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里还是柳烟搭在碗壁的指尖,泛着轻粉。◎
雪尽病弱不能行走, 和她交好的小丫鬟囫囵替她收拾了包袱,搀着她送到观风院。
王婆子也一道来了,一路只顾着往前走, 在观风院朝守门婆子笑道:“姑娘要的人送来了,我带她进去。”
说着要往里走,却被拦住了。守门婆子眉眼朝下, 唇角也向下:“观风院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王婆子诶诶应着, 转过头面对雪尽时, 气势陡然起来了:“大姑娘心慈, 留你在观风院养几天,可别忘了本分, 给我老婆子丢人。”
王婆子在前院积威已久,她一发话, 雪尽便颤了颤, 声音细得像猫叫,带着病重的哑,低低应:
“是。”
打屋里出来的冬灵正巧看到这幕。
她上前,平静的目光划过欠身的王婆子, 落到雪尽身上。
“人送到了?进来吧。”
雪尽站直身子, 拿过自己的包裹,跟着冬灵往前走。
她头还昏涨,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绕过墙角的老红梅,又走过几间屋子,冬灵停下来推开门:
“以后你住这间, 直到把病养好了。”
雪尽走进去, 房间逼仄, 两个人转身就有些难了。一套老旧桌椅,一张堆了厚被子的木板床,床边柜子可以放包袱行李,旁的就不多了,没有窗户,房子里有点阴,但很干净。
单间在前院是大丫鬟才能住的,像雪尽这种新来的只能睡通铺,现在陡然换到这来住,雪尽屏了屏息,小心道:“劳姐姐指点,我要做些什么?”
冬灵失笑:“刚刚不是说了,你来养病的,自然什么都不用做!”
是啊,方才才说过。
雪尽自觉出了糗,脸上涨红。她不是故意忘的,只是……她又看了看房子,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住下吗?
她恍惚想起有天王婆子训斥她的模样,一双下三白眼藏在皱纹里,眸光狠厉:
“好吃懒做的东西,给你口饭吃是要你干活的,做不好就发卖了你!今天你就别吃饭了,长点记性。”
而训斥她的原因是她一刻去扫一次的落花刚扫清,风吹过,转眼又落了三四朵而已。
雪尽低低道:“我晓得了。”
冬灵瞧她也是可怜人,又说道:
“你好生住下,平日里有人给你送药送饭送茶,且将养着吧。”
两人没什么情分,话说到这就尽了。冬灵没让雪尽送,掩了门出来了,径自去主屋回话。
从后罩房出来,没几步路就到了主屋。院子里众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小丫鬟见到冬灵都喊“冬灵姐姐”,机灵又嘴甜。
身为观风院的一等丫鬟,冬灵只需含笑应对,轻盈地走到位于西厢的书房。
博古架上摆着各色珍奇,不曾燃香,窗户半敞,清雅的草木之香随日光涌进,明堂又雅致。
柳烟穿着半旧小袄在看账本,见冬灵进来,问道:“都安置好了?”
“已经在后罩房最后一间住下了,日常让小苹照看着。”
柳烟心下稍安,道:“你平日也多看顾,再和冬霜说声,送去的吃食要清淡些。”
冬霜厨艺好,平日和厨娘管着观风院的小厨房。现下柳烟特特叮嘱一声小厨房,冬灵心下讶然,应下后道:“得主子这般看重,又住进这院子沾点姑娘的福气,说不准雪尽明天就好全了。”
柳烟没有应话,只笑了笑。
已经算看重了吗?
她决意要厚待雪尽,或者说是以后的贵女雪尽,现下让雪尽养好病只是第一步而已。况且,奶嬷嬷罚人过于严苛了,不该如此的。
柳烟边思索边漫不经心看着账本,发现一处不小的错漏,敛起笑,圈出后把账本给冬灵:“让账房先生下午去花厅见我。”
冬灵心道新来的账房先生还不知晓自家小姐的厉害,小姐自幼聪慧,岂是能随意糊弄的,脆生生道:“是。”
“再请李嬷嬷来,我有话吩咐。”
“是。”
柳烟临了会儿帖,李嬷嬷来了。
李嬷嬷一家是柳烟母亲的陪嫁,后来给柳烟当奶娘,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不一般。两年前她心口闷,柳烟便不让她每日上值了,偶尔办个事,多数时候荣养在府后的院子里。她嘴角下撇,不怒自威,小丫鬟都怕她。
冬芸给李嬷嬷搬了个圆凳,李嬷嬷推辞后坐了半个。柳烟先问她身体可好,喝了口茶后道:
“前几日嬷嬷罚了个前院的丫鬟?”
李嬷嬷回忆了下,蹙眉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日瞧见一洒扫丫头和二少爷勾勾缠缠,实在不成体统!不好好当班,眼睛总往爷们身上……”
思及柳烟还是闺阁小姐,李嬷嬷住了嘴:“姑娘如何知道的?”
柳烟微微笑道:“正巧听见这桩事罢了,如今夜里冷风刺骨,嬷嬷可知道那小丫头去了半条命?我让她好好在我院子里养病。”
李嬷嬷不赞同:“能做出那种事可见不是个好的,就是姑娘慈善,依我看……”
“嬷嬷。”
李嬷嬷住了口。
柳烟素白指尖翻过一页泛黄古帖,淡淡道:“雪尽有下头人照料,不用你费神。只是我想着你罚她的由头,不想生出什么流言来,反倒让二太太说我管家不严。个中轻重,嬷嬷且想想。”
她接雪尽来养病就会让大家都得知雪尽受罚的始末,柳烟不想下人碎嘴,议论来议论去毁了她名节,便要从李嬷嬷这儿下手。
于李嬷嬷而言,雪尽的性命都无足轻重,更别说名节了,柳烟便用二房做筏子。
李嬷嬷果然信服,甚至羞惭:“姑娘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柳烟又翻过一页,本想说些,对上李嬷嬷有些混浊的眼。
她小时候生了场重病,李嬷嬷熬了几夜没睡,又狠狠哭过,眼都坏了。
“小厨房今日有乌鸡汤,回头让人给嬷嬷送份。”柳烟合起书,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嬷嬷不常走动或许不知,是二哥先看中的雪尽。”
李嬷嬷恍然。
二少爷和身边丫鬟的事说出来得有一箩筐,若是如此,说不准真是她冤了雪尽。
不过李嬷嬷也没觉得这是大事,只是眼下柳烟跟她说,她才要上点心罢了。
从观风院回来,住她对面厢房的钱嬷嬷过来搭话:
“大姑娘找你?”
“嗯。”
“诶,听说大姑娘把一个粗使丫鬟带回观风院了?还是你罚过的。”钱嬷嬷道,“那丫鬟往爷们身上贴,卖了就是,还给她治病,花那药钱……”
“姑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了?”
李嬷嬷横了对方一眼,又扫过院子里的几个婆子,堂堂正正放出声音道:
“再说,我罚雪尽是因为她做事不麻利,怎就攀扯到二少爷头上了?就因那日二少爷也去过园子?传来传去我倒没什么,仔细二太太掌你们嘴。”
这番话说出,不知不觉间就从管事住的院子朝外散开去。
李嬷嬷最为严正,她都这般说了,渐渐也就没人碎嘴了。
雪尽对外界发生的事端一无所知。
那天冬灵把她送来,她强撑到冬灵走后一头栽在床上,浑身软绵绵的,把自己送到被子里裹起来。
被子蓬松又厚实,有股好闻的干燥感,雪尽头晕晕的,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太不真实。
这房子不是她该住的,她能在这住下,都是因为大小姐发了善心。
雪尽又回忆起那天,她唯一见过柳烟的那天。
柳烟靠她那么近,她能闻到柳烟身上淡淡的香味,那种香是温热的,让雪尽想到乡下的溪泉水,浓夏里晒得热了,包裹过来又从指间轻柔柔地滑过,唯留余温。
想着想着,雪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到了饭点,小苹就来给她送饭,并一壶热水,留给她喝。
她来的时候雪尽还在睡,小苹摇醒她,雪尽还没彻底醒过来就闻到了肉味。
小苹道:“饭来了,冬霜姐姐还给你准备了鸡汤,你吃着罢,我去给你煎药。”
她说话不大客气。
多份差事就算了,可虽说她也是粗使丫鬟,观风院的要比大院里的高一等,伺候的对象是雪尽,她高兴不起来。
雪尽敏锐地意识到眼前人对自己并不友善,她经事不多不少,脑子转了个弯才想明白,可想明白又如何?她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更轻了:“多谢小苹姐姐。”
小苹瞅了她眼,走了,倒是仔细关好了门,没让风进来。
雪尽坐在床上,听着她脚步声远了才下床。
枣红托盘上三道清淡的菜,莹白簇尖的米饭,还有碗鸡汤。
鸡汤飘着层黄澄澄的油,一碗汤里半碗鸡肉。
雪尽先把饭菜吃完,最后端起汤。
那汤放了好一会儿,入口时竟还烫着了她的舌头。
她舌尖一弹收了回去,泪骤然落下来-
雪尽反反复复发热,第三日,柳烟又请郎中来了趟。
她言说自己身上不爽利,诊了后让郎中“顺道”去看了看雪尽。
郎中说雪尽这么多年身体亏空,所以这次的病才来势汹汹,要好生养一阵子,否则别说当下会反复无常,还恐留下病根。
柳烟细思,梦中仿佛确实如此,雪尽归家之后每逢秋冬都咳嗽不停,行动如弱柳扶风。
原是在柳家落下的毛病,怪不得她归家后她家人如此怨恨。
既然医治了肯定要全治好,柳烟便让郎中留下药方,如此交待下去。
交待时她问冬灵:“雪尽那都好吗?”
“都好着呢,气色也比先前好了。”冬灵回了句,瞧着柳烟神色又问,“姑娘可要去见见她?”
“嗯。”
在自家院子就是方便,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后罩房。
这儿比人来人往的通铺清净许多,雪尽住的又是最后一间,平日路过的人都没有,最是安静了,适合养病。
柳烟满意颔首:“你安排得向来周全。”
冬灵得了夸,笑道:“奴婢愚笨,都是姑娘调教得好。”
说话声若有似无地传到屋子里头。
雪尽原本昏昏欲睡,动了动坐起身来。两道声音里,有一道如春风拂过盛满碎银子的湖面,吹得涟漪缓缓地荡。
猜到来人,雪尽一只手撑在床板上探出身去,伸了伸颈,眨也不眨地看着门。
等下,她该下床迎接才是。
雪尽正懊恼地要去掀被子,下一秒门被推开,柳烟走了进来。
“醒着呢?”
雪尽愣了下,更迅速地下了床,行礼:
“见过大姑娘。”
“快回床上躺着。”柳烟轻斥。
雪尽便又乖乖地回到床上。
柳烟在她动作时仔细看了看她。
气色是有所好转,但下巴还是那么尖,许是因为仍在病中,面容苍白。她眼尾下耷着,看过来时,总是勾人怜惜。
身上穿着簇新的里衣,瞧着是观风院二等丫鬟的分例,想是匀出来的。虽然色泽不怎鲜亮,到底比她从前的好些,也衬出点精神。
自从上次见过后,柳烟面对她时能自然些了。
“我问过郎中,你的病要养,还在这屋子里养。”
“那奴婢什么时候回去?”
柳烟挑眉:“是住不习惯?”
雪尽连连摇头,急声道:“自然不是,这儿处处都好。”
只是她总觉得她不该住在观风院。不是房子不合适,是她不合适。
她说话气短,说完又带起一阵咳嗽。
柳烟看了眼冬灵,冬灵很快倒了半碗茶来,正要递给雪尽,就被柳烟接了过去。
下人房用的瓷粗,上不了台面的褐黄被柳烟葱段似的手握着,送到雪尽面前。
雪尽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双手惶恐地接过茶碗,她小口小口喝着,脑海里还是柳烟搭在碗壁的指尖,泛着轻粉。
132 ☪ 柳上烟归03
◎“雪尽什么性子随她去。”◎
一番打岔, 柳烟也就不追究前头无伤大雅的对话了。
她环顾四周,见房间确实小,便问冬灵:“有其他更合适的吗?”
冬灵还没说话, 雪尽就说:“这里已经很好了,比奴婢从前的住处都好。”
柳烟轻嗯了声,自觉有种探望的人把话说尽了的感受。恰此时小苹把药送了过来, 柳烟水都递了, 也不差递药, 于是道:“给我罢。”
小苹年纪小, 没有冬灵那么好的面上功夫,听到吩咐视线忍不住往雪尽身上兜去。
堂堂大姑娘要给你这个前院的小丫鬟端药?你还真受得住?
明晃晃的意思像针扎进雪尽头颅。
是啊, 她怎么配让大姑娘给自己喂药。
药碗送过来,雪尽反射性地往后躲了躲, 背脊紧贴在墙上。
那碗药停住了。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雪尽猛地一僵,抬眸对上柳烟的,张了张口:
“……不敢劳烦大姑娘,奴婢自己来。”
“……”
她很吓人吗?
柳烟倒不生气, 嗯了声, 见雪尽接过药埋头喝起来,两人也实在没其他话要说,于是起身:
“你好生养着。”
带着冬灵走出后罩房,柳烟才笑道:“是我管家太严,都怕我?”
冬灵道:“您是一等一的善人,小丫头不懂事, 我多调教。”
两人的说话声透过没关严的门缝传进来, 雪尽听得分明。
柳烟对她好, 她却给出了这样的反应。
她怔怔望着碗中的褐色药渣,无意识地掐紧自己的手腕。
没被卖到柳家、还在乡下时,她要做家里的活计,一旦哪里做得不够好她娘就会掐她。
通常是掐胳膊的,以至于胳膊一年到头都遍布青紫。只是这身衣服是柳烟给的,雪尽不舍得掐。
皮肉生疼的时候,雪尽感受到一丝惩罚自己的快意。
一阵风涌来,将木门吹得吱呀作响。雪尽指尖深陷进涨红发白的肉里,就在这时她听到风带来的声音,轻得像柳絮,从耳旁吹过呢喃:
“雪尽什么性子随她去。”
她指下一松,抱住膝盖紧紧蜷缩起来。
当夜,雪尽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她梦到柳烟白日来见她的那刻,这间屋子很好,好到雪尽每次扫眼看过时都觉得安心又喜欢。
但在梦里,当柳烟进来的那刻,她觉得屋子配不上柳烟,进来都污秽了柳烟的裙角。
柳烟在梦里陪了她很久,不知做了什么,淡淡的温香充斥着雪尽的整夜梦境。
第二天早上,小苹送药的时候给雪尽带了碟蜜枣。
相处几日后小苹还是那么不客气,但两人也能多说几句话了:
“枣是主屋分过来的,你喝了药后甜嘴用。”
主屋。
是柳烟的住处,是她的意思吗?
单是想到这个可能,雪尽就雀跃起来。
她看了眼小苹:“姐姐你也吃。”
小苹翻了下眼:“我又不是没吃过,你自己留着罢。”
小苹走后,雪尽喝了药。她每次都把药喝得干干净净,只剩药渣。
药的苦意弥漫在口中,像是能苦到心里,泛着倒胃口的酸,但雪尽不讨厌这个味道,甚至明晰的苦能让她感受到好起来的希望。
她拾起一颗最饱满的蜜枣吃到嘴里,浓郁的甜味爆开,霎时盖过了苦。
原来枣可以这样甜。
雪尽眼都成了小小的弯月。
小满进来时正好看到,愣了愣神,她恍惚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窥见哪个藏在府里角落的话本子里的妖精,定睛一看才觉得面熟,等对方转头她看到胎记,彻底将人和“雪尽”这个名字对上了号。
“雪尽。”小满唤道。
“小满?”
小满也是买来的,入府早,领了二等的差事,不像其他人那般嘲笑她的胎记,或者在背后窃窃私语,也是她来到观风院后第一个来看她的人。
雪尽看到她,心里很开心:“你怎么进来的?”
“我进来递个东西,顺道问问你在哪儿呢。”小满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她,“你看起来好多了。”
“大姑娘和各位姐姐都对我很照顾。”雪尽把蜜枣递过去,像是在用这个证明似的,也是想让小满尝尝,“你吃。”
小满也不和她客气,捻起个咬了:“真甜,回头我请你吃糖糕。”
“好。”
“听说照顾你的是小苹,她脾气可大,没给你气受吧?”
雪尽摇摇头,很知足地说:
“她是伺候贵人的,照顾我本就是额外的差事,没什么的。”
雪尽真是这样觉得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算不得什么,小苹从没漏过她一次饭菜已经很好。
“你的性子啊,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观风院里最是严明,没那么多欺负人的事,你在这不会吃亏。”
能来观风院,小满甚至有些羡慕雪尽,她想了想,小声指点道:
“府里就数大姑娘院子里好,你就算留不下来也多待阵子,讨好讨好人。实在不行……病不好就能一直不走,对吧?”
小满最后一句意有所指,雪尽听懂了,低声道:“郎中说,我的病是要养养的。”
“那多好啊。”小满笑道,“那你就多孝敬冬芸姐姐她们,她们心情好了替你在大姑娘面前说句话,比什么都强。”
小满又待了阵子就走了。
晚上送药来的不是小苹,是厨房一个小丫头,带来的除了药,还有芝麻糖和金丝酥。
等人离开,雪尽摩挲着滚烫的药碗,依旧端起喝得只剩药渣。
柳烟给她请郎中的钱和药都不便宜,乡下人包括她家从前生病都舍不得请郎中来看的。
或许对柳烟来说是一声吩咐,但于她而言太重。
她不过是路野的杂草,柳烟肯扶一扶她,她不能辜负。
雪尽珍惜地嚼着芝麻糖,慢慢地,唇齿遍布香甜的气息-
柳烟的父亲巡视岭南府辖内的三县回来了,老太太派人喊柳烟去她院子里吃饭,柳烟便准备起来。
柳相集是家里供出来的寒门学子,中举后迎娶了御史之女,也就是柳烟的母亲吴氏。
吴氏诞下一子一女后因病离世,柳相集没有再娶续弦。
柳相集是家里最有前途的,一赴任全家都跟了来,如今府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二房。
二老爷最大的乐趣是去戏园子听曲,而二太太的注意力在后宅盘旋。
人口不多,满打满算府里主子就五六个,但每院的关系并不亲近。
寻常人家的小女儿都和祖母亲厚,而自家……
柳烟朝老太太行了礼,淡声唤道:“祖母。”
老太太嗯了声,几乎没正眼看她,一味逗着二房姨娘生的庶子。
柳烟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喝了口清茶,二太太孙氏笑盈盈道:
“老太太还不知道吧,大姑娘近日颇行了些善事呢。”
“哦?”
“一个叫雪尽的丫鬟说是病得活不下去了,大姑娘便接她去观风院养病。”
孙氏道,“可巧,雪尽也在我院子里待过。”
孙氏言下之意老太太听懂了,二房有个长成的二少爷,妖妖娆娆的丫鬟都往里头钻,乌烟瘴气的。
雪尽的容貌见之不忘,老太太也记得,不看那点脏污胎记简直能把满府比下去,也难怪。
想是人被孙氏赶出去了,但还勾得二少爷魂不守舍,无心读书。
这自不是雪尽的错,但老太太哼了声:“这种不安分的丫鬟啊,还是别往姑娘院子里领好。”
她吩咐身边的曲嬷嬷道:“等吃完饭你跟着回去,把雪尽领来。”回头随便找个由头发卖了。
曲嬷嬷:“是。”
“祖母是想让雪尽来您面前当差吗?”
老太太逗弄小娃娃的动作一停,看向说话的柳烟。
柳烟笑得恬淡:“我想起来祖母不喜她的胎记,就不必了吧。观风院比不上老太太和二婶院子,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还算清净,让她养病权当给府上积福了。”
至少二少爷不敢去观风院找人。
一个“清净”,在场人都咀嚼了番。
老太太被驳了回来,要是在其他家早就“孝”字压下来了,但现场的氛围僵了又僵,老太太反而把哭闹的庶子一抛,朝孙氏发起脾气来:
“只要你管教好子女都做不到么?”
孙氏能说什么,只好受着婆婆的责骂。
柳烟早已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就身八风不动的本事,端茶的手稳稳当当。
直到柳相集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柳烟的神情才动了动。
她起身相迎:“见过父亲。父亲为民奔波劳累,实在辛苦。”
柳相集看了眼这个女儿。
他心思都在政务上,和子女并不亲厚。
柳烟是他的女儿,近两年出落得愈发好,但也仅限于此了。柳相集嗯过一声便略过柳烟,朝母亲请安。
屋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笑,映着摇曳的烛光,虚虚浮浮的落不到眼底。
一场热闹后,柳烟规矩地告退,往观风院走。
她身边跟着的是冬芸,不像冬灵那么活泼,最是安静了,主仆二人谁都没说话,冬芸在旁边提着灯笼,两人一味往前走。
远远见到观风院的门,柳烟倏地发觉自己走得太快太急,于是才慢下来。
观风院里的老梨树探出院子,柳烟抬头望见枝条,鼻头酸涩。
听李嬷嬷说,这是她出生后不久母亲与父亲一同手植的。
柳烟对冬芸道:“你回去罢,我在院中站站。”
大姑娘想一个人静静的事从前也有过,冬芸福身:“是。”
她把灯笼递与柳烟。
柳烟踱步至梨树下。再过一旬,梨花就要开满枝头了。
在飘零的烛火映照下,她仰头看月,等月影照在雪白的梨花上,春天就到了。
柳烟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直到一声轻响将她惊醒,她侧眸望去。
雪尽站在不远处看过来,目光微怯,却又坦率直白,她脚边躺着条孤零零的影子,和自己的仿佛。
133 ☪ 柳上烟归04
◎我想走之前给姑娘磕个头。◎
人的月影儿, 都是相似的。
这个念头自柳烟心头一晃而过。她看向行礼的雪尽:“不用拘束,起来吧。”
雪尽道:“奴婢趁身上不那么难受,出来走走。”
她挑的是晚上, 本想遇不到什么人,没成想遇到了柳烟。
“总闷在屋子里也不舒坦,只是夜里风凉, 要仔细些。”
“多谢姑娘叮嘱。”雪尽恭敬道。
柳烟瞧了瞧她。几次相见, 雪尽好像一次比一次更镇定了, 许是和她的病情转好有关罢, 总之不再动不动诚惶诚恐是件好事,两人交谈也更轻松。
柳烟道:“你自去忙罢, 不必看顾我。”
雪尽应了声,似是踌躇了下, 仍在原地。
她不走, 勾得柳烟把注意力又放回她身上。她忽而想到“雪尽”这个名字,实在应景。
雪尽不久,梨花雪便要来了。
“你的名字取得好。是谁取的?”
雪尽神情茫然:“爹娘没跟奴婢说过谁起的……既然姑娘都觉得好,许是村里的老秀才起的?”
柳烟默了默, 头次问起雪尽家里头:“你‘爹娘’对你如何?”
雪尽局促道:“都好。”
“怎么个好法?”
“不论如何, 都有奴婢一口饭吃。”雪尽回想了很久,最后说道。
她想这个答案许是让大姑娘不满了,因为大姑娘听后久久没说话。就在她慌乱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时,柳烟把灯笼给了她,轻轻道:
“我知道了。夜凉,回去罢。”
雪尽提过灯笼往后罩房走。
后罩房没有挂灯, 手里的烛火照亮了路, 她却心不在焉, 不想看路,只想回头看,又担心被柳烟捉住。
再拐个弯就看不到了,雪尽偎着拐角悄悄向后看去。
夜色中柳烟身形朦朦胧胧-
雪尽回来时,后罩房里说笑声不断。
丫鬟也有自己的生活,如若晚上不当值,多是要热闹热闹,之前雪尽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能隐约听到些。
只是观风院上上下下是一条心,她一个前院的,很知趣地不往前凑。
路过敞开的房门,雪尽埋头往前走,她不去凑热闹,冬灵却看到了她。
“诶雪尽,你拿的灯笼好生眼熟。”冬灵喊住人,又看向冬芸,“是你接小姐拿的那盏?”
冬芸瞧了瞧:“是同一盏,应该是姑娘给她的。”
这话一出,大家互相看看,有人喊雪尽过来:“看你能走动,病差不多好了吧?来说说话啊。”
冬灵也给她让了个位,笑眯眯道:“过来罢。”
雪尽感念冬灵平日的照拂,依言过来了。
在观风院,除却顶上的主子外,就数四个冬地位最高,眼下冬灵主动招呼,底下心思活络的人揣摩起来,看来雪尽得了姑娘另眼相看了。
能看出来的都是聪明人,一时间不少人朝雪尽释放善意。
这份善意在冬霜进来时到达顶峰。
平日小厨房有用不掉的食材,冬霜都会做出来分给大家。今天冬霜来,除却给大家的吃食外,另带了个食盒。
“姑娘在荣锦院没吃好,让小厨房下点馄饨。”
冬霜说话轻轻柔柔的,她端出食盒里热腾腾的馄饨,放到雪尽面前。
“姑娘说,你也吹了风,吃碗馄饨暖暖身子。”
这还没完。
冬霜又拍了拍食盒:“食盒你带回去,下面有几碟子糕点和蜜饯,姑娘说了,你太瘦,贪嘴些补补才好。”
莫说其他丫鬟,冬灵都愣了愣,半晌夹酸道:“姑娘对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冬芸冒着风去接人,也没得一碗馄饨啊。
对她们这些丫鬟来说,主子吃馄饨时能惦记起你来,可比寻常赏赐还要令人欢欣。
一时间所有人明里暗里将目光投向雪尽,雪尽从未被这样多的艳羡甚至是微妙的眼神打量过,不过她现下根本没感受到那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冬霜带来的东西上。
这是姑娘点名给她的。
比什么都珍贵。
不过她也不是不知事的,尤其想到小满说的,经营好和她们尤其是几个冬的关系,说不准她能留下来。
她打开食盒,细声道:“大家都在,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冬芸制止了她:“姑娘赐给你的,你留着吃。”
有人道:“冬芸姐姐你们是吃惯好东西的,我们可没有口福。”
冬芸便笑道:“冬霜在这,你把月例银子拿出来,什么口福都享得着了。”
雪尽在旁听着渐渐明白了。
这对她来说是头次的荣耀,但对冬芸等人来说不过尔尔,除却姑娘的惦记这层意味来说无甚稀奇。
而她身上没什么别的能给的,最好的都是姑娘给的。凭借这些,是不能打动她们帮自己留下来的,等到她病好后就会被打发出去。
想通这层后雪尽反而轻松了,虽然难掩心中的失落,但她认真吃起了馄饨。
鲜美无比的滋味在唇中绽开,肉质弹牙清甜,她眼睛亮起。
一直安安静静的冬霜问她:“味道如何?”
雪尽睫毛颤了颤,轻笑着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提着食盒走的时候不忘和冬霜道谢。
冬霜和冬芸住在一个屋子,回去后闲聊,冬霜道:
“我瞧雪尽挺好的。”
冬芸解开头发慢慢理着:“你才见她一回,因为她夸你的馄饨好吃?”
冬霜笑道:“姑娘见她三回,一次带她回来养病,第二次给她送糕点,第三次给足了体面。我相信姑娘。”
自然,她自己接触下来也觉得舒服,投缘。
冬芸若有所思。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雪尽这场缠绵的病彻底好全了,咳嗽都不会咳一声。
最近和她熟悉起来的一个叫小秉的丫鬟问道:“你病好了,什么时候搬走?”
雪尽道:“冬芸姐姐知道我好了,不知道几位姐姐怎么安排。”
小秉握了握她的手:“估计就这两天了,真舍不得你,我以后有机会去前院瞧你啊。”
雪尽便笑着点头说好。
十多天的相处让雪尽认识了些人,要走的时候小秉送了她一条自己绣的手帕,小苹给她拿来了糖冬瓜,说话依旧不客气:“没吃过吧?”
雪尽道:“是没吃过,谢谢小苹姐姐。”
小苹卡了下壳,道:“你也别对谁都这么好性子,不然又被欺负。”
雪尽笑笑:“凶一点就不会被欺负了吗?”
小苹没有说话。
她能比别的丫鬟肆意是因为她一家老子娘都在府里,雪尽最大的不幸是没有根基依靠,又长了张祸水的脸。
雪尽收下了小姐妹的礼物,忽而觉得离开观风院后自己的人生也有了些盼头。
她做好了要离开观风院的心理准备,却不见冬芸等人通知她走。这日清早,听说冬芸要下值了,她在院子边角等了等。
曙光熹微,观风院像活过来了般。
院中洒扫的开始动静,小秉打着哈欠去书房上值,小苹和其他丫鬟端着热水来了,准备伺候姑娘梳洗。小厨房飘来食物的气息,想是冬霜和厨娘在大展身手。
雪尽从主屋看到西厢,再看到院子,最后视线又遥遥回到主屋上。
她和其他丫鬟都在一个院子里,几个冬可以贴身伺候柳烟,二等和三等丫鬟各有所职,而她呢?她连三等都算不上。
虽然同在后罩房住着,但主屋是她没有资格进去的地方。那里……是大姑娘起居的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见姑娘了,最多是远远地看她出门,或是看她回来。
雪尽堪称执著地望着那个方向,窗墙阻隔了她的视线,但她知晓柳烟就在里头。估计要不了多久,热水送进去,她会起床梳洗。听说冬灵梳的头姑娘最喜欢,真是一双巧手,能让姑娘喜欢。
忽的,门开了,冬芸走出来,指挥着她们送水进去。
冬灵过来上值了,和冬芸交接。
雪尽不禁踮了踮脚,下意识想看到些屋里头的陈设,可人影幢幢,什么都没瞧分明。
但她觉得,姑娘的闺阁定然是无一处不好的。
冬芸已经走到近前,雪尽收回视线,迎上去道:
“冬芸姐姐。”
“怎么在这等着,有什么事?”
“我病好了,该回前院了。”雪尽手心沁了些汗,“我想走之前给姑娘磕个头,感谢她大恩大德。”
冬芸赞同道:“应该的,你有这份心不错,不过今早姑娘要出门,晚上你和我一起来罢。”
答应下来了!
雪尽笑颜绽开,语气都轻快些:“好,我听冬芸姐姐的。”
她笑得清丽,笑意跃上眉梢眼角,是平日没有的生动轻灵。
冬芸一怔,等雪尽走了,才慢慢回味过来。
雪尽收拾好包裹,等到傍晚,把头发解开重梳了遍,重新打水净面。
来到观风院她领了两身衣裳,只用其中一套和从前旧衣裳换着穿,另一套是簇新的,其实和身上那套区别不大,但雪尽还是拿出簇新的换上。
出门时,她找了个水面探身照了照,觉得和平日没甚不同,但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齐整了。
只是……她摸了摸额角的胎记。这处是她藏不住的丑陋,没关系,姑娘已经看过了,雪尽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去冬芸门前候着,直到冬芸出来跟她说:“和我走罢。”
雪尽轻盈地和她往主屋走,一步步的,她距离柳烟越来越近了,光是想到这个雪尽心头就像开满了漫山遍野的草花。
冬芸带她走到主屋前的门帘外,回头道:“你在这等一下。”
雪尽点头。
看冬芸进去了,估计通报一声就得让自己进去给姑娘磕头。雪尽心下思量起等下要怎么说。
一定要谢过姑娘,要说自己会报恩。再有,她哪能真帮到姑娘什么呢?还要加句祝姑娘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好,望天上的神仙听见,以后都不要为难姑娘。
她想来想去,几句话嚼得烂烂的,直到冬芸出来。
雪尽站得笔直,像是终于等到了肃穆庄重的某刻。
冬芸却轻轻朝她摇头,道:
“姑娘说不用给她磕头,回去罢。”
话在耳畔炸开。
雪尽的心一下子凉得彻底。
134 ☪ 柳上烟归05
◎屋里的一切朝雪尽展开。◎
“……听到好消息, 喜得离了魂了不成?”
这话闯入雪尽耳朵,把她拉了回来。短短的几秒她的唇失去了血色,勉强自己笑道:
“好消息?”
冬芸看了眼冬灵, 道:“方才后半句你没听见么?姑娘的意思是,你回去歇着,明日开始上值。”?
上值?
雪尽彻底愣住。
这下冬灵确定她是一星半点儿都没听到:“院子里有个三等丫鬟的缺, 姑娘说由你顶上, 以后你就是观风院的人了, 能听清楚吗?”
巨大的喜悦伴随这段话在雪尽心头升起。
她不用离开了?
她以后是姑娘院子里的人了!
雪尽小鸡啄米点头:“听到了, 我都听到了的。”
冬芸和冬灵好笑地看着她,最后是冬灵把人领走的:“走罢, 别在这扰了姑娘清净。”
雪尽双手捂住嘴巴,眼睛眨了眨。
她刚刚的不庄重, 是不是被姑娘听到了?
一下子, 她耳尖红透了。
不敢再闹腾,她埋首和冬灵一起快步离去。
两人走后,冬芸进了屋子,柳烟正梳妆, 冬灵不在, 另一个巧手的丫鬟为她挽发。
方才就是在这儿,她和柳烟道:“雪尽想给姑娘磕个头。”
柳烟问:“嗯?她病好了?”
“好尽了的。”
上次查账查出龌龊来,柳烟近日把底下几个铺子过了遍,她年纪太小,那些掌柜的欺她面嫩,不肯服她, 个个倚老卖老, 或是装疯卖傻, 柳烟颇用了些手段才立了威。
耽于外事,内宅就没顾得上,想来雪尽的病是该好了,再不好,她就得想想去哪儿寻个名医来了。
而现在,该正式安顿雪尽了。
柳烟问冬芸:“你觉得她如何?”
冬芸思忖着道:“她有那副容貌,却是个不爱拔尖的,冬霜和她很处的来。”
“嗯,你呢?”
冬芸想起昨日看到的雪尽笑起来的模样,轻声道:
“奴婢觉得,花儿放在院中时不时看一眼,可赏心悦目。若是放到外头,日头猛些,恐就照坏了。”
柳烟满意颔首,冬芸果然最知晓她。
“依你看?”
“院内还有个三等的缺,本是年前要提的,没有合适的,现在正好。”
“记得是个洒扫的活?”
“姑娘记性好。”
柳烟头梳好了,随意瞥了眼镜子。
“就让她跟着冬霜帮把手罢。”
那瞬间,冬芸突然明白冬灵为什么会暗搓搓吃雪尽的醋了。
自家姑娘向来公正严明,现在看是着实疼雪尽哪。
谁不知道小厨房是个好差使,莫说油水多寡,单是伙食就拔高一截。冬霜又是个再好不过的性子,和雪尽还处得来,到时候别提多自在了。
跟雪尽说了后,冬芸来回话:
“姑娘,和雪尽说过了。”
“还用你来说?”柳烟低笑了声,“一层帘子什么都挡不住,都听着了。”
难得听见雪尽那样活泛的动静,鸟鸣似的悦耳又酥脆,和印象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差别挺大。若不是声线相似,真是认不出来了。
也不知脸色有没有好些。
最近没短过她吃食,加上现下又去了小厨房,应该能养好了吧?
雪尽得知自己以后要去小厨房做事时,心下一阵情愿。不为了小厨房的诸多好处,只因为一件事:小厨房也负责给柳烟日常上菜。
往常都是冬霜带人去布菜的,现在她去了小厨房,冬霜会带她一起去吗?
雪尽又有了新的期待。
不过事情要一点点来。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了小厨房。
厨娘许娘子忙着蒸包子,冬霜拿起个刚出炉的给雪尽,又让她自己盛碗桂圆红枣米粥。
雪尽来不及推托,许娘子便笑道:
“厨房的规矩,厨子要先吃好,我和冬霜姑娘都是吃饱了的,就差你了。”
“我晓得了。”
雪尽默默记在心里,在一旁咬开了包子。
包子看起来白白胖胖,蓬松暄软,咬开后酱香浓郁的鲜肉末内馅随包子皮儿一起,香得人舌头都恨不得跟着吞下去。
雪尽小小喟叹声,见另两个人看过来,笑道:“要是每天都有刚出炉的包子吃,早起都有了盼头。”
许娘子和冬霜都笑起来。
“明天可没有包子了,要做抄手,后天哪许就是面了,许娘子做面是一绝。”
“真好。”
雪尽继续小口小口吃起来。
不论吃什么,她吃东西都有种分外珍惜专注的感觉,吃得高兴了,小女儿的娇态便漫了出来,两扇月牙和鼓起的杏腮都彰显着她的喜爱。
惯爱下厨的人最爱这样的食客,但觉下厨的辛劳没有白费,和千里马遇伯乐也没什么区别了。
雪尽去打水净手时许娘子道:“怪道你和她处得来,我看着她也高兴。”
冬霜清点着要送去主屋的饭菜,道:“是吧?只是还是太瘦,瞧着怪可怜的,惹人疼。”
“包在我身上。”对于养小孩,许娘子摩拳擦掌。
冬霜到廊下叫了两个没事的丫鬟:“来帮把手。”
雪尽回来时,冬霜领着人端着红漆托盘从厨房出来,她手上空空如也地看着她们,暗自后悔不该去净手。
冬霜以为她担忧差事没做好:“不妨碍的,你在厨房帮忙就成。”
“好。”
雪尽退开,眼见她们往主屋去了,在屋檐下站了好一会儿。
已经来了小厨房,总有机会的。
雪尽想着,回去帮许娘子忙了。
吃饱喝足后她手脚勤快,脑袋转得也快,不过一两天,往往许娘子再要个什么都能提前备好。
可惜那天早饭之后柳烟随老太太和二太太出门礼佛,小厨房只负责丫鬟们的大锅饭,一连几天主屋都是空的。
主子不在,底下人都松快些。雪尽办差间隙会去院门前走一趟,或是两趟。旁人只当她路过,只有她知晓,她是盼着柳烟回来。
也因此,雪尽和守门婆子们熟悉起来了,大家对她和对其他小丫鬟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更和善一分,毕竟小厨房是实打实的好差事。
许娘子听说她去和那些婆子们说话,夸她:“机灵点没错的。”
又给她装了袋炒得香喷喷的南瓜子:“你拿去,甭管自己吃还是分别人,都行。”
小厨房的好处就是如此,尽管雪尽如今还没有月例银子,但一星半点的油水就足够她出去交际的了,这些都是默认的好处,也没人会追究。
南瓜子让雪尽的人缘更好了。不只是因这点口腹之欲,更因为大家看得出雪尽在小厨房如鱼得水,何不结个善缘呢?
这时候就有人说起:“李嬷嬷当初罚得忒狠了,不分青红皂白的……”
另人附和:“可不是么,从前她对我家四媳妇也是下死手的。”
雪尽笑着,安安静静道:“过去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那两人还要再说,雪尽给两人一人抓了把南瓜子,堵上了嘴。
她并不会被这些话宽慰到,时过境迁,话真真假假,不是吹往这边就是吹往那边。
不过要说感悟也不是没有,她倏然模糊意识到,旁人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但若是想让旁人说好话也不难。一是自己立得住,二是“结善缘”。
好像不难。
雪尽笑眯眯道:“等明儿做花生糖,我也带出来。”
除此之外,雪尽的时间都在自己的差事上。
许娘子不做饭的时候会教她些本事,边教边和她闲话。
雪尽最关心柳烟的事,缠着许娘子问姑娘爱吃什么。
许娘子说什么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还要重复一遍:
“……姑娘不爱过甜的甜食,杏仁豆腐和清汤银耳盅每半旬不到就要吃一次。姑娘偏爱入口绵软的,粥要熬得软烂粘稠。”
许娘子合掌连声叹道:“你的脑袋真是灵光,一字不差。”
雪尽面颊微红,她记性确实好,什么话听过一遍都能记住。
不过但凡碰上姑娘的事,她总担心从不出差错的记性在此时有了纰漏,都在心头翻来覆去默几遍。
临睡前夜色浓稠,她窝在被中闭眼无声地念着,直至不知不觉睡着。
这天晌午,雪尽正帮冬霜打下手给肉裹粉,忽得听到外头一阵动静。
脚步声,说话声,衣裳摩擦声,还有冬灵冬芸的指挥声。鸟雀跟着被惊起,院子陡然鲜活起来。
雪尽愣了愣,来不及把手上的面粉刮一刮就小跑出去,站在一丛月季旁。
众人簇拥下,柳烟走在最前。她脚步缓缓,有外出的疲倦亦有回家的闲适安然,气质娴静。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忽而目光流转过来。
雪尽下意识藏起自己不干净的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给姑娘请安。”
柳烟颔首淡笑:“继续忙罢。”
雪尽起身笑笑,轻盈地往小厨房去了。
柳烟若有所思:“瞧着比从前外向些了。”
冬灵附和:“许是观风院住着安心,人也大胆了。”
也有这个原因吧。
不论雪尽是不是未来的贵女,眼见小姑娘被越养越好,柳烟未免也跟着开怀,倒是扫清些和亲人不睦的郁气。
主子回来了,小厨房陡然忙碌起来。
把猪蹄汤盛出来时冬霜想起来:“雪尽,等下你和我进去布菜。”
雪尽:“好。”
这几日雪尽的能力冬霜都看在眼中,现下决意带她去姑娘面前,见雪尽知道后仍不慌不忙,微微颔首。
雪尽有条不紊地把各色菜品端上盘,边端边在心中默记等下哪盘要放在哪个位置。
她一条条和许娘子确认:“鱼姑娘寻常吃得少,放远些。杏仁豆腐和八宝野鸭放跟前,汤放正中……”
许娘子道:“样样不差。”
雪尽安了心。姑娘的喜好她都记着了的,不会错。
最后再默念了一遍,雪尽稳稳当当端起托盘跟在冬霜身后,她身后是端着汤的小苹,一路往主屋去。
到了门帘前,雪尽意识到这是她上次止步的地方,后面都是她从前无法触及的区域。
门帘被小丫鬟轻飘飘掀起,像分花拂柳般轻松,屋里的一切朝雪尽展开。
鼻尖嗅到的说不出是什么香味,仿佛柳烟的起居为这方空间染上了股温雅气息,处处都变得不同。
正对门的桌案上摆着对缠枝莲纹瓶,墙上悬挂字画,博山炉未曾燃香,架格里各色物品均是不同,雪尽瞧见个白玉狮子,憨态可掬。
另侧摆着座四扇屏风,后头传来冬灵的声音:
“姑娘,饭菜上来了,可要现在用?”
柳烟的回应听在雪尽耳中格外轻柔:
“正好有些饿了。今儿小厨房有什么?”
“奴婢回来后还没去过小厨房,想是要问问冬霜了。”
声音愈近,人影浮现在屏风后,接着是裙角绕了出来。冬灵道:“或是问问雪尽呢。”
突然被提及,雪尽攥紧了托盘。偏偏柳烟也道:
“哦?雪尽来了,那你说说罢,今天小厨房准备了什么?”
135 ☪ 柳上烟归06
◎耳畔燕子的清鸣骤然变成柳烟低低柔柔的笑。◎
声音到了跟前, 雪尽低垂着眸,彩绣花鸟裙裙摆晃进她视野,素净的底, 折枝梅花的暗纹上百鸟群花竞相妆点,明丽又雅致。
雪尽鼻尖都要沁出汗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有姑娘爱吃的杏仁豆腐,八宝野鸭, 蒸鲈鱼, 荷塘月色……”
与其说是她说出来的, 莫不如说是熟能生巧, 在小厨房默念了十几遍,以至于现在脑袋空空如也了还能背出来。
等雪尽报完了菜名, 柳烟坐在桌前轻轻颔首,看向冬霜。
冬霜会意, 把托盘里的菜放到圆桌上, 随后便是雪尽。
雪尽上前,杏仁豆腐由她来摆放,她也知道该放到哪儿,可偏偏放差了位置, 放到中间去了。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雪尽懊恼地咬紧下唇。
可小苹已经上来了,她没有机会再伸手去调整,只能和冬霜一齐退下。
从始至终,柳烟和其他人都未出言提及菜品错了位置的事。
出来后冬霜还夸道:“在姑娘面前没有怯场,表现得不错。”
雪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笑笑:“嗯。”
屋内, 冬灵开始为柳烟布菜。她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杏仁豆腐放近些, 柳烟道:
“没多远, 不碍事。”
柳烟于吃食上惯是克制的,些微吃了些,有些菜几乎动都没动,便赏给了丫鬟们。
这也是观风院为何让其他院中艳羡的原因之一。
旁的院子都吃大厨房的,但柳烟有个好外家,资产丰饶,虽然柳烟不喜张扬,但日常之中饮食之上难免精细,富贵不显山露水,却处处窥见一二。
用过午饭,柳烟歪在榻上饮一盏清茶,手里拿了卷闲书,却有些走神。
方才一见,冬灵说得没错,这小一个月养下来,雪尽气色好了不少。她底子上佳,旁人上多少胭脂都不及她这点血色瑰丽。
脸上也有些肉了,不像第一次见她那般瘦骨嶙峋的,还可以再长些才算匀称。
一双眼是点睛之笔,饶是见过许多官家小姐,柳烟也未曾见过雪尽那样美的眼,天然含情,欲语还休似的。
罢了,除了那处胎记,雪尽的这张脸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眼下雪尽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可以着手为她寻家了。
那场梦只告诉柳烟雪尽出身高贵,可未曾直言是哪家,还得柳烟自己去找。
柳烟颇信神佛,梦中说要从雪尽入手改变柳家命运,柳烟救了雪尽不说,还要善待雪尽。梦中说了只由她窥得了天机,她便不敢声张,亲力亲为。
雪尽这样出彩的样貌,按理说不难寻到家人,只消往各处去打听样貌出彩的哪家走失过孩子便是。再有胎记这个显著标志,更是好找了。
但难就难在柳烟自己才不过十四岁,虽早慧,但能力有限,在不动用父亲名头的情况下,出了这座府邸便不算什么了,尤其她要向上去寻,更是困难。
只能慢慢打听了。
柳烟去了书房,提笔给舅舅写信。
舅舅在京中,最是繁华富贵的地方,说不准便能寻到些许消息呢。
到晚间入睡后,观风院寂寂无声,唯有虫鸣。
黄花梨葡萄纹架子床上,柳烟盖着锦被沉眠,却睡不安稳。
梦中有一道声音在问她:“你如今做得够好了吗?”
柳烟沉吟着答:“我替她治病,给她吃穿与安稳住处,虽未及旁人富贵,也是我力所能及里的最好,若要再好只能徐徐图之。”
她虽有掌家权,到底也要顾忌旁人。尤其只要她行了差错,虎视眈眈的老太太和二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了她的权。
若是贸然提拔到眼皮子底下放着,别说其他的,雪尽在院里都没法生存了。
目前,已经是她能给雪尽的最好。
那声音又道:“吃穿住行不过身外之物。”
柳烟思忖,若有似无地察觉到一丝对方的意思。
“还请明示。”
“……”
想到柳烟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家,事业再成熟也不会无师自通地养孩子,热衷装神佛拿捏古人的系统不暗示了,直接明示:
“雪尽无父母族亲,你平日要多教导她。日后她归家,自会承你的情。”
这番话后,柳烟从床上醒来。
教导?
闲暇时候,柳烟对着这两个字眼想了很久。
她还小的时候娘亲就不在了,最初老太太带着。
老太太不喜她娘,连带着不喜欢她,把她放在偏间或者小佛堂,一放就是一天,总之有忠心耿耿的李嬷嬷和丫鬟看着,出不了什么事。
偏间昏暗,只能枯坐。小佛堂满是沉重的熏香味,佛像高高在上。李嬷嬷教她为娘亲祈福,所以柳烟往往要跪很久,路都难走,被李嬷嬷背回去。
想是跪得多了,神佛垂怜,八岁时不着家的柳相集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做客的亲舅舅。
她呆呆地被李嬷嬷牵着去见舅舅,李嬷嬷在后头推她:
“姑娘,这是您嫡亲的舅舅啊,快叫人。”
柳烟望着舅舅,陡然像开了窍。
幼年的柳烟只说了一句:“祖母说没人惦念母亲,原是错的。”
话落,本就痛惜胞姐子嗣未得悉心教养的舅舅颜色大变。
柳烟被带去京城外家住了三年,两家博弈持续很久,两年前柳烟再度归家后,三旬内,二房和老太太交出了掌家权。
要说柳烟幼时受到的教导,只有在外家的那三年,她跟随表姐妹们一齐上女先生们的课。
可现在府里没有请女先生。
这条路走不通了,柳烟看到来给自己添茶的小秉,又换了个角度:
“小秉,你识字么?”
“略认得几个。”
“谁教的你?”
“冬枚姐姐教的。”柳烟平日话少,今天主动和小秉搭话,小秉一激动就说得多,“我们都是冬枚姐姐教的,她可会教人识字了。”
冬枚?
冬枚也是柳烟身边的一等丫鬟,她身边四个冬,冬枚常替她出门。包括各府礼单这种人情往来,都是她来操办。
要说识文断字的能力,冬枚的确是四个冬里最高的,她父亲是账房先生,从小有人教。说起来,冬灵习字也是她教的。
柳烟心下有了数,正要唤人把冬枚喊来,忽而想起还不知道雪尽想不想识字呢。
不对。
管她想不想识字,哪家小姐大字不识一个的?若真是这样,以后回家不被嘲弄得羞死去。
先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完再说。
民主的小火星在柳烟心头炸了一炸,灰都没留下撮。
等晚间见到冬枚,柳烟便把“教雪尽认字”这件事交给了她。
另外叮嘱,这事儿不急于这两天,最重要的是注意法子,别让旁人包括雪尽自己察觉出是她的吩咐,冬枚最是嘴严,应下了。
冬枚身量高,浓眉宽眼,颇有几分雌雄莫辨,她行走在外为图方便也会穿男装,回来换上女装便比其他人多出三分英气来。
骤然接了这样一桩活计,冬枚真是没想到。不过主子吩咐的隐秘,她也需办得不露痕迹。
她先拿了包外头瑞宝楼的桃酥去见自己的小姐妹。
“雪尽此人如何?”
冬芸:“不骄不躁,实在美丽。”
嗯,这是个颜狗。
冬灵:“姑娘最偏心的就是她,迟早越过你我去。”
嗯,冬灵还是醋缸子,不过姑娘对雪尽确实特殊。
冬霜:“心明眼亮,乖巧可爱,实在是讨人喜欢。”
嗯,这个像雪尽妈粉。
虽然三人的点都不同,但总体来说,没人说雪尽一句不好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冬灵吃完一块桃酥拍拍手道:“你问雪尽做什么?”
“我又想选个小丫鬟教教了,总听你们提雪尽,这不问问。”
三人互相看看。
原来是这样,不奇怪。
冬枚的父亲是秀才,来柳府前开过启蒙私塾。冬枚呢估计是自小耳濡目染,也爱教人,要不这么多丫鬟能都跟她学过认字?还不是她自己乐意教么。
不论如何,识字是好事。
冬霜已经替雪尽高兴起来了:“雪尽定是个好学生。”
刚从姑娘房里出来就去说未免太显眼,冬枚做出一副兴致寻常的样子:
“想想最近事多……要不算了罢,我再想几天。”
这次反倒是冬灵开口了:
“说了要教就教呗,我们都听着了。”
冬枚:“你不怕她越过你了?”
“我怕过?”冬灵颇为得意,“她指不定能认几个呢,我可是把三百千都学完了的。”
日后的冬灵再回想如今这句话,羞惭地捂住脸。
……她怎么敢的?-
那厢,中午从主屋送菜回来后雪尽总是容易走神,来小厨房寻她玩的小丫鬟发现了,笑道:
“魂被谁勾走了不成?”
雪尽掩饰地笑道:“可能是没睡好罢。”
“听说你今天得了姑娘夸?哎呀呀,真是好。”
雪尽咬了咬唇,眼底藏着抹倔强,声音低到旁人听不见,只说给自己听:
“原本能做更好的……”
这股情绪直到晚间都没排解掉。
雪尽像跟自己较真似的,一边安慰自己说不过是桩没人提的小事,一边又反反复复想起,自责到这种地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无独有偶,这夜雪尽也做了梦。白日那份自责似乎还被她带进了梦里。
梦中,她又看到柳烟的那条花鸟裙,仿佛重现了白日的场景。
可又大相径庭。
那裙梢陡然变成一帘花鸟,暗纹的折枝梅花活过来般在素净的白底上舒展着,一阵香晃晃荡荡过来了,不是梅花的清香,越来越浓,甜腻得令她昏沉。
罗织裙朝她席卷而来,石榴花,蜀葵,蝴蝶,燕子,鸾凤,数不清的春景簇绕着她。
她被什么牵引,抑或说是引诱,渐渐走入乱花丛中的山石中,脚下踩空,一头栽进浓黑中,卷进难言的滋味里沉浮。
耳畔燕子的清鸣骤然变成柳烟低低柔柔的笑。雪尽惊醒,天亮了。
梦醒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136 ☪ 柳上烟归07
◎唯独在柳烟的目光下,她自惭形秽。◎
小厨房里, 雪尽连声打哈欠。
许娘子关切道:“昨夜没睡好?”
雪尽道:“做了场梦,不记得是什么了,但身上怪累的。”
冬霜往她嘴巴里塞了个小果子, 道:“那今儿你别去上菜了。”
雪尽三两下把糖果子咽下去,道:“我没事的冬霜姐姐,我得去。”
每天上菜的那几分钟, 是她唯一能见柳烟的机会, 一天掰着手指算只有三次, 加在一起都寥寥无几, 雪尽珍惜得很。
到了时间,她端起菜品往主屋去。
这些时日天天过来, 雪尽已经能够泰然处之,稳稳当当地把菜品按柳烟喜好远近排列好, 雪尽退到一旁, 视线悄悄从姑娘身上荡过。
姑娘今日穿了身上红下白的袄裙,同样好看得紧。
嗯?
今日伺候姑娘的是冬枚姐姐。
雪尽自然知晓冬枚的存在,但几乎没见冬枚贴身伺候过。
这件事从心头一晃而过,雪尽没有太在意, 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
没两日, 冬枚主动来找她了。
“你今日不当值,来帮我个忙罢。”
雪尽也没有其他事,便一口应下了。
冬枚带她来到自己房里。冬枚和冬灵一起住,房间比雪尽独居的要宽敞,有一张方桌,现在方桌上摊着些纸张, 另有笔墨, 散发着淡淡墨香。
“我在写改明儿要用的礼单, 你帮我一起写。”冬枚看她,“可识字?”
雪尽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不曾的。”
她这样的出身,又是女孩子,哪有人教她识字呢。
倒是见过纸墨,爹娘给弟弟买了,远不及眼下雪白光洁的宣纸或是洒金飘花的信笺,一刀糙纸一点臭墨汁,就宝贝得不行。
有次弟弟把纸丢在她刚擦干净的桌子上,纸湿了不能写了,娘心疼坏了,雪尽挨了场毒打。
冬枚没说什么,淡淡道:“嗯,你在旁边打打下手便可。”
雪尽依言行事,开始帮冬枚磨墨。等墨磨好了,又帮忙裁纸。
她做得很快,整理得井井有条,却不像之前在小厨房帮忙时因为麻利就满足了。
雪尽看着冬枚的手带动毛笔,笔尖游走间落下一个个方块字,却看不懂那些字是什么。
这种感觉真像身上有蚂蚁爬,急切焦躁,又自惭形秽。
谁都会磨墨,谁都会裁纸,把墨磨得再好纸裁得再规整,也不够。
冬芸最擅管理内务,冬灵嘴巧手也巧女工极佳,冬霜一手好厨艺,而冬枚识文断字在外行走。
姑娘倚重的大丫鬟,个个都有所长。她呢?她会什么?
内务,女工,厨艺,都是雪尽觉得自己勉力可以一试的,唯有眼下,她连冬枚在写什么字都不认得!没有这一刻更让她意识到,她这样下去不行。
四个冬都识些字的。
冬枚搁下笔:“我写完了,劳你帮忙。”
“不妨事。”雪尽轻声道。
她知趣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离开,未曾看到冬枚停留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开窍……
院内人人说雪尽聪明,若是真聪明,应当能懂一二分罢?
冬枚对此有所期待,未曾想雪尽做得比她料想的还要周到。
那日雪尽提着四色糕点、四色蜜饯、并两条肉干,在晚间登门。
冬灵的视线在她提的东西上面转了圈,诶唷一声,让出路给雪尽:“来找冬枚的罢。”
雪尽走进去,冬枚眸间闪过一丝讶然,又有点欣赏。
她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雪尽把东西放在方桌上,恭恭敬敬道:“冬枚姐姐,我想跟你学识字,这是我的束脩。”
冬枚还没说话,冬灵道:“你月例银子还没领着吧?”
雪尽微微低眸:“我和冬芸姐姐说了声,支了后面的月例银子。”
冬灵啧了声。
这些东西主子赏是一回事,要拿三等的月例去买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为了识字,把后面一整个春天的月例都支走了?傻丫头,还不知道冬枚原本就准备教她的!
雪尽语气坚定:“请冬枚姐姐教我。”
帮冬枚打下手后,雪尽想要识字的念头如野草狂长。她去找冬霜打听,找小秉问,才知良师就在眼前。
但小秉也说:“冬枚姐姐许久不教人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多好。”
雪尽想过,纵然她做了,冬枚也可能不会收下她,但总要一试。
找冬芸预支月例银子时她毫不犹豫,让小苹帮忙从外头带如云斋的糕点时也毫不心疼,总不能拿小厨房的东西当束脩,那太没诚意。
如今站在冬枚面前,雪尽心高高悬起。
她不在意这些东西打水漂,只怕冬枚不肯给她往上走的机会。
如若不往上走,她要怎么留在观风院,留在……留在姑娘身边呢?
好在神佛眷顾,冬枚朝她微微一笑:
“日后每日卯时,你来找我。”
成了!
雪尽喜不自胜地弯起唇角,眼底也亮起繁星密点的光芒:
“多谢冬枚姐姐!”-
第二日,柳烟正制香打发时间,从冬枚口中听闻此事。
经此一事,冬枚对雪尽也很是赞赏:
“雪尽有向学之心,一点就透,姑娘没看错人,只是她拿了束脩来奴婢是没想到的。”
柳烟也有些意外,今日无事,干脆让冬枚先去忙,另把雪尽寻来问话。
她把香方收起来,净手时雪尽到了,为她递方巾:“姑娘。”
柳烟接过方巾擦去手上的水珠,温声道:
“听闻你找冬枚识字?”
“是。”雪尽应了声,瞧起来有些赧然,“怎的姑娘也知道了?”
柳烟当然不会说本就是自己安排下去的,她轻轻噢了声,笑道:
“凑巧听着了。嗯,识字是好事,你可要用心哪。”
雪尽道:“姑娘也觉得奴婢习字是好事?”
“自然。”柳烟给出了笃定的回答,甚至奇怪雪尽怎会这样问。
雪尽却知足地笑起来,仿佛吃了什么定心丸般。
“奴婢定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郑重得像句承诺。
柳烟有些不解,但见她开心,莞尔道:“冬枚会好好教你的。”
又拿起方才让人准备好的两吊钱:“你的月钱自拿去。”
雪尽慌张了瞬:“姑娘。”
为何要给她月钱?而且……她支了三旬的月钱,怎的现在还多了半吊?
是她做错了吗?
雪尽的失措明明白白摆在脸上,柳烟想看不到都不行。
是她太冒进了?
好像从最开始就是,雪尽总有点怕她。她还以为现在好些了,没成想还是有的。
或许在她们两人相处间,适当的威严更有好处?
柳烟思忖着换了个态度,微微提高声调:“你是我的丫鬟,识字还要你出钱请人,传出去成怎么一回事了。”
又缓和下来:“多的是奖励你的上进,尽拿去就是。”
雪尽这才放松下来,边听边连连点头。
“是奴婢失了妥当,姑娘说得对。”
她拿起钱串子,沉甸甸的,堆满了两双手。
雪尽从没拿过这么多钱,还是她的月钱,不是过个手要给旁人的。
更何况里头还有姑娘给她的半吊嘉奖,雪尽欢欢喜喜地道:
“谢姑娘。”
此时才显出几分女孩子的爱娇和活泼来。
柳烟淡笑着看她,觉得她这副模样比先前惶恐的样子好得多,想起来自己有对碎米珠串,让冬灵找了来。
柳烟在掌中抚过,朝雪尽解释道:“原是我小时候戴的,现下用不着了,不值钱的东西,你戴着玩。”
冬灵跟着回忆道:“姑娘从前可喜欢这对珠串了。”
柳烟轻笑。
这对米珠串是她小时候戴的,那时没人为她准备衣物首饰,珠串陪她许久。后来去了外家,金银珠玉堆满了妆台,它就被挤到角落,再也没戴过。
眼下再看它,少几分厌烦,渐渐能平常心对待了。
她看了看雪尽。
雪尽比她小四岁,听起来不多,但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澄澈纯然,相处时柳烟总有种看稚童的感觉。
柳烟起了兴致:“冬灵,你给她梳个头,教她用罢。”
雪尽这下真懵了,忙推托:“怎可让冬灵姐姐给奴婢……”
冬灵打断她:“姑娘说的话你敢不听?”
说着笑着把她牵到妆台前。
雪尽还要挣扎,冬灵摁住她,低声: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话。”
见雪尽配合地不动了,才松了口气。
柳烟素日待她们和善,但威严从不容人挑衅,像这样吩咐下来的事唯有照做,否则……
雪尽还是和姑娘相处得太少,不知晓观风院能这样清净的背后原因。
冬灵解开雪尽的双平髻,先理通头发,再盘起来。她手灵巧,分出几缕头发在头顶绕了绕,便梳好个双丫髻,两边花苞用碎米珠扎起,珍珠在黑发间若隐若现,颇为自然清新。
雪尽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也不眨。
冬灵道:“我的手艺怎么样?”
“特别好!”雪尽顶着弯月牙点头。
忽然她从镜中看到柳烟走近,顿时浑身僵硬,正觉得坐不住了要起身,柳烟的手轻按在她肩处,声音温温柔柔的:
“我想的没错,你用正合适。”
柳烟站在侧面,又认真地看了遍雪尽,从发间的点缀到眉眼轮廓,处处未落。
当真是天然雕就的好颜色,柳烟想,若是长在她本该长的地方,定然要受万般宠爱,从小便以美貌闻名京城的。
而不是自小吃足了苦头,现下只得一对米珠串。
柳烟不禁喟叹,却不知雪尽在她看过来时木在了凳子上,睫毛都在颤抖。
……
这是姑娘第一次正眼看她,仔仔细细地看她。
可她脸上有胎记。
她不讨厌这块额角的胎记,因为有它,她才没被卖到勾栏院去,那段时间雪尽甚至庆幸有它的存在。老太太说她的胎记是污秽,把她赶出院子,她也没什么感觉。
唯独在柳烟的目光下,她自惭形秽。
作者有话说:
昨天评论区里的小读者子予贴了句诗词,好符合她们俩的故事哦,也给你们看: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137 ☪ 柳上烟归08
◎“梨花开了。”◎
那日的后来, 雪尽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姑娘屋子里出来的。
她的自卑沉甸甸在身上,极重,柳烟温柔如水的神态又把她变得很轻。她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出来, 越接近后罩房越清醒,最后唯余面上仍散着滚烫的热。她分不清是羞是惭。
小秉看到她,先是:“雪尽, 你今日真美, 这是哪来的珠串子?”
再是:“哪来的钱?”
不等雪尽答, 她已找到了答案:“还能哪来的, 是姑娘赏的,对不对?”
雪尽轻轻颔首。
于是观风院都知晓了, 雪尽因好学得了姑娘的赏。
雪尽接连得了好,于冬芸之类的一等自然不算什么, 但在三等里是独一份, 就是二等里也没人越得过她去。
很快就有了些酸言酸语,不过雪尽依旧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并不骄矜,笑脸迎人, 渐渐就没人说了。
除此之外, 雪尽铆足了劲和冬枚学认字。
她起得早早的,赶在上值前两刻钟去找冬枚。
她过目不忘的本领在这时候格外好用,第一次认字时冬枚以为她图快,严厉地让她别贪多,以免学了个囫囵吞枣,白费功夫。
雪尽怎么解释冬枚都不信, 只好在傍晚又对着冬枚认一遍早上学的字。
一字不错。
彼时冬芸几人都在, 全都像看妖怪一样看着雪尽。
雪尽不明所以, 小心翼翼:“……各位姐姐,怎么了?”
众人:“……”
冬灵服了:“还好不是和你一起学的,人比人气死人。”
冬芸幽幽道:“长得好看,又天资过人,老天爷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了。”
冬霜笑容满面:“雪尽真厉害,我给你下碗面,晚上多学会儿!”
冬枚没有说话。
她头次感受到爹说的,什么叫太聪明的学生没法教了。
照这个速度,薄薄三本启蒙书哪够雪尽学的!
观风院的生活极为规律,雪尽没多久就把认字加入了日常安排中。
她晨起学字,再去小厨房上值,做活计时心头还能默想着,再就是拿小树枝在沙子堆上试着写出来字形。她对写字兴趣比识字大,或许也因识字没什么难度罢。
除此之外,她也不只习字的,都是小厨房的人了,又难得遇到不藏私的许娘子和冬霜,雪尽接连学了不少菜式,尤其像杏仁豆腐这样柳烟爱吃的,她学得最是认真。
她在厨艺上当真没什么天赋,一板一眼地把步骤背下后还失败了多次,做出的杏仁豆腐才和柳烟吃惯了的味道一模一样,入口遍生清香。
得了许娘子和冬霜首肯后,她把杏仁豆腐捧上桌,轻轻搁到柳烟面前。
冬霜笑道:“姑娘可要尝尝今日这道杏仁豆腐。”
在一些小事上柳烟并不严厉,配合问道:“嗯?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她边问,那缕目光流转到雪尽身上。雪尽抿唇笑得浅浅的,柳烟了然:“雪尽做的?”
“是。”雪尽屈膝,“不知姑娘吃不吃得惯。”
雪尽习字突飞猛进的事柳烟知晓,没想到本职也不曾放松。
就连柳烟都不得不赞声雪尽的认真和聪颖了。
她尝了口味道,的确出色,和从前的分毫不差。
柳烟轻轻搁下白瓷勺,朝满眼期待的雪尽微微一笑,缓声道:“做得很好。听说你识字也很快?”
雪尽很谦虚道:“或许是比平常人快一些。”
“可开始写了?”
“写了的,无事时就在地上写一写。”
“喜欢写字吗?”
“嗯!”
“总在地上写也不是法子,树枝和笔的手感到底不同。”柳烟朝冬灵道,“从书房拿笔墨,再拿几刀纸给雪尽。”
雪尽张口太急,咬了下舌尖:“姑娘,奴婢为您做菜是分内之事,当不得赏。”
哪能处处都赏她的?
雪尽高兴是高兴,又觉得,为何要赏?她不是姑娘的人吗?为姑娘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冬灵在旁偷偷急了下,怎么还有不要赏的人。
柳烟也颇为意外。
归根到底,她觉得小厨房只是个让雪尽轻松度日的落脚处,雪尽的精力放在识字上就好。
雪尽不排斥识字写字就更好了,她当然要把雪尽需要的物事及时送去。
雪尽是觉得她赏太多,反而不安了?
整顿了下所思所想后,柳烟环顾众人道:“我身边的人,但凡做事尽心尽力个个有赏,不光是雪尽,冬霜,冬灵,她们都一样。以后也是如此,这就是观风院的规矩。”
冬灵冬霜等人一同屈膝,齐声:“多谢姑娘。”
柳烟再度看向雪尽:“是因你处处做得好,才得了赏,拿着就是。”
是这样。
雪尽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姑娘待她生疏了去,又隐隐失落于姑娘对她并不如何特别。
星点失落很快被更清醒的认知掩盖,既如此,可见她近日表现令姑娘很是满意,这还不够么?
而且姑娘给她纸笔习字了!
雪尽的唇角很快翘起来,弯成了清甜的模样。
当真还是个小孩子。
看着雪尽开开心心地退下,柳烟笑叹一声,复又敛起,淡淡睨向冬灵:
“院中近日有什么乱嚼舌根的吗?”
冬灵微微躬身:“是有一些……眼红雪尽得赏的。”
“嗯,说什么了。”
“不过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辞,雪尽刚来观风院,先是成了三等,去了小厨房,又比寻常二三等要得主子青睐,说些酸话。”
冬灵说得委婉,但已经把矛盾点得明白。
柳烟问:“哪些人说过?”
冬灵报了几个名字。
里头也有和她交好的,但在柳烟面前,她不敢有所隐瞒。
柳烟择了里头印象里最尖酸刻薄的一个:
“吉玉是二等罢?她也掺和了?平日做事如何?”
“什么都瞒不过姑娘,最先就是她挑起的。平日有些好吃懒做,冬芸训斥过几次。”冬灵犹豫了下,“不过,她娘是曲嬷嬷。”
曲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
“做错事了就要受罚。若是罚为三等,曲嬷嬷的女儿总不能在观风院洒扫受累。”柳烟微微笑道,“我于心不忍,便给荣锦堂送回去罢。”
冬灵俏生生应了声“是”。
她也不喜吉玉很久了,若不是不好不给老太太院子里的人这点薄面,早就找理由打发出去了。
平时大家对吉玉多有忍让,养得她搅风搅雨,现下终于被发落了。
至于空出来的二等的位置……
冬灵还未问出口,柳烟便道:“雪尽提二等罢。”
另外,柳烟思索后道:“雪尽去书房,小秉去小厨房。”
她只是想让雪尽养养身上的肉,没有让未来京中贵女为她钻研吃食的意思。
现下雪尽去管书房正好,书房清闲,日后她想看什么书也能自己取。
三人职位变动的事在观风院说小不小。
吉玉哭肿了双眼提着包袱离开时,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雪尽一眼。
小苹和雪尽站在一处,正要冲上去理论,雪尽拉住她,平静道:“是和我们无关的人了,不用理会。”
小苹翻了翻眼:“说多少遍了,不要对谁都这么好性儿!”
雪尽莞尔,比起吉玉她更在意另一件事。
她去找了小秉。
小秉一看她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乐滋滋道:
“恭喜你升二等了,诶呀,终于轮到我去小厨房了,可比守着书房有意思的多。”
雪尽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是强撑着安慰,甚至已经掰着手指头算小厨房能吃到多少零嘴儿,才安心下来,主动道:“我和你说说小厨房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雪尽你真贴心。”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至于书房那里,小秉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书房是个清闲又重要的去处,许多东西不假于人手,像账本那些都是冬芸等人递来递去,而字画之类柳烟惯常自己收拾。
日常只需一人负责扫扫浮灰,归置拿出的书籍等活,因而需要丫鬟会识字。
去书房前,许娘子和冬霜帮雪尽操持着,请观风院众人吃了顿饭——雪尽这算是升职了,必须请的。
桌上,雪尽敬了大家一杯梅子酒。
她年岁小,嘴巴甜,再搭上那张无往不利的脸,一席话说得悦耳熨帖:
“来到观风院后劳各位姐姐照拂,我出身不好,但运气好,姑娘垂怜我,又遇着各位姐姐帮扶,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日后还要各位姐姐多关照,需要我的,我也没有二话。”
气氛热热闹闹。
雪尽和大家好好闹了场,最后散场时双颊被酒意熏出瑰丽的胭脂色。
众人都散去,她撑着脑袋坐在残羹冷炙间。从前的日子在脑中滑过,竟恍如前世。
她觉得她醉得不轻。
但她不想回屋。
雪尽拎起旁边不知谁粗心落下的灯笼,往前院走去。
四月初了,仲春已至,前几日梨树已打了花苞,不知现在开了没。雪尽每逢路过,总要关心一下的。
此时万籁俱寂,头顶月小星密。她执一点摇曳的烛火为自己引路,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日梨树下姑娘递与她的灯笼。
再往梨树近些,依稀瞧见树下有人。那窈窕人影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直走到跟前,暗黄灯笼照亮对方的面容,光晕从她挺直鼻梁上划过,同时映照着沉静如水的眼底,鬓发随风轻动。
任她掏空肚子都描摹不出的一张极美的脸,除了姑娘还能是谁。
自己是……走回了那天夜里吗?
走回了在梨树下遇到姑娘的那晚。
应当是幻觉,抑或是梦中。
酒意浓浓下,雪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更忘了尊卑,她头次直直地望着柳烟,看了好半晌。
此时起了风,碎雪般的花落到柳烟乌发间,雪尽眨了眨眼,随花来时方向轻移视线。
她仰起头。
梨花擦着她鼻尖落下。
一阵香甜。
她听到柳烟柔声:
“梨花开了。”
138 ☪ 柳上烟归09
◎你家姑娘。◎
梨花, 开了。
不是梦。
雪尽倏地清醒过来,在心里痛骂自己几句,忙福身:
“姑娘!姑娘, 奴婢醉糊涂了,没、没认出来……”
她的脸颊到耳朵尖热辣成一片,彻底酒醒。
柳烟笑了下:“我又不曾怪你。”
柳烟的注意力全在梨树开了花这件事上, 并不在意方才雪尽呆呆走到自己面前的事, 因心情很好, 她还开了句玩笑:
“更何况, 方才你那模样有些可爱。”
有些可爱。
……可爱?
雪尽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许是喝了酒胆子大, 她跺了下脚,小声嘟哝:
“姑娘取笑人。”
“你何时见我取笑过谁?”
雪尽想了想:“是没见过。”
柳烟耐心道:“还觉得我在取笑你吗?”
雪尽背着手碾了下地面, 很小声:“不一定。”
“嗯?”柳烟好笑, “为何?”
雪尽悄悄看了她眼,见她仍在笑,才说:“姑娘不是说我可爱吗?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姑娘才逗我呢。”
“……”
柳烟扑哧笑了声, 随即笑意越来越深, 越来越重。雪尽觉得她如果是梨树,该笑得梨花落满地了。
可这样的笑不同于从前乡下小孩子嘲笑她胎记的笑,不是下人间的冷笑,也不是二太太嘲讽她想一步登天的讥笑。
雪尽没有觉得不舒服,甚至很乐意见姑娘笑一笑,多笑一笑, 她笑起来比平日更好看了。诶呀, 早该多逗姑娘笑的。
柳烟开怀笑了场, 渐渐收敛起,说道:“现在你家姑娘是真觉得你可爱了。”
雪尽心脏一跳。
你家姑娘。
亲昵又温柔。
雪尽脸上又烫起来了,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姑娘。”
小孩子都被自己逗脸红了。
也对,雪尽今年尚小,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
许是相处出感情了,柳烟再想到雪尽的身世,除却俗世上的考虑和同情外,亦多了份柔软怜惜。
她关切起来:“方才你说喝酒了,是喝的什么酒?”
雪尽乖巧道:“许娘子酿的梅子酒。”
“你年岁小,平日不可多饮。”
“我省得的。”
柳烟嗯了声,有心多叮咛两句,又觉得雪尽处处懂事,没什么可说的。
她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去休息吧,明日你书房上值,睡饱些。”
“姑娘呢?”
“我自是回我屋子。”
雪尽点点头:“姑娘没γιんυā带灯笼,用我这个。”
她说完,一溜烟跑远了,柳烟连唤两声也不见她回来,徒留个灯笼给她。
柳烟只好拿起,往主屋而去。
她身后的夜里,雪尽眼见灯笼光往该去的地方去了,直至被迎上来的丫鬟接走,才乐哒哒地摸黑回了自己屋子。
今日之后,她就要去书房当值了。
不同于小厨房,姑娘是常去书房的,有时大半日都要消磨在里头。
而且她今夜又遇到了姑娘。
梨花开得真好。
雪尽入睡时眉眼都是笑着的。
梦里,满是清甜的梨花香-
第二日,是雪尽第一日去书房当差。
之前雪尽也来看过,柳烟的书房自是极为风雅秀致的,贴墙的书架上满是书籍。
她头次来看时书脊上的文字宛如天书,现下再来看,能认大半了。
不同处也有,书房里比从前多了个小案几,就摆在柳烟那张书桌的侧下方,光线极好。
桌上无书,只有笔墨纸砚。一个笔架,一刀纸,并浓浓的墨。
冬芸告诉她:“是姑娘吩咐准备的,你差事忙完了就在这儿习字,莫要辜负姑娘一片苦心。”
“姑娘还说了,既然要写字,每日至少两张大字。”
冬芸走后,雪尽走到小书桌前,小心翼翼摸了摸纸,又用指腹贴了贴毛笔柔软的笔尖,心下爱极了。
书房的活儿不多,雪尽一刻钟就做完了,端端正正练大字。
初握笔写得难看,她就不断地写,写到手腕发酸也不肯停,直到小秉来喊她一起用饭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笔。
吃完饭,雪尽带着包花生酥去前院。
昨日她邀小满一起来吃席,可惜小满当值走不成,故而今日去前院看她。
这是雪尽去了观风院后,头次回前院。
她走出观风院,起初脚步有些慢,后来便如常了。
今日天晴,她曾经洒扫过的地方换了个小丫鬟,小丫鬟看到她像是看呆了,待她走近才慌里慌张地行了个礼,怯生生道:
“见过姐姐。”
雪尽颔首,见那快比她人都高的扫帚歪了下来,帮忙扶了扶。
“谢谢姐姐。”小丫鬟颇为生疏地攀着交情,“姐姐是观风院的?头次见,姐姐真好看。”
雪尽轻笑了声,从荷包里倒了几粒蜜饯在她掌心:“我现在在观风院,从前也是前院的呢。”
小丫鬟艳羡地轻轻哇了声,又有不解。
她是刚买进来的,不知道从前的事,因而想不通为何雪尽会在前院,这里明明都是最低等的仆役。
不是说大院里没有稍微好些的,而是眼前的姐姐一看就是主子身边的,处处都和她们不同。
雪尽继续往前院走,熟悉的面孔愈来愈多。
有人忍不住盯着她瞧,亦有人在与旁人窃窃私语,还有一改从前笑脸相迎的,众生百态。
打量和议论雪尽不去理会,从前踩过她的她淡淡应对,从前没什么关系现在来攀交情的,她便笑着和对方说话。总之笑脸是给了,话也软和,观风院里不该说的是一字没说。
有好事的婆子去和王婆子说:“雪尽回来了,诶唷,如今看可是大不一样了!”
王婆子面容不自觉一僵,拿茶碗挡了挡:“哪不一样,还能换个人不成?”
“诶,除了那块胎记还在,可不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我围上去看都不敢认了,当真是漂亮得和仙女下凡似的,若不是还穿着丫鬟的衣裳,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来串门了!”
说到这,那婆子眼珠一转,道:“我瞧她衣裳,现在该是二等了吧?真是快。”
这婆子当然不是好心提醒,擎等着看王婆子笑话。
王婆子最刻薄,没少磋磨底下小丫鬟,雪尽尤其。动辄罚她不许吃饭,或是骂个狗血淋头,雪尽又是个不会讨巧的,也没银钱讨好王婆子,于是越罚越多,越骂越难听。
现在雪尽回来了,王婆子能不怵?
主子身边的一等他们见了都得喊声姑娘的,二等至少也得恭恭敬敬。
而且雪尽才去观风院多久,当初知道她能留下当三等就让人吃了惊,又升了二等,想来是个能干的,还颇得姑娘赏识。
婆子离开后,王婆子便坐立不安起来。
那厢,雪尽并不知晓自己的到来掀起多少事,或者说这已不是她在意的事情了。
她去了小满房间,也是自己从前睡过的通铺,小满见她在门口很是惊喜,带着她在屋外的僻静角落说话。
雪尽把花生酥给她,小满道:“还未祝贺你,诶,我上次说的糖糕还没给你呢,又让你请我了!”
“这有什么,不妨事。”
小满围着她打量一圈,啧啧称奇:“姑娘的院子就是养人。”
雪尽有些赧然:“你也说这些。”
小满笑:“比从前外向多了。”
她们正说着话,王婆子期期艾艾地靠了过来,小满扯了扯雪尽袖子提醒她,两人看过去。
王婆子朝雪尽笑道:“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难得见雪尽出来走动,老婆子我来打个招呼。”
雪尽先是皱眉,猜到来意后漠声道:“我如今在观风院都好,不劳你惦记。”
早些撕破脸皮,现在想回转也没什么余地。
王婆子咬咬牙直言:“从前多有得罪,你莫要放心上。这个荷包我儿媳妇绣着玩的,权当我给你赔罪了。”
王婆子把一个竹叶荷包塞到雪尽怀里,塞完就走,腿脚飞快。
“诶!”
雪尽唤了声不见回头,又觉得手里荷包重量不对,扯开一看,竟有二两碎银子。
“……”
雪尽和小满对视一眼,无言道:“我又不会怎么她。”
“她做贼心虚呗,给你你就拿着。”小满笑眯眯道。
雪尽嗯了声,暂且不说这个事,问小满:“她会不会因为我为难你?”
“为难?有你在,她对我只会更客气。”小满说着想起来什么,脸上浮现淡淡羞色,“更何况,我也做不了多长时间了。”
雪尽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
小满比她大几岁,想来是在慢慢物色夫家了。
“要是定下来了,可要跟我说。”雪尽笑道。
“第一个告诉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中午休息时间短,各自有差事,便散了。
雪尽去找王婆子还她荷包,没找到人,像在躲着她似的。
王婆子何必如此?
雪尽好气又好笑,怕荷包中途转手说不清楚,只好先带回去。
她往观风院走,路过假山石时,遥遥听见上头亭子里有男子说话声,其中一道分外熟悉,是二少爷!
上次就是因为二少爷纠缠逗弄,她才被李嬷嬷罚跪。眼下又在花园遇到,真是倒霉又晦气!
雪尽把嘴唇咬得发白,埋下头快步离开。
亭子里,柳怀冀举杯时随意一瞥,瞧见个熟悉侧颜。
正要唤人,见她去的方向是观风院,想起柳烟,不觉熄了声。
回到观风院就是回到安全的地带,雪尽安心了,脚步随之放缓。
见时间差不多,便径自去了书房又写了张大字,实在困了,就趴在纸上闻着墨香浅眠。
被叫醒时,她脸上还有红印,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神色沉沉的冬枚。
“冬枚姐姐。”雪尽脑袋还没醒,下意识喊了句。
“这是什么?”
她循着冬枚举起的手,看到她手上那个竹叶荷包。
原本是揣身上的,写字时不舒服,她便随手放在了桌上。
眼下,它到了冬枚手中。
雪尽无声张了张口,冬枚深吸气道:
“姑娘该醒了,去姑娘面前说罢。”
139 ☪ 柳上烟归10
◎“我带你写句诗词罢。”◎
午间小憩后的房间沾染了些许春酣气息, 柳烟歪在床头。
她鬓发微乱,薄衾掩着她纤纤身形,腰身已有了几分韵味, 只平日不示于人。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眼底残余困倦的水痕,轻轻动了动, 恰如微风中的春睡海棠。
半醒未醒间, 冬灵轻手轻脚地进来。
“姑娘, 冬枚和雪尽来了, 说是有事要说。”
嗯?
柳烟的困意消了消,神态转而清明。
什么事, 能让这两人闹到她跟前?
冬枚和雪尽站在一处,朝上头的柳烟阐明起因:
“今日奴婢前往书房送账, 见雪尽桌上有个荷包。”
她把荷包呈上去。
“这竹叶荷包我瞧着眼熟, 且是半旧之物,而雪尽不通女工,我就私自拿起来掂了掂,没成想里头有二两碎银子, 定是旁人塞给雪尽的。”
冬枚说到这顿了顿, 按理她不该去动旁人私物,她也不爱管闲事,可雪尽到底是她半个弟子。
柳烟喝了口茶,听到这已明晰了冬枚的意思。她看向雪尽:
“你说说,怎么回事。”
她语气淡淡,听得雪尽手脚冰凉。
冬枚动作太快, 从在书房被发现荷包到现在被姑娘查问不过三五分钟, 雪尽脑袋一团乱。
她不该收下, 她也想还回去,可王婆子不在。
她是不是错了?就不该把荷包带回来?
雪尽还没想通透,柳烟开始问她。
她下意识埋下头,她根本撑不住姑娘一个失望的眼神,她害怕。
雪尽鼻尖酸得像灌满了醋,尽量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中午去找前院的朋友,王婆子凑上来塞给我这个荷包,我不想要,但我、但我找不到她,我只好拿回来……我知错了,求姑娘别赶我走。”
她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认错,柳烟抬高音量:“我说你错了吗?”
“……”
雪尽抬起脑袋,这一动,蓄满的眼泪就跌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腮上,可怜又可爱。
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小花猫?
柳烟微愣,放柔了语气:“你呀你,好在冬枚为你操心,还不谢谢她?”
雪尽没懂为什么要谢,但姑娘这么说,她身体比脑袋还听话,转个身朝冬枚屈膝:
“谢谢冬枚姐姐。”
声音还带着哭腔,茫然又乖顺,可招人疼。
冬灵只想掐掐她脸,可惜得等回头姑娘不在的时候。她快言快语道:
“这是后院的腌臜伎俩,她要真心实意讨好你,不过两块碎银子,何必用荷包盛着?”
一两息后,雪尽恍然,胡乱擦掉泪。
“她并非是真的想给我银子,而是想害我被赶出观风院。”
“你反应过来了?”
“荷包是个印记,只消她们上门来指认你收了她们银钱,说你答应做了什么事,抑或是你要挟对方给你‘上贡’,到时候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冬枚看了眼柳烟,“而姑娘最不能容忍底下人手脚不干净,阖府都知道。”
就仿佛印证她们的说法似的,外头守门婆子进来,在帘外道:“前院王婆子来了,说有事求姑娘做主。”
“……”
雪尽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迟则生变,她倒是懂。”柳烟淡淡笑道,“做主,是要做主,让她进来罢。”
王婆子来得极快,一路上已酝酿好唱念做打,擎等着在柳烟面前演出好戏,把雪尽拉出观风院,以免哪日踩在自己头上。
哪成想一进来就看到雪尽瞪着眼睛看她,另旁的灵姑娘枚姑娘也是一脸凛然,更不用说主位上的大姑娘……
王婆子膝盖一软,狠狠落到地面上。
柳烟喝了口茶润嗓,慢条斯理道:“我掌家短,知道底下人不服我,却没想过处处给我下绊子,想看我出丑?”
“大姑娘、大姑娘,这事儿可不是我……”
王婆子顶着一头冷汗就要狡辩。
不狡辩不行哪,听这意思事情的定性要从她和雪尽的私怨,变成她谋害主子了!这可是大罪!
她刚张口就被冬灵打断,冬灵将伶牙俐齿的本事发挥到极致:
“好个刁仆!谁不知你素日倚老卖老刻薄歹毒,观风院的人出去趟便被塞了个不干不净的荷包回来,我们还没叫冤,你倒叫上了。”
冬枚嘴最笨,冬灵试着给雪尽递了个眼色。
雪尽突遭这事,冬灵不期待她能做什么,本也就试试,却见雪尽不知何时已擦净了泪,此时转身朝王婆子微微笑道:
“我料想你使诈,把荷包带回来交给姑娘,若你是好心也就罢了,你偏暗藏祸心。”
她年纪小,一番话说得正直又天真,语气笃定,王婆子一听她这么说便全信了,满脸灰败。
唯独雪尽自己知晓,她心里头藏着多少后怕。
若不是姐姐们照拂,若不是姑娘肯信她,今日之后,她在观风院就待不下去了,她刚待了不到一日的姑娘的书房,从此就再无缘进去了。
想到这,雪尽对王婆子再无一丝怜悯。
柳烟吩咐守门婆子把王婆子拖出去发卖时,雪尽一言不发地束手立在旁边,怔怔望着一块不规则的光影。
“雪尽,你过来。”
雪尽抬头,柳烟朝她招手。
方才柳烟着实发了番怒,屋里大家噤若寒蝉,不知何时都屏息退下去了,只剩雪尽。
“今日,吓到没有?”
柳烟面色缓和下来后神态依旧淡然,叫人瞧不出喜怒。
有人惧怕这样的捉摸不透的柳烟,雪尽却觉得十分安心。
因而柳烟问,雪尽便如实摇头:“奴婢只觉得自己太笨。”
柳烟莞尔,曲指轻轻弹了下她额头:“你还小呢,已经很聪明了。方才对王婆子那样说话有人教过你吗?”
“没有。”
“瞧,你很聪明。”
柳烟拿过那个竹叶荷包,把里头的碎银子给她,轻描淡写道:
“她害人终害己,自取灭亡,你不用愧疚。这个你拿去。”
雪尽不肯伸手接,柳烟也不勉强,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等她下一步动作或是话语。
她这样,雪尽一下子就蔫了,乖乖把手伸出来。
柳烟扑哧笑了,把碎银子收起来。
“免得你买零嘴吃,还是我给你换成练字的大纸吧。”
雪尽反而高兴:“多谢姑娘,这样好。”
又小声补充:“奴婢从不买零嘴的。”
柳烟嗯了声,蓦地问:“我听说王婆子苛待你,这钱你拿着无可厚非,为何不要?”
雪尽仰着头问:“她对奴婢的苛待是钱可以买到的吗?”
柳烟默然半晌,嫣然一笑道:“去书房习字罢。”
雪尽走后,方才正巧听到最后两句对话的冬灵道:“雪尽也有傻的时候啊。”
柳烟:“嗯?”
冬灵解释道:“王婆子那样对她,能拿点银钱聊以宽慰,不很好吗?”
不要白不要啊,银子又没有错。
柳烟笑笑:“她不是傻。”
冬灵不解,柳烟却没有再和她说下去。
只有她知晓,雪尽不是傻,是傲。
她本是天生富贵命,金银窝,梧桐鸟,哪怕身陷泥泞,嬉笑怒骂下亦有一具傲骨。
可打可骂,不可自轻自贱。
碎银子不要就不要罢,柳烟随手丢到桌上,她会给雪尽更多更好的,更配得上她的-
王婆子的事儿过去没两天就是寒食节了,小厨房用麦饼做了飞燕,再取新鲜的柳条串起来,高高挂在门楣上,唤作子推燕。
梨花开得更多更密了,雪尽没事就去看一看。
梨花落后清明,清明那日阴雨绵绵,雪尽写完一张大字后遥望窗外,想,梨花若是此时还在,该全湿了罢。
上方的桌案后,柳烟正在临帖。她知道近日姑娘心情郁郁,昨日才去扫了墓。
雪尽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埋头写字。
唉,姑娘临的字是说不出的好看,而她的字是说不出的……嗯,每个笔画都有自己的想法。
雪尽对着写的大字愁眉苦脸,无声一叹,又越战越勇起来。
不信写不好了。
她折起写完的纸,朝下一张跃跃欲试起来。
忽的,一支紫毫笔点了点她握笔的食指。
雪尽抬眸。
桌案前,柳烟弯腰看她,胸前一缕发垂落在她桌案上,鬓边的珠钗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握笔不对。”
雪尽“喔”了声,发现自己写着写着手指放错位置,忙改了改。
谁知柳烟又道:“还是不对。”
雪尽这下犯了难。
柳烟转过桌案走到雪尽身侧后方,手靠近她握笔的手,一点点纠正:
“这个手指要握上面一些,而这个呢要靠左些,你才好运笔……”
“……”
柳烟身上的暖香阵阵袭来,雪尽脑袋晕陶陶的,任由她摆弄她已经僵掉的手,像那天喝醉了酒似的,脑袋怎么都不清醒。
她另只不握笔的手猛掐自己手心,强迫自己清醒——
姑娘好心好意教你握笔写字,你还开小差?你怎么敢的?
一番痛骂自己后,雪尽终于拎着自己把握笔记下。
确定她已经记住,柳烟放开了她的手,却还没走,依旧站在旁边。
“你写,我看看。”
雪尽惊恐道:“奴婢的字会丑到姑娘你的眼睛的。”
“不可以给我看吗。”
柳烟并不强迫,反而这般问了句。一旦卸去威严正色,少女的文雅轻绵就占据了主位,真不知有谁能拒绝这般的姑娘。
“……”
雪尽耳尖如红玉,攥紧了笔。
哎,死就死吧,反正姑娘对她的水平清清楚楚,她有什么好隐瞒的。
许是她将视死如归写在了脸上,眼前,柳烟倏地轻笑了下。
并不浓郁,如水墨天青在纸上轻轻洇开,染到眼角眉梢都是暖的。
看到这个笑,雪尽忽然觉得,若是能让姑娘开心一下,那她什么都可以做的。
柳烟并未注意她神情,忽而来了兴致:
“我带你写句诗词罢。”
雪尽自然愿意。
柳烟便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纸上动着。
笔尖游走,留下句: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作者有话说:
外人前:一身傲骨
姑娘前:(逗乐)(打滚)(翻肚皮)
梨花落后清明。
出处:晏殊《破阵子·春景》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出处:王雱《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
140 ☪ 柳上烟归11
◎柳烟的目光在她脸上下了场春雨。◎
那句十二字的词写下后, 雪尽临摹了好几次,后来已不用看,一笔一划默记在心, 只消手上配合就行。
她于姑娘相关的事上颇为倔强,硬是为了这句话把笔握好了,笔拿得住, 写大字就渐渐顺手起来。
起初只是会读, 能写出字形, 唯独不解其意。
她跑去问冬枚姐姐, 冬枚姐姐和她说了下,雪尽似懂非懂。有一天刮大风, 院中梨花簌簌地落了场雨,她方懂了什么是“梨花先雪”的意蕴, 进而懂了另两句。那天雪尽很是开心。
后来她识字多了, 三百千读完,姑娘允诺她随意取看书房的书。雪尽偏爱起诗词来,好巧不巧,那日看到了这句词的出处, 下半阙对应的是:
相思只在,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她跑去问冬枚姐姐:“相思是什么?”
冬枚噎了半晌,囫囵道:“是你现在不用知道的东西。”
雪尽想了想,哦,她知道是什么了。
确实是她没什么兴致的东西,她只想跟在姑娘身边, 看书, 写字, 不知有多快活哩。
端午后,暑气渐升,夜里虫鸣也喧闹起来。
晚间,冬枚熟门熟路地走到雪尽屋子里,丢下个包袱,给自己倒杯茶。
“喏,你的东西。”
“谢谢冬枚姐姐。”
雪尽嘴甜地喊了声,打开瞧了瞧,是她要的仙人粥和芝麻核桃糖蘸没错。
冬枚常出府,雪尽就让她帮忙带东西回来。上次王婆子的事没有让两人生疏,说开后反而更近了些。
“你就这样在意你的头发?旁的小丫头都是要针线什么的,偏你把钱都花在养头发上头。”
雪尽笑眯眯道:“我那手艺,浪费针线作甚。”
冬枚摇头感叹,雪尽此人实在让人称奇,认字背书堪称过目不忘,但厨案女工之类却难以上手,只能说勉勉强强。
将冬枚送出去后,雪尽解开头发,把米珠串小心地放在桌上,以手为梳慢慢理着头发。
从姑娘赐她米珠串那时她就注意到,姑娘的头发乌黑及腰,绸缎似的,冬芸姐姐她们的头发也都很好,再往下小丫鬟们的头发各有好坏,可没有像她那样枯黄的。
一点都配不上姑娘的赏。
于是雪尽就去打听怎么养一头好头发,再让人帮自己捎带东西进来。如今头发瞧着是好些了。
雪尽拿起发梢瞧了瞧,心下满意,慢慢养着吧,什么事都急不来的,坚持做就好了,和识字是一个道理。
唯独有一件事……她指尖微移,落到额角。
胎记是去不掉的。
雪尽脸上浮现一丝黯然,却也无可奈何。
正屋里,冬芸正跟柳烟挑着明日赴宴的衣裳和各色首饰。
柳相集是岭南府知府,既是一方父母官,平日宴请往来实该不少。但他没有正室,许多事就没法走动。
大多会邀老太太和二房去,柳烟不喜和她们出门便去的少,多是推掉了,唯独明日不能不去。
明日是季通判宴客,于理通判掌一府文件政令签署,与自家密切相关,不能不去。于情呢,季家与她外家是姻亲,她和季姝兰在京中相识很是投缘,日常有书信往来,自然得去见她。
最近天气转暖了,正是穿春装的时候。柳烟偏爱文雅的,而出门宴客不好太素,便择了条新裁的纱绣花鸟裙,上头一年几景栩栩如生,走动时裙摆翩飞,妍丽无比。
冬芸又问:“明日姑娘带谁出门?”
柳烟先说了冬灵的名字,而冬芸一向是在家看守观风院的,冬霜……
冬芸提醒:“冬霜这几日请假奔丧,还未回来。”
冬枚呢,倒是可以,但她曾在宴上被女孩们拦着夸赞“好生俊朗的女子”不让走,自此留下心理阴影,不爱跟着去宴上。柳烟在细枝末节的事上很是宽和,不打算勉强。
一等里凑不出来,只能另择他人,头一个自然是雪尽。
冬芸也是这般道:“姑娘还未带雪尽出过门呢,她虽年岁小,但奴婢瞧着比旁人还稳妥不少。”
柳烟沉吟片刻。
她小时候不喜被关着,雪尽总在院子里,应当也想出去看看的罢?
“嗯,你和她知会声。”
第二日,柳烟正梳妆,五层的妆匣子打开,满满当当一片琳琅金玉。
正挑选,她余光在镜中一扫,看到雪尽来了。
雪尽面带犹豫迟疑,挨挨蹭蹭地过来了,鹅蛋脸埋下去,声音也像埋了起来,闷闷的:
“姑娘,奴婢不想去,奴婢可以不去吗?”
柳烟递给冬灵一个如意纹簪:
“为何?”
雪尽抿了抿唇。
昨日冬芸姐姐来和她说,明日姑娘要带她出门宴客,雪尽头个反应自然是高兴。自从进了柳府这深宅大院,还没从前在家自在,一天到晚在宅子里闷着,谁都想出门瞧瞧。
但刚送走冬芸,雪尽回来看到桌上的养发物什,下意识摸了摸额角。
方才太过欢喜,竟忘了胎记……
那样大的场面,那么多家的夫人小姐,个个都是光洁干净的,偏偏是姑娘身后的丫鬟脸上长了块胎记。
想到姑娘可能会因自己被人在背后议论,雪尽的心口就一阵窒闷难受。
一夜翻身声没停过,今早,雪尽便垂着脑袋过来了。
当着姑娘的面,她只说:
“奴婢不曾出去走动过,是个不当用的,姑娘还是带其他姐姐罢。”
冬灵在旁听着挑了挑眉。
这话可不像雪尽会说的,雪尽自来是遇到事要迎上去的,从不见什么时候怯过。
她都觉得不对劲,更遑论姑娘了。只看姑娘今日是想成全她,还是如何。
冬灵继续专心致志地梳头,只听姑娘轻轻噢了声,又道:
“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强求。只是,若是这样,以后我出门挑人时都可略过你去了?”
雪尽咬了咬牙:“是。”
“……”
柳烟淡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雪尽顿了顿,不敢不听话,慢慢抬起头来。
紧抿的唇倔强,寻常灵动无比的眼中却难掩失落。
柳烟到底是十几岁青葱年纪,本有点生她气,此时却发不出了。
有什么能让雪尽不肯外出见人?
答案不言而喻。
唉,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心里最苦的是雪尽自己罢。
那点气怒很快消弭,留给柳烟的是该如何应对的问题。
就这样从了雪尽的意思?按理说该是这样的,雪尽是她的人,但又不是,自己以她的意愿为先没有错。
可这次不带,以后呢?让雪尽安安稳稳地把自己藏在这方小院里?
柳烟思索权衡时,雪尽被她的沉寂压垮了。她眼底沁出水意,快速道:
“奴婢脸上污秽,恐给姑娘丢了人,求姑娘别带奴婢去了。”
柳烟回神,对上她的双眼,霎时明晰起来。
出不出门不说,她要眼睁睁看着本该自信明亮的女孩为了块胎记自卑难过下去吗?
柳烟拿定了主意,柔声道:“雪尽,你来。”
雪尽忍着泪走了过来。
柳烟示意冬灵给雪尽搬了个圆凳来,雪尽不敢坐,柳烟带着力压着她坐下。
雪尽本就比柳烟矮,坐下更是,柳烟微微拨开她鬓发,俯身看她额角。雪尽很快意识到她在看哪儿,声音颤抖起来:
“姑娘……”
像濒死的哀鸣。
她身上最丑陋、最肮脏的存在彻底暴露在姑娘眼中,烫得她烧起来,呼吸炙热急促。
面对柳烟,她连轻轻动一下的反抗都没有力气。
她像是分成两半,一半无声尖叫着逃离,另一半依着柳烟的意图把自己牢牢捆住。
撕裂的痛楚让她的感知愈发清晰,柳烟在用如月的目光抚摸她卑劣可憎的疤瘌。
“别怕。”柳烟轻声安抚。
柳烟转身示意冬灵取了些东西来。
前朝女子曾崇尚血晕妆、斜红之流,一个道理。
她执起一柄细细小笔,轻捧着雪尽的面颊,凑近描画。
雪尽僵在她笔下。
毛笔尖轻轻的,痒痒的,湿濡地舔过她,又像在她面颊上漂浮游离,不曾真切地落下。
而姑娘捧着她侧颊的手掌是温热的,稳健的,干燥的,带着淡甜的香。
渐渐的,雪尽放松下来。
即使被姑娘看清她的污秽,也是可以的吧。
姑娘没有嫌弃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柳烟退开,仔细端详她。
那股视线温柔如水,从她额角流到她全脸。她觉得脸上润润的,如同柳烟的目光在她脸上下了场春雨,春雨润如酥,是姑娘带她读过的小诗。
柳烟眼中的惊艳不加遮掩,笑问冬灵等人:“美不美?”
冬灵和一众小丫鬟齐齐点头。
从前大家知道,尽管穿着差不多的下人衣裳,雪尽那巴掌大的脸依然美得突出,唯一的遗憾便是胎记,尤其她脸蛋瓷白无瑕,愈发衬得胎记显眼。
如今在姑娘妙笔下,胎记被一条桃枝覆住。
最大的胎记处点了朵桃花金钿,桃花瓣纷扬零落,洒到眉梢,明媚娇俏,极衬雪尽的样貌,小小年纪已有绝世之姿,哪还像个丫鬟!
冬灵举了个圆镜来:“快自己瞧瞧。”
雪尽被她们直愣愣地看得有些心神不宁了,闻言忐忑又期待地看向镜中。
这一看便怔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冬灵在旁凑趣:“姑娘,此妆可有名字?”
柳烟并不居功,笑道:“不算甚么新鲜玩意儿,从前定有人画过,没有名字传下来。”
她看了看雪尽,想起从前老太太厌弃雪尽有胎记叱的那声“白玉有瑕”,缓声道:
“我们自己喊着玩的话,就叫完玉妆罢。”
完玉妆。
真是好听,好听又好看极了的。姑娘的画,画在她脸上。
雪尽起身,恭恭敬敬朝柳烟屈膝:
“谢姑娘。”
胸腔绵绵涨涨塞满了,此时能说出口的竟只有这三个字。
柳烟莞尔道:
“画条桃枝换你陪你家姑娘出门一次,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和上半阙一个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