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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结】

    159  ☪ 柳上烟归

    ◎番外:雪尽没有变成丫鬟的青梅线◎

    “祖母说没人惦念母亲, 原是错的。”

    只有八岁的柳烟说出这句话,眼前的舅舅勃然变色。

    柳相集在旁呵斥:“烟儿,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老夫人面上的青筋都抖动起来, 心虚之下指着李嬷嬷道:“把那个贱人给我捆了,定然是她乱嚼舌根!”

    护在柳烟身后的李嬷嬷见状,朝吴元思跪伏在地, 未语泪先流:

    “二少爷, 我是自幼跟在吴娘子身边的, 娘子去了后小主子命苦哪, 无人教养不论,平日饭菜大半都是冷的, 这些年被关在房子里一关就是一天,千盼万盼把您盼来了, 您就疼疼娘子的骨肉罢!”

    一旁的冬芸和冬灵, 两个不足十岁的小丫鬟也跪下来连连磕头。

    呵斥和求饶声混作一团,轰隆隆往吴元思脑子里挤。他从柳相集看到老夫人,再看到几位忠仆,最后视线落回到小小的柳烟身上。

    他记得胞姐的孩子该有八岁了, 他见过旁人家八岁的孩童, 正是活泼好动、天真无邪的年纪,可柳烟看起来苍白孱弱不说,过于静了,仿佛暮气过早在她身上扎了根,乌黑的眼珠倒映着他,深沉又干净。

    吴元思在这瞬间下定了决心。

    “烟儿, 你可愿跟舅舅走?”

    老夫人气急败坏起来, 柳相集神色也颇为难看:

    “烟儿是我的孩子。”

    吴元思压着火气与他笑道:

    “吴家是烟儿的外家, 我胞姐随你出任这些年,家中实在思念。如今既然柳家没人顾得上烟儿,我便带她回去见见血亲,总之我吴家是极乐意养着她的。莫非你柳相集不肯?”

    先前还能维持姻亲体面,说到最后一句,吴元思语带威慑,让柳相集陡然避开了眼去。

    吴家本就势大,吴元思更是这辈锐不可当的俊杰人物,柳家在吴家面前实在没什么抗衡余地,灰头土脸地避让了开。

    吴元思踏上返京路时,身边便多了个小柳烟。

    路上有二十来天时间,李嬷嬷便跟小主子慢慢说起吴家的人和事来。

    吴家人口简单,家风和睦,柳烟生母是大娘子,余下便是吴元思这个胞弟。吴元思高中探花郎后迎娶于氏,其余就没什么人了。

    李嬷嬷遥想道:“待老夫人见到小娘子,定然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柳烟道:“当真会欢喜吗?”

    李嬷嬷一怔。

    柳烟平日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自幼寡言,启唇说话时也慢慢的:

    “舅舅看到我好像都不怎么开心。”

    李嬷嬷反应过来,偷偷拭去眼角的泪痕,抱了抱柳烟。

    “不是不开心,是太心疼娘子,这是好事。”

    柳烟慢声细语道:

    “想来外祖母见到我也是要心疼的,我不想惹她老人家难受。”

    李嬷嬷这才明白,小主子不是不懂什么叫心疼,而是看得比自己还要通透。

    她愈发心疼地抱住了柳烟,主仆两人都没注意到,舱门外吴元思将这幕看在眼中,听入了心里,感怀之下将这番对话写入家信。

    待柳烟到了京中吴府,早翻来覆去将家信看过多少遍的吴老夫人看到柳烟,拢在怀中直呼心肝,怎么都爱不够。

    住处都是收拾齐全的,就在老夫人左边就近处的一间一进院子,也是从前柳烟娘亲出阁前的院落。

    除此之外,听闻柳烟常年吃了些冷食,吴老夫人先是怒骂柳府,再给她安排了个小厨房,拨来个厨娘和个小丫鬟给小厨房用。

    小丫鬟求柳烟赐名,柳烟便循着冬芸和冬灵,唤她冬霜。

    在吴家安顿下来的第一天夜里,柳烟被冬芸等人伺候着歇下。

    从前冬芸她们对她也很贴心,但那时屋子又冷又黑,冬芸和李嬷嬷总要愁眉苦脸地盘算明日怎么拿炭,或是把她的旧衣裳翻出来看怎么裁裁凑凑,把袖口补长些。

    有时候柳烟看她们拿着针无从下手的模样,都觉得自己不必长太快。

    到这儿不同了,房间内熏着淡香,窗几明亮,外祖母与舅母几番遣人来送东西,桌子上堆着糕点果子,妆匣子和箱笼里的衣物柴环备得扑扑满。

    就连身下的床都较柳府暖和得多。

    柳烟抱着松软被子,问冬芸:“你们的屋子好么?”

    冬芸心下熨帖,笑着点头:“都好的,娘子放心。”

    柳烟点点头。

    放眼看去一片陌生中,唯有李嬷嬷冬芸她们是她带来的,她也希望她们跟着自己来到京中,能比在柳府自在。

    这晚,柳烟好久才睡着,还是因路上奔波疲累才困倦入眠。

    待住了十来日、渐渐熟悉了吴府的人和物后,方才好转。

    柳烟每日大半的光景,都是待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不同于柳府那个祖母,只会把她关在屋子里晾着,反而寻好些法子来给她打发时间。

    老太太慈爱又宽和,血脉连心,柳烟慢慢接纳了这位外祖母。

    新嫁入家门的于氏正年轻,看柳烟便像看妹子,一日私下与老夫人道:

    “娘,夫君说柳大人未曾让烟儿读书?”

    “他心中只有他的前程,把烟儿丢给他娘。他娘一介乡野愚妇,哪晓得教养之道。”

    提到这件事老夫人就又气又悔,把女儿嫁给柳家是她毕生之痛,本想着柳相集是个好的,却不曾想他对柳烟母女漠然视之,徒留她们在后院受亲娘磋磨。

    于氏宽慰老夫人几声后道:“如今最重要的是烟儿,我瞧,莫不如让烟儿去宁海侯府和几位小娘子一同进学,除却读书外,也能交上几个玩伴,岂不是好?”

    吴老夫人赞许道:“我正想着这事儿呢。”

    宁海侯府是老太太娘家,现如今的宁海侯是她嫡亲兄长,宁海侯夫人是她密友,两家走动颇为亲近。

    宁海侯府不比吴家这样冷清,下头孙辈颇为兴旺,单单与柳烟岁数仿佛的小娘子都有三四个。为了教养女儿,去年特地延请了好些位女夫子在府上,一来二去,也有姻亲家将小娘子送过去进学,颇为热闹。

    如今柳烟来了,吴老夫人盼她好,自然想到了宁海侯府上去。

    好处是数不尽的,吴老夫人迟迟未定的原因是:

    “我担忧烟儿贸然过去,遭人排挤,反倒不好。”

    与侯府往来的人家均地位尊崇,里头有几位若是仗势欺人,吴家没地说理去。

    于氏笑道:“侯府几位娘子都是懂事的,您交待一声,让她们照拂一下妹妹便是。纵然有别的小娘子……也得看看主家的面子。”

    吴老夫人想来想去,道:“你说得在理,总不能因噎废食了去。”

    她心下有了主意,晚间便拢着柳烟道:“总在家中闷着多无趣,烟儿,去宁海侯府读书可好?那处有你几位表姐,都是好相处的。你想去么?”

    读书么?

    柳烟向来平稳如湖的眼中渐生涟漪。

    她直觉自己会喜欢,因而点头时毫不迟疑,用尚且稚嫩的声音道:

    “祖母,我想去。”

    “好,好孩子。”

    和柳烟通过气后,还得和宁海侯府上说声才是。吴老夫人择了个晴朗日子,带着柳烟走了趟侯府。

    吴老夫人金氏年纪长了便愈发不爱动弹,鲜少出门,宁海侯夫人闻氏昨日接她帖子时就惊讶了番,待嬷嬷细细说来柳烟的事,听完叹道:

    “是个可怜的,待明日我让几个皮猴儿都来见见柳娘子。”

    如今府上与柳烟年岁差不离的,有金六娘、七娘和九娘,其中六娘和七娘比柳烟大,唯独九娘与柳烟同岁,只比她大半个月。

    第二日柳烟要来宁海侯府,她们三个都请了假未去听课,不止她们,还有位小贵客——

    宁海侯夫人正在择选等下见小辈的见面礼,羊脂玉如意和多宝璎珞俱是好的,她正拿起玉如意端详,外头涌进一群人来。

    为首的嬷嬷穿金戴银,行为端方,怀中小心地抱着个玉团小人儿,跨过门槛时两边丫鬟都护在旁边,当真是如怀抱琉璃美玉,处处仔细呵护到了极致。

    宁海侯夫人看到嬷嬷,连忙放下玉如意迎过来,轻声:

    “蒋嬷嬷。这是怎的了?”

    蒋嬷嬷旁跟着的水桂无奈低声道:“夫人,我家姑娘听闻表姑娘入府,闹着来玩,结果半路睡着了。”

    蒋嬷嬷肩头伏着的小人儿动了动,隐约露出小半张脸,合着的眼上睫毛卷翘而浓,玉雪可爱。

    宁海侯夫人看得心都要化了,加之这也不是头次,便熟门熟路让人引蒋嬷嬷等人送小主子去厢房里小憩。

    六娘几个也懂事地没有惊扰那玉团子安眠,待人走了才道:“她这一睡,可要错过柳家表姐过来了。”

    九娘嘻笑道:“反正她只是不想听课,找由头出来罢。”

    几人说了几句话,没多久就听闻吴老夫人并表姑娘来到府上了。

    又过了一刻钟,外头传来迎客的动静。

    本和七娘凑在一处说话的六娘扭过头来,就见吴老夫人牵着位妹妹跨过门槛。

    那位妹妹比她矮了半个头,着了身翠微山色的淡青裙衫,秀唇琼鼻,肤白瓷净,下颌尖尖的。因腮上没什么肉,柔润的鹅蛋脸比圆脸的七娘多了份少女的轻盈秀美,虽年岁小,殊容可见。

    见自己看向她,她便也看回来,一双乌黑瞳孔纯粹至极。

    六娘笑着和七娘换了个眼神,等都见过礼后,温和亲昵道:

    “听老祖宗念叨了大半日,总算见着表妹了。”

    七娘随着胞姐后头打量柳烟,见她身量娇弱,爽利道:

    “日后跟我们一起去听女夫子的课,可不许哭鼻子。”

    柳烟从未与其他小娘子来往过,六娘娇美,七娘活泼外向,小小年纪便很有番风范,举手投足自信明媚。

    她动了动唇,才轻声唤出:“六姐姐,七姐姐。”

    又觉得这样太干,搜刮完肚皮找出句:“祖母说我日后就随姐姐们一同上课,要劳烦姐姐们照看我了。”

    柳烟说话时微微低眸,待说完就掀起眼帘去看对方神色,却不知自己这般神态比起之前小玉女般的板正多了份灵动。

    六娘还好,七娘笑眯眯地对宁海侯夫人道:“祖母,这样的妹妹再多来几个,我也不嫌烦!”

    宁海侯夫人和吴老夫人俱都笑起来。

    九娘在满堂笑声中窜到柳烟身旁,一双笑涡喜人:“表姐,可别只看到姐姐,忘了我这个妹妹,我也喜欢你呢。”

    六娘道:“这是我家最会撒娇卖痴的九娘。”

    七娘道:“可要仔细她这张嘴,喊谁都是好姐姐。”

    九娘不依:“我现在看这位姐姐比你们都好,是最好,以后都不改了!”

    姐妹几人斗嘴,旁边的长辈笑声不断。

    一派和乐中,门口丫鬟打起帘来,一道稚嫩清甜的声音随荡进的清风涌入:

    “姐姐们在笑什么?我都被你们吵醒了。”

    话说到半时,说话的人就出现在了屋里头。

    打眼看去,和柳烟自己差不多高的身量,穿着的衣裳料子柳烟叫不出口,只觉精细奢贵。

    她生得杏脸桃腮,瞳孔清亮水润,满头乌发缀着桂花金玉串,牵着个嬷嬷的手,喜眉笑脸的,天生招人爱不够的模样。

    连说话也满是烂漫娇憨气。

    方才一句话不仅没让众人停下,还又引起一阵和善喜爱的笑来。

    她不气不恼,鼓鼓嘴巴正要再说,眼尾扫到柳烟,一时竟移不开目光了。

    “咦?”

    柳烟被她看得一阵局促,下意识看向吴老夫人并宁海侯夫人:

    “不知这个妹妹是……”

    宁海侯夫人笑道:“她是镇国公府家的池娘子,也在我府上进学,算起来比你小两岁,你唤声妹妹便是。”

    又和池娘子道:“我这个侄外孙女姓柳,你唤她柳姐姐。”

    镇国公府。

    侯府对柳烟来说已是泼天的富贵,入京前从未见过,再来个国公府,真是想也想不出来。

    她不过一介文官之女,又不受父亲疼爱,唯有祖母怜惜照拂。而眼前这位比自己年岁还小的池娘子一举一动都牵引着所有人注意,任谁都不敢轻慢,加之如此伶俐活泼,定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

    霎时柳烟便知晓这位“妹妹”与她是两类人,判若鸿沟,她虽不自怜自叹,但亦不逢迎,只遵着礼仪轻颔首,唤了声:

    “妹妹好。”

    比唤九娘这位表妹时多了份疏淡。

    “姐姐好。这便是今日来的新姐姐吗?”

    池娘子脆生生唤了句,似无所觉地笑问大家。

    六娘应了声是。

    池娘子朝柳烟靠近两步,探身问道:“姐姐以后和我们一起听夫子讲课么?”

    七娘语带纵容:“自然是要的,不过……以你惯爱偷懒的劲儿,想是明天不会来了罢?”

    九娘认真点头:“刮风下雨大雪天,晴空当头正好眠,你找由头不听课的打油诗我还没忘呢。”

    池雪尽陡然面上一粉。

    诶呀,之前课业懈怠随口编的一句竟被九娘当着这位姐姐的面念了出来,真是丢人。

    要是让柳姐姐以为她的诗词只有这般水平可怎么办?

    池雪尽偷偷瞧了眼近在咫尺的柳烟,果然在她面容上窥到一抹清淡的笑意。

    她又羞又恼:“我是会了才懒得去的……诶呀。”

    池雪尽说着又偷偷看柳烟,糯声道:“我一见柳姐姐便觉得投缘,日后有柳姐姐,我定然要每日都来的。”

    池雪尽说得认真严肃,偏偏人只有豆丁大,因而越是严肃越显得可爱,一时大家都笑起来。

    “好好,你说甚么就是甚么。”

    “下雨天也来?可要说话算数。”

    “若是困了,再来我院子里睡觉。”

    池雪尽才不管她们,扭头朝柳烟眼巴巴看去,颇会卖乖:

    “柳姐姐,她们不信我,你总信我的罢?”

    “……”

    柳烟被问得一怔,但被娇娇人儿满眼瞧着,实在难以道出反驳她的话来,嗯声道:

    “我信你的。”

    得了她半句话,池雪尽便开心起来。

    许是真的投缘,余下时间池雪尽也不去榻上坐,就赖在柳烟身前说话。

    “我闺名雪尽,柳姐姐可唤我雪尽。”

    “我闺名单个‘烟’字。”

    池雪尽拍了拍手,欢喜道:

    “‘柳上烟归,池南雪尽’,怪道我一见柳姐姐,就宛如见了亲姐姐一样。”

    她又问:

    “姐姐从前读什么书?家里请过什么夫子?”

    “学过三百千,没请过夫子。”

    “学堂有夫子授课,另有些技艺,姐姐想学什么都可和夫子提。”

    “好,待我瞧瞧。”

    “姐姐如今住哪儿?我去找姐姐玩。”

    ……

    言谈间,多是池雪尽痴缠着柳烟问,柳烟答得言简意赅,心下微惊。

    眼前的小娘子何止天真烂漫,观其言谈举止,都远在她之上,她当真是痴长了两岁。

    她在惊叹自己与池雪尽的云泥之差,却未注意到旁人言笑晏晏间视线扫过她们时,眼底都压着惊异。

    待人渐渐散去,六娘与七娘回去路上惋惜道:

    “不曾想表妹刚来,就被池娘子‘抢’走了。”

    “方才跟嬷嬷走时还恋恋不舍呢。”

    吴老夫人带着柳烟坐上回去马车,脑海中盘旋着宁海侯夫人私下的低语。

    “你也知晓交好镇国公府的好处。如今镇国公夫妇都在外头镇守边关,留了个宝贝疙瘩在京中受长公主和各家长辈照拂。”

    “雪尽骨子里傲,虽来上课,满学堂都没几个她真看得上的。烟儿一来就和她投缘……是好事。”

    “祖母?”

    吴老夫人回神,便见柳烟为她倒好了杯茶,正略带不安地看着自己。

    “您从方才上了马车就没说话。”

    吴老夫人心下微痛。

    柳烟在柳府受了多年折磨,偏又聪慧,稍有风吹草动就极易多思多想。不能说是坏事,只是她实在心疼,看不得。

    她女儿的后辈,合该举止娴雅、顾盼自如,岂需去逢迎旁人?

    她定定神道:“今日走动,和池娘子结识是意外之喜。有她照拂,日后祖母便可安心让你去上学了。若是受了甚么委屈也别忍着。”

    那个雪团子会给自己委屈受吗?

    柳烟脑海中浮现池雪尽朝自己笑时的两个弯月牙,实在想象不出来。

    第二日,柳烟便早早起身,在冬芸陪伴下坐着顶青帷马车摇摇晃晃去了宁海侯府,开启上学的时光。

    学堂设在栖云馆,一进来,柳烟便绷紧了心弦。

    无他,这里穿梭的贵女跟春日百花丛里的蝴蝶一样多,自在从容翩飞着,而她像误闯进来的蜂蝶,横冲直撞的,站在门口都寻不到路。

    她手脚发麻生凉,有瞬间觉得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眼前的繁花似锦倏然离她远去,如梦里南柯,笼着失途迷烟,而她鼻尖又嗅到浓郁窒息的佛香与岭南的湿潮气。

    蓦地,肩头被人轻轻一碰。

    身侧钻出个与她仿佛的身影,池雪尽拿着梨花枝出现在她眼前,笑语嫣然:

    “柳姐姐!我就说我会来的罢。喏,给你。”

    梨花枝被递到柳烟身前。

    满缀的梨花压弯了枝头,如一捧清丽的雪。

    柳烟慢慢眨了眨眼。

    水桂道:“我家姑娘拿了一路,不假人手的,说要亲自给柳娘子你呢。”

    池雪尽只在意柳烟喜不喜欢:“柳姐姐,你喜欢梨花么?”

    心头胀了一下。

    柳烟接过,垂首嗅到梨花香。

    柳府阴郁苦闷的天,挥之不去的昏沉佛香,柳老夫人积在下撇唇角里的沉沉暮气,在这刻都远去了。

    鲜活热闹的气息从池雪尽身后涌来,柳烟身处新一番天地中,不由跟着抿出个笑来:

    “我最爱梨花,多谢你。”

    池雪尽道:“让人拿去插瓶罢,能放好些天呢。”

    等冬芸接走梨花枝、柳烟的手誊出来,池雪尽立即挽上她臂弯:“走,柳姐姐,你和我坐一处罢!”

    柳烟被她带着在陌生学堂里走出条路来。

    原本她们俩停在门前就引来不少打量目光,等见池雪尽对柳烟这般亲近,小娘子们各自的目光无声交汇,京中何时有这样一位容貌极出色的小娘子?险些以为柳烟是哪个大家世族的后辈。

    待晓得柳烟只是个外任文官之女,许多人便对柳烟本身失去了兴趣,随之而来的是——她怎么跟池雪尽好成一个人的?

    自然无人去为她们解答。

    柳烟的位置就在池雪尽身侧,从前这儿是空着的,她来了才有人。

    负责授课的齐夫子了解她的学业后,为她布置了课业。因她底子最为薄弱,每日齐夫子还会额外为她讲课半个时辰。另外,她每日需习字一个时辰。

    吴老夫人起初担忧柳烟初入学堂累着,进而厌学,却发觉柳烟不仅不曾落下功课,每日回来后还要在家中再写一个时辰大字,遑论读书了,到了手不释卷的程度。

    吴老夫人的担忧立刻颠倒了个,开始操心柳烟会不会熬坏了眼,因而勒令她晚间不许再读书,柳烟孝顺只好遵从,变成了早早起床看书。

    冬芸都心疼了:“姑娘何必如此?总之女儿家不考功名。”

    “我自己喜欢。”

    柳烟淡声道,她难得有了喜爱的事,自然是一股脑闷进去了。

    除此之外要说有甚么原因……那便是瞧着比自己小的雪尽习字已初见风骨、诗词信手拈来,少不得激起几分自惭和要强。

    柳烟从前没有过姐妹,这些时日她与六娘几个姐妹熟悉起来,受教颇多,然而与宁海侯府上的几位表姐妹比,池雪尽无疑是更耀眼的。

    不单是显赫的身世,更是天资的聪颖。听闻她从前不爱去学堂,柳烟起初还以为她犯懒,后来才知晓她过目不忘,加之她对诗词一点就透,若是这样,确实没有在学堂消磨时间的必要。

    但自打柳烟来了后,每节课,池雪尽都在她身畔陪着。

    柳烟在学堂耗费的时日是最多的,有时旁的小娘子都走净了,她书没看完,正入迷,少不了多留一留。

    池雪尽便也留下,任旁的小娘子如何相邀去逛园子都在柳烟身边坐得安安稳稳,也不回家。

    柳烟道:“你回家晚,家人可会担忧?”

    池雪尽道:“除却哥哥,我爹娘都不在京中哩,我回去早与晚都一样。”

    柳烟默了默。

    池雪尽口吻随意,说话时下颌埋在臂弯里,手指慢慢地拨弄笔架上的紫毫笔,笼在光中的侧脸上有难掩的寂寞。

    这些时日柳烟对京中事物熟悉了些,听闻了雪尽的事。

    当年雪尽在边关险些被贼人掳走,镇国公夫人不敢再将她带在身边,千里迢迢送子归来。长公主极为看重她,宫内赐下无数珍宝,出入奴仆簇拥,贵不可言。

    奈何,边关离不了镇国公,孩子便要早早与父母分离。

    也就是这时,柳烟觉得眼前的小娘子像个妹妹了,合该顾一顾她。

    柳烟轻声道:

    “我一个人入京,你也是一个人,你既然不嫌我,日后我与你作个伴可好?你陪我读书,改日我陪你去逛园子。”

    方才有人喊她去逛园子,她眼神都亮了亮,分明是想去的,贪玩的,却还在陪自己。

    池雪尽果然开心,发髻上的纤绒碎发都跟着摇晃起来,乐悠悠的,不过她依旧道:

    “姐姐你读书重要。”

    柳烟有心让她忘却方才的忧愁,逗她:

    “雪尽怎的这样懂事,这样乖?”

    池雪尽嗓音沁甜道:“我也不是对谁都如此。不知为何,从见到姐姐就觉得亲近,和你待在一处不论做什么都觉得舒服。”

    她说得直白而真切,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从未有人这样表达过对她的喜爱,柳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心头猛地一跳,待回神才发觉自己是笑着的。

    听池雪尽这般说,她……由衷地开心。

    这样的同窗之谊持续了三年。

    到柳烟十一岁、池雪尽九岁时,两人的交情已是众所周知的好了。

    就连吴家、宁海侯府,都因池雪尽对柳烟的另眼相待,与镇国公府走得更近了。

    只因她们结识的第一年冬,镇国公夫妇回来过年,得知池雪尽多了个极交好的玩伴后,疼爱女儿的镇国公夫人亲自携礼拜访吴府,牵着柳烟的手半天没放下,后又邀吴家和宁海侯府在元宵灯会时去自家灯棚赏灯。

    后面两年延续交好,逢年过节都有走动。

    镇国公常年不在京,偏偏有无上荣宠,想攀份交情的人家多了去了,池宿苍是个油盐不进的,唯独池雪尽是个和善性子。

    有人看到柳娘子得了镇国公府青睐后,也想从池雪尽处入手。可真接触了才知晓,池雪尽那是待谁都好,除了柳娘子,再没人见过池雪尽待谁如此特殊。

    不仅日常形影不离,去对方家中小住都是有的。

    近日镇国公府上的垂丝海棠开得好,柳烟便在池家小住了几日,于是灵籁院中多了位小主子。

    柳烟被冬芸唤醒时,眼神还有些迷蒙,身边池雪尽已嘤咛两声,捂着耳朵往床深处躲去。

    柳烟轻笑:“且让她再懒会儿。”

    昨夜两人躲在被窝里说了好久闲话,依池雪尽的性子,柳烟早料到她会如此。

    她替池雪尽掖好背后被子,撑起身下床,带动的袖口现出截纤细秀美的手腕,她起身,举手投足间已无从前隐隐的卑怯,举止大方,又因这两年抽条似的长,身姿如青竹般秀致。

    待柳烟收拾好,池雪尽才打着哈欠从床上下来。

    她踩着绣鞋走到柳烟身后偎着她,像依赖家姐般:“姐姐不等我。”

    “偏你自己赖床,还会冤枉人。”柳烟转过身把人揽在怀里,点了她眉心一下,看她只着里衣,眉头蹙起,“不怕冻着自己。”

    接过一旁水桂手里的外衫,为池雪尽穿起来。

    这于两人之间都是司空见惯了的,丫鬟们也不意外,水桂还打趣:“若是没有柳娘子在,我们今日可劝不动姑娘起来用饭了。”

    “哪这样夸张,我不过是厌倦雨天。”

    池雪尽嘟哝了句,不舍得让柳烟真伺候自己,低头穿起衣裳来。

    外头疾风骤雨,打在窗棂上像豆子砰砰地砸来。柳烟想到园中一树树的海棠:

    “这场雨后,海棠要零落一地了。”

    池雪尽眼珠轻轻转了转,饭后两人照例去书房消磨时间。

    柳烟如今的字已写得尚可,但已习惯每日写字静心,而池雪尽更偏爱作画,这张楠木书案是池雪尽特意换过的,足以容纳两个纤巧少女肩并肩,案头还放着个海棠插瓶,池雪尽正在画它。

    此时窗外的雨声反而像是一种陪衬了,衬得屋内格外静谧,干燥,温暖而舒适。

    听着身畔作画的动静,柳烟写完了字,见池雪尽的海棠还未画完,便拿起本游记去窗下看。

    不多时手腕上传来轻微的痒意,柳烟从书中景致里抽身,见是池雪尽在身前,便放松地由她去,待看完这篇游记看完才问:

    “在做甚么?”

    池雪尽握着笔抬头一笑:“姐姐你瞧。”

    柳烟翻过手,一簇粉白海棠绽在腕间,清雅婉约。

    池雪尽托着下巴道:“今日不能去看海棠,我给姐姐画朵。”

    柳烟又细看了海棠,先道:“寥寥几笔就画出了形,画得愈发好了。”

    又道:“今日看不了还有明日,何须如此?”

    后一句轻了许多,没有嗔怪,唯有纵容。

    那今日总是看不了的,给你画朵总好过你牵挂着。

    但柳烟说甚么池雪尽总觉得顺耳,于是抿出笑:“姐姐说得有理。”

    柳烟牵起她的手:“好啦,我不是不解风情,这海棠我喜欢极了的。嗯……我也给你画?”

    “好啊。”

    池雪尽欣然允诺,将手递给柳烟。

    柳烟垂下首去,刚执起笔,书房门被从外头推开,冬芸走进来:

    “姑娘,老太太遣人喊我们回去。”

    柳烟顿了顿,注意到她神情中有股难言的不安:“怎么了?”

    “岭南府来了人……”冬芸微垂头,“来接姑娘回去。”

    回去。

    回哪儿去?柳家?

    在京中度过这三年,柳烟不曾忘了自己是吴府的表姑娘,却险些忘了自己还要回到阴霾遍布的柳府。或者说,她刻意去忽视了它,沉浸于当下。

    可眼下,该来的躲不过。

    柳烟起身,因心神动荡并未注意到池雪尽。待池雪尽的手腕从她膝头滑落、茫然地仰头唤了声“姐姐”后,她恍惚寻到雪尽的双眼。

    她艰难找回自己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飘渺:

    “……我得回府上了,海棠,他日再画。”

    池雪尽头点得很重,信赖道:

    “好。”

    柳烟匆匆别开脸,离开镇国公府。

    她走得太急,从前池雪尽总要送她到府门口依依惜别,此次险些未能追上她,只得站在灵籁院门口望着她身影渐远。

    池雪尽站在门前的梨树下踮脚看了会儿。

    下次何时见呢?

    她算了算日子,清明不方便,那就清明后罢,她去吴府找姐姐。

    想着想着,再回神,柳烟的身形已看不到了,池雪尽念着下次见面,轻快地回去了。

    而清明还未至,池雪尽便从水桂口中得知:

    “姑娘,柳娘子回岭南府了。”

    池雪尽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听懂这句话:

    “姐姐,走了?”

    “是,柳娘子家中祖母重病,族中长辈来接她回去。她走得仓促,让人送来这个。”

    水桂捧着个匣子,另有一封信。

    池雪尽急忙伸手拆信,她手指缠在信上怎么也拆不好,倒是泪先落在了信封上,接连溅起两朵深色的花。

    这年,除却至亲,小小的池雪尽懂了与朋友分别的滋味。

    往后寄雁传书,几张薄纸,写不尽相思。

    山高水迢,深深闺阁。

    岭南府的春夏总比京中窒闷,雨下不尽般缠绵,春日阴潮灰暗。

    回到岭南府的第一年,遇到这种天气柳烟总会想起京中的好,想起她和池雪尽在学堂时,屋檐上落下层雨帘,而她和池雪尽两个人不急着回去,便一齐看书等雨停。

    再后来想起的便少了。

    她走时狼狈,再回来时柳府已无人能威胁她,只是她掌一府之事,生活到底琐碎,天长日久的,京中的事从清晰可见渐渐变成了场儿时旧梦,不再时时挂念在心头。

    除却这时。

    不知是不是雨声煎人,柳烟午歇时似是梦到了分别那日的雨声,待醒来,梦里的雨声和现实重叠,冬灵拿着一叠信笺进来。

    “姑娘,京中有来信。”冬灵笑道,“县主除了送信过来,另有两车东西送来,已收到库房去了。”

    四年过去,池雪尽已得封游清县主,身份更为尊贵,却从未忘记她这位儿时玩伴,除却书信,时不时会遣人送东西来。

    京中时兴的吃食布料,难寻的孤本字画,琳琅满目,老太太和二房看到总要说些酸话,更多的也不敢说了,愈发忌惮起柳烟来。

    而柳相集则更“真实”些。

    他怎么都想不到女儿被带去京中能有此番际遇,竟结识了镇国公府的嫡小姐,得镇国公夫人另眼相看。

    柳相集从前一心放在长子身上,难得也将女儿看进眼中,更为和颜悦色几分。

    奈何柳烟心中的亲人早已不是他,虽难免有所期待,但见到父亲不将娘亲忌日放在心上,便陡然清醒了。

    她早就不是好哄骗的幼童。

    柳烟起身后来不及去书房,倚在榻上拆开池雪尽的信。

    信里先是回了她上封信的问题,再说起京中一些趣闻,柳烟看得入神。

    冬灵端来清幽的茶,笑道:“每逢县主来信,姑娘都开怀几分,我们看着也高兴。”

    柳烟抬起眼:“是吗。”

    冬灵点点头。

    姑娘掌家后为了积威,加之年岁见长,极少有此时这般纯然的喜悦神情。

    姑娘自己不觉得,她们这些身边人都看得清楚,每次拿了信,但凡有县主的,都放头一个。

    柳烟并未放在心上,饮了口茶,视线重新落到信里末尾短促一行上:

    不日或可相见。

    她若有所思,心下蔓延出许多猜测来。

    大半旬后,她的猜测得到证实。

    柳相集冒雨从外头赶来观风院,来不及用茶便道:“朝廷召我回去,如无意外要破格去户部……”

    他看向柳烟的视线中多了份炽热狂喜:“是池家一系的人举荐的。”

    柳烟怔了瞬,脑中想到的是池雪尽信里短短几个字。

    在此刻,尽数成了真。

    不久,柳相集启程上京,他赴任走得仓促,老太太和二房都得随后再到,唯独将柳烟一同带了去,极为看重的模样。

    只是这次,柳烟二婶再念叨,老太太第一个训斥她。柳相集可是和她说了,这次天上掉馅饼全托柳烟丫头的福,否则镇国公府哪里会对他格外厚待。

    柳烟在柳家的地位一再上升,她本人却早已不在意,心里念着的是京中故人。

    说起来,她与吴家长辈姐妹、雪尽相处不过三年,心中竟比和骨肉至亲还要亲近,越是靠近,越是切切。

    路途上大半旬一晃而过,船停在城外码头。

    吴府马车就停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柳烟跟在柳相集身后,随接应的管事嬷嬷走过去,见到吴家二老爷和六娘七娘九娘。

    吴二老爷笑道:“一听烟丫头来,她们仨个个不肯落下,都要来接你!”

    三人望着柳烟,最易感怀的六娘眼中已蕴起泪:“终于又见着你了。”

    九娘则目露惊艳,从柳烟的芙蓉面看到窈窕身形,惊呼道:“我都不敢认表姐了!”

    七娘笑道:“除却我们,还有人也来接你呢。”

    柳烟跟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映着漫天霞光的水边,扶风柳下,一辆乌木马车。

    丫鬟打开门退到一旁肃立,着粉白裙衫的少女从里头探出身来。

    如一支结满柔润花苞的桃树枝从墙内探进春光,柳烟恍然间似见三月花神。

    池雪尽下了车,目光流转,寻着柳烟便再不肯动了,笑容如海棠初绽。

    “姐姐,一别多年,可还记得我?”-

    那年柳烟回了岭南府,她走后,池雪尽总怏怏不乐。

    她再不像从前那样热心于宁海侯府的书堂,后来干脆不再去了,在灵籁院中自己看书写字,倒也自得其乐,只是有时觉得那张书案太宽,显得人孤零零的。

    尽管如此,池雪尽仍未让人撤换。

    有一日收到柳烟搜集到的孤本琴谱,不爱练琴的池雪尽请了位女夫子来教授琴艺,把落灰的古琴捡了起来。

    池宿苍关心妹妹,常去问水桂她的近况。

    隆冬里池雪尽生了场病,病来得缠绵,好了后也不爱动弹,池宿苍少不得想哄妹妹开心。

    水桂只道:“县主平日没甚烦心事,只不喜宴饮,除却和章三娘能说几句话外,不怎么和其他小娘子往来。”

    池宿苍道:“我依稀记得她从前并非如此,和吴家那位表姑娘……”

    水桂道:“这么多年,也只有柳娘子那一位了,柳娘子回岭南府后,县主与她书信从未断过,极为惦念呢。”

    池宿苍思索起来。

    去岁他因公差前往岭南府,得知此事的池雪尽提出想同去,他并未同意。

    只因家中被池雪尽小时候险些被掳的事吓坏了,她的安危是重中之重。池雪尽也乖巧懂事,极少外出,更遑论出京,那次是唯一一次。

    妹妹就这么一位好友,柳相集此人,倒也可用……

    池宿苍心下有了盘算。

    待事成,他去跟池雪尽说了。

    池雪尽开心起来,张罗着给柳烟送东西送信,气色好上不少。

    去岭南府的人回来后,将柳府启程的时间带了回来。

    池雪尽每日都要算上一算还要几日才能见着柳烟,算一次少一天,觉得怎么都算不尽的时日就在一日日间走到了底,她与姐姐终于重逢。

    那日码头接风,池雪尽到底是个外人,匆匆见了面便回了镇国公府,待柳府在京中安顿好,池雪尽头个下帖子邀柳烟来府中相叙。

    她特特等在灵籁院门前,柳烟徐徐而来,朗日清风吹得她青衫如绿水生皱,腰盈盈一握,神清骨秀。

    池雪尽明明看到她,却并不迎,只含笑等柳烟走到近前。

    柳烟颇为端正地行了个礼,声音清雅:“见过游清县主。”

    池雪尽诶呀一声,忙扶她起来:“姐姐莫要臊我。”

    “怎就是臊你了。”

    柳烟语带调侃,“从前在信中我便说过,若是此生得见得贺一贺你。”

    从扶起她就不肯撒手、直挽着她的池雪尽轻轻舒了口气:

    “好在是见到了,姐姐都不晓得我有多想你。你想我吗?”

    柳烟无奈道:“何时不念着你呢,感情我送来京中的东西你一样没收着?都被水桂吞了去?”

    水桂道:“娘子您精心备下的,县主收多少都不嫌不够。”

    “水桂你也不帮我。”

    池雪尽皱了皱鼻子,与柳烟往书房去,轻声道:“姐姐,你可知我方才为何要在门前等你?”

    柳烟不解:“为何?”

    池雪尽嘟哝道:“我就知道,四年前你走时都没回头看过我。”

    四年前……

    柳烟一点就透,脚下微顿,愧疚怜惜从心底升起,启唇正要说话,池雪尽已喜笑颜开道:

    “如今在门前接着姐姐,仿佛这四年都没有过似的,又续上了。”

    书房就在眼前,池雪尽牵着她一同踏进:

    “我书房也没怎么变哩。”

    柳烟展眉看去。

    入目陈设果真是熟悉得紧,最为亲切的莫过于那张她与雪尽总并肩写写画画的案桌。

    柳烟走到案桌后,窗棂里透进清光,照得纸上的一树海棠更为明媚鲜妍。

    经历方才的事,柳烟便想起她走那日的一件事来。

    柳烟望向身畔跟来的池雪尽,伸出手笑吟吟道:

    “雪尽,手给我。”

    池雪尽面露不解,但她最听柳烟的,不假思索地乖乖把手放上去。

    柳烟拿起笔舔饱颜料,如锥笔尖点到池雪尽温腻白皙的手腕间继而游走。

    比颜色更先蔓延开的是痒意,池雪尽下意识缩了缩手,刚动,被柳烟攥住,她抬眉,低声:

    “乱动就不好看了。”

    池雪尽咬了下唇:“我本没想动的。”

    她分明是很听话的,只是刚刚一下子太痒,没经思考。

    “知道你乖。”

    柳烟含笑说了声,垂眸描画起来。

    池雪尽等着,目光不知不觉落到柳烟身上。

    柳烟眉细,却生得浓黑,眼睫也如此,硬生生在清雅气蕴间闯出股女子英气,少女时期更为明显。

    此时她专注为她画海棠,目若点漆,有股天底下唯独此事值得她上心的错觉。

    池雪尽心里莫名有些开心。

    不多时,柳烟便在她腕间勾勒出玲珑可爱的一簇海棠来。

    池雪尽捧着看了又看,柳烟见她欢喜,道:“那日欠你的海棠亦补给了你。”

    “我就知道姐姐还记得,不用我提的。”

    “嗯,你在桌上放了幅海棠,我若是再想不起来,改日就该登不了你镇国公府的门了。”

    “你若是不来,我去柳家找你也是一样。”

    “还是我来寻你罢。”

    柳烟嗓音淡淡,池雪尽侧眸看向她。

    她从柳烟那知晓许多她的事,亦知晓她的家人对她的苛待,近些年境况渐佳,可亲人间疏离冷漠至此,池雪尽每每想到都难免为柳烟难过。

    柳烟既不想让她去柳府,池雪尽便尽量轻松道:“也是,你府上有长辈,哪有我这儿自在?”

    她又想到了,兴致勃勃道:“姐姐以后依旧来我这小住罢,我一个人住总是寂寞。”

    柳烟失笑道:“这样可怜?”

    “可不就是么,不信你问水桂。”

    水桂只得亲身作证,她看得出主子眼巴巴盼着柳娘子留下,苦着脸道:

    “这些年县主再没个说得来话的,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您回京。从前县主没怨过府上无趣,如今要是少了您,想来就无趣了。”

    池雪尽满意点头。

    柳烟将她心思看得分明,可越是瞧得清,心下反而越是愉悦,几乎要掩饰不住地跳上唇角。

    “日后再说罢。”

    “何必日后?今日便可,打发人回去说一声便是。”

    池雪尽回想起从前两人一同就寝的事。

    床帐一放下来,水桂她们都退下了,里头只有她们两个人,咬着耳朵说着话。

    说的内容无非就是今日夫子凶不凶,九娘又哭鼻子了,哪家的小娘子今日簪的花好看极了,谁和谁上课悄悄打了盹,抑或是明日想吃甚么好吃的……

    那些细碎的轻盈的事情填满她们睡前时间,直到其中一个人脑袋一点一点,渐渐没了成型的话,呼吸都香甜起来。

    另一人也像被传染了睡意,很快跟着睡着,早起不免要为谁先睡谁后睡争执一番,如今想来,颇有童趣。

    那时候她们都好小只啊。

    池雪尽想到这,侧眼看向正为她那幅海棠题诗的柳烟。

    现在她和姐姐都长高了,好在两个人都纤细,她那张架子床睡起来倒不算挤。

    她再倾身靠近些,两人的袖摆擦在一处,她悄悄比了比两人身高。

    她还记得,刚见面时她和姐姐分明是差不多高的。

    后来姐姐比她高了一点点,还安慰她,说毕竟她比自己年长两岁,池雪尽勉强被说服了。

    见不着面的四年里,水桂说她身量窜得快,池雪尽还想过,是不是换她超过姐姐了。

    现在一比划,姐姐竟比她高半个头?

    比从前差得还远。

    池雪尽心下一阵懊丧。

    “姐姐怎么长这么快……”

    她声音小,柳烟没听清,转身问:

    “嘀咕什么呢?”

    未曾料及池雪尽靠得这么近,她垂首,鼻尖从池雪尽眉心划过,险些撞着。

    池雪尽往后仓促一躲,柳烟忙牵了牵她小臂,动作间带动簪钗一阵晃动,待站稳了,柳烟缓了缓气道:

    “何必那么急?”

    她本是说池雪尽方才失措,不想池雪尽却像是想到其它的,别开眼低念:

    “是啊,不急。”

    柳烟微微挑眉,不等她问,池雪尽已低头去瞧她题的诗词:

    “姐姐的字已是颜筋柳骨……”

    柳烟被池雪尽引着去看桌案,未曾注意她藏在发间的耳尖,透着点海棠春色的薄粉。

    从前儿时相作伴,往后亦是好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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