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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六十一场雨“你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那是沈弈外公生日的前一天,他给程灵发消息,问程正刚的身体怎么样了,方便回来吗,明天是他外公生日,如果方便回来,他就给他们订机票了。

    收到这条消息时,程灵正在人山人海的古建筑公园里,被防晒帽和墨镜遮得严严实实,周围还有各种拿着旗帜戴着不同颜色帽子的旅游团,以及拿着大喇叭带队的导游。

    这几天,她一直带父母到处逛景点,根本没想过匡成玉的生日这么快就到了,她忘得彻彻底底。

    不过回去的机票她已经买好,刚好就是明天的飞机,尽管经过提醒她已经知道明天就是匡成玉的生日,她现在的心情也是没法再去的。

    因为生日那天一定会见到沈弈的家人,有那么一大家子,他们一定会再问东问西,自己就一定要再把自己的家庭掰开给他们看,然后目睹他们微妙的神情。

    一想到这样的场面,程灵就觉得无法承受,或许自己还不适合跟他们见面。

    何况为什么要见呢,她和沈弈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吗?倘若不能那么见不见他的家人又有什么意义?最终都会成为陌生人。

    她看了眼父母,担心他们被旅游团冲散,连忙跟上他们的脚步避免走失,随后低头缓慢打字回复:【抱歉,这几天有事,我可能没办法赶回去,礼物只能等我回去再补,可能要让外公失望了,对不起。】

    消息刚发完,沈弈直接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出什么事了吗?”他口吻微急。

    程灵刚撒完谎本就心虚,他这么一个直截了当的电话更让她措手不及,以至于一开口还有些磕磕绊绊的,应对不了他这样略带强势的问询。

    “不,没有,没什么。”

    她刚说完,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偏巧旁边过来一个旅游团。

    穿荧光绿防晒衣的导游戴着宽檐防晒帽,举着大喇叭:“来来来往这边走,这边就是我们的丹陛桥,桥上有三百六十五块石板……”

    大喇叭的声音穿透电子信号,直接传到电话那头的耳朵。

    沈弈静了一瞬,问:“你在景区?”

    “……是。”

    程灵闭了闭眼,虽然这个时候被他发现自己在景区的确不太好,但他知道了也是松了口气,毕竟说谎总是令人难受。

    “我爸妈这辈子第一次来北樟,难得来一次,我就带他们来看看,所以没办法赶上了,抱歉。”

    沈弈的声音出奇的沉静:“你带父母旅游,这都是应该的,不用说对不起。”

    “谢谢,你没有不高兴就好。”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对我说,我总是最后才知道,或是被我发现你才会告诉我,程灵,我们是陌生人吗?”

    “……”

    身边是嘈杂的人群,耳边是静谧的呼吸。

    他说完的一瞬间,程灵整颗心都刺痛得难受。

    “不是,我只是……”

    她想辩解,她想说不是这样的,然后呢?她的纠结她的想法真的能说吗?说出来他不觉得矫情可笑吗?

    她的话停在这,沈弈等了半晌,追问:“为什么不说了?你的解释呢?”

    “我……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对不起。”

    “那么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哪天回来了吗?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沉默半晌,程灵只说了两个字:“抱歉。”

    沈弈没再多说,只是挂断了电话。

    程灵怔怔放下手机,一瞬间,心脏酸涩得像是被捶打的柠檬。

    所以,她有什么好呢,她极力避免自己的母亲给沈弈带来伤害,可到最后,自己还是伤害到沈弈了不是吗。

    这时,徐成凤发现程灵不见了,回头找了半天,这会儿可算找到了,拉着程灵的手腕把她扯过去:“那有导游讲解呢,正好我们免费听听,还省钱了。”

    程灵点头,可是现在的她已经听不进讲解,只能听见廉价喇叭扩音后带来的巨大底噪,那么吵,那么杂乱,将外界所有声音搅得一团混沌,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想,自己惹了沈弈生气,他一次又一次失望,他一定是想和自己分手了。

    第二天,程灵和爸妈买的上午飞机,落地榕华刚好是正午,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

    程灵打车送他们回家。

    徐成凤正在拿着手机跟程正刚看,说她发了朋友圈,谁谁谁给她点赞,谁谁给她评论,还说她女儿孝顺,带他们旅游,徐成凤十分得意,说那是,也不看看谁生的。

    车里的冷气给的足,程灵却平静不下来,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她回到榕华了,早晚有一天要和沈弈见面,她要如何处理这件事,她发现自己毫无头绪,为什么学校里有那么多课程和专业,却没有一门课程教人如何谈恋爱。

    路程开过一半,已经进入主城区,程灵本来在发呆,然而稍一凝神发现周围的路越看越熟,发现再往前一公里就是沈弈的工作室所在的小区。

    她忽然想,自己还有东西留在他的工作室里,如果将来还要争吵面对的话,万一不欢而散她的东西早晚要收走,与其到那时尴尬地离开,倒不如趁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偷偷把东西收走算了。

    毕竟真到了那一天,姿态总归是狼狈的。

    眼看离那个熟悉的小区越来越近,程灵转身对司机说:“师傅,能在前面的小区靠边停一下吗,你继续送他们就行。”

    司机点头:“要得。”

    徐成凤在后面按住她肩膀,问:“你要去干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程灵适应了一点她的突然触碰,但也还是吓了一跳,说:“我有个朋友住在那,我过去看看。”

    徐成凤却道:“一下飞机就去找人家,你那个朋友不会是找你男朋友吧?”

    “……”程灵说着不是,可是她的反驳一点底气都没有,徐成凤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道:“你那个男朋友还没分手呢?分了吧,你们处不长。”

    往常她说了这话,程灵是一定会跟她吵架的,可是这一次,她却出奇地没有反驳。

    “你说的对。”

    “……”

    她这样说,反倒让徐成凤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了。

    “那你都要分手了,你还找他干什么?”

    “我想去收拾东西。”

    “那我陪你去。”

    “……”

    这时车子刚好开到沈弈那个小区门口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不等程灵回答,徐成凤已经下车了。

    她还对着车内的程正刚说:“你自己回去吧。”

    程灵呆住了:“妈你干什么,我真不用……”

    徐成凤说:“你懂什么,你以为跟这种人分手是好分的?也就是你肚子里没揣什么,不然非给你扒下来一层皮,万一他接受不了分手对你动手把你欺负了,有我在旁边他也不敢。”

    程灵想说,沈弈不是这样的人,妈你不要总是那么极端,把人想的很坏。

    可是看到徐成凤如此伤痛又戒备的样子,她想到曾经听过的传言,那怎么是极端呢,那是她实实在在的经历过的创伤,或许她今天这样并不全然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保护年轻时的她,答应她,说不定能让她对曾经的心结放下。

    想到这,程灵点头:“好吧。”-

    匡成玉的生日是匡家一年一度的大事,重要程度堪比过年,因为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所以就要在每个生日用力庆祝,一家人团聚拍全家福。

    匡成玉腿脚不好,加上老一辈过来的人,家庭再富裕总想省一省,他不愿去外面吃饭,每年生日都是在家里聚餐。

    今年生日,他们还请了个专业拍摄团队过来记录这次家宴,这样就可以把快乐永久纪念。

    匡半青甚至把餐厅的主厨带了过来,由他的厨师团队为家宴掌勺。

    故而此刻,匡家正闹哄哄的,家里实在太多人了,除了这些请来的人,匡成玉的子子孙孙也全都来了。晚辈们有的为尽孝心,自告奋勇要亲自掌勺孝敬老人,厨师团队的人知道了,还要跟他们沟通菜品然后把菜备好,他们再直接上手就是,所以这会儿哪都有人说话,没一处清静地方。

    沈弈一个人在落地窗边的摇椅上坐着,那些欢声笑语都在背后,他看着小区里绿植景观,眉头却是紧锁着,搭在扶手上的手里握着手机,他时不时拿起来看一眼,仍然没有任何新消息。

    他几次伸手去摸旁边圆几上的烟,有一次烟都凑到嘴边了,想想又放下了,随后烦躁地解开手机想给通讯录里的一个号码打电话,最后还是没拨通,狠狠熄灭屏幕。

    来回反复。

    这时,匡成玉的二儿子,也就是沈弈的小舅走过来,小舅头发打理得板板正正,身上还喷香水。

    他在沈弈肩膀上拍了一下:“小子,干什么呢?想女朋友呢?”

    “……”沈弈回头看了小舅一眼,一点想说话的欲望都没有。

    匡小舅挤眉弄眼的:“听说你女朋友今天也来,你小子怎么不去接人家?不怕人家生气啊?”

    沈弈表情一沉:“她在外地,有事走不开,不能来了。”

    “哎哟,那可惜了,你外公还想今年拍个漂亮的全家福呢,他说外孙媳妇要过来,他要打扮得好看点,等照片洗出来,他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沈弈起身:“我去找外公道歉。”

    小舅一把拉住他手臂:“道什么歉啊,老爷子还能生你气不成?他不是为别的,他就是想看你找个喜欢的人,成立自己的家庭,他才觉得放心,人来不来的,老爷子没那么小气。”

    外公的心意,他何尝不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心里才觉得酸楚;再想到程灵,也许在她心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她才可以一再把他放到最末选项,连他难过了也不在意。

    他低垂着头,缓缓跌坐在椅子上。

    “唉,看你这样子,我现在对你女朋友可是充满好奇,什么样的女孩能把你迷得失魂落魄,神魂颠倒?”

    沈弈皱眉抬头:“小舅,换瓶香水吧,你现在喷的好难闻。”

    小舅面色大变,疯狂嗅自己:“难闻?难道我品味有问题?”

    这时,匡半青过来拉住二哥:“别听小弈乱说,他不爱听你说话赶你走呢。”

    “这臭小子,小时候白对他好了。”小舅气呼呼的。

    “小弈的女朋友我见过,人乖乖的挺可爱,嘴巴也甜,见到我还管我叫姐姐呢,可比小弈这孩子会说话多了。”匡半青说着,眉梢唇角都是笑意,那句姐姐的确是取悦到了她。

    沈弈听着妈妈的话,本来没觉得有什么,

    然而听着听着,他忽然觉得不对。

    他愕然抬头,提高声音问:“妈,你什么时候见过程灵的?”

    匡半青吓一跳:“就前段时间啊,怎么了?”

    “多久前?在哪见的?”

    匡半青不理解,但还是如实说了:“就在你的工作室啊,以前你外公不是住那嘛,我去取他的旧口琴,就撞见你女朋友了。”

    沈弈脑子乱成一团线,隐约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又担心自己想错了。

    他连忙拿起手机,开始翻看家里电子锁的出入记录。

    因为工作室只有他,所以出入记录就那么两条,时间也都是固定差不多的,非常好翻,所以在那个非正常时间段,突然多出来的开锁记录,他把手机举给匡半青,问:“是这一天?”

    匡半青愣愣点头,不明白怎么就把开锁记录都找出来了。

    然而沈弈的大脑却像在杂乱无章的线头中找到了最关键的一根线条,就是这一天,这一天之后的第二天,程灵在他离开工作室后也离开了,然后当天带着父母乘坐飞机去去了北樟,带她的父母看病去了,也是从那天开始,她再也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消息都回得很少。

    她那么生怕麻烦别人的人,怎么会突然答应让他帮忙买机票,她答应得爽快,可她已经打算好了绝不让他帮忙,好像从那时起就已经把他推得更远!

    他突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起的太着急,摇椅在原地一直摇晃个不停。

    他眼睛紧锁着匡半青,问:“你都跟她说过些什么!?”

    第62章 第六十二场雨被修复过的准考证。……

    匡半青的表情也不太高兴,房间里空调太冷,她拢了拢披肩,眉头微蹙:“我还能说什么,还不就是随便问问。”

    “那你都问什么了?”

    匡半青不喜欢他这副质问的口气,但她也知道,儿子既然生气,必定是有哪里不对劲了,她心里不开心,但还是一五一十说了。

    “我就是看她觉得很眼熟,所以问了问是不是当初你借给她三万块钱的那个女孩儿,当初我问你是不是,你又不肯回答,我还不得确定一下?然后又问了问她的家庭怎么样,父母都是做什么的……”

    沈弈捏紧手机,盯着自己的妈妈,声音又急又气:“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跟她在一起又不是跟她的家人在一起,她家里做什么又是什么样的家庭,这些全都无关紧要,你有什么话问我不行吗!?”

    匡半青被沈弈这样训斥,眼里全是委屈:“所以是我这个当妈的错了?我的儿子谈了女朋友,当父母的想了解一下她的家庭有错吗?我总得问问她家里干什么的,家风正不正,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干净产业发了家,万一将来惹麻烦还要牵连我们,这不是很正常吗?谁的家里谈朋友不能问一问,我还没听过这样的道理。”

    匡半青自小就是大小姐,一贯养尊处优的,做生意也是顺风顺水没受过什么委屈,哪经得起这样的质问,她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不过当妈的被儿子气哭毕竟是个丢人的事,她转过脸,偷偷用手指抹掉眼泪,气得不想再见到沈弈。

    而听完匡半青的话,沈弈也迅速冷静了下来,他松开捏紧的手,走上前按住妈妈的肩膀,把妈妈抱在怀里:“对不起妈妈,我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匡半青没说话,只是眼泪流的更多了。

    沈弈放开妈妈,左右看看,周围也没纸巾,只能抓起妈妈的披肩一角给她擦眼泪:“对不起,我女朋友的家庭压力导致她很敏感,我想保护她,以后再有这样的问题你问我就行,尤其像三万块钱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她家里当时不给她钱让她上学不是她的错,你一再提这件事,在她听来不是挟恩图报吗?何况她并没有接受,所以她从来就不欠我们家什么,你这样说,会让她不舒服。”

    匡半青从他手里扯过披肩,听沈弈这样道歉,眼泪也止住了,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确定这个女孩是不是那个,所以问了问,你真心实意喜欢,我身为妈妈还能让你为难吗?”

    这时,沈弈手机屏幕又亮了,他的界面刚好停在开锁记录这里,所以刚好,屏幕上又多了一条开锁记录。

    【指纹用户3于13:53:26指纹解锁】

    他工作室换了门锁后只添加过三个指纹,一个是自己,一个是他妈妈,那么指纹3岂不就是……

    沈弈顾不得熄灭手机,迈步就向门口走,匡半青追着他的背影问:“哎小弈你要去哪儿?”

    “去找女朋友。”

    匡半青想拦,可是想想沈弈方才紧张的样子,咬了咬牙,追上去对沈弈的背影补了一句:“我看天气预报要下雨,你记得带伞啊!”-

    程灵解开门锁进了沈弈的工作室,里面不出所料地没有人在,徐成凤进来,瞧着这么大的客厅,还有摆放的各种修复古籍的电子设备,各种工具,看得叹为观止。

    “你这男朋友干什么的,解剖尸体的?这么大的房子,这得多少钱?”

    程灵回头,无奈地叮嘱她:“你在沙发上坐一下吧,不要乱动这里的东西。”

    她没有关门,主要是进别人家里还关门有种说不清的感觉,所以门只是半掩,留了一条宽缝。

    程灵上来之前在附近的超市里买了个袋子,此时她进了客卧,把折好的袋子撑开,随后打开衣柜,一件一件叠好,装好。

    这些衣服都是沈弈给她买的,本意是为了方便她来这居住,没想到最后也没住上,有的还是全新没拆。

    她本想留在这不要

    了,又觉得留在这也是碍他眼,而且沈弈不是什么小气的人,分开了就连送人的东西也往回要的那种,相信就算沈弈在这,也会希望她全都拿走,毕竟一码归一码。

    程灵装好,叠好,又到卫生间去收拾东西,这时听见门声响动,程灵吓了一跳,料想应该不会是沈弈,她从卫生间出来一看,是浩天来了。

    浩天手里拿了几颗草莓,怯怯地站在门口,看着沙发上的陌生人不知所措。

    见到程灵,他才从那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对程灵露出个笑脸:“程灵姐姐!”

    他小跑过来,把草莓塞到程灵手里,说:“我妈买的草莓,可甜了,给你和沈弈哥哥尝尝——咦,沈弈哥哥呢?”

    提到这个名字,程灵心里酸痛了下,把草莓还给浩天,说:“姐姐在收拾东西,没时间吃,你自己吃吧,谢谢浩天。”

    又摸摸他的头。

    浩天看看沙发上的徐成凤,又为难地看看草莓,似乎不太想给,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他走过去,把草莓递给徐成凤,弱弱地说:“奶奶给你吃。”

    饶是刻薄惯了的徐成凤,面对一个流露善意的小孩也是手足无措的。

    她僵硬地露出笑脸:“奶奶不要,你吃。”

    浩天松了口气,说:“那我都给沈弈哥哥留着。”

    说完,去厨房打开冰箱,踮脚把草莓放到他努力能够到的地方。

    然后在手里留了一颗,抓着草莓去卧室,蹲在地上看程灵收拾东西。

    “姐姐,你是要走吗?”他童言稚语,说话还有奶音,听起来天真且不谙世事。

    程灵也勉强露出一个笑脸:“嗯……姐姐这些衣服脏了,要到外面去干洗。”

    她没有对小孩说实话,怕小孩不能理解,然后追问太多。

    有时候谎言也可以是善意的,善意的谎言是为了让彼此都好。

    浩天把草莓含在嘴里,然后咬了一口,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直盯着程灵。

    程灵把东西装好,准备拉上拉链,浩天突然开口:“姐姐,我知道在哪里见过你了。”

    程灵不以为意,却还是回头笑着哄浩天说话:“是吗,这么棒,你想起来啦?”

    浩天煞有介事地点头:“你是准考证上的那个姐姐。”

    程灵拉拉链的东西突然一顿,却没想那么深,只以为浩天在胡言乱语。

    她随口应道:“什么准考证?姐姐怎么不知道。”

    浩天又咬了一口草莓,一边嚼一边回想:“就那个呀……唔……上面写着榕华美术学院2017年本科招生考试准考证……哦,它还是被人撕碎的!”

    “………………”

    那一瞬间,仿佛有雷声阵阵,那场来自2017年的雨,再一次自她耳边浇下,那么大,那么重,足以浇散一切。

    “你……你在哪里看到的?那个准考证在哪里?”

    她只是一时情急才问的,根本没指望这个小孩子能记得,毕竟那是沈弈的东西。

    可是浩天却指向外面工作区的书架,那是沈弈用来存放古籍的书架,除了最开始拍摄纪录片,她很有分寸,从未过去看过。

    ……

    浩天踩着椅子从书架上取下来一个纸盒子,他站在椅子上转身,把盒子递给程灵:“就是在这个盒子里看到的,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然后自己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程灵把盒子放在工作台上,她伸手打开盖子,在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几乎在发颤。

    那张准考证,她明明已经撕碎了,在她跟他彻底断联之后,在考试当天,她一个人偷偷在天台上把准考证撕得粉碎,怎么还会在呢?沈弈又怎么会知道呢?

    可是揭开盖子的一瞬间,她看到的正是一张被拼好的,修复过的,只有裂痕存在的准考证。

    那是她过了联考后,准备去参加校考的准考证。

    在看到准考证的那一瞬间,程灵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

    准考证上的女孩还有刘海,嘴角带着青涩的笑容,眼里却亮晶晶的,充满对未来的希望。

    那时她偷偷在补课班画画了大半年,就为了瞒着家里参加艺考学美术,她联考的分数很高,因为约定和沈弈一起留在榕华,所以她准备参加榕华美院的校考,准考证出来之后,沈弈还夸她照片拍得好。

    放在盒子里面的,除了准考证还有一些其他东西——来自北樟景区的建筑冰箱贴,书签,明信片,文创胶带,等等等。

    这些东西再熟悉不过,前些日子程正刚还买过,可是这些东西明显已经旧了,尤其这个胶带,那是2017年的限定胶带。

    这个胶带是在她十月份一个不用工作的间隙,去景区玩然后买的,她买了这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感谢当初收留她做暑假工的披萨店店长,那时很多店并不收短期工,她是听同学说这里可以打工才过来看看,她为了感谢店长又不知道能送什么,所以寄了一些特产和文创产品,以及感谢的明信片。

    而此刻,那张明信片就躺在眼前的盒子里。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盒子里?那间披萨店为什么会刚好招她这么一个短期工?她又是在哪个同学口中听到这个披萨店招人的?他们似乎……刚好是沈弈身边常玩的朋友……

    程灵没法再想下去了,那年夏天的雨太大,也许这么多年,她还被困在那场雨里。

    徐成凤见她半天没有动作,不由走上来,一看到盒子里的准考证,她脸色也变了变。

    “一个破烂准考证,有什么好看!你已经毕业了,也不是艺术生,还留恋这些做什么!还有这小子,我那时就说你们早恋,你还说不是!如果不是,他干吗留着你的东西?”

    她先声夺人,突然开始莫名其妙发作。

    那些最不远提及的伤口都因这准考证的出现重新翻露上来,程灵捏紧拳头,余光瞥见一旁的小浩天似乎有些害怕。

    她先让他回家,而后对徐成凤道:“留恋怎么了,看又怎么了?我没有艺考,也不是艺术生,所以呢,我没有艺考是因为谁?而且我已经一再说过,我们没有早恋,也没有跟他在一起!不许你污蔑他!”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还维护他,真是情比金坚。情比金坚又如何?当初不是一样分开了?现在呢,忘了你今天来是做什么了?”

    程灵看着徐成凤那高高在上的嘴脸,突然觉得可笑:“呵……分手……当初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是忘了吗?我又是为什么会跟他分开,难道你都忘了吗!为什么你能永远那么理直气壮一点都不觉得自己错了?难道你对我,对你曾经做过的事就丝毫没有愧疚之心,没有一点一滴悔过吗!?”

    “我悔过什么,有什么好悔过的?是,当

    初是我逼你跟这个小子断绝来往,可是那又怎么了?我看错人了?你看看你现在,你跟他又有什么结果了?现在的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我当初做的对!”

    “…………”

    程灵被她气得一阵头晕,她把所有东西收起来放回原位,而后回到卧室拎着自己装好的一袋东西,转身向外走。

    然而刚走到门口,未关闭的房门外,宽阔的走廊里,沈弈高大的身影站在那,背后电梯已经停在其他楼层,说明他不是刚上来,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站了多久。

    看到他,程灵脚下一顿,眼里止不住的愕然。

    手里拎着的袋子一松,装衣服的袋子重重砸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晴朗的天突然轰隆一声。

    又下雨了。

    第63章 第六十三场雨070907

    程灵万万没想到会在这一刻看到沈弈出现在这里。

    可是怎么会呢?他不应该在参加外公的生日宴吗?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不知是不是命运作祟,程灵忽然发现,自己每一次想从他家里逃走最后都会被他刚好撞见,为什么,这是天意吗,难道老天也不希望他们默默分开吗?

    心里的疑问当然得不到答案,程灵怔怔看着门外的沈弈,那种被捉见的尴尬,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的逃避,更不敢想此时此刻的沈弈又会对她有什么想法,他又会把她当成什么人,不请自来的小偷吗?

    程灵觉得自己糟糕透了,糟糕的家庭,糟糕的自己,处理不好和妈妈的关系,连恋爱也谈的很差,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她本来就是一个糟糕的人。

    尤其在看过那张被沈弈修复过的准考证之后,程灵的心里更加复杂。

    “你……回来了。”

    到底做错的人是自己,率先开口的那个人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她俯身,将掉落的袋子捡起,低垂着眼不敢看他:“我来收拾一下落在这的东西,没想到你会回来,放心,你屋子里的东西没有人动过,你不放心可以检查一下,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程灵回头,提醒徐成凤跟上,徐成凤没好气看了沈弈一眼,准备跟上一起离开。

    从他身边路过时,程灵尽可能把头垂的更低,他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侵袭过来,程灵一阵心痛,或许以后都不会再闻到了。

    下一秒,手腕突然被人紧握。

    程灵下意识转头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地方,又抬头看沈弈。

    沈弈却没看她,而是看向站在程灵后面的,还站在房门内的徐成凤。

    “阿姨您好,我是程灵的男朋友,如果您不忙的话,我想跟您谈谈。”

    他目不斜视,声音十分平静,仿佛从未听到过他们在房内的争吵。

    “沈弈……”

    程灵低声叫了他一声,她忽然有些紧张,不知道沈弈会跟她的妈妈说什么。

    沈弈没应她,从她手里接过她打包好的袋子,程灵不想给,又觉得站在这里僵持也不是个办法,手一松,还是让给了沈弈。

    沈弈提着东西进去,又对徐成凤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徐成凤第一次这样面对面地见到沈弈,他实在是比她高出太多,她还要仰头才能望着这个年轻人。

    沈弈没做什么太多的表情,微微对她点头示意,自己就率先进去了,随手找了个房间把程灵收好的东西扔进去,而后去岛台接了两杯水,端过来给程灵和徐成凤一人一杯。

    程灵没见过这样的沈弈,他现在的样子,很像最初见过他的样子,对谁都冷淡,十分不好接近。

    她不由在心里打鼓,微微拉着徐成凤的衣角,让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也打算在她身边坐下。

    然而还没坐,沈弈突然走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按在自己这边的沙发上。

    程灵猝不及防被按在那,人还是懵的,她没想到沈弈在她面前这么……霸道强势。她偷偷抬眼看他,有些挣不开沈弈的手腕。

    沈弈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很快放开她,提了下裤脚坐下,就在程灵身边。

    距离太近,她还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感过来的体温。

    她听见沈弈这时开了口:“听程灵说你们前几天在北樟旅游,阿姨玩得还开心吗?”

    徐成凤眉头笼起,搭在腿上的手不耐烦地蜷了蜷:“你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就是,用不着绕弯子说这些。”

    沈弈微笑了下,身子微微向后:“阿姨性子直爽,我也就直说了——”

    莫名地,程灵屏住了呼吸,虽然不知道沈弈会说什么,可她的身体已然坐得僵直,心也高高悬起。

    沈弈敛起笑容,盯着徐成凤,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认真。

    “我从没想过要跟程灵分开,十八岁没有,现在也没有,就算您能阻止她不再与我联系,也无法阻止我爱她,如果你问她跟我有了什么结果。”

    说到这里,沈弈突然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永远不会放弃爱她,哪怕我的心脏停止跳动。”

    秋雨拍在玻璃窗上,稀里哗啦,榕华向来细雨连绵,很少有这般疾风骤雨的时候。

    为了保存书籍,沈弈工作室的空调是常年开着的,不知是不是冷气太大,一股巨大的颤栗感笼罩了程灵,她情不自禁捏紧手才能对抗这股颤栗,连呼吸都找不到节奏了,不知该深呼吸,还是先把胸口紧绷的气喘匀,而她的手臂上,似乎也冒起了鸡皮疙瘩。

    徐成凤听了他的话,先是愕然,紧接着双手环抱,露出一个程灵再熟悉不过的讥讽笑容。

    “小孩子,你说爱就爱啊?你能给她什么,空口白牙的承诺?好听话谁不会说——”

    “这您不用担心,阿姨,我能给她的,保证比您给她的要多更多。”

    徐成凤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臭小子,你怎么说话的!”

    沈弈微微抬头看着徐成凤,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

    “阿姨,不让程灵学画画的人是你,逼她放弃校考的人是你,不给她学费的人是你,在过年时上门报警的人是你,把她赶出家门的人也是你。”

    “很抱歉,阿姨,真正让程灵感到痛苦的人不是我,是你。”

    “所以我和程灵怎么样,我又会如何对待她,任何人都有资格质问我,讨伐我,唯独您,不配。”

    “你……你……你这个死小子……就你还想跟我女儿在一起……我是她妈,我给了她一条命!我不配谁配?我不配谁配!?”

    徐成凤气得发疯,抓起茶几上的水杯,直接扬在沈弈脸上,又将玻璃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不解恨,抓起沙发上的靠枕,垫子,一个接一个地朝沈弈砸去。

    这是程灵噩梦里的场景,也是她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画面,她连忙起身冲过去按住徐成凤:“妈!妈!你别再砸了,别砸了!”

    “你跟他分手!马上分手!我就说让你们断开是对的,是对的……我是对的,我没错,我没错!”

    “妈!”

    程灵再怎么阻止,也无法让徐成凤安静下来,她被逼得没办法,眼看茶几上还有另一杯水,她抓起杯子直接砸在徐成凤脚下,哗啦一声闷响,连水带玻璃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这种巨大的声响令徐成凤心有余悸,她整个人呆愣在那,房间里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人一安静,那些不愿意接受的话就会在脑中回想。

    她真的让人痛苦吗?她有吗?她只是做了一些她认为该做的事,难道她不对吗?为什么程灵恨她,程正刚为了程灵砸她,连只见过她一面的人也这样说她?

    程灵按住徐成凤的肩膀,确保她能听清楚她的话。

    “十八岁时我已经听过一次你的话了,所以这一次,我不会再听你的。”

    她放开徐成凤,后退几步,和沈弈并肩站在一起。

    “我已经做错一次了,我不想再做错。”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很痛苦,你曾经被人辜负过,但那是那个人的错,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沈弈的错,请你不要再把你的痛苦强加到我身上,更不要因为你的痛苦干涉我的人生,这二十多年,你的心里真的好过吗?”

    徐成凤跌坐在沙发上,神情怔怔的,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我……”

    是,她的心里从未好过,可是这么些年来,唯一一个问过她心中可曾好过的人,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想要也最痛恨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程灵见她冷静下来,心松了大半,也放软自己的语气。

    “不要再拿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了,沈弈刚才的语气有点重,我向你道歉,但也请你不要再干涉我的一切,如果你能做到,你还可以是我的妈妈。”-

    送徐成凤上了出租车,程灵看着黄色的车子远去,心里彻底松了一口气。

    虽然,徐成凤不一定真的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是起码她今天平静下来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己见,只希望有一天,她会慢慢想清楚。

    雨还在下,但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淅淅沥沥的小雨浇在

    雨伞上,空气变得又潮又闷热。

    程灵和沈弈一人一把伞,两人并肩走,又因为雨伞无法贴近,被迫分开了一段距离。

    沉默在二人中间围绕,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们也都有太多内容需要消化,又因为他们刚刚都郑重其事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肉麻话,这会儿两个人反应过来,都有点后知后觉的羞耻,所以谁都没有说话。

    进入小区,程灵尽量避免踩到水坑,想了又想,一直这么不说话也不是办法,于是选了个本来很重要但是目前来看最不重要的事情作为开场白。

    “今天不是你外公的生日吗,你怎么……”

    “我看到了你的开锁记录,知道是你,所以匆匆赶过来了。”

    “……”

    程灵一直租房,没有自己安过门锁,哪知道还有开锁记录这东西,要是早知道会被发现,她一定不会干这么蠢的事。

    可是从结果上来看,又幸好干了这么蠢的事,否则有些话,有些事,他们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对对方说出口。

    两个又走了一段路。

    想想他今天的话,程灵鼓起勇气,主动对他道:“昨天在电话里,我让你不高兴了,是我做的不对,但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总之对不起,我——”

    “如果你非要这样说,那我也该向我妈妈代你道歉。”

    沈弈停下脚步,程灵察觉到他的步子停下,也跟着停下。

    她微微睁大眼睛:“嗯?你怎么……怎么会知道……”

    “你不会无缘无故不理我,如果你选择逃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你想逃避的事,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我做的不好,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所以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

    “我说过,我想成为你的依靠,成为你的下意识,成为你的第一直觉。”

    “所以不管你有什么样的事,全都告诉我好吗?所有你想逃避的事情,我都愿意为你解决。”

    程灵的心底一瞬间酸酸的,涨涨的,那股酸意直冲鼻腔:“其实,也不是你妈妈的错,你妈妈很好,是我自己……”

    她的眼泪忽然开始往下掉,和细密的雨点混在一起,伞外下小雨,伞内又是另一片雨。

    “我妈妈,你也看到了,她总是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高中时我们约好一起跨年,我不是故意爽约的,我当时准备出门,是她把我关在家里;还有最后那次,我把你约出来,对你说的那些……那些很不好的话……”

    眼泪越说越汹涌,她也不想哭,可是根本止不住。

    程灵垂着头,眼泪砸在鞋面上。

    泪眼氤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恍惚间,仿佛又把她带回到高三,那个她最不愿回忆的记忆里。

    程灵联考成绩不错,因为榕华刚好有八大美院之一的榕美,她就和沈弈约定了一起留在榕华。

    她被优异成绩冲昏头脑,浑然忘记上大学还有昂贵的学费这回事。

    是后来老师在班上给大家讲助学贷款的事情,有一个男生开玩笑说:“老师,不用说了吧,我们班上应该没有人上不起学吧。”

    男生说完,其他人马上哄笑起来,大家都笑,程灵只能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满满都是难堪。

    是的,班上同学大都家境不错,这是榕华最好的高中,为了把孩子送进来大家抢破头,同等条件下,自然钱权优先。残酷的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更知道努力,就算不努力,也有普通人够不到的名师资源,所以这里的升学率一样是一等一。

    同学虽然知道程灵家境不如自己,可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想象力总是贫瘠,他们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说出这些话时,完全没想过真的会有人支付不起学费。

    不过程灵家里倒不是支付不起,而是根本不知道她偷偷参加了联考,所以面对这笔学费,首先会迎来母亲大吵大闹的阻拦,以及失去掌控欲的大骂,接着很有可能,不会让她去上这个学,因为不愿意为她付这个钱。

    听到可以贷款,程灵本来是燃起了希望的,可是听老师的意思,这些东西又要父母到场签字,如果真的贷了,光是想一想徐成凤知道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就已经令她窒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程灵发现自己就算过了校考,就算瞒着家里偷偷走上梦想这条路,可她根本没钱去读,没钱实现她的梦。

    怎么办呢,她那么努力,隐瞒了家中那么久,借口要复习偷偷跑到画室集训,省吃俭用攒下了各种费用,以为自己终于要迎来幸福,可是这一刻才发现那些一直以来支撑自己的东西根本实现不了。

    她朝梦想踏出一步之后,发现这竟是能踏出的唯一一步。

    她要怎么办呢,她梦想的美院,和沈弈的约定,她怎么那么蠢,怎么就没想过读大学是要钱的,怎么就没想过她的背后没有任何人支持,或许她根本不该走出这一步,从一开始她就不应该做梦。

    穷人,怎么配有梦呢?

    程灵看着打印出来的校考的准考证,上面的笑容天真得有些刺眼。

    所以周六的下午六点放学后,程灵拒绝了和沈弈一起回家,等学校里的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躲到天台上去,然后放肆大哭。

    竹篮打水过后,除了梦留下的痕迹,只剩一场空。

    不过她哭了没一会儿,沈弈就找到了她,程灵哭得眼皮都红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怎么……”

    沈弈单膝蹲在她身前,递了一张纸巾给她:“你哭那么大声,我在校门口都听见了,总不能当听不见吧?”

    “……”

    程灵只好接过纸巾,擦干眼泪和鼻涕,不哭是因为羞耻,可她还是难过,难过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低下头,鼻头和眼皮全都红红的,刘海也有些凌乱。

    是不是从天台上跳下去就好了,跳下去,一了百了,什么痛苦都没有了。

    想追寻的梦,想要的人生,都交给下辈子去追寻。

    沈弈注意到她视线所在的方向,似乎打定什么主意似的,他表情微变,连忙起身靠在天台边上挡住她的视线。

    他的身后是大片瑰丽云霞,将天都染红了一半,少年曲起一条腿踩在墙上,用故作随意的口吻开口:“为什么不开心?你可以跟我说,就算解决不了,说出来也比闷在心里强。”

    程灵的自尊心本不会让她开口,可是她不说话,沈弈就一直问个不停,仿佛不说就不行似的,程灵没办法,加上这会儿她实在太难过,沈弈是唯一一个陪她一路走过来的人,除了他,她也没有其他亲近的人。

    于是,程灵就把她烦恼的事情对他说了。

    沈弈听完“啊?”了一声,在她面前蹲下:“那是很麻烦,这岂不是连贷款都不好贷了。”

    程灵知道他的家境,知道自己的学费对他来说肯定不值一提,本以为他会不当回事的,没想到他听完也是跟她一同苦恼起来,恼她所恼,忧她所忧。

    本来紧绷而又警惕的心突然像云朵一样柔软,程灵望着眼前的少年,所有的难过被他分担都变得轻盈了很多,他说得很对,说出来就算解决不了,可也比一个人闷着要强。

    “嗯,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

    “算了!?怎么能算了?那你这大半年的努力都算什么!?”

    沈弈不同意,猛地站起来,在原地走来走去:“你四年学费多少钱?”

    程灵懵懵地说:“怎么也要五万吧……不过也不用那么多,先把第一年交上就好了,我会想办法赚学费的。”

    “这助学贷款我来办算了!我办好了,把学费打给你……”

    “可是你怎么会需要办贷款呢?你家里肯定会问的,到时候你能怎么说?而且我听说有些学校贷款是直接划走的,你……”

    沈弈看了眼天色,把蹲在墙角的程灵拉起来:“算了,反正距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先别管那么多,总

    之你先别难过,这件事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还有,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闷在心里,好吗?”

    程灵认真听着他的话,一边听一边点头:“好……”

    可是,此刻的程灵想,或许她始终都没有做到这件事,没办法把心里的事全部告诉她,又因为这样总是伤害沈弈,让他一次又一次失望。

    那天他们如常回到家,就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只有睡觉之前她才会反复回想这些事,回想灰暗无光的未来,她一直想到自己的心脏不舒服才肯睡觉。

    一直到周二那天下午放学,所有人都去吃饭准备上晚自习,沈弈把她叫到天台上,然后,递给她一张银行卡。

    “给你。”

    程灵看着少年递来的银行卡,愣然着没有收。

    “这是……什么……”

    很明显这是银行卡,可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助学贷款呀,拿着咯。”

    沈弈把银行卡塞到她手里:“反正你是打算借助学贷款的,你又借不来,当我借的好了。不过说好了,这是借你的,不是白送你的,你怎么都是借,你拿着慢慢还就是了。”

    “……不,那怎么行,这是你的钱……而且五万块,我……”

    程灵脸色涨红,一想到这卡里有那么多钱,她吓得根本不敢接。

    沈弈单手揣在口袋里,另只手摆了摆:“想多了,没有五万,你说的嘛先交第一年就够了,剩下的钱你会赚到的,所以这里面只有三万块。”

    程灵面色一松,可是三万块,仍然不是个小数目,她一想到这沉重的债务,就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垂头,期期艾艾地说:“只交第一年,那也……用不了三万块……”

    “你想,刚上大学肯定很忙的,你什么都不熟,哪那么容易攒下大二学费?而且你总要生活啊,还有买画材之类的,多备一些,给你一些喘息时间,你嫌多可以不用,但你不能没有,给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嘛。”

    少年说得眉飞色舞,似乎也在为自己的深思熟虑感到自豪,晚霞将他的白衬衫映得红红的,像是少年炽热的心在烧。

    他说的这些程灵从未考虑,听他说了又觉得很羞愧,明明是自己的事,她从没深想过,竟还要别人来替她做打算。

    “可是我……这太多了,我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还上。”

    沈弈的提议处处为她考虑,而且和沈弈认识这么久,她知道他的为人,既然借她,就绝对不是作假,只是她实在没办法心安理得地收下。

    “那怎么了,程灵,你还怕自己跑了不成?”

    沈弈双手搭在天台边上,唇角高高扬起,笑得十分肆意。

    “不是还有一辈子呢?我都在,慢慢还。”

    ……

    程灵收下了烫手的银行卡,虽然仍觉不妥,可是想到他说的话,难道她还能跑了吗?她还会不还他吗?这样想想,又对自己有了信心。

    是的,她会还上的,她也总会在沈弈身边。

    一切都只要等校考到来,只要等时间过去,高考结束,度过暑假,上了大学,她就可以和沈弈永远在一起了。

    银行卡的密码是他们两个的生日,070907,首尾相接,寓意怎么样都是他们两个,这是沈弈专程设的,他特别喜欢这个密码,还臭屁地问程灵觉得怎么样,他是不是天才。

    程灵只是弯唇笑,可是心里,的确也是喜欢的。

    本来一切都会按照预想的那样美好下去,直到有一天周末,徐成凤在她房间发现了银行卡,以及她的校考准考证——

    程灵从卫生间回来,看到徐成凤面色阴沉坐在她书桌边上,直勾勾地盯着门口。

    一想到房间里放着什么东西,程灵瞬间有些心虚,脚步也慢慢停下。

    “妈,你怎么进来了?”

    “我问你,这是什么?”

    她把银行卡和准考证拍在桌子上,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程灵的心中已经有了预感,然而在她看清后,脸还是瞬间白了。

    她站在门口,身上因为害怕而不自觉颤抖,连手都没法握成拳头。

    可那一瞬间,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这准考证怎么回事,榕美又是怎么回事,这银行卡又是哪来的,是不是偷的?是不是偷的???”

    第64章 第六十四场雨高考结束后,我们在一起……

    “不是!不是偷的。”她大声地反驳,一直以来隐藏的秘密被发现,短暂的害怕过后,她反而变得坦然。

    就算被发现怎么了?她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她做这些事,没有伤害任何人。

    程灵走过来,想将准考证和银行卡拿走,却被徐成凤按住手腕。

    徐成凤死盯着她,略微发浊的眼白瞪出来:“那这校考又是怎么回事?你一直在偷偷学美术?当初家里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们没有那个钱供你读学那烧钱的东西!”

    程灵瘦弱的身子站在原地,那么瘦,身上却有扛下一切的勇气。

    她想到沈弈给她的银行卡,声音一下变得平静,勇敢,且无畏:“我不用你出钱,我会自己负担。”

    徐成凤突然笑了,表情变得很奇怪,她缓缓地,怪声怪调地说:“行啊,你长大了,长本事了,凡事都能自己拿主意了,家里的话你也不用听了,那我们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用,是不是可以去死了?”

    程灵不明白:“你何必这样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我难道不能自己决定吗?”

    “呵……你决定?你才多大,倒是做起我们的主了。我只问你一句,你这钱是哪来的?是不是不干不净赚来的?为什么你周末不回家?你之前总跟那些男同学鬼混,到底干什么去了?”

    程灵表情都变了,她不明白明明是亲生的妈妈,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么难听的话。

    “妈!这个钱是我同学借给我的!我会还给他的!”

    “哦,是吗?你们是什么同学,又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平白无故借钱给你?那个男生叫什么?你们好多久了?我倒要去学校问问,你们这学校一天天不教学生读书写字,都在教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十七八岁搞破鞋,你们老师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一听到徐成凤要去学校找老师,甚至有可能大闹教室,程灵脸色都变了,她知道徐成凤不是威胁,她完全干得出来,到时候所有人都会看她在学校里发疯,让她成为沦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觉得崩溃,简直要被徐成凤逼疯了,除了大声抗议几乎不知道还能怎么阻止她。

    “没有早恋,我都说了不是早恋,你去学校干什么,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啊!”

    “我不管!你现在立刻马上跟那个男生断

    掉,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赶紧给我断!你把钱还给他,不许你再跟他有来往!”

    “为什么啊!他明明在帮我,他为我考虑,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明明就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让我跟他断什么啊!”

    “你看看你不要脸的那个样子!别人给你钱你就要,你知不知道人家会怎么看你!一个女孩子没自尊没家教,一点点钱,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你,说出去好听吗?程灵,你怎么那么贱哪!”

    她一句又一句话像巴掌一样扇在程灵脸上,简直像有火在脸上烧,她僵硬地站在原地,一直梗着脖子看着地板,连头都抬不起来,手扶着书桌一角支撑自己,闷着声不说话。

    可是有什么好说的呢?徐成凤的话固然难听,可是,她说得真的不对吗?

    仿佛有万千道声音同时在她耳边质问她:程灵,你怎么那么贱!?你怎么那么贱!

    “我现在就给你们老师打电话,我问问那个男生叫什么,我要找他的家长,问问他们是怎么管教他们儿子的,不好好上学成天勾搭小姑娘,平白无故谁我们三万块钱,他们想干什么!?”

    徐成凤说着就掏手机,已经拨出一个号码,程灵连忙上前按住徐成凤的手,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别打电话,别打!”

    徐成凤把手臂拉远,不让她碰手机,跟她僵持着:“我问你,你跟不跟他断!”

    程灵心想,这个电话一定不能让她打出去,就算嘴上答应一下也没什么,她连忙答应:“我断,我跟他断!”

    徐成凤这才把电话挂断,表情缓和下来:“这样就对了!我告诉你,跟他在一起你没有好下场,人家是什么样的家庭,人家瞧得上你吗?你连学费都要借人家,你这辈子都矮人家一头!”

    见她松口,程灵整个人也松下来,胸口闷闷的说不出话。

    屋子里面开着风扇,书桌挨着窗也开着,可空气还是闷闷的,没有一丝流通。

    闷得像是一罐搅不开的蜂蜜。

    她说:“你出去吧,我要看书了。”

    徐成凤起身,程灵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将一沓暂时不看的卷子盖在银行卡和准考证上面,闷着头准备学习。

    在她的书桌上,还放了一幅她第一次得奖的画,她一直摆在那激励自己。

    徐成凤看见那幅画,又见她这副闷着不说话的样子,气又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今天的事完了?我问你,校考的事怎么说?”

    程灵握紧手里的水性笔,捏了又捏,没吭声。

    徐成凤上来在她脑袋上推了一下,几乎要把她按在书桌上:“我问你话呢!”

    程灵被她一推,火气也冒了上来,回头大声跟徐成凤争吵,她太急,嗓子都哑了一下,眼里有泪花闪动:“你又想干什么!你让我跟同学断掉,我都答应你了,画画的事我又不要你出钱,那是我爸赚的钱,又不是你赚的,你凭什么管我!”

    徐成凤被她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瞪着程灵:“凭什么管你?你说凭什么管你!你爸赚的钱不是家里的钱?这些年家里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钱你不知道吗?你说你画出什么东西来了,你有那个天赋吗?能换出钱来吗?学完怎么了?还不是跟废物一样!你说不用我们出钱,你拿什么保证,你又能靠什么赚钱,啊?出去端盘子人家都不用你!钱不够了给你擦屁股的是谁?还不是我们!你都这么大了,指望不上你挣钱,还要给家里当累赘,你说生你这么个废物有什么用啊?你自己说,你是不是废物!”

    程灵脸色涨红,憋着气,呼吸急且短促,随着她一句又一句的骂声,眼泪也止不住向外冒。

    “你有什么脸哭?背着我们偷偷艺考的时候,你想过这个家吗?你爸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天黑了还没回来,没日没夜给人干活,发了工资都供你画画,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啊,命好有人伺候,说学艺术就学艺术,我说程大小姐你能不能懂点事,别整天活在梦里行不行?能不能想想别人是什么家庭,你又是什么家庭。”

    徐成凤大步走出去,翻箱倒柜不知道找出什么,又大步流星走回来,把一个白色药瓶砸在程灵身上:“你自己看看!你爸每天吃最便宜的药赚钱养你,每天半夜咳咳咳跟要死了一样。你连学画画都是用你爸的腿换来的,现在呢,你是不是想要你爸的命!”

    程灵接住这瓶药,这药还是她跟程正刚一起买的,五块钱一瓶,一瓶里面有一百多粒,主要是清肺止咳,但他吃了快一年都不见好,可能……他根本不是简单的咳嗽。

    徐成凤没有说谎,程正刚每天忙得只有自己早上起床时才能匆匆看到他一眼,有时候甚至看不到他。想到他一瘸一拐的样子不断卖力气给人干活,还有他总是破破脏脏的衣服。程灵程灵让他买新的,他说自己干活不用穿那么好,他要赚钱给程灵买裙子穿。

    想到这些,程灵紧紧捏着这瓶药,自责像针一样扎满她的心脏,她很想大声喊出来,她不是废物,她不是废物!……可是呢?她有什么能力?她能赚什么钱?徐成凤说的没错,她确实是累赘,只会家里增添负担,把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拖垮的累赘。

    被家里逼着放弃美术时她不甘心,不甘心,所以那些灰烬不散,变成了烧不尽的野草,又重新冒出头来,她偷偷去学,把所有能画画的时光当成逃离生活的绳索,如今绳索爬到头,触手就是另一片天空,可她真有那个资格活在另一片天空吗?会不会那个地方根本不属于自己?

    徐成凤每一句都没骂错。她非要学自己不配学的东西,摆不清自己的家庭条件,是她脸皮厚,不知羞耻,不要脸,真的收了沈弈的钱,又自私地只想着自己,从未掂量过自己什么家庭,会给家里带来多大的压力。

    她本就是活在水缸的鱼,只能困在这一方鱼缸里。

    而沈弈来自波澜壮阔的海,他生活的地方无边无际,跟他在一起,总是让她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让她以为自己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跳脱这方鱼缸,游进那片拥有他的、更广阔的大海里。

    可是她忘了,鱼缸外面不是大海,而是没有水的土地。

    她要怎么游到大海里?

    那是程灵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人活在世上,连做梦都不配。

    徐成凤看到她坐在那哭就来气,上去推她:“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你那个同学断?”

    程灵只顾抽噎,根本没办法说话。

    徐成凤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扔到程灵面前:“你现在就跟他打电话!”

    手机感应程灵的脸,屏幕自己亮起,程灵看到上面的时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徐成凤,眼泪还在往下淌:“现、现在?”

    “现在怎么了?当着我的面,我才知道你有没有骗我!”

    程灵的手忽地一蜷,她没打算这样的,可她在电话里要怎么说?她慌得不行,握着手机迟迟不肯打电话。

    徐成凤看到她这个样子就烦,大步走到程灵面前高高扬起巴掌:“你打电话把他叫出来,银行卡一起还给他,从明天开始,不许你再跟他说话!”

    ……

    程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电话里把沈弈约出来的了。

    那么晚的天,她约他,少年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电话里,他应得爽快,从语气里都能听出欢喜。

    挂掉电话,程灵感觉自己浑浑噩噩的,已经成了一只提线木偶。她到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她看到自己通红的双眼,还有红肿的眼皮。

    幸好她约他的地方光线也没那么好,他应该看不清她的脸。

    程灵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拿着沈弈给她的银行卡下了楼,徐成凤在后面半米外跟着。

    她连怎么走过去的都不记得了,一路上,徐成凤还在不断地数落她胆子大,敢撒谎,偷偷报考学画画云云,她统统都听不见了。

    一直走到那个广场附近,她看到了广场上,那颗巨大的榕树。

    榕树下盘根错节,伞状的树冠投下浓重阴影,少年高挑的身影就靠在树干上,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垂落的祈福木牌。夜风吹过,木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一瞬间,程灵的心像是绑在一块大石头上,不断在下坠,下坠——她的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向前迈步的力气都没有。

    她站在那看着沈弈的身影,半晌没动,徐成凤见她痴愣地盯着人家,更是冷笑一声,在背后狠狠推了她

    一下,嘴里叱道:“去啊!”

    这一推,让程灵从虚浮的梦境踏到真实的地面上,这一路上她都在幻想这是假的,是她压力太大做的梦,可是她没醒,她怎么还在向前走?

    离沈弈越来越近了,他时而低头,时而靠在树上,似乎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突然转过身来,高大的少年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眉目都变得明亮,唇角挂起笑意。

    “程灵,你怎么这么晚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个广场是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每周末他来她家找她,她怕小区里有熟人看到,她就约他在广场见面。广场里有一颗百年的巨大榕树,几个人合抱都不够,这棵树活了这么久,大家都认为他是祥瑞之树,能给大家带来福气,还有人专门在树下祈福,所以这棵树挂满了祈福挂牌,风一吹,撞出很好听的声音。

    程灵低垂着头,手在身前紧紧捏着,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她想开口,想说话,可是她的嗓子像是吞了一碗藕粉,她连嘴都张不开。

    她半晌没说话,沈弈感觉不对。

    “程灵,你怎么了?”

    他关切地低下头,一手搭在她的肩上,想去看她的脸。

    他的指尖刚触到她的校服布料,程灵就像被烫到般猛地后退。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节微微蜷缩,最终慢慢收了回去。

    夜风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明明是热风,带起一阵刺骨的凉。

    他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程灵?是我让你不高兴了吗?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的。”

    她听着他的话,心里却像针刺一般疼痛,这么晚叫他出来也毫无怨言,明明她躲他,他却担心是不是他让自己不高兴,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她却不得不伤害她,而他们还没有在一起,这只是个开始。

    如果他们在一起之后呢?如果她妈妈将来再做什么事再次伤害到他呢?

    这么好的少年,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纯净明亮,像太阳一样勇敢炽热。

    这时,徐成凤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不远处的角落,就那么死盯着她,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程灵唇角微微牵动,心中却像柠檬一样酸涩肿胀。

    是了,程灵,那可是天上的月亮。

    沈弈和画画,一个是远在天边的月亮,一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凡人怎么配拥有月亮?

    所以不要再做梦了。

    别做梦了程灵。

    这场梦,就做到这里吧。

    已经很圆满了不是吗?

    “沈弈。”

    她忽然抬起头,艰涩的嗓音,很努力才能发出一些音节。

    她突然开口,让沈弈怔愣了下,却还是点了点头:“怎么了?”

    月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照出她眼底破碎的决绝。

    “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她这话说完,仿佛全世界的跟着安静了一瞬,街道上的车流声,远处的说话声,世间一切都跟着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的少年。

    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仿佛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半晌,他扯了扯嘴角:“……什么?”

    程灵没说话,从口袋里把银行卡掏出来,递到沈弈面前。

    她的声音冰冷而机械:“这个还给你,以后再学校里也不要跟我说话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

    沈弈盯着那张卡,半晌,他喉结微动,忽然笑了。

    “程灵。”他的笑声沙哑得不成调,“你什么时候学会开玩笑了?”

    程灵抿唇,不再废话,把银行卡扔在沈弈脚边转身就走。

    转身的瞬间,她看到徐成凤站在广场角落的阴影里,嘴角挂着胜利般的冷笑。

    手腕突然被抓住。

    沈弈的掌心滚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行把她拽回来,月光下,少年的眼眶通红,下颚线绷得死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为什么?程灵?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什么话都好说,你不要这样行不行?”

    程灵被他拉回来,被迫仰头面对沈弈。

    她仰望他,像是仰望一轮遥不可及的月亮。

    心脏开始变得钝痛,为什么还要来问她,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她已经很累了,她难道不想要一个原因吗?凭什么她就不配学画画,凭什么她不能拥有想要的未来,凭什么她面对这么好的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把他推远?

    为什么,因为他们差距太大,因为她就是一个很烂也很差劲的人。

    因为她的梦只能做到这里,所以他们的关系,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这一刻,程灵闭了闭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变得冷硬,麻木。

    “因为你这个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刀,“总是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到令人难受。”

    沈弈拉她的手顿了下,缓缓松开她的手腕,他一点点站直身体,面对面与她站立着,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她。

    那些挂在榕树上的祈福牌突然被风吹得哗啦作响,而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话。

    “……什么意思?说清楚。”

    程灵抬眼看他,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我每次跟你说话都特别难受,我也受够了被你当成展示善良的工具,你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令我厌烦,我本来是想从你身上骗点钱玩玩的,哪知道你大学还想考到我隔壁。”

    她说着,又向后退了半步,她微仰着头,似乎为了让他看清她表上的嫌恶——

    “一想到我还要跟你认识好几年,我就觉得反胃,恶心。”

    燥热的夏,一瞬间,有风倏过。

    榕树上挂的那些祈福木牌微微相撞,碰撞出好听的声音。

    同时。

    也将少年比木头还要嘶哑的声音,传送进程灵的耳朵。

    ——“行。”

    这个字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少年眼眶发红,视线紧紧锁住她,像是要将她永远印刻进脑海中,他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不会再找你。”

    话音落下,沈弈转身就走,他个高腿长,步子迈得也大,运动鞋踩在被扔掉的银行卡上,咔一声,银行卡在抬脚的瞬间裂成两半,他看也没看,头都未回。

    程灵站在原地,呆呆的,怔怔的,目送那个少年走远。

    看着他的背影穿过广场,绕过遛狗的老人,最终拦下一辆出租车,身影消失在车里。

    直到引擎声彻底远去,她才像被抽空所有力气般,整个人都脱了口气。

    他真的走了。

    彻底消失在了她的世界。

    一想到这里,程灵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拧住,拧得她站都站不稳。

    她缓缓蹲在地上,按住心口,眼泪忽然大颗大颗往下落。

    她忍着心脏的痛意,努力伸手,试图将碎裂的银行卡一点一点拼回原状。

    对不起,沈弈。

    往后的日子,希望你一切都好。

    希望你永远像太阳一样炽热,用你的赤诚勇敢与命运对弈。

    希望这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都能为我的少年让路。

    最好……好到根本想不起我是谁。

    好到某天偶然听说“程灵”这个名字时,你会疑惑地问:

    “那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吗?”

    ——如此最好-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像无数道透明的伤痕。

    回忆至此,程灵的泪水流干,可眼眶仍烫得不行。再开口时,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细小的倒刺,每说一个字,都扎得喉咙生疼。

    “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一直有两句话……想对你说……”

    她抬起眼看他,睫毛上挂着未落的雨珠。沈弈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又清晰,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旧画——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夏夜,他也是这样站在她面前,而她亲手推开了他。

    此刻,她眼里的歉意比雨水更汹涌。

    沈弈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某种沉重的情绪。他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记得。”

    他向前一步,指尖轻轻拂过她耳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幻觉。可程灵分明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发抖。

    “所以现在……你要说吗?”他问。

    她用力点头,伞面随着动作倾斜,雨水滑落,溅湿了她的鞋尖。她必须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睛——这是她欠他的坦诚。

    “沈弈。”她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灌进肺里,刺得生疼,“第一句……是……”

    她的声音变得郑重。

    只因她必须非常郑重,才能体现出她的诚意与懊悔。

    “对不起……我当时对你撒了谎。”她的声音哽住,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你能不能……原谅我?”

    她没说出口的是——

    对不起。我说了不好的话,伤害到了你。

    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第一时间把我的心事分享给你,让你做最后的那个知情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把你放在最后,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总有太多负担。

    太多太多的歉意,全都包含在这三个字当中。

    到底要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的心意。

    沈弈静静看着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想笑,可眼眶却红得厉害。

    他抬手,拇指蹭过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低声说:“这句我知道了。”

    他的指尖是烫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灼得她皮肤发疼。

    “第二句呢?”他问。

    程灵的喉咙忽然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仿佛所有的水分都化作了眼泪流尽。她张了张嘴,又闭上,像是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得说不下去。

    雨声渐大,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的呼吸。

    “第二句……”

    说到这里,程灵的嘴巴忽然有些发干,像是三天都不曾喝到水那样,连发出声音都觉得艰难。

    “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

    她低下头,鼓足勇气,半晌才抬头,把迟来的第二句话说给眼前的少年。

    “沈弈。”

    她仰望着他,仰望他时的样子,一如曾经的那个夏夜,希望同样的对视,同样的情形,她能够用接下来的话,覆盖她曾经说过的话,能够重新抹平少年的记忆。

    “高考结束后……我们在一起吧。”

    这句话,她跟他,全都等了太多年。

    雨还在下。

    沈弈突然松开了手里的伞。黑色的伞面砸进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可他浑然不觉。他一步跨进程灵的伞下,手臂环过她的腰,猛地将她按进怀里——

    太用力了。

    他的拥抱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再次消失。

    程灵被他勒得生疼,可她没有挣扎,只是颤抖着抬起手,紧紧回抱住他。伞从她手中滑落,雨水瞬间浸透他们的衣衫,可谁都没有动。

    “没关系,程灵。”

    沈弈低下头,唇贴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得近乎破碎: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就算死亡也不会把我们分开。

    他的心跳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剧烈得像是要撞碎胸腔。程灵闭上眼,雨水混着泪水滑落。

    她跟他都清楚。

    那场十八岁开始落下的雨,这么多年,终于停了。

    第65章 第六十五场雨被妥善保存的梦想……

    沈弈外公的生日宴,程灵最终还是没有错过。

    只不过,来的比较迟。

    她给匡成玉选的礼物,是一个玉质印章。东西本身不稀奇,主要是刻章的人不简单,是北樟出了名的刻章大师陈砚之的作品。

    圈里都说,如今机器刻的章都是死物,唯独他老人家手下那柄刻刀还活着,一刀下去,青田石能沁出血性来。

    程灵以前当记者的时候采访过老爷子,于是求了个人情,老爷子不缺钱,活到这份上做事全凭对不对胃口,他觉得程灵这姑娘不错,是以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早在沈弈跟她说外公生日的时候,她就有心约上了,刚好前几天在北樟,如期取到这枚礼物,在生日当天当面送给匡成玉,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圆满。

    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沈弈不仅自己回来,还带了女朋友一起回来,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往家里带女朋友,还是外公生日这么重要的场合。

    所有人都拿出最热情的态度招呼程灵,尤其匡成玉,对程灵最是热情满意,程灵送的礼物,也让他爱不释手,连连跟人炫耀,老爷子开心,大家都很开心,这顿饭吃的其乐融融。

    来的这一路上本来程灵十分忐忑紧张,一见到沈弈的家人都这么热情待她,她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饭桌上全程礼貌而温和,待人说话也是进退有度,大家对她都很喜欢。

    因为有程灵的加入,匡成玉更高兴了,拍全家福的时候,他专门让程灵和沈弈在他身边,其他人怎么站他就无所谓了,把沈弈的两个舅舅气得直说老爷子偏心。

    程灵笑而不语。

    最终,全家福的合照里,匡成玉拉着沈弈的手,沈弈揽着程灵的肩,程灵轻轻歪头靠在他肩头上,其他人要么站在他们身后,要么蹲在他们身前,在摄影师的记录下,定格了这一瞬的幸福。

    饭后,该走的都走了,沈弈把匡成玉扶到房间去休息,保姆在餐桌那边打扫卫生。

    程灵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有些出神。

    明明上午从北樟回来时,还抱着要跟沈弈分手的心……

    怎么现在就陪他外公过生日来了。

    一切变化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不过也是,生活就是这么瞬息万变,就像当初谁能想到,她白天还在和沈弈畅想将来一起读大学的生活,晚上她就把沈弈叫出来,跟他说了那些很不好的话,从此两人分道扬镳,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想到这里,那些深埋心底多年的心事终于得以见光,也认真地,求得了沈弈的谅解,她不知怎么还是有点想哭。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命运到底待她不薄的庆幸,让她和年少喜欢的人重逢,让她得以说清多年无法说出口的歉意。

    能弥补心中遗憾,已经非常令人感激了,否则她这辈子都将带着愧疚度过。

    正想着,余光注意到身旁的位置有人坐下,程灵回神一看,匡半青端坐在一旁,对她点头微笑了下:“程灵,看你一个人在这,过来跟你聊聊天,没打扰你吧?”

    想到此前对匡半青产生的别扭,程灵心中也有点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与她本人无关,纯粹都是自己作祟。

    不过她一贯会掩藏情绪,只是点点头,露出一个温和微笑:“不会的阿姨,不打扰。”

    匡半青掌心交错,像是打定什么主意似的用力握紧,又很快松开,转身对程灵道:“其实也没什么别的事,阿姨就是想,过来跟你道个歉。”

    “……”

    她这句话说出来,程灵直接愣住了。

    她无措地摆手,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阿姨?你……不用,你不必……”

    匡半青轻轻按住她,脸上的表情也带了几分愧疚:“小弈中午的时候跟我聊了,我才意识到可能有些话说的不太妥当,所以,如果我那天跟你说的话有任何让你不舒服的地方,我都应该跟你道歉,尽管那些伤害并非出自我本意,但让你感到不舒服,就是我身为长辈的不对。”

    她手上的温度是恰到好处的暖,落在程灵的手臂上,是她前所未有的感受。

    程灵无法言喻此刻心中的震撼,她从不知道,原来像父母这样的长辈,是会跟小孩子认真道歉的。

    明明她已经那么温和,那么无可挑剔,居然也还是……还是会因为她感到的一点点不舒服……而对她直接地致歉吗?

    程灵连忙解释:“不是的,阿姨您很好,您真的不要这样说,我会很愧疚的。”

    匡半青见她如此着急地解释,忍不住又是一笑,她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拍:“

    没什么,我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成为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应该有任何的不愉快。我这个人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就比较欠考虑,我那天说的那些,只是想对你多一些了解,因为小弈这孩子很少跟我说什么心里话,从小到大我在他那就没问出来过什么,所以那天才会去问你。但我问那些话,也没有多余的意思。”

    她的话是那么诚恳,这一刻,程灵不会再觉得她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太太,她只是一个母亲,这个世上最平凡的,爱孩子的母亲。

    匡半青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视线都有些飘远:“我就这一个儿子。他三岁之前总是体弱多病的,像个药罐子。最严重的一回他还不到一岁,有一回他上吐下泻高烧三天,怎么也不见好,医生说再烧下去孩子恐怕会不行,我偏不信,好几天不吃不睡,一直帮他擦身体,守他吃药,一直亲眼看着他缓回来。三岁以后,他身体倒开始好多了,我生怕再出现小时候的事,对他是当作眼珠子一样疼爱,没想到孩子越大越叛逆,总嫌我多嘴,啰嗦,脾气也差,对人总不耐烦,你能容忍他,瞧得上我这个儿子,愿意陪伴他,和他共同生活,我身为长辈,只有感激和祝福的份,绝对没有旁的心思。我自己生的儿子,有多让人受不了我知道。”

    程灵听她这样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也有点酸酸的。

    大概是因为,她从未真正体会过什么亲情,母爱,与幸福,所以偶然窥见别人的幸福,就仿佛自己也被这样爱了似的,心中涌起的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她说:“谢谢阿姨对我说这些,其实你本来不用跟我说的,不过其实,沈弈他很好,能跟他在一起也是我的荣幸。您把沈弈教的很好,他遗传了您的温柔,善良,换位思考的同理心,当然,还有美貌,所以,那些生疏的话就不必说了,我知道阿姨您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不会误会您的。”

    匡半青温柔一笑,眼里露出几分慈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程灵的头。

    “难怪小弈喜欢你,程灵,你是个令人很舒服的人。”-

    从沈弈外公家离开,程灵打电话问了程正刚几句,又问了问徐成凤怎么样,听说她回到家之后就进了房间一直在睡觉,程灵见她没有再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这才放下心来,又叮嘱程正刚几句,让他记得吃药,随后挂了电话。

    再次回到沈弈工作室,程灵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像是脱水的鱼。

    沈弈坐在她旁边,见她这个样子不禁想笑,微微俯身帮她按揉太阳穴:“忙了一天,要不要休息下?”

    他指尖细瘦有力,程灵被他按得昏昏欲睡,可她尚几分理智:“不行,我东西还没收……”

    沈弈手一停,捏住她下巴,强迫她睁眼瞧他:“还收?不是已经和好了,你还想走?”

    “……”

    程灵表情是肉眼可见的无奈,把他的手拨开:“不是,是放回原位……”

    沈弈的表情这才缓和,突然起身抄起她的膝窝和后背将她抱回到卧室,程灵没想到自己躺得好好的突然身体悬空,吓得连忙搂住沈弈的脖子。

    “你干什么……”

    沈弈把她放下,坐在她床边,扯过被子盖在她身上,又在被子上拍了拍,像在哄睡一个小宝宝。

    “睡吧,我帮你收。”

    “你?可以吗?”

    沈弈无奈地在她鼻子上点了点:“我也没那么笨吧?”

    程灵噗哧一声笑了。

    沈弈没再多说,起身帮她拉上窗帘,随后离开客卧,关上房门,动作很轻。

    程灵闭上眼睛,她也很想睡,可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修复好的准考证,再一回想,思绪已经回到了校考那天。

    那一天,参加校考的美术生都请假去校考了,以至于班主任过来巡视班级的时候看到程灵,还惊讶了一下,问:“程灵,你不是要参加校考吗?”

    班主任的问话,让班上正在学习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而程灵和沈弈已经不再是同桌了,他去了别的位置,程灵转头跟老师说话时,余光看到能瞥见他的背影。

    她记得,当时很多人都在看她,而他没有。

    根本没有回头。

    程灵回答班主任:“老师,我决定不参加校考了。”

    “怎么,你不想去榕美啦?那你想上哪个?”

    程灵表情有些难堪,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才能自如提起自己以后不会再学美术这件事,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人生,归根结底别人不会有太多关注,所以根本不会存在有什么难堪不难堪。

    只因真正难堪的那个人是自己。

    所以,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老师,我还没想好。”

    班主任又对她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同时又激励大家好好学习,还有不到一百天,趁现在努力还来得及云云。

    程灵想到自己的文化课成绩,还有迷茫的前程,心里感觉一阵灰蒙蒙的。

    一直到午休放学,所有人都冲出教室跑去吃饭,程灵拿出手机,看到社交软件上,一起集训的同学发了校考初试顺利的动态。

    下面很多共同的好友评论庆贺恭喜,祝她继续加油。

    她胃里忽然有些泛酸——一上午没吃东西,此刻胃里似乎有些反流。

    她已经习惯了沈弈每天早上给她带三明治,断联的这些日子,她再也没有吃过早饭。

    她按住上腹,关掉屏幕。

    其实人有时候最怕对比。

    譬如一个人如果只是复读还好,可是当看到同学都在享受大学自由快乐的生活时,你却还在高三的教室里再一次埋头苦读,那种挫败的感觉会更加明显。

    程灵也是一样。

    放弃美术时,她以为自己能够平静接受,可这一刻,当看到曾经的同学离她曾经的梦想更近一步的时候,那种不甘和失落,就像潮水一般瞬间将她淹没。

    那张校考的准考证还在桌面上,程灵抿了抿唇,抓起那张准考证,强忍着胃部酸楚,一个人逆着人群蹬蹬蹬跑到最顶楼的天台上去,正午火辣的阳光烤着她,热得仿佛皮肤都被烤薄了,汗水滑进眼睛的刺痛,和泪水一样咸。

    她却已经没心思在意什么,她只想一个人待着,一个人任由情绪发泄,她很想痛恨这个世界,可是到头来,似乎只能痛恨自己。

    程灵还是一个人偷偷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她看着扔到地上的准考证,抿了抿唇,既然梦想已经打碎,何不碎得更彻底一些?这东西本就是废纸一张,还留着它做什么?

    她胡乱把准考证撕碎,纸张撕裂的声音像一声呜咽,指腹被边缘割除一道伤口也浑然不觉,她将这堆废纸扔在原地,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

    她已经决定忘了,也以为自己忘了,这么多年,她都很少再想起这些,她听人说过,如果一个人遭遇过重大的创伤,那么人脑会为了保护自己,刻意让人淡忘那段记忆。

    对程灵来说,这么多年的遗忘就像这样。

    不是她真的忘了,而是想起这段记忆,甚至记忆中的人,都会难过得令人窒息。

    可无论怎么样,她都未曾想过这张准考证会出现在沈弈的家里。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然后就捡走了吗?他又是什么时候修复的?在他学会古籍修复之后吗?

    程灵怎么都想不明白。

    她回忆起自己看到那张准考证的感觉,指尖轻轻抚过盒子里那张被时光浸染却依然完整的准考证,每一道修复的痕迹都像是一句无声的告白。

    那些她以为早已碎在风里的梦想,原来被人一片片拾起,用最温柔的耐心重新拼凑。

    泪水突然就模糊了视线。

    这么多年,她以为自己早已把那段记忆锁进最深的抽屉,连同那个不敢回头的背影一起尘封。

    可此刻捧着这张准考证,她才惊觉——原来最痛的从来不是梦想破碎的瞬间,而是有人替你记得你曾怎样炽热地活过。

    沈弈不仅修复了一张纸。

    他修复的是她亲手撕碎的,那个敢做梦的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连她自己都已经遗忘了的东西,还有人用心珍藏。

    这么多年,他还是妥善保存了她的梦想。

    第66章 第六十六场雨拧巴的人需要一个推不走……

    程灵销假回来,同事还问了她父亲身体怎么样,程灵一一回应了,还给大家带了些特产零食,都放在了零食区,谁吃谁取。

    公司在综艺方面的尝试取得成就,吸引了大批新用户,上头领导决定加大尝试,所以最近又招了很多同事进来,石芸地位不变,仍是总监,还跟石芸说只要项目好,预算不成问题。

    不怪公司重视,《匠人》前阵子已经送去

    评奖,得官方扶持,得奖概率很大,恋综那个项目在年轻人里的反响也不错,起码站内用户很吃,给他们引来不少招商。

    除却这些,网上也对他们继续做系列纪录片的呼声很高。

    所以最近,公司的主要任务就是头脑风暴新一轮选题。

    大家提议很多,全都是一些很常规,前人都有做的内容,如果想做好,必须得深挖。

    石芸待定了这些选题,但还是希望能有一些更好的想法。

    这时,石芸注意到了一直没有发言的程灵,她看向她,双手交叠,在一个大家都在思考的间隙冷不防点到她:“程灵,说说你的想法。”

    突然被点到,程灵下意识坐直,飘远的思绪连忙收回,见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程灵心中微感紧张,但还是道:“总监,我的想法也不太成熟。”

    程灵跟石芸干了这些年,她当然了解这个下属,内向谦虚,从不会把话说满,她说不成熟,只是怕别人失望。

    于是石芸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世上哪有完美的idea,都是需要一次次完善的。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讨论。”

    程灵迟疑地点点头,说:“其实我觉得,我们第一部纪录片是《消失的匠人》,那第二部我们是不是可以呼应一下这个主题。”

    有一个新来的男同事问:“我们要找那些更不为人知的,不被关注的技艺?”

    程灵看过去,温和地摇摇头:“我的想法是,《看不见的女性》。”

    此话说完,会议室莫名静了一瞬。

    程灵不知道这种安静从何来,不过说都说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在第一部中,我们采访的很多传承人都是男性,那会不会有很多传承人是女性呢?在传统行业里,总是有“传男不传女”的糟粕,我想知道这些成为传承人的女性都有哪些经历?又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困难?不仅我一个人想知道,我希望还能把这些故事分享给大众去了解。同样是非遗传承,她们的故事也值得被看见,而不是隐没在男性叙事的阴影里。”

    这段话说完,新来的同事们再看程灵全都变了个眼神,老同事倒是没那么惊讶,却也还是没想到程灵会想到这个层面。

    只有石芸微笑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她赞许地看了程灵一眼,而后看向其他人,双手交叠垫着下巴:“你们怎么看?”

    刚才接话的同事连忙称赞:“这个选题好啊!现在互联网上女性议题很火,程灵姐太懂营销了,利用网络舆论和热点制造收视,这个选题天然就带着讨论度,宣传期肯定能有很高的转化率。早听说程灵姐是周刊大记者,拿过不少奖的,行家就是行家,太妙了!”

    这个同事虽然是新来的,但是嘴巴甜脑子快,大家对他印象都不错。

    他说完这话,其他人连忙附和,也夸赞程灵这个思路不错。

    会议室里,一时充满了对程灵的赞扬。

    然而程灵听到这么多人在褒奖她,却生出一种百口莫辩的荒唐。

    她真的只是想了解一下女性传承人背后的苦难而已,她觉得她们的苦难也值得被看见。

    因为在石芸提起选题的时候,她莫名就想到了沈弈修复的那本《笠翁对韵》,想起了不被允许上学所以只能在学堂外面偷听的吴奶奶,想起沈弈想在拍纪录片时在镜头前准备修复这本书而康以不让,因为后者觉得这只是一本平凡的书,缺乏被拍摄的价值,而观众喜欢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

    也莫名想起了徐成凤,她的妈妈,没什么缘由,就是想起她了。

    想起她这二十多年的痛苦与不甘,想起小时候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想起她独自承受又不能为别人理解的痛苦。

    是,徐成凤有错,可她就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包括那本《笠翁对韵》被阻止拍摄,程灵也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妈妈被已婚男骗,打掉孩子伤了身体,还被原配找上门,犯错的、背叛婚姻的明明是那个男人,为什么风言风语和不好的眼神都落到了徐成凤身上,要她一个不知情甚至是受害者的人承担这些代价。

    她没有被流言和坏名声困扰吗,她的痛苦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吴奶奶也想读书,为什么因为她是女性就不能读书,而要把所有出路和机会让给男人?为什么,这是什么道理?

    她想把摄像机和话筒递给她们,递给不被允许的,无法发出声音的她们。

    不是为了热点,营销,数据,宣传,讨论,转化,不是为了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也不是为了履历上能有漂亮的一笔。

    她总觉得有些东西既然存在,那就应该被看见,哪怕它们很微小,很平凡,不值一提。

    哪怕不能成就什么。

    可是这一刻,当同事全都兴致勃勃讨论这个选题的时候,周遭的空气像是抽成了真空,她只能看到他们嘴巴在动,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想,如果是沈弈在,一定能够明白她在说什么。

    因为他们内里是一样的人。

    可他们又截然相反。

    他会懂她的奇怪,她的别扭,她的欲言又止,她的沉默、退缩和为难,然后再用截然不同的地方,接纳她的这些不一样。

    此刻,明明身置热闹的会议室,可程灵却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

    程灵提议的这个选题很快定下来,预算充足使得新项目里的职位也进行了很多细分,程灵在这个项目组中不再担任策划,而是有个一个新的职位:创意导演。

    程灵是创意导演,康以是执行导演,两个人作为灵魂人物,决定了项目的风格和视觉基调。

    在和康以讨论视觉效果时,因为两个人意见冲突,程灵并不是导演出身毕竟不专业,在描述想法时讲的不是特别清楚,情急之下,只能随手抓起一张没用的A4纸,在背面提笔就画。

    只是万万没想到,程灵随手就把她想要的分镜画了出来。

    康以起先以为会是火柴人,没想到拿来一看,竟是有型有样一目了然的分镜草图,而且画得很漂亮,把康以看得目瞪口呆。

    他捧着这张草稿图,看了又看,还郑重其事地抖了一下纸,震惊得不行:“程导,你是学过导演吗?”

    程灵有点不好意思:“嗯……我以前学过一点美术。”

    “我只知道你以前是周刊记者,没想到你还会画画啊?能文能武啊我们的大导演。”

    康以直白的称赞让程灵老脸一红,她把关注点转回到工作上:“所以我想要的这个效果能实现吗?因为我们拍摄的是女性传承人,我想让画面和镜头看起来更细腻一些,那些磅礴壮阔的东西,拍的人已经太多了。”

    康以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  :“说实话,我也没拍过这样的东西。”

    “嗯……”

    “不过,可以试试。”-

    自从沈弈外公生日后,两人之间的隔阂像被阳光晒化的薄冰,再也没什么不能对彼此敞开心扉的。

    感情增进,两个人也比从前更黏,不过还是沈弈黏她更多。

    程灵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沈弈的工作室,尤其周五到周日三天,偶尔才回自己的小房子,给自己的绿植浇浇水续续命,所以这次她的房子租约到期,沈弈主动提议,让程灵搬过去和她一起住。

    不过,这次同住不是住在工作室,而是住在沈弈自己的家里。

    当初让程灵住工作室本就是权宜之计——程灵脸皮薄,直接带回家,他怕程灵会胡思乱想,没安全感。

    工作室听起来像中立地带,沈弈也能借此维持一下“暂时借住”的体面,好让程灵容易接受。

    沈弈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坐在地毯上一起玩《双人成行》游戏。

    通过一关进入下一关时,他抓了粒提子喂进程灵嘴里,又等她把籽吐到手心。

    转身把籽扔进垃圾桶时,他随口说:“你那房子是不是要到期了?到期别租了,我帮你搬。”

    程灵舌尖还泛着甜,茫然舔了舔嘴角,没房子租,连眼神都跟着没有定处:“嗯?那我搬哪……”

    沈弈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

    程灵是真没反应过来,尤其他们现在也算半同居,压根没想过是要正式同居的事,而且她向来反应慢半拍,所以她第一反应是:沈弈该不会是让她回家吧?

    程灵的心思在沈弈面前总是藏不住,在他看来,她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

    游戏手柄被搁在一边,下一秒,程灵突然被一条手臂勒住,带进一个怀抱里。

    沈弈假装用手臂勒她脖子,像男生与男生玩闹那样,在她耳边恶魔低语:“该搬哪去自己不知道吗?嗯?心里没有我这个男朋友了是不是?”

    程灵被迫靠在他胸口,脖子卡在他手臂间,其实不疼也没有很窒息,可她还是面色涨红,连连求饶掰他手臂:“我错了啊啊啊,我知道了,知道了,放过我!求求你!”

    沈弈气哼哼的,这才放开程灵。

    呜呜!

    程灵哭丧着脸坐起来,她头发衣服都乱了,手柄也掉在了一边,像个被揉皱的纸团。

    沈弈总这么欺负她,一个不满就把她拉过来收拾她,打又打不过,每天除了认错还是认错。

    虽然大部分时间,的确都是她的错。

    程灵怂怂地整理好自己,不知怎么,突然就想到了当初换座位,她跟沈弈已经不是同桌了,后来班主任进来一顿调整,最后独独把程灵落下了。

    那时程灵也是傻傻的问班主任:“老师,我坐哪?”

    班主任故意打趣她:“你该坐哪,心里不知道吗?”

    现在沈弈也是这样说她:该搬哪去自己不知道吗?

    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过自己会被沈弈坚定选择。

    可是每一次,沈弈都在用实际行动,一次一次给她答案。

    程灵的心里莫名想到一句话。

    ——拧巴的人需要一个推不走的爱人。

    她承认,她的确有些拧巴,不是那么阳光坦荡自信大方的性格,虽然她现在已经比从前变了很多,不过也并不是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就是了。

    变来变去,她还是有点拧巴,以至于很多时候,她都有些讨厌自己。

    不过,上帝大概听烦了她的瞻前顾后,索性派来了个土匪。

    那土匪不由分说闯进她拧巴的小世界,把所有的“我不配”都踩碎,成为一块又一块的糖玻璃,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

    她这个把心门反锁上千次的女孩,终究等来了第一千零一次敲门的人。

    第67章 第六十七场雨祝你祝我

    不过两个人虽然这么熟了,收到沈弈的这个提议,程灵还是紧张了下。

    同居,就意味着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程灵已经没办法再若无其事下去,她支起双腿挡在胸前,整个人像个小刺猬一样蜷在地毯上,一手捡起手柄,按照屏幕提示按下确认键,然而发红的耳朵已经出卖了她,更别提她此刻支支吾吾眼神乱飘,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

    这个游戏需要两个人同时按手柄确认才能往下走剧情,是以沈弈这会儿也看着屏幕操作手柄,嘴里还在规划着:“找个周末搬吧,定下日子告诉我,我好联系搬家公司,有什么特别重要的我单独给你搬,别再让他们给你碰坏了。”

    “嗯……好……那就周末、周末再说……”

    沈弈听她说话这个状态就感觉不对,转头一看,程灵都要给手柄抠烂了,耳朵尖红的要命。

    他抬手,揉捏住她的耳垂,整个烫得不行。

    他忽地笑了,很坏地在她耳垂上轻弹一下:“想什么呢,耳朵红成这样?”

    “……玩游戏太累了,有点热。”她佯作淡定地说。

    “哦。”沈弈牵动嘴角,游戏开始,他操纵角色前进,随意地回,“还以为你是高兴坏了。”

    “……”

    同居的事就这么水到渠成地定下,自然得没有任何需要费力思考的环节,以至于租约到期这件事反而成了同居倒计时。

    真到了搬家那天,沈弈找的搬家公司直接上门把程灵的东西全部打包,程灵全程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指挥他们把重要的东西放在一起,剩下的只要站在一边看着就行。

    这是程灵最轻松的一次搬家。

    她情不自禁想起自己从前在北樟的日子,那时搬家她必须提前购买纸箱、编织袋、泡沫纸和胶带,每天下班很晚回家,还要给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打包,好等搬家那天可以直接抬到楼下去,等车子把东西拉到新房子,再一件一件抬上去整理。

    那时候每次搬家都麻烦且累,她当时发誓一定要买一个自己的房子,让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再也不要过这种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搬来搬去的日子。

    其实也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却遥远得像上辈子一样,大概因为和沈弈在一起,所以从前的那些苦都不再觉得苦,只当是为了遇见他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而现在,和沈弈在一起之后,她莫名有了一种安定感。

    这种安定感不是说以后一定会跟他在一起一辈子,而是觉得,就算真的有一天他们分手了,沈弈也不会让她过得很坏,一定是把她彻底安顿好,让她没有任何后顾之忧才会真的放手。

    他有一种让人可以完全依赖他的安全感,明明他也不是什么沉着冷静稳重性格的人,可就是让人安心。

    把所有东西都搬到新家之后,沈弈把钥匙都交给她一份,又给她录了指纹。

    他的房子本来就空空的没什么人气儿,而且这房子平米数又特别大,显得又空又旷,客厅大得如果晚上不开灯坐在这里都会感到害怕,直接挂出去出租都不用收拾什么。

    搬家公司的人上来,把程灵的衣服一件一件挂在衣柜里,洗漱用品摆在卫生间,生活用品也填充进柜子里收纳,浴巾放在架子上认真叠好,她的花花草草也被摆放在室外阳台,还有一些她用惯了的餐具也都带了过来,小摆件们一一放在他的书房和卧室,还有她的书也都放在书房跟他的书摆在一起,就像两个人完全融入彼此的生活,再也不是需要分开的两个人,他们如同这些物品一样密不可分。

    就像他的生命,也被她这样一点点填满。

    不过东西虽然搬过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住进去,一来是工作室那边的东西还没搬,二来是评奖结果出来了,程灵和她的工作团队需要去北樟领奖。

    又是一年冬天,北樟已经开始下雪了,榕华只是有点降温而已。

    这次去北樟,除了工作团队,还多了一个人——沈弈的老师俞彭祖生辰也在这个时候,是以沈弈需要去北樟为其庆生。

    看到程灵和沈弈一起出现在机场,小曹和康以打趣道:“就说吧,沈弈哥可是我们团队的编外成员。”

    康以也挤眉弄眼的:“嗯,专门负责大后方的工作。”

    只要沈弈在,就总会请他们吃东西,但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程灵才这样,所以小曹开玩笑说沈弈是“经常请吃饭的帅气哥哥”。

    程灵被他们这样取笑,假装生气道:“不都说吃人嘴短吗?你们怎么这样?”

    到北樟,沈弈和程灵住的同个酒店,程灵本来还觉得这样委屈了沈弈,毕竟这离俞彭祖的家里也算远的,简直是两个方向,路程起码要两个小时。

    一到房间,程灵就跟沈弈说了这个事,脸上写满愧疚。

    沈弈倒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他微微后仰撑在床上,见她那么低落的样子觉得好笑,对她招招手:“好了宝宝,过来抱抱。”

    程灵慢吞吞走过去,刚走到床边,还没坐下,沈弈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扯进怀里。

    程灵一个失重,整个人伏在他身上,沈弈搂住她的腰,另只手揽住她的手臂,凡是他触碰的地方,哪里都是软软的。

    沈弈的声音也跟着软下来:“就这么心疼我?”

    程灵坐在他腿上,诚实地点点头,说话都带了点鼻音:“我以前在北樟的时候就

    讨厌来回折腾,堵车也烦,坐地铁也烦,我不想你麻烦。”

    沈弈心都化了,忍不住去亲她的脸颊。

    程灵紧张地捏住拳头,垂下眼睫任他亲着,身体一点一点发烫。

    她就那么乖乖配合他,他也有些意动,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吻在她的唇边。

    房间里本来就热,亲了一会儿沈弈连忙把她放开,再亲下去恐怕会有些不妙。

    程灵嘴巴都红了,靠在他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可这么贴着他,心底又觉得很幸福。

    沈弈用拇指擦掉她唇边的水渍,低哑着嗓音说:“宝宝,这些都算不上什么麻烦,见不到你更麻烦。”

    “……”

    像有蜜糖在心底一点点化开,原本那些微小的不快都被这甜蜜替代,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别在意这些,在我心里,什么都没有你重要,知道吗?”-

    此次是北樟一个重要的电影节,举办地点在北樟国际会展中心,程灵他们报的是纪录片单元,参选评奖的纪录片有很多,现在已经经过层层筛选到了最终颁奖环节,所以一共是来了五个团队。

    到了最终揭晓时刻,意外又不意外的,《消失的匠人》拿到了最佳纪录片奖,获奖理由是,聚焦不为人知的传统技艺,拍的是传统但承载的是感情,属于是内容和技术都很上层的内容,业内和观众双双认可。

    当大屏幕上播放着他们的纪录片,莫大的成就感自程灵心底而升,从前那些奔波,劳累,加班,熬夜,还有拍摄的困难,和同事打交道的疲惫全都不算什么了。

    这种成就感,就像是你通过漫长的时间创造了一个作品,而这个作品也受到了广泛的认可,那么曾经所有的汗水和努力都有了意义,他们会变成你脚下的基石,托着你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忽然间地,程灵没有那么多的执着了。

    对过去,对那些所有不好的事,失去梦想的痛苦,独自求生的灰暗,她曾经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这些要发生在她的身上,但现在,这些压得她喘息不过的痛苦,全都成为了可以轻轻揭过的一页纸,轻如鸿毛。

    不是这些事不再重要,而是,她决定放过自己了。

    是,她没有再继续画画,走上了从未想过的职业之路,她曾经一个人艰难地养活自己,吃了很多苦,过得很窘迫。

    但是没关系,她还是成为了很好的人。

    她不要被生活打倒,她要脚踩着生活,走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她不要对命运认输。

    也许她也没有做的很好,但是她决定,不再用过去的不开心和不快乐束缚自己,因为往后的每一天都是更好更明媚的日子,她不要再回头了。

    在康以发表完获奖感言,全场都在鼓掌的那一刻,程灵也在用力鼓掌,大声鼓掌。

    她要把掌声送给自己,送给曾经的自己。

    谢谢你走到今天。

    谢谢你从未放弃自己。

    你也真的,很棒很棒-

    电影节后的晚宴大家只是象征性吃了一点,主要还是用来和各种圈内人交换名片进行社交,得知程灵是纪录片策划之后,也有很多人过来跟程灵交换联系方式,其中不乏很多业内的大制作公司,还有一些导演制片等。

    很多人上来给他们敬酒,恭喜他们获奖,为他们送上恭维与攀谈,即便是业内知名人士也会过来送上恭喜,毕竟今日得奖,保不齐来日会有什么更高成就,多留几分好印象日后也好打交道,就算他们将来再无起色也没关系,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而已,算不上什么太大损失。

    他们被灯光美酒围绕,那些在圈内遥不可及的人物此刻就在你眼前跟你聊天,邀请你有一天与他合作,仿佛名利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十分令人飘然。

    尽管不想承认,可程灵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样的场合就叫名利场。

    程灵一边与人交流讨论其他纪录片作品,灵魂却又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旁观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个很好的社交场合,但她不理解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有什么伟大作品需要依靠喝酒闲聊相互吹捧来完成?她更想离开这里,一个人静静待着,或者一个人庆祝今晚的开心,她不想把时间消耗在和陌生人的社交上。

    于是程灵真的这么做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开了这个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来的名利场。

    从国际会展中心出来,程灵给沈弈发消息问他在干什么,沈弈直接回了个电话过来,问她是不是结束了。

    程灵握着手机,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可她还是摇摇头,说:“还没有,不过我觉得很无聊,我想见你。”

    沈弈说:“发个位置,我过去找你。”

    “你不是在陪师父过生日吗?”

    “嗯,来了不少人,总有不认识的过来聊天,说些有的没的,不爱听他们废话。”

    程灵想了一下沈弈被一堆人围绕又不耐烦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就弯了起来。

    但她还是有点担心:“就这么走了你师父不会介意吗?”

    “不会,说句生日快乐就行了,真待久了师父说话也难听。”

    “……”

    程灵想到自己唯一一次跟俞彭祖打交道的经历,不禁沉默了一下,说:“那我现在把位置发你。”

    好在俞彭祖过生日的地方离这个会展中心不算远,沈弈打车过来,二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沈弈在快到的时候给程灵发消息,程灵从里面出来,她今天为了出席这个颁奖现场,专门做了造型,此刻她身上还穿着晚礼服,缎面米白色的抹胸长裙,脚下是纤细的高跟鞋,露出一截细瘦脚踝,她肩上披了一件西装外套,头发半盘着,披散着的头发卷出温柔的弧度,垂在脖颈两侧。

    这会儿她站在路边,抱着手臂微微佝起身子,在零下的温度下有些瑟缩,鼻尖都冻得发红。

    沈弈蹙眉从车上下来,第一件事将风衣脱下,披在程灵身上,将她紧紧裹住。

    “穿这么少还出来等我?”

    他将风衣领口拢紧,而后将她抱在怀里,视线触及她脚上那双露脚背的高跟鞋,眉头拧的更深了。

    他直接拦了一辆出租车,把人带到车上,跟司机说让他先往前开,他们还没定去哪。

    热乎乎的暖风将她包裹,程灵瞬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见他还是有点生气的样子,程灵笑眯眯去牵他的手,晃了晃:“没事,一两分钟没那么冷的,你晚上吃饱了没?”

    被她哄着,沈弈脸色缓和了些,反过来帮她暖手:“没怎么吃,总有人跟我说话,吃不上几口。”

    程灵说:“那正好,你陪我吃点东西吧,我今天有点开心,想吃烧烤了,你想吃吗?”

    沈弈笑了:“你开心就吃烧烤啊?”

    能看出来程灵特别开心,她每句话都是笑眯眯在说:“嗯,我第一次拿奖学金的时候特别开心,就在校门口吃了烧烤,做家教第一次赚到一万块,我也去庆祝了,今天对我很重要,刚好又在北樟,你陪我一起庆祝吧,我来请客。”

    沈弈难得听到她用这种小骄傲的语气说话,心里也是软成一片,握她的手也跟着紧了些:“那我就跟你蹭吃蹭喝了。”

    于是程灵让司机把他们送到她的母校去,烧烤店在学校周边一个小胡同里,这个时间正是烧烤店热闹的时候,店里坐得不算多满,程灵和沈弈从车上下来,一进烧

    烤店,嘈杂的店内竟短暂安静了一瞬。

    其实程灵的母校也有很多艺术生,不少明星都是出自这里,是以穿礼服的漂亮女生并不少见,只是美女身边还站着绝品帅哥,这样的组合总是引人侧目。

    不过沈弈早就习惯了这些目光,若无其事地选了个位置坐下,程灵坐在他对面,身上还披着他的风衣。

    坐下后,兼职的学生过来问他们要什么,他们点了一些东西,程灵又推荐好多让沈弈品尝的东西,最终两个人点了不少。

    程灵又想起从前计算着点单的日子,恍然发觉自己放肆把想要的东西全部点下来,所需要花的钱也不过两三百块,两三百块就能买到她的开心,而她那时竟然为此窘迫那么久,有些事情你以为是座移不开的山,其实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石头,我们总会在某一天强大到轻松对抗这个世界。

    她回过神,看到那个穿着围裙在各个桌子前忙碌的学生,仿佛看到了从前忙着兼职赚钱的自己。

    思及此,程灵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面前的桌子,而后将手机放在桌上,斟酌着开口:“其实有一句话我一直没有对你说。”

    沈弈见她提起的随意,也没觉得是多重要的话,他起身从冷柜里拿了一罐无糖可乐,坐下后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才道:“哦,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

    程灵抿了抿唇:“其实,我看到你了你工作室的东西,那个盒子里……”

    沈弈喝可乐的动作一顿。

    紧接着,他轻轻放下可乐,神色有点不自在:“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直憋着不说?”

    程灵难得见他露出这副神情,倒是忍不住托腮欣赏了起来,她今天化了浓妆,清纯的脸上,五官被勾勒得十分秾丽,就这么托着腮,整个人显得娇俏又生动。

    她说:“就你外公过生日那次,我去你工作室收拾东西,小浩天告诉我的。”

    “……”

    沈弈耳根有点红,他有点不敢看程灵的眼睛,只得看向一边,还有点被背叛了的气,咬牙道:“臭小子,竟然出卖我。”

    因为红着脸,他这话说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程灵只觉得他可爱。

    她笑着说:“好了,如果不是他,我根本不会知道,所以我应该谢谢他——当然,我也要谢谢你。”

    “谢什么?”

    “我打工的披萨店,我后来查了一下,那家店的老板也是你妈妈,所以那家店会收留我,是因为你的授意,对吗?”

    “……”沈弈抓起无糖可乐,喝了一口,再放下时,不自在地“嗯”了一声,声音也跟着放轻:“你不怪我多管闲事就行。”

    程灵愣了一瞬:“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你——”

    话未说完,程灵自己也停住了。

    那些伤人的话,明明是她自己说的。

    ——“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你这么多管闲事的人,我也受够了被你当成展示善良的工具,你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令我厌烦……”

    一字一句,都是那么尖锐,刺耳,不堪,

    化为最利的刀剑,刺穿少年的心脏。

    程灵眨了眨眼,眼泪倏地从眼眶滚落,砸在桌子上:“对不起,我当时没办法才那样说的,没想到你真的会往心里去,我从来没有怪你,你这样说,我觉得自己欠你太多了,真的。”

    沈弈没想到自己又惹程灵哭了,连忙抽了几张纸给她擦眼泪,一边低声道歉:“别哭了宝宝,我们不说过去的事情了好吗?是我喜欢你,所以我心甘情愿,为你做的任何事从来不需要你道谢或者道歉,而且那些钱也不是白给你的,是你自己用双手换来的,你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好宝宝,没有白拿别人一分钱,就算不是我你也会找到其他赚钱的工作,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辛苦。”

    程灵是沈弈第一个喜欢的女生,也是唯一一个,他以前不懂女生到底有什么喜欢又有什么特别的,对于同龄人讨论哪个女生好看不好看,什么喜欢不喜欢,他都当耳旁风去听,完全觉得莫名其妙,觉得好看就算喜欢?他还觉得球鞋好看呢。

    直到程灵转学出现,沈弈发现自己变得有点奇怪。

    只是看到她,他心里就会不一样,他说不清哪里不一样,就是发现自己好像挺想见到这个同桌。

    她脸红,他就想看她更多脸红;看到她淋雨上学,他莫名想送她一把伞;看到她沉默寡言在班级没有朋友,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不想看她孤独,所以总是多跟她说话;他发现她每天不吃早饭,他就让妈妈多做一些三明治带到学校分给她。他想看到她脸上带笑,想看她生动明媚的神色,看她天马行空时神采飞扬的样子。高三后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睁眼去学校,然后看到同桌背着书包走进教室来,这一天中的太阳才算在他心底升起;她凑近问他题目,他就会心脏乱跳;她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每次望向她,他都很想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个从性格到生活经历与他完全不同的女孩,他想了解她的一切。

    后来沈弈听到一首叫做《牵手》的歌,他发现里面的歌词精准描绘了他的心情。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

    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沈弈突然惊觉,原来这样复杂紧张又甜蜜的滋味,叫做喜欢。

    原来他喜欢程灵。

    既然真心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得看她为难。

    看到她在天台上因为无法上学而大哭,他心都跟着纠在一起,她的眼泪掉在地上,他的心也跟着碎裂,他觉得自己怎么这么无能,连让喜欢的女孩开心都做不到。

    后来,她把他叫出去,说他多管闲事,说他展示善良,说她看到他就觉得恶心,她根本不想见到他。

    沈弈一个字都不相信,可是不相信,又为什么会在她的脸上看见受伤?

    他想爱她,想对她好,为她付出一切,所以到头来居然让她为此困扰和受伤?

    怎么会这样?

    他不想看到她为难,无论是金钱上,还是情感上,如果他让她觉得为难,他会按照她的意愿远离她的生活,只要她过得好。

    即便两个人不再做同桌,平日里也不再说话,他也会暗中关注她的动向,直到听见她跟班主任说自己不再参加校考,他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到了什么。

    他总是在她离开教室后才离开教室,想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什么,直到那天中午他看到她去了天台,一个人在天台上大哭,那一次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出现安慰她,而是在墙壁拐角的地方沉默地聆听她的哭声。

    一直到,她亲手撕碎她的准考证,转头离开天台,头也没回。

    确认她彻底离开,沈弈从暗处走出来,站在满地碎片中。

    那不是碎纸片,那是一个女孩碎裂的梦想。

    他看到准考证上她含蓄的笑脸被撕成两半,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默默捡起了那两张有照片的废纸。

    边缘不规则的裂口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够完整,他抿了抿唇,忍不住又捡起一张,紧接着,是一张又一张。

    他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情这样做,可他还是捡起来了,带回去,放在家里日日珍藏。

    再后来,从同学口中得知她状况不好,似乎要去打工,他不想看她为了生活忧愁,于是主动联系了匡半青在市中心开的西餐厅的店长。

    他没有告诉她,也让店长不许说出去,如果自己的存在会让她产生困扰,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不让她发觉自己的存在。

    只要她过得好,他不介意她忘了他。

    只要她一切都好。

    ……

    回忆在脑中倏忽而过。

    却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回忆,只是程灵不提,他早就丢到了不知哪里。

    他没记得,同样不希望程灵记得,他做的这些事,并不是为了狭恩图报。

    他哄了半天,才算把程灵给哄好,他给程灵递去纸巾,半开玩笑地说:“人家谈恋爱都是开开心心的,怎么跟我在

    一起天天惹你哭鼻子。”

    这一下把程灵搞得破涕而笑,笑完,再想哭都没有那个难过的气氛了。

    这时一些小串烤好了,服务员端过来,程灵不想影响吃东西的好心情,很快止住了泪意。

    她对沈弈说:“我今天特别开心,因为今晚我们刚拿了最佳纪录片的奖,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也很好,所以我不想再遗憾了,刚才跟你说那些真的就是单纯的想谢谢你,因为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对你道谢,所以借着今天这个机会,也借着这顿烧烤。”

    她抠开塑料包装的碗碟,把磨砂杯子拿出来,然后抓起他的无糖可乐给自己倒了半杯,白皙的手指轻握杯子,举起来,笑眯眯看着沈弈,头微偏:“希望我们一切都好,祝你祝我。”

    话音落下,她拿杯子跟他的易拉罐轻轻碰了一下,以示干杯。

    沈弈失笑,举起他的无糖可乐微微示意:“祝你祝我。”

    ……

    最后,两个人还是在烧烤店喝了点酒,因为程灵嫌他喝无糖可乐没意思,她说今天是世界上最开心的日子,我们就应该喝酒庆祝,沈弈说好好好,去柜子里挑了几瓶适合女孩子喝的小甜酒,又拿了柠檬汁椰奶之类的饮料给她来了个现场特调。

    虽然酒简陋了一些也没有伏特加白朗姆威士忌之类的基酒,但好在味道还是不错,是程灵喜欢的甜酒,她喝了不少。

    她的酒量本来就像小猫一样,喝一点就开始晕,脸也有点发红,喝了那么多之后,她整个人支着脑袋眯眼傻笑,就算穿着那么端庄的礼服,化着成熟的妆容,可看起来还像个爱撒娇的小女孩。

    到最后沈弈不得不搂着她出去,只是都喝成这样了,却还记得这顿饭她要买单。

    她一把抢过正扫码的沈弈手机,然后塞进自己的抹胸裙里,就在胸口那么一卡,得意地对沈弈挑了下眉,随后掏出自己的手机,扫码时对不准二维码,身子还晃了一下。

    头实在太晕,付钱时,密码都输错了几次,气得程灵把手机往沈弈怀里一塞,娇气地指使他:“你帮我付!”

    沈弈无奈地拿着她的手机,问她:“密码是什么?”

    “密码……”程灵一只手臂趴在他肩头,双眸水润地望向他,“你还说不让我忘的,你自己却忘了,你怎么能这样呢?密码是……我们的生日……”

    我们的生日……

    沈弈喉结微动,在键盘上输入“070907”。

    屏幕瞬间跳转。

    支付成功。

    沈弈把她扶去外面,程灵还在他肩头,小小声说:“这个密码,我一直在用,我说我忘了,那都是骗你的,那么你呢?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说从前的事你都忘了,你也是在骗我吗?”

    第68章 第六十八场雨“你是我的青春。”……

    北方的冬天本该冰冷刺骨。

    可今天不知怎么,只是低温,并不见寒冷。

    热闹的街巷,不少出来觅食的学生三两成群,这么冷的天,巷口还有摆摊的小贩,学生们穿得厚厚的排着队,有的偷懒穿珊瑚绒睡衣出来,一边排队一边瑟缩。

    从店里出来,程灵问完那句话,仍旧趴在沈弈肩头,仰起头,呼吸间还有甜甜的酒味,热热的,扑在他发冷的颈窝。

    沈弈喉结微动,一手揽过她的腰,另只手替她把风衣拢紧:“回酒店吗?我叫车?”

    程灵不满地皱起鼻子:“我问你话,你怎么不回我?你不回我,我就不走了。”

    她真就推开沈弈,双手环抱站在那,小脸一偏,以示抗议。

    沈弈:“……”

    清醒时的程灵绝对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以至于看到她这样,沈弈倒生出几分好笑来。

    他转头捏她脸蛋:“喝点酒还学会耍无赖了,还有什么本事,亮出来给我瞧瞧。”

    程灵见他完全回避问题,甚至还这么嚣张,她心里很气,当即把他的风衣脱下来,决定冻死自己。

    “…………”

    沈弈一个箭步上去把风衣紧紧罩在她身上。

    就这么被程灵气得咬牙切齿,还得在心里安慰自己:你跟一个酒鬼计较什么?安慰完,又告诫自己,没什么事绝对不能让她再喝酒了;随后又忍不住在心里调侃:越是这种老实巴交的喝完酒反差越大,看她这样还挺有意思。

    他又气又笑:“好好好,你本领大,我服你了,好好穿衣服行不行?”

    “那你当初是不是骗我?”

    “我们先叫车回去,路上再说,行吗?”

    “不行,我吃的好撑,想消食。”

    “……”

    沈弈看了眼她裸露在外的脚背,用一种“你确定?”的眼神睨她。

    程灵顺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她说:“没你想的那么冷,我喝了酒,身上暖暖的,真没事。”

    沈弈才不信她的话,但又拗不过她,最终拐进一个便利店,买了双厚厚的珊瑚绒袜子出来。

    他扯开包装,把袜子递给程灵,说:“穿上。”

    “……”

    程灵用一种“你没事吧”的眼神看回去,珊瑚绒厚袜子配高跟鞋,这是什么搭配!?

    “好丑,我不要。”

    她宁愿冻着。

    沈弈直接把程灵抱起来,刚好这旁边有一家咖啡店,外面有供客人休息的椅子,他把人放在椅子上,单膝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一只脚踝,拨掉高跟鞋,在程灵反应过来之前,强行把厚厚的袜子套在她脚上。

    动作太急,整个袜子都歪了也顾不上。

    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另一只袜子也给程灵套上了。

    做完这些,他把袜子扭正,又一一把尖头高跟鞋给她穿好,好在程灵脚瘦,袜子厚也没关系,挤一挤,鞋子还是顺利穿上去了。

    “好了。”沈弈放下她的双腿,站起身,“现在我们可以散步了。”

    程灵:“……”

    她低头,看到自己被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脚塞进亮闪闪的高跟鞋,两只脚又笨又肿,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跟她今天这身礼服西装光鲜亮丽的样子完全不符,程灵差点哇一声哭出来。

    “啊啊啊啊啊,沈弈我恨你!!我讨厌死你啦!!”

    程灵对一旁的沈弈拳打脚踢,沈弈照单全收,并顺势捞起她的胳膊:“走吧,散步去。”

    “……”

    程灵是真的感觉有点撑,如果此刻打车离开,应该会顶得胃里不舒服,加上穿上袜子丑则丑矣,但脚的确是暖多了……她不愿承认自己有点“真香”,只能气呼呼地站起来,握着沈弈的手生闷气。

    两人牵手走了会儿,有路过的学生注意到他们两个,眼神先是惊艳,等看到程灵脚上的袜子,又马上变得奇怪,看得程灵恨不得把头埋进大衣里,她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被人这样打量还能若无其事,至于沈弈,他当然是无所谓了,毕竟袜子又没有穿在他脚上,丢人的又不是他!

    她受不了了,马上拉着沈弈拐进一条小路:“我要走这边!”

    这条巷子没有商铺,自然没人看到她,程灵总算不尴尬了,她效仿沈弈,伸手去捏他的脸,指尖触到他微凉的皮肤时,动作放得很轻,却足以让他停在原地。

    “我之前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我。”她仰着脸,呼吸间带着淡淡的酒气,“现在你可别想逃。”

    她如此执着,又如此坚持,喝醉了还想着这件事,袜子穿得丑都没转移她的注意力,看起来是真的很在意。

    话说到这个地步,沈弈实在是躲无可躲,尤其程灵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仿佛不说出一个答案就绝不放过他似的。

    他叹了口气,呼出的白雾在冬夜里倏忽消散:“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

    程灵收回手,重重点头。

    其实他是不是真的忘了,程灵心里很清楚,她没忘,他也没忘。

    可她还是要听到一个答案,一个亲口被他说出来的答案。

    她说忘了,是负气,是想把过去揭过,是犯过错之后为自己遮掩,那他说忘了  ,会不会是有那么一点因为讨厌她?

    直到重逢那一刻程灵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是心非,明明当初希望他能忘掉的是她,可他真忘了之后因此伤心的也是她,她知道自己这样很讨厌,但她不希望沈弈讨厌她。

    此时的程灵心揪得很紧。她本来不想提这件事,可是人喝醉了酒,胆子也变大,心底那些不敢说的话也开始往外涌。她不会再像过去一样什么都闷在心里,她要问清楚,问明白。

    可是在得到答案之前,她还是忐忑,很忐忑。

    当年她说过的狠话,是伤人,也自伤,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愈合。

    所以哪怕他有一点一滴存在芥蒂的可能,她都想知道,然后,想尽办法去抹平。

    她想抚平一切他受过的伤。

    万千心思都在胸腔里,沉甸甸的,沈弈伸手牵住她的手,揣进她身上的风衣口袋里,羊绒内衬裹住两人交握的指尖,他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声音轻轻的,像在哄一个不安的孩子。

    “程灵,你有没有见过含羞草?”

    是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话。程灵不怪他偏题,还是歪头想了想,点头:“怎么了?”

    沈弈看着前方巷口路过的车流,车灯的光影投在墙壁上一闪而过。他淡淡地讲述着:“含羞草只要有人碰它,就会马上闭合,没有人碰的时候才会自然张开。它这样做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恶劣天气中活下来,不被飞虫伤害。”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可你知道怎么才能让含羞草保持自然的状态吗?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碰它,若无其事地从它身边路过。你不碰它,不让它感知危险,它就不会缩起来。”

    “所以呢?”

    “所以——”

    沈弈停下脚步,认真地注视程灵。

    程灵回望着他,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月亮隐在云层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零星开始飘起雪花。细碎的雪粒落在她的睫毛上,又很快融化。

    下雪了。

    今年似乎是暖冬,这是北樟今年的第一场雪,程灵早就听说过初雪和爱人一起散步的浪漫说法,可那时她身边没有爱人,她的爱人远在天边,他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更没有心思和别人赏雪,没想到今年误打误撞做到了。

    并且,当初那个不可能的恋人,此刻就在眼前,还是她的男朋友。

    这样看,命运对她很坏,但命运对她也很好。

    沈弈伸手,碰了下她的鼻子:“今晚只是随便提了句过去的事,就又惹你这么哭鼻子,假如当初我不说忘了,你这颗含羞草又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眼眸闪动,嗓音也变得有些紧。

    “好不容易才重新遇到你,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你见面、说话,我怎么舍得把你吓跑。”

    想让一颗含羞草保持盛开,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触碰。

    程灵,我不去触碰你,只是为了长远的靠近你。

    能够再次遇见已是上天垂怜,他怎么敢得寸进尺,奢求更多?

    只要能再见到她就很好。

    雪花越来越大,洋洋洒洒在他们二人中间落下,巷子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尽头,宽敞的大路就在咫尺。

    可他们谁也没有向前走。

    程灵倏地眨了下眼,有什么东西从眼眶滚落。

    用力砸在地上。

    她低头,抬手擦掉眼泪,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好。”

    她吸了下有些发红的鼻子,眼泪在落,却笑个不停。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原来没有,还好没有。”

    沈弈将她揽在怀里,羊绒大衣裹住她单薄的身躯,体温透过两层衣料源源不断地渡过来,连袖口纽硌在她腰间的细微痛感都成了温暖的佐证。

    隔着衣料,她听见他的胸腔里传来闷闷的震动。

    “我怎么会舍得忘了你。”

    听见他这样说,程灵更想哭了,坚强的人从来不怕痛苦,更害怕的是温柔与关怀。

    雪下得更密了。他们就这样站在巷子尽头,像两棵被风雪浇铸在一起的树。

    雪花落在沈弈肩头积了薄薄一层,程灵发顶也渐渐泛白,仿佛某种幼稚的浪漫隐喻。

    当沈弈终于松开手时,衣料摩擦带起细小的静电。他捧住她脸的动作很轻,拇指蹭过她眼下未干的泪痕。

    “有句话,我也一直没有对你说。”

    他声音低得近乎气音,睫毛上挂着将落未落的雪粒。

    程灵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咽下了某种更汹涌的东西。远处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叮咚声,车子驶过车道的声音全都褪去,只剩一片雪花落在她唇上的凉意。

    “什么……话?”

    她看到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眉骨,又迅速融化成水痕。

    而他的声音随着雪花一齐落下。

    ——“程灵,你是我的青春。”-

    从巷子里出来,两人站在路边准备叫车回去。此刻他们的手还在风衣口袋里牵着,程灵的脸颊红红的,分不清是冻的还是醉的,时不时瞥上沈弈一眼,还没从方才的眩晕中缓过来。

    她竟会是他的青春吗,这是比任何告白都动人的话。

    此时车还没来,从巷子出来刚好看到一家花店,程灵却是眼前一亮,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说:“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大学时圣诞节有花店在图书馆门口放玫瑰吗,就是这家店的花。”

    这个时间,花店的灯关了一半,只有一半还开着,店里半明半暗的,显然是要闭店了。

    程灵抽回手,突然走进那家花店。

    门铃随着开门发出响动,老板是个温柔的女人,一头卷发被棉布发圈扎在脑后,看到有客人来,连忙微笑抬头,招呼程灵:“你好,请问需要什么?”

    程灵问:“我想挑一束花,送给我自己。”

    花店老板把她带到一些包好的花束前,一一为她介绍,程灵挑了束有小雏菊的,问老板多少钱。

    “一百九十八。”

    老板微笑回答。

    程灵付了钱,老板把花束抱出来,递给程灵,又给了她两包营养剂:“把这个放在水里花会开得久一点。”

    程灵点头,把营养剂装进口袋,想到什么,笑着说:“白领了你四年的玫瑰花,这还是第一次来买花呢,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的圣诞玫瑰。”

    老板的表情突然有点奇怪:“你是17届的?”

    “你怎么知道?”

    “你说的,是图书馆门口的玫瑰?”

    “对呀。”

    老板嗨呀一声,说:“这事当年不是上过一个热搜吗,事后好多人都说那个玫瑰花是我故意打的广告,搞得不少同行嫉妒我,还故意下订单给差评,我好冤枉,那些玫瑰花都是一个很帅的男生过来买的,他每年都会提前过来,让我把一箱单支玫瑰放在门口。他只来了四年,之后就没有再来过了,你说你领了四年,那应该就是17届的。”

    程灵在冷风里走了半天,酒也醒了一半,听完这个老板的话,另一半的酒似乎也醒了。

    只是头还有些晕:“什么?是有人专门买的?那他图什么啊……专门给不认识的女生随机送花?有点好笑吧。”

    老板也笑了:“要不是那个男生长得实在太帅,又给了我很多

    钱,我也不会答应这么奇怪的事,我还问了那个男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答应了一个女孩,每年圣诞都要给她送玫瑰。”

    “………………”

    老板那些细声细语的话,突然变成了周二的老旧电视机,尖锐的底噪在耳边拉长——缩短,再次拉长——

    似曾相识的话,是沈弈对她说的。

    那时,他们一起过圣诞节,刚好有一个老奶奶在卖玫瑰花,程灵见没人买她的,就过去买了一束,并不贵,只要九块九。

    但沈弈没让她付钱,而是抢着付了,程灵想把钱给他,他说十块钱的东西就别计较来计较去了,而且都过节了,女孩子就应该收到花的。

    程灵说,从来就没有圣诞节送花的道理,人家都是情人节才送花的。

    沈弈却问她:“那你收到花开心吗?”

    程灵握着不值钱的花,傻傻点头:“肯定会开心,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花的。”

    沈弈说:“那每年圣诞我都送你好了。”

    “为什么?”

    “让你比别人多开心一次。”

    程灵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也没有把这样的话当回事,后来他们分开了,程灵就更不敢想这些话会成真。

    只是大学这四年每个圣诞拿到玫瑰时,都会忍不住想,虽然收到花的确开心,可原来,开心和开心也是不一样的。

    收到花是收到花的开心,沈弈送的花,是因为他送的才开心。

    原来根本不一样。

    可现在,在听到老板道出这些真相的现在,程灵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猛然回头,隔着摆满鲜花的玻璃窗,看到站在外面的沈弈,她这才意识到她进店这么久沈弈都没有跟进来,他怎么没有进来呢,是怕老板会认出他吗?

    大概是程灵回头的动作太大,老板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向外看去。

    白雪将街道覆盖,被路灯映得昏黄。男人懒散地站在门口,衣着单薄,肩膀落了一层雪,也是极有耐心地等,他微微侧头,下颌线瘦削而优越,一张帅气逼人的脸庞露出来,真正的帅哥无需露出全脸,光是站在那就已是惊为天人。

    看到这张侧脸,老板惊叫一声,忍不住握住程灵的手,激动地捏紧:“就是他!就是这个帅哥……他有三四年没来了,长得这么帅,我不会认错的。”

    “就是他买的!”

    ……

    一路坐车回到酒店,程灵抱着怀里那束雏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花瓣边缘。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流转,映得她眼底一片朦胧。

    沈弈把她送到房间门口,问她酒醒了没,能不能自己洗澡,如果感觉头晕,她就帮她卸了妆再走。

    程灵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沈弈见她这样子,到底不放心,从她的包里找出房卡,刷开房间,先到浴室给她的浴缸里放水。

    浴室很快传来哗哗水声,出来时,他手里拿着卸妆水,棉片已经沾湿,程灵就坐在床边,高跟鞋已经甩飞,穿了一路的袜子也被她扔远,整个人还有点没醒酒的呆滞。

    他走到她身前,温柔开口:“抬头。”

    程灵乖乖仰起脸。

    棉片触到皮肤的瞬间,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沈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勾住脖子拉了下去。她的唇瓣带着甜酒的气息重重压上来,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吻都补回来。

    沈弈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后仰,她却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走。

    她今晚喝的都是小甜酒,嘴巴里也是甜甜的,味道渡进他的嘴里,他的眸色深了深,手掌掐住她的细腰,反拉近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程灵……”喘息间他勉强找回理智,却感觉到她的手指已经解开了他三颗衬衫纽扣。微凉的指尖探进来时,他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几乎是咬着牙把她从身上撕下来,“你不想活了?”

    程灵直勾勾地盯着他,摇摇头,唇上还泛着水光:“你不敢吗?”

    沈弈下颌绷紧,不说话。

    程灵又贴上去,在他喉结上舔了一下,他猛地倒吸一口气,捏住程灵的脸把她推开,却被她借力一起带倒在床上。她像只固执的树袋熊紧紧缠上来,力道大得惊人。

    沈弈咬牙切齿去掰她的手:“早怎么不知道你喝多了是这样!?你这辈子再也别沾酒!”

    “别动。”

    趴在他胸口的女孩突然出声,任他如何掰她手指,她也不放松一分。

    她的呼吸透过衬衫布料熨烫着他的皮肤,方才还挣扎的人突然就僵住了。

    “程灵?”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让我抱抱你吧,沈弈。”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乖巧得不行,仿佛刚才那个发了疯般要吻他的另有其人。

    沈弈忽然就卸了力。他松开钳制她的手,任由她把自己缠得更紧,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距离都挤压殆尽。

    “为什么突然这样?”他的声音闷在她的发丝里,“发什么酒疯?”

    “不是发酒疯。”她摇头时,头发擦过他的锁骨,“吻你是认真的,抱你是认真的,想要你也是。”

    沈弈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疯狂生长,几乎要顶破肋骨:“……为什么?”

    “因为我想离你更近一些。”

    还不够。

    衣服是多余的阻隔,唇齿是浅尝辄止的欺骗。皮肤相贴的温度填不满这些年蚀骨的空洞。她想拆解他的骨骼,钻进他的血脉,让两颗心脏在最近的距离共振。

    说不出来为什么,大概是从花店老板口中听到有一个很傻很傻的少年,为了实现一个随口说出的诺言,每年寒冬都千里迢迢来到北樟,买下一箱的玫瑰花,只为喜欢的女生能收到一束玫瑰花的时候,仿佛万千束玫瑰从她胸腔开始盛放,那是少年最虔诚的爱浇灌出的花朵。

    他那样好,那样爱她,她几乎不敢想在分开的这些年里,他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到北樟,又是怎样的心情买下这些玫瑰,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期待过结果吗,乞求过回报吗?没有,他只是爱她,所以就去爱她了而已。

    那么她也想不顾一切去爱他,拥抱他,亲吻他,他的爱太干净太纯洁,她只怕玷污了他。

    所以还有什么好犹豫害怕的呢,恐怕这辈子,她都没法不爱这个人了。

    沈弈突然翻身把她压在身下,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他发红的眼尾。吻再次落下时,程灵的胸腔里像有电流经过,细细密密,令她生出几分隐痛。

    那痛是万千玫瑰缠绕在她心间绞紧她的肋骨,是含羞草被反复触碰后蜷缩又张开的痉挛,是榕华连绵的冷雨在心脏皱褶处,连同溃烂的青春一齐破茧。

    第69章 第六十九场雨“摸我也有这么勤就好了……

    程灵是在沈弈怀里醒来的,她睁眼时,他还在睡着,浓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投下一片阴影。

    说实话,睡醒就看到这样一张帅脸,让人一整天的心情都变得美妙起来。

    程灵想摸手机看时间,这一动,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圈在沈弈怀里,他的手臂横在她腰间,掌心贴着她裸露的皮肤。

    记忆碎片在脑中闪回,她突然忆起昨夜,他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压在她枕边,他们边做边接吻,到最后嘴巴都红肿起来,仍旧不舍得分开。

    程灵脸上一烫,连忙将那些画面逐出脑海,她小心翼翼地想挪开自己的手,才刚抽出来,面前的人按紧她的手臂,重新圈住她。

    “醒了?”带着睡意的声音擦过她耳畔,温热的呼吸让她颈后的绒毛都立了起来。

    “嗯,我是不是弄醒你了?”

    “没,早就醒了,看你还没醒,没舍得起。”

    他靠过来,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嗅了一口。

    “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嗯?”程灵疑惑地闻了闻手臂,“没有啊,我没有喷香水。”

    “不是香水。”他又闻了闻,“是很

    特别的味道,闻起来很安心。”

    “……很安心是什么形容?”

    沈弈把玩着她的头发:“不知道,可能就是,如果我现在很烦,闻到你的味道就不会烦了。”

    有蜜糖般的热流从心口涌向四肢百骸。程灵拼命压下上扬的嘴角,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问:“真的假的?那要是哪天你烦我了,闻到这味道说不定更烦呢?”

    沈弈突然半撑起身子俯视她。

    晨光从他背后漫过来,在他轮廓边缘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眼里含着程灵从未见过的认真:“那就先试试看吧。”

    “嗯?”

    “一直在一起,试试看我会不会厌烦。”-

    因为是傍晚的飞机,时间绰绰有余,他们退房后又带着行李吃了一顿饭。

    这么冷的天,大家想吃点热的,于是打车去了一家评分比较高的潮汕砂锅粥。

    沈弈点了鲜虾膏蟹粥,其他人没意见,小曹又点了些炸粿肉和蚝仔烙之类的小吃。

    点完菜,服务员给他们上茶水烫碗筷,沈弈先烫好了一份,放到程灵面前,又把她的那份碗筷拿过来烫好,动作自然得不行。

    小曹看得牙酸,把盆和茶壶拿过来,酸溜溜道:“唉,我们没有男朋友的只能自己烫碗筷了。”

    康以侧身,把自己的碗筷推过去,殷勤地说:“虽然你没有男朋友烫碗筷,但你可以当别人的男朋友——帮我烫了,我今天一天都喊你老公。”

    小曹才不理他,匆匆给碗筷过了遍水,随后把盆放到康以面前:“没有伞的孩子要学会自己用力奔跑哈。”

    程灵看他们两个斗嘴觉得好笑,趴在沈弈肩膀笑个不停。

    不多时,服务员送来泡好的凤凰单枞茶,一一给他们倒好,程灵闻着茶味不错,端起来吹了又吹,不想一不小心茶水溢出来一些,烫得她“嘶”地一声松了手,茶杯“咣当”砸在地上,不知道摔坏没有。

    程灵吓了一跳,顾不上手上疼痛,连忙去捡杯子,却被沈弈拉住手臂,连忙叫来服务员,问他们有没有冰块,随后抓起她的手吹了又吹。

    服务员小跑着送来冰块,沈弈立刻用巾帕包好,小心翼翼地贴在她烫红的部位。

    “忍一忍。”他的声音比裹着冰块的棉布还要柔软,“马上就不疼了。”

    冰凉的触感渐渐中和了火辣辣的痛觉。程灵低头看着沈弈微拧的眉,嘴角担忧地抿起,仿佛再没有什么事比眼前更值得专注。

    心头突然泛起一阵酸涩的暖意。

    茶水氤氲的热气中,她恍惚看见另一个画面——小时候的她在家打翻了水杯,徐成凤的责骂声当即刺破耳膜:“蠢得要死,连个杯子都端不稳!”

    然后迎着地上破碎的水杯捡起来,心疼得不行。

    毫不在意她受伤的手。

    而那时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一直到沈弈出现。

    他让她明白,原来一点点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很值得重视,因为在意你,所以会在意有关你的一切。

    就像现在,手背上那一小块泛红的皮肤远比什么茶杯重要。

    他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块无价之宝。

    ……

    回到榕华,把工作室的东西往家里搬了搬,两个人就算是正式住在了一起。

    不过,东西本来两个卧室分开放的,因为北樟的醉酒事件,两个人相处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隔着一层,互相触碰对方身体也不会再忸怩,不好意思,而是会天然地想要和对方有更多亲近。

    是以,沈弈一看到本来给程灵准备的那个房间,就问她:“要不把东西搬过来?”

    程灵:“啊?”

    她本有点不好意思,然而沈弈却会错了她的意,他挑了下眉:“你不喜欢那个卧室?那我搬过来也行。”

    “……”

    倒不是卧室的事。

    程灵转过身,不敢看他的脸:“没,搬过去吧,没事。”

    原本还预想他们要熟悉一阵才会发生,哪想到去一趟北樟就……等他们再回来,就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同居”……

    人生总是有太多的没想到。

    程灵手捧着沈弈送她的生日礼物,一枚装着她奇思妙想的水晶球,里面有金色沙滩,粉色月亮,摇晃变蓝的培育海水,小心翼翼把她放在了床边的柜子上,翘起食指轻轻抚了抚。

    沈弈看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翘起嘴角:“有这么喜欢?”

    程灵回过头,头发随着动作从肩头滑落:“我每天都会摸摸它的。”

    沈弈走过来,顺势在床边坐下,撑着一条手臂打量她,有些酸溜溜地说:“摸我也有这么勤就好了。”

    “……”

    程灵受不了他这样没羞没臊的说话,放下水晶球,起身就要走。

    被沈弈一把扯进怀里。

    程灵紧张地抱紧手臂:“干什么,放开我呀。”

    沈弈非但没放,反而低头吻了下去。

    激烈而绵长的吻发生在这个温柔的下午。

    两个人不知不觉躺在了床上,程灵被他亲得眼睛湿漉漉的,像一滩水一样软在他怀里,心潮如同海浪一下一下拍打,心跳快极了。

    沈弈突然跟她分开,捧着她的脸,静静看着她。

    眼神专注而炙热,像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

    程灵被他瞧得心里紧张,忍不住去遮他的眼睛。

    沈弈去拿她的手:“为什么要挡?”

    “丑。”

    “那让我看看哪里丑。”

    她的手还是被他拿开了,露出她一双湿漉漉的眼,像是盛着星河。

    沈弈看了一会儿,忽地亲在她的眼皮上,说:“这个场景,好像在梦里。”

    “嗯?”程灵轻轻睁开眼,“你也会做梦吗?”

    沈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指腹摩挲着她耳边的碎发:“和你分开以后,我总是做梦,梦里我们还像往常一样说话,见面,一起吃饭,好像你一直在我身边。后来我总是喜欢睡觉,因为又可以见到你了。”

    程灵像是被人攥紧了心脏,突然心疼的不知道说什么。

    “外公生日那次。”沈弈继续道,呼吸拂过她发顶,“我猜到你又想和我分手,所以车开得很快。”他的手臂收紧,“不来找你的话,我怕再也找不到你。”

    “……”程灵心里忽然自责起来,好在经过那些事她已经明白,有什么事都应该及时说出来,而不是闷在心里不让对方知道,爱不是自以为是的牺牲,而是坦诚相待的勇气。

    程灵忽然抬起脸,吻了吻他的下巴:“以后你的梦,都会在醒着的时候实现。”

    沈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地弯起嘴角。

    “嗯。”

    “谢谢你,圆我美梦成真。”-

    都说感觉自己长大的标志,就是父母总是频繁出入医院,程灵对此深有感触。

    元旦过后,又是新的一年,程灵才刚有种迎接新生的感觉,程正刚又打电话通知她,说是徐成凤去医院检查出了囊肿,需要做手术。

    原来生活并未翻篇,一切还是老样子。

    程灵请了个假过去陪同。

    医院里,手术前一天,程灵刚进病房,就听见徐成凤在里面吵嚷着不做手术,她要回家之类的话,程正刚在旁边无措地哄劝。

    程灵走到病床边,她的爸妈才发现她来了,程正刚跟程灵打招呼,徐成凤看到程灵,闭了嘴不吭声了。

    程灵把买的水果放下,看着病床上坐着的女人。

    自从她决定放下那些过往,再看徐成凤,心里面只有无尽的平静。

    她不再会觉得她是自己的妈妈这一个身份,而是有着另一个命运和困境的女人。

    所以她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感情,安抚着徐成凤道:“我来之前问过了,这个手术很小,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做完,也不会太痛苦的,你就当进里面睡了一觉,醒了身体就好了。”

    徐成凤不满地驳斥道:“说得轻巧,怎么可能不难受?你挨过刀吗?你知道做手术怎么回事吗?什么都不懂就来教育老娘,我懂的不比你多吗?”

    程正刚在旁边打圆场:“灵灵是高材生,懂的肯定比我们两个多,孩子说话你要听。”

    程灵没有丝毫不悦,她坐在床边,轻轻拉住徐成凤的手,说:“我知道做手术的滋味不好受,但你还是要做,因为你是我妈妈,你对这个家里很重要,我和爸都不能失去你。”

    “……”

    徐成凤的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看了程灵一眼,又看了眼一旁的程正刚,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般,竟不自觉向后躲了躲:“你……”

    程灵还是坐在那,只是放开了徐成凤的手。

    “明天就要手术了,术后需要忌口的,你想

    吃什么我们今天出去吃吧,不然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吃不到了。”

    她淡淡的,不再接纳她的情绪,也不予理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成凤移开眼,左右闪了闪,抿了抿唇道:“那我要吃回锅肉。”

    ……

    程灵想去找个好点的地方吃饭,程正刚和徐成凤对那种地方不太自在,并且还找借口:“哎唷,那些馆子都是什么预制菜,不健康的,哪有小馆子现炒来的香,就去找一家苍蝇馆子嘛。”

    虽然是找借口,但这句话程灵还是认同的,当地菜有时候还是小馆子炒的香。

    也就同意了父母的话。

    程灵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评分比较高的馆子,三人打车过去。

    逼仄的店面里,一进门就闻得到店里香辣的红油味,入目只看得到八张桌子,走到最里面的屋里发现还摆了四张。熏得发黄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墙角堆着摞啤酒箱,菜单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都是榕华本地的炒菜。

    桌子大部分都坐满了,看起来都是附近生活的人,还有一些在附近干活出来一起吃饭的。

    程灵他们在外面捡了个桌子坐下,隔壁坐了个男人,白色polo领短袖明显很脏,脚下皮鞋脏兮兮的也已裂缝,他面前的菜已经吃得见了底,啤酒也所剩不多,他偶尔喝一口,一直用筷子夹盘子里仅剩的碎菜吃。

    不过他们坐的位置本就靠里,隔壁的位置更是属于角落,也没人多看他,程灵就让爸妈先点菜了。

    三个人点了五道菜。程灵让徐成凤敞开了点,毕竟一个月都要忌口不能吃辣,就别顾及什么钱不钱。当然徐成凤也不是什么省钱的人,大大方方就点上了。

    徐成凤接连吃了三碗饭,程正刚也吃了两碗,程灵饭量不大,吃了半碗就饱了,不过五道菜还是没有吃光,每道菜都剩了一些。

    程灵起身去结账,徐成凤和程正刚也跟着站起来,这时,隔壁桌的男人突然冲过来,坐在他们的位置上端起一盘剩菜就往嘴里扒拉。

    他们人都还没走,他马上就冲过来,甚至撞到了徐成凤身上,把她吓得尖叫一声:“要死啊衰鬼!”

    程灵也被这个场面惊住了,不过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没想到会这样明目张胆捡别人的剩饭来吃。

    她顿了一下,走过来把徐成凤拉走:“算了妈,别计较了。”

    人总有困境和落魄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放下尊严呢。

    徐成凤仍旧不甘心,站在那骂他:“你没长嘴吗,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倒是知道捡别人的剩饭吃,难怪你这副衰样,晦气,见了你就倒霉!”

    大概是她骂得太难听,男人吃着吃着抬头看了徐成凤一眼。

    这一抬头,两个人全都顿住了。

    徐成凤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如遭雷击,还没骂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是……你?”徐成凤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她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男人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老鼠般蜷缩起来,紧接着,像是有人跟他抢一样,突然开始疯狂吞咽嘴里的东西,被辣油呛得佝偻着咳嗽也不管不顾,手里却仍死死抓着那盘剩菜往后缩,油汤顺着皱巴巴的衣领往下淌,他一边向后躲一边疯狂扒剩菜,根本不敢抬头看徐成凤的脸。

    “哈!”

    徐成凤大笑一声,她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赵世昌!你也有今天!?哈哈哈,真是老天开眼!”

    餐馆里的食客纷纷侧目,有人甚至放下筷子,明目张胆地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赵世昌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那盘剩菜里,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看徐成凤的样子,程灵隐约猜到了什么,她沉默着付完钱,连忙上前拉走徐成凤,说:“妈,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徐成凤被拉走,却仍不甘心地回头,声音嘶哑地喊着:“赵世昌,你活该,这都是你的报应!”

    程灵把妈妈拉出去,临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餐馆里频频受人侧目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生出了几分不忍。

    这种不忍,不是出于对一个伤害过妈妈的男人的不忍,就只是出于一个陌生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过得不好,所生出的最基本的恻隐之心。

    走出餐馆,冷风一吹,程灵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犹豫片刻,对程正刚说:“爸,你先带妈回去。”

    她折返回刚才的餐馆,对收银台的小妹说:“给8号桌上一碗米饭吧,就说是徐成凤送给他的。”

    ——让他记住,这口饭是谁施舍的。

    对于一个加害者来说,受害者的咒骂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

    但怜悯会。

    程灵怜悯这个陌生人,却又无法原谅他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所以她选择以母亲的名义这样做,至于对方接不接受这份怜悯,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收银小妹低头打单时,程灵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当服务员送上一碗米饭,说是“徐成凤女士送的”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怎样的难堪。

    ——风光时把真心踩在脚下,落魄时却要接受这颗真心施舍的一饭之恩。

    这比任何咒骂都更诛心。

    程灵自觉这事做的拧巴,不过反正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拧巴的人,就这样继续拧巴好了,只要自己过得开心,且问心无愧,有何不可?

    扫码付款的“滴”声在嘈杂的餐馆里微不足道,就像许多年前徐成凤被赵世昌这个有妇之夫伤害时,他们也觉得徐成凤打掉一胎微不足道一样。

    程灵付完钱,转身离开了这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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