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夜风猎猎, 镇妖塔方圆十里外的半空之中,抱着古琴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镇妖塔四散开的磅礴仙力。
“夫诸,镇妖塔就快倒了。”
仙山禁阵,一旦失控, 就连以上古大妖夫诸的尸骨所成的镇妖塔都承受不住。
届时镇妖塔倒, 夫诸尸骨四散, 引群妖争夺,这人间便又要热闹几分了。
相比于男子的兴致勃勃, 少年看着远处将倾的塔,没有接话。一朝功成, 他心中并未有想象中的那般痛快。
数千年前,他被一个满口谎言、飞升成仙的女修抽皮剥骨,尸骨也被她炼化成塔。
他恨她入骨,发誓有朝一日,定要推了这塔。如今……执念将成,他心绪万千, 却无一言。
“别傻站着了, 喏,你的小友出来了。”
男子一道琴音将他唤醒。
少年垂目,镇妖塔外是狼狈不堪的叶南徽。
是了, 他还欠她。
少年归拢心神,唇角一侧重新露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梨涡, 抱拳朝男子拜了拜:“幸得仙君相助,夫诸心愿才能得成。今后仙君若用得上夫诸, 夫诸但凭仙君差遣。”
“去吧。”男子笑着轻轻挥了挥衣袖,送了少年一程。转瞬之间,少年身影便消失在半空中。
“真是好手段, 被你卖了还与你道谢。”
夫诸离开的瞬息,另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是白见月。
“你这话说得可不公正,夫诸所愿之事皆已达成,他自然是要谢我。”
男子说着点了点下方一处,笑意越深了些,“说起手段,我又怎么能比得上你。这个时候,都不忘给叶姑娘泼上盆脏水。”
镇妖塔下,十几具仙山弟子的尸身横陈,已无声息。
“保险而已,她离仙山越远越好。”白见月神色之间早已没了在叶南徽面前的怯懦,言辞之间透出股威严,“你为何不去救她?这个时候,叶南徽陷入险境,正是你出现的好时候。”
男子听到质问,抚了抚额:“英雄救美也要分时机,叶姑娘虽身处险境,但也正是紧张防备的时候,我如今去搭救,怕是连她身都进不了,反而还会让她对我生疑。”
“情情爱爱的事情,你就别瞎操心了。这个时候,夫诸前去才恰到好处。”男子解释完,又看向已经塌了一半的镇妖塔。
镇妖塔中红光大盛,隐隐有覆盖整个江面之势。
“那位…你打算如何处置。”
白见月的目光轻轻扫过:“他已无用,无需多管。”
……
……
楼砚辞很清醒。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清醒过。
塔已经坍塌了一半,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江岸上,数位仙山长老亲临,神色冷凝,楼砚辞垂眼看着这陌生的人间,毫无波澜。
仙山禁术阵灵所生出的符文缠绕着他的指尖,再次感受到他的温度,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动作谄媚。
他轻轻将它掐住。
“废物。”
符文被骂,在他手中抖了三抖。
三百年前,阵法大成,楼砚辞遣它招魂,灵力、仙骨…乃至它不敢吞噬的气运都尽数喂给了它。
法阵连燃十二日,终于让它招到一缕气息,那缕气息入体,楼砚辞怀中的女子却毫无反应,只是双眼轻轻一动。
从前招魂,最长不过六日,哪怕已入轮回之人,都能硬生生被招回一半魂魄,从未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它有点慌。
这些执念未成的人都是疯子,而这个…更是个格外厉害的疯子,它试图悄摸地离男子远些。
可是这阵被楼砚辞所控,它又能跑到到哪里去。刚游离开一会儿,便又被掐了回来。
“为何无用?”
楼砚辞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声音还算平稳,虽没有露出歇斯底里的模样,可掐着它的手青筋暴起,掌心之中已然溢出血迹。
最怕的便是遇见这种悄无声息的疯子,它的挣扎毫无作用。
“以施法者周身灵力为祭,辅以死者之器物,招人还魂。”楼砚辞看着它,“是她的气息还不够多,所以你才寻不到吗?”
死者器物是为了让阵灵认出亡者魂魄,只需一点即可,哪里会不够。
但它如今不敢吱声。
“应当是了。”楼砚辞伸手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了一些,自问自答。
随即楼砚辞松开了它,无名指与拇指相扣,晦涩的术法口诀自他口中而出。
它不懂他这是在做什么,阵外的修士却陡然紧张起来。
“破阵!破阵!这孽徒是要准备燃魂!”
“如何破阵?此阵已成,破不了啊山主!如今尽快疏散弟子离开才是!!”
阵外喧嚣声出传入,阵内,楼砚辞闭上了眼睛,他的魂体已然出窍。
燃魂寻人。
符文一惊,这魂若是真喂给了它,它定会失控,届时又被天道封印,它可不愿与楼砚辞一道归于寂灭。
于是它违背了楼砚辞的意愿,硬生生将阵眼处的仙力泄掉了半分。
阵外那位大乘期修士也就是抓住这一丝机会,通过这漏洞,将楼砚辞镇住。
楼砚辞分出体外的一半魂魄,被修士带走;另外一半归于楼砚辞体内。
失去起阵者,此阵原本会即刻崩溃,可现在情况特殊,它能感受到这阵法被一点点冻结起来,处于了一种极为玄妙的状态,将散未散,将聚未聚。
它重新回到楼砚辞身边,缠绕在他身上,就此与之沉寂。
如今再度被掐在手中,它生出了熟悉的惧意,不敢多言,只能暗自祈祷楼砚辞别再逼他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它真的不想吃。
也许是心诚则灵,掐住它的手当真缓缓松开。
“我要食言了。”这一次楼砚辞的声音近乎温柔。
符文又是一惊,食言食什么言?还没想明白,下一瞬便察觉这话并非是对着它说的。
只见楼砚辞微微偏头,落在不远处的红衣女子身上,轻唤出了她的名字,“南徽。”
符文抖了两抖,怎么回事,这阵中怎么会有外人进来,还这般悄无声息。
鬼鬼祟祟朝那处游离过去,再感受到女子周身气息的一瞬间,符文一僵,随即立马就掉头乖乖折返。
要了它老命了。
哪里是什么外人,分明是楼砚辞自己的心魔。
心魔无形,原本只能自己看见,如今竟化作实体…阵灵瑟缩回楼砚辞身边,不敢动弹。
……
“那是什么?”
江岸之上,沈令仪眯了眯眼睛,她这次代替她娘,随仙山长老而来,原本见到失踪三百年的楼小仙君就已经出乎意料,如今见楼小仙君似有灭世之举,更觉恍惚。
身边的仙山长老脸色发青:“心魔,那是他的心魔。”
沈令仪心神一震:“楼小仙君怎么会生心魔?他自幼身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怎么会生出……心魔,那心魔……又怎么会是……。”
沈令仪遥遥看着楼砚辞身边的女子,终于将那她认了出来。
是很多年前……楼小仙君救回来的那个恶鬼。
她……叫什么来着?
“南徽。”
女子头发披散,坐在倒了一半的镇妖塔边缘,听到喊她的声音,回头瞧了瞧。
楼砚辞上前,半跪下来,抚过女子冰凉的长发,将它们轻轻拢在一起,“我先为你束发。”
“好啊。”女子见到楼砚辞,弯唇一笑,“我从九幽出来以后,都是你替我束发的。等束好发,记得帮我去城西拐角处买栗子糕,要买大娘家的,别买错了。”
“好。”
楼砚辞一边为她挽发,一边应她,手上动作十分熟稔。
女子见状调侃:“你手艺不错,赶得上人间那些专门为新娘挽发的妇人了。你什么时候学的?我看你自己的头发就只是用一个玉冠束起,简单得很。”
“你出九幽之后。” 楼砚辞修长的手指灵活地在女子的发间穿梭,答得简单。
“专门为我学的?”
“嗯。”
“啧啧,小仙君,你心思不纯哦,你可知道在人间男子为女子挽发是什么意思?”
楼砚辞的手一顿。
“嗯。”
“……”没料到他竟真的点了头,女子反而被噎了噎,“小仙君你学坏了,竟懂得反将我一军了。”
“没有将你军。” 楼砚辞轻声回她,“南徽,我不是个呆子。我心悦于你。”
镇妖塔之上,寒风凛冽。
女子怔愣了几息,随即合掌,若有所思:“难怪看我看得这般紧。原来是对我有意啊。”
“我竟没有察觉。”
“快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女子面上露出几分狡黠,想回头看他的神情,一不小心,却扯到了发丝。
“嘶,好痛。”女子喊痛,伸手朝后轻轻打了他,“轻点儿。”
楼砚辞闻言顺从地将动作放得更轻了几分。
见他这般听话,女子一时作弄心起,故意压低声音,装作不满意的模样:“你这人话也忒少了。”
“这样可讨不到女子欢心,我与你说十句,你就回我一个‘嗯’字,也太无趣了些,我要觉得无趣,我可就不会选择与你一起了。”
女子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看他。
分明知道她说的不过是假话。
楼砚辞的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缩了缩。
“是我不对。”他出声认错,言辞恳切。
女子得意地翘了翘嘴角,轻快的声音传来:“好了,原谅你了,快说快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楼砚辞小心地为女子掩好鬓边被风吹跑的发丝,垂下眼睛:“……第一面。”
九幽见她的第一面,他就对她倾心了。
……
**
楼砚辞出生在凡间帝王家,娘亲因生他耗尽力气而亡。
他后来听无数人讲起过那日的情形,众人皆津津乐道,说他出生时霞光万道,朱鸟衔环来贺。
仙山山主踏云而来,断定他娘亲此胎不凡,乃天生仙骨,必会飞升成仙。
他爹闻言大喜,高喊着顺应天命,命令太医一定要保住他。
太医院无敢不从,倾尽全力,保住他降生。
此后,几乎所有人都在赞叹他出生不凡。至于他娘,不过是天命之子降世的一些小小牺牲而已,自然无人问津。
他躲在家中祠堂里,看着娘亲的画像,想起那日的霞光和朱鸟,觉得更像是在为娘亲践行。
不过好在这世上,还有人惦记着他娘——
“那个王八羔子配不上我女儿!”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生子肖父!”
“是你和你父王克死了她!”
每到娘亲祭日,外祖父外祖母都会这般骂他。
他知道外祖母不喜欢他和他父王。
他的娘亲骁勇善战,是一等一的好女郎,只是眼光不好,被他父王的好相貌迷了心智,铁了心地要嫁给他父王,可他父王风流成性,他娘亲生产时还在外面风花雪月,以至于他娘急火攻心,最终难产而死。
娘亲去世之后,他父王很快便有了续弦,还有了无数房妾室,也有了无数个孩子。
娘亲像是一场活不过冬日的积雪,很快就在庭院内消融瓦解,再也不见踪迹。
若不是有仙山山主的批语,他觉得他也早该如同他娘亲一般被他父王忘了。
他对他父王而言,唯一的用处也便只有这个“必定飞升”的身份。
“别听那群疯子的话,他们女儿命不好,和我们父子有什么关系!天命要你飞升成仙,我们就要顺应天命,她命薄,承不住我儿这好运道。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这是天命!”
“我有一个命定成仙的儿子!”
“一天到晚说什么克不克的,看看我,我怎么还活着,我不光活着,我还会青云直上,我还会…我还会让我儿接我一道去那仙界看上一看。”
楼砚辞看着眼前自己喝得醉醺醺,身上粘满脂粉气息,眉眼风流,笑得放肆的亲父,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沾了脏水的棉絮,几欲作呕。
他外祖说得对,他父王不是个好东西。
那他呢?
生子肖父。
这四个字于他而言,像是一场无法脱离的噩梦。
偏偏除了一双眼睛随了娘亲的清正柔和,其余的都像极了他的父王。
到十六岁时,他容貌盛极,唇红齿白,肤白似玉,压不住的姝艳之色,这府上的人见了他,都不住地夸赞,说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可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生厌,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端肃。
因为哪怕只是轻轻一笑,这面容之间的艳色便压制不住。
变得和他父王一样……
轻佻又…下贱。
就这么生生熬到他及冠那日,仙山山主依照约定前来收他为徒。
他父王大喜,宴请宾客。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合,知道自己不过是这宴席的添头。
一个人寻了个无人之处坐下。
宴席之上,那位身披龙袍,年纪尚轻的陛下,算起来,该是他的小叔叔,亦是满脸喜色,对他父王勾肩搭背之举没有丝毫不满。
山主留他凡间二十载,让他观人世,通人情,传了他一些吐息运气的修炼之法,每隔一段时日还会下山特意教他一些仙法。
因而陛下眉宇之间横生出的狠厉杀气,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他。
只是他并不打算与他的父王挑明。
山主知道后很赞同他的决定,说天命自有常,修行者入世要观而不语,才能不沾因果。
他不在乎因果。
只是晋看着宴席之上形容张狂的父王,蓦然想起那日他说过的话——
“天命让她死,谁能违抗天命。”
对啊,天命让【他】死,谁能违抗天命。
所以他保持了缄默。
正式启程那日,山主让他好好拜别家中亲人。从此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
天命所定,修仙者与凡人之命运,从来就是天差地别。
他依言前往他娘亲牌位前拜别。
“如此?” 山主惊喜于他与俗世凡尘的关联如此之浅。
“如此。”
外祖一家早就不愿见他,至于他的父王,此刻正沉溺在一场美梦之中,他何必扫兴,便也不见了。
此后一走便是百年。
百年之后再归故土,早已是物是人非常从前的亲缘血脉断了个干净。
眼前的土坡前,一块木牌歪歪扭扭地插着,上面的字被风化,早就看不清楚,四周坟头草蹿得很高,显然早已无人打理,成了一座孤坟。
里面葬着的是他的父王。
他心中其实并无多少起伏,只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几分惯有的悲悯。
与他同行已经修行近千年的同门师姐见状,出言安慰:“天命如此,凡人寿数有限,不必过于介怀。”
是啊,谁又能违逆得过天命呢?
他抬眼,修行多年,天命之下行事,早就该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他突然生出几分无趣,折返回到了仙山。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如此,便又是倏忽近百年而过。
山中无岁月,只管修行事。
确如山主所言,他天生仙骨,修行起来一日千里,没多久六百零八座仙山的同辈弟子,尽数败于他剑下。
他逐渐成为一个合格的修行者。
应天命行事,悲悯众生,斩妖除魔,却从不干涉人间之事。
生死皆有常。
偶尔也生出过质疑,天命不可违,那如果天命要他死呢?他也能从容赴死吗?
他没问过任何人,也没问过山主。
问了大概也只会得到一句诸如“修行不得法之类。”的话而已。
可是他若能看破生死红尘,他又何必选择修行,又何必求得飞升。
既得不到答案,他便也不再去想。后来连凡间也甚少踏足,只日日待在仙山中修行。
直到一朝破境至元婴之后,山主命他下山,前往九幽。
“这几日九幽似有异动,你前去查看,有消息速回。”
他领命而行。
有同门想与他同往,去九幽见见世面,却被山主回绝。
“九幽妖魔无数,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中妖魔所惑。修心不稳者皆不可入,此事我只放心交给砚辞去做。”山主一如既往对他给予厚望。
九幽至南地,瘴气密布,他知道其中妖魔无数,不好对付,便带了能暂时隔绝瘴气的法器。
做好完全的准备之后,才打开了九幽的入口。
入口曲折蜿蜒,一进去便是难以压制的血腥之气。
古籍曾言,九幽之中,妖魔争斗,靠互相吞噬对方的力量血肉来抵御九幽瘴气,血肉都被妖魔吞了个干净,因而其间血腥之气,反倒不重。
可如今,他越往里走,血腥之气反倒渐浓,一反常态,必有古怪……楼砚辞收敛眸光,摒去气息,握住剑柄,缓步朝九幽正中而去。
一路上的妖魔尸骨越来越多,其间鲜血几乎将九幽剑下土壤染成暗红。
数百年来,楼砚辞也斩杀了不少穷凶极恶的妖魔,却也没见过如此阵势。
几乎与修罗地狱无异。
饕餮,穷奇,还是梼杌的血脉?
他脑中设想无不是一些张牙舞爪凶狠可怖的上古凶兽在九幽肆虐。
因此,在一片血海骨山之上,看到叶南徽的一瞬,他愣在了原地。
周边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她一头黑发,整个人瘦瘦小小,站在堆成小山的尸骨之上,身边盘踞着的是九婴旁系血脉的妖蛇,三颗蛇头同时张开血盆大口,朝她咬去。
庞大蛇身之下,她脆弱得仿佛下一瞬就会沦为妖蛇口粮。可她手中一柄利刃,不躲不避,运气起势,目光锐利,浑身骤然爆发出一股凶煞戾气,手起刀落之间,蛇头落地,重重地砸在一旁的血河之中。
随即女子飞身而下,赤脚踩入血河,利落地从妖蛇嘴里拔下尖锐的利齿。
身后被斩断头颅的蛇身则霎时化为枯骨,一声巨响,摔得粉碎。
整个斩蛇过程,一气呵成,利落干净。
楼砚辞目光落到女子脚下踩着的血河上,那血河之上附着着一层几不可见的黑色雾气,是瘴气。
瘴气入体,无论何种妖魔,无论手段如何通天,皆必死无疑。
但女子却安然无恙。
九幽恶鬼。
楼砚辞认出了她的身份。
朝生暮死,不见天日,是恶鬼之命数,一个恶鬼怎么可能修得肉身,还在九幽之中大开杀戒。
可如今摆在他眼前的事实是——
恶鬼未死,妖魔丧命。
这有违天命。他心头猛然一跳,手中斩妖除魔的春秋剑大亮,蠢蠢欲动。
她也正在此时,嗅到他的气息,抬头朝他看来。
血海骨山之上,她长发披散,瘦削苍白,形如女鬼,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藏着要把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焰。
他轻垂长睫,心头微烫。
平生第一次避开了一个人的目光。
仙山教诲,有违天命者当斩。可他此时将春秋剑牢牢按在剑鞘之中,平静无波数百年的心绪起了涟漪,又自涟漪中生出了一丝私心。
“你想随我出去吗?”他轻声开口。
他看得出来,女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恶鬼一直待在九幽之中,体内积攒的妖魔煞毒已经到了极致,若再不出去,怕也无多少时日可活。
女子眸中尽是警惕,凶性未散,并未立即答他,只朝他呲了呲牙。
她浑身浴血,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哪怕是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自带森森鬼气,让人不敢小觑。
可她偏偏却像只幼兽一样,面无表情地对他呲了呲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反倒是叫人看出一股稚气。
他眉眼下意识一展,随即又习惯性地强行压制下去。
女子却因此褪去了戒备。
“你…会…护…我吗?”
她说话少,口齿尚不清楚,问起话来也是一顿一顿的。
“我会护你。”
他迎着他的双眸,一字一句答得格外认真。
……
**
“真好啊。”
镇妖塔上,女子的长发已经被楼砚辞编好,听着楼砚辞谈起当年之事,女子也有些感慨,“那个时候,我连话都还说不清楚呢。”
“好在如今都已经熬过来了。” 女子笑得很开心,朝着楼砚辞张开手,“幸好遇见你了呢,砚辞。”
楼砚辞顿了顿,还是伸手将女子揽入了怀中。
女子浑身冰冷,带着夜风的寒凉,不似活人。
“明明已经识破,怎么还是自投罗网呢?” 女子靠在楼砚辞的颈侧,似是情人低语,声音渐渐低沉模糊,化作一团黑色雾气,“我还以为你会一剑捅穿我的心窝呢,就像你当初杀了叶南徽那样。”
“你杀了多少次来着?”
“让我数数。”
“一、二、三……”
心魔再度化形,这一次女子脸上没了生机勃勃的笑意,脸色死灰一片,心口处一个大洞,唇上带血——
“啊,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阵外,嗖的一声——
随着一道飞矢穿过,眼前的心魔霎时化作烟雾消散。
只留余音——
“你杀了我十二次呢,楼小仙君。”
鲜血大口大口呕出,楼砚辞半跪在地上,脖颈上的青筋崩起,眼前一片血雾。
“孽徒!还不速速清醒吗?!”
江岸上,斥骂之声破风而来。
是山主,终于还是来了。
楼砚辞酿跄起身,阵法散出的红光已经遍布江面,无人敢接近,只有大乘期的山主还能以破魔箭破开阵法,试图斩杀他的心魔。
清醒?楼砚辞目光之闪过讥讽,这世间没有人比他更清醒了。
心魔被一箭洞穿,生出了惧意,化作一团黑雾,怯懦地躲在他的身后,趴着他的背,不敢探头张望,只是终究是魔气显眼漏了马脚。
阵外,见一箭未成,山主眉眼冷峻,便又搭弓,箭矢直指他的心窝。
“不必如此麻烦。”楼砚辞挥手将黑雾攥在掌心,稍一用力,那团黑雾便湮灭成微不可见的尘烟,消散在寒风之中,“师长,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心魔一时湮灭又如何,只要他还被困其中,心魔便会春风吹又生,永不寂灭,他也得不到解脱。
一语落地,原本已经被掐散的心魔又已极快的速度成型,匍匐在楼砚辞脚下。
江岸边上,山主远远看清此景,脸色不由铁青,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又惊又怒:“你的心魔…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楼砚辞自拜入仙山,一言一行无不恪守山规,修炼、破境、斩妖除魔……除了四百多年前,从九幽带回那个恶鬼,从无出格之处。
“从我杀了她开始。” 楼砚辞声音很轻,话出口时,又呕出一口鲜血来。
“杀了谁?!” 山主眉毛拧作一团,想到楼砚辞心魔所化形的模样,忍不住厉声斥责,“那个恶鬼?是她自己饮下断肠红之毒,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清醒些!!”
楼砚辞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他们还是一无所知。
自然也不会知道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碾碎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已经是他轮回的第十四次。
他第一次睁眼重回仙山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南徽倒在他的怀中,鲜血淋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转瞬他便回到幼时。
一切都无比真实,他从大乘境回到了元婴,此时仙山未败,人间也还安好。
师长再次遣他入了九幽,他满心欢喜,期待重新与她相遇。
可在看清她的那一瞬,楼砚辞便一眼认出——那不是她。
虽然生着一模一样的样貌,可不是她。
她的眼睛不会像这样小意讨好,卑微奉承,软弱虚伪。
宛如当头一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将眼前这个同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叶南徽”接了回去。
此后每一日都在经历希望破灭成幻影的痛苦。
这种感觉让人难以忍耐,想过放弃,但却怕下一瞬她就睁开眼嗔怪自己没有耐心。
只能一直熬着。
直到这个“叶南徽”杀害同门,叛出仙山之后,山主下令让他将她带回,依照山规诛灭。
他枯坐了一夜,决定挥剑自刎。
或许他得机缘重生,就是一场错误。
可一睁眼,他又回到了自刎的那一日。无论他用什么办法,他都会一次又一次地在同一日醒来。
再一次从这一日醒来后,他想到了这个“叶南徽”。也第一次遵从师命,提剑找到了叛逃出山的她。
那双眼睛还是那样黯淡无光,见到他来,眸中露出哀求。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提剑闭眼,一剑穿心。
属于叶南徽的脸慢慢归于平静,也重新变得熟悉。
心口后知后觉开始阵痛,他提剑站在她尸身前,用染着她鲜血的脸再度自刎。
然后开启了第二次重生,还是那个“叶南徽”,所有的故事和第一次重生时并无不同。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用剑将她杀死,心魔渐生,他知道自己已经快要疯魔,午夜梦回,他竟然开始害怕再见到她的面容。
第十四次重生——
他以为一切也并无不同,直到他从人间而归,见到了她的尸首。
她一身绿裙,安静地躺在山门处,唇角一点血痕,已无生机。
怎么可能。
“您带回的那个恶鬼…似是服断肠红,死了。”
春风送音,声声入耳。
他眼前一片模糊,不对,每一次轮回,每一次重生,傀儡都会死在秋季,且那个傀儡绝不会自己了结,必定死在他的剑下,那才是故事的终局。
此时,他已至大乘期,早已不惧酷暑严寒,可如今春意正浓,他却觉得冰寒刺骨。
他想这大概是心魔作祟。
于是抬眼,试图寻找心魔踪迹,可仙山之上,天地祥和,哪有半分心魔气息。
他将目光落回在她身上,伸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脸。是你吗?
自然是无人应他。
但此念一起,越来越多的细节便齐齐涌入识海之中。
比如,叶南徽从不用香,只有傀儡才喜欢久久不散的幽兰香气。
而如今这里除了些许血腥之气,并无其他。
他的指尖落在她的眉眼处,唤出了数个轮回未喊出的名字:“南徽……”
然后将她小心翼翼的揽入怀中。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尸身渐凉,已无余温。
他苦苦轮回十四次,怎么能连她一面也未见得?
“……南徽,你总要再见我一面。”
以仙骨为祭,招你还魂,我总要再见你一面才甘心。
可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禁阵符文无用,燃魂被阻,被封三百年之后,他醒来,怀中空空荡荡,已无她的身影。
既然天命欺他如此——“那就…都去死。”
只愿他此次身死,能再不入轮回。
**
陵阳城寒江边上。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镇妖塔已经彻底分崩离析,露出森森白骨,磅礴妖力混杂在楼砚辞的阵中,让他多了几分妖异。
仙山其他长老带着弟子和匆匆赶来的乾坤山同道早已离开江岸,前往疏散乾坤山下镇中百姓。
清微便是在此时转醒。
满江红光,照得他头疼欲裂,看着阵中熟悉的人影,清微脑子嗡嗡作响。
“我的白莲法器被他的欲念彻底吞噬了?”
清微不敢相信。
当年仙山山主带着楼砚辞一半魂魄找到他,说他生出魔障,让他帮忙蕴养他的魂体,清楚欲念。
说一旦欲念未清,届时重回本体,便恐生灾祸,为祸人间。
他起初信心满满,他的白莲法器便是连真正的魔族都能为其渡化,一个修仙者的欲念有何难度。
直到看到代表着欲念的暗纹一点点爬满楼砚辞的半身,他才哆哆嗦嗦紧张起来。
如今一朝噩梦成真,清微手中拂尘都拿不住:“我的法器呢?”
山主此时哪里有功夫去管那具已经没有用的法器,并未搭理他。
还是沈令仪苍白着一张脸,指了指已经化作碎骨的镇妖塔:“……清微道长,你的法器应当也已经毁了。”
清微眼前一黑又一黑,但看到江岸边上一具具仙山弟子的尸首时,心中还是生出了些奢望,又扯着嗓子问道:“那这些呢?这些尸身哪里来的。”
“……是我在楼师兄…起阵之前…带出来的。”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从一旁出来,白见月红着一双眼,“那个恶鬼杀了一众同门。”
“什么恶鬼?”山主阵掐诀起阵,准备施法试图再度封印楼砚辞。听到白见月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急急发问。
“就是……。”白见月没明白山主的意思,支支吾吾道,“就是楼师兄阵中的那个恶鬼。她原来一直没死,还潜伏在楼师兄化身的身边。”
“她没死?” 山主一时惊怒,“你怎么不早说?!”
“我……。”白见月茫然无措。
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山主咬牙,维持手中阵法,看向清微:“你还有什么法器可入阵给那孽徒传话?”
那个恶鬼既然并未身死,楼砚辞因此而生的心魔又是什么?
“没了。”清微摇头,“供他栖身的白莲法器沾染了他的气息,原本可以入阵,可已经毁了……如今除非他自己愿意解阵出来,否则便只有大家陪葬一条路可以走。”
……
……
经此一事,无边夜色生出喧嚣。
叶南徽被狐妖娘子搀扶着躲进窄巷里一处不起眼的茅屋中,身边带着清微心心念念的法器——叶珣的尸身。
“夫诸呢?”
“一会儿就来。你先别说话了。”狐妖娘子小心为叶南徽处理着伤口。
叶南徽依言闭了嘴,今夜无月,昏暗的屋内,只有只忽明忽暗的白烛还勉强亮着。
她借光打量着叶珣的尸身。
叶珣死得很干净,没有气息,没有神魂,就只留下了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
尽管识海中的命书还大亮着,但无论如何,和前面十二次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叶南徽轻声安慰自己,刚平定好心绪,却又瞟到叶珣尸身之上,有些白光在他额间汇聚。
“这是…身体残余下来的记忆?”狐妖娘子从前未曾见过。
那些白光逐渐汇聚成光团,忽明忽暗,在昏暗的茅屋内十分显眼。
“没错。”叶南徽舒了口气,认出这东西。人死后执念不散,一些记忆便会停留在人间游荡。
楼砚辞的执念?
叶南徽估摸着,大概是没能一剑杀了她。
一想到就觉得颇为晦气,没有丁点好奇,叶南徽伸手便将这些白光挥散。
白光霎时顺着茅屋缝隙散了出去,融进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叶南徽掩好了门窗,没有多看。
也就并不知道,那白光飘飘荡荡,一点一点汇聚成风,化作一片枯叶……飘回了它主人的身边。
……
……
“你要死啦。”
仙山禁阵之外,无数破魔箭朝楼砚辞射来,阵内,符文也在不断攫取着他的力量。
心魔察觉到他力量的消散,终于也发了善心,重新变成了她与他初见的模样,蹲在他的面前,恭祝他得偿所愿。
这样也很好,死前,他至少还记得她的样子。
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同一瞬息,一张枯叶飘飘忽忽落在了他的眉心。
第24章 第 24 章 疯狂又天真
“怎么回事?”
勉强将身上明显的伤口包扎好, 叶南徽透过窗口向外看去,喃喃自语。
方才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深夜,原本沉寂的陵阳城, 忽然之间就喧嚣起来。
“那是仙山的弟子?”狐妖娘子接话问道。
街道上不少持着长剑的弟子, 行色匆匆, 每家每户都敲着门,似乎是在搜人。
叶南徽看见熟悉的月白仙袍, 心中一沉,难道是她杀了善水的消息传开了, 仙山弟子前来拿她?
仙山与陵阳城相隔甚远,便是以最快的速度御剑而行,也少不了需要好几日的功夫,除非有一位化神境消耗大量灵力,施缩地成寸之术,才能这么快赶来陵阳城。
不是吧, 消息传这么快?早知杀了善水这么麻烦, 就该留他一口气,打晕藏起来就好。
叶南徽生出些后悔。
只是如今后悔也无用,这些持剑弟子数量不少, 除了身着月白长袍的仙山弟子,其中还夹杂着其他门派的弟子, 陵阳城靠近乾坤山,想来是乾坤山的弟子也一道下山相助了。
总不能将这百十号人一起给杀了吧, 这群弟子也没多招惹她,她也不至于这么狠毒。
况且自己身负重伤,别说杀人, 能从这一窝弟子堆里逃出去就已经很不错了。
至于夫诸,狐妖娘子说与夫诸约好在此地相见,可等了一炷香的功夫,现在也还没见他来……叶南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安稳。
她与夫诸曾在九幽相伴过很长的一段时间,那时她才从九幽瘴气中“脱胎”,在瘴气里苟了数年,硬是压抑本能没有去吞噬妖魔用作诱饵的煞气,才让那群妖魔勉强算是歇了吃她的心思。
虽是保下了性命,可也饿得够呛,头晕眼花之际,遇见了夫诸,得夫诸喂给她的一点煞气才缓了过来。
和那些妖魔不一样,夫诸身负上古妖兽的血脉,很少有妖魔敢来招惹他,别的妖魔无不显出原形在九幽里没日没夜地厮杀。
就夫诸一个妖,锦衣华服,拿着个酒杯,提着个酒壶像个公子哥一般到处闲逛。
和她相熟之后,更是没了正形,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倒在她所出生瘴气的巨石边,口齿不清地与她哭诉,就这么过了好久。
只是突然有一日,夫诸便像从九幽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若不是他酒壶落了下来,叶南徽甚至怀疑夫诸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总而言之,此妖行事荒唐又不靠谱。
想到这里,叶南徽的脑瓜子没忍住又嗡嗡地痛起来,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指望得上他。
一时忍不住在这破旧地茅屋之中踱来踱去,一不小心踢到了在地上横躺着的叶珣,叶南徽短暂地思索了几息,她费这么大劲儿把这身体带走是为了什么来着
目光渐渐挪到一旁还扒拉着窗户往外看的狐妖娘子身上,灵光乍现,戳了戳狐妖娘子的手臂:"你不是想要叶珣的肉身吗?喏,现在躺在这儿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说干就干。"
虽说借尸还魂这件事颇有些小麻烦在,上身以后,狐妖娘子多半也不能发挥出叶珣这肉身全部的实力,但元婴的肉身,发挥出金丹的实力应当还是没问题的,总比现在她们一直这样傻傻站在这儿,等夫诸来搭救要强。
“啊?” 狐妖娘子似乎没有料到她这般说,短暂愣了一瞬,“我——”
“啪啪啪。”
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狐妖娘子的话。
“阿姐,阿姐,你在里面吗” 是一个少年的声音,“是我啊,贾轩。”
少年声音鬼鬼祟祟,生怕被别人听见一般,压得很低。
叶南徽沉默片刻,心念一动,化形成了贾蓉的模样,上前开了门。
少年一个健步蹿了进来,见到叶南徽,唇边露出一个梨涡:“阿姐,我果然没看错。方才江边太闹,也不知道什么声响,我睡得迷迷糊糊,出来查看,就看街边一个影子,有些像你,我偷偷摸摸跟过来,发现果然是你。”
“咦?这不是楚姑娘吗?怎么也来陵阳城了?是我阿娘出了什么事情吗?” 见到站在一旁的狐妖娘子,贾轩语气中带了些惊异。
狐妖娘子张了张嘴,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面了般,硬是没吐出一个字。
叶南徽站在门口,静静看着贾轩,也没说话。
“怎怎么了?” 察觉到气氛有些凝滞,贾轩又从袖口摸出包松子糖,“阿姐你吃吗?”
叶南徽吐出口气,揉了揉额角,解开化形术,露出真容:“夫诸,你还要玩儿这样的把戏吗?”
“哎呀,这么快就认出来啦。”眼前贾轩夫诸,捻起颗松子糖送自己入口中:“怕你生气嘛,想先逗逗你,让你开心一点。”
说着又凑上前来:“真的不吃?”
叶南徽闭了闭眼,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原本她就已经很累,情绪浮浮沉沉,本以为难再有什么波动,但看到夫诸,还是没忍住生了气:“真正的贾轩呢?”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这么久没见,我如何了?” 夫诸含着松子糖,口齿不清地抱怨,“真是没良心,要不是当初我一口一口煞气喂你长大”
"够了。" 叶南徽闭了闭眼,打断了准备旧事重提的夫诸,“我入了镇妖塔,她也说得够清楚,你死了,我知道。”
一具尸骨威慑成百上千的妖魔,再加上狐妖娘子的言下之意,并不难猜出镇妖塔里那具尸骨是谁的,大妖夫诸,她的友人。
见叶南徽起了薄怒,夫诸也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将松子糖咬碎咽下,说出了答案:“贾轩和贾蓉是一对龙凤姐弟。”
叶南徽呼出口气,几息之间便想通了关窍。
狐妖曾说过,陈家娘子生了一对龙凤胎,姐姐贾蓉一出生便先天不足,要靠狐妖的一缕妖气熬过冬日。先有气力出生的姐姐尚且如此,那身为弟弟的贾轩呢?
看见叶南徽的神情,夫诸便猜到她已经想通其中关窍:“狐妖当年,养了两具‘天生阴体’。弟弟身子更弱,十六岁那年就死了。”
“所以,你一早就认出了我。镇妖塔之事”
叶南徽刚想发问,夫诸就先摇了摇头,打断她:“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离开这里。”
说着眸中便升起了深蓝色的雾气
“……”等了半晌,还是没什么动静,叶南徽面无表情地看着姿势摆得很好看,却半分作用也没有的夫诸,陈述出了事实,“我们还是在原地。”
夫诸颇有些尴尬地放下掐诀的手,朝东南方望了望,眸中闪过惊异:“哟这么快就要解阵了啊。啧,这下有点麻烦了。”
又看向叶南徽,唇角往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习惯,尽量看起来毫不心虚地说道:“哎呀,阿姐,我们可能走不了了呢。”
**
【陵阳城江边】
“这阵是不是没动了?” 清微不太确定地看着寒江中心阵眼处。
岸边破魔箭一波一波往那边射去,只是大部分都被那禁阵拦了下来,还未接近楼砚辞便被消解,红光以势不可挡之姿,已将他们已经逼离了岸边数十里,清微估摸着至多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要随那孽徒殒命于此了。
可谁知转机来得如此突然,方才不断逼退他们的红光骤然停下,像是硬生生被什么人用蛮力扼止。
“莫不是我们那孽徒回头是岸了?”清微生出一丝希望,扯住山主的衣袖颇为激动地说道。
话音落地,僵住的红光一顿,随即便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朝阵中缩回。
见此情形,岸边留守的诸位长老皆欣悦不已。
只有山主的脸色并未好看多少:“此时解阵,怕也晚了,那孽徒失了仙骨灵力,禁阵反噬之力,他承受不住,说到底也还是一个死字。”
山主并未猜错。
阵中,禁阵反噬之力比楼砚辞想的来得更快,也更难以承受。
脏腑移位,七窍流血。
若不选择解阵,他大概还能死得安宁,得一个善终,可如今他却宁愿承受反噬之苦——
"南徽。"
楼砚辞双手紧紧攥住,鲜血不断从他口中呕出,眼尾因刺骨之痛泛起一片血点,长睫轻颤,看上去苍白又脆弱,阵眼处因解阵而起的狂风似刀,割在他身上,他却毫无知觉,只眼神涣散地一遍又一遍在识海中,重复着那段突然多出的记忆,那段他原本根本就不在乎的记忆。
三百年前他起阵燃魂,被师长拦下,带走他一半魂魄,化身叶珣,游荡人间。
今夜,他神魂归位,关于这三百年的记忆却浑然无知,直到几息之前,额心一点冰凉,记忆涌入识海——他见到了轮回十余次都没有等到的那双眼睛。
“我不喜欢他了,你说的对,这样的人不值得原谅。”
“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她附身在别人身上,见他不识,一字一句说得轻巧又残忍。
最后,镇妖塔下,一柄冰凉的短刃刺入他的心口,了解了叶珣的性命。
就此让他神魂归位。
细密又复杂的情绪随着这段记忆在身体中涌动,血泪顺着长睫滴落,楼砚辞唇瓣微微翕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她还活着。
这个消息来得太晚,晚到他如今已经要随禁阵湮灭。
这个消息也来得还不算太晚,让他在临死之前,真的再一次见到了她。
临死之前,得偿所愿,本是喜事。
可她的神情在识海之中交替,忽然之间贪婪肆虐,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他不止想见到她。
她如今也许还没来得及离开陵阳。
这个念头一起便占据了他的心神,可几乎同时却也携着无边恐惧而来——
禁阵失控,所有人都要为之丧命,那她也会——
他垂眼,瞬息之间便有了决定——他要解阵。
阵外。
并没有等得太久,红光极速消散的同时,阵眼之中,一束白光直冲云霄。
几息之后,一切烟消云散,只留楼砚辞一人,浑身浴血,站在半空之中,无声无息。
“楼师兄这是还活着吗?” 沈令仪呆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山主没有搭话,一挥衣袖飞身来到江面之上,眼前这个自己曾经的得意弟子,已经没了多少生机。
“孽徒!”山主一把拽住楼砚辞的衣领,想先将这差点闯下弥天大祸的徒弟带离此地,却突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师长我找到她了。”
楼砚辞仰头,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显得疯狂又天真。
山主一时分神没看住,下一瞬,手中蓦然一空,江面之上已经没了楼砚辞的身影。
而一座破旧的茅屋前。
因为强行施法,楼砚辞的五感已经快要尽失,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楼砚辞拼着最后一丝气力跌跌撞撞地朝茅屋里走去,推门——
属于叶南徽的气息扑面而来。
可是眼前,却空白一片。
只余留一张像是包过什么东西的油纸,掉落在楼砚辞手中。
【南徽跟我走了。】
第25章 第 25 章 坟头夜聊
就知道此法不靠谱。
叶南徽摔得龇牙咧嘴, 艰难地从地上撑着自己的腰爬了起来。举目四望,周遭一片漆黑,歪七扭八的枯树张牙舞爪地岔着树枝丫子,厚厚的枯叶带着被火烧过的灰土一股脑儿的呛进鼻腔, 叶南徽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才缓过了劲儿。
她似乎是掉到了一片枯树林子里。
“夫诸?”
“狐妖娘子?”
叶南徽出声试图找找一妖一人, 好半天才听到一声轻轻细细回应的声音。
“叶姑娘,我在这儿。”
声音还打着颤。
叶南徽眯起眼睛朝声源看去, 才发现狐妖娘子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正挂在她正前方不远处的枯树丫子上
果然是死了, 夫诸这天赋术法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出手将狐妖娘子救下,脱离险境,一鬼一妖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就地坐在一个小土坡上发呆。
还是狐妖娘子似有难言之隐,偷偷看了叶南徽好几眼。
叶南徽发现以后, 叹了口气, 用手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偏头看向狐妖娘子:“有什么话就问,别憋在心里。”
狐妖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想了想,还是先委婉地问了一句:“夫诸他”
这一片枯树林里, 除了叶南徽和狐妖娘子还喘着气儿,并无第三个活人, 显然,夫诸并没有和他们一起来。
不久之前。
夫诸本想施法送她们一起离开,可不止为何, 陵阳城中被一个厉害阵法强行压制,所有类似于移转的术法都无法施展。
最后还是叶南徽从一大堆繁杂不堪的记忆里,回想起了夫诸曾在九幽里和她说过的那些废话,因此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呵,她以为能将我囚在九幽中一辈子吗,我们夫诸一族,与水亲近,只要是有水的地方,我都不用施法,心念一动,我就能欣然往之。”
那是夫诸醉得最厉害的一次,一大半个身子从瘴气边的巨石上探出来,一只手摇摇晃晃地垂在瘴气之上,看得叶南徽胆战心惊。
偏偏夫诸本人却并不十分在意,看见她从瘴气中露出一点影子,还颇为开心地冲她打了声招呼,“恶鬼,你想不想出去?只要你想,我也能送你离开。”
喝得醉醺醺的夫诸的话当然不能尽信。
地界之中,江河湖海,无处不有,哪里真能由夫诸肆意来去。
只是夫诸妖族亲水,上古夫诸血脉之中蕴藏的妖兽之力,确实能让夫诸几乎不用动用分毫妖力,就可以抵达其曾涉足过且留下妖力标记的水源一带。
后来叶南徽在仙山中翻阅古籍,才知道这样随处可达的地方,夫诸一生也只有一个,这地方是他们提前选定好的埋骨之地。
据传上古时期,夫诸一族的老祖宗,曾以一妖之力,以此法带走数千妖族与她陪葬。
而这种几乎算是夫诸妖族天赋术法的东西,因为过于霸道,后来天道便以时日约束加以平衡,使得夫诸每五百年才能行此法一次。
夫诸已死,想起这事来的叶南徽本也就是破罐子破摔,夫诸自己也不太确定是否还能动用此法,没曾想,这天赋术法当真也还能用。
不过貌似只成功了一半。
说好的埋骨之地,非但没有见到一点水的影子,连夫诸也没了踪迹。
“是不是夫诸他没了肉身” 狐妖娘子蹙起眉,“所以妖力受限,出了岔子。”
叶南徽心里也如此猜想,都被人抽皮剥骨了,能将她们挪出来已经废老大劲儿了,别的也不能奢求了。
只是这一下和夫诸走散,倒不知道去哪里寻他,也不知道他的情况究竟如何。
想起在镇妖塔中看到的那具尸骸,又想起自己这十多次的轮回之事,叶南徽一时之间情绪也有些低落。
狐妖娘子来不及低落,夫诸失踪,她比谁都要急切。
心里七上八下地琢磨半天,又思虑了好久,才终于当着叶南徽的面将话说出了口:“其实夫诸与我定下契约,说我为你找回肉身,便将我体内阿琅的魂魄彻底清除干净。现如今找不到他”
话虽未尽,但余下之意也并不难猜。
叶南徽眨巴眨巴了眼,没缓过神,没想到今日连番遭受打击之下,竟然还能到如此劲爆的猛料,那狐妖不早就死在魇兽的阵中了吗?
狐妖娘子被叶南徽看得脸上飘上两抹绯红,干干巴巴地解释:“总不能真让我附身在‘叶珣’身上吧。我我可是女子。”
听闻此言,叶南徽的思绪一下就被带偏,不由自主地就想起狐妖当初理直气壮的那句——“我和娘子一男一女,有何不妥。”
轻轻咳了几声,又看着眼前颇为文弱的狐妖娘子,试探着开了口:“你不喜欢你家相公了,还是因为不满意他让你附身在‘叶珣’身上,所以才想彻底杀了他?”
狐妖娘子闻言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叶南徽的话,转而问了她另外一个问题:“叶姑娘,你觉得人族当真能和妖魔或者是鬼物相爱吗?”
土坡之下,一片像是被火烧掉一般半的枯叶被不知何处所起的风吹到叶南徽的脚边。
看着这片枯叶,一些不好的记忆从叶南徽的回忆里闪现,强制将其压下后,叶南徽才看向狐妖娘子:“大约是不能。”
识海之中的命书长明不灭,清清楚楚地写着【恶鬼叶南徽痴心妄想,偏执成魔,强行想与楼砚辞结下一段孽缘,作恶多端,最后死于楼砚辞的剑下。】
别说携手,光是心生爱慕,都是要被命书狠狠泼脏水制裁的。
听到叶南徽的答案,狐妖娘子轻轻吐出口浊气:“是啊,毕竟人妖殊途。”
关于狐妖娘子的故事其实很简单。
狐妖娘子名唤楚方,无暮城人士,两百年前,与狐妖阿琅在家中的小院儿里相遇结缘。
“那个时候阿琅刚刚化作人形,道行还浅,被城中的捉妖师发现,带着伤一路逃窜到我的院儿里,我见他生得好看又受了伤,一时鬼迷心窍,便将他藏了起来。” 即便两百年过去,楚方提到她与狐妖的初见,眼睛里也还是会闪过细碎的光,“我身子骨虽然弱,但家中长辈却觉得养病不能老是关在院子里,所以我从小便跟着家中商队走南闯北,胆子大,也会一些钳制小妖的方法。”
所以慢慢的,朝夕相处之下,一人一妖便生出了情愫。
“不过我那时是真没想他与有什么结果。” 楚方含笑,迎着叶南徽的目光解释,“他毕竟是妖,我心里知道若是和他走了,不知家中长辈该有多难过,于是一直便没有与他言明爱意。”
“原本这段缘分就停留在此处也好。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的病突然就恶化了。” 楚方眉眼间染上哀凉之意,“娘胎里的不足之症,药石无医。”
“狐妖伴生。” 听到这里叶南徽想起了一开始见到他们时,狐妖说过的话。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本是互惠互利之法,可失传依旧,阿琅也只知道一星半点,要想替我养魂,就必须舍弃了他的肉身救我。”
“但他义无反顾地做了。” 楚方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看向叶南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良心。”
叶南徽摇了摇头:“大概能猜到一点缘由。”
“哦?” 楚方有些意外。
“你不想附身在‘叶珣’身上,但狐妖与我做交易时,却说他是为了你找的那具身体。” 叶南徽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我猜大概真正想附身在‘叶珣’身上的,是狐妖而非你。”
“且观你身体,确实存在妖化迹象,初次见你时,你的魂魄也很虚弱,难道这狐妖伴生之法,受益方也是那狐妖而非你?”
叶南徽说完,看向眼前的楚方。
其实她心中还有些话并未与楚方挑明,楚方若是从一开始就对叶珣的身体没有图谋,那为何又坚持要她完成约定,去杀了叶珣?
杀叶珣不是她的想法,是夫诸的,夫诸想让她杀了叶珣。
叶南徽敛下眸中暗色,等待楚方的回答。
“你比我想象中要机敏一些。” 听完叶南徽所言,楚方笑了笑,“其实起初,我也以为阿琅是真心真意想要救我,他施此法之后,我的身体确实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可渐渐的,我发现我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在我没有意识的时候,阿琅代替我做了很多事”
许是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回忆,楚方并未细说这其中的种种:“直到后来,我每日清醒不过三个时辰,我才意识到了不对,便瞒着阿琅暗自调查他,才晓得当初他被捉妖师所伤,伤得比我想象中更重,几乎毁了他的道行,也再无修得人形的机会,所以”
“所以他干脆博了一把,借用你的肉身修行,从一开始他便是想要利用你。” 叶南徽道出了楚方未说完的话。
“没错。” 楚方点了点头,“慢慢的,他妖力日盛,我的身体又是女子,他便开始不满足只待在我的身体之中,想要故技重施,可他能看上眼的身体实在太少,直到遇见贾家姐弟。”
后面的事情不用楚方说,叶南徽也知道了,两具身体一具被夫诸所占,一具被她所占,狐妖一个也没占到,算盘便打到了叶珣身上,可造化弄人,出了魇兽一事,最终又死在了幻阵之中。
“他既已死,又为何需要夫诸出手?” 叶南徽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楚方没有说话,拉过叶南徽的手,放到她的额间:“叶姑娘可自行看看。”
肌肤相贴,楚方的情况一览无余。
此时吃刻,她的魂魄已经比初见时要强上不少,只是叶南徽在注意到角落里的一点暗光时,微微一愣,松开了贴在楚方额间的手:“那是狐妖?”
楚方点了点头:“狐妖伴生之法的妙处,它仍可以生生不息地汲取我的魂魄生机而活。”
“所以他必须要死得干干净净。”
楚方的言辞中带了些森冷,随即又缓和了语气,重新勾起了个笑容——
“其实我说这些不是要争得你的同情。”
“真的说来,我也并没有那么无辜单纯,当初阿琅提出用狐妖伴生之法为我续命时,我甚至暗暗期待他行此法救我性命,且我也的确从这术法之中得了好处,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但也实实在在地活了两百年。”
“我说这些其实更多的是想劝劝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一开始的相遇都么美好,但立场不同,目的不同,不得善终是为常事,也不用过于介怀。”
叶南徽原本正听得有些沉默,楚方突然说出这一句,叶南徽一时间竟没转过来弯:“什什么?”
楚方一脸我理解我懂的神情继续说道:“不用瞒我了,夫诸也和我透露过一些,你与仙山上那位楼小仙君,有过一段吧?”
叶南徽两眼一黑,什么情况,夫诸所说?她和楼砚辞有过一段?她怎么不知道等等,这辈子她重生的节点太过靠后,直接到了白清枝重病的时候,难不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叶南徽正要张口细问。
一直被她们坐着的小土坡里却突然幽幽发出声音:“我说,大晚上的,你们要聊闺中密话,能不能不要坐在别人坟头上啊。”
——
【陵阳城内】
原本沉寂的城池之中,已经灯火通明。
青衣男子抱着自己的古琴优哉游哉地穿过陵阳城的暗巷,不消一会儿,便到了一座茅屋前。
一个浑身浴血的男子倒在门前,没了生息。
五脏六腑移位,筋脉寸断,死人一个。
不过扫了一眼,青衣男子便看了个清楚。
“啧啧,真是狼狈啊。”
青衣男子饶有兴趣地抽出被他攥在手里的油纸,看完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夫诸啊夫诸,你可真是杀人诛心。”
笑完以后,才悠悠盘坐下来,将古琴横在膝上:“我该谢谢你的,若不是你,我大概也不会有机会,毕竟那位可把南徽看得很紧呢。”
说着男子轻轻一拨古琴,一道无比纯正的仙力自他手下溢出,没入地上男子的体内。
“所以送佛送到西,不如再帮我一把。”
将一切事情做完,男子才又重新抱起古琴慢慢悠悠地离开了茅屋。
不久之后,几名沿街寻人的仙山弟子闯入茅屋之中——
“快来快来!我找到楼小仙君了,他还活着!”
第26章 第 26 章 挑选夫婿
七月流火。
叶南徽倚在酒楼栏杆处, 轻摇着团扇,懒散地朝外面看去。
距离镇妖塔一事眨眼已经快过去小半年,识海里的命书也就这么亮了小半年,却也没什么别的动静。
原本对命书的一举一动都分外紧张的叶南徽, 慢慢的也颇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
“看什么呢?” 一旁的楚方见叶南徽看得出神, 也凑了过去。
楼下是一对小道侣, 不过金丹修为,男子看上去性情沉稳, 不苟言笑,女子看上去则跳脱许多, 沿街蹦跶着东看看西瞧瞧。
“没什么。” 叶南徽率先收回眼神,不过还是晚了一步,没有逃得过楚方的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不会又想起了楼小仙君吧,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古话果然没错。”
叶南徽懒得和她多争辩, 半年前自从在小树林里说开了以后, 无论自己怎么否认,楚方都不相信,反而对夫诸编出来的那个故事深信不疑。
什么自己和楼砚辞在凡间结亲, 仙山不认,楼砚辞背信弃义, 见异思迁,为了新欢, 杀了她这个旧爱。
虽然结果倒是没错,她之前确实是被楼砚辞所杀,但别说这一次轮回, 便是之前十二次轮回,她和楼砚辞也从未结过亲。
更何况这一次,她的第十三次轮回,楼砚辞也还并未来得及杀她,如果不论过往,这一次,她和楼砚辞倒也还没有结下生死之仇。
也不知道夫诸是从哪里得来的离谱消息。
“劳烦叶姑娘你离我近点。” 一道幽冷气息突然自旁边而来。
叶南徽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呵,又是一尊菩萨。
说起来,此事也当真是巧了。
没了夫诸,楚方身上的狐妖残魂,叶南徽也没办法帮她驱逐,毕竟妖和鬼之间还是有不少差别。
楚方本都快认命了。
结果,那日好巧不巧,两人在一个小土坡上坐了半天,才发现是坐在别人坟头上了。
一座孤坟,被她们扰了清静的鬼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却误打误撞将楚方身体里的那点狐妖残魂给牵引出来,一阵鬼风刮过,给残魂彻底吹散了。
有一说一,那阵鬼风是叶南徽看过最正气凛然的鬼风。
就这样,隐患被除,楚方说什么也要报恩,要将这鬼带上一起上路,那鬼一开始还婉拒,说自己已经在世上徘徊太久,不能离开自己的孤坟。
但得知叶南徽是九幽恶鬼,还是一个有肉身的九幽恶鬼,一瞬间也不推辞了。
至于叶南徽为什么答应楚方一起上路大约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关系。
夫诸失踪,连带着叶珣的尸身也一起带走,她总要先找到他,将一些事情弄给明白。这就少不了要在人间徘徊,要在人间徘徊,又少不了要银子。
她一穷二白,楚方却不缺银子,两百年来,狐妖不知道敛了多少金银,足够她们花上许久。
所以两鬼一人就这么上了路,先去了楚方的家乡——无暮城,一待就是小半年。
相处下来,彼此之间也算是熟悉了,楚方还给这只女鬼起了个名字,跟她姓,名叫楚圆。
而此时,这位名叫楚圆的女鬼正毫不客气地要求叶南徽坐得离她近点儿,如今盛夏正中,日头颇为毒辣,得靠着叶南徽,这女鬼才更好过些。
算了,这段时日叶南徽借着楚方的光,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好不滋润,加上轮回十余次,头一次算是和自己的同族相处,也就懒得计较了。
叶南徽依言往旁边挪了挪。
刚将楚圆挡住,步梯口便传来响动,不一会儿便浩浩荡荡上来些修士,约莫有七八个,个个背着把长剑,神情严肃。
楚方是个爱看热闹的,瞅了一眼,悄悄摸摸凑过来与叶南徽闲聊:“我们来的时候,无暮城就不太平,妖魔时常出没,好不容易消停一段时日,怎么又有这么多修士来了?”
“有大妖。” 叶南徽还没开口说话,楚圆就先接过了话头,“今日一起,就觉得这城中妖气甚异。”
叶南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楚圆的话。
楚方虽然爱看热闹,但也不想惹事,一听有大妖,便将碗中的藕粉圆子,囫囵吞枣般地吃了个干净:“那我们今日别在外面闲逛,赶紧回去,打打杀杀的我们可不管。”
叶南徽没有接话,瞟了眼方才走上来的那群修士。
他们三三两两坐在一处,其中便有方才看见的那对金丹修为的道侣,剩余的几位都是元婴修为,虽然没有什么可供判断身份的物件,但这样的配置,还是让叶南徽联想起了仙山。
从前仙山派人围剿她时便是如此,一堆更高阶的修士带两个略次一级的修士,七八个为一队,是围剿也是历练。
叶南徽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想起这段时日陆陆续续传入她耳中的,关于那夜陵阳城镇妖塔倒的事情。
加上疑似仙山的弟子再次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身边,叶南徽又生出了些担忧,楼砚辞未死,识海中的命书又长亮不灭,总不会真要和他在此处相逢吧。
这一世,他布下仙山禁阵,想以她的尸骨为祭,招白清枝还魂,走火入魔后,又起生魂离体之术,化为叶珣入凡间寻找白清枝下落,显然对白清枝用情已深。
天知道若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话,又会是什么反应,不知道会不会又把镇妖塔内那些弟子的死还有白清枝的事归因到自己身上。
保险起见,要不趁着如今城内还算太平,还是早点离开避一避的为好,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出了酒楼回了楚方置办的宅子,叶南徽心中惦念着离开的事情,刚想回屋,却被楚方拦下。
只见楚方一脸神秘,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非拉着她先去了后院儿。
七拐八拐的到了地方。
只见后院儿一排排站了二十来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约摸刚刚及冠不久,十分水嫩。
“你啊,就是见得少了,才会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我这些时日想了又想,替你搜罗了好些样貌不俗的男子,供你挑选,快看看,怎么样?有合你心意的吗?” 楚方面露期待。
十三次轮回,每一次都在绞尽脑汁想要逃命的叶南徽,是头一次见到这架势。
“……”一时之间被楚方这做事方式给堵到无话。
刚想转身离开,却被楚方牢牢抓住:“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不应该啊,这些都是我挑了好久的,你不知道,无暮城民风向来开放,男男女女互相相看是常事,这些都是清白人家的公子,诶诶你别走啊,莫不是害羞了,我和你说这里面有一位,你一定要见,那长相真是没得挑,不比你心仪的那位差……”
叶南徽走得飞快,楚方着急,一边想追她,一边又要安抚后院儿的公子,只能扯着嗓门儿大喊。
听到这些话,叶南徽低着头走得很快了些,楚方置办的这园子精巧得很,曲折徘徊,叶南徽只顾着低头赶路,并未注意到前方晃出个人影。
砰的一声,结结实实撞了上去,幽幽的莲花清香煞时扑鼻而来。
“姑娘没事吧?” “莲花”开了口,是个陌生的少年音色。
叶南徽肉身扛造得很,这么撞一下自然无事,不过她皮肤白,这么一撞,额头红了一片,看上去甚是吓人。
“没事没事。”叶南徽急忙解释,怕楚方从后面追来,摆了摆手,头也没抬,便想绕路而行。
却被“莲花”拦下——
“姑娘当真无事?”
没事没事,这人是听不懂话吗?叶南徽带了些恼怒抬头,只是刚看清少年的脸,这气儿不由自主地就消了一半。
少年剑眉星目,生得很是俊朗,一身青色长衫上很是招摇的用银丝秀上了一朵牡丹,又用红线将花蕊点缀出来,不显突兀,反而更衬风韵。
若说楼砚辞是雪捏就的仙君,这位则更像是夏季倏忽吹来的一阵飒爽清风。
“无事,真的无事。”叶南徽言语缓和了下来,顿了顿,想起方才楚方说的话——【有一位的长相真的没得挑】。
转眼之间便猜出少年的身份,也在同时,少年眯着眼睛一笑,也猜出了她的身份:“你就是那位正在招亲的叶姑娘吧,我是谢淮,你的夫婿人选之一。”
宅院之内,翠竹轻摇,微风拂面,光影透过竹叶映在少年脸侧,让人赏心悦目。
叶南徽愣愣地待在原地,却不是因为少年的好颜色。
而是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少年在脱口说出“夫婿”二字时,识海中的命书似乎…灭了一刻。
……
……
【仙山·刹那殿】
楼砚辞跪在殿中,唇色尽褪,脸色煞白。
这是他受仙山雷刑的第一百日。
“孽徒,雷刑之下,你的心魔可消了?” 殿中高坐的是仙山山主。
楼砚辞低垂着眼,浑身冷汗淋漓,却并未开口说话。
“无用!”山主一声怒喝,楼砚辞伤势本就没有痊愈,威压之下,嘴中又控制不住地泛起一丝血腥气味。
“好了好了。这心魔难消,也正常,别动气别动气。” 清微在一旁尽力劝解,劝完山主又劝楼砚辞,“你也争点气是不是?雷刑受了这么多日,总要开悟些了,对不对?”
楼砚辞依旧没有说话,他和山主皆心知肚明,就算他再受雷刑一千日、一万日,也还是同一个结果。
“将那符文交出来。”
良久,山主冷着脸开了口。
那日解阵之后,其中符文身为禁阵阵灵,原本应该随阵消散,但或许是楼砚辞喂了它仙骨和气运之故。
那符文并未消失,反倒是被炼化成了法器,跟着楼砚辞回了仙山。
楼砚辞并不觉得意外,受刑这一百日是山主给他最后的机会,若心魔不消,一个失去飞升机会的修士,一个差点酿成大祸的修士,对山主对仙山都无用处了。
“好。”
楼砚辞没有拒绝,将符文召出交给山主之后,独自一人,缓步走出了刹那殿。
浮云万千,从此仙山再无楼小仙君。
第27章 第 27 章 骗子
【无暮城】
楼砚辞看着城头的三个大字, 恍若隔世。
“据说无暮城的糖醋鱼做得最好吃,你明日陪我尝尝?”
从前,他盘腿打坐时,她最爱来闹他。
褪去在九幽初见时的凶煞之气和防备, 她笑起来时总是带着几分狡黠, “坏心思”都摆在明面上。
这话说出口时, 她的眼睛亮亮的,原本轻轻按在他膝上的手, 骤然之间重了几分。
吃鱼一事,前几日她就提过, 如今再提,多半是又想到什么捉弄他的法子,为她下一句话做做铺垫。
他一眼便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却依旧配合地回答了她:“好。”
果然,女子眼中笑意深了几分,唇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离他也更近了不少。
她的吐息近在咫尺, 无人知晓之处,他下意识攥紧了自己的掌心,呼吸停了半拍。
“楼砚辞, 我想亲你。” 她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满眼期待,而他因她所说的话而露出怔愣的神色, 显然很好地取悦了她。
不过这还不够。
只见她又用不知从哪儿掐来的野草,撩了撩他的下巴尖,轻笑出声, 眸中尽是得意,随手又将朵小花别到他的衣领处。
这股痒意从她撩拨之处,一直蔓延至心口,他眼睛轻轻眨了眨,张口说出的话却带着这酸涩:“这些话你都和谁说过?”
和谁说过这么多次?才会说得这般信手拈来。
似乎并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她先是一愣,眸中浮现出几丝不解:“怎么了?就与你说过啊,我在人间只认识你一个,自然只和你说过。”
骗子。
他抿了抿唇,耳根已经红到发烫,分明知道她在说谎,却还是忍不住的因她的话而心旌摇曳,汹涌而来的甜意霎时将酸涩掩盖,心尖痒意几乎难以压制,只能撇开眼神,故作镇定地告诉自己她说话行事向来随心所欲,如今说这些也不过是在敷衍他而已。
“到底怎么了?我戏弄了你,不开心了?” 见他不说话,她又贴了上来,她向来不喜欢用香,此时身上却传来一股浓郁的桂花香气,是方才在城内和那群孩子打桂花沾染上的。
“没有。” 他仓惶地偏开头,她却伸出手,拧着眉地将他的头重新掰过来,语气中有些不高兴:“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奇怪得很。”
“没有不开心。” 被她锁死,他只能尽量避开她的眼神,低声将藏在心中的话说出,“今日,桂花树下,你也是对那个小姑娘如此说的。”
他还记得,她夸那个小姑娘生得珠圆玉润,像颗圆滚滚的元宵,想亲上一口,她向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就蹦跶过去,直接问了那小姑娘。
只是她浑身煞气,长相颇为艳丽,看上去并不好亲近,没亲到小姑娘不说,反到将那小姑娘惹得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只能手忙脚乱地帮着打桂花来哄人。
如此信口开河,见着喜欢的,就问能不能亲,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又亲了多少人。
他的心绪起起伏伏,她却一点没察觉,听到他的话,露出恍然的神色:“不愧是小仙君,说话行事都这么严谨,好吧,你是第二个。”
得到答案,她站起身来,承认得坦坦荡荡。
徒留他一个人久久不能入定,连那日调息的梦中,也尽是桂花香气。
可如今,桂花香气散尽,他再临此地,已是物是人非。
楼砚辞手中拿着那日在茅屋内捡起的油纸,一道暗光自他手中划出,在油纸上徘徊片刻,随即没入城内,消失不见。
“找到了。”
这油纸上残留的妖气,终究算是帮了他的忙。他总要找到她,亲口问她,是否真的对他已无情意
【楚家宅院】
“你与谢淮结为道侣了?” 楚方颇为惊疑地看着眼前神色淡然的叶南徽,不敢相信,“谢淮也是修士?”
叶南徽点点头:“刚刚筑基的散修而已。”
“你们这也太快了些吧。” 楚方喃喃,认识了三日便结了道侣,她虽然想叶南徽早日忘记那位楼小仙君,但这怎么看都觉得是在利用人谢淮走出阴影啊,便犹疑着发问,“你喜欢谢淮什么?”
“长得好。” 叶南徽答得敷衍。
偏偏这个答案却让楚方舒了口气,若是叶南徽说别的,她还不会信,但要是图长相,倒也说得通:“不过你一恶鬼也能有道侣?谢淮知道你的身份吗?”
谢淮自然不知道。
叶南徽躺在木摇椅上,用手挡了挡刺目的光线。
说起来,这事儿算她对不起谢淮。
那日察觉命书灭了一息后,为了验证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叶南徽下意识就抓住了要告辞离开的谢淮的手腕。
刚接触他的一瞬间,识海中的命书霎时便黯淡了下去,她一时怔愣,以为是错觉,抓着谢淮的手腕没有放手。
见她不吱声,谢淮误以为她受了暑气,挣脱开她的拉扯,想要去喊医师。而他挣脱开的一瞬,命书又骤然亮起。
"我没事?" 叶南徽恍如初醒,连忙叫住要离开的谢淮,“你刚刚说什么,夫婿人选之一?”
谢淮见她无碍,也停了下来,点了点头:“对啊,楚姑娘说,要为她阿姐择婿。听楚姑娘说,叶姑娘于术法上颇有见地,我修道不精,有诸多东西不懂,想着若能寻得有缘人便好了,所以来了此地。”
听他这么一说,叶南徽算是知道楚方从哪里“骗”得这么些少年过来了。
无暮城近日并不安生,时不时就有妖魔出没,还传出妖魔杀人的消息。
因而城中不少少年少女便打起了修行的主意,想来是楚方放出风声,说自己与术法上在行,才招来这么多人。
"怎么,叶姑娘没有招婿的打算吗?" 见叶南徽没说话,谢淮又试探着发问,“还是叶姑娘没看上我?”
叶南徽看着谢淮一张笑得格外好看的脸,决定再次验证一下,缓缓开口:“修士之间结亲,称为道侣,而非夫妻。”
谢淮恍然:“我对修行一事确实不甚清楚,一直以来也只是看着些家中留下的古籍,自行修行,不知道其中有其他讲究。”
“无碍。我确实有意找道侣” 叶南徽摇了摇头表示无事,顿了顿又道,“你也很合我眼缘。 ”
谢淮闻言眉眼一弯,笑意倾泻而出:“那叶姑娘的意思是中意我成为你的道侣了。”
就在谢淮这话脱口的一瞬,叶南徽终于确认,命书确实因谢淮的话,灭了。
叶南徽的心砰砰地跳起来,一个大胆的猜想浮上心头:“对,我中意你。”
话音落地,几乎迫不及待的,叶南徽拉着谢淮瞬间从楚方的宅院中移到无暮城城郊:“修士成亲,没有凡人那么多繁文缛节,皇天后土为证,以血为誓,结下婚契,便视为礼成。”
“你可愿意?”
此法确实是修士之间结下婚契的不可缺少的一步,只是她是恶鬼,这样简单的婚契并不能得天道认可,于她而言并不作数,自然了,对另一方修士也不作数。不过她在仙山修行数年,瞒过一时半刻,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淮有些惊讶,但转瞬之间便也点了头:“既然叶姑娘都如此爽快,我自然没有推拒的理由。”
叶南徽很满意。
决定若真如她所想一样,她必然竭力指导谢淮修行。
断刃划过两人的掌心,鲜血交融,从中又分化出两滴血珠,融进叶南徽和谢淮的额心。
与此同时,血滴没入识海的那一刻,自镇妖塔一事后,长明不灭的命书,居然真的再度沉寂了下去。
“”竟真的这么简单?
“叶姑娘怎么了?” 谢淮看出叶南徽神情之中的怔忡,出声发问。
“无事。” 叶南徽勉强定了定神回他,此刻已经没了心思应付,衣袖一挥,将谢淮重新送回了无暮城内,只留了句,“三日之后,来楚宅找我。”
随即一个人在河边蹲下,反复确认识海之中的命书是真的再度沉寂。
【恶毒女配叶南徽,因嫉恨女主和白清枝和男主楼砚辞两心相悦】
这是命书之中的原话。
原本她以为只有她“死”,才能摆脱命书所控,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原来她只需要找人与之结亲就可以了吗?
叶南徽半天缓不过来神,早知如此,她三百年前折腾个什么劲儿,直接找百八十个男子,挨着结亲不就得了,还要结得锣鼓喧天,仙山尽知才好。
不过如今也不还不算晚。
只是就有些亏欠谢淮了。
叶南徽躺在摇椅上想得出神,琢磨着谢淮要修行,倒是可以教他些入门的仙山术法,他底子根骨不算差,修到元婴应该是可以的,不过少不了就要和他共度几百年了,日后要一直瞒着他自己的恶鬼身份这事儿,也着实是有些麻烦。
“问你呢,想什么呢?” 楚方见叶南徽目光飘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谢淮知道你是恶鬼吗?”
叶南徽收回飘远的神思,摇了摇头:“不知道,你别说漏了。”
楚方见状误以为叶南徽是怕谢淮知道她的身份后,害怕她,一时之间欲言又止,眼神复杂,最终还是留了句:“叶姑娘,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见她又想歪了去,叶南徽便再也懒得搭理,只琢磨着她那日让谢淮三日后来寻她,这日头都过半了,怎么还未见人影?
从摇椅上翻身坐起,又四下看了看,楚圆怎么也不见了?
“楚圆呢?” 叶南徽问了句,现在日头还毒,虽然楚圆这几日在她身边鬼气吸了个饱,但这个时候她一向是不爱出门,就爱黏在她身边的。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今日的妖气比三日前的还厉害。她去看看。” 楚方嘟囔了句,“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叶南徽蹙了蹙眉,经楚方这么一提,确实,今日的妖气是更重了些。
不过城内的修士也多出不少,想来城内安危也不用她一个恶鬼操心。
等谢淮搬过来以后,还是早点启程离开无暮城的好
月上枝头,楚府后门。
“你带这么多金银过来?” 楚方看着谢淮遣人卸下的木箱,有些挪不开眼神,“就为了这个,今日才这么晚到吗?我阿姐等你一日了。”
谢淮身着一身红衣,玉冠束发,端的是丰神俊秀:“叶姑娘说修士成亲不讲那些繁文缛节,可我也没什么别的能给叶姑娘,也就只有这些黄白之物了。”
叶南徽若知道自己骤然多了这么些黄白之物,肯定得乐坏,她这些日子可没少花银两。这么看来,这位谢公子倒还真的很合叶南徽的心意。
楚方一边思忖,一边安排人将东西运进去,顺道还给谢淮指了路:“别在门外站着了,我阿姐就在那日那个后院儿里歇凉,你过去找她就是。”
“那就劳烦楚姑娘了。” 谢淮展颜一笑,也没多推辞,顺着记忆里之前来过的路,朝后院走去。
叶南徽此时正支了把椅子,搭了个桌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才买回来还冒着热气儿的糖炒栗子,旁边放着一壶果子酒,已经喝了大半。
糖炒栗子本是冬日里吃最妙,只是她今日不知为何实在馋得慌,便买了回来。
可买回来才觉得栗子壳难剥,连用术法来剥,也觉得累得慌,难道是饮多了酒,手脚发软的缘故?
叶南徽晕晕乎乎地盯着桌上的栗子琢磨,从前吃这个的时候,也没觉得这么累啊,只需要拿起来,放在嘴里就好。
怎么怎么这一次,还有壳啊?
不对,不太对,栗子不应该有壳儿的。
叶南徽喝颠三倒四,趴在竹子做成的矮桌上,呼出口酒气,迷迷蒙蒙之间恍惚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衣服的人朝她走来。
叶南徽一下子直起身子,想看个明白,可美酒醉人,眯着眼睛看了许久还是没看清楚,只晓得好像是个男子。
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开口唤她:““叶姑娘。”
叶姑娘?叶南徽拧起眉,怎么叫她叶姑娘,叶南徽心里觉得别别扭扭,识海之中模模糊糊飘出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平日里最爱穿白衣,她唯一一次见他穿红衣,是在,是在——
头骤然间疼了起来。
叶南徽拍了拍还是不能缓解半分。
直到面前的男子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抬头,月色之下,男子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
唇红齿白,眉目之间生出的艳色,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伸出手试图描摹眼前男子的眼睛,眼前男子身子却似乎僵了一瞬,往后退了退,让她的手落了空。
怎么躲开了?叶南徽心中不满,模模糊糊地呓语出声,带了些霸道:“楼砚辞不许躲”
刚想伸手继续,手腕却再度被抓住。
男子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点,一股清凉顺着额心而下,转眼间叶南徽便没了知觉。
“”
“真是难搞啊。”谢淮看着醉倒在桌上,仍喃喃自语的叶南徽,叹了口气,唇边一直挂着笑意淡了淡,“竟还没长记性吗?叶姑娘,现在可不能这么快想起来哦。”
话音落地,谢淮掌中隐隐泛出浅金色的光,笼罩在叶南徽的额上,直到叶南徽彻底安静下来,才收回手——
“耐心一点,时机也快到了。”
第28章 第 28 章 梦中艳色
叶南徽睡得并不安稳。
浅淡的酒气还萦绕在身边, 她腿酸腰也酸,整个人像是被关在蒸笼里面,又热又闷。
实在憋不住地在床上拱了几下,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似的, 怎么挣脱都挣脱不开, 一时脾气上来, 狠狠一踢,终于将缠着自己的东西给扒拉开, 凉风一下子涌了进来,舒服了不少。
只是并没好受一会儿, 烦人的东西又再度压了上来,将她的手脚都束缚在了一起,叶南徽闭着眼很不耐烦地一用力,挣脱开束缚,胳膊往外一伸——啪的一声,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 所发出的沉闷响声, 终于让叶南徽清醒了几分。
迷蒙地睁开眼,周遭昏暗,只有床边还亮着两只红烛, 灯芯烧出的荜拨声,轻轻脆脆的, 带着几分安稳,叶南徽下意识地生出些眷恋, 蹭了蹭裹着自己的厚重被褥,然后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个男子。
男子生了张精雕玉琢的脸,仿若天人, 只是不同于平日里的疏离,此刻他眉眼之间还残有笑意,一身暗红色的里衣被他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比之万妖窟中勾魂夺魄的狐妖,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南徽眼也不眨地盯着看了许久,才慢慢忆起。
哦,这人好像是她的道侣。
道侣,是可以亲的。她想起男子教过她的话。
兴致一起,就想起身去亲他。
可这人却十分不识趣,抓着被褥,不仅不让她动弹,还试图将她在外面晃动着的四肢重新裹回去。
叶南徽生出些委屈,混乱的记忆从她的脑子里剥离出来——
晃动的烛火,泛红的眼尾,男子一改往日的顺从温柔,牢牢将她压在身下,一边哄她,一边用手作乱,她承受不住,仰起头求饶,却被他以吻封缄,只能被动接受所有混乱的一切。
压抑的泪珠一颗一颗滚出来,男子一僵,抓着被褥的手松开,被叶南徽找到时机,一个仰身坐了起来,上半身总算是摆脱了厚重被褥的束缚,吐出口浊气,随即她伸出手,撩起身上同样穿着的单薄暗红色里衣,露出一截藕臂,伸到他面前,泪眼婆娑:“都是你弄的。”
一小节藕臂上处处留着红色的痕迹。
不光是小臂,腰间,腿上到处都是相同的痕迹。
男子面上一僵,耳根迅速染红,怔愣片刻后,伸手将她眼旁的泪痕轻轻擦掉,薄唇微抿,声音低哑:“下次不会了。”
男子方才伸手擦过的地方,带着一阵凉意,叶南徽不由地有几分贪恋,想抓住他的手,好退退热,可又怕这人躲,干脆直接从被褥里钻了出来,用一只腿压着被褥,直起身子,想去抓他的手,只是这被褥表面却滑得很,她不过略微倾身,就失了重心,一头栽入男子怀中。
凉意席卷而来。
“唔你好凉快啊。” 叶南徽栽入男子怀中,便打蛇上棍般贴了上去,人也凉凉的,好舒服,她很满意,越发起了兴,双手揽着男子的脖颈,仰着头,往下一带,让男子与她对视。
“真好看。”
男子生了双极好看的眼睛,眉目似画,她伸出手试探着先摸了摸男子的脸,男子脸侧有道红印,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迷迷糊糊地想了起来,这印子方才好像是她打的。陡然生出些心虚,于是侧开脸,想替他吹一吹,可一口气还未吐出,男子察觉到她的靠近,便下意识往后仰了仰。
躲什么躲,摸还摸不得了。
被这一躲,叶南徽原本生出的些许心虚和歉意,霎时消退得一干二净。像个恶霸一搬,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
随即伸出手,落在了男子的眼睛上,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她想摸很久了。
男子似是抗拒又似是顺从,眼睫在叶南徽的指尖不停颤动,酥酥麻麻的,像是轻吻,叶南徽摸着摸着,心中便生出股没由来的痒意。
可这痒意无法宣泄,憋在心里,让叶南徽着急起来,便将一切罪过都推到男子身上,这个人可真坏,欺负了她不说,还这样不听话,叶南徽拧着眉,想呵斥,脱口而出的声音却止不住地发软:“你不许动了。”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也随着男子的颤动的长睫微微发抖,不过好在男子足够听话,不过几息之后,当真安静下来。叶南徽吐出口浊气,心里的燥热慢慢褪去,又摸了好一会儿,心里堵着的最后一点不满总算是一点点平息,勾着男子脖颈的手臂也开始发酸。
手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抵在男子心口,叶南徽觉得有些热了,但仍不死心地又胡乱在男子身上摸了摸,确认凉意散尽以后,叶南徽失望地松开男子,倒在床上,压住身下绵软的被褥,开始赶人:“离我远点儿,好热。”
男子重新睁开眼睛,一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又亮又润。烛光映在他的眸中,像是什么被点燃的火焰。
他喉间动了动,目光落在床榻之上重新倒下去,几息之间便已安然入睡的叶南徽身上——
她睡得很快,就这么将被褥压在身下,黑发四散着,像是上好的绸缎,只是其中有几缕发丝黏附在了她的唇边,似乎有些不舒服,她伸出软腻的舌尖轻轻舔了舔,发觉无用后,又伸手在她自己的脸上胡乱摸着,摸了半晌还是没摸到,细细的柳眉开始不满地蹙起,看上去可怜又可爱。
我只是想帮帮她。
他想。
于是探身,一只手撑在她的肩边,一只手替她撩开了唇边的发丝,没了发丝的纠缠,这下她皱起的眉头松开,呼吸平缓,陷入更深的梦境中去。
替她做完这一切,本应立即离开,可指腹不受控制地在她红唇边摩挲,惹来她在梦中的几声嘤咛,他眸色渐黯,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合时宜的热意,最终一个轻吻落在叶南徽的颊边,随即起身再度朝内室走去,宽衣解带,沉入凉水之中
七月中,无暮城的日头就没消停过,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
叶南徽呆愣地坐在床头上,良久地缓不过神。
不至于吧昨夜自己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做那样的梦也就算了,对象怎么会是楼砚辞?
而且这梦又那般真实,就连感觉都似乎还残留在身上。
叶南徽挺了挺背,一股酸痛感清楚地传来。
“醒了吗?” 外面传来楚方拍门的声音,将叶南徽拉回现实。
“醒了。”
听到她回答,楚方推开门进来,一进来,叶南徽就发现楚方看着她的眼神藏着古怪。想到昨天那个梦,叶南徽不由自主地有些气短:“怎…怎么了?”
楚方没立即回她,而先是伸手朝她额上摸了摸:“你们恶鬼应该不会生病的吧。”
叶南徽拂开她的手:“不会。”
“那你昨晚发什么病?” 楚方拧眉看她,“昨夜谢淮来找你,你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事情吗?”
叶南徽一听这话,心下一凉,不是吧,难道自己昨夜把谢淮当做楼砚辞,霸王硬上弓了? 可昨晚她看得分明,人确实是楼砚辞,而且她在下面啊。
看着叶南徽煞白的脸色,楚方也没卖关子:“好好的道侣初会,你倒好,自个儿将酒喝了个干净,醉就醉了,你酒品得好些吧。”
“我昨日安排好谢淮带来的东西,赶过来一看,你拎着一把剑,站在屋脊上,就开始舞剑,舞一套还不够,连着在屋脊上舞剑到天明,还一直说着什么要好好教谢淮修行,要让他飞升,要不是我拼了命捂着你的嘴,指不定你就把你自己的身份给抖落出来了。”
叶南徽听完楚方的话,松了口气,所以她这老胳膊老腿儿,三百年没动弹过,昨夜舞了一夜剑才会酸痛,和梦中之事全无关系:“就这些?”
楚方眼睛一瞪,十分惊异:“你还想要什么?”
叶南徽被话噎住,摇了摇头,转移了话头:“谢淮呢?”
“看你舞了一夜的剑,不过是一个筑基修士,五谷杂粮未断,现在都还睡着。”楚方问她,“听谢淮中,你要教他修行?”
叶南徽点点头:“已经结为道侣,修行之事上,自然要互帮互助才行。”
“也是。”楚方颔首,“我就是来看看你清醒了没,你醒了我就先走了,城西梁家姑娘约我打马吊。还有楚圆昨夜就送了封信回来说有事,如今鬼影都还没见着一个,我不放心,你抽空找找她。”
飞速地交代完所有的事情,楚方便施施然地离开了。
看得出来这段时日,在无暮城楚方过得很开心。
叶南徽收拾好了,也出了宅子,已经到了下午。她准备先在无暮城给谢淮挑一柄好剑。
要教修士修行,她所会的除了仙山基本的一些术法,便只对剑术熟悉些。
无暮城中,她记得是有一家店的剑很不错。
按着模糊的记忆,七拐八绕地还真让她找对了地方。
店门口看着很不起眼,被挤在街角的一侧,门口也没挂什么牌匾。
叶南徽推门进去,也就只有一个小童站在凳子上,用一块方布擦着剑。
“我想买柄剑,你家大人呢?”
那小童扎着双髻,白白胖胖的,看上去格外可爱,只是不辨男女。
起初那小童眼也不抬,只顾自己擦着剑,有人进来,也不搭理。
可叶南徽说完话,那小童眨巴眨巴了眼,一顿一顿地抬头。
看清叶南徽的一瞬,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瞬时便汪出一包泪。
叶南徽浑身一僵,她最怕小孩子哭闹了。在人间这些年,就没有她吓不哭的小孩儿。
害怕小童下一息就大哭出声。
叶南徽赶紧从怀里掏出锭金子扔在台上,又随便抽走了柄长剑,匆匆忙忙逃了出来。
那小童见叶南徽离开,慌慌张张想去追,可刚到门口,便被一道金光弹了回去。
哇的一声,小童一屁股墩儿坐在门口放声大哭,声音刺耳,可街边路过之人却似充耳不闻,并无人看来。
直到一道暗光划开门口封印。
小童揉着眼睛看清了来的人,又是哇地一声扑了上去,抱住了男子的小腿。
楼砚辞脸色苍白,见它反常,垂眸问它:“哭什么?”
小童打着哭嗝,小脸哭得通红:“主人,是南徽,我见到南徽了。”
话音落地。
楼砚辞的呼吸停了一拍,没再多说话,单手掐诀,直接将小童的记忆提取出来。
看清女子身影之时,楼砚辞眼尾渐红。
反复看了多才,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掐着法印的手。
数息之后。
楼砚辞掩下眸中水光,一挥袖,眼前的小童便化作一道流光,蹿进了店里内室。
不消片刻,一柄剑体盈白,恰如流光的剑出现在了楼砚辞的手中。
“去寻她。”
楼砚辞声音低沉。
第29章 第 29 章 他的南徽
“手要打直, 教给你的都忘记了吗?”
叶南徽躺在后院的躺椅上,捻起颗谢淮买来拜师的果子送入嘴中,酸甜酸甜的口感在唇齿间蔓延,优哉游哉地看着空地上练着剑招的谢淮——
“你已经筑基, 下一步便是要结金丹, 这结金丹说容易也容易, 说难也难,讲究一个气韵身形流畅合一, 全身筋脉贯通,继而内室通窍, 这气由外自内逐渐丰盈圆满,最后结成金丹。”
“你如今筑基,用气是会了,但是半点无用,遇上妖魔就得跑,因为你炼体那一步做得不够, 这就会影响你之后结丹时讲究的内外合一。”
“好好将这套剑术练纯熟了, 等练到你能面不改色的时候,我们再进行下一步。”
这是叶南徽教谢淮练习剑术的第五日。
谢淮这人根骨不错,可惜之前自个儿琢磨, 略微走了偏些,现在她也还得费些精力才能将其掰回来。
不过好在谢淮不是榆木脑袋, 说什么基本都是一点即通。
且谢淮长相身形上也颇合叶南徽的眼缘,因而这毒辣日头之下, 叶南徽吃着果子,看看美男练剑,也不觉得辛苦, 反而颇为自在。
“好了,你这一套练完就过来歇歇吧。”
掐准了时候,叶南徽朝谢淮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谢淮收了剑,额上虽起了一层薄汗,但眉目舒展,始终挂着浅淡笑意,看上去也不显得狼狈。
叶南徽从一旁的小方桌上拿起早就准备好的鲛绡,递给了他:“擦擦吧。”
说起这鲛绡可是好东西,传说中是由南海鲛人织就,如水般轻柔,触感软不说,还自带着一股清凉,便是在仙山也没几个人能用得上,如今叶南徽能这般豪气,还是要靠谢淮给的拜师礼。
楚方带着她去看的时候,差一点没给她眼睛晃晕。
那运来的金子和各种珠宝,将楚方宅中的一个小院儿都填得满满当当,知道这么些东西全是自己的之后,叶南徽脸上立马就抑制不住地露出了不太矜持的笑,再看谢淮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可是人家谢淮给你的聘礼,你以后好好待人家。” 别把人家当成楼砚辞的替身了。
楚方后半句话还没出口,谢淮就从外面寻过来,楚方只得将话咽下,看着叶南徽跟只快活的小鸟一样朝谢淮扑腾过去。
叶南徽如今满脑子的都是金银,连看着谢淮都觉得他浑身闪着金光。
“都是给我的?” 叶南徽心尖尖颤了颤,摸了摸自己储物袋中那柄随手拿走的剑,突然之间有些过意不去。
见谢淮点头,叶南徽由如被万两黄金砸晕了头,勉强定住心神,摸出那柄她自己都没看清楚的剑,轻咳两声,递了过去:“说好教你修行的,这是我为你特地挑的剑。”
叶南徽将剑取出,反手一抽,长剑出鞘——
还别说,她随手一拿的剑,看上去还不错,剑身玄铁而造,剑刃够利,带着凌厉之气,是柄好剑。
似乎并未料到她会还礼,谢淮先是一愣,随即接过了长剑,拿起来细细看了看,目光在剑柄下微微顿住,接着抬头看着叶南徽:“无暮城中还有剑铺吗?我竟然都不知道。”
叶南徽闻言点了点头:“多年之前我来过,今日一去竟还在。怎么样?喜欢吗?”
谢淮将剑放回剑鞘之中,笑意深了些:“自然喜欢。不若明日一早叶姑娘就开始教我习剑吧。”
没想到谢淮竟这么上进,叶南徽有些意外,原本以谢淮还要再楚宅里适应几日,但既然谢淮都这么说了,她当然也没理由拒绝。
倒是一旁站着听他们说话的楚方上前来补了句:“你们这都算结亲了,怎么还叫得这般生疏,一个叶姑娘,一个谢公子,也不嫌奇怪。”
“那我便叫叶姑娘——南徽。可好?”谢淮听到楚方如此说,从善如流地就改了称呼。
叶南徽自然也不会推拒,于称呼上她一向并不怎么讲究,不然也不会放任仙山诸人喊她“恶鬼”喊了数百年。
不过叶南徽转念一想,谢淮毕竟自小是在凡间长大,说是结为道侣,但在他心里怕也是和结亲没什么两样,不然也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带如此多聘礼过来。也不知道在人间,夫妻之间会不会唤彼此名姓……
偏头思索片刻,叶南徽做了决定:“平日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你就喊我娘子吧,免得解释起来麻烦。”
谢淮眸中似乎闪过诧异,但很快也便应了下来:“好。”
定好称谓之后,谢淮和叶南徽又一起练剑五日,彼此之间也都渐渐熟悉。
此刻见叶南徽递来鲛绡,谢淮便也十分自然地接了过来,擦拭掉额上薄汗,道:“无暮城的鲛绡还算不得顶好,往南一直到南海附近的横秋剑府,那边的鲛绡才称得上是当时无双,你若喜欢,以后可以一起看看。”
叶南徽一听就来了兴致,南海,她确实还没去过,眼睛里霎时闪着亮亮的光:“好啊,你之前去过是吗?”
谢淮将剑柄放在叶南徽身旁的小方桌上,目光不着痕迹地划过那剑柄下方的暗光,闻言笑答:“家中从前经商,我随着家中商队奔走四方,不光去过南海,还去过很多别的地方,你若有兴趣,日后我们都可一一走遍。”
叶南徽听得很认真,听谢淮这么说,便一口应下,还不忘多夸奖谢淮几句:“能遇见你我的运气可真不错。”
谢淮闻言,也奉承了回去:“能得南徽你成为我的妻子,才是我的福气。”
一对新人,面容姣好,相对而坐,唇边都还挂着浅浅笑意,若是旁的人看了,免不了要赞一句佳偶天成,绝世良配。
只是落在楼砚辞眼里,除了刺眼以外,再无他想。
楼砚辞垂目,将眼前的幻影挥去,同一瞬,原本附身在谢淮剑上的剑灵刹那间也重归原位。
“主人” 正兢兢业业地为楼砚辞监视着谢淮的一举一动的小童茫然抬头,“你怎么将我召回来了?”
楼砚辞没有开口。
他识海中仍不断重复着方才那些刺目无比的画面——她安然地躺在摇椅上,面上带着清浅笑意,看着对面的少年习剑。
那少年的剑术并不十分纯熟,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从前,他晨起练剑时,她从来不肯起来,就算起了兴致,偶尔来看他,待在一旁也总是一副神思倦怠的模样,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昏昏欲睡,他便只能先送她回去安睡。
可如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没有半分不耐。
那轻柔专注的目光像是尖刺,一根一根扎进他的心窝。
“能得南徽你成为我的妻子,才是我的福气。”
妻子?他想起少年的话,心中一阵一阵泛冷,早在十四世之前,早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她分明就与他神魂交融,结了道侣,如今,她怎么又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
楼砚辞口中漫出腥甜之意,骨节分明的手攥紧了春秋剑的剑柄,绷起青筋。
属于“叶珣”的记忆如期而至——
她坐在叶珣对面说:
“他食言了…”
“我心悦过他”
“如今不喜欢了。”
“就算我原谅了他又如何,也抵不过我变心了啊?”
“我今日喜欢笑容明朗,说话好听的小公子,明日指不定又会喜欢别的。”
口中的腥甜之气更重了几分,血从唇边溢出,楼砚辞目光一寸一寸晦暗下去。
是啊,他让她等了十三世才找到她,她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喜欢上…别人,也是理所应当。
他密黑的长睫抖了抖,酸楚之意在心口肆虐。
可是他为什么还是会不甘心啊?
眸中浮上层水雾,他惶然无措,任由自己坠入识海最深处——那是经年之前,她与他于皇天后土的见证下结为道侣的那日。
她仰着脸一字一句地哄他:“楼小仙君,与你结为道侣以后,天上地下,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无论天命如何,我这个恶鬼,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抓住你的手的。”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再没有她的十数次轮回中,他仿佛堕入了一场没有叶南徽的噩梦,在这世间遍寻不得。支撑着他一步一步走过那漫长岁月的就是她的这句话。
他的南徽,会一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来找到他。
可是,当他终于从那个噩梦中挣脱出来时,他才发现这个梦太长了…十四次轮回累计是上万年的光景。
他太慢了。
她累了。
所以选择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少年年岁别他小,样貌身量也不逊色于他,说起话来比他更能讨得她的欢心,就连她最喜欢的金银一事上,这少年也占尽上风。
她不要他了。
她说得对,这世间好儿郎这般多,谁能讨得她欢心她便喜欢谁。
又凭什么一定要等他。
楼砚辞低着头,泪水从眼眶处掉落在手背,碎成一片。
如今,她已经重新有了新的生活,他不该去叨扰她了。
是啊,他苍白着一张脸,看着春秋剑刃上倒映出的他的眼睛,轻声说,该放手了。
可那双被泪洗过的眼中一片死寂,带着冰冷刺骨的审视。
与此同时,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一个声音轻轻响起:【别装了,你根本不想放手。】
【难道你能看着她与别人交颈而卧,能看着她与别人神魂相交,能看着她捧着别人的脸一字一句吐露爱意?】
“我做不到。”
他听到了自己脱口而出的声音。
那双眼睛里的死寂渐渐生起波澜,心里的卑劣和无耻像是从瘴气中生出的毒草荆棘慢慢将他彻彻底底包裹。
“我做不到。”
他想。
就连“叶珣”与她相处的那段时日,他都心生妒忌,他怎么可能放得了手。
他早就在十四次轮回中被折磨得疯掉,早就厌憎了世间,心中嗜杀之意不止。如今,又何必自欺欺人,骗自己他仍旧是她曾心悦过的,那位心怀慈悲的温柔仙君。
反正,她也不喜欢了。
他直起身子,几乎自虐一般,一遍一遍回想着她与那少年相处的点滴,最终,他的目光凝在少年微微变形的剑招之上。
她如今若喜欢看人舞剑的话,他可以日夜不歇地舞给她看。
又何必去看一个……
劣质的残次品。
春秋剑握在他的手中,他一步一步朝她而去。
……
……
【楚宅】
叶南徽向来不是一个勤勉的性子,早起是不可能的,习剑一习就到深夜,也是不可能的。
眼见着日头将要偏西,叶南徽叫停了还在勤勉习剑的谢淮。
“明日再继续吧,这修行急不得。”
说着叶南徽伸了个懒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小院。
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件事儿,便转过身看向谢淮交代:“对了,今日新交给你的仙法口诀你睡觉时别忘了默念,与你修行有益。”
谢淮刚收了剑,正要点头答应,目光却被叶南徽身后的人影引了过去。
“你看什么呢?”叶南徽见谢淮没作声,顺着谢淮的目光回望。
眸中映出来人身影的一瞬,明明是烈日炎炎之际,叶南徽却生生地起了一身冷汗。
来不及思索他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叶南徽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到院里,从谢淮手中接过那柄长剑,冷下神色看着来人:“楼砚辞。”
他手中一柄春秋剑,眉眼冷然,周身气势比之“叶珣”不知道强势了多少。
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停在了她面前。
“他是谁?”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彻在耳畔。
叶南徽抿了抿唇,识海中的命书并无动静,这意味着并未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努力让自己平复好情绪,她开了口:“我的道侣。”
听到她这样说,楼砚辞静默了些许,脸色似乎白了一瞬,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仍旧提着春秋剑朝她而来。
十二次,次次被春秋剑一剑穿心,看着这柄不断靠近的剑,叶南徽的理智再也抑制不住地寸寸崩坏。
咻地一声,她举起手中之剑,对准了楼砚辞的心口。
我能杀掉“叶珣”,便也能杀了他。
叶南徽的眼圈微微泛红,冷冷出声:“你再往前一步,我定杀你。”
剑刃抵在他的心窝之上,只稍稍一用力,他便回天乏术。
可楼砚辞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的面容。
心口一抽一抽地发痛。
她牢牢护住那少年,说出的话字字锥心,他长睫微颤,名为妒忌的毒蛇一口一口啃噬他自己的神魂。
要离她更近一点,比那少年更近。
他这样想着,一步一步上前,她亦未退,冰冷的剑刃没入他的血肉之中,带着叶南徽的气息扑面而来,从身体中油然而生的满足之意压过心口的疼痛,脸上甚至微微染上绯色。
他轻叹出声,自心底生出更多的贪恋和渴求,饮鸩止渴一般地想要更接近她。
可一抬眼,却被她冰冷的目光刺痛。
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欣喜中掺杂着绝望。
剑刃毫不留情地穿过他的胸膛——终于,他与她相对,他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
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他忽然觉得这样也很好,脸上缓缓露出餍足的笑意,一双慈悲目中尽是疯魔。
“那就杀了我,南徽。”
他踽踽独行在这世间已久,能死在她手里已是难得…还算圆满的结局。
恍惚间他又看到她昔年含笑哄他的模样。
她说——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楼砚辞唇角笑意渐深,是啊,他现在终于可以笑了。
第30章 第 30 章 死不瞑目
暮色将尽, 残阳似血。
后院之中,落日余晖给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光晕。
长剑穿膛而过,楼砚辞与她不过分寸之间。
浓厚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出来,他抬起头看她, 目光复杂, 她从未在这双眼睛里看到这么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南徽。】
他似乎是轻轻唤了声她的名字, 又似乎是没有。
他缓缓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她的脸颊, 可也许是没了力气,他目光中带着出乎她意料的温柔缱绻, 唇边含着微末的笑意,看了她最后一眼以后——
日落西山,仙君殒命。
叶南徽的唇轻轻动了动,握住长剑的手僵住,心中骤然一空。
旁边谢淮似乎在说着什么,做着什么, 她却只茫然无措地呆愣在原地, 听不清也看不明,只能仍由谢淮离开走远。
后院彻底空了下来。
只独留下她和一个死人。
楼砚辞的血不可避免地沾染到她的手上。
和上次一剑捅死叶珣完全不同,那一次, 镇妖塔前,她与善水苦战重伤, 出镇妖塔见到叶珣的那一刻,命书亮起, 她满心绝望,觉得荒谬,又觉愤恨, 刺向叶珣的那一剑,她根本没有犹豫。
显然她这一剑将既定的命运撕出了道口子。
一剑之后,她逃出生天。
在无暮城的这小半年里,除了偶尔忧心夫诸和长亮不灭的命书以外,这算是她十三次轮回中,过得最为舒心的日子,不用被人围剿,不用被人指着鼻子骂孽畜。
人间熙熙攘攘,她身处其中,乐得逍遥,因而从未后悔刺出去的那一剑。
若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刺出那一剑。
可是,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温热的血沾染在她手中,她久久不能回神,这是第一次,在轮回之中,楼砚辞死在她前面。
还是他一步一步主动上前,任由她的剑刃刺入他的心脉。
从前十二次轮回之中,她就连做梦也不会梦到这样的好事,现如今竟然成了现实。
识海中的命书依旧黯淡无光。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这短短几日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命数钦定的“男主”已经身死,她的死劫已经化为泡影,她再也不会被春秋剑一剑洞穿了。
她应该高兴才是,后知后觉一般,她尝试着牵了牵唇角,
可一滴泪蓦然从她眼眶里滚出。
叶南徽惊异地伸手摸了摸脸上划过的泪痕,心中疑惑,她为什么会哭,她分明不难过,只是有些缓不过神而已,真是好奇怪。
难不成是喜极而泣?
她尝试着大笑出声:“哈。哈。哈。”
生硬又诡异的笑声在空空荡荡的后院回响,十分难听。
叶南徽想,若以后她都这样笑,用不了一个月,无暮城的人便都会知道她是个恶鬼,届时必定会有无数修士前来,争着降她。
若她不幸真的栽在某个修士的手里,日后被人提起来,也不会说曾有个九幽出来的恶鬼,有多么多么厉害,多么多么凶残,只会说,以前有个从九幽出来的恶鬼,笑声呕哑嘲哳难为听,这才暴露了身份被谁谁谁执剑除害。
多蠢啊。
于是叶南徽闭了嘴。
然后意识到她已经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动作,站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的手一直紧紧攥着剑柄,现在松开时,她的指关节都还有些发僵,略微活动了一下,她撑着楼砚辞的尸身,将他拖到后院儿的空地中摆好,剑也不拔,就这么让他横尸院中。
她如今神思略略回笼,恍惚间才想起方才谢淮的话,说他去找楚方。
找楚方有什么用啊,叶南徽盯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想,她是能毁尸灭迹,还是能将人死而复生,找回来估计人都要吓懵,白白多一个人担惊受怕。
这不,估计谢淮今日就被吓得够呛。
也不知道他是真去找楚方了,还是趁机去报官了。若是后者那就麻烦了,免不得又要动用术法改改凡人记忆,麻烦得很,不如
看着眼前楼砚辞的尸身,叶南徽福至心灵一般地想起这家里并不止她一个鬼,随即掐诀想召楚圆过来。
这几日楚圆一入夜便出门,连白日偶尔都见不到人影,那日她听了楚方的“指示”去寻她,明明气息就在四周,却死活找不到人,还是后来她从识海里刨出这么个招鬼的法决,才将楚圆给唤了回来。
现在楼砚辞死是死了,这尸身留在这儿也是个麻烦。
虽然也可以一把烧了了事,但这一次轮回算下来,楼砚辞除了试图用自己的尸身为白清枝招魂以外,也没做过其他伤害她的事情。
现在死都死了,人族讲究留个全尸,倒也不好真这么做。
不如将楚圆召来,让她附身上去,虽不能长久地驱使楼砚辞的身体,但将谢淮或是可能被他招来的凡人应付过去也不难。
手上的动作已经摆好,只消念出法决,便能将楚圆招来。
可叶南徽的目光落在楼砚辞的脸上,突然便被他唇边的血色给黏住,那血色在她眼里,从楼砚辞的身上缓缓蔓延开来,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将整个后院染红,举目四望,尽是红色。
她心里突然有点慌,不知从何处而生的惊惧将她席卷,连带着她的脑子嗡嗡地疼起来,掐着法决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她耳边游荡。
“他会死的。”
是个女子,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如果没人救他他真的会死的。”
“仙山的人最讨厌恶鬼,若是连他也一起讨厌,你不救他,他真的会死的。”
谁会死?
叶南徽不明白。
命书已灭,男主已死,不会有人再死了,至少她不会再死了。
可那个声音仍旧在耳边哭闹不休,并不应她,连带着叶南徽的头也越发痛了起来,也正是此时,眼前突然一闪而过一个残破的画面——
彼时的她抱着头缩在牢狱一角,长发遮住她的脸,她一边发抖,一边含糊不清地背着菜谱。而楼砚辞和现在一样,躺在另一头,悄然无息。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刚入仙山的那日,楼砚辞为护着她,力战四个化神境后,被山主将他和自己一起关进仙山牢狱之中,奄奄一息的时候。
那时他赌仙山舍不得他死,必会将他从牢狱之中带走,继而她便也能随着他一起离开这个昏暗之地。
可她那时等了许久,菜谱正着背反着背了多次,也没等来仙山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气息渐弱。
无人知晓,此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最怕的就是楼砚辞死。
泪珠一颗一颗砸下来,叶南徽一边茫然,身体却抑制不住地开始大哭,像是数次轮回之前,那个尚且还对楼砚辞心存爱意的叶南徽,在经年之后,附身在了她身上,为所爱之人,痛哭了这一场。
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朝她砸来,就要落在楼砚辞的身上,她几乎不假思索将那东西拦下,随即朝前方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楚方的脸,只见她站在后院外面,面露急色,不停地朝她挥着手,嘴里也不停地朝她喊着什么东西。
“走!”
“快——走!”
她看了好一会,才看清楚方的口型。
只是已经晚了。
头顶之上骤然多出一片阴影,一大片黑气几乎将整个后院笼罩。随即,就连地上也开始出现明显的晃动,生出细小的裂缝,叶南徽刚想抬步离开院子,地上裂缝之中却陡然也生出无数黑气,将她缠住。
是魔气。
被拖入地底的一瞬,叶南徽认了出来。
远处夜幕之上,新月亦是一片血色,原本一片祥和的无暮城,就在这一瞬时,妖魔四起,哀嚎连天,恍若人间炼狱。
哦豁。
闭眼的最后一瞬,叶南徽心想,就说楼砚辞身为命书钦定的天命之子,就这么死了,怎么命书没半点动静。
原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下好了,整个人间都要跟着楼砚辞陪葬了。
而她这个罪魁祸首,恐怕不是再入轮回,就是被魔气吞噬殆尽,死无全尸了。
魔气席卷而来,叶南徽彻底失去了意识
……
惊雷之下,一片雨声。
女子跌跌撞撞地沿着乡间小路往前方跑去,地湿路滑,短短一段路,女子就摔了数次,掌间,胳膊还有白腻的小腿上都多出不少血迹斑斑的伤痕。
气踹嘘嘘地好不容易跑到一处废弃的宅院内,女子费劲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木门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仓惶地随便寻了处单间躲了起来。
这单间里腻着阵阵沉香,屋内小案桌上一尊仙人玉像正静静地看着女子,那双眼睛平和却不失威仪,似在悲悯又似在生怒。
女子只瞧了一眼,便不敢再回望,倚靠在案桌桌腿一脚,瑟瑟发抖。
屋外雷声震天,时不时便有数道银白色的电光划破天际,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废弃宅院,在这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之中也显得不那么安全。
可女子顾不得那么许多了,只能竭力将自己缩成一团。
祈求上天怜悯。
可惜,这人世间间,总是天不遂人愿的更多些。
随着又一道银白色电光划过夜空,女子透过破破烂烂的木窗朝外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宅院之内,那白墙上却骤然多出一个人影。
呼吸骤然一止。
她的心狂跳起来,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一息、两息、三息直到十六息后,那白墙上的影子消失。
女子才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呼着气。
一息、两息、三息
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女子先是一僵,随即缓缓抬头——破破烂烂的木窗外,一双眼睛正看着她。
“啊————”
尖利的叫声划破夜色。
女子涕泗横流,慌慌张张想夺门而出,可窗外那人却丝毫不给她机会,一道凌厉的剑气而来,原本就年久失修,不太牢靠的墙体霎时破开。
女子走投无路,瘫软在地上,只能看着那人提着一柄长剑而来。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女子唤出来人的名字,柔弱可怜的声音含着几丝惊惧,几丝讨饶,哭得梨花带雨,眼尾鼻尖红成一片,楚楚可怜,让人见之心折。
可此时此刻,飘浮在半空之中的叶南徽,还没分清自己身在何处,便看着眼前朝着楼砚辞摇尾乞怜的自己,只觉得满头雾水。
方才她不是被魔气拉入地底了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自己好不容易找回来的身体怎么又没有了,就这样飘在半空中看戏?
以及这个对着楼砚辞求饶的自己又是怎么一回事,死在楼砚辞剑下十二次,她很确信她从未如此过。
没等她将这些事情想清楚。
眼下,楼砚辞的剑已然无情地向这个似乎很是娇弱的自己刺去。
看着这一幕,叶南徽诡异地觉得自在了些,果然无论在哪里,楼砚辞在杀她这件事上,总是一如既往的冷血无情。
楼砚辞的剑有多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娇弱版的自己又怎么躲得过,果然侥幸躲过一剑后,楼砚辞的第二剑的剑光便如期而至,瞬间之间就要刺入她的心口。
可也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正在看戏的叶南徽的魂体却陡然一沉,附着在了娇弱版的自己身上。
熟悉的穿心之痛如约而来,叶南徽一声咒骂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倒在了供奉者仙人玉像的桌腿旁边。
也许是怨气太重,叶南徽受了这一剑之后,想要离体而出,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却被锁在这身体之中,无法动弹。
只能眼睁睁看着楼砚辞提着滴血的长剑再度靠近她。
从前被楼砚辞一剑穿心之后,她闭眼再睁眼,很快就进入了下一个轮回。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截然不同的东西。
只见楼砚辞眼底依然是一片漠然,仿佛只是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半蹲下来,冰凉的双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的眼睛。
可最终不知为何,当她的眼睫触到楼砚辞掌心的一瞬,他手微微一抖,退开,起身,看了她一眼后——
他反手将那柄还沾染着她血迹的剑,横在了自己脖颈之上,没有丝毫停顿,喷薄而出的鲜血便溅在了叶南徽的脸上,带着血的温热。
接着楼砚辞倒在了她的眼前。
死不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