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医院，原本总是话多又爱嚷嚷的徐成凤变得格外沉默。
程正刚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好像说什么都像落井下石一样，他欲言又止，止了又欲，最后拿了个苹果出来削，一边削一边找了个话题：“刚才看到门口有卖枇杷的，小凤你爱吃，我出去给你买点？”
徐成凤靠坐在病床上，不吭声。
程灵站起身，说：“爸你还削着苹果呢，你腿脚也不好，还是我去吧。”
程正刚把苹果和水果刀递给程灵，说：“我去，你不会挑枇杷，不知道你妈爱吃什么样的。”
他拖着跛脚出了病房，微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程灵不会削苹果，他接着程正刚削到的地方继续向下削，把苹果削的坑坑洼洼，根本比不了上面那么平滑。
削完，她把苹果递给徐成凤，让她吃苹果，徐成凤也不接，像是没看见一样，怔怔看着空白的地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灵大概能猜到一些，无非是还在想那个叫赵世昌的人，他刚才在饭馆里抢别人剩菜吃的样子，徐成凤这么多年都幻想着当初嫁给他可以一辈子当阔太太，知道被骗了也走不出来，她的貌美，她的不甘心，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看到落魄的赵世昌，这么多年的幻想全部崩塌，她大概没办法接受吧。
这一刻，程灵又有些报复地在想，所以你也尝到梦碎的滋味了吗，人都说不要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现在，她那条一直美化的路彻底崩塌在她眼前，连幻想都直接打碎，妈妈你也会不好受吗？
这样的念头浮现一瞬，紧接着程灵又有些愧疚。
说好的放下，说好的原谅，但这一刻程灵意识到，原来放下和原谅都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事，而是要一次次地放下，一次次地原谅。
她说：“等明天做完手术，接下来一个月都要休养，我不在你身边，也请个护工照顾你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徐成凤这才说话：“用不着，我不要陌生人在我家里，我还没老呢。”
程灵
又一次把苹果递给她，说：“那你安心等待手术吧，把身体里不好的东西切掉，你还年轻，以后就是全新又健康的你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徐成凤，她一直放空的视线慢腾腾挪过来，最终落在程灵手里的苹果上，沉默着接下-
手术很顺利，回家休养的徐成凤，一直被程正刚殷勤地照顾。
程灵偶尔回去看看他们，二十多年来，两个人的相处从未这样融洽过。
尽管徐成凤说话还是不太好听，可不再用尖锐的话责骂什么了，也不再提“嫁给你倒霉”之类的话，她的精神面貌不一样，人看起来也不像过去那么老气，死板。
好像换了一个人。
不过她受不了清淡饮食，总想偷吃点不能吃的，让程灵拦下了。
程灵答应她，等她病好了，给他们两个报旅游团出去旅游。
于是徐成凤又多了对病好的期待，也不再闹着要吃辣椒了。
家庭的氛围在悄然中改变，程灵发现，自己再回这个家时，也没有最初的抗拒和抵触了。
仿佛一切都在变好。
一月底，徐成凤说要过年了，准备出去烫个头，她活这么多年第一次烫头，程正刚大力支持，烫好了头，还让程灵下班过来看看。
程灵下班看到徐成凤的新发型，也觉得新奇，发尾变成卷曲的，人也柔和了许多，仿佛换了个新妈妈一样，程灵忍不住夸了徐成凤好几句。
程正刚笑呵呵的，说：“那当然，咱们灵灵也随你，长得漂亮。”
徐成凤嘴角翘到耳根：“那当然，也不看看谁生的。”
她走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突然开口：“今年过年回来吗？”
程灵顿了一下。
往年过年，她都是待一天就走，那么今年呢？要多待吗？
程灵拿不准，好像可以多待吧，毕竟家里不一样了，可是谁又知道呢？
她犹豫着开口：“妈有什么想法吗？”
徐成凤故作不经意开口：“你不是谈了个朋友？过年带回家看看吧，你们谈了这么久，总得让我们好好见见。”
“……”
程灵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整个人呆了下，自从上次沈弈和妈妈有了微妙的不快后，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看到妈妈和沈弈坐在一桌的画面了，虽然这对他们的感情来说也不重要，但，如果能有缓和的机会，程灵也绝不会拒绝。
她点头应下：“好，我会安排的。”-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倒是不算急，但程灵也在思考该怎么找机会和沈弈说这个事，毕竟沈弈对她妈的印象不会太好，他们当初会分开也完全是徐成凤在从中作梗，怎么想沈弈都不会喜欢她的妈妈。
当然她也不介意这个，本质来说沈弈和徐成凤完全是陌生人，他会对徐成凤产生这样的抵触情绪，完全是因为在意她的缘故，所以她不会责怪，只会觉得，有人无条件地站在了她这边。
但就这样跟沈弈提起的话，他会不会觉得自己背叛了他？毕竟他那么为她妈妈生气，现在她又若无其事喊他过去吃饭……
就这么犹豫了半个月，直到节前。
这天两个人一起逛超市，给家里买菜，然而超市已经人满为患，不少人已经在提前抢购年货了，沈弈看到这些人，突然开口：“你过年要不要来我这？我外公想见你。”
“……”
程灵立即转头看向他，表情有点奇怪：“怎么这样，我妈也让我问你了。”
“……”
沈弈的表情也变得有点奇怪：“你妈提的？好吧，我还以为你妈这辈子都不想见到我了，我都担心上门提亲的话你妈会不会把我打出去。”
“那你呢？你愿意见到她吗？”
沈弈把推车推到一边，给对面一对母子让了路，这才回道：“没什么不愿意的，她毕竟是你妈妈，我才是外人，我对她说过的话挺过分的，希望她不要记恨我。”
程灵追问：“如果她没有记恨你呢，你会去吗？”
沈弈露出一个笑容：“那当然好了，我早就想正式拜访一下叔叔阿姨，不然总觉得自己没什么名分。其实外公的意思，也是让我过年时提东西上门，不过我怕你妈妈不欢迎我，一直没敢跟你说。”
程灵彻底松了口气，紧接着，又是说不出来的高兴。
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她说：“我以为你不想见到她，所以也没有跟你说，如果你不介意，那就太好了。我妈妈难得开这样的口，她既然开口，应该就是不介意。虽然我妈她……做过不太好的事，但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我还是希望我们都能好好的。”
“能重新找到你，和你这么一直在一起，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他揽过她的腰，避免她撞上别人，“我全都听你的。”
“……别。”程灵纠结地捏紧衣角，“我这个人，也不是很有主见，我还是比较习惯听别人的。”
“你还没主见？”沈弈忍不住斜睨她，“偷偷去北樟的是谁？说把我甩了就把我甩了的是谁？遇到事情就要跟我分手的又是谁？还说自己没主见，你就是天底下主意最正的人。”
“……”
程灵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仔细想想，她和沈弈是相似又相反的两个人，他们都有自我坚持的东西，可又截然不同，她在生活小事上没什么主见，大事上坚定又自我的人，沈弈则是平日里强势又坚持，遇到大事，完全顺着程灵的想法来。
以至于和沈弈住在一起之后，两个人连一次矛盾都没发生过。
和别人生活，就像是零散的拼图在盒子里不断碰撞，总有摩擦的时候。
而和沈弈在一起，就像是一块拼图，找到了严丝合缝的另一块拼图。
遇见他，反而让她变成了更完整的自己。
以至于她觉得自己这个恋爱谈起来，幸福得像是活在梦里……
好在他们的梦都有关对方，所以幸福不再是梦，而是沈弈和程灵。
想到这里，程灵笑眯了眼睛，仰脸对他道：“那算你倒霉了，你这辈子除了喜欢我，别无选择。”
“瞧你。”沈弈捏她下巴，“我说不喜欢了？”
“反正你刚才的语气挺嫌弃的。”
“哪儿能。”沈弈勾起唇角，“我这是眼光好，一下子就看上了难度最高的，最不好追的。好不容易追到手，宝贝还来不及。”-
程灵和沈弈一起采购年货，布置房子，又要头疼给她爸妈买什么，程灵觉得都好，随便买买就是，沈弈哪能听，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双腿，认真在上网搜索，第一次见家长要准备什么。
程灵坐在一边吃车厘子，见她这样，有点不好意思：“你这么正式，显得我也太不认真了。”
沈弈闻言，转头横她一眼：“现在你又不紧张了，忘了我外公生日时，谁在门口吓得不敢进了？”
“……”
程灵愠怒地红了脸，忍不住在他手臂上捶了一下。
沈弈继续吐槽：“你见过我家人，我还没见过你家人，你这么比，不是欺负人吗？”
程灵嘴硬：“谁说没见过，你不也都见过了。”
沈弈：“哦，你见我外公之前也得罪过他老人家吗？”
“……”
程灵想了想，默默喂沈弈吃了颗车厘子：“其实你随便拿点什么他们都会高兴的，主要是一起吃顿饭，聊一聊。”
“我敢随便吗？这可是生死大关，我可是要娶他们女儿的，现在用点心，将来才好把人娶走啊。”
程灵马上不自在了起来，又喂自己吃了一颗，嘴里咕哝着：“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一直没怎么从手机上抬头的沈弈这时转了头：“早吗？我每天睁眼都在期待跟你领证。”
“……”
程灵差点呛住，一阵咳嗽：“不至于吧……”
沈弈扣住手机，突然用很认真的表情看着她。
“程灵，我们已经认识
八年了。”
程灵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底噪，慢慢拉远，拉长。
她眨了下眼：“这么久了吗？”
“生命太短，我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八年，一想到生命尽头我会和你分开，现在的每一天都令我焦虑。对我来说，结婚证不过是一张纸，但我想，它会是我们这辈子共同的印记。如果有下辈子，凭借这个印记，我们说不定还能在一起。”
程灵眼眶蓦地发热：“你怎么还信这个？”
“本来不信，现在宁愿它是真的。”
“……”
两人对视片刻，程灵的心像一颗柠檬糖，变得又酸又甜。
“不过，这些话你听听就好。结不结婚，什么时候结，都按你的节奏来。你想什么时候结婚，我就什么时候求婚。我知道婚姻法对女性算不上友好，如果压根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也可以和你一辈子在一起，只恋爱，不结婚，反正我这辈子，都跑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他说的认真又正式，且十分有分寸，并没有逼迫的感觉，程灵听得十分舒服，她知道沈弈一向是很有分寸的人，她也喜欢他这一点。
她抽出纸巾擦干净手，想了想，组织了一下措辞：“我也不是抗拒这件事，我就是，感觉这件事太成年人了。”
“可能我心智还不够成熟，我总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扮演成年人，像成年人一样上班，像成年人一样生活，但我每天想的全都是很小的事，开心了奖励自己吃顿好的，难过了自己吃顿好的犒劳自己，每天和你在一起很开心，再多一点，我就想不了那么多了，感觉那不是我现阶段做的事。但你问我愿意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吗？那我肯定是很愿意的。”
“你不要担心，也不要焦虑，沈弈，一辈子很长的，我们还有好长的日子，长到我们皮肤松了，头发白了，身体变差，慢慢变老，变成街上随处可见的阿公阿嬷，我们一起经历那么多个日月，见证彼此每一个变化，到那时我们还会在彼此身边，我永远会在你身边。”
沙发上的手不知不觉间已经交握，此刻，两只手握得很紧。
“好。”沈弈眼圈也红了，“那我们两个，要永远在一起。”-
程灵过年是在自己家里过的，大年初一，程灵拜访了沈弈的外公。
又和那一大家人见了面，不同的是，程灵这次收了很多大红包。
她从小到大收到的红包都没有今天一天多，又或者说，都比不上沈弈外公一个人给的红包大，外公给了一万，沈弈爸妈各给了一万，其他舅舅们给了五千，程灵的包都塞不下这么多钱了，只能用手拿着。
因为她的到来，这一大家子高兴得不行，全都恭贺匡半青身份升级，以后要给人当婆婆。
匡半青不喜欢这个称呼，说把她叫老了，她还是更喜欢程灵管她叫姐姐。
他们问程灵很多问题，从她跟沈弈怎么认识的开始，到大学程灵的那些打工经历，把匡半青心疼坏了，拉着她的手，眼泪都要出来了。
“都怪阿姨当初没问清楚，阿姨要早知道这种情况，怎么都要让这小子去找你的，凭白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程灵尴尬地被匡半青拉着手，不知道怎么说。
也许对她来说是苦，可对当时的自己而言，那分明是希望和幸福。
不过她只是应着，没有多说什么。
匡成玉还说，高考结束后，沈弈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一堆碎纸片，他看不下去，去劝沈弈出去玩玩，沈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他说：“外公，你那些坏掉的旧书是怎么修好的？”
匡成玉拄着拐杖，扫了眼沈弈面前那堆碎纸片，沉吟道：“这个，这叫古籍修复。”
……
就这么一句话，误打误撞让沈弈走上了这条路。
匡成玉抚掌大笑：“多亏了程灵，我那些旧书坏了蛀了，再也不用找别人修咯。”
沈弈坐在沙发上，脸被说得通红：“外公！您说这个干什么！”
那些亲戚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沈弈，匡半青又问程灵，去年过年沈弈是不是去找了她。
程灵点头应了，匡半青得意地对沈弈一扬下巴：“看吧，我就说你小子是去找那个小姑娘，你还不承认。”
沈弈实在没力气应付这么多亲戚，包括自己的亲妈，只能投向：“放心，以后都不会瞒你了。”
“……”
外面烟花漫天，屋子里是欢声笑语。活了二十多年，程灵从没过过这样热闹的春节，虽然她不向往这些，但是身置这庞大的热闹之中，总会被别人的幸福感染。
她出神地在想，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难怪沈弈有那么多阳光与爱。
她的十七岁，阴雨连绵，闷热粘腻，而他是从罅隙里渗透进来的光。
哪怕只有很少，很少的一点，石阶砖缝的苔藓也能得到这日光垂怜。
一点点，也足够耀眼。
她便是靠着这一点阳光，独照她的阳光，支撑着她，走过了这么多年。
而现在，她终于得以将这缕阳光，拥入怀中-
年初二，沈弈上程灵家的时候，提得东西令程灵瞠目结舌。
海鲜，补品，精装水果，贵妇护肤品，丝绢阿胶燕窝名酒茶叶，还有一些程灵看不出来但一看包装就不简单的礼盒，装了满满一后备箱，程灵他们一家三口两趟愣是没搬完。
最后一趟上楼时，程灵累得手都酸了，她气喘吁吁地瞪他：“你拿这么多干什么！”
沈弈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这么多东西，总有一样能讨你爸妈喜欢吧？”
“……”
程灵不知道说他什么，刚好程正刚放完东西过来接他们手里的，程灵换上拖鞋，又把沈弈的拿出来，沈弈换上拖鞋，对里面站着的程灵父母打招呼：“叔叔好，阿姨好，我是程灵的男朋友，沈弈。第一次拜访你们，也没带什么礼物，希望你们别见怪。”
这句话本身没错，然而程灵看着已经因为不够放而不得不把东西放到地上的茶几，内心实在有些：“………………”
这还叫没带什么礼物，那带礼物是什么样，把超市库房都搬来吗？
程正刚也有点无措，手都不知道往哪摆，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了，连忙招呼沈弈进来坐。
徐成凤站在门口，双手抱臂，上下冷眼扫着沈弈：“吃饭没有啊？”
“哦，还没有，一直听程灵说阿姨您手艺特别好，我从昨晚就没吃饭等着这顿来着。”
沈弈的话说完，一旁的程灵不禁有点尴尬。
救命，他什么时候说话变成这样了，又从网上学的？沈弈能不能少上网看攻略？
徐成凤冷笑一声：“她？说我手艺好？老娘结婚二十多年，就没有动手做过饭。”
程灵又替沈弈尴尬了，是的，她妈妈从不做饭，都是吃现成的……她不禁想，让你瞎看攻略，这下拍马蹄子上了吧。
她刚要开口岔掉话题，不想沈弈微微一笑，并不觉得丢脸：“那就更值得期待了，会做饭的不如会吃饭的，阿姨您吃了二十多年还没吃腻，叔叔手艺肯定一绝。”
“……”
算了，沈弈情商比她高，语言艺术又比她好，她还是不操心了。
程灵大脑麻木，内心也麻木，不知道她见沈弈家人时，他是什么心态，反正她现在就是极其麻木。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总是没错，沈弈接连嘴甜的攻势下来，徐成凤远没有一开始看到沈弈那样充满刁难了，毕竟乖巧的女婿谁都喜欢，更何况长得好又这么会哄人，出手也大方，徐成凤就算有心刁难也挑不出错处，还算程灵眼光不错。
所以沈弈进门还没到五分钟，徐成凤已经一点点地露出了笑脸。
饭菜已经做好了，一家人落座吃饭。
话题先从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聊起，聊到后面，就切入了正题。
在打听清楚沈弈家里是干什么的之后，又问了他一些有没有房产之类的话，徐成凤本来还故作严肃，听到最后 ，直接呆住了。
沈弈家里绝不是什么夸张的豪门家庭，但也足以让普通人奋斗十辈子了，徐成凤听完他家的条件，又问如果结婚的话能给到程灵什么保障，知道你们有钱人的家门不好进，我们条件比不上你，但该问的话也要问清楚。
沈弈说可以在榕华市任何地方买一套程灵喜欢的房子无条件赠予，他名下现有房产都可以加上程灵名字，他个人财产全都可以交给程灵打理，如果他们还有什么要求全都可以提。
徐成凤已经不知道能提什么了，她的那点谋划和想法在沈弈的大方坦荡面前完全不用拿出来说，他给的保障和幸福远超她所能够料想的，竟连一丝反对和刁难都提不出来。
至此，两个人在一起的事，算是彻底定下。
一顿饭吃到最后，程灵的爸妈都喝了很多酒，沈弈也喝了，不过他们都算不上醉。
程正刚用热切的眼神看着程灵，眼中似乎含泪：“我和你妈叫沈弈来，就是为了看看你男朋友怎么样，能不能对你好。现在看来，他很好，你跟他在一起，我跟你妈都很放心。所以我跟你妈决定，过完年后，我们两个离开榕华，回到老家去。”
程灵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年纪大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爸爸身体不好，也干不了什么工作，榕华是大城市，消费高，我和你妈待在这，只是浪费钱。我们两个回去养养老，享受享受生活，挺好。本来留你一个人在这，我们还不放心，见过你男朋友之后，我们的心也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程灵对未来的设想有千种万种，都没想过她的爸妈会离开榕华。
沈弈适时开口：“叔叔阿姨，你们可以留在这，如果你们喜欢这个房子，我们可以把它买下来，如果你们不介意，也可以住在我别的房子，你们离得太远，程灵想你们怎么办？”
程正刚摇摇头，仍旧是笑眯眯的：“谢谢你们的心意，不过还是算了，我们还没老到那个份上，只是不再年轻了。更何况……我和小凤，都算不上什么很好的父母，程灵长这么大，很多时候我们对她疏于照顾，也有很多做得不够好的地方，幸好灵灵是自立的孩子，可孩子的自立，恰恰证明了父母的失职。我们已经给孩子添了太多的麻烦，今后你们在一起，我们不想再给你们添什么负担，只要你们幸福就好……幸福就好……”
活了这么多年，程灵第一次听到从程正刚嘴里说出这样的话，她从未设想过父母会对她有什么亏欠，尤其是徐成凤，她竟难得的没有反驳。
程灵忽然感觉委屈，很委屈。
原来他们也知道……
可现在，程灵已经无意再责怪他们什么，亲情的很多时刻，往往最后都只能化为一句算了，这种算了，永远是孩子对父母，因为孩子只能原谅父母的过失，然后去爱他们，除此之外，就是折磨自己。
她说：“一定要回去吗？你们留在这里，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我们连要买的房子都看好了，是一楼，带花园，我跟你妈在里面种点小菜，够自己吃就行。日子慢悠悠的过，没什么不好。你要是想我们，周末就回来，开车两个小时也到了，没多远。没有哪个孩子是不跟父母分开的，灵灵，这没什么。”
程灵还想再劝，可父母实在坚持，到最后，就只能顺从他们。
她实在没想到，这场过年拜访，本意是互相见面，让他们的感情变得正式。
没想到这竟是父母的离别宴。
程灵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搬走？”
程正刚：“这个月底，房租到期。”
程灵：“那搬家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程灵也给父母找了那个很贵的搬家公司，没用爸妈费心一丝一毫，全部打包，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程正刚看得咋舌：“乖乖，就这么收拾完了？”
徐成凤：“我那些锅碗瓢盆不能给我打碎吧？”
程灵无奈：“妈，人家都用泡沫纸一层一层包好了的，不会的。”
搬家公司的车拉着那些生活用品，程灵和沈弈开车载着她的爸妈，一起回到他们老家，一个小镇上。
房子在沈弈的办理下，找人带人看过，买好，完成过户。
一直帮他们布置好新家，全部安顿完，又一起吃了顿饭，徐成凤见天色不好，说晚点可能会下雨，让他们趁天气好赶紧回榕华。
就这样，程灵匆匆和父母告了别。
不过告别也不意味着不会再相见，从榕华过来开车也才两个小时，算不上多远，相见还是很容易。
回榕华的路上，车子开到一半，果然如徐成凤所说落了雨。
很巧的是，车上放着音乐，刚好放到了那首《大雨》。
蓦地，程灵想起了纪录片杀青那次，沈弈来酒吧接她，他进门，她开门，两个人就那样撞见。
一对视就心动。
幸运的是，他们在一起这么久，每一次对视的时候，程灵还是会有同样的感觉。
静谧车内，沈弈突然弯唇：“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问。”
程灵：“什么？”
“你当初打电话问我，说你有两个蛋糕，不知道该选哪个。”
程灵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么久远的事，但还是点头：“……嗯，怎么了？”
“你说二号蛋糕上，有一颗你喜欢的糖果。”
程灵想到当初说的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脸热，她当时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你想问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该死地将这句话拖得很长，说完后，飞快瞄了副驾上的她一眼，“这颗糖果，是我？”
“………………”
程灵突然有点崩溃，崩溃之余，还觉得有点丢脸。
她耳朵尖红红的，问：“你什么时候猜到的？这很好猜吗？”
“在你回榕华之后。”
“……”
“怎么就那么巧呢，你问完我没多久，你就回榕华了，好难猜呀。”
“…………”
沈弈抿唇笑：“想通之后，我一下就变得信心倍增，跟你说话都有勇气了。”
程灵语气凉凉的：“你就不怕自己猜错啊？”
“猜错就猜错咯，就当自己自恋好了，毕竟这样想想还挺美的。”
程灵没想到自己说的话那么早就被猜到了，说实在的，如果早知道这么容易就看穿她绝对不会说的，现在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沈弈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暗自窃喜而已，两个人已经决定在一起，这点丢脸也算不得什么。
雨刷器在玻璃上来回摆动，雨水被一次次抹去，又很快重新模糊视线。程灵着着不断落下的雨点，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有件事我也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
“你高中时送我的那把伞……”
“记得。”
程灵低下头，语气充满歉意：“抱歉，毕业聚会那次，我不小心弄丢了。”
沈弈定了定，忽地发出谴责：“那是我送你的第一样东西，你就这么丢了？程灵，你有没有心？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日思夜想，每日忏悔，整天想着我愧对送伞的人，日日折磨自己——你心里就不难受吗？”
“……”
被他这样指责一通，程灵心里更愧疚了：“别说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已经很难受了。”
“有多难受？”
“那可是你送我的伞，我们已经断了联系，可我连一件有关你的东西都没留下，我能不难受吗？”
“哦。”他忽地勾起嘴角，“知道难受就行。”
“……”
程灵见他这样，不由气鼓鼓的：“看到我难受，你好像很开心。”
“当然。”沈弈笑得更灿烂了，“因为那把伞是我拿走的。”
“……”
“……”
“……”
程灵瞪大眼睛，一瞬间几乎要炸毛：“什么！？？你故意的！！！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多久！！！”
“嗯。”
沈弈应得坦然。
“就算不再联系，我也要你永远记得我。”
“……”
程灵本来气得想捶他，可听完这句话，那股火又莫名其妙消了下去。
——毕竟，当初决绝离开的人是她。
他不过是耍了点小手段，想让她这个心狠的人记住他。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车子内一阵沉默。
雨点敲打在车窗上，细密的声音，不知怎么，程灵就想到了高三时候，一个普通的午休。
那是个同样普通的雨天，她刚转学不久，没有什么朋友，又一个人撑着伞往回走。
周围的学生三两结伴，只有她
孤零零地踩着水洼，脚步声被雨声淹没。
才走了几步，就听见身后一群男生结对出来，说话吵嚷。
其中一个骂着：“哇靠，雨这么大，要淋成落汤鸡了！”
接着，一个熟悉又好听的男声懒散地说：“你们淋吧，我用不着。”
程灵的心倏地一顿。
这个声音……不正是她同桌？
不过他们算不上多亲密，也只是比普通同学近一些的关系。她没回头，手指握紧伞柄，闷头继续往前走。
下一秒，伞面微微一沉，一道身影忽然钻了进来。
程灵吓一跳，愕然转头。
四目相对。
少年微微弓着背站在她身旁，校服肩头还沾着未干的雨珠。见她看过来，他挑眉一笑，眼里流动璀璨的光。
“同桌，蹭个伞，不介意吧？”-
任谁能够想到。
那一天，那一刻，那一个场景。
一个比阳光还耀眼的少年，横冲直撞地，闯进她的生命。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