皇帝轻咳两声,无奈地摆了摆手。
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在床头摆上矮几。皇帝咳嗽两声,遍布斑纹到手执笔沾染了墨迹,在明黄的诏书上落下一个个大气的字。不多时,诏书拟好,玉玺吻过绢帛,在上面落下一个红色的印记,再以明黄绸缎将其仔细包裹。
皇帝抬眼,颤颤巍巍地将诏书递向封易初。
两人的手指在空中短暂交汇,下一刻,诏书落在封易初手中。
他双手捧着诏书,缓缓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陛下——”
起身,离殿,衣角掠过长阶,带出一阵淡淡的风。
宫门口,一辆马车静静等候。
慕云琛老远迎上来,瞥见他略微发白的面庞,眉头紧皱:“成功了?”
封易初微微颔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手上伤势未愈,动作略显迟缓。
慕云琛打开食盒,递上一碗药。深秋天寒,药汁早已凉透,药味在瑟瑟秋风中弥漫开来,更显苦涩。
“先将药喝了。你身上余毒未消,身子还虚弱,又在殿外跪了一夜……如今……真这么急着回去吗?”
封易初接过药碗,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一抹浅笑自唇角勾起,仿若寒夜中惊鸿一现的昙花,匆匆一瞥,却让见者无不惊艳。
“她还在等我。”清冷的眼眸中浮现出难得的温柔与牵挂:“我晚回去一刻,她便要多担惊受怕一刻。如此……不好。”
慕云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缓缓抬眸,隔着层层秋风看他,眼底忽然浮现一抹释然的浅笑:
“从前你对什么都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态度,仿佛天底下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如今……总算有些人样了,也好。”
封易初微微颔首,将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他抬手拭去唇角沾染的药渍,缓缓迈上马车。
黑袍金边的国师袍袍角转动一瞬,领口处金丝云纹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光芒,矜贵、儒雅、仿若谪仙,却在此刻,沾染上了些人间烟火气。
千提这会儿,应当在梳妆了罢?
一会儿看见是他,她会不会吓一大跳,然后笑着钻进他怀里?
他这般想着,唇角先勾起一抹浅笑。
手指微微触碰袖中暗袋,隔着衣袍摸到内里存放的诏书。
那,是他为她准备的聘礼。
*
与此同时,国师府闺房内,少女着一袭水蓝色常服坐于铜镜前,水葱样的手指持着眉笔,在精致小巧的面庞上细细描摹。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本应是一副待嫁的娇俏模样,她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眉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决然与忐忑。
“夫人。”宫疆突然上前,声音打破宁静。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手陡然一颤,眉笔歪斜,在眉毛尽头留下一道墨色长痕迹。
她秀眉微蹙,轻轻将那道痕迹擦去,抬眸看向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什么事?”
宫疆歉意一笑,抬手轻拍两下,房门打开,十余名侍女鱼贯而入,在千提面前一字排开。手中的木托盘上,各放着一枚红色盖头。绸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其上以金丝银线绣制着花鸟图案,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娇艳欲滴,款式精致,栩栩如生。
本应是喜庆之物,千提却抿了抿唇,心中愈发苦涩。
“夫人,”宫疆脊背稍稍弯曲,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病重,府中不宜穿红戴绿、太过喜庆,因而只能着着常服拜堂。还请夫人挑一个心仪的红盖头。”
千提侧眸望着那些红盖头,一时间有些怔愣。
着常服拜堂,倒正顺了她的意。
此生,与一人着过婚服,拜过天地,她便已经知足了。
她眼神发直,呆呆地盯着托盘,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昔日灵动的眸子微微转动,眸光自盖头上扫过,带着些许呆滞。
一根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自袖间伸出,指了指其中最厚的那方盖头,指尖轻颤,又迅速缩回。仿若一只蝴蝶悠悠停在花蕊上,忽然间为狂风惊吓,消失在百花深处。
“就这个罢。”
最厚的盖头,挡住她的脸,若是拜堂时她忍不住哭了,也不至于让国师瞧出异样。
她低低呼出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颤抖:“国师……回来了吗?”
被指中的侍女莲步轻移,端着红盖头上前。
千提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绸缎,微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回手。
宫疆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不消片刻便可感到,还请夫人先行做好准备。”
“也好。”千提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手指拈起盖头,缓缓盖在头顶。
厚重的盖头遮蔽了少女倾城的面容,眼前的视线被一片红色遮盖,只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绸缎中间的小孔映入眼帘,将原本清晰的一切都变成一道道隐约的轮廓。
“走罢。”她轻声说道,声音微弱,仿佛随时要被秋风吹散。
景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房间,转至前堂。
踏入堂中的一瞬,一阵微风轻轻涌入,撩动她的裙角,吹得她心中愈发惶惶。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朦胧了她的视线。眼泪与盖头相叠,让本就朦胧的视线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雾,眼前万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仿若一副被水洇湿的画。
景秋放开她的手,如约定般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混沌与迷茫中,一道高挺的声音在她面前悄然站定。
千提垂着脑袋,泪水肆意流淌,洇湿了盖头。视线被泪水模糊,又隔着厚厚的盖头,根本无法看清来人长相。
唯有檀香萦绕鼻尖,其中混杂着一股极淡的……火药味。
是火药……还是烟花呢?
是他吗……
恍惚一瞬,千提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是他呢?
藏在袖间的手不自觉收紧,摸到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她突然想起那日,米店中,凌昔站在她的面前,将匕首交到她手中。
“国师,必须死吗?”
回应她的是一道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是的,殿下。国师,必须死。”
国师,必须死吗?
热泪涌出眼眶,在面上留下两道长痕。
应该……不是他吧。
“一拜天地——”赞礼官悠扬绵长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寂静。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阳光落在他们背上。
“二拜高堂——”
转身,堂上空空如也,没有父母,也没了那方无字木碑。
“夫妻对拜——”
一滴热泪不受控制地自脸颊滑落,砸在地面,洇出一点水痕。
弯腰,起身,她不曾撞上他的下巴。
拜堂礼成,府中侍女扶着千提离去,转至新房。
淡淡的檀香萦满鼻尖,头顶盖头安然垂下,遮蔽了视线,她静静坐在床沿,听得房门开闭,侍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缓缓抬手,揭下头顶盖头。
陛下病重,房中依旧没有太多喜庆的装扮,唯有桌面放着酒樽糕点,两侧红烛静静燃烧,落下两行红色蜡泪。
千提起身,行至桌前,脚步有些踉跄。
暖黄色的烛光中,两杯喜酒静静放在桌上 。她在桌前坐下,手肘不经意撞上桌沿,引得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国师……必须死吗?
千提又一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半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眨了眨眼睛,素手轻抬,取下头顶发簪,在酒水中微微掠过,泛起阵阵涟漪。
她抿了抿唇,眸光落在另一杯酒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发簪同样在杯中一过。
直至两杯酒都染上剧毒,她才将发簪戴回头上,整理好发丝,深吸一口气,坐回床边。
盖头重新落在头顶,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混杂着她紧张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在她身前站定,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盖头一角。
红绸缓缓揭开,露出少女沾满泪痕的容颜,烛影幢幢中,二人目光相接。
一个满心欢喜,一个满脸杀意。
“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为何偏偏……你是国师?……
盖头顺着千提的发丝悄然滑落,面前之人身姿颀长,眉眼如画,是她朝思暮想了多日的少年。
可是……怎么会是他……
烟花和火药……原来……是火药啊……
“你……是国师?”千提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哑然失笑,眼泪顺着脸颊落下,花了她倾城的容颜。
“是我。”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眼泪,可她却哭得更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打在她静静攥着裙摆的手上。
他以为她喜极而泣,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是我不好,瞒你这般久。”
千提的手环上他的腰,放声大哭。暖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少女的身子不自觉颤抖着。
往昔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曾经的诸多疑点,终于在如今全部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何逃婚那日她撞入他怀中,身后追兵都尽数散去;为何那日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景秋没有出事;为何那日他与慕云琛夜袭国师府,一路畅通无阻;为何她逃婚数日,京都内没有任何消息穿出;为何顾衍之和画扇瞧见她时,会对她的身份避而不谈……
原来,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国师。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却独独瞒着她。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向她坦白身份,为何一直对此避而不谈?为何偏偏要等到今天,才以这般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一直隐藏身份,潜伏在她身边,看她担惊受怕,看她出丑……很好玩吗?
眼泪自眼眶涌出,打湿了他胸口一小片衣衫。好半天,千提才止住哭泣,环在他腰际的手逐渐松开。
抬眸,少年着一袭黑金色长袍立于身前,银冠束发。他满含笑意地看她,眉毛犹如墨染,眼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如寒夜幽潭,清冷中又透着无尽的温柔,双眸下,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仿若天神精心雕琢的玉石。
微微上扬的唇失了往日血色,微微泛着白,他似乎还有些虚弱,却在烛火暖黄的光晕中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矜贵,儒雅,清冷若谪仙,却多了份独属于她的温柔。
“千提……”他张了张嘴,刚欲启齿,向千提解释隐瞒身份的温柔。薄唇轻动,她的手指却先一步停在了她的唇上。
“这些事,以后再说,毕竟你我……来日方长。”停在他唇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不敢听他说完,怕这些话,会改变她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她先是她自己,再是姜国的岁安,最后……才是他的千提。
国师……必须死。
千提强扯出一抹笑容,白皙纤细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挽上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相扣,秋水般的双眸中,水波荡漾,决绝与挣扎并存:“你我……先饮交杯酒罢,在我们姜国,喝交杯酒的时候,都是要闭上眼睛,在心底想着对方的名字的。”
“嗯。”封易初点头应允,眸中尽是宠溺。
二人移步至桌前,缓缓坐下。两杯酒在烛光下反射着潋滟的光辉,光泽些许诱人,却只她一人知晓其中暗藏的危机。
一滴晶莹的泪水凝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水葱般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握住酒杯,一杯予他,另一杯,留给自己。
“阿初,做我夫君。”她轻轻笑了笑,泪水自眼角滑落。
如果……有来世的话,她再不要做公主了。
封易初微微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却还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好看。
两手相交,他微微闭上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是少女心痛欲碎的目光。
抬手,垂眸,他缓缓靠近酒盏。
双唇与杯沿碰触的刹那,千提眼神骤变。
昔日柔弱无骨的手指探入袖中,再出来时,手中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
玄铁打造的刀身透着森森寒光,由上等乌木制成的柄部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的数颗红宝石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中,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那是那日在书房中,他曾赠她的那把。
她曾视为定情信物的那把。
凌昔给的那把淬了毒,她终究,不忍用这种方式对他下手。
千提双手微微颤抖着,在他要饮下毒酒的刹那刺出。
匕首的寒光在烛光下一闪而过,封易初睁开眼睛,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不曾躲闪。
原来,她要杀国师,从来都不是因为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更不是以为国师伤了他,要为他报仇。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有事瞒着他。
她……会下手吗?
她……会选他吗?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可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了他的额心,血液自伤口涌出,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会被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为何不躲……”她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不敢再前进一分。
封易初脚下一蹬,椅子在地面划开半丈,发出尖锐的声响。衣袍随着动作扬起,在空中轻轻转动,他迅速起身,后退一步。
鲜血顺着额头,再至脸颊,一路蜿蜒。殷红的血滴在他黑色长袍上,留下几点颜色稍深的痕迹,仿佛只是天空坠下的雨点,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封易初缓缓抬眸,额前被鲜血浸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却无损他分毫气质,反而更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他望向千提,深邃的眸中蒙上一层秋夜寒霜,清冷,疏离,温柔不再。
丝丝痛意化作浓雾,将他的心脏紧紧包裹,肆意蔓延。他就紧紧地看着千提,眸光闪烁不定,心痛、纠结……情绪如汹涌潮水,翻涌不息。
“原来,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是用来伤害心爱之人的吗?”封易初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他苦涩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心爱之人……他……算吗?
在她心中,他究竟算什么呢……
过往点滴,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吗?
或许在她心中,他不过与三年前一般,无聊时供她纠缠取乐,转瞬间又可以抛之不管。不过是他为花言巧语欺骗,以为她是真的心悦他,以为自己于她而言,与旁人不同。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到头来,黄粱一梦终成空,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徒增枷锁。
鲜血不断顺着额头涌出,流过高挺的鼻梁,在下巴汇聚成一滴,重重砸落在地。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蒙上几分憔悴,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难掩骨子里的冷淡与疏离。
“对不起。”千提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像是枝头瑟瑟秋叶。眸光落在他满是鲜血的面庞之上,她将下唇咬得发白,眼中泪水蔓延。
那是她喜欢了整整三年的人……怎么会不心痛呢?
可是……
“阿初,”她强忍心中痛意,艰涩开口:“我先是姜国的岁安公主,再是你的千提。国事面前,我的子民面前,我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字一句,仿若杜鹃啼血。
“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你是国师……”
“为什么,那日我在房中问你时,你不
告诉我……”
国师房里的衣服与他所穿尺码相同,拥有国师府的宅院图,平日里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什么……还有他身上那不知是烟花还是火药的味道……
明明那么多次,她都快要发现真相了。可他一句他不是,她便信了。
她总觉得,他们既然成亲了,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所以除却与姜国内政有关的事外,她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隐瞒。哪怕后来他身上疑点重重,她也不曾对他有过猜忌。她总想着,等有一日,等他心甘情愿地将心底秘密和盘托出。
可是……
“为何,骗我至此?”
泪水一颗一颗自脸颊滚落,千提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是惩罚吗?
三年前她隐瞒身份骗他一次,如今他都要尽数还回来吗?
可她明明都愿意为他舍下公主的身份。明明,只要顺利杀掉国师,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可为何偏偏……他是国师?
如果过往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如果满腹倾心终作泪,那她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耳畔,嗡嗡作响。往昔点滴顷刻涌入脑海,千提胸腔剧烈起伏着,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
“对不起。”
她眼神一凛,又要上前,脚步虽有些踉跄,下手却没有丝毫犹豫。
封易初身形一闪,如林间翩跹的野鹤,侧身躲开千提凌厉的攻击。发丝在躲闪中肆意飞舞,几点沾染了面上的血迹,带着几分狼狈。趁千提身形不稳,他长臂一伸,牢牢攥住她握刀刀手。
“千提,你冷静些!”
平日里如湖水无波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千提,眼角微微泛红,不知翻涌着何种复杂情绪。
得知真相的那刻,所有的情绪在千提心中积压,如今终于达到顶峰。委屈、自责、难过、纠结、心痛、责任……所有一切在心中堆积,终于将她压垮,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千提拼命挣扎,墨发凌乱飞舞。泪水肆意流淌,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染,楚楚可怜,却又透着一股疯狂。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抽噎,情绪已然崩溃。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国师!”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又绝望。
她用力扭动着身躯,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却依旧无法挣脱他的桎梏。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混于千提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却还是被封易初敏锐察觉。
攥着千提手腕的手稍稍用力,千提发出一声低呼,手中匕首“哐当”落地。
她挣扎着想要去捡,封易初却俯身向前。
下一刻,他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将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堵在喉口。
她的手停滞片刻,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唇齿相依,肆意索取,少了往日的温柔,多了一分占有。
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透着丝丝的甜。
是她咬破了他的舌尖。
可他反倒加深了这个吻,没有半分要将她放开的意思。
屋外的脚步声渐大,那人停在屋前,匆匆敲响房门。
封易初眼眸微动,见千提安静了些许,将她两手并拢,以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腾出,在他将她松开的刹那,捂住了她的唇。
“乖,不要出声。”他凑在她耳畔,低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肌肤上,带着淡淡淡的血腥味:
“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两国会在何时开战。”
声音清冷,带着威胁的意味。
千提在瞬间停止了一切挣扎。她屏住呼吸,无声落下一滴清泪。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吗……
封易初覆在她唇上的手轻轻放开。
他轻轻将她颤抖的身躯搂入怀中,冷眸自门上睥睨而过,沉声开口:“何事?”
“二皇子临时发动兵变,意图逼宫。陛下听闻此事,如今……如今……”慕云琛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丝丝急切:“阿姐与顾大人已先一步入宫了,让我速来传话!”
话音未落,封易初脸色骤变,原本就因受伤失血而苍白的面容此刻俨然没有半分血色。素来清冷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慌与凝重。
他下意识攥紧了千提的手,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受伤力度骤然减小。
“在此等我。”他贴在她耳畔,尾音微微颤抖。
而后,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就要奔赴皇宫。
未走两步,一道寒光骤然闪过。千提不知何时捡起了匕首,踉踉跄跄地朝他冲来。
封易初身上余毒未消,左臂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刚刚又出了太多血,如今身形虚浮,动作也迟缓了几分。
只听得闷哼一声,他躲闪不及,匕首刺破皮肉,直直插入他本就带伤的左臂。
鲜血瞬间涌出,在他墨色的衣袖上蔓延出一片更深的痕迹。若不是房中血腥味骤然增大,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不慎泼在他衣上的一滩茶水。
封易初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苍白的脸上冷汗直冒,汗水与血水混在一处,额前的碎发被彻底浸湿,凌乱地贴在如玉般的脸颊上,更添几分破碎的美感。
新伤与旧伤叠加,疼的,却是心脏。
那匕首还直直插在他左臂上,封易初缓缓转头,与持刃的少女四目相对。
平日里仿若寒星般清冷的眼眸此刻被一层薄雾笼罩,内里刻满了伤痛与难以置信。百种情愫于眼底纠结缠绕,一时不知哪个更甚。往日的温柔与宠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这般看着她,好似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兽,痛苦,迷茫。
匕首自他手臂抽出。
巨大的刺激让她精神有些恍惚,千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泪水不受控制地自她脸颊滑落,滚烫的泪珠落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呆呆地后退两步,直直小腿撞上床沿,退无可退,直直摔在床榻上。
封易初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随后冷漠地转身,大步离开。
墨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宛如夜空中渐行渐远的乌云,透着些许落寞。
修长的手指触上房门,他脚步一顿,停滞片刻,终是将其拉开。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见她。”他嘱咐下人。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房门缓缓合上,一道铁锁横贯其中,隔绝了两人最后的联系。
屋外,太阳被乌云尽数遮蔽,只余几点惨白的日光穿破云层射向人间,落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慕云琛正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听见房门声响,猛地转头,正看见下人将房门落了锁,而封易初背对着他站在门前,墨色的袍角随风微微飘动,他站在风中,身材高挑,却如同一片枯叶,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易初,快……”
封易初缓缓转身,殷红的血迹如藤蔓般爬了他满脸,墨发被鲜血浸染,贴在脸颊两侧,狼狈不堪。左臂处的衣衫破了个洞,隐约能从中看到血红的皮肉,不断有鲜血自伤口蔓延而出,将周围衣料颜色染得更深。
明明不久前,在宫门口,谈及那个姑娘时,他还两眼含笑。可如今……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云琛的话哽在喉口,他双眸瞬间睁大,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开口:“你……你怎么……”
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封易初清瘦的轮廓,他缓
缓朝他走来,气质清冷,仿若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却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伤痛。
“处理一下,这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低声强调:“尽快。”
声音低沉,字字掷地有声。
慕云琛心领神会,应道:“随我来。”
两人脚步匆匆,很快入了一旁的房间。
婢女端着热水进屋,端着血水出去。
反反复复,不知换了多少盆水,封易初脸上手上的血迹才被彻底擦去。
房门紧闭,屋内一片暗淡,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封易初坐在椅子上,衣裳半褪,左臂上的窟窿勉强止了血,如今被草药覆盖。
慕云琛迅速为他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目光落在他额头上时,却犯了难:
“手上的伤口尚可用衣物遮盖,这额头上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处理好,很难不让人发觉,除非……”
封易初手臂轻抬,缓慢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缓缓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慕云琛,面容憔悴,难言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淡漠:
“说。”
“若以药治血,再用花钿遮挡伤口,道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这处从前就受过伤,当时应是用过特殊的药物处理,如今又添一道,本就不易愈合。若是简单的治血,并不成问题,只是此番入宫,事务颇多,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将这花钿取下。”
慕云琛稍稍一顿,看向封易初,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等事情结束后再处理伤口,只怕这疤要留一辈子。届时……便只能每日贴这花钿掩盖……”
“贴。”封易初薄唇轻启,没有丝毫犹豫。
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谈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垂眸时,一丝动容自他眼底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不见。
她不是最喜欢他这张脸了吗……往后……还喜欢吗……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更衬得其眉眼深邃。
封易初微微抬眼,狭长而深邃的眼眸恰似寒夜古潭,幽深得望不见底,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红色花钿贴于额心,仿若雪地上悄然落下的一朵红梅,红得夺目,红得惊心。
慕云琛的手自他额间撤离,随手递上一方铜镜。
本以为这花钿会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如今真贴上去,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于仙气氤氲间,悄然渗出丝丝妖冶,较曾经的清冷而言,多了几分明艳。
眉如远黛,斜入鬓角,勾勒出清逸的轮廓。双眸微微眯起,狭长深邃,幽深若寒潭。莹白胜雪的肌肤细腻得近乎透明,烛光掩映,隐约能瞧见少年皮下淡蓝色的血管,仿若寒玉,透着巨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让人远远一瞧,便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发丝随动作轻轻晃动,仿若从古老画卷中款款走出的谪仙,本应纤尘不染,却因这一抹红,凭空多了几分勾人的魅力。
每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流转,每一次轻微的颔首抬眸,都直直撞入人心间,让人的目光一旦触及,便深陷其中,再难移开分毫。
少顷,封易初放下铜镜。
“多谢。”
他缓缓自凳子上站起,俯身,玉指轻勾,将早已准备好的古琴稳稳抱起。
转身,袍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其上绣着的银云丝纹随着他的步履轻动,似有云雾轻笼,飘渺若仙。
宫里还有些要紧事等他。
待他处理好一切,再回来与她解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国师,代行摄政之责”……
房中喜烛紧紧燃烧,火苗摇曳,落下两道红泪。千提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两眼呆滞。
脸上泪痕在烛光掩映下闪烁着浅淡的光辉,不知过了多久,千提哭得发红的眼睛迟滞地转动两下,眸光逐渐变得清明。
现下二皇子已待人攻入皇宫,不知目前局势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千提两手撑着床沿,借力起身。
那把匕首静静躺在地面,又被她攥在手中,刀尖上血迹已然干涸,唯有刀身玄铁泛着森森寒光,让她指尖一颤。
地面,一道血迹从桌前延伸到门口,一滴一滴,连成一串,猩红刺目。
千提攥着刀柄的手无力收紧。
他……怎么样了……
鼻子酸酸的,眼睛却干涩得很,仿佛泪水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来。
抬眼时,房门紧闭,连窗户都被封得死死的,让她无法判断时辰。两道身影静立门外,那是看守她的侍女。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朝门外侍女吩咐道:“叫宫疆过来。”
声音沙哑,尾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匆匆离去。不多时,一阵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又停在门口处,宫疆的声音隔着冰冷的房门,恭敬传来:“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放我出去。”
“夫人,现下朝中局势大乱,外边不安全。国师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小的不敢违背,还望夫人谅解。”宫疆微微叹了口气。
“宫疆,”千提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这屋子闷得很,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在院子里走走透气,不乱跑,好不好?”
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见这招行不通,千提严重闪过一丝决绝,我这匕首的手微微收紧。
抬手,房门被她轻轻推开,却又被门锁禁锢着,再不能推动半点,只能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几缕霞光从中涌进屋内,在她裙边留下一道光影。
她隔着门缝与宫疆对视,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在此自行了断,待他回来,你又当如何交代?”
“夫人你……”宫疆的身影在门外僵住,他紧紧抿唇,似乎是在衡量什么,许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怕千提真做出什么傻事,只能妥协。
钥匙插入锁孔,“咔嚓”,房门缓缓推开。
霞光顺着敞开的房门就势闯入屋内。千提自门中走出,脚步还有些虚浮。
未等她站定,忽然,院外传来一声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女因惶恐而变得尖锐的声音:
“此处是国师宿处,你们不能进……”
伴着刀剑刺破皮肉的响声,侍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喷溅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发出的一阵闷响。
宫疆率先意识到不对,抬手将千提推入房内。
房门再次闭合,尖锐的刀剑声传入屋内。
千提用力推了推门,却被宫疆死死抵着,只能透过门缝,看见一支着铠甲的队伍气势汹汹地闯入院中。
为首之人约莫三十岁,眼神阴鸷,嘴角挂着摸冷笑。他手中提着把大刀,站在队伍最前方,大摇大摆地走近,殷红的血液在刀身汇聚,又顺着刀尖落下,在他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骇人的红痕迹。
府中侍卫迅速朝这边赶来,将这支队伍紧紧包围。
“赵鸿?”宫疆抽出佩剑:“你来做什么?”
“二殿下让我带个人过去。刀剑无眼,宫先生还是识相点,将人交出来为好。”赵鸿脸上带着抹不怀好意的笑,三角眼闪烁着阴鸷又贪婪的光芒。
二皇子起兵攻入皇宫,本来已经做好了周密计划,万无一失,谁曾想宫内有国师坐镇,不知用来什么手段,不管他们如何变幻攻势,宫中守卫却都能在第一时间有应对之法。几个回合下来,他们虽人多,却已逐渐落落下风。
恰有探子来报,说国师对这姜国来和亲的公主颇为上心,只能出此对策,派支精兵前来抓人,届时再设法带她进入皇宫,逼国师就范。若他不肯,便就地处置,也能挫挫他的微风。
“休想!”宫疆一个箭步上前,剑身闪烁,直直朝赵鸿刺去。
府中侍卫也迅速上前。
一时间,庭院中刀光剑影闪烁,喊杀声震耳欲聋。
宫疆剑招凌厉,出剑精准,虽被赵鸿躲开攻击,手腕却就势一转,长剑如灵蛇般刺向赵鸿身边的一名喽啰。那喽啰吓得脸色苍白,忙用剑抵挡,却还是被宫疆的剑气震得虎口发麻,后退连连中被其一剑封喉。
血光飞溅,双方人马混战成一团。国师府内守卫虽都武艺不凡,却抵不过二皇子精心训练的锐兵。几个回合下来,不少侍卫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宫疆体力损失过半,也在打斗中逐渐占了下风,左右支绌,身上已添了几处伤口。鲜血顺着手臂缓缓淌下,在地面晕染出一朵朵殷红的血花,他咬牙坚持,又将一名小厮刺倒在地。
忽然,赵鸿一名手下瞅准时机,挥刀从侧面砍来。宫疆躲闪不及,利刃入肉,他发出一声闷哼,身体晃了晃,重重摔倒在地。
“宫先生,早点将人交出来不就没事了吗?这又是何苦?”赵鸿狞笑两声,持刀上前准备给他最后一击。
“慢着!”
千提大声喝住,声音清脆中带着一丝颤抖,在嘈杂的打斗声中格外突兀,声音虽不高昂,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赵鸿动作猛地一滞,那把刀停在离宫疆咫尺出,刀身于夕阳下闪烁着森森冷光。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抬眸,正见房门大开,着翠色罗裙的少女自房中走出,微微泛红的美眸之中碧波荡漾,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我要做笔交易,带我去见你们主子。”狂风缭乱了她的秀发,她走在几人前方,冷眸一瞥,落在赵鸿身上:“你,还不配与我说话。”
说罢,她挥挥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如若二皇子成功谋得皇位,国师必死;可若年幼的十一皇子登上皇位,凌昔所说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发生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这淌混水,她必须去搅上一搅。
*
日渐西沉,霞光将天边染成红色;寒意如针,细密地刺透皇城每一寸空气。
宫外,喊杀声震破长空,一支精锐小队仿佛从地狱杀出的修罗,硬生生在重重侍卫的围困中开辟出一条血路。
为首的赵鸿身形高大壮硕,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他擅持大刀,如今手中却握着一把长剑,剑身一端,抵着少女雪白的脖颈。
四周侍卫身着鲜亮的赤金铠甲,手中长枪如林,枪尖寒光闪烁。几番厮杀,他们已筋疲力尽,却不敢放松半点,疲惫的目光紧紧锁着被叛军挟持的少女,脚步试探着往前挪动,却不敢贸然上前,生怕稍有差池,危及公主性命,乱了两国邦交的太平局面。
叛军小队稳步朝宫内推进。
千提被簇拥着走在几人最前头,乌发如墨,发髻未挽,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柔顺得黏在雪白的脸颊上,却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方才在皇宫外,她便隐隐听见有琴声传来,如今真进了皇宫,琴声清晰了许多。
她闭着眸子细细辨认,这琴声大抵分八个方位传来,每个方位又分里外三层,由外至里,弹奏曲调相同,声音则因距离的缩减而逐渐增大。
二十四琴,二十四音,或激昂、或低缓,交织混杂,似乎有人在透过这琴音传递什么消息。但古琴齐奏,声音难辨,她自小学习乐律,如今也仅能勉强辨清声音的来源和数量,真有人能从这繁复的声音中将自己需要的信息分辨出来吗?
千提抿了抿唇,如果有的话,那个人,只能是他。
难怪赵鸿他们不去前头支援叛军作战,反来后方挟持她,原来,竟是这般用意。
可他,真的会为她影响吗?
千提苦涩一笑,想到分别前他决绝心碎的眼神,只觉得好似有一滴水滑过心间,冰冷的的触感在心头蔓延至全身,让她四肢僵硬,连走路都不大利索。
*
半柱香前,她在宫外,见到了传闻中的那位二皇子。
彼时他刚斩下一名侍卫的头颅,看见她时,两眼猩红,浑身散发的杀伐之气让她心头一颤。
如若当初不曾出现意外,最开始,她是要嫁他的。
“姜国有一密道,可自都城之外,直达皇宫,殿下应当有所耳闻。”她压低了声音,强忍着内心恐惧与他对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此密道的入口与开启方法,皇祖只告诉了我一人。”
二皇子挑眉看她,眼中骇人的红光让千提觉得颇不自在,她强壮镇定,悠然一笑:
“我想与殿下做一笔交易,如若殿下成功谋得皇位,饶国师一命,送我与他出城,届时我将这密道的开启方法告知于你,永不涉足两国政事,如何?”
“你不是姜国的公主吗?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肯当作筹码告诉我?”二皇子轻轻擦拭着剑上血迹。
“姜国将我当棋子,可我偏不想待在这棋盘之上。”她微微勾唇,再度询问:“这笔交易,二殿下是做,还是不做?”
“做。”
*
晚风吹拂着千提的墨发,已至深秋,连空气都带着丝丝冷意。千提打了个寒战,被赵鸿挟持着前行,每迈出一步,裙摆上的丝线便随着动作轻轻摇曳。
方才得知他是国师时,她一时失了理智,如今静下心来想想,如今这局面,也未尝不是没有挽留的余地。
密道的位置和开启方法,她断然不会告诉外人,如若二皇子成功谋得皇位,她便先以此法保住阿初性命,再想法子脱身。届时归隐山林,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若是十一皇子成功继位,她再另寻它法。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姜国与他,她一个都不想失去。
穿过长长的宫道,几人往皇宫深处走去。二十四道琴音中,不止何时又多了一道。越往前走,声音便愈发清晰。
大殿前的空地上,一架古琴,一方石案,身着黑金色国师袍的少年端坐于此。晚风吹拂着他的墨发,夕阳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的轮廓,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动跳跃,安静、儒雅,仿若自画卷中走出的谪仙。
长剑架在千提脖颈上,她被赵鸿挟持着前行。
身后,是手持长枪步步逼近却不敢贸然上前出手的宫中士兵;身前,是曾与她朝夕相处多日的少年。
似乎是有所感应,封易初长睫未动,抬眸,隔着萧瑟的秋风与她对视。
深邃的眼眸中,往昔温柔不复存在。眼神冰冷,仿若初冬的湖面,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在看见她的刹那,这层寒冰又不知被何物打破,裂开的碎片在眼底浮动,尖锐,寒冷,虽只是一瞥,却仿佛能直直刺入人的心脏,让见者心痛得难以喘息。
寒冰破碎的瞬间,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在他眸中荡漾,像是平静湖面被微风吹过,泛起一圈若有似无的涟漪。
但这波动转瞬即逝,快得让千提怀疑是否只是错觉。
旋即,他将视线自她身上挪开,再度垂眸抚琴,寒夜星辰般的眸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瞬间。
可千提还是能听出,他的琴音乱了。
琴音节奏悄然变快,原本舒缓的曲调中添了几分急促与紧迫。
她赌对了。
他在乎。
可她究竟在他心中占多大分量,她也不清楚。
他左臂上的伤口被衣袖覆盖了,让她无法看清他的伤势。千提眉头微微皱起,眸光落在他额间猩红的花钿上。忽然,后悔了。
“封珩,劝你早些收手,否则老子一刀砍了她!”赵鸿目露凶光,横在千提脖颈间的手朝里挪动了半寸。刀锋紧紧抵着她的雪颈,只要再稍稍用力一些,她便会就此殒命。
手中动作不曾停歇,封易初微微仰头,看向几人。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清抿,下颔微微扬起,清冷中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高傲,仿若俯瞰众生的神祇,世间万物在他眼中皆如尘埃,不值一提。
额间一点嫣红点缀,在他冷白肤色的衬托下鲜艳夺目,如同盛开在寒夜中的彼岸之花,于清冷孤傲之间,又为他增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魅惑。
他再度垂下眼眸,端坐于古琴前,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按压、拨弄。秋风吹动他的发丝,偶尔遮挡住他清冷的美颜,任赵鸿如何威逼,自始至终,他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仿佛那被刀剑抵着的少女,不过是秋风中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不值得他浪费一丝一毫的关注。
琴音陡然加快,宫外厮杀声不断。周围侍卫见国师无动于衷,持枪一步步朝赵鸿几人靠近。赵鸿咬紧牙关,见这招于封易初无用,正思索着该做何对策,队伍中却不知是谁看出其中破绽,惊呼出口:
“左手!他的左手有问题!”
赵鸿被这声音点醒,目光紧紧盯着封易初左手,才发现他这手的动作较另一只要迟缓些,勾起琴弦的力道也要轻些,显然是有伤在身。
“放箭,对准左手!”赵鸿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身后几人便从取出弓弩,对准了殿前弹琴的少年。
“不要!”千提惊呼出声,想要出手阻止他们,却被赵鸿单手锢着,只能拼命扭动着身躯。
剑刃在争执间划破脖颈,一道殷红的血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蜿蜒浮现,如同一朵在雪地中肆意绽放的红梅。血珠顺着脖颈滑落,滴在白色的领口上,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红。
弩箭齐发,如疾雨般朝封易初射去,即将及身之际,封易初身子陡然一转,稍稍一跃,躲开攻击。玄色长袍随之飞扬,衣角的金线刺绣在傍晚霞色中划过一道冷光,翩若惊鸿。
他稳稳跃至一旁,抬眼间,恰好瞥见千提脖子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贯清冷的眼眸微微颤动,仿若平静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旋即又恢复深邃,只是其中寒意又在不知不觉间泠冽了几分。
须臾,他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扬起,一把晶莹剔透的玉笛在他手中转了个圈,稳稳置于唇边。少年略显苍白的唇轻启,刹那间,一阵尖锐而凌厉的笛声骤然响起,仿若来自九幽地狱的夺命梵音。
笛声化作一把把无形利刃,直直划破长空。刹那间,浓烈的杀意仿若汹涌的潮水,在四周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肃杀之气逐渐弥漫,让在场众人如坠冰窖,不寒而栗。
*
与此同时,封易初身后的寝殿中,光线昏暗,唯有几缕残阳透过厚重的窗帷,艰难地洒在地上,徒增几分凄凉。
皇帝躺在雕花楠木大床上,气若游丝,面色惨白如纸。曾经威严的面容此刻写满疲倦与沧桑,生命仿佛风中烛火,摇摇欲熄。
画扇着一袭紫色官服跪于床前,身旁,顾衍之与她比肩。再往旁边,是同样跪着、神色凝重的刘御史。
“这……便是当年事件的真相……”
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憔悴的面容,他费力地抬手,将一道圣旨交到画扇手中。
“倘若有朝一日他得知此事,这则圣旨,也当重见天日。”他颤颤巍巍地缩回手,动作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下咳嗽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连咳出的血都仿佛带着浓浓的血腥味。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他艰难地抬了抬手。
一旁的太监心领神会,忙将一把尚方宝剑呈到画扇面前。宝剑不曾出鞘,却依旧散发着森冷的寒光。
“此为对国师的第二道禁令,若他不从,以此剑,杀无赦——”声音沙哑,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语气虽弱,却带着上位者的果决狠戾。
第一道禁令设于三年前,国师永不离京。
如今,是第二道。
画扇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攥着圣旨的手心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将圣旨收起,抬手,接过宝剑的瞬间,寒意自掌心蔓延至全身。
她不自觉垂下了头,美眸被额前碎发遮挡,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能瞧见她紧抿的双唇,透着几分决绝。
良久,她的声音自齿间溢出,一字一顿,坚定有力,却又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臣,领命——”
话音刚落,一阵尖锐而带着森冷杀意的笛声气势汹汹地自殿外席卷而来。
画扇听出这笛声中的意思,脸色一变,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刀尚方宝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陛下——”她抬眸看向龙床上的皇帝,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急切。
如若不是万不得已,他绝对不会用这一种方法。
皇上也察觉到了殿外的异常,原本暗淡无光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警觉。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气息微弱:“下去罢。”
画扇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行礼,起身离开殿内。袍角带起的微风将房中烛火吹得摇曳不定,昏黄的火光将皇帝愈发憔悴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画扇的脚步声消失在这凄厉的笛声中,皇帝微微侧头,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仅一瞬,他又将视线移开,转而看向一旁的吴御史:
“吴御史听命——”
“臣在。”吴靖连忙叩首,声音洪亮。
皇帝费力抬手,自袖中掏出另一道圣旨,颤抖着递吴靖,一字一句,看似无意,却又好似是刻意说给顾衍之听的:
“如若第二道禁令不曾施行,此为,对国师的,第三道禁令。”
顾衍之原本低垂头猛然抬起,瞳孔在瞬间放大。
吴御史双手接过圣旨:“臣领命——”
皇帝收回手,轻咳两声,稍微调整了一下躺卧的姿势,动作虽轻,却难掩疲惫之态:
“你们都下去罢,朕有些事要单独同顾尚书交代。”
殿中众人闻言纷纷跪地,行了叩拜之礼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寝殿。
待殿门合上,房中只剩了他们二人,皇帝才强撑着坐起些许,神色凝重,压低声音,似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
一字一句自他口中出来,顾衍之心脏猛地一缩。
*
秋风凛冽,大殿前方,气氛紧张得让人窒息。
少年着一袭玄色国师袍立于殿前,睥睨众生。手中玉笛缓缓吹奏,发出尖锐而凄厉的声响,带起阵阵杀意。
清冷如霜雪的美颜配上额间一点嫣红花钿,在这肃杀的氛围中,跟添了几分妖冶。
几名叛贼被这笛声中暗含的杀意震慑,持兵器的手微微颤抖。赵鸿下意识攥紧了手中长剑,剑刃一头,千提目光紧紧锁着封易初,眼中水波涌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无从诉说。
三千青丝被狂风吹起,几缕自剑刃拂过,被瞬间斩断。
笛声不曾停歇,宫外厮杀声逐渐激烈,赵鸿攥紧了手中长剑,微微回眸,看向身后手持长枪的侍卫,明白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抵在千提脖颈上的手力度加重了几分。
利剑即将再度划破她的脖颈的刹那,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溅在她背上,同一瞬间,抵在她脖颈上的剑陡然松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血腥味灌满鼻尖,千提双眸惊愕地瞪大,回眸。
一把锋利的剑直直从赵鸿的胸膛贯穿而出,殷红的鲜血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喷洒,溅落在她倾城的容颜上。
赵鸿眼眸圆睁,双腿一软,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他的身后,画扇神色冷峻,发丝随风肆意飞舞,手中那把带血的剑缓缓抽出,剑身上还挂着几丝鲜红的血肉。
画扇来不及多言,一手迅速伸出,揽上千提纤细的腰际。另一只手悠悠一抬,千提甚至还未来得及看清她出招的动作,离她最近的两名反贼便霎时倒地。
鲜血自两人脖颈间淌出,剩下几名叛贼忽然反应过来,欲拔剑抵抗,画扇却足尖点地,带着千提纵身一跃,身姿轻盈如燕,转瞬间自叛军中成功逃离。
凌厉的笛声在这时停歇。
封易初不慌不忙地收起玉笛,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古琴旁,将其抱起。修长的手指迅速伸出,用力一扯,七根琴弦应声而断。下一刻,他飞踢一脚,将断弦的琴猛地朝叛军方向
扔去。
古琴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落地的瞬间,仿佛触发了眸中机关,轰然炸开。与此同时,数道类似的巨响自宫外传来,震耳欲聋。
巨大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四周照亮,琴身碎片横飞间,千提惊愕回眸,只看见满地血肉模糊的肢体。
响声在此刻停歇,周围空气彻底安静下来,连方才宫外隐隐传来的打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让千提几欲作呕。
画扇带着她在封易初身旁站定,千提双腿微微颤抖,抬眸看他。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般,干涩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来……这就是……国师吗……
硝烟还未散尽,叛贼之中尚有一两个站的远的,方才躲避及时,侥幸未被重创。他们呆立两旁,看见同伴落落满地的断肢,绝望与恐惧交织,化作困兽犹斗斗疯狂。
其中一人牙关紧咬,额头上青筋暴起,强忍着剧痛,举着手中的刀,跌跌撞撞地朝几人袭来,脚步踉跄,却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恰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风声陡然响起,一支羽箭自殿门口的方向射出,裹挟着劲风,直直穿透那叛贼的喉咙。
脚步戛然而止,那人喉咙里发出“咕噜”几声闷响,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千提循着箭的来路望去,只见顾衍之稳稳站在宫门口,一袭紫色官服在风中轻轻飘动,腰间香囊与手中长弓相得益彰,更衬出几分儒雅与英气。
一阵沉闷而悠长的钟声骤然响起,在空旷的皇宫中回荡。那是皇帝驾崩的丧钟。
在场人纷纷下跪,头颅低垂,表示默哀。
猎猎秋风中,顾衍之缓缓从怀中取出一道明皇的圣旨,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承天命,君临天下,殚精竭虑,夙夜匪懈。然天命无常,大限将至。诸子之中,十一皇子天性纯良,聪慧过人,心怀仁爱,颇具帝王之资。朕观其言行,察其品性,深信其必能继承大统,庇佑我朝百姓,保江山之昌盛,护社稷之安宁。”
千提与众人一同跪在地上,尚未从方才血肉横飞的阴影中缓过神来,又听顾衍之话锋一转,道:
“然,十一皇子年岁尚幼,难以独理朝政。国师封珩,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怀天下,谋略过人。”
“朕素知其忠肝义胆,对我朝忠心耿耿,特命国师暂辅新帝,代行摄政之责。”
“望其摄政期间,广纳贤言,整饬朝纲,攘外安内。待新帝成年,当及时归政。钦此——”
字字句句,在空气中回荡。
众人伏地叩首,唯独千提一人猛地抬眸,错愕地看向封易初。
天边霞光倾洒,为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柔的暖金,独独在他身上,这抹暖色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霜阻隔。
他缓缓起身,衣袍在风中轻轻飘动,古潭般深邃的眼眸中,一股淡淡的哀伤化作薄雾,悄然笼罩。
他就那般站着,周身散发着一股遗世独立的气质,清冷如谪仙临世,仿佛来自九重天宫,让人不敢碰触。
察觉到千提到视线,他微微回眸,额心一点嫣红在这柔和的霞光映照下,愈发夺目。红与金相互交织,本应是热烈而张扬的色彩碰撞,却在他不可方物的面庞上生出一种奇异的和谐感,为他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质添上了丝丝妖冶。
双眸,仿若寒潭,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幽深平静,如同死寂的湖面,不见丝毫波澜。
冷淡,仿若三年前初见那般,却与那时相比,更加疏离。
少顷,少年薄唇轻启,声音仿若裹挟着霜雪,清冷至极:
“带回府中,关起来。”
话音刚落,周围侍卫如训练有素的猎犬,迅速上前,左右将千提架住。千提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奈何侍卫的手如铁钳一般将她牢牢禁锢,根本动弹不得。
“不要让任何人见她。”
声音低沉而坚定,仿若在宣告一道不容违抗的神谕。
封易初转过身,背影修长而寂寥。似乎不大放心,他又强调了一遍:
“任何人。”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我乖,我不哭。”……
千提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姜国百姓安居乐业,一番太平盛景,她牵着乳娘的手出了皇宫,目送着她离开。
自出生起,乳娘便入宫陪伴她左右,十余年不曾归家。如今她长大,乳娘也终于能够回家与家人相伴。
“乳娘,我舍不得你……”泪水自眼眶晕出,洇湿了手中丝帕,千提红着眼,发出一阵轻微的抽噎声。
“小公主长大了,乳娘的任务也完成了。往后的路,该有驸马陪您走下去了。”乳娘强忍着泪,努力挤出一抹笑容,她双手颤抖地替千提整理好被风吹得凌乱的发髻,声音同样带着些哽咽:
“就是不知这驸马是何许人也,公主跟着他,会不会受委屈……”
“他是个很好的人,对我也很好。”脑海中浮现出少年那张谪仙般的面庞,千提嘴角微微上扬,浮现一抹幸福的笑意:“他若是敢欺负我,我便……”
话未说完,忽然间,一声巨响传来,城墙崩塌,巨石飞溅。天崩地裂间,一道火光自远处汹涌袭来,所过之处,万物灰飞烟灭。
天际被滚滚浓烟肆意涂抹,漆黑如墨;浓稠的乌云仿若狰狞居兽,翻涌咆哮。
太平之景在刹那间毁于一旦,百姓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哭喊声、求救声、惨叫声交织在一处,声声泣血。然而他们还未跑远,又是一道惊雷炸响,方才还在拼命逃窜的百姓,已成了空中横飞的焦肉。
侵略者骑着高头大马袭来,手中长刀闪着森森寒光,铁骑无情将土地践踏,一时之间,鲜血汇聚成河。
断壁残垣在熊熊烈火中摇摇欲坠,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一名铁骑朝她疾驰而来,长刀扬起,即将落在她身上之时,乳娘一个转身,将她护在身后。
“乳娘!”
温热的血液溅在她脖子上,千提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片惨白。
“做噩梦了?”
封易初静静坐在她床前,素衣白袍,纤尘不染。流畅的剪裁贴合着他清瘦的身形,领口与袖口处以银线绣制而成的繁复暗纹随着他的动作隐隐闪烁,宛如月光下流动的霜华。
墨发半束,一条白色发带顶替了原本的发冠,几缕碎发垂落在耳畔,更衬得其眉目如画。晨光熹微,几点落在他美玉般的面庞上,高挺的鼻梁下,薄唇颜色浅淡,透着几分虚弱的苍白,为他添了几分易碎感。
他低垂着眼眸,修长的手中拿着块温热的帕子,正轻轻为她擦拭脖子上的伤口。动作极轻,轻得让千提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碰,唯有脖颈处传来的温热感告诉她,方才一切不过是她一场梦。
“阿初……”
千提下意识叫出他的名字,声音还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懵懂与慌乱。话说出口,她又像是想起什么,猛地回过神来,眼中的怔松瞬间化作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微微别过头,避开封易初的目光,语气生硬又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艰涩开口:
“国师……”
封易初在她脖颈间擦拭的手猛地一顿。一瞬间,他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气一般,眼中闪过一丝极难捕捉的失落,像是硬生生被人从温暖的梦境中拽出,狠狠摔进了冰冷的现实。
但这抹情绪在眼底仅出现了片刻,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说话,沉默着将帕子浸入一旁温热的水盆,缓缓拧干,动作机械又迟缓,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片刻后,抬手,又轻轻在她脖子上擦拭,一下一下,不放过任何一处细微的血痕。
擦完脖子,他顿了顿,手缓缓上移。帕子轻轻拂过她的额头,拭去细密的汗珠,指尖偶尔触碰到她的肌肤,带起丝丝凉意。
擦拭完毕,帕子重新落在盆中,他才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瓷瓶。盖子缓缓打开,露出瓶中莹润的药膏,他以指尖轻轻蘸取,缓缓涂抹在她脖子上的伤口处。
千提回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阳光勾勒出他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他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片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瞧见他紧抿的薄唇,在阳光下微微泛着白,没有半点血色。
那是阿初……还是国师呢……
淡淡的火药味萦满鼻尖,让千提不由得想起昨日皇宫里,满地碳黑的残肢。
原来……真正的国师,比那个闯入新房的老头,更加可怕。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耳畔的一片墨发。
“弄疼你了吗?”封易初忙不迭放下手中药膏,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狭长的眼眸中,是同往日一般的宠溺与疼惜:“乖,不哭。”
分明是与往日相同的语气,在千提听来,却好似带了些命令的口吻。
她若不听话,他会不会生气?
如今新帝上位,他暂理朝政。若是惹他生气,他会不会迁怒于姜国的子民……届时,梦中的场景,会发生吗……
鼻子酸酸的,泪水即将涌出眼眶,却被千提生生止住。她强忍着抽噎,声音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我乖,我不哭。”
她微微蜷缩着身子,双手下意识揪紧被子,像是在寻求一丝安全感。
封易初不曾注意到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拿起瓷瓶,重新为她涂药:
“我轻一些,一会儿就好,你再忍忍。”
指腹蘸着药膏,一点点擦过她脖子上那道浅红的剑痕。
涂好药,他轻轻收手,抬眸时,少女因缺水而微微发干的红唇直直撞入眼帘。
封易初微微皱了皱眉,眸光一转,落在桌面上,才发现桌上除了那下了毒的酒外,连一杯水都没有。
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匆匆起身,疾步行至门口,拦住路过的小厮,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急切:“为何不给她送水?”
小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吓得一哆嗦,忙不迭解释:“不是您说,不要让任何人见夫人的吗?”
“……”这意思是说,连饭也没送。
门口几竿修竹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竹叶沙沙作响,更衬得其身姿挺拔如松。封易初一阵无语,沉默片刻,强压着情绪,自牙关间挤出三个字:“宫疆呢?”
“回大人,宫先生为保护夫人受了伤,告假不在府内。”
难怪。
剩下那些人一个个跟听不懂人话似的。
还好他回来得早,若是回来得晚呢?
封易初抬手抚额,阳光洒落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勾勒出骨骼的轮廓,他强忍着心中怒意,声音比寒泉更冷咧几分:“不知你家中是否有什么困难,用不用我给你寻个好好点的大夫?”
“啊?”小厮错愕抬眸,不曾明白他这话的言外之意。
封易初嘴角愈发难看,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难得泛起一丝愠色,声音不自觉拔高:“还不快将水和饭菜送上来!”
小厮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称是,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动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顾不得喊疼,又迅速起身跑开。
不多时,几名侍女匆匆入院,端着饭菜袅袅进屋。热气腾腾升起,给这房中添了几分烟火气。
封易初行至床边,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千提手臂上,扶着她转至桌前坐下。
千提昨日哭了许久,又不曾饮水,如今已是渴得不行。红肿的眼皮微微抬起,瞥见侍女新送上来的水,她眸光一亮,全然顾不上半点皇室仪态,伸手一把抓起杯子便往嘴里灌。水顺着喉咙咽下,发出急切的吞咽声,慌乱中几点顺着她的嘴角滑落,滴在衣襟上。
她一连喝了好几杯,胸口剧烈起伏着,干裂起皮的唇重新恢复水光,才终于缓过些神来。
美眸轻轻转动,落在热气腾腾的菜肴上。
曾经跟着他,粗茶淡饭都吃着可口,如今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她心中苦涩,已然没了半点胃口。
鼻子酸酸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因着他方才那句“不哭”,始终不曾落下。
“不喜欢吗?”封易初眉头轻蹙,黑曜石般的眼膜欧里闪过一丝失落,好似被乌云遮住的星辰,失了光彩。他默立片刻,转身出门,衣袂飘飘,素白的身影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瘦,恰似寒夜中独自伫立的孤松。
直至确认他离开,千提眼中积蓄许久的泪水才终于落下,与衣襟上的水渍混在一处。
她知道,他是在乎她的。
可她在他心中有多大分量,她也不知。
曾经她肆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可如今,她不敢赌。
泪水朦胧了视线,她呆呆地坐着,思绪乱如麻。
直到熟悉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千提才缓过神,匆匆擦去脸上的眼泪。抬眸时,少年端着两碟小菜匆匆走进,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
封易初轻轻将小菜摆在千提面前,缓缓在她身边坐下,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她。
平日里清冷的面容此刻竟带了些讨好的意味,他抿了抿唇,轻轻夹了些菜送到她面前的饭碗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做了两道你平日里最喜欢的菜,你尝尝?”
长睫微颤,千提低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这句话,也是命令吗?
她顺从地伸手,指尖颤抖着将菜送入口中,连嚼都不敢嚼,便匆匆咽下。
一阵微风悄然吹过,几缕碎发俏皮地自她头顶散落下来,垂在她白皙的脸颊边。封易初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她将碎发挽起。
但手指还未将她触碰,千提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身子猛地一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后躲开。动作间带翻了一旁的汤匙,“叮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封易初手僵在半空,手指还保持着弯曲的姿势。
脸上温柔的笑意在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错愕。
“你……怕我?”
声音清冷得如同寒夜的霜露,每个字都裹挟着彻骨的冷意,难掩其中心碎。
屋内的空气仿佛在瞬间被抽干,让人窒息。
千提喉咙发紧,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我不怕……”
声音微弱得如同深秋枝头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她怯生生地抬起眼眸,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目光匆匆掠过少年那张谪仙般清俊的面容。剑眉星目、清冷出尘,仅仅一瞬,便深深印入眼底。
是阿初……还是国师呢……
恐惧如潮水,盖过了往昔爱意,将她瞬间淹没。
千提匆忙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一眼。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微颤抖的红唇,嗫嚅着:
“你不要生气……”
纤细的手指不自觉揪紧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微微蜷缩着身子,仿佛一只待宰的羔羊。
封易初抬手,本能地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抚,可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千提微微颤抖的模样撞入眼帘,仿佛一把锐利的匕首,顷刻间刺入他的心脏。
骨节分明的手悬在半空,片刻停顿后,他苦涩地笑了笑,缓缓将手放下。
“这几日宫中事务繁多,我便不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波澜:“你一人在府中,可自由走动。外边不太安全,若要出门,找个侍卫陪同。”
说罢,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
抬手推开房门,他匆匆走了几步,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天旋地转间,双腿一软,他下意识想扶住身旁柱子,却因体力不支扑了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素白的衣裳沾染了尘土,原本束好的也松散开来,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旁,狼狈不堪。
“阿初!”千提的声音瞬间冲
破喉咙,尖锐而急切,带着不加掩饰的惊慌。她下意识起身朝他奔去,指尖触碰他的脸颊,又迅速弹开。
好烫。
垂眸,一片血迹自少年左臂蔓延而出,染红了他一侧的衣裳,仿佛雪地上,晕染开的大片红梅。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阿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霜秋破晓,国师府隐匿于淡薄的晨雾之中;黄叶簌簌,在府中青石路上铺设一层金笺。
小道延伸至一处房前,雕花梨木床边,纱帐随风轻扬,若尘烟袅袅。床上的少年一袭白皙胜雪,毫无杂色,衣角在窗棂吹进的微风中轻轻扑动,像山巅不化的雪,又似天际飘渺的云。
千提静坐在床边矮凳上,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发簪,发簪一端,由白玉雕琢而成的菩提花在晨光中闪烁着温润的光辉。
那是方才封易初晕倒时,自他袖中掉落而出的,是他们成亲前,她曾看中的那枚。
侍女端着热水进来,又匆匆退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国师府庭院之中,万籁俱寂,唯有几只小鸟在树间啼鸣,发出几声脆响
千提身体微微前倾,一手自封易初脸颊一侧轻轻抚过,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发簪,簪尖在熹微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
他的面色白得近乎透明,好似被秋霜打过的花瓣,脆弱且无助;双唇同样失了血色,微微泛着青,恰似蒙着一层薄霜。左臂处,殷红的鲜血早已渗透了层层衣衫,在素白的布料上肆意晕染,如同绽放于雪中的大片红梅,凄美而让人惊心。
千提轻轻抬手,发簪一点点朝少年的脖颈靠近。
如今的他是那样脆弱,只要她稍稍用力,他就会死在他面前。
秋风悄然入室,撩动她的发丝。千提轻轻垂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晨光中,少年眉眼修长,睫羽低垂,即使昏迷,周身依旧散发着不沾尘埃的清冷,仿佛遗落在人间的谪仙,在猝不及防中被伤得遍体凌伤,徒留满心凄楚,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惜。
簪尖停在他白皙脆弱的脖颈旁,千提望着他毫无血色的面容,手剧烈颤抖起来。
往昔画面一点点在脑海中浮现,许久,她缓缓将发簪挪开,不曾注意到少年紧闭的眼角处,一颗晶莹的泪珠悄然滚落,隐没在鬓边碎发里。
“我能拿你怎么办……我还能拿你怎么办……”
千提呜咽着哭出声来,热泪一颗颗打在他手臂上,她又突然将他吵醒,赶忙用双手捂住嘴巴,只发出几声低低的抽泣声,身子微微颤抖着。
她舍不得他死。
可她又好怕,怕梦里的场景终有一日要变成现实。
心好似被无数细密的银针深深刺入,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低低啜泣着,两眼哭得通红。
直到一阵脚步声自门外传来,千提才回过神来,赶紧止住哭泣。
抬手,几乎是在眼泪被擦干的瞬间,房门被人自外推开,慕云琛快步走来,火急火燎地行至床前,墨发随他的动作在空中扬起,意气风发。
画扇跟在他身后进来,步伐相对慕云琛要平稳些,身上的官服却未来得及褪下,显然也是匆匆而来。
慕云琛目光自封易初身上略过,径直走到床边,拉开锦凳坐下,轻轻执起他的手把脉。
“他……怎么样了?”千提双手不自觉地揪紧衣角,指尖泛白。
“本来边关事态紧急,他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了,那日又为护你受伤中毒。听闻你只身回国师府,怕你一人在府中担惊受怕,身上余毒未清,便在宫外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一道圣旨,匆匆回府与你拜堂,结果却……”慕云琛抬眸看了千提一眼,神情复杂。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跳过这段内容,道:
“宫中出事,他急着进宫,伤口都未能好好处理,而今金疮崩裂,诱使身子发热……叛贼逼宫、先帝驾崩、新帝即位……诸事集中在一日,都等着他去处理,可他也不过区区凡人之躯,怎能承受这般大的重量?”
一句一句,化作重锤,瞧在千提心尖上。她垂着脑袋,眼中泪花闪闪,又听画扇道:
“他整整一日不曾合眼,今晨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急着出宫寻你。我见他脚步虚浮,让他寻阿琛好好瞧瞧。他嘴上答应得好,到底还是先来找你了。”
所以那时,他便是拖着这样一副虚弱的身子,给她做饭的吗……
他好像还是她的阿初,嘴上什么都不说,却还是如往日一般,温柔、体贴。
可昨日在皇宫内,抬手间将数名活生生的人变作焦黑尸块的……难道就不是他了吗?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千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画扇偏过头,柔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些许敏锐的光芒,仿佛能轻易将千提心中的想法洞穿。良久,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千提的背: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阿琛,”未等千提回应,她又转过身,戳了戳慕云琛的脊梁:“你去他身上找找那东西。”
“什么东……”慕云琛下意识挠了挠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拍了下脑袋。
他轻轻抬手,手即将触碰到封易初的袖子,又停下,回头,脸上带着些小心翼翼:“阿姐,我翻他袖子,他醒来会不会杀我灭口?”
“翻,有什么事我给你担着。”画扇斩钉截铁道:“一个不会说,一个不明白,两个都不让人省心。你等着他自己给她,不知得误会到何年何月。”
“哦……”慕云琛得了画扇撑腰,终于大胆了些。修长的手探入封易初袖中,细细摸索,片刻后,他脸色一变:“不好!有暗器!”
千提眨了眨眼睛,还未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便见慕云琛将手自封易初袖中抽出,指腹似乎是被什么刺破,渗出一点豆大的血迹。
他匆匆擦干手上的血珠,深吸一口气,再度探入袖中,多了些小心翼翼。片刻后,他像是摸到了什么东西,缓缓将手抽出。
一枚断成两半到竹签静静地躺在他手心,又被他轻轻放在床上。
“什么东西都往袖子里塞,他平日里也不怕将自己刺伤吗?”慕云琛喃喃自语着,成功将袖中“暗器”取出,这才放心地继续摸索着。
唯有千提像是想到什么,纤细的手指摸到那枚断裂的竹签。她两手捧着,轻轻将其断口对接,拼凑出完整的字迹。
「缘定三生」
这是那晚,她摇出来的那枚吗?
她本以为,她与他之间,没什么好结果。所以任她如何恳求,他都不肯为她算一算姻缘。
可原来,是缘定三生。
他和她的三生。
原来,三年前街头惊鸿一瞥,所有东西,都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好。
和亲是宿命,遇见他,也是宿命。
可是……
一滴晶莹的泪水挂在她眼角,迟迟不肯落下。
“找到了!”慕云琛的声音打断了千提的思绪。
她匆匆抬手擦干眼泪,抬眸,便见慕云琛自袖间取出一物。那东西用明黄的锦缎包裹着,被交到画扇手中。
“这是什么?”千提目光紧紧追随。
“他顶着伤在宫外跪了一夜求来的。”画扇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她顿了顿,将东西送到她手中:
“作为迎娶你的,聘礼。”
“聘礼?”
纤细的手指攥住那明黄的锦缎,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千提缓缓将诏书抽出、展开,美眸自上面婉转而过,不自觉湿了眼眶。
如若姜
国不挑起战事,鲤朝永不主动出兵。
眼泪自眼眶溢出,在脸上带出两道晶莹的泪痕。千提忽然想起那日,少年站在她面前苦涩一笑,温柔地擦干她眼角的泪水。他说:“这些事情,从来不该落在你一人身上。”
他知她心中所忧,亦担心她会介怀他的身份。所以在向她坦白一切之前,他求来了这则诏书,作为他迎娶她的聘礼。哪怕这一行动,会让天子心生猜忌。
可这份精心准备的聘礼,他还未来得及给她,她的匕首却已先一步刺入他的额心。
“阿初……”千提哽咽着,早已泣不成声。
泪水打湿了她领口的衣裳,好半天,她才停止啜泣,从口中发出几个低哑的字音:
“丞相姐姐……阿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画扇反问。
“我……”千提垂眸良久,用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姜国坊间传闻,国师心狠手辣、嗜杀成性,一夕之间令一国覆灭,残忍至极。
可她见到的他、认识的他,不管是三年前还是现在,虽外表冷淡,看着有些不好说话,却待人极温柔,任她怎么胡闹任性,都不曾真对她动怒。
所以哪怕在知道他是国师的那刻,她一时失去理智对他动手,在后来清醒时分,也曾抱有一丝侥幸心理。
她希望姜国坊间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希望那都是世人对他的误会。她甚至幻想着,他能够放下身份,配她一起远离朝野,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
可是……
昨日,就在她的面前,就在一瞬之间。那些活生生的人,当着她的面,变成了一地横飞的碎尸。
而那个平时温柔如暖阳的少年站在大殿前方,眉目清冷,眼中无甚波澜,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寻常得不过再寻常不过的事,仿佛人命,在他眼中,与蝼蚁并无异样。
所以,她怕了。
怕梦里的场景终会发生。
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子民、朋友,甚至是亲人,在他的面前,如蝼蚁一般,灰飞烟灭。
茅屋中对她温柔至极的少年,与皇宫里视人命如草芥的国师,究竟哪个才是他?
她分不清。
“也罢。”画扇垂眸,温柔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你跟我来。”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指尖触碰锁骨,心陡然失控……
深秋时节,霜色染透了整座都城。日渐东升,日光依旧带着几分清冷。
青石板路蜿蜒曲折,街边的屋瓦上凝着薄薄的霜,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两旁树木枝叶稀疏,枯黄的叶子在枝头摇摇欲坠,偶尔飘落几片,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静静地躺在地上,为这深秋添了一番别样的韵味。
画扇款步前行,金线蟒纹盘踞于官服之上,腰间一条白玉腰带缠绕,衬出几分威严仪态。千提小步紧紧跟在她身后,脸颊被秋风吹得红扑扑的,微微肿起的眼睛依然灵动有神,乌溜溜地打量着周围一切。
两人穿过街巷,高大的城门耸立眼前,朱红大门半敞,门前乌泱泱的一片,大批人集中于此,不知在做什么。
“见过丞相大人!”守门的侍卫老远瞧见画扇,小跑着过来行礼。
画扇微微点头示意,带着千提自旁边通道进入,一步步登上城墙。
耳畔,人声逐渐嘈杂。千提站在城墙上,双手扶着城垛,极目向下望去,只看见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聚集在城墙下,如蝼蚁般,密密麻麻。
“这是?”
“前些日子朝中出了些事,与北漠一战损伤惨重,这些是自边境逃难来此的流民。”画扇微微皱眉,神色凝重,顿了顿,又道:“京都无法接纳太多流民,大多数都安置在了别处,这只是你看到的一小部分。”
千提垂眸,城下不远处,官府在施粥。身后排队的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有怀抱幼儿的妇人,还有年幼的孩童,无论哪个,都是一副面如土色的模样,显然已经许久不曾好好吃过饭了。
“千提,”画扇忽然问她:“你知道烹食人头时,如何确定内部是否熟透吗?”
“嗯?”千提错愕回头,一瞬间有些愣神。朱唇微张,好半天,她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人眼处插入一根芦苇,再行烹饪。待芦苇不再晃动,则内部积液已经凝固,可食之。若逢战事,不得已之时,同类相食之事,常有发生,你不曾见过,不代表没有。”
城墙上的风愈发凛冽,带着冬日独有的寒意,呼啸而过,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千提腹中一阵翻涌,极力保持镇定,小脸还是不知不觉间变得惨白。
“没有人是生来便爱战争的,如若可以,谁不想活在太平盛世呢?”画扇轻叹一声,目光从流民身上收回。她转头看向千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试图消散她内心的恐惧:
“你想护着你的子民,可他也有他的子民要守护。”
一阵混杂着尘土与绝望气息的风扑面而来,千提打了个寒战,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欲言又止:“这道理我懂,可是……”
昨日宫中血肉横飞的画面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微微闭目,鼻尖仿佛又萦绕着那股尸块的焦糊味。
可炸药,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硝石、硫磺,若在盛世,化作漫天烟火,自是美丽;可若战争四起,乱世之中,又为何不能变作火药击退强敌?”画扇美眸婉转,目光直直看向千提,眼底是洞悉世事的通透与坚定:
“火药,与刀枪,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东西。炸死、砍死,最后的结局,也都是一样的。倘若敌人逼至身前,能帮助自己在乱世之中立足的,就是好东西。千提,你明白吗?”
千提紧咬下唇,贝齿几乎要嵌入娇嫩的肌肤之中。
“居高位者,一味的仁慈,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那旨诏书,已经是他能给你的最大承诺了。”画扇叹了口气,“千提,你能明白吗?”
寒风依旧凛冽,如呜咽的悲曲在天地间演奏,城下流民衣衫褴褛,连能否解决温饱都是个问题。
千提垂眸,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将眼底情绪隐匿其中。风声在耳边呼啸,似乎是在催促她的回应。她沉默良久,终于轻声开口:
“我明白了。”
声音虽轻,却透着一种历经思索后的笃定。
从前她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问题,而今带入他的视角想想,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呢?没有谁是生来就爱战争的,只是身居高位,为保护百姓,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
他与她立场不同,但却有着相同的愿望——天下太平。
如若真如诏书上所示,鲤朝不会主动对姜国出兵。那么国师,也并不是非死不可。
千提这般想着,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画扇微微侧目,目光柔和地落在千提身上,见她似乎想明白了,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她轻轻拍了拍千提的背,似乎是想起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歉意:“你那位叫景秋的侍女昨日来我府上寻人。可我昨日在宫中,府上人不懂事,将她扣了一天。我今晨出宫才得到消息,一会儿便将人给你送过去。”
话语间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
千提点头,墨发在风中肆意飞舞,又在无风时柔顺地垂落在背后,仿佛心中那被梳理清晰的思绪。
两人并肩下了城墙。
已近正午,街道上行人寥寥,路旁树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千提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不知不觉,已走到国师府门前。
画扇停下脚步,抬手轻轻理了理千提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一会儿回去,想明白要怎么做了吗?”
千提再度点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眼神坚定而明亮,
没了先前的迷茫:“想明白了。”
“珍惜眼前人,不要留下遗憾。”画扇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嘴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重来一次的。”
千提眼中涌起一丝感激,再度点头致谢,而后转身,独自进了国师府。
几缕微光艰难地穿过厚厚的云层洒下,为静谧的国师府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暖纱。千提穿过蜿蜒的回廊,廊下悬挂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又带着几分寂寥的身形。
慕云琛恰好端着盆血水从封易初房里出来,高束的马尾随风摆动,几缕发丝缠绕在脸侧。他抿了抿唇,未等千提询问,主动道:
“伤口我已经暂时处理好了,就是他身上的烧还未退。一会儿我熬好药送上来,你先用水帮他擦擦,免得烧坏了脑子。”
千提轻轻点头致谢,抬手,匆匆推开房门。
淡淡的草药香萦满鼻翼,混合着冬日独有的清冷气息。
封易初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让仿佛被上天精心雕琢,白皙胜雪的肌肤近乎透明,在微光的映照下,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没得不大真实。
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而优雅,宛如山峦的轮廓,为他的面容增添了几分立体感。紧闭的双眸下,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翅,在眼睑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又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仿佛随时药展翅飞起。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千提在床边缓缓坐下,窗外的风轻轻吹动着窗纱,光影在他们二人身上摇曳。
她的目光落在床边那根断成两半的竹签上,一手颤抖着将其攥紧,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脸颊。
“对不起……”声音呢喃。
指尖轻轻划过他滚烫的肌肤,动作轻得仿佛春日一阵微风,轻轻拂过路边碧草。
侍女端着水悄无声息地进来,又脚步轻轻地带上门出去。
千提回过神,抚在他脸上的手悄然拿开。
竹签被她暂时搁在一旁,她弯下腰,拿起帕子浸入水中,而后拧干。
水珠顺着帕子的纹路落下,滴在盆中,激起一片涟漪。千提拿着帕子,一点点朝他靠近。
自额头开始,避开避开那枚殷红的花钿。她的手微微颤抖,顺着额头往下,一点点拂过他的眉骨,又转至脸颊。
帕子轻轻滑过他的肌肤,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苍白的嘴唇,似被一缕无形的电流击中,酥麻感自指尖蔓延至全身,又似一滴水落下,在心底泛起层层悸悸动的涟漪。
千提定了定神,继续向下擦拭。帕子自他的脸颊移动至下巴,又从下巴延伸,转至脖颈。
染血的外袍早已脱下,他如今只着一袭白色里衣,领口肆意敞开,露出精致诱人的锁骨。锁骨线条流畅,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轨,透着一种冷咧的性感。
千提努力保持着心中镇定,可目光还是不自觉地被他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锁骨吸引。
肩膀半露,细腻如玉的肌肤在白色里衣的衬托下,更显的莹润洁白,却又带着几分病态的脆弱,好似轻轻一碰,就会破碎。左臂的伤口被纱布层层包裹着,隐隐能透过那一片洁白,窥探到其中绿色的草药,于这诱惑中,又让人多了几分疼惜之意。
千提的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自己的手,不敢随意乱看,可当手指触碰到他的锁骨时,心跳陡然失控。
如雷的战鼓在胸腔中剧烈跳动,她紧咬下唇,红着脸在他锁骨处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指尖颤抖着收回。
千提轻舒一口气,将微微湿润的帕子搁在水盆边。白皙的手轻轻落在封易初脸上,确认他的体温因这擦拭而短暂下降了些许,这才将视线移开。
随后,她伸出手,再度拿起了那枚断成两截的竹签。竹签在她指尖轻轻转动,她抿着唇,思索片刻后,轻手轻脚地起身,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出房间。
室外,云层消散,暖阳正好。
细碎的日光穿过繁枝茂叶,在地面投下一片片斑驳的光影。千提脚步匆匆,不多时便拿着一盒糯米灰浆折返回来,重新坐在床边矮凳上。
灰浆盒在床边轻放,发出一声极细微的闷响。她微微倾身,将断成两截的竹签并拢,接着,用一根细竹枝挑起灰浆,一点点涂抹在断口处。睫毛微微颤动,她双眼紧紧盯着指尖动作,呼吸不自觉放松,仿佛稍一用力,手中之物便会在此破碎。
待竹签稳稳粘合,她轻轻吹了吹,确认灰浆已然凝固,才将其收起,妥善放入袖中。
这几日在国师府,她提心吊胆地担心等着成婚,一直不曾睡个好觉。昨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哭了整整一晚,好不容易才入睡,却又做了噩梦。
如今所有心结已解,她心中也安稳了不少。淡淡的檀香萦满鼻翼,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草药味,以及他身上特有的烟火味,不自觉地让她觉得放松。
困意如潮水袭来,她抬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眶也微微泛起湿润。她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少年,犹豫一瞬,最终缓缓趴在他身侧,将头枕在手臂上。
一时间,室内静谧得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两人的呼吸声。
待千提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如同春日微风般均匀地散开,封易初紧闭的双眸才缓缓睁开。
他微微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千提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藏着漫天星辰,清冷中透着几分柔和,柔和里藏着一丝心碎。
许久,他迟疑地抬手,伸向千提的头顶。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将她惊醒,会吓着了她。
指尖刚触碰到少女柔顺的发丝,还未有下一步动作,千提却像是有所感应般,突然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我就知道你醒着。”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缘定三生,我与你的三生……
清脆悦耳的嗓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千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灵动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恰似春日里欢脱的小鹿。
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封易初微微一怔,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换乱地别过头去,试图掩盖自己眼中的窘迫。
余光瞥见床边放着的明黄色诏书,他心中一紧,干涩地开口:
“你……看了?”
声音虚弱,尾音微微发颤,内里藏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千提轻轻点头,发丝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日光洒落在她的发梢,勾勒出一道暖黄色的轮廓。她的眼眸澄澈透明,坦然迎上封易初的目光。
封易初被她这眼神吸引,抬了抬手,手指微微弯曲,似乎想要触碰千提。可还未伸出,他又像是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迅速缩回。
她怕他……
如此举动,恐将她惊扰。
想到昏迷前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垂下眼眸,眼底在不知不觉间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
他缓缓闭上眼睛,长睫如蝶翼般轻轻颤抖,大抵是在思索纠结着什么。许久,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是终于下定了眸中决心:
“你在府中再待些时日,我不会回来。等时局安定些……我送你出城。”
“出城?”千提歪了歪脑袋,一头乌黑的长发顺势滑落,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她用手轻轻将头发别在耳后,因一夜哭泣而红肿的眼睛显得懵懂无辜:
“为何要出城?”声音清脆,在这安静的房间格外清晰:“你在哪,我便在哪,为何要出城?”
封易初以为她是在担忧自己会挑起两国战事,而对自己委曲求全,心中一痛,眸光落在那
旨明皇的圣旨上,再度保证:
“我答应你,只要我在这朝中还能说得上话一天,便不会主动挑起两国战事,无论你是留下还是离开。如此……你满意了吗?”
眼皮微微上抬,他直直地望向千提,古潭秋水般深邃的眼眸中,清冷的表象下方,是他极力掩盖的心痛。
阳光自窗棂射入,光晕在二人周身晕染开来,暧昧又缱绻。窗外,微风轻轻撩动着秋叶,沙沙作响,死在低语什么,却又被这屋内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掩盖。
千提双手捧上封易初的脸颊,稍稍用了些力将他的脑袋往上抬,让他与自己对视。
眸光交汇间,空气都变得滚烫。
少女灵动的眼眸中闪烁着繁星般的光芒,忽然,她笑出了声,银铃般的笑声打破了这略显压抑的宁静。
“我说过,你在哪,我便在哪。”千提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封易初的鼻子:
“都已经嫁给你了,两次呢。我不留下陪我的夫君,还能去哪里?”
声音软糯,带着几分俏皮,乖巧机灵的模样,好似回到了往日。
封易初眼中闪过几丝错愕,一抹光芒自眼中升腾而起,可仅仅一瞬,他眼眸又暗淡了几分,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月光,满是落寞。
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无奈中透着几分虚弱:
“我都答应你了,你真不必委曲求全讨好……”
话未说完,千提身体突然前倾,毫不犹豫地吻上了他的唇。
唇瓣相触地瞬间,世间仿佛停滞。封易初眼眸微微睁大,大脑一片空白,好似对外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失了感知,唯有她的手轻轻捧着他的脸传来的冰凉感,以及她的唇在他唇上辗转的甜腻感。
她的呼吸急促而温热,如羽毛般轻轻扫过他的面庞,引得他心跳陡然时空。
“明白了吗?”千提缓缓将他放开,原本白皙的小脸因羞涩而泛红,好似春日枝头最娇俏的桃花,于和风中愈发诱人。灵动的眼眸中,坚定而炽热的光芒直直撞进封易初心底。
未等他作答,千提身子再度前倾,重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她的唇柔软而温热,带着丝丝甜意,轻轻摩挲着他的。封易初双手下意识地微微抬起,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有所顾虑,只能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向何处。
见他不做反应,千提微微启唇,小舌自口中伸出,轻触他的下唇,似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似在无声地诉说着心底的爱意。
微风轻拂,纱帘如波浪般起伏,沙沙声与屋内紊乱的呼吸声交织。
小舌挑弄间,封易初胸膛微微起伏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喉结不自觉滚动,抬手轻轻环住千提的腰肢,终于抑制不住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指尖微微颤抖。
察觉到他这般变化,千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她的舌尖灵活探入,与他的舌尖缠绕、嬉戏。双手就势勾上他的脖颈,千提身体前倾,贴近他紧实的胸膛。
她微微侧头,鼻尖轻轻蹭着他的鼻尖,呼吸滚烫地洒在他的脸上。
手指上抬,指尖触碰到他烧得滚烫的耳垂,她的舌尖又大胆地往里探了几分,带着不容拒绝的热烈,轻轻挑弄着他的舌尖。
封易初呼吸瞬间紊乱,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不自觉收紧,撑在床上的那只本能地攥紧了床单,指尖用力泛白。
这个吻……是真心,还是讨好呢?
他心中一阵失落,想要挣扎,可身体却在千提的触碰下逐渐酥软。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一丝理智也在千提带来的温热触感和那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中消失。
半晌,千提缓缓将他放开。唇齿分离,带出一条晶莹的银丝。
千提脸颊坨红如醉,心中升腾而起的炽热情欲被她生生压下,只余满目深情:
“不是委屈求全,更不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讨好你。而是为了你,心甘情愿。”
封易初眼眸微动,眼里满是挣扎,他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千提的眼睛,只能低低地突出两个字:
“骗子。”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千提勾了勾唇,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笑容狡黠又甜蜜:“可你分明是想我留下来的,不是吗?”
声音带着笃定,像是看透了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才没……”封易初偏过头不肯承认。
话未说完,千提又凑上前,在他脸上啄了一口。
柔软而细腻的触感让封易初眼眸瞬间变亮,一抹惊喜自其中闪过,又被他迅速收敛,只剩一抹极力维伪装着的清冷。
千提将一切收入眼底,双手撑腰,佯装嗔怒:
“你说你这人,有点什么事尽往自己心里憋。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又不肯承认。也就我惯着你,若换了别的姑娘,早要被你这模样气跑了。”
话语带着些责怪,眼底却满是宠溺。
封易初被她说中心事,耳根微微泛红。他偷偷瞥了千提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小声辩解:
“才没……”
垂头丧气的模样像极了被拆穿小秘密的孩子,平日里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此刻被羞涩与慌乱打破。
千提偏不让封易初得意,反倒往他怀里缩了缩,如一只灵动的小鹿。白皙的手搭在他肩膀上,她凑在他耳边,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他的脖颈,惹得他微微一颤:
“可是我在床头暗格里发现了一本手札……”
声音很轻,却让封易初眼眸瞬间瞪大。
千提脸上的笑容更甚几分,如小鹿般凑在他耳边,轻轻舔。弄他的耳垂:“那东西不是你的,难不成是我的?”
说完,她故意在封易初耳畔轻轻吹了口气,惹得他脖颈间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这动作无异于朝平静湖面内丢了一颗石子,迅速泛起阵阵涟漪。封易初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却还是极力维持着镇定。
他眼神躲闪,故作淡定道:
“你我立场不同,强行绑定在一处,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声音虽尽力保持平稳,却仍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几缕墨发轻轻垂落在他脸颊两侧,愈发衬得他眉目清冷。
“谁说不会有好结果了?”千提话音未落,再度吻上他的唇。舌尖轻轻探入,如蝴蝶般轻轻挑逗,带着少女的果敢与热烈。
趁他不备,她的手缓缓探入他袖中,指腹隔着衣服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又往暗袋里探。不多时,千提将他放开,唇角露出一抹坏事得逞的笑,手中,是那晚她用过的签盒。
她将刚才粘好的竹签放回签桶,递到封易初面前,眨了眨眼睛,轻声道:
“你不是会算吗?试试?”
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娇蛮。
封易初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犹豫与担忧。当初他算出来的,并不算什么好的结果。
千提无奈地摇摇头,一只手稳稳地拿着签桶,另一只手缓缓上抬。她的手指纤细而修长,仿若精心雕琢的玉葱,轻轻握住他的手,将其一点点挪到签桶上。
随后,她微微侧身,转换了姿势,双手温柔地包裹着他的手,稍稍用力,摇动签桶。
竹签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仿若山间清泉流淌,与他们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这静谧的房间格外清晰,每一声,都似在诉说着缱绻的情意。
几下过后,一支竹签跳脱竹筒的束缚,稳稳落在锦被上。一道裂痕在竹签中央排布,正是千提方才丢进去的那支。
「缘定三生」
千提缓缓放开他的手,捡起那支竹签。她微微歪着头,笑容一直明媚到眼底:
“现在呢?你还这么觉得吗?”
封易初双唇紧抿,脸色还带着些病弱的惨白,墨色的眼珠在眼眶中微微颤动,目光停在竹签上的四个字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缘定……三生?”
“缘定三生,我与你的三生。”
看出他眼底的迟疑,千提微微俯身朝他倾来,脖子上的菩提吊坠顺势垂落,在光影中轻轻晃动。
她的唇轻轻贴上他的脸颊,手指在他耳后摩挲,细腻的触感如羽毛
拂过,从耳垂一路蔓延到脸颊,又顺着脸颊,在他眉骨上辗转,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尖似有魔力,撩动着他每一根神经,让他气息变得紊乱。
随后,她的手指继续往上,慢慢探向他的额心。
手指触碰花钿的刹那,封易初身子陡然一僵。清冷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不经掩饰的惶恐,他瞳孔微微放大,侧身躲开她的视线,修长的手匆匆上抬,试图遮挡额心那枚花钿,动作慌乱,眼神游移不定,满是不安。
“不要……”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眼神暗淡下来,“不好看了……不要看……”
第40章 第四十章“小两口吵架有什么事是说不……
声音微微发颤,平日里如谪仙般的清冷孤傲在此刻荡然无存。
千提心中一阵疼惜,却没有就此收手。杏仁大的眼眸中,温柔愈发浓烈,她轻轻伸手,轻轻握住封易初的手腕,一点点将他的手挪开。
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她轻轻挑起花钿的边缘,缓缓揭开。殷红的花钿自他肌肤上脱落,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毫无遮挡地暴露在空气中。
千提的手陡然一顿。
那道伤口如今已然结痂,布在额心的位置,深褐色,带着些狰狞,与他平日里清冷绝美的面容形成巨大反差。
若不是她……他也不会如此……
千提眼底闪过心疼和愧疚之色,指尖颤抖着朝那疤痕靠近。
封易初呼吸急促,眼神闪躲,一言不发,根本不敢看千提。
她可是最喜欢他这张脸了,若不是如此,三年前又怎会对他再三纠缠?可如今……她,还会喜欢吗?
往日清冷的眼眸中逐渐蒙上一层雾气,仿佛一个放在桌边的瓷杯,被人一碰,便要掉落在地,彻底破碎。
他满心以为会看到千提眼中的嫌恶,可千提却微微倾身,缓缓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震。
她的唇贴合在那道疤痕上,停滞许久,才缓缓挪开。
“傻瓜,我喜欢的又不仅仅是你这张脸。”千提捏了捏他的脸。
封易初睫毛轻轻颤动,心中的不安悄然散去,只轻声应了句:“嗯。”
那声音带着丝丝缱绻后的余韵,尾音上扬,像是在心底埋进了一颗蜜糖。
千提朝他轻轻一笑,笑着笑着,眼底却泛起了几点泪光。她轻轻拥抱了他,下巴枕在他右肩处,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自责:
“对不起……”
“我不怪你。”封易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本想安慰她,谁知却换来她更伤心的呜咽。
她身子微微颤抖,眼泪一颗颗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滴落在他脖颈处,又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在锁骨处聚成一滩,泛着晶莹的水光。
他将她放开,心疼地抬手,一点点擦干她脸上的眼泪:“你若实在觉得过意不去,便以身相许罢。”
“不是嫁过了吗?”千提破泣为笑,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两次呢。”
“那便抵了。”
炽热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千提有些羞怯地偏过头去,脸颊微微泛红。过了会儿,她又想起来什么,转过头来,轻轻在封易初胸口打了一拳:
“逃婚那日,为何要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封易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清冷的模样。他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带着几分将万事万物了然于心的悠然:
“你见了人就亲,让我带你逃婚,也不曾问过我。我那时可从未说过,我不是国师。”
千提仔细回想着那日的场景,一时语塞。那时确实是她太过慌乱,看见他穿着一身破了洞的衣裳,便先入为主地以为他穷困潦倒,让他带她逃婚。
可……
千提轻哼一声,又是一拳打在他身上:“那时确实不曾骗过我,可后面呢?那夜,在这房中,我问你的时候,你亲口与我说,你不是国师。这总是欺骗了吧?”
封易初佯装吃痛得摸了摸被她打的区域,眼底浮现一抹宠溺的笑。他摊了摊手,无奈道:
“你大半夜带着只食铁兽闯入我房里,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杀我。刚对我身份有所怀疑,便用迷药迷晕,再以粗绳绑起来,我能告诉你我是国师吗?”
千提抿了抿唇,他说的不无道理。
“那……”千提撇了撇嘴,姑且将这件事放下了,又道:“那你告诉我国师叫封珩?”
“封珩,字易初。”
封易初无奈地一笑,话音刚落,换来千提一记幽怨的眼光。
“狗贼国师!”千提轻轻拨开他领口的衣服,在他锁骨处重重咬了一口。这一次,骂的真是他。
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传来,其中隐隐带着些血腥味和草药味。千提眼眸微动,目光顺着锁骨向上,停在他如玉的脖颈上微微凸起的喉结处,正要凑近咬上一口,突然一阵细碎而清晰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打破了屋内短暂的宁静。
封易初像是被触发了某个机关,瞬间收起脸上那抹羞怯。他轻轻将千提从身上推开,迅速拿起花钿贴在额心处,动作利落,仿佛刚才的柔情蜜意从未发生。
待慕云琛端着药,抬手推开房门的刹那,封易初已然恢复了那副清冷之态。
他坐得笔直,身姿挺拔,如苍松屹立,神色淡漠,仿若高岭之雪,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唯有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尚未完全平静的呼吸,泄漏了他方才的慌乱与悸动。
慕云琛迈着轻快的步子上前,瞥了瞥封易初锁骨上残存的几点水光,又瞧了瞧千提红若晚霞的面颊,一时了然。
“说开了?”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调侃道:“说开了便好,小两口吵架有什么事是说不开的?非得误会来误会去,爱得死去活来的?”
封易初微微皱了皱眉,别过头去,不打算理会慕云琛的调侃,只微微发出一个“哼”的音调,薄唇虽还是没有一丝血色,与方才一碰就碎的模样相比,却多了几分愉悦。
慕云琛见惯了他这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药稳稳放在床头矮几上,动作间带着几分熟稔。随后,他直起身子,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先皇下葬、新帝登基,这些礼部的大事,他们自会妥善处理,你也不必太过劳神。至于其他繁琐事务,不是还有我阿姐吗?她特意嘱咐,让你这几日安心调养身子,若是真有什么棘手到处理不了的事,她自会来与你商议。”
“可……”封易初薄唇微张,想要反驳,千提却在这时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阿初……”千提抿了抿唇,本就哭得红肿的眼眸中再度蓄满了泪水,眼泪将滴未滴的模样,惹得他心头一颤。
他眼神不自觉软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终是顺从地躺了回去:
“也罢。”
只此两字,是妥协,亦是纵容。
千提擦干眼泪,狡黠一笑,端起药碗,轻轻舀起一勺送到他唇边:“你若入了宫,还回来吗?”
封易初将药饮下,点头。
“不是说什么——这几日不会回来了吗?”千提撅了撅嘴,瞥见封易初嘴角噙着的笑意,赌气道:
“你有本事,便别回来了,最好啊,死里边得了。等你死了,我便继承你的宅子、铺子,再用你的钱,养百八十个面首……”
“你敢?”封易初微微挑眉看她,眼底刹那间勇气的欲望如洪水般将她淹没,仅一瞬,这丝欲望又被他深深藏于眼底,只剩一层用于伪装的清冷。
“看你表现喽。”千提歪了歪脑袋,又送上一勺药。
她喂一勺,他便喝一勺。
直至药碗快要见底,她才想起什么,忽问:“不过——为何是你来摄政?”
十一皇子年幼,其他皇子性子又不大合适,可他与老皇帝是什么关系?
“母亲去世后,是陛下将我接回宫养大的。”封易初垂下眼眸,沉声开口。
千提将碗中剩下的药汤一并倒在汤勺上给他送去。她记得那夜他曾讲过,生母走后,他被庶母丢在山中,与一老妪生活了些时日,而后被舅舅带回去养大。
这么说来,陛下就是他口中的“舅舅”。
那……
千提攥紧了手中勺子,迟疑开口:“你的生母是……”
“长公主。”
千提手一个哆嗦,勺子撞击碗壁,发出一声脆响。
“怎么了?”封易初微微侧目,目光停在她紧紧攥着的手上。
“药没了,我将碗端下去。”千提缓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未待他应答,匆匆出门去。
房门推开的刹那,细密的雨点自天空飘洒而下,轻轻落在她身上,泛起丝丝冷意。
景秋曾说,其父被冤枉谋害长公主,不幸惨死,这才与兄长一路逃窜到姜国。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
京都监牢外,冷雨如
鞭,抽打着每一寸墙壁。寒意如针似芒,透过牢墙的缝隙,肆意弥漫在这阴暗潮湿的囚牢之中。
牢内,暗淡的光影在粗糙的石壁上张牙舞抓,烛火摇曳,似随时都会被这无边的冷意扑灭。
一名男子被沉重的铁链束缚着,无力地蜷缩在角落里。分明昨日,他还锦服榜身、荣华富贵,轻易掌控生杀大权;可今日,华丽锦袍染血,变得褴褛不堪,其上沾染的污垢与血迹早已干涸。
“封珩!你算什么东西!染指我皇室血脉!那分明是我的东西!摄政?你也配?你也配!”
二皇子无力蜷缩着,头发肆意披散,几缕发丝黏在满是尘土与汗水的脸上,尽管眼下如此狼狈,布满血丝的双眸却依旧透着让人胆寒的凶狠与决绝。
粗重的呼吸自他鼻腔中喷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为一团团白气,转瞬又消散无形。
牢门“嘎吱”一声被缓缓推开,腐朽的气息与潮湿的寒意交织弥漫。画扇着一袭玄色长袍,稳步踏入这阴暗之地,衣角带起的微风让那摇曳不定的烛火晃得愈发厉害。
二皇子猛地抬头,眼中的怨毒之光瞬间被点燃。他奋力向前扑去,却被镣铐扯回,重重地撞在铁杆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挣扎着坐起身,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画扇:
“你这毒妇!朝中百官反对你入朝的时候,我可曾说过一个字!如今倒好,竟也与封珩那贼人狼狈为奸!这皇位本该是我的!是我的!”
“殿下,事到如今,何必逞口舌之快?逼供篡位、扰乱朝纲,一切不过是你咎由自取。”画扇神色平静,秋水般的眼眸不见丝毫波澜。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忽然间,轻轻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牢房中昙花一现,刹那间的明艳却透着丝丝寒意。
见四下无人,她莲步轻移,葱白的手指上带着厚厚的剑茧,轻轻挑起二皇子的下巴,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可眼中的冷意却仿佛能冻结世间万物:
“不过殿下刚才所说的——玷污皇室血脉……”
二皇子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激怒,像一只被挑衅的恶兽,破口大骂:
“封珩他算个什么东西!真以为他身上流的血是干净的?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嫁给封庭渊之前就已经……”
话还在舌尖打转,一道森寒的冷光骤然闪过,仿若暗夜流行划破浓稠的黑夜。
画扇手中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刺入他的心脏。
锋利的刀尖瞬间没入血肉,二皇子双眼陡然瞪大,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好似被时间定格成一副扭曲的画卷。他双唇微微颤动,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能从喉间挤出几声微弱的“嘶嘶”气声。
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如同一串凄美的血珠,洇红了他那破烂不堪、满是污渍的衣衫,在暗淡的光线下,渲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画扇微微倾身,手臂稍一用力,匕首更深地陷入二皇子的胸膛。
她朱唇轻启,凑近他的耳畔,声音轻柔,却透着森森冷意:“有些秘密,还是永远埋葬的好。”
言罢,她手腕轻转,抽出匕首的瞬间,鲜血飞溅,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于地面绽放出一朵朵妖冶而诡异的血花,仿若自地狱黄泉之中,蔓延而至的大片曼珠沙华。
“来人——”画扇冷眸扫过地上的尸体,淡淡开口:“二皇子于狱中畏罪自杀,还不快快处理干净了。”
她轻轻甩了甩匕首上的血珠,缓缓抬手,用衣袖擦拭刀刃,动作从容缓慢,猩红的血液在白皙的衣角留下一道瘆人的血痕。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钟声哀鸣,游游荡荡地划破苍穹。灵堂内,白色帷幔如霜雪低垂,在秋风中无声翻转。
一座石棺静静停放在大殿中央,周身镶嵌的珠宝在烛光下散发着冷咧的光芒,映照着宫人各怀心思的面容。
顾衍之着一袭素服静静地伫立在殿前,深沉的目光紧紧锁在那石棺上,面色凝重。
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中压抑的静谧。一名小太监猫着腰,迈着碎步匆匆赶来,凑近顾衍之,微微欠身,在其耳边低语:
“启禀大人,姜国的使臣将于明日抵达京都。”
顾衍之稍稍一怔,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思量,但这抹思量未曾在他眸中停滞太久,又在转瞬间消失不见。
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稳重:“知道了。”
白色帷幔被风吹着轻轻摇曳,烛火明明暗暗,将顾衍之地身影拉得忽长忽短。他静静伫立着,目光再度投向殿中石棺,眉头紧锁。
公主和亲,从一开始,就只是个幌子。
两国真正的交易,如今,才正式开始。
(第一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