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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不甘

    "我的先祖是飞升得道的姜无暮, 无数妖魔死在她的剑下,我可是她的后代,你一个小妖竟敢来惹我,还不速速离去!"

    叶南徽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困了。

    镇妖剑没入她身体的白光在她的识海中另辟了块天地, 暂且将她的神识隔绝。

    如今……

    叶南徽看着眼前夫诸的脸, 一时之间有点发懵, 更让她发懵的,是她自己, 像是戏台子上被操控的木偶一样,嘴里控制不住地吐出陌生的词儿。

    “呵。” 眼前的夫诸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出声, 身上的衣服颜色穿得比在九幽时候的艳丽数倍,上,“我管你是谁的后代,你毁了我的法器,就得赔给我,否则别想走。”

    说着又不知从哪儿拿出面镜子, 往叶南徽面前一搁, 说道:“看见没?你额间那粒黑痣变红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约摸还有三月, 我不管你想什么法子,三月之期到, 我的法器没好,你就把命赔给我。”

    叶南徽往那镜中一瞧, 一张熟悉的脸映入她的眼帘——不是楚圆是谁。

    只是此时的楚圆满脸倔强,一副恨不能将夫诸剥皮抽骨的模样,看起来和死后暮气沉沉不苟言笑的样子大相径庭。

    叶南徽正思索着, 突然觉得袖口被人动了动,抬头一看,正是夫诸。

    “姜隐?” 夫诸将楚圆衣袖里藏着的玉牌拎着出来一看,喊出上面的名字,“哟,原来是仙山弟子。”

    夫诸面上浮出几分厌恶:“那就更好了,三月之期到了,你若赔不出我的法器,我就割了你的脑袋,送回仙山。”

    夫诸言语狠厉,更是与自己在九幽和他相识时,他那副颓靡不振的公子哥模样,没有一分一毫相似之处。

    而他口中的名字……叶南徽并不陌生。

    夫诸在九幽醉酒,十次有八次喊的都是这个名字。

    姜隐,夫诸的心上人。

    “好大胆的妖物,你有本事现在就把我的头砍了送上仙山,看看仙山灭不灭了你!” 这个时候的姜隐显然也是个暴脾气,听见夫诸的话,心上的火气不减反增,有种得很。

    夫诸眼神渐寒:“好,你既有此等要求,我就满足你。”

    说着一掌就要劈向姜隐的头顶。

    “且慢!”

    关键时候,不远处传来一声喝止,只见一个身着仙山月白仙袍的老君慌慌张张地御剑而来,将夫诸拦下。

    那老君揩了揩额间的细汗,站在一人一妖之间,先是给夫诸行了个礼,陪笑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此女是我徒弟,自幼没了父母,性情冲动刚烈了些,得罪了您的地方,我替她担着,给她赔罪。”

    话刚一说完,被捆着的姜隐就大叫起来:“师长!你对一个小妖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杀了他不就结了!”

    夫诸见状,看向来的老君,眯着眼睛辨认了会儿:“你是——”

    “对对,是我,仙山须臾殿善金。”老君连忙接过话头,然后转身狠狠地给了姜隐的脑门儿一记,压低声音警告姜隐,“给我闭嘴。”

    这一记重锤给姜隐敲懵了不说。

    叶南徽也瞧着这一幕也颇为震惊,仙山之人最是厌恶妖魔鬼物,对待妖魔鬼物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其中以须臾殿中的人尤甚。

    这位自称须臾殿善金的老君缘何会对夫诸这般客气?

    夫诸却像见怪不怪,也并不多给这位老君几分薄面:“你替她担着?她毁了我族御水用的法器,怎么你有办法赔给我,还是你要替她把命赔给我?”

    善金接过夫诸手里断掉的法器,法器自中齐整地断成两截,一看就是故意从中劈断的。

    “难修是难修了点,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恰好我最擅冶金锻炼之法,也曾替同道修过不少法器,且仙山之中,各种修补法器的材料也更多些,不如,随我一同回仙山,住上一段时日,也更方便?”

    善金一番话,说得体面又温和。

    夫诸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面上虽还冷着,语气却好了些:“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响,你们仙山的人几百年来致力于诛妖,横秋剑府对面的万妖窟都要被你们扫荡完了。”

    “如今我听说盘踞在北海那边的蛟龙,你们去了几波人也没拿下,怎么的,知我善水,这主意打在我身上来了?”

    善金闻言连忙陪笑:“哪里的话,我们诛妖也都是诛的盘踞一方,为祸人间的恶妖,如今请您回仙山,只为赔罪,您愿意指点一二,我们仙山不甚感激,您若不愿,也不会有旁的人打扰。”

    这还是叶南徽头一次听到仙山之人,这样客气对一妖类说话。

    夫诸却像是习以为常一般。

    眉毛微微一挑,勉强应道:“那便依你所言。至于你这徒弟额上的法咒,等你把我的法器完好无损地交到我手里的时候,再……看我心情吧。”

    夫诸说完也没等两人,自顾自地离开了。

    一直到夫诸没了影,善金才松了口气,解了姜隐的禁言咒。

    “师长!这是妖!还是混迹在人间的大妖!为什么不诛灭他,还要邀他去仙山同住?!”

    刚被解了禁言咒,姜隐便噼里啪啦地将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

    眸间愤愤不平:“以前你不是常教导我,这世上妖魔无不劣性难驯,稍有放纵便会为祸一方,越是大妖越要铲除吗?”

    善金看着自己这徒弟,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也是太执拗了些,能铲除的妖,我们当然要除,这一时半会儿铲除不了的妖,我们自然便要拉拢。”

    “你知道这妖是谁吗?”

    姜隐鲠着脖子,心绪难平,僵硬地摇了摇头。

    “夫诸,他是夫诸。上古大妖夫诸一族,传到如今,唯一的血脉。”

    姜隐闻言一愣,定定地看着善金,声音干涩:“你是说,是我先祖——”

    善金将手放在唇边,示意姜隐噤声,隐晦地点了点头:“此妖所过之处,往往水患频发,因而你先祖才会……只是,上古大妖与天命之间终究有联系,上天有好生之德,原本上古的那些大妖族群,到如今就已经消失殆尽,如今,这最后一脉,倒也不好再动手了,这因果,没人背得起。 ”

    “总之,好生伺候着就行了。就像伺候着你先前颇为宝贝的那只小土狗一样就可以,切莫多生事端。”

    善金出言警告完后,姜隐也没再出声,整个人蔫蔫儿地跟着善金回了仙山。

    叶南徽将这前因后果听完,想起夫诸的结局——被人抽皮剥骨炼制成塔。

    不由地拧了拧眉,当初和夫诸见的那一面也实在是匆忙,她自己都有一箩筐事没有问他,自然也就没有问清楚他的事情。

    可听这善金所言,若动手杀了夫诸就要背上难解的因果,那谁还会冒着这样的风险动手杀人?

    还有姜隐,方才看她和夫诸水火不容的模样,到后来又怎会和夫诸结为道侣的?还有现世里,夫诸为何又要毁了无暮城,这一切又和镇妖剑有什么关系?

    叶南徽想得脑仁疼,可左右识海之中她不敢乱动,便也只能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那厢,两人一妖都入了仙山。

    相比于经年之后的仙山,并没有太多不同,叶南徽很熟悉。

    夫诸也是不客气,给自己选了个好地方,一只妖独占了仙山一整间院子,原本可以住下几十余人的院子,如今由他独享,偏偏还没人说什么。

    而姜隐回了仙山以后,日日苦修,也并未再于夫诸见面。

    叶南徽瞧着姜隐实在是用功,天未亮便去练剑,日薄西山也还未归寝。

    这般用功,自然姜隐的道行也差不到哪里去,“亲身”体验了十几日的比试之后,叶南徽也察觉出来了,金丹一境中,姜隐在仙山可当第一。

    仙山每十年便要挑选最拔尖的弟子前往秘境寻宝,历秘境者往往所得颇丰,于修行上也会进益良多。

    不出意外的话,想来姜隐定在其中了。

    叶南徽这般想着,第二日便被打了脸,只见前日输给姜隐的,她的同姓弟弟,堂而皇之地站在刹那殿内,要顶了姜隐的名额前去。

    “我不过只输给了你一招半式,你较我而言,只是多了些经验而已,论起天资来,你可比不上我,自然这秘境也该是我去。”

    姜隐的胞弟说得理所应当。

    叶南徽明明能感受到姜隐此刻压制在心头的滔天怒意,可直到最后,刹那殿人去楼空,姜隐没将这火气撒出来,名额也拱手相让给了她的胞弟。

    看出自个儿徒弟情绪不对,散场后,善金前来安慰:“……这一次让他先去吧,天资这东西谁也改变不了,你阿弟晚你十年出生,如今境界却与你相同,仙山自然是站在他那边,除非你一夜之间破境为元婴,否则谁也没办法。我知晓你不服气,可这修行之路便是如此,这一次你让给他,十年之后,这名额必定是你的,我们修行之人,区区十年算得了什么?”

    区区十年算得了什么?十年之内后进者无数,她一步错过,便会步步慢下,谁能保证十年以后,她能再得魁首。

    叶南徽听着姜隐的满心不服,有些唏嘘。

    本想着姜隐在刹那殿上既然没有言语,想来也只能吞下这口恶气了。

    却没曾想,入夜以后,姜隐拿着瓶药,站在了夫诸所住的院子外。

    夫诸日夜颠倒,睡得个昏天黑地,被人喊醒时,眉目间还有些恍惚,就见姜隐一脸正色道——

    “我要与你双修。”

    姜隐说得坦荡,丝毫没有羞怯之色。

    夫诸眉头一皱,瞬间清醒,脱口便是:“发什么疯,滚开。”

    姜隐没疯,叶南徽很清楚她怎么在想。

    根据善金所言,夫诸如今被天道庇佑,无人敢杀他背负上古大妖命脉断绝的因果,那自然是有气运加诸他身上,且夫诸身为大妖,如今道行在姜隐之上,两人双修有助于姜隐破境。

    姜隐想在一夜之间破境至元婴,让所有人无话可说。

    不得不说,姜隐这行动力,叶南徽是佩服的,只是……她如今被困在这段记忆里,扮演着姜隐,姜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皆有所感。

    若她真和夫诸双修——

    叶南徽意识到这一点后,忍不住大惊失色。

    好在镇妖剑的这团白光尚未如此丧心病狂。在亲眼看着姜隐声东击西,用药放倒了夫诸之后。

    叶南徽得以暂时从姜隐的共感里抽离出来,飘到夫诸选的大院子门口蹲下,不由地佩服姜隐真是一条好女子,做事情当真是干脆利落。

    若她当年有她几分胆气……对楼砚辞生了色心,找机会睡了他,估摸着也不会一直心心念念,其后生出不甘,陷入轮回十二次了。

    “在想什么?”

    “睡男人。”

    叶南徽想得正出神,听到有人问,顺嘴便也答了。

    答完后才后知后觉,如今尚在镇妖剑的那团白光之中,谁能和她搭话。

    一抬头——

    只见楼砚辞正看着她,神色不明。

    第42章 第 42 章 她也身处轮回之中

    “……”

    四目相对, 难免有些尴尬。

    叶南徽从前虽总喜欢逗逗不苟言笑的楼砚辞,但这么直白…倒是头一次。

    颇有种调戏了……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一心修道清心寡欲的卫道士一般。

    好在如今楼砚辞并不清醒。

    叶南徽心藏侥幸,想着约摸是那镇妖剑的白光也入了楼砚辞的识海,这才开辟出重合的部分, 楼砚辞被心魔所扰, 想来在别人的记忆里, 就更不清楚了。

    清咳两声后,叶南徽岔开了话题:“你…一直被困在夫诸身上?”

    “嗯。” 楼砚辞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 也不知那镇妖剑是什么意思,想起自己陷入昏迷之前, 姜隐留下的那句话——

    “此妖当诛。”

    叶南徽心里还是隐隐有些不安。

    识海中的流速和现实不同,她被白光拖入这方天地时,也给自己留了提醒。

    一炷香的功夫,待在这其中用完,她魂体之上便会生出灼热之感示警,届时即便是要冒着搅乱识海的风险, 她也必须得从这里出去。

    希望不要到那一步。

    叶南徽想着正事, 方才脱口而出狂悖之语的尴尬也消解了许多。

    识海中流速不比现实,就说两句话的功夫,天边便蒙蒙亮了起来, 叶南徽也察觉出那股牵引自己回到姜隐身体里的力量。

    想着楼砚辞现在脑子许是不太清明,叶南徽最终也还是颇为好心肠地提醒了句——

    “别在识海里乱来, 等着这记忆结束就好。”

    “你想睡谁?”

    话脱口地一瞬,楼砚辞的反问悄然而至, 只见他他目光沉沉,问了一句不够,又问了句——

    “我还是他, 亦或是……夫诸?”

    这是在口出什么狂言!

    叶南徽很震撼。

    夫诸的名字是怎么出现在这个选项里面的,合着她身边出现一个相识的,性别为男的,都要拿来比一比吗?

    况且她她她这一世也没做什么吧?怎么就好像给楼砚辞留下了一副来者不拒,极好男色的印象了呢?

    叶南徽张了张嘴,还没回过神,日出东方,魂体一轻,便又重新回到了姜隐那处。

    这厢,一人一妖的双修已经结束,也已经收拾齐整。

    姜隐身着仙山的月白仙袍,体内灵气充盈,站在夫诸的内室屏风外面。

    叶南徽探了探,察觉此刻她离破境只有一步之遥,并非不能破入元婴,而是由姜隐故意压制,似乎另有谋划。

    而夫诸……借着姜隐的眼睛,叶南徽看见了屏风之后坐在矮凳之上,脸色铁青的夫诸。

    “这一次是我欠了你,我许你一个承诺,日后你来寻我,我必会兑现。只是……昨晚之事,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晓。” 姜隐的声音果决又冷静,全不像昨晚刚和眼前的男妖春风一度的模样。

    那厢夫诸明显更心绪难平些,话里话外尽是讥讽:“倒是稀奇,不久之前还指着我喊打喊杀,如今又主动诓我双修,你们人族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

    姜隐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夫诸言语之间讽刺之意更浓:“一个承诺?呵,不过一个小小金丹而已,百年之后还有没有命活着都成问题,当真是大言不惭。该是我警告你,昨晚之事,若是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介意亲自来取你的性命。”

    有一说一,就这阵势,叶南徽很难将九幽里喝得烂醉喊着姜隐名字的夫诸,和眼前这个联系起来。

    他们俩如今看起来完全是水火不容的关系。

    夫诸言毕,姜隐迎着他眸间显而易见的厌恶,终究也是没有忍住,依旧是那副爆仗脾气,冷笑一声道:“你这妖物装什么装?什么叫诓你,昨夜后半夜你难道不也是半推不就,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金丹,你若不愿,我强迫得了你,不过也就是个色胚,倒还在这里给我装上了?”

    这一通臭骂,将夫诸的脸色骂得更难看了些,没等夫诸跳脚,姜隐直接拂袖而去,走得是干脆利落。

    叶南徽本以为姜隐会前往仙山后殿修行调息,稳定内息,谁曾想姜隐直接憋着一肚子火,提着剑直奔了仙山学舍处。

    “让姜涵出来。” 姜隐脸色冰寒,停在她胞弟的学舍前,语气冷冷。

    等来往弟子将姜涵叫出来以后,姜涵见到提剑的姜隐,眉目间还颇为不屑:“秘境之事已定,怎么,阿姐不服气?”

    姜隐见状冷冷地勾唇一笑:“你搞错了,不是我不服气,是你不服气。”

    “你不是说那日擂台之上,我只赢了你一招半式吗?今日,阿姐我啊就是来让你服气的。”

    话音落地,少女心中的怒气自剑而始,带着凌厉剑风,直击姜涵面门。

    姜涵底子确实不差,这么短的功夫里,侧身躲过,一声轻喝,招来佩剑,剑锋出鞘,迎上少女的招式。

    两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明明身为同胞姐弟,偏偏两人一招一式皆是狠辣,不留情面。

    可还是姜隐更甚一筹。

    从昨日便挤压在心里的怒气,随着剑招越发昂扬,手中的剑也越来越快。

    金丹化元婴,除了要求灵气充盈,内室圆满,更重要的是那股心气儿,那股破除□□枷锁,炼化魂体成就元婴的那股孤注一掷的心气儿。

    除了破境,她没有别的路可走。

    姜隐眸中剑影交错。

    从前听过的那些话亦是言犹在耳——

    “你胞弟小你十岁,但天资却更甚你一筹,先祖庇佑,你阿弟怕是承了你先祖的衣钵,日后要取得镇妖剑飞升了。”

    “你啊,就好好辅佐你阿弟,别天天想着什么斩妖除魔,庇佑人间,过分刚直视为蠢。”

    她自幼天赋卓绝,八岁拜入仙山修行,跳过炼体境,直入练气,十八岁那年正式修得金丹,也曾被视为最能承继先祖衣钵的人。

    那时甚至有好事者奉承她是先祖转世。

    可到了姜涵八岁那年,测试灵体,天生金丹境,只这一下便击碎了她的美梦。

    她颓靡数月,连善金都以为她就此消沉之时,她想通了。

    过往之中,已有无数修行者因一句天赋卓绝而失了平常之心,最终不过尔尔。

    这修行一途恰似流水,不争先后,争的是滔滔不绝。

    她沉下心修行,岁月匆匆,她以先祖姜无暮为榜样,斩妖除魔,捍卫天下正道,与姜涵交手亦是有输有赢。

    本以为早就证明了自己,可不料秘境仙山大选,还是败在了天赋二字上。

    若是她输了,她自然无话可说,可她分明赢了,却还要将机会拱手让人。

    她不服。

    既然仙山如此看重修为,那她便用些手段破境又有何妨?

    反正这些年来,姜涵和一众仙山弟子那仙丹也没少吃。

    姜隐眸中一沉,手中剑柄微挑,四两拨千金,将姜涵手中的剑挑飞出去。

    叮当一声,宝剑落地,姜涵脸色黑得不成样子。

    而姜隐,敛下眸中暗光,一直被压制的灵气在这一刻在体内爆发。

    天上,乌云团聚,天雷震天。

    “姜隐这是……要破境?”

    围观之人无不大惊,慌忙找地方疏散,姜隐眸中映出雷光,居高临下看着脸色发青的姜涵:“如此,你该不会还以为我与你相同了吧?”

    天雷落下,姜隐站在原地一步未移。

    方才和姜涵挥剑争斗时,她便已经布好了阵法,

    天雷加诸阵法之上,阵法虽能分解部分威压,但毕竟与姜隐灵气相连,姜隐受了天雷,面色也不好看。

    叶南徽能感觉得到姜隐此刻灵脉受到冲击,上面布满了细碎如丝的裂痕。

    可姜隐却倔强得很,仍是挺着脊背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压制了她许久的胞弟:“我知你一直以来并不把我当你的阿姐,仗着自己天生金丹境,天然地觉得我就需得矮你一头,可你也不想想,天生金丹境,仙丹不断,到了如今也就只是个金丹后境而已,有何可得意。”

    “我今日就是要你亲眼看着我进阶。”

    姜隐的话伴随着雷声,震耳欲聋。

    那日天雷百道,姜隐受雷结束后,元婴修得,人却也因受了雷刑,撑到极点,昏死了过去。

    叶南徽本以为经此一番,姜隐必定得去秘境,可惜,人的心思,叶南徽终究还是没有捉摸透彻。

    姜隐醒来的第一日,非但没有随着仙山之人前往秘境历练,反而被善金带到了刹那殿,跪在了山主面前。

    “你可知错?”

    山主依然是那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姜隐性情倔强,硬挺着脊背:“不知。”

    一句不知,姜隐硬生生受了十鞭,背后鲜血淋漓。

    “既是不知,那便去后殿跪着,跪到想明白了,再来回话。” 山主手段冷硬,丝毫不留情面。

    叶南徽不解,据她所知,山主向来对待天资卓越的后辈还算宽容。

    譬如楼砚辞,当年带着她这么个恶鬼归山,受到的惩戒也只是被关入仙山后山,并未用刑。

    怎么对待姜隐就如此严苛?

    姜隐被押送至后殿庭院,庭院四方天空,并无遮挡,姜隐又被山主封了修为,挨了十鞭,烈日炎炎,着实难熬。

    和姜隐共情共感的叶南徽也觉得头晕目眩,只安慰自己,幸好这天还未落雨,否则这伤口定要化脓,滋味儿更是不好熬。

    这样想着,稍微好些。

    只是跪了一整日,姜隐也没悟到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叶南徽只能跟着继续受罪。

    可心里叶南徽十分理解姜隐,她看不惯山主很久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靠悟,简直神经。

    又跪了一日,晚上圆月当空之际,来了一个叶南徽没想到的人——

    夫诸。

    只见夫诸身着一身艳红色的长衣,撑着把白色的油纸伞,整个人看着十分矫情做作,坐在了后殿庭院的台阶上,摆了副看热闹的架势。

    “哟,这不是我们行侠仗义的姜姑娘吗?怎么这么凄凄惨惨的样子啊。”

    “你师长呢?也不来管你吗?”

    姜隐此时自然没功夫回他。

    但夫诸一个人唱独角戏唱得倒是开心:“你说说,费尽心思破了境,还能落得这般田地,真是白费了——”

    这话未说完,便被姜隐一个眼刀杀了回去。

    “哟哟,只会在我面前凶。” 夫诸这个时候倒是比之前的脾气好了许多,也没多与姜隐计较,反而十分悠然地撑着下巴,打量着姜隐如今的狼狈模样,转而问道,“山主不是让你反思吗?想出结果了吗?”

    姜隐没吱声。

    “蠢货。” 夫诸此时洋洋得意,言辞间占尽了上风,“以为你有多聪明呢,能将主意打到我头上。原来不过也就是蠢货一个。”

    此话一出,叶南徽微愣住,倒是有了几分猜想。

    又听夫诸道:“算我今日心情不错,大发慈悲教教你。”

    说着夫诸手上一个响指,庭院内便被他的妖气笼罩,形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

    “你来睡我是为何?”夫诸说得直白。

    姜隐沉默了阵,忍下“那是双修”的反驳,终究是开了口:“借你的力,破境。”

    “错。”夫诸摆了摆手,上前半蹲在姜隐身前,双瞳之上隐隐泛出红光,“你借的是我的气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仙山在打什么主意。上古大妖夫诸一族,最后一丝血脉,天道气运护身,无人敢杀我。”

    夫诸将话挑明:“你以为随便和一个大妖睡一次就能破境?不过是借了我的气运。”

    “那又如何?” 姜隐仍不明白。

    叶南徽却隐隐有些懂了。

    “蠢。” 夫诸挑了挑眉,“你以为仙山看重的是你弟弟的天赋?”

    “若当真看重你弟弟的天赋,也不会时不时就用仙丹来堆他的灵气了。”

    “众人皆知,自从数万年之前,天界大门被战神九方一剑斩断之后,地界飞升之人锐减不说,连地界仙山灵气气运也日渐萎靡,如今早有人传,说地界已被天道抛弃,凡人飞升不能……传言虽是夸张了点,但关于气运萎靡一事倒并不是谣传。你弟弟,天生金丹境,天赋倒是其次,这周身气运才是稀罕玩意儿。”

    “你们山主,看重的就是你弟弟身上的气运,天生金丹境啊,一看就是天道青睐之人,你们山主可不得宝贝着,巴不得你弟弟别飞升,用气运蕴养仙山。”

    “除非之后出现天生仙骨之人,否则,你弟弟在你们仙山的地位那是无法撼动的。哪怕你如今即刻破境至大乘期也无用。”

    “你呢,蠢就蠢在,当众给你弟弟难堪不说,还非要当着他的面破境,给他种下心魔,这样一来,要让你弟弟破境的难度可不止翻了一番,说不定就此陨落也不一定。”

    “山主给你这点惩处,已经算是轻了。”

    “不过嘛,你这行事蠢是蠢了点,倒误打误撞对了我的脾性。”

    夫诸说着站起身,一道妖力没入姜隐体内。

    叶南徽霎时感觉整个人比方才好上不少。

    只听夫诸接着说道:“左右我估摸着你在这仙山也快待不下去了,不如跟我走,我发发善心教教你。”

    姜隐仍跪在地上没说话。

    良久才起身,看着眼前的夫诸,唇瓣微微翕动,随即一道剑光斩在夫诸面前:“妖孽,竟敢以言语蛊惑于我。”

    说完不待夫诸反应,撑着未好全的内伤缓缓离开了后殿庭院。

    叶南徽虽隐约猜到答案,但心下还是免不了一惊。

    若如夫诸所言,细细想来,确实如今飞升之人寥寥无几,可若是仙山有心想利用气运加身之人,那楼砚辞呢?

    从前她在仙山,只觉得山主巴不得楼砚辞坐地飞升,楼砚辞也没吃过什么仙丹。

    除了白清枝病重,楼砚辞倒是为她炼制过仙丹外,仙丹这东西几乎和楼砚辞没什么关系。

    况且命书里面也没提过这些,都是在讲她如何如何可恶,楼砚辞如何杀她救回白清枝,结局廖廖提了数笔,也是说楼砚辞和白清枝一起飞升。

    哪有夫诸说的这些东西。

    叶南徽想起命书,脑仁儿倏忽一疼。不多时,竟发觉自己再度离体。

    她既离体,想必楼砚辞那边亦是。

    等了一会儿,果然等来了楼砚辞。

    之前她并未想要问过楼砚辞此世之事。一是觉得多半和命数记载的别无二致;二是她一见到楼砚辞便觉得大限将至,没这心思;三则此次她所遇之事接连不断,也没这功夫过问。

    直到如今,她听了夫诸的话,才生出点好奇。见到楼砚辞来,开门见山——

    “楼砚辞话说你给白清枝炼制仙丹的时候,你自己吃过吗?”

    叶南徽眨巴着脸等待着楼砚辞的回答。

    可等了半晌,却见楼砚辞的脸色越来越白。

    “怎么了?”叶南徽发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给她炼制仙丹?” 楼砚辞连唇色都开始发白。

    叶南徽一愣,心道,她都轮回十二次了,每一次不都是如此吗?难道这次没有?

    但听楼砚辞的言下之意也不是这意思啊,便随意打了个哈哈:“听仙山弟子说的嘛,这些时日无暮城来的仙山弟子不少。”

    楼砚辞看着眼前的叶南徽,无人察觉处,掌心被他自己掐出血痕,心跳半停,几乎站不住。

    他这一次轮回,刚回山便得她死讯,哪里会有机会去给白清枝炼药。

    她能知道,除非……她也身处轮回之中。

    心魔的话再度浮现在他耳边——

    “你就真的确定……你次次杀的都不是她吗?”

    第43章 第 43 章 不能让她知道

    “你与我成亲吧。”

    姜隐说这话时, 和当初她拿着药将夫诸药倒,要双修时的神情并无二致,坦坦荡荡,并无羞怯。

    叶南徽听到这话, 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那日她问了楼砚辞“仙丹”一事, 可楼砚辞的神色却古怪得很, 非但未答她,看着她的眼神还泛着空洞, 也不知是不是她提到白清枝的名字,再度戳中他的心魔。

    加上……之后刹那殿外, 楼砚辞问的那个问题。

    让她重回姜隐身边后,仍有些耿耿于怀。

    直到此时,姜隐提出和夫诸成亲,才重新把她的心神全副扯了回去。

    其实,如今距离那夜后山庭院内发生之事,已经过去了半年。

    自那日夫诸说完那番话后, 姜隐嘴上虽喊他妖孽, 出言蛊惑于她。

    但心里还是忍不住起了疑,她一向刚直,藏不住什么弯弯绕, 转头便去找了善金。

    一番话倒豆子一般通通倒了出来,问了善金。

    善金眯了眯眼睛, 看着姜隐,脸上一贯的慈和笑意变得有些许扭曲。

    那夜风平浪静, 月色柔和,可迎着善金的眼神,叶南徽却止不住地心口一寒, 甚至以为姜隐会死在这个时候。

    姜隐对此一无所知,嘴里的话仍然说个没完——

    “我只要一个答案,夫诸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自知自己私自与他双修已经犯了山规,师长,只要你告诉我答案,我二话不说,便去领罚。”

    姜隐面上焦急,入仙山,和她先祖姜无暮一样,求得飞升,斩妖除魔,以护人间海清河晏,一直是她的道。

    可夫诸却说,如今人界飞升不能,仙山气运颓靡,竟要靠姜涵的气运来反哺仙山?

    她不信,但夫诸所说仙丹之事,却让她不得不疑。

    姜隐此刻心乱如麻,并未注意到善金神色的变化,但叶南徽却尽收眼底

    听到姜隐和夫诸双修之后,善金的眉目重新柔和下来,再看向姜隐时,言语之间也多了几分安抚。

    “你啊,处事总是过于急躁,秘境一事,你若不满,直言便是,你偏偏……”

    善金欲言又止,面上浮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如今闯下大祸,山主让你反省,你倒好听信夫诸这等妖类的言辞……你看看,如何让为师放心得下。”

    姜隐茫然无措,善金循循善诱。

    “山主之所以让你反省,其一是你因秘境一事,直接去找了你弟弟,还当着他的面飞升,你可知天雷降世,稍有不慎,你们俩都会命丧黄泉,你啊,太过刚烈。”

    “其二,你若不服山主的决定,再次不过私下找他言明你之所想便是,但你呢,直接绕过我绕过山主行事,你这样的言行若以后弟子人人效仿,这偌大的仙山,山主还如何统管?”

    姜隐周身气焰慢慢熄灭,脸上多多少少有了些愧疚,嗫嚅道:“弟子……弟子知错了。”

    善金闻言拍了拍姜隐的肩头:“行了,你如今年纪尚轻,知错就改就是,山主那边为师替你去说,至于夫诸的话,你如今定力不够,自己知道是假话就成,暂时也别去找他的麻烦,记得潜心修炼,日后别再上妖物的当了。”

    “是,弟子知道了。”

    姜隐目送着善金远去,身体涌上一股疲倦之意,撑着回了学舍,才放任自己倒下。

    此后,姜隐当真便沉下心来,两点一线往返学舍和课室修行,夫诸几次三番都没堵到人。

    说起来夫诸这人是有些反骨在身上的,从前在九幽上叶南徽便隐隐察觉到了。让他做的事情他不做,不让他做的事情,他做得格外起劲儿。

    叶南徽和夫诸相识没多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他,说九幽瘴气厉害,即便他是夫诸,也承受不住,让他日后醉酒离九幽瘴气远点儿。

    这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夫诸这妖每逢喝醉,必瘫在她栖身的瘴气旁边的巨石旁,看得她胆战心惊,生怕他沾染了瘴气,却反倒被他笑话胆小如鼠。

    总而言之,夫诸这人好赖话不分,越是阻他,他便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甚是讨厌。

    而如今,连续几次没堵到姜隐之后,夫诸的脾气便也上来了,势要堵到姜隐。

    索性晚上也不调息了,躲在仙山学舍外院子里的石像后面,“纡尊降贵”地待了一夜。

    直到第二日清晨,夫诸躲在石像后面,一个一个数着去上学的弟子,数到最后也没数来姜隐,这心里就更不得劲儿了。

    想着姜隐不在学舍,必定在课室,便寻着找去,只是课室这地方,修行者众多,夫诸一向不爱去,路也认得没那么全,走着走着便走偏了道。

    古话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偏偏这就还真让夫诸撞上了姜隐。

    三月之期将至,姜隐额上被夫诸中下的法印已经快要变红,姜隐脸色也不太好。

    眼下拦住姜隐去路的正是姜涵。

    从秘境回来,姜涵已经寻得他的命剑,那命剑周身仙气流转,十分不凡,叶南徽一眼便认出那是镇妖剑。

    虽然与后世所见略显古朴些,但这气息她不会认错。

    和之前在天雷之下的狼狈模样不同,此刻姜涵如沐春风,脸上尽是志满意得。

    “阿姐,这便是镇妖剑。”

    姜涵将剑举起,面对姜隐:“纵使你与那大妖双修了又如何?这般逼迫自己,不还是逆不得天命?无暮先祖还是更青睐我的。”

    姜隐闻言心下一惊,惊的却并非姜涵手中的镇妖剑:“双修之事,你从何得知?”

    双修一事,除了夫诸,唯一知晓的就是她的师长。

    姜涵却笑而不语,脸上满是轻蔑:“阿姐,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你懂不懂得。”

    姜隐向来不是个隐忍的人,见好好问问不出来,索性长剑出鞘,以武相论。

    姜隐破入元婴之后,又遭训诫,性子虽没扭转得过来,但剑招却沉稳大气了许多。

    且姜涵拿着镇妖剑,却不知为何,一直不将镇妖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只用剑鞘勉力抵挡。因而很快便落了下风,被姜隐一脚踩在脚下:“别给我耍嘴皮子,谁告诉你的?”

    姜涵却只笑着:“怎么?阿姐觉得丢人了?”

    叶南徽本以为姜隐会发怒,却未曾想姜隐只是冷笑一声,瞥了一眼姜涵手中的镇妖剑:“我睡个男妖有什么丢人的?倒是你,怎么?镇妖剑拿在你手中不用,是拔不出剑鞘?”

    此言一出,姜涵的笑便僵在了脸上,望向姜隐的眼神变得阴狠:“若不是你——”

    话未说完,就被姜隐用剑柄击中头部,晕死过去。

    “出来。”

    姜隐声音冷淡,望向夫诸藏身的方向。

    夫诸也没再藏着掖着,施施然从草丛堆里钻了出来。

    “我说过,双修之事若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不介意亲自取你性命。”夫诸先声夺人。

    姜涵是她弟弟,与夫诸向来从无交集,怎么看这事都更像是她说的。

    姜隐难得被呛住,没有说话。

    而此时,与姜隐共感的叶南徽明显察觉出她身体里先前被夫诸种下的咒术开始发作了,眼前一阵一阵的模糊,心跳也越来越快。

    姜隐看着眼前逐渐模糊的夫诸,嘴里一口血没憋住,正冲着夫诸喷了过去。

    叶南徽记得,夫诸好像是个洁癖来着,在九幽那种地方,都能穿戴得跟个人间的公子哥一般。

    这一口血喷过去,正中夫诸面中。

    随着姜隐昏过去的刹那,叶南徽不禁叹道,这一口血喷在夫诸脸上,夫诸日后都能爱姜隐爱得死去活来,倒真是让她觉得好奇了。

    等姜隐再度醒来,已至黑夜,她额上的咒印已解。

    月色之下,夫诸已经另外换了套没那么张扬的衣服,一身浅色华服,正撑着脸看着她,不开口说话倒有几分好颜色,一开口说话,便让姜隐忍不住地皱眉。

    “你说说,我与你师长的三月之期已到,他也没有依约将我的法器送还于我,你这为爱徒的命他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呢?”

    “不用你管。” 姜隐说着就要下床离开。

    却被夫诸的话拦下:“双修一事,你和你师长说过吧。”

    姜隐顿住,随即抬眼看向夫诸:“你若因此杀我,我无话可说。”

    看着姜隐这一副冷硬的表情,夫诸被气得笑了出来:“我若要杀你,就不会为你解咒。”

    “仔细想想那晚我与你说的话吧,你们仙山的人可没那么简单,劝你也不要太蠢。”

    回应夫诸的是姜隐“啪”地一声,甩门离去。

    叶南徽明显察觉出姜隐的心绪再次乱了。

    等姜隐连夜被召去刹那殿时,这一次姜隐没再开口说话,只静静地听着善金的教诲。

    这次召她,无非就是白日里姜涵的事情。

    善金先是一通贬斥,随即又缓和下语气:“镇妖剑出,本是天大的喜事,只是……剑不出鞘终归不妥,你既然一直不服姜涵,便由你自己试一试能不能让镇妖剑出鞘吧。”

    一直麻木听训的姜隐一愣,随即抬头,白日里那柄仙气缭绕的宝剑,带着剑鞘出现在她的面前。

    姜隐的目光看得发直,无论是夫诸还是姜涵以及从前那些顾虑,在这一刻通通烟消云散。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伸手握住了那柄镇妖剑。

    心从未跳得如此快过。

    她握住剑柄,似一瞬又似一年,她轻轻使力,剑刃和剑鞘之间似有摩擦,却未有阻力,冰凉的剑刃出鞘,剑光映在她的脸上,如梦似幻。

    她,拔出来了。

    叶南徽眨了眨眼,方才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剑刃出鞘之时,她却在那剑刃之上瞧见了她的模样。

    那厢,握住手中的剑,姜隐心潮澎湃,拿着镇妖剑当即便使出了一整套连贯的剑法。

    使这剑法时,叶南徽隐隐约约觉得有些眼熟。

    看了好一会儿,才看出了门道,这和楼砚辞最常用的那套剑法有些相似。

    一套剑法酣使得畅淋漓,姜隐心情大好,当即半跪下来,感谢师长和山主。

    善金将她扶起,捋着胡子笑道:“这是你的机缘,看来…你那日选择与夫诸双修,这一步路没有错。”

    姜隐闻言笑僵在了唇角。

    善金这样的人如何看不出来,只是装作不知,仍自顾自说道:“从前我与你说,我们如今还动不得夫诸,不过如今,我们有机会了。”

    “阿隐,我和山主需要你做一件事,以铲除妖邪。”

    “什么事?” 叶南徽听出姜隐的声音有些发冷。

    “和夫诸成亲,结为道侣。”

    刹那殿内,一瞬间安静下来。

    叶南徽没有听到姜隐的答案,她再度被排斥了出去。

    几次三番尝试回去无果后,叶南徽只好到殿外等待。

    刚一出刹那殿便和楼砚辞撞了个正着。

    两人沉默一阵后,楼砚辞率先开口说话。

    “叶南徽。” 楼砚辞安静地看着她,喊出她的全名,“你最讨厌什么季节啊。”

    此时刹那殿外的古树上正好一片枯叶被风吹落,落在叶南徽的脚边。

    叶南徽眨了眨眼,觉得甚是晦气,抬眼看着楼砚辞:“你问这个干嘛。”

    “闲聊而已。” 楼砚辞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叶南徽想起人间有的地方闲聊,会问问天气,问问吃饭与否,问季节的倒还是头一次,但怀着某种让让有心魔的神人的心情,还是答了:“最厌秋日。”

    其实起初入人间,叶南徽最厌冬日,万物凋零,人间活动的人都少了一大半,除了栗子,没别的好玩儿的东西,得一直熬到春节时,才会有几分活气。

    但后来嘛,叶南徽瞧了瞧眼前一无所知的楼砚辞,拜某人所赐,让她十二次死在秋日,以至于她实在是对秋日厌恶至极。

    “为何?”楼砚辞又问。

    “每至这个时节,便会噩梦不断。”

    得到答案,楼砚辞点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原来如此。”

    心里最后一丝希望落空。

    心如刀绞的同时,楼砚辞心里同时升起一个令他自己都无比唾弃的念头——

    不能让她知道。

    死也不能让她知道。

    第44章 第 44 章 自厌而贪婪

    和叶南徽不同, 镇妖剑的白光入体,识海之中多出的新的空间,对楼砚辞影响并不大。

    夫诸和姜隐的事情他也并不关心。

    姜隐飞升,夫诸成塔。

    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 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他只在乎叶南徽。

    楼砚辞想过, 若叶南徽怨他让她等了太久, 另选了旁人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了解她, 熟悉她,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还在这个人间,那他……总有机会。

    至于谢淮……或是其他人,他都并不放在心上,只要叶南徽还在,只要她还记得与他的过往,他不信她当真会如此决绝。

    可是,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楼砚辞的心像塌了一个大洞, 不断有风往里面涌。

    她为什么会记得轮回之事?

    那轮回的十二次中,因那个傀儡所行之事害及师门,他起初确实为师门众人寻来药草, 也的确为以白清枝为首的弟子,熬制仙丹。

    可这一次的时间线还未行径至此, 就因她的假死中断。

    他并未行过此事。

    她不该知道。

    除非,她也身在轮回之中。

    心间呼啸而过的风刮得更大, 疑心一起,往日被勉强按下的猜疑便接二连三地涌现出来。

    此次,她为何假死?是真如谢淮所说, 受尽仙山排挤不愿再待下去,才求得解脱?还是另有原因。

    又为何在初次见到叶珣时,面上并没露出相识之意。

    以及……在镇妖塔前,叶珣承认是他,她又为何神色绝望,一剑杀了叶珣?

    不,她杀的不是叶珣,是楼砚辞。

    他心一跳,从前那些说辞在这个猜测面前显得太过无力,但还怀着最后一丝希冀。

    可若她也身处轮回,他不会认不得她,而她若携轮回的记忆而来,第一件事也不该是假死,她会拿着她那柄短刃,一刀捅进他的心口才对。

    这其中定有其他隐情。

    所以他问了她第二次——

    最厌什么时节。

    叶南徽此鬼,十分专情,喜欢的便会一直很喜欢,厌恶的也会一直很厌恶。

    他们结为道侣的那一世,每至冬季,叶南徽便会病殃殃地倚在窗口,窝在他怀里,看着满目凋零,白雪纷飞,整个冬季都不太会出门。

    “好冷啊。” 叶南徽总这么说,明明身为恶鬼他,又修了仙术,她早就不惧严寒酷暑了,但她却振振有词——

    “我虽不惧,但世间一片雪白,让人看了就打哆嗦,就像夏日的时候,我看你穿一身红衣,也觉得热得慌,这是一种感觉。”

    说完之后便理所应当地换了姿势,埋在他怀中,颐指气使:“你明日也不许出去练剑了,陪我待着,不然这屋里人气儿都没有,看着冷。”

    他将她稳稳抱在怀中,低声应了她,她紧闭着眼睛,自然也就看不到他眼角眉梢中流露出来的喜意。

    和她不一样,他从前最喜冬日。

    只有在冬日的时候,她才会如此这般黏着他,他心满意足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拿起她近日痴迷的话本儿,缓缓念了出来。

    不过,之后,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让他开始憎恶起隆冬。

    又一次轮回结束之后。

    他终于懂了她之前的意思,即使灵力护体,但还是好冷。

    所以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最厌秋日。”

    她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厌倦和憎恶,像是被什么讨人厌的东西给缠住,“每至这个时节便恶梦不断。”

    恶梦不断。他听到这话的时候,眼睫一颤,心如刀绞,无数情绪在他心里翻搅。

    “……原来如此。”他尽力保持体面。

    心渊深处,绝望将他吞没。

    她不会再喜欢他了。

    若……她也在轮回之中,若她也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她怎么可能还会喜欢他。怪不得这一世她每每见他,都要杀他;怪不得她要另选旁人也不选自己;怪不得她和叶珣说绝不原谅。

    他竟然还在白日做梦,想着她还喜欢他的脸,他还有机会。

    他垂眼看见自己的双手,轮回之中,就是这双手一遍又一遍杀了“她”。

    心魔适时地营造出幻象,第一次,他抑制不住地生出恐惧。

    逼迫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那些他从不轻易翻查的记忆。

    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和她截然不同的眼神,

    以及和她天差地别的神魂。

    他很确定,那不是她。

    除了……第七次。

    当春秋剑从傀儡的身体里拔出的刹那,那股不属于她的幽香散去,眼瞳里一闪而过他熟悉的眸光。

    转瞬即逝,那时他不敢细想,匆匆略过。

    可最终他还是遭了报应。

    头骤然疼了起来,绝望和恐惧在他心里交织,他忍不住地发抖,好在镇妖剑的白光已经重新将他们隔离,让他不至于立即在她面前露了马脚。

    他就应该死在她的手中,心脉都已经洞穿,若不是那个人,他不会活着。

    是谢淮。

    他必须得死,他想。

    可这样的虚伪转眼便被心魔识破——

    “你想谢淮去死,当真是这个原因吗?” 心魔发出嗤嗤地嘲讽笑声,“楼砚辞,你我之间又何必欲盖弥彰。”

    楼砚辞垂着眼,没有说话。

    良久,他抬头,透过夫诸的眼睛看向姜隐,他知道叶南徽的一缕神识寄身在那里。

    所有的情绪一点点淡去,心里最强烈的那个念头浮现出来——

    绝不能让她知道。

    心魔在感应到这个念头的一瞬发出难听又嘶哑地笑声:“这才对嘛,所有的绝望恐惧怨憎都由此而生,只要她还不知道你也是历轮回而来,你就仍有机会留在她的身边。”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你也许就是误杀了她一次,也并非你所愿,不是吗?”

    他沉默着,安静地听着心魔的蛊惑,不,并非心魔的蛊惑。

    他看着眼前心魔幻化出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的脸,那张脸在笑,眉眼间生出的艳色是叶南徽最喜欢的模样。

    他从前因为他生父之故,从不在人前多笑,连在叶南徽面前也极为克制。

    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么多了,镜中人的笑意越来越明显,但也越来越僵。

    楼砚辞从心里生出无可救药地自厌,是啊,又何必欲盖弥彰。

    他心中的贪婪让他在对自己心生厌恶的同时,看清了自己。

    从他确定她也身处轮回之时,他就没想过放手。

    他要留在她的身边。

    并不难不是吗,无人知晓轮回之事,只要他不说,只要她不知道,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能再度回到她身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回到她身边。

    怎样讨得她喜欢,他知道的。

    镜中人的笑意已经到了极限。楼砚辞扫了一眼,不对,这幅表情不对,他眼里的悲意和自厌倾泻而出,衬得这个笑也变得格外滑稽。

    不对,这不是她喜欢的模样。

    他脸上的笑垮了下来,然后按照记忆里的样子,不断地调整表情,眼里的复杂情绪被一点点按压进最深处,重新变得疏离中带着悲悯,接着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唇角缓慢勾起。

    讥诮又冷倦。

    还是不对。

    他的手紧了紧,痛斥自己无用,连一个笑也不会。

    索性一遍一遍对着镜子练习着自己的表情。

    只要他能笑出来,就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就像是河中的水草将他缠绕捆绑,不得脱身,他慢慢沉溺于此。

    识海里闪过从前结为道侣那晚,她闹着要学人间的夫妻喝交杯酒。

    一杯酒下肚,两人都染上些许酒意,她贴过来,手搭在他的肩上,手轻轻地抚过他的眉眼,将他推倒,嘴里的话含糊不清:“楼砚辞,楼小仙君,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他从她的眼里看清自己的模样,满面含春,眼角眉梢尽是笑意,他身子微微一僵,想起那句生子肖父,想起他娘的结局,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却被她拍了拍脸,她拧起眉:“怎么不笑了,你不高兴吗?”

    “不是。”他垂眸否认。

    “你就是。”她却不依不饶,毫不避讳地点破了他的顾虑,“你又害怕笑起来像你爹了,明明笑起来这么好看,偏偏跟个傻子一样却顾忌一抔黄土。”

    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脸:“你别在今天坏我兴致啊。不然……”

    说着她故作凶恶地朝他呲了呲牙:“你今晚就要被恶鬼吞进肚子里了。”

    他被她逗乐,又因她的话浮想联翩,脸上一点点染上红晕。

    偏偏她不通人事,还用指尖戳着他的脸,叹道:“楼小仙君,日后你若做了什么让我生气之事,就这么冲我一笑,我这气也定会烟消云散。”

    记忆里的暖意化不开如今满室孤寒,曾经的笑言却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忆及过往。

    镜中之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笑。

    他将镜中的这幅样子记下,然后神识归拢,

    那厢,姜隐看着夫诸,说出了那句话——

    “你与我成亲吧。”

    楼砚辞如今与夫诸共感,自然能感受到夫诸短暂的愣神失措之后,心头慢慢涌上来的喜意。

    楼砚辞默不作声,只下意识努力尝试将自己从情绪里抽离,可无果,夫诸的喜意将他裹挟,像是一个缺水的人即将溺毙在海中。

    他的神识在夫诸的喜意中浮沉,渐渐生出不耐,然后是难以抑制的嫉妒,最后生出恶毒,他想起曾经在仙山典籍中看过的结局——

    【姜隐与夫诸结为道侣百余年后,夫诸妖性难驯,伤人无数,屡教不改,姜隐断袍与其强行和离,又大义灭亲,将夫诸关押入九幽,永不相见。】

    呵,如今不胜欣喜,最后的结局也不过如此,又有何喜可言。

    第45章 第 45 章 美色

    “恭喜, 恭喜。”

    自从姜隐得到镇妖剑认可,仙山同门对她客气了许多,姜涵虽然对她恨之入骨,但明面上也没再有什么大的冲突。

    只是她和夫诸的婚讯传出后, 总也少不了流言蜚语。

    “怎么会和妖结亲?”

    “不知道啊, 奇怪得很。”

    几声贺喜之后, 便是细细碎碎的议论声。

    夫诸纵然是上古大妖,一向远离是非, 也不常住人间,可终究是妖类, 一个手持镇妖剑的姜家后人和妖结为道侣……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不过这门亲事得了山主应允,仙山中的弟子心里再是觉得不妥,也不会说出来。

    姜隐面上和往日无异,日日修行,从不懈怠。可听着来往恭贺,心里却有些焦虑。

    原因无他。

    夫诸并未应允她的提议。

    “你与我成亲吧。”

    那日她找上夫诸的时候, 心里乱得很, 师长和山主的话,反复在心里闪现——

    “阿隐,我和山主需要你做一件事, 以铲除妖邪。”

    师长说话时,眼里含着几分郑重。

    “什么事?” 她有些慌, 却还是开了口问道。

    “和夫诸成亲,结为道侣。”

    此话一出, 姜隐的脑子就骤然一空,从出生起,她就是听着先祖姜无暮斩妖除魔的故事长大的。

    如今的世道, 魔族因前任魔尊湮灭,已经沉寂多年,并不时常在人间走动。

    因而兴风作浪的妖类更多。

    她初入仙山时,曾跟着师长去万妖窟见过,那年她十二岁,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妖。

    它仗着祖上和仙家血脉有些浅薄关系,修行起来比别的妖类快上不少,日日饮人血食生肉,男女老幼皆有,以听凡人的哭嚎为乐。

    她去时,其中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孩跪在那妖的脚下,不停地哭嚎求饶,那只虎妖听着哭声却笑得越发畅快,显出虎口,并不一口咬死,反而一口咬下那孩子的小腿,将腿骨咯嘣咯嘣咬碎,又施法吊着那孩子的精气神,不让他晕死过去,听着那孩子的哭嚎,露出狰狞的笑。

    她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若不是被师长拦着,她当下就要冲出去。

    被师长强行带回仙山后,师长问她:“你不怕吗?”

    她瞪着眼睛,心中怒火未平息:“为何会怕,恨不能将那虎妖碎尸万段。”

    “很好。”师长看着她的目光带着赞赏,“不愧是姜无暮的后人!”

    “只是你若贸然冲过去,只能送死。”赞赏之后,师长沉着声音告诉她,“你如今不过练气境,又如何是那虎妖的对手?”

    “有师长你在,你去杀虎妖,我去救人。”

    她说得天真,惹得师长笑出了声:“你这孩子,倒是直率,那杀了虎妖,我们怎么走呢?”

    她不懂师长话中的意思。

    师长接着说道:“万妖窟中,同气连枝,虽未真的有万妖之多,但千余只也是有的,伤了其中一个,另外的妖便会视为仇敌。在他们的地盘上杀妖,稍有不慎,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这也是横秋剑府,花费近千年的时日都未清剿他们的原因。”

    她似懂非懂,师长摸了摸她的头:“现在不懂没关系,只是,阿隐你要记住,我们行事不能只靠一腔孤勇,达成目的之前,我们要学会直面牺牲,也要学会忍耐。”

    后来长大之后,她虽明白了师长话中之意,但却并不真正懂得。

    不过她并不在乎,她不懂,师长懂,山主懂便好了。

    后来她渐渐长大,走的地方多了,也见过不少好妖。

    仙山对这类妖也一向较为宽容。

    除妖的这些年,仙山一向是抓大放小,铲除的也多是万妖窟里叫得上名号,手里人命无数的大妖。

    至于一些小偷小摸的妖精,偶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也知道,仙山的一些同门私底下和一些妖精的交情不浅。

    人族和妖族同在地界,从来不是你死我活的完全对立。

    各有立场,各有对立。

    但她还是要求自己远离妖族,人妖异族,可以利用可以杀戮可以短暂达成同盟,但却不可能成为推心置腹的友人。

    因而每每见到一个妖,她便会强迫自己去想一次,十二岁那年,那只吊睛白额虎妖嘴里咀嚼着小孩腿骨的声音。

    便是和夫诸双修,也不过是一时激愤,破罐子破摔后的选择。

    那夜之后,她一个人独处时,也曾后悔。

    可如今师长竟让她和夫诸结为道侣,她不明白:“为何?”

    师长叹了口气,显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夫诸大妖,天生戴罪。”

    “上古时候,夫诸一族因无法控制一族力量,所过之处,便历水患,带走无数生灵性命,这样的族群,本应受天罚而亡,可惜……当年天界战神九方出面作保,将这一族纳入麾下,并未让这一族覆灭。”

    “九方死后,天道虽立即限制了夫诸一族的繁衍,但现存夫诸一族的力量却并未得到削减,反而因为此举欠下了夫诸一族的因果。”

    “而后,因着九方之死,上古大妖中叫得出名号的,皆蠢蠢欲动,为将其镇压,天界请下天灾浩劫,将上古大妖尽数覆灭。这才保全了地界。”

    “而夫诸因为此前的因果,侥幸保存。天界解决完一切以后,因限制,自此不能再干涉地界之事。”

    “而夫诸一族便独霸于地界。其间随心所欲,虽不主动伤人,但却四处游历,引发水患,屡教不改,直到你的先祖姜无暮出世,才将其一举歼灭。”

    “但还是有漏网之鱼,当年你先祖剑下逃出二十余只夫诸,其中一脉,传到如今,便是你眼前的这只。”

    “他是上古大妖最后一丝血脉,天道当年本就欠下夫诸一族因果,因而不会再动手,反而予他机缘气运护他。”

    “本来他与我们并无相碍,可妖始终是妖,万妖窟一事,他已经对我们生出不满,若他入局,我们仙山这数百年的除妖之路便会化为泡影。”

    “可偏偏他气运加身,我们拿他无法……”

    “而如今不同了。” 师长看着她的眼神发着光,“你能借他气运。”

    “若你与他结为道侣,皇天后土为证,道侣之间共享一切,只要你能瓜分掉他的气运,我们就能不再受他掣肘了。”

    姜隐听出师长话中的激动,可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那夜破境之后,夫诸说的话——

    “你们山主,看重的是你弟弟身上的气运。”

    姜隐垂下眼,没有立即说话。

    那厢师长看出她的犹疑,叹了口气,朝她走来:“我知道,让你和一个妖族结为道侣,是委屈了你。我和山主都不想勉强你,若你不愿,自也不会逼你。只是…你知道的,如今万妖窟一事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

    提及万妖窟,姜隐耳畔又出现了虎妖那咯吱咯吱的声响,于是她抬头看向眼前的善金和山主——

    “好,弟子愿意。”

    ……

    ……

    ……

    只是成亲一事,和双修一事还不一样,一人愿意可不行。

    姜隐应下以后,便觉得棘手,找到夫诸以后,憋了半天,还是没想到好主意,只能十分憨直地问了出来。

    果不其然,被夫诸一口回绝。

    夫诸撑着脸,眉眼含笑,嘴巴说的话却十分毒辣:“你一个小小元婴修士,也想与我结为道侣,这是占便宜占上瘾了?”

    想起那晚之事,姜隐面上也不由发烫,拉不下面子,索性僵直着身子,起身走人。

    而就在姜隐转身走人的一刹,夫诸面上的笑意便也淡了下去。

    叶南徽一个看客倒是看得清楚,她和夫诸在九幽中待惯了,方才他答话的样子,分明已经是动了心思,只消姜隐再多说几句好话哄哄他,夫诸定会答应。

    可显然,姜隐并不熟悉夫诸的脾性。

    叶南徽被迫跟着姜隐离开。

    姜隐此时的情绪几分松快,几分焦虑,她大概是不愿意和夫诸结亲的,只是迫于师命而已。

    至于仙山为何如此,叶南徽想起之前夫诸和姜隐说的话,人间气运颓靡…这或许便是答案。

    那后来夫诸为何又落入九幽……是被利用完了,一脚被踢了?

    也不太像……若真是如此,夫诸不该每日在九幽买醉,而该每日饮血泄愤才对。

    而且现在想来,夫诸能不被九幽瘴气所侵,或许也和他的气运也有些关系。可他气运尚在,仙山又怎会放他离开?

    夫诸和姜隐之间的事,当真是雾里看花看不分明。

    想起方才夫诸的表情,叶南徽不由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夫诸是在什么时候对姜隐动了这个心思的……

    想着想着,又从夫诸想到自己身上。

    当初她是怎么对楼砚辞动了心思的来着?

    初见,是看他生得好看,笑起来尤甚,入人间后发现他脾气也还不错,行事之风也甚得她心,后来便上了仙山,楼砚辞为救她以一己之力连破四位化神境,差点死在地牢里。

    那时候,说不感动是假的。

    再然后呢?叶南徽按图索骥,继续回想——

    此事之后,她被封印了力量,拜入仙山,入了课室,和一群小修士一同修行,见楼砚辞便见得少了,直到三年后,那个练气境修士当着她的面自刎,她被仙山押送回牢狱……楼砚辞出面,说了一句话——

    “南徽,别怕。”

    识海中有碎片飞入,楼砚辞浑身是血挡在她面前,脸上挂着笑,冰冷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南徽,别怕。”

    叶南徽眨了眨眼,那片碎片一闪而过,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不对,不是这样的。

    熟悉的画面再度浮现,那一日,楼砚辞很冷静,穿着月白仙袍,身上一尘不染,他站在自己面前告诉她:“只要你并未做过,仙山会还你清白。”

    是了,当时他是这样说的才对。

    可……叶南徽拧眉,第一次觉出不对。

    她生于九幽,性情称不上和顺,受夫诸教导,十分识时务,也懂得趋利避害,但大多数时候,她更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恰如从前数次轮回中,楼砚辞那个小师弟一般,伤了她,她立即便会还回去。

    唯一的例外只有楼砚辞。

    她只身入轮回,是因为不甘,也不信摆脱不了必死的结局,更不相信为她求得活路的楼砚辞会真的受控于命书。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对楼砚辞失望,也并不意味着她会事事皆听楼砚辞的话。

    她被二度关押入狱受刑整整一年,这件事发生在轮回之前。

    按她的性子来说,楼砚辞说出那句“仙山会还你清白”这句话时,她应当就会失望,也会收回对他的喜欢。

    自然更不会再一次又一次的入了轮回。

    叶南徽怔愣着想了很久,直到再度离开姜隐的身体,整个鬼都还有些迷茫。

    “在想什么?”

    楼砚辞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叶南徽抬头,发现他正朝自己走来。

    “没什么。” 叶南徽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不会和他说。

    他坐到她身边。

    此刻她和他神识受困,肉身在外,五感只留其二,但偏偏他坐在她的身边,却给她一种寒风呼啸的萧瑟之感。

    “你心情不好?” 她随口一问。

    “并未。” 他一愣,对上她的双目,月色之下,他先是一怔,随即眉眼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温柔下来。

    气氛陡然变得古怪。

    楼砚辞的双眸渐渐染上几分笑意,不似在尸骨林中,他受心魔蛊惑笑起来魔怔的样子。

    倒似初见时一般。

    那眉目艳色之间似乎还夹杂着些许似有若无的……撩拨。

    发现她略微失神,他垂了垂眼,随即目光下移,极快地轻轻扫了一下,像是带着某种引诱,随即又移开,重新迎上她的目光,

    “南徽为何看着我一动不动?”

    他声音清越平稳,本以为此话一出,叶南徽便会将眼神移开。

    可叶南徽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变得幽深难测起来。

    楼砚辞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南徽?”

    他刚刚出声,抬手想在她眼前晃晃,就被叶南徽伸手拦下。

    叶南徽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心里哀嚎——

    不会吧,自己当年不会真是为了美色,才死在他剑下十二次吧。

    第46章 第 46 章 若求不得爱意,怜悯亦可……

    望着眼前这人。

    叶南徽突然之间对自己的底线产生了些怀疑。当初她敢跟着一个陌生人从九幽离开, 也是被美色所惑。

    难道真是鬼迷心窍了?

    识海中那片碎片的零碎画面忽然又涌了进来,还是同一个场景,四周围着的都是仙山弟子,不远处那个自刎了的练气境修士正横躺着。

    楼砚辞半跪在她身前, 他伤得很重, 连脸上也有细碎的划痕, 可偏偏笑得那般温柔又开心。

    “还是第一次见九幽恶鬼落泪呢,南徽, 你这是心疼我吗?”

    “别怕,南徽, 不会有事的。”

    真是疯魔了。

    叶南徽将“记忆”从识海里驱逐,觉得便是做梦也没有这般荒唐。

    楼砚辞是什么人,天生仙骨的楼小仙君,嫉恶如仇,不苟言笑,唯一一次见他为人拭泪, 还是第十二次轮回时, 白清枝在他面前哭得我见犹怜,他伸出手面有动容,替她拭泪。

    叶南徽陡然忆起那时的场景, 心里一刺,再看楼砚辞的这张脸, 突然有些生气。

    笑笑笑,有没有点男德, 一天到晚对着她就笑,是生了心魔,又不是生了笑魔。

    这会儿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谁知道会不会和前几次一样,在命书的安排下,自己又重回老路,被他一剑穿心。

    和谢淮结亲以后,命书好不容易才消停,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等出去以后,还是离这蓝颜祸水远些才行。

    叶南徽眼光骤然变得不善,楼砚辞自然察觉得出,不由地心下一紧:“怎么了?”

    “无事。”叶南徽不会在这儿和他争论,敛下双眸没再说话,时间也差不多了,再等一会儿估摸着又要回到姜隐身边了。

    自顾自想着,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楼砚辞低沉下去的脸色。

    叶南徽眼里突然的清醒和蔓延开来的警惕,被楼砚辞看得一清二楚。

    楼砚辞已经知道她身处轮回之中,自然懂得这样的警惕从何而来。

    她在防着他。

    楼砚辞被这个念头反复折磨。

    一靠近她,他便想起死在自己剑下时,她那张无声无息的脸。

    从前他也怕过,一旦闭上眼,傀儡的脸就和她的别无二致。

    一次两次三次,他尚且还能确信那不是她。

    可是七次八次十次……他有的时候甚至觉得是自己疯了。

    而如今,恰似噩梦成真。

    十二次里,他真的杀过她。

    这个念头像是生了锈的刀刃嵌进了他的肉里,他每每想起,痛意便会一点点蔓延。

    他痛恨自己,恨到觉得自己不如死去。

    可卑劣的占有欲却又像是吊着他的最后一根藤蔓。

    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要靠近她,要让她的眼神里只有自己的身影,要让她……为自己着迷,再看不见旁人。

    他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企图以容色惑她。

    她眼里短暂的失神,让他头晕目眩,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只想她的眼神久一点更久一点地停留在他身上。

    可如今,她警惕疏离的眼神恍若当头一棒,将他打醒。

    他遍体生寒,若她连这张脸都厌烦了,他…该怎么办?

    从前,她喜欢他,不过是他运气好,她刚入人间,并未见过许多人。

    可现在呢,除了一张脸,他一无所有,沉溺于轮回十四次,连她从前喜欢过的温柔善意,也早就被磨平。

    不过是一只恶犬披着人的外衣,匍匐在她身边,企图摇尾乞怜。

    可一只咬过主人咽喉的狗,真的还有机会吗?

    绝望再度将他淹没。

    一时无声。

    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一次愣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回到姜隐身边。

    叶南徽本想起身离开。

    可一转眼就看见楼砚辞垂着眼,整个人陷在黑暗里,安静地死寂。

    ……

    本不想多管,但叶南徽心里却涌上股莫名的情绪。

    轻轻啧了一声,停下脚步,还是折返回去。

    “白清枝没有死。”

    叶南徽想约摸这一世楼砚辞生出的心魔,和自己假死脱身,致使后来白清枝死后找不到罪魁祸首有点关系。

    楼砚辞抬起头,眸中空洞。

    叶南徽心里又是一软,一边暗骂自己怎么就被这张脸吃得死死的,一边决定大发慈悲告诉他真相。

    反正她已经和谢淮结亲,命书已灭,应当没那么容易卷进他和白清枝的是非中去了。

    “白见月,你还记得吗?她就是白清枝,转世还是假死,还是其他,你找到她,一切就清楚了。”

    楼砚辞更迷茫了些,不知为何她会提起这个。

    “别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我知道你喜欢她,等出去了以后,我给你绘出她如今的样貌,你照着找就是了。”

    叶南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被杀了十二次啊,如今轮回还要为两人牵红线。若是夫诸知道了,大概会跳起来骂她。

    不过既然已经开口,叶南徽便决定送佛送到西:“你看看,你这一辈子顺风顺水,仙骨加身,注定飞升,如今所爱之人尚在人世,就别囿于心魔了。你看我一个恶鬼,受仙山人间排挤,也没个同伴,这般孤独,我都未生心魔呢。”

    叶南徽说了一大堆,自觉楼砚辞悟性这般好,应该是懂得这个道理。

    谁知楼砚辞短暂沉寂了一番后,微微仰头看她,一双眼睛水洗般干净:“我不喜欢她。”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叶南徽,我不喜欢她,我的心魔不是为她而生的。”

    叶南徽一愣,还没来得及细问,又听楼砚辞接着说道:“我如今没了仙骨,也不再是仙山弟子,同样招人唾弃,叶南徽,我和你一样。”

    所以,你不孤单了。

    他的言下之意,叶南徽并未领会,只觉有些冲击——没了仙骨?赶出仙山?

    这两个词她从来没想过会和楼砚辞挂钩。

    叶南徽眼里下意识闪过的一丝怜悯和心疼,快到连她自己都并未察觉,却被楼砚辞明锐捕捉到。

    几乎是出于本能一般,楼砚辞抿了抿唇,双眸间带着强撑一般的笑意,带着几分脆弱:“南徽,我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别丢下我。”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楼砚辞。

    他眼中弥漫着迷茫,脸色苍白,像是白瓷造就的仙君像,轻轻一推便会摔个粉碎。

    叶南徽本可以推开他,也该觉得痛快才对。

    这个面不改色杀了自己十二次的仙君终于遭报应了,该敲锣打鼓好好庆贺一番才好。

    像是怕她再陷命运之中,她心里不停闪过诸多告诫。

    但……鬼迷心窍一般——她识海之中突然闪过这些日子以来的梦境,楼砚辞自刎时溅在她脸上的血,他半蹲在自己面前,浑身是伤地告诉她别怕……

    “你让我想想。”

    撂下一句话后,叶南徽便离开躲了起来。

    空无一人之处,楼砚辞渐渐笑出声,只是这声音中并无欣悦。

    他知道她心软了。

    长密的睫毛垂下,他自欺欺人地想,这样也好——

    若求不得她的爱意,那么……怜悯亦可。

    ……

    ……

    ……

    自那日之后,叶南徽心烦意乱,连续几日避着楼砚辞,不过好在,姜隐这边有了大进展,她也鲜少再离开姜隐身边,也不算突兀。

    要叶南徽说,姜隐真是把夫诸吃得死死的。

    姜隐最终还是得偿所愿和夫诸结为道侣了。

    第一次“求亲”失败后,姜隐并没有放弃,从前两点一线,变成了三点一线,每日都去寻夫诸,问他是否改变心意。

    叶南徽看得分明,明面上夫诸每次都不假辞色,实际上,姜隐多去了几次之后,夫诸就估摸着时间,每日打扮得格外心机,不是衣着艳丽,便是配上好些缀饰,跟个开屏的孔雀。

    然而也就是打扮给瞎子看,姜隐每每来问,不过都是走个过场,偏偏夫诸当局者迷。

    还没撑过一个月,夫诸便松了口。

    叶南徽看着夫诸的样子,忍不住思索,是不是他们这些妖啊鬼啊,天生就是被人“吃”的命啊。

    怎么总是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呢。

    哦,夫诸要更没没出息点,人姜隐什么也还没做,他倒是一头栽进去了。

    叶南徽心里颇有种,自家大白菜主动凑到别人碗里,别人还不想啃的莫名丢人和恨铁不成钢的复杂心情。

    成亲那日,尽管夫诸遮掩,但眼角眉梢的喜悦怎么也掩盖不住。

    倒是姜隐,叶南徽察觉得出,她很防备夫诸。

    其实叶南徽也能理解,人妖不两立,况且夫诸这样的大妖。

    善金倒对两人的感情很上心。

    为了促进两人的感情,还特意安排他们下山去降魔。

    这个时候,这世间的魔可不多,难为善金还真给他们两人挑出来了一个。

    剿魔这事,夫诸并未放在心上,一天到晚出去也不知道再干嘛。

    总而言之,剿魔这事落在了姜隐一个人身上。

    姜隐反而更自在些,她实在不懂如何和妖合作。

    但叶南徽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果不其然,介于多年挚友的了解。

    跟着姜隐杀到魔窟,在魔窟里看见被那魔五花大绑捆起来的夫诸,叶南徽沉默了,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姜隐也沉默了,这个魔族实力并不强,元婴境的姜隐都能轻松杀了它,夫诸自然不可能被他困住,除非他是自愿的。

    姜隐闭了闭眼。

    那厢魔族的利爪还掐在夫诸的脖子上,叫嚣着,若是姜隐敢过来,就杀了夫诸。

    姜隐自然不会搭理,手起刀落,不过三十余招,就将那魔族杀掉。

    杀完以后,姜隐没有搭理夫诸,转头就走。

    却被夫诸懒洋洋地叫住:“这位仙君,你把你道侣落下了。”

    叶南徽清楚地感觉到姜隐心里的火苗窜了窜。

    可夫诸仍在叽里呱啦说个不停:“这出戏不好玩儿吗?杀魔族总要救个什么东西——”下来吧。

    话未说完,姜隐的剑气便凌空劈来,夫诸不闪不避,啪嗒一声,身上捆着的绳索齐齐断开。

    夫诸眉眼含笑,拍拍手朝姜隐走去:“多谢我家小仙君啦。”

    一低头却对上了姜隐冰冷的目光:“夫诸,这不好玩儿,诛魔从来不是儿戏。”

    夫诸的笑僵在脸上,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姜隐这话脱口,便觉得气氛冷了下来,善金叮嘱过她,要尽量和夫诸处好关系。

    可话已出口,姜隐向来是个直脾气,也不会回转,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离开。

    接下来连续几天,姜隐也没再见过夫诸。

    心中其实有些后悔,无论如何,夫诸是大妖,她不该如此鲁莽,与他闹僵,若是惹他不快,他妖性大发,便是杀了她也不无可能。

    就这么一个人回到仙山脚下。

    当晚,姜隐在镇上的客栈住了一晚。半夜被窸窣的声音吵醒。

    姜隐察觉到是夫诸的妖气,她闭着眼睛,尽量维持气息平稳,衣袖里的短刃却已经握在了手中。

    一道白光闪过,姜隐还没来得及睁眼,却又察觉到妖气之中夹杂着魔气。

    “姜隐。” 夫诸直接喊出她的名字,“睁眼看。”

    姜隐闻言睁开眼睛。

    只见四五个魔族被捆作一团,被带到她的床前。

    夫诸面上有些得意:“你那日没杀尽兴的话,现在可以一挑五。”

    蠢货。

    叶南徽和姜隐看着眼前的夫诸,不约而同冒出同一个想法。

    不过也就是从那日之后,姜隐对夫诸的态度和缓了许多。

    夫诸这人说人坏话从来不背着姜隐。

    一开始听他说仙山和山主不好,姜隐还会生气,听得后来,姜隐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甚至于偶尔姜隐不懂师长的安排,也会开始和夫诸说上两句,夫诸也会讲一些他从前之事,两人关系渐笃。

    这一切都被楼砚辞看在眼里。

    相比于此前的漫不经心,他如今几乎是极为认真地再揣摩夫诸和姜隐相处的经验。

    一、适当装傻,装纯

    二、理解并耐心倾听,必要时找一个共同的敌人,同仇敌忾。

    三、学会不动声色地卖惨。

    四、在情敌面前,偶尔示弱。

    五、……

    楼砚辞记得很认真,就连和叶南徽相处时,也忍不住揣摩走神。

    “你再想一想,你仙骨是如何没了的?” 叶南徽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循循善诱。

    这几日,叶南徽一直试图帮他“恢复记忆”。

    楼砚辞抬眸,眼里极为丝滑地露出几分迷茫:“我只记得……山主……”

    话说一半,就听叶南徽一拍大腿:“我就知道和他脱不了关系!”

    楼砚辞抿了抿唇,眸里闪过暗光,共同的敌人,找到了。

    第47章 第 47 章 比他更早相识

    “我从第一次见你们山主, 就觉得他不是个善茬了。”

    叶南徽憋了十二次轮回的话,终于在今天说出了口。

    这种当着楼砚辞的面,说他们山主坏话的爽快,让叶南徽瞬间就懂了夫诸为何几乎日日在姜隐面前说山主和仙山的不是。

    这一说就停不下来, 叶南徽数落起山主的冷血无情, 不明是非, 顺道明里暗里也把楼砚辞带着一通贬损。

    等说过了瘾,叶南徽才清了清嗓子, 重新将话题落在了楼砚辞身上。

    “话说回来,你们山主是为何要抽了你的仙骨?”

    叶南徽心里已经默默认定了楼砚辞仙骨有失, 是山主所为。不然还能有谁?总不能是楼砚辞自己抽着玩儿吧。

    楼砚辞没有说话,一双眸子只安静地看着她。许是之前受了伤的缘故,楼砚辞的神识较之她要淡上不少,默不作声地样子总是显出从前未曾见过的脆弱。

    什么话也没说,但又似什么话都说了。

    看得叶南徽觉得自己这么打破砂锅问到底略微缺德。

    算了,就别再揭他伤疤了。

    叶南徽轻轻放过。

    丝毫没察觉到楼砚辞一闪而过的心满意足。

    ……

    ……

    ……

    冬山如睡。

    镇妖剑白光里的这片记忆转瞬间便过了百年, 叶南徽和楼砚辞再其中也似又过了一次轮回。

    白日里他们借着姜隐和夫诸的身体, 观千年之前的往事。

    晚上叶南徽便帮楼砚辞“恢复记忆”,虽一直未有成效,但一人一鬼的关系却比之前近上不少。

    转眼又是一个岁末。

    这百年来, 仙山安宁,人间并无大的动荡, 姜隐和夫诸的关系越发亲近。

    叶南徽也不再像当初那样,一直盯着姜隐和夫诸, 白日里沉睡养魂的时日越来越长。

    反倒是被她发现,楼砚辞很热衷观摩姜隐和夫诸的日常,甚至于偶尔夜聊, 还会请教她——

    “他们算两情相悦了吗?”

    叶南徽听见楼砚辞发问,知道他说的是之前姜隐下山除妖,归山时主动给夫诸买了布料用来裁衣裳的事。

    夫诸此妖向来爱穿着艳丽的衣物,收到布料,自然高兴,脸上喜气洋洋,若是化作原型,头上的角怕都是要笑掉。

    偏偏还要在姜隐面前装相,做出一副“勉强满意”的模样。

    殊不知,这百年,姜隐早就把他的性子给摸清楚了,夫诸的形象从一个凶恶难测的上古大妖,变成了一个胡说八道偶尔智慧,有心眼,但心眼都摆在明面上的蠢妖。

    至于夫诸时不时就在外面散播,自己求亲于他十多次的事情。

    姜隐根本懒得和他计较,就当是夜深人静夫诸化作原型守在自己身边安慰她的报答了。

    一个看破不说破,愿意惯着

    一个洋洋得意,愿意演着。

    互相迁就,互相陪伴,约摸就是两情相悦了。

    于是叶南徽点点头:“算是了吧。只是……”

    “什么?”楼砚辞接话接得很快。

    “只是不知道夫诸被关押进九幽的真相是何。” 叶南徽补完了下半句。

    “情之一字,瞬息万变。之后变故,大约也快来了。” 楼砚辞想起当初仙山典籍所载——夫诸妖性难抑,屡次伤人,约摸就是从一个冬季开始的。

    “是啊,快来了。” 叶南徽心里突然涌上了些许怅惘,“提前知道了结局,反而……”

    这些日子以来,叶南徽也听楼砚辞说起过仙山典籍中的记载。

    妖性难抑,屡次伤人。

    她不太信,除了一开始入九幽,有妖魔主动招惹,夫诸后来几乎就没在九幽动过手,根本不像失控了的样子。

    又联想到夫诸在自己面前买醉的模样,叶南徽也有自己的猜测——

    约摸和她当年一样,也是被冤了。只是夫诸运气更差了点,她被关押一年,好歹也是放出来了,可夫诸也许没这么好运。

    但九幽关不住夫诸,能让他低头的约摸只会是姜隐。

    就像当初能让她一次一次轮回的也只有……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楼砚辞的眉宇之上。

    说出来也是荒唐。

    从前十二次轮回,除了第一次是她跟着楼砚辞出九幽开始,其后十一次她都是从命书中段或是后半段苏醒,算起来约摸只能见得着楼砚辞一两面,然后就被他一剑捅死。

    死前,那双看着她的眼睛永远是死寂般的漠然。

    按道理来说,她应该会对这种目光更熟悉些。

    可此刻,楼砚辞眉宇舒展,看着她的眼神平和,甚至带着些…缱绻专注。

    分明从未在她的记忆里出现,却莫名让她更觉亲近。

    让她觉得好像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了很久很久。

    “落雪了。”

    飘扬纷飞的大雪而至,打断了叶南徽的思绪,她转头望着这冬日里的初雪,不久之后,仙山脚下响起呼救。

    熟悉的牵引随之而来——姜隐那边出状况了。

    叶南徽还没来得及道别,眼前一黑,转眼便出现在了姜隐身侧。

    入目便是一片血红。

    叶南徽只觉腹部一阵剧痛,等挨过去,才发现姜隐正捂着腹部,半跪在地上,汩汩鲜血从她指缝间渗出,一片黏腻。

    而她对面站着的,伤她之人,是夫诸。

    夫诸的状态明显不对,脸上总带着的笑意尽失,眼里闪烁着不正常的红光,手上染血,眉头紧皱,正盯着手中的鲜血。

    周围都是四散奔逃的普通凡人,喧嚣异常。

    叶南徽凝眉,仙山一向与世隔绝,哪里来的这么多凡人?

    未等她想清楚,姜隐已经拔剑朝夫诸攻去,直到剑到了眼前,夫诸才愣愣地抬起头,却并未有动作,眼见剑刃即将没入夫诸的心口。

    另一道凌厉的剑气而来,打偏了姜隐的剑。

    “住手!”

    来人是善金。

    正如姜隐和夫诸初见时,善金阻止夫诸杀姜隐一样。

    这次他奔袭而来,阻止了姜隐。

    而落地的瞬间,他手中陡然多出一道暗金色的黄符,没入夫诸体内。

    夫诸倒地不醒。

    见状,善金眼里划过一丝暗光,随即来到姜隐身边——

    “这是你结了血契的道侣!你这一剑下去,你自己也得去半条命!”善金厉声斥责。

    姜隐垂眸,面上并无波澜,但叶南徽能察觉到她在发抖,她愣了半晌,答道:“此妖当诛。”

    姜隐的手指向不远处:“我来晚了,他手上已经多了十数条人命。”

    叶南徽借着姜隐的目光看去,死的都是一些壮年,身体四分五裂,缺胳膊少腿儿,死相可怖。

    “这其中或许有误会。” 善金劝她。

    “我亲眼所见。” 姜隐捂着腹部,“我身上这一剑也拜他所赐。”

    善金的话被堵在喉间,半晌才开口:“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如此莽撞!先回刹那殿再说。”

    这一夜灯亮至天明。

    夫诸被暂时关押进了山主的山洞牢狱之中。

    而姜隐在刹那殿交代完前因后果以后,并未回住处,反而折道去了山洞中。

    夫诸已经恢复了常态,见到受伤的姜隐,夫诸脸色并不好,张了张嘴:“我并非故意伤你,是有人害我。”

    “去九幽吧。”

    姜隐和他同时开口。

    夫诸一愣,九幽乃镇妖魔之地,瘴气密布,妖魔一入,便是死路一条,即便他是上古大妖,身处其中也不会好过。

    “你不信我?” 夫诸眼圈微红

    姜隐看着他,轻轻按了按腹部的伤口,那伤口极深,姜隐只这么一按,便又渗出血迹。

    “昨夜,你捅的。” 姜隐看着夫诸,话说得冷漠,“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有人用三魂花迷了你心智,诱你失控,才会如此。可无论你是妖是人,无论因为何故,手上沾了血,就该付出代价。去九幽吧,这是我为你选的。”

    夫诸脸上的表情眼圈更红了些:“我若不去呢?

    姜隐沉默了些许,手腕一转,一把剑出现在她手中:“那么我会死。”

    姜隐说得认真:“我与你结下血契,我死了你大概也会折一半性命。算是勉强能够偿命。”

    夫诸的牙齿紧咬,几乎能听到声响,僵持良久,最终仍是夫诸先败下阵来:“……好”

    咬牙切齿的一声回答。

    姜隐做事向来不拖沓,仙山之人要镇妖魔入九幽,并不容易。

    不过好在姜隐手里既有单向开启九幽的阵法,夫诸这只大妖又愿意入这“瓮”中。

    叶南徽亲眼看见姜隐将夫诸镇入九幽后,因力量消耗过大,阵法刚收,姜隐便咳出一口血。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儿,开启九幽大阵的动静又过大,姜隐转瞬又被仙山弟子带回了刹那殿。

    本以为姜隐会受斥责。

    谁知刚一入殿,姜隐便先发制人:“我知道师长和山主想说什么,此番行事我不会后悔。”

    “从前师长说过,诛杀夫诸的时机未到,可如今我早已按照师长你说的秘法,将夫诸身上气运散去,若是他能克制妖性,我也愿意留他性命,可这一次,二十三条人命,夫诸他必须死,在九幽受尽折磨而死。”

    “师长和山主若要惩罚弟子,弟子甘愿领罚。”

    姜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沉寂多久,才传来山主厚重的声音:“你先下去。”

    姜隐抿了抿唇,叶南徽能察觉到她的犹疑,可最终还是退了出去。

    姜隐走出刹那殿后,趁弟子不备,掐诀遣了一缕神识落在刹那殿门缝上。

    叶南徽恰好也随这缕神识而去。

    空空荡荡的殿内,一个略显年轻的声音响起:“山主,你这位弟子机缘倒是不错,人也够聪明。”

    “想必是猜到些端倪,才会送那只夫诸离开。”

    “只是啊,还不够狠心。明明已经猜到吞了那只夫诸便能破镜至大乘境,飞升近在咫尺,偏偏还想放那只夫诸走。”

    “不过啊,也算是给了山主一个回旋的余地。那只夫诸还是你的掌中之物。”

    叶南徽透过缝隙并不能看清说话人的脸,但这声音格外熟悉。

    “哪里还称得上是我的掌中之物,一入九幽,除非气运加身,谁敢轻入。还是说仙君愿意为我走这一遭?”山主声音沉沉,带着试探。

    “如今还不行。”那位被称为仙君的人笑着开口,“九幽有贵客将至,那位需要历劫。我若叨扰,天道饶不了我。”

    叶南徽努力扒拉着门缝,想看个清楚,可下一瞬那人便察觉到了什么,轻轻一笑,一股力量便将她打了回去,带着一股幽莲香气。

    在归入姜隐体内的一刻,叶南徽便察觉到,方才在刹那殿听到的一切,霎时便如雪消融,消失得一干二净。

    好厉害的一个人。

    叶南徽轻叹。

    听他言下之意,山主是想吞了夫诸飞升?夫诸是妖,唯一值得图谋的便是那点气运。

    叶南徽霎时便想起楼砚辞,若是图气运,这样一来,倒是通了。

    ……

    ……

    ……

    楼砚辞随着夫诸入了九幽。

    在九幽不知待了多久。

    直到一向安静的瘴气骤然沸腾,楼砚辞才回了神。

    九幽里的厮杀妖魔无不欢欣雀跃,新的恶鬼即将出世,谁若吞下,便能不受瘴气所制,称霸九幽。

    楼砚辞心头一跳,是南徽要出世了。

    九幽的妖魔贪婪又凶狠。

    他知道她不会有事,可还是忍不住紧张。直到沸腾的瘴气归于平静,九幽的妖魔依旧没有找到她,他才松了口气。

    夫诸整日里昏昏沉沉,喝得不醒妖事,楼砚辞觉得他约摸是没机会见到她了。

    毕竟很快,姜隐就该将夫诸剥皮抽骨,炼制为塔,在九幽的时日,对于夫诸来说或许只是一场梦的时间。

    可他错了。

    又是一日,夫诸闭着眼睛喝得醉熏熏的,倒在瘴气边的巨石旁,无人敢靠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待了好久。

    瘴气之中突然冒出一缕气息。

    带着几分阴冷,悄悄缠上了夫诸的指尖,夫诸体内的妖气悄无声息地朝那股气息流动而去,瞬息之后,又消失不见。

    是南徽。

    他的神识暂时摆脱了夫诸的束缚,静静看着她出现又消失的地方。

    他没有想到,夫诸比他更早认识她。

    心里酸涩的妒意一点点上攀,他不自觉地握住手,试图克制。

    可惜无果。

    只好放任自己冰冷的目光看向倒在一旁的夫诸,最后微垂下眼。

    “死妖而已,不作数。”

    他自欺欺人。

    第48章 第 48 章 “你在…看我?”……

    自欺欺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楼砚辞很快便认识到了这一点。

    九幽之中, 夫诸和叶南徽相伴的漫长岁月做不得假,甚至他们相处的时日,比他还更为漫长一些。

    ……

    “你有名字吗?” 夫诸坐瘴气旁边的巨石上面,难得清醒, “总不能一直叫你恶鬼, 难听得很。”

    刚成型, 尚且还年幼的叶南徽,似乎压根听不懂他的话, 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瘴气外面,闻言眨眨眼并未开口说话。

    夫诸从未带过孩子, 但九幽中好不容易逮住个能说话的东西,夫诸也不想轻易放弃,便又试探着开口:“名字,你懂吗?我叫夫诸,夫诸就是我的名字。”

    瘴气之中初生的恶鬼仍旧眨巴眨巴眼,无动于衷。

    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 夫诸败下阵来, 琢磨着干脆自己为她起个名字算了。

    “小红,小绿,还是小白?” 夫诸从未给人起名, 只能先捡着自己衣服上的颜色说,看看眼前的恶鬼有没有反应。

    将身上衣物配饰的颜色说完以后, 眼前的恶鬼终于有了反应,从瘴气中探了个脑袋, 用瘴气在石头上画了个物件,其后又迅速退了回去。

    “古琴?”夫诸探头看了一眼,“倒是稀奇, 你从哪里知道这东西的。”

    “那叫你阿琴?” 夫诸试探着问询,却见到瘴气中的恶鬼摇了摇头,指了指那画,让他再看看。

    他低头,只见那把简陋的古琴上,有圆点被圈了出来。

    夫诸愣了愣,认出这东西,思索片刻后:“你是说……你叫徽。”

    五音六律十三徽。

    这次恶鬼没有再反驳。

    一妖一鬼的名字算是彼此通晓了。

    等恶鬼再大了些,也能勉强蹦跶几个字了,才又给她自己定下完整的名姓。

    “叶南徽?” 夫诸刚醒酒,就见恶鬼隔着巨石运气打他,通知他自己完整的名字。

    “落—叶—归—根—的—叶。”

    “南—边—的—南。”

    恶鬼不爱说话,说起话来也慢吞吞,一顿一顿的,看来是很满意这个名字,才开口和他解释。

    夫诸自然不会拂这位小友的面子,琢磨了一下。

    九幽至南地,南算是她出生的地方,落叶归根约摸是她的期望,徽…是她的名字,这个起名方式倒是和从前上古时的妖魔仙家相似,都要给自己的名字缀一大堆意思。

    不过叶南徽这名字念起来倒是顺口。

    夫诸从善如流:“那以后我便叫你南徽。”

    恶鬼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得夫诸时不时的妖气喂养,叶南徽的成长速度很快,夫诸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见小友心智成熟,摆脱幼年,便开始给她渲染人间险恶。

    “人族善变”

    “勿当异类”

    “九幽挺好。”

    这一类的话反复从他口里说出,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关于一个叫姜隐的女子。

    “我就知道,她这么多年,还是嫌弃我是妖。”

    翻来覆去的话,给尚且年少的叶南徽听烦了,直接发问:“那—为—什—么—喜—欢?”

    为什么喜欢?夫诸一愣,他从来没细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叶南徽问出来,才有些恍然,是啊,姜隐这人对仙山死心塌地得令人头疼,完全不是他会心仪的模样,他怎么会为她自苦。

    一开始,分明瞧她很不顺眼,是她几次三番撩拨,又坚持不懈地求亲,他才大发慈悲的。

    这么些年,他随她住在仙山,不是不知道背地里那些长舌修士是怎么议论非非的,他不在意,甚至没有出手教训那些个烂嘴巴的东西。

    她要降魔,他便帮她;她要除妖,他也等着。

    可如今,姜隐转头就让它入了九幽,没有分毫不舍。

    是,他确实杀了二十余人;可又不是他情愿的,他当时也失去了意识。

    他想解释,她却说知道,知道却不等于相信…不然也不会将他关进九幽。

    夫诸有些愤恨,恨自己不争气,随即转头看向叶南徽,字字恳切:“宁可待在这肮脏血腥的九幽,也不要去那烟火升腾的人间做个异类。”

    就因为他是妖,姜隐才处处防备。

    人族就没有好东西。

    夫诸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姜隐,绝不。

    ……

    ……

    ……

    夫诸在九幽自苦的同时,姜隐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自那夜大乱之后。

    姜隐便被变相软禁在了仙山之中,用来设九幽大阵的法器自然也被收走。

    叶南徽有些无语,这山主收拾人和收拾鬼的法子倒是没变过。

    都是先用仙印将人关押起来。

    不过,姜隐面上并没有什么不满,被关押之后,老老实实地待着,偶尔善金来看她,她也依旧尊敬得很。

    若不是叶南徽与她共感共情,绝不会知道姜隐已经对其厌恶至极。

    叶南徽略微错愕,不过百年,从前直来直去,一向藏不住话的姜隐又因何会变得如此隐忍?

    没有答案,百年之间发生了太多事,她并未全都细看过。

    不过镇妖剑的白光很快给了她答案,一段属于姜隐的记忆涌入叶南徽的识海。

    那是在夫诸杀人一事的一个月前。

    当初姜隐和夫诸成亲,是奉了师命。

    仙山忌惮夫诸有天道气运加持,会坏了他们清剿妖物的计划,便让姜隐去取得夫诸气运。

    气运这种东西玄妙得很,有的人生来得大气运,但却守不住,被有道行的人瓜分殆尽也不是不可。

    仙山自然也有这样的法子。

    可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瓜分走,姜隐这个道侣才是最佳人选。

    好在姜隐足够听话,即便后来和夫诸关系有所改善,也并没有停止。

    直到她撞见了一向正直的师长与一不明男子交易妖物的尸体。

    那日夫诸太过缠人,姜隐耽误了将气运带给善金的约定时间,只能等入夜夫诸睡了以后,才寻过去。

    可到了善金住处却没找到人。

    姜隐便只好打道回府,凑巧那夜又下起了大雨,黑灯瞎火的,姜隐心里又揣着事儿,一不小心便走岔了道,去了后山。

    误打误撞见到了善金,正要上前,却被一陌生男子的声音拦下。

    “这些妖物比从前可就差远了。”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也还和善。

    善金听到这话,似乎有些不安,连忙解释:“仙君,如今万妖窟大妖基本已经被肃清,这已经算——”

    话未说完,却被背对着姜隐的男子打断:“无碍,最好的那个,我还等得起,就不知道你们山主等不等得起了。”

    善金面上显出些惶恐:“已经有眉目了,就是它周身的气运还需时间。”

    男子笑了笑:“不用这么紧张,我只是要它的尸身,你们山主要的才是要紧东西,吞了那上古妖物的神魂和修为,你们山主便能得到飞升。既然山主不急,我自然也不急。”

    善金连忙点头,刚要松一口气,又听那男子开口:“做这事儿的是你的弟子?”

    “是,一个元婴境,倒还算听话。”善金回答。

    “听话就好。”男子蓦地侧了侧身,姜隐一激灵,头往树丛下面又埋了埋。

    那边又传来一声轻笑。

    姜隐身上起了冷汗,不敢再抬头,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安静了许久之后,姜隐才重新抬了头。

    方才善金和男子所站的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即便是在记忆之中,叶南徽也感受到姜隐心头的寒凉。

    假的。

    抽走夫诸的气运不是为了天下安宁,剿灭恶妖,而是为了……私心。

    姜隐心里的名为“正义”的河堤被这一夜的雨冲垮。

    整个人一下沉默了许多。

    夫诸的气运已经被她散去大半,剩下的姜隐不打算再动,可善金和山主那边又该如何交代?交代不了,只有逃。

    姜隐把一切事情压在心底,暗自筹谋。

    可终究是仙山的动作更快。

    昨夜,骤然惊醒,发现床榻一侧没了夫诸身影,姜隐便骤然萌生就不好的预感。

    火急火燎地出去找人,可还是晚了一步,夫诸剑下已经多了二十余具尸体。

    姜隐略微一扫便看出,这些死了的人都是仙山收留在外门,身上有功德加身的普通凡人。

    她立即掐诀查看,果然,夫诸身上的气运又消解了几分。

    她当即便想将夫诸送走,可很快又冷静下来。

    现在夫诸尚未清醒,强行扭送他离开的机会太小,且等不了多久,想必山主就会遣人来查,即使逃了,很快便会被抓回来。

    最好的时机不再此刻。

    周边哀嚎遍野,无数火光朝这里涌来。

    姜隐心里的盘算一闪而过,很快便敲定了计划。

    她不能带着夫诸逃,夫诸要保命,只能去九幽。

    ……

    ……

    从这段记忆里挣脱后,叶南徽呼出口气。

    姜隐记忆里这个不知面目的男子和她那日在刹那殿听见的那个男子声音一样。

    好熟悉。

    叶南徽微微迷茫,总觉得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从未在仙山听过这个声音。

    正想得出神——

    “姜师姐,山主放你出去了。”

    封印被破,被关了好久的姜隐终于被放了出去。

    被放出来以后,姜隐的地位在仙山一落千丈,不多时就被遣去蛮荒之地除妖。

    镇妖剑则被扣在了仙山。

    叶南徽本以为自己会跟着姜隐一起离开,可并没有,她依然被留在了仙山之上。

    这一次,她被绑定在了镇妖剑上,被放置在刹那殿山主的宝座后面。

    整日昏昏沉沉,不知岁月。

    “倏忽数百年光景,那弟子还是没有动静。若她不主动入九幽去寻夫诸,我又怎么能得到那只妖物?”

    某日,叶南徽难得清醒,听到山主的声音,他似乎正和什么人说着话。

    “我也没料到她如此能忍,不过山主莫急,我已经想到办法。” 是熟悉的那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叶南徽清醒几分。

    那男子话音落地,她便察觉到镇妖剑摇摇晃晃地动起来,转眼便被那男子握在了手中。

    叶南徽抓紧时机想要看清此人,那人的面目却被刺目的白光笼罩,看不分明。

    “镇妖剑在姜隐手中百年,只消一道剑气入九幽,夫诸必会动摇,随即出九幽寻人,山主只要派人蹲守在那里即可。且九幽瘴气密布,想必夫诸身上残留气运也被消耗殆尽,如今正是山主的好时候。”男子笑着解释。

    山主沉默了一瞬,良久才开口道:“这些怕都是仙君算好了的吧。”

    男子一笑,并未作答。

    叶南徽却骤然记起,夫诸自九幽突然消失的那一日。

    那日九幽之中难得安静,平日里厮杀作一团的妖魔像忌惮着什么一样,格外收敛。

    莫非,便是这剑气?

    思绪刚起,那男子手下便蕴出灵气,镇妖剑嗡嗡作响,像是在反抗。

    “你主人已死,不过一个无主之物,竟敢与我叫嚣?” 叶南徽第一次从那男子口中听出不悦。

    转瞬之间,他手中灵气更重了几分。

    镇妖剑被强行镇压,其中分出一道剑气,直飞天际。

    而叶南徽也随着这道剑气,一起入了九幽。

    重回九幽,叶南徽摆脱了束缚,下意识便飘荡回了自己常待的那处隐秘瘴气之中。

    夫诸正醉得不省人事。

    而楼砚辞……

    他的神识比之前更淡了几分,显然这数百年间极少安睡养魂。

    虽然他们此刻是出于镇魂街白光开辟出的空间之中,但若不养魂,神识也会承受不住。

    他在干嘛?熬鹰吗?

    叶南徽不解,这九幽之中光秃秃的,除了妖魔、瘴气、巨石,还有什么可看的?

    她飘荡过去,只两三步的距离,楼砚辞却仍未察觉。可想而知,楼砚辞神识已经迟钝到什么地步。

    叶南徽拧了拧眉,顺着楼砚辞的目光而去——

    他所看之处是一片瘴气,什么也没有,除了……

    她自己。

    她少时在九幽,因为害怕被妖魔找到吞噬,连闭眼调息也在瘴气之中,缩成一团,极为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不是楼砚辞的目光极为精准地落在瘴气之中她的身上,叶南徽甚至会以为他在发呆。

    不是吧……

    即使如此,叶南徽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相信。

    看她调息看了几百年?

    他有毛病吗?

    那厢,楼砚辞终于察觉到身边有所异样,他一偏头,就对上了叶南徽古怪的目光。

    “你在……看我?”

    楼砚辞听到叶南徽发问。

    第49章 第 49 章 绝不回头

    “有些好奇。”

    迎着叶南徽古怪的目光, 楼砚辞的表现还算镇定。

    “好奇什么?”

    叶南徽飘到他身边,看了看从前的自己。

    “……” 楼砚辞短暂地顿了顿,随即找到理由,“好奇你如何修得肉身的?”

    这个理由成功说服了叶南徽。

    这世间有很多人都好奇过。

    何为鬼?人死后神魂徘徊人间, 不肯轮回, 不肯散去, 便化作鬼。

    就连专修鬼道的修士也要放弃肉身,专修神魂才行。

    让叶南徽自己说, 也很难去界定她在拥有肉身之后,还称不称得上鬼。

    在她之前, 从九幽而生的恶鬼,都没活到过成年。

    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叶南徽也颇为好奇。

    楼砚辞自然说不出一二三四,摇了摇头。叶南徽也并未深究。

    蹲下身子看了看一旁醉着的夫诸。

    她记得约摸就是这段时日,她沉入煞气修行,等醒来后, 九幽之中就没了夫诸的气息。

    前面十二次轮回, 她从未见过夫诸,也不知道他的去向。

    再见面时,便是不久前的镇妖塔前那匆匆一面。

    可偏偏夫诸却似乎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

    叶南徽盯着夫诸的脸, 满腹疑问,若是可以, 真想将他踹醒,问问他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叶南徽看得出神。

    在某个旁人眼里便变了味道。

    楼砚辞清咳了两声:“他结亲了。”

    叶南徽听到楼砚辞说话, 随口接道:“我知道啊,怎么了?”

    说着起身看向楼砚辞:“是有什么不对吗?”

    叶南徽有些疑惑。

    察觉到自己有些过度的楼砚辞略微仓惶地偏过头:“……无事。”

    叶南徽一头雾水。

    总觉得楼砚辞这些日子实在是有些……叶南徽拧着眉,找出个词儿——莫名其妙。

    ——

    等到夫诸悠悠转醒, 已经是几个时辰后。

    和姜隐相处百年,夫诸自然熟悉镇妖剑的气息,他并未立马前往查看,反而先是磨蹭了好一会儿。

    很符合他一惯口是心非的个性。

    只是无论如何磨蹭,最终都是要去的。

    确认那道剑气出自镇妖剑后,夫诸便立马动身离开,他原本是想和叶南徽道个别,可叶南徽那时处在调息之中,苏醒的时间不定,夫诸最终还是先走了。

    说到底,他在九幽中将狠话说尽,心里还是放不下姜隐。

    相处百年,姜隐的个性他也知道,执拗得令他头痛,平日里也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且一直嫉恶如仇。

    约摸是和妖敌对太久,连一开始对自己好也是别别扭扭,凶神恶煞的。

    他起初只是觉得有意思,仙山之人多虚伪,鲜少有人和她一样什么事情都挂在脸上,看谁不爽了,便是一顿胖揍。

    夫诸曾以为她是刀枪不入,结果也不过是纸糊的将军而已。

    又是一次从人间回来,这次姜隐斩的是一只虎妖,那虎妖凶煞,纵横多年,姜隐追踪了许久才将其除掉。

    夫诸向来不喜欢姜隐身上沾染别的妖的气息。他虽未明说,但姜隐却注意到了,每每斩妖回来,都会先将身上的妖气散个干净。

    夫诸很得意,觉得姜隐果然爱他爱得死心塌地。

    可这一次却是例外。

    姜隐一进屋,那虎妖的妖气便涌了进来,夫诸下意识呲了呲牙。

    姜隐却没注意,自顾自地洗漱干净,缩回了床榻。

    夫诸察觉出不对,靠近了才发觉姜隐在发抖。

    “怎么了?”

    姜隐没说话。

    夫诸皱眉,用手戳了戳姜隐:“说话,别躲在里边儿不出声。”

    姜隐面上浮现出几分不耐,却总算开了口,她声音嘶哑:“别烦我。”

    夫诸这反骨一下上来了,根本没理会姜隐,继续戳她,直把姜隐戳烦了,姜隐一个翻身坐起,盯着夫诸。

    夫诸笑眯眯地道:“说吧,不说别想消停。”

    看着夫诸,知道打发不走,姜隐沉下声音:“我杀了人。”

    “今日我杀的那虎妖,是人。”

    话匣子被打开,之后的事就容易多了。

    姜隐幼年时见的那只虎妖,性情残暴,虐杀生吞了无数孩童。

    只有其中一个活了下来。

    那个孩子成了虎妖的“伥鬼”,奉虎妖为父,日日替他去骗更多的食物送上门。

    慢慢也得了虎妖的些许信任,修行了些妖法。

    “……那只虎妖性情残暴,不光食人,还食同族,万妖窟中渐渐也开始有妖不满。因而后来仙山派人在他外出围杀他之后,并未惹来太多麻烦。那些在妖窟中还活着的孩子,也被放了出去。”

    “除了…那个‘伥鬼‘,他趁人不备,偷走了虎妖体内的妖丹,一口吞了下去,妖丹入人体,将他变成了一个半妖半人的怪物。也将他异化成新的虎妖。”

    姜隐说着低下头:“这些我在仙山时,都已经提前知道了。也有了准备。”

    “可……”

    话到此处,夫诸本以为姜隐头一次处理半妖,心里还存着些对同族的怜悯,正想着要不要说些话安慰她。

    姜隐却话锋一转,拧着眉,面上流露出几分被恶心到的神情。

    “可…还是太过了些。你见过长着人头,却是大虫身子的半妖吗?我看一眼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夫诸一愣,被她的话带偏过去,他是没亲眼见过,但在夫诸一脉的血脉传承里,上古时期不少妖兽都人首妖身。

    是……瞧着奇怪了些。

    还没来得及接话,姜隐吐出口气,像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完了,一头又栽回了床榻上。

    屋内突然就安静下来。

    夫诸总觉得有些怪,却没品出哪里怪,直到又过了一炷香,床榻的被褥里传出一些极为轻微的泣音。

    夫诸才反应过来,姜隐不过是嘴硬而已。

    按照她的性子,同族妖化,她大概会自责当年没有坚持诛杀掉那只虎妖,以至后来接连不断有人丧命。

    夫诸凑过去将被褥拉开,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姜隐哭,一双眼睛倔强又清透,还带着被戳穿后的难堪。

    “真有这么丑,把你都丑哭了?” 夫诸那一刻突然有些心软,并未戳穿姜隐,这辈子头一次用软得能掐出水的嗓门轻声哄人,“那我就大发慈悲让你见见我的原型,见过之后,你肯定能把那丑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我才不要见。” 姜隐抽抽着拒绝,“你一现原型,仙山怕是要起洪灾。”

    夫诸笑了笑:“哟,平日里看不出来,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

    被这么一顿插科打诨后,姜隐的情绪也好上许多,带着倦意沉入识海中调息。

    夫诸看着她终于安静下来的模样,戳了戳她柔软的脸,忍不住腹诽:还真以为有颗铁石心肠呢。

    不过也就是个纸糊的将军。

    此次之事,夫诸虽生气姜隐不容分说将他赶到九幽的行径,可终归是惦念着她的。

    因而见到镇妖剑剑气的那一刻。

    他便已经做好离开九幽的准备。

    九幽困不住他,可要离开也并非易事。

    因为九幽的禁制级别很高,里面的妖魔要想出去,必须借助外力接应,想要自己主动离开,几乎是天方夜谭。

    不过好在天道欠他们夫诸一族的颇多。

    被天道限制过的天赋术法,能让他们无视一切禁制,从任何地方前往夫诸自己选定的埋骨之地。

    只是这术法消耗极大,每五百年才能行一次。

    夫诸犹疑一瞬后,还是下了决心,体内灵气霎时以极快的速度抽空,相对应的,夫诸的身影也一点点消失在九幽之中。

    而叶南徽两眼一闭一睁,抬眼看去,她又换了地方。

    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旁边有一条河,涓涓细流,清澈见底。

    叶南徽认出了河里映照出的那张脸,是姜隐。

    一段时日不见,她瘦了不少。

    在河边蹲了许久,姜隐才起身,目光落在了一旁的镇妖剑上。

    镇妖剑怎么又回到她手中了?叶南徽惊奇。

    “便是你不杀夫诸,山主不日也会亲自动手的。”

    熟悉的男子声音从姜隐背后传来,“夫妻一场,不如让他帮帮你。”

    “只要你杀了它,吞了它的神魂和修为,便能一日千里,破境至大乘境,飞升也不是不可,届时便是山主又能拿你怎么办?”

    男子的声音带着引诱,见姜隐没作声,笑了笑:“还是说,你对那只夫诸当真动了真感情了?”

    姜隐没有立马回话。

    她摩挲着手中的镇妖剑,善金曾告诉过她,夫诸是上古妖族最后一只血脉,有天道气运护身,没人能背负杀它的因果,因而需要她用秘法散去夫诸的气运。

    她依言照做,虽后来及时止损,可护住夫诸的气运也大不如前,现在山主随时都可以杀了夫诸。

    “杀了夫诸便可飞升?” 姜隐蓦地问出声。

    那男子笑着答道:“对啊,山主可虎视眈眈着呢。”

    “为何?” 姜隐继续问。

    男子一愣:“为何什么?”

    姜隐摩挲着镇妖剑,听过的见过的纷杂信息在识海中交集。

    夫诸曾说——【早有人传,地界已被天道抛弃,凡人飞升不能……传言是夸张了些,但关于气运萎靡一事却不是谣传。】

    师长曾说——【上古大妖,蠢蠢欲动,天道降下天灾,将其尽数覆灭,保全地界,可夫诸一族因祸得福,横行于地界,后辈先祖姜无暮铲除,只余夫诸,上天怜悯,给予气运庇佑于他。】

    而这个男子说——【杀了气运已失的夫诸,便能飞升。】

    姜隐心里有了猜测,却还是问出了口:“为何杀了夫诸,就能飞升?他……不是被天道气运庇佑着的吗?”

    “……” 男子没有回答。

    姜隐却转身看向他,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地界飞升艰难,便是像山主一样大乘境后期,这么多年,也飞升不能,不是因为力量不够,而是因为要顺应天道的要求才行,是不是?吞了夫诸的神魂和修为也不过是幌子而已。”

    叶南徽虽看不清男子的面容,却总觉得姜隐对面这个男子在笑。

    “接着说。”男子不置可否。

    “是天道要夫诸一族死绝?” 姜隐脸色苍白,手中紧紧攥住镇妖剑。

    “我的先祖姜无暮便是因此得到天道青睐而飞升,我们族谱之中并未有任何先祖吞食夫诸神魂气运的记录……”姜隐声音在发抖,“天道想要夫诸死,又为何要借我们的手,又为何要给予他气运护他?”

    男子缓慢走到姜隐身前,一股幽莲香气袭来:“嘘,小声些,天道可没有你想的大方。”

    “你知道也是好事,如今的夫诸就像是一块肥肉,谁能先杀了他,谁就能率先飞升。”

    “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内,无人杀他,那天道也会出手。”

    “他必死无疑。”

    男子声音轻快,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所以不如由你来给他这个解脱。”

    姜隐咬了咬唇,趁着那男子消失之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知道你和山主之间有过交易。”

    男子似乎挺开心姜隐有此一问,停下离开的术法,目光轻轻扫过姜隐的脸:“大约是闲得无聊,找些乐子。”

    说完便消失在姜隐面前。

    姜隐待在原地半晌没动,良久,水中突然传出声响。

    姜隐抬头看去,只见夫诸坐在水中,脸色苍白,见到姜隐,先是一愣,随即又慌张地站了起来,努力板着脸,哼哼唧唧:“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姜隐握着镇妖剑,看着狼狈的夫诸,没有动弹。

    ——

    “她会杀了他。”

    楼砚辞的神识脱离了夫诸,来到叶南徽的身边。

    叶南徽看着眼前的姜隐和夫诸,叹道:“这一剑下去,夫诸便不会再回头。”

    “……”

    风声簌簌。

    “若非本心呢?”楼砚辞的声音清淡,忽远忽近,“如果是你,你会回头吗?”

    “不会,绝不回头。”

    叶南徽言辞凿凿,没有丝毫犹豫。

    第50章 第 50 章 命书

    杀妖还是飞升?

    若是从前, 姜隐根本不会犹豫。她曾经做梦都想和先祖姜无暮一样飞升,成为所有人倾慕的对象。

    可如今……风声簌簌。

    姜隐看着眼前的夫诸,手里握着镇妖剑,一时有些迷茫。

    “若是七七四十九天内, 无人杀他, 那天道也会出手。”

    “如今的夫诸就像是一块肥肉, 谁先杀了他,谁就能飞升。”

    那个男子的话尚在耳边回响。

    而“肥肉”湿漉漉地站在眼前, 脸色故意做作地冷下,余光却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怎么不说话?” “肥肉”冷哼一声发问。

    姜隐敛下眸光:“你怎么在这儿?”

    就这一句话, 霎时点燃了夫诸这团火药。

    “该我问你才对吧?” 夫诸皱眉,指了指她手中的镇妖剑,“仙君好威风,剑气直入九幽,我不得出来看看?但这是我的埋骨地,你怎么在这儿?”

    姜隐一时噎住。

    这一片密林确实是夫诸带她来过的——夫诸一族的埋骨之地, 只与最亲近的人分享。

    从仙山被赶去蛮荒之地除妖, 屡次死里逃生之后,她便下意识地来到此处,久而久之便已习惯, 在这密林中,方能得到几分安宁。

    见成功呛到姜隐, 夫诸很得意。将身上的水沥干之后,大方地挥了挥手:“算了不与你计较。”

    “此番, 用剑气引我出来,所为何事?”

    姜隐张了张嘴,开不了口。

    夫诸不是她引出来的, 她原本已经做好与他死生不见的准备了,想必是那男子……

    镇妖剑是他送来,连带着夫诸也送到她面前。

    相比于让山主飞升,那个男子似乎更希望自己动手杀了夫诸。

    姜隐想着想着就走了神。

    而夫诸见姜隐一直没说话,脸色也并不怎么好,脸上的得意慢慢收敛,眉毛一挑,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样一副样子。”

    “……” 姜隐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颤。

    她很熟悉夫诸这幅表情,每次他为了些不知缘由的理由生气,又担心她的时候,就会露出这幅模样。

    蠢货。

    姜隐想,明明是上古大妖,居然可以对她不设防成这样。

    但凡当初他多提防一些,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地就用秘术散了他的气运,如今,他也不会落入这个必死之局?

    姜隐眸中有些湿润。

    “怎怎么了?” 方才还稳如泰山的夫诸一下就慌了神,这是他第一次在青天白日里,见姜隐眸中闪过泪光,连忙来到她面前。

    “对不起。” 姜隐的声音很轻。

    夫诸一顿,愣愣地看向姜隐,在九幽中脱口的绝不原谅姜隐的誓言,转眼之间便抛诸脑后。

    心里微微发胀,像是被泡在了蜜水里。

    夫诸轻轻眨了眨眼,脸上的笑意遮不住,伸手拍了拍姜隐的头:“别哭了,我心胸宽广,既然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就原谅你了。不就是在九幽待了数百年嘛,不是大事。”

    夫诸的话说得格外温柔,望向姜隐的眼里揉进了细碎的光。

    不,你不会原谅的。

    世间没有人会原谅一个害他丢了性命的人。

    姜隐隔着水雾看着夫诸,心里蓦然失去了开口的勇气。

    要怎么告诉他,自己与他结亲只为散他气运;如今还害得他不久以后就要死在天道之下。

    姜隐开不了口,只能强硬地收敛起自己的情绪。

    四十九日,并非没有办法。

    那个男子说的或许不是真的,即便是真的,眼下当务之急,是要让夫诸逃离山主的追踪,让夫诸暂时安全。

    姜隐沉下心,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神冷静下来:“山主要杀你。”

    夫诸还沉浸在飘飘然的幸福之中,见姜隐骤然变了脸色,一时没反应过来。

    “杀我?”夫诸摇摇头,“他不敢,他担不起这因果。”

    若是之前,自然不敢。

    姜隐掐住掌心:“……山主誓要让妖族和魔族一样绝迹,他功德加身,愿意一搏。”

    她的谎话说得磕磕绊绊,愿意信的只有夫诸。

    “这么有种?” 夫诸有些意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随即又看向瘦了许多的姜隐:“你找我是为了通风报信的?”

    夫诸又有些开心。

    姜隐的沉默被夫诸当做是默认,心里一高兴,嘴上便开始调侃:“那你不如一直将我关在九幽,九幽这地方,山主可进不去。”

    姜隐闻言脸色一白。

    见姜隐当了真,夫诸连忙解释:“嗐,也说不准,你们山主都准备杀我了,想必准备周全,也许九幽也拦不住他。”

    夫诸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说到底,他并不相信山主能豁出性命来杀他,那位山主这么些年,就差把想飞升刻在脑门儿上了。

    只是姜隐说得认真,他总不好不接话。

    而姜隐听完他的话,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沉思片刻后,想出了对策——

    “九幽去不得,还有一个地方可去,九方神庙。”

    夫诸闻言终于是认真起来了。

    九方神庙,曾是数万年前,天界战神九方在地界的神庙,显赫一时,却在九方斩断天界法门身死之后,迅速衰败。

    虽仍冠以神庙之名,但如今在世人眼里,也和邪神无异了。不光修士,就连妖魔也下意识避讳。

    原因无它,这座神庙之中还残留着九方的神力,未得允许,入之必死。

    “你们夫诸一族曾侍奉过这位神明,你曾说过你能进去的,我与你结为道侣,皇天后土为证,我也能进去对吧?”姜隐脸上带着不容辩驳的坚定。

    夫诸点点头:“是没错,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待在里面。”

    姜隐沉默片刻,抬眼看他:“四十九日,你在其中待四十九日,我有办法让山主以为你已死。”

    避开山主,待四十九日。

    若四十九日期到,夫诸当真逃不过天道,那她与他一同赴死。

    若是天道并未抹杀夫诸,那就证明,夫诸的死劫,只在山主,那时她确有办法瞒天过海,让山主以为夫诸已死,只要给她三年时日。

    姜隐态度坚决,夫诸只能服从,极为不情愿地回了九方神庙。

    而姜隐也没闲着,每日都在研究如何抵御天雷的阵法。

    天道要人死,从古至今只有一种法子,五雷轰顶。

    时日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最后一日。山主果然没有追过来。

    姜隐来到九方神庙的院中。

    这座神庙历经岁月洗礼,早就变得破败不堪。周边是她布下的阵法,还有她从家中带来的各种法器,便是大乘境历雷劫,约摸也是够用的。

    她坐在庙台阶上静静地等着。

    只消熬过最后一盏茶的功夫,就来到第五十日。她的心怦怦跳起来,连掌心都有些冒汗。

    夫诸坐到她的身边:“怎么这么严肃?”

    她垂下眼:“无事。”

    左右说了无用,便不再多说。

    说话的功夫,又是几息的时间过去。

    姜隐不自觉地咬住嘴唇,夫诸见状忍不住戳她:“别咬——”自己。

    可话未说完,夫诸便觉心口一窒,像是有什么东西飞快穿过,在心口炸开,铺天盖地的痛意传来。

    他的眼中映出姜隐惊慌失措的模样,还带着些反应不及的茫然。

    啧,仙山山主还真来杀他了啊。

    他不舍地看了姜隐最后一眼,倒了下去。

    在他倒下去的瞬间,天边第一缕晨光从遥远的群山跃起,第五十日,来了。

    姜隐浑身都在发抖,但她没有落泪,还不是落泪的时候。

    手中的镇妖剑发出嗡鸣。

    “为什么要杀他。”

    姜隐提着剑,看向稳稳站在不远处的男子,他并不受九方神庙的影响,怀中抱着一把古琴,琴音蕴着她从未见过的至纯仙力,搅碎了夫诸的心。

    “说了啊,七七四十九日,天道必会杀他。”男子眯着眼睛笑,“你可以理解为我就是天道的行刑者。”

    荒谬。

    姜隐不欲多言,提剑而去,挥剑而去的瞬间,一阵刺眼的白光袭来——

    “醒了?”

    睁眼时,熟悉的男子声音从身后传来,姜隐看着河流映出的自己的脸,有些愣神,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随即冷下眉眼:“是你。”

    那个用古琴杀了夫诸的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看来是还记得。”男子并不介意姜隐的冷漠。

    “你用幻术戏弄我?” 姜隐想到方才“梦中”

    的夫诸的死状,心中发冷,“是什么时候对我下手的?”

    男子却摇了摇头:“这可不是幻术。”

    说着一顿,似乎有些为难,随即在身上摸了许久,从宽大的衣袖里摸出一本看起来十分破旧的话本子,随即对着姜隐晃了晃——

    “你知道命书吗?”

    姜隐忍不住冷笑一声,命书,凡间哄小孩儿的东西——

    神仙笔下,写凡人命数,命数天定,不可更改,无法违逆,是为命书。

    若真有这样的东西,他们修士也别在修道了,去寻那命书看一眼,就知道自己能否飞升就是。

    男子看出她的讥讽:“这命书上写得明明白白,夫诸必死,即便我不动手,他也活不成,四十九日虽是我编的,但他确实活不过一年。你若不信,大可试一试。”

    “若想杀我,也可以来试一试。”男子像是能读出姜隐的心思,“不过好心提醒……我们第一次相见,你该记得吧,你躲在暗处,看善金将那些妖的尸身交与我的时候,可还记得他称我什么?”

    仙君。

    姜隐还记得,善金叫他仙君。

    “如今地界,仙君众多,元婴以上便能听一句仙君,不过货真价实的……” 男子顿了顿,随即一笑,“只有我。”

    “凡人弑仙,我也想看看行不行?”

    话音落地,男子消失在原地。

    良久,水中突然传出声响,姜隐抬眸看去——

    夫诸坐在水中,形容狼狈,见到她哼哼唧唧出声:“你怎么在这儿,这是我的埋骨之地。”

    和方才“幻梦”之中说的话别无二致,姜隐喉中有些干涩,没有出声。

    ——

    叶南徽浑身发冷。

    镇妖剑构建的这个虚幻世界里,她第一次生出惊惧。

    方才那个男子的面容虽依旧看不分明,但他手中的东西她却看得清清楚楚。

    命书。

    他手里的命书和她识海中的……

    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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