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数月时光，悟空多次说起闹天宫往事。
他说，第一恼西方佛老诈骗，第二恼杨戬小圣冷心，捉了他还不算，竟将他猴子猴孙都烧杀殆尽。
黛玉读过原书，知道杨戬不过让人放了把火，放纵得多数猴子们仍逃得生天。
她试着劝悟空道：“师兄，过了这几日，我回花果山看一看，必定还有许多猴儿们在等你回去呢！”
原著中，悟空三打白骨精后，被赶回花果山，亲眼见到众多猴儿们生还。等碧波潭再遇杨戬时，他就尊敬地改了口，称杨戬为“显圣大哥”。
此时，无论黛玉如何劝说，悟空只是不信，恨恨道：“我那时候虽遭他紧紧捆了，耳目却还灵便，亲耳听到那二郎神让放火烧山，他手下梅山怪、草头神呼声喝天，持着明晃晃的兵器，向着孩儿们掩杀过去，岂还会有活路？”
他双目流泪，打湿了面上金毛，凄惨惨道：“妹子，将来若让我遇到那杨二郎，定不饶他！”
灵山之危未了，黛玉一时也不敢离开此地，好去花果山看个究竟，只能跟着保证：“好，我若遇到了他，也不饶他！”
此时，杨二郎出现在眼前，风姿飘逸依然如从前，风清月朗地唤她一声“师妹”。
她那小师兄却只得屈辱地趴在山石之下，无望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饶是知他并非罪魁，此时心绪也难以平静。
黛玉缓缓拔下玉簪，道：“显圣真君，我知你上命难违，有不得不为的苦衷。但我既是孙悟空的师妹，无论如何，都须得替他出这一口气！”
杨戬面上笑容瞬间凝住，茶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伤怀，却又很快转为三分郑重。
他化出三尖两刃枪，温文有礼地抬手，道：“请！”
一阵风吹过，枫林的新叶哗哗作响，五行山上飘来一缕缕迎春花的清香。
面前，二郎真君的眉眼英挺，可拟日月。
黛玉轻吸一口气，压下不受控制的心跳，化出玉簪剑，横在身前：“请！”
她抢先出招！
百年苦修，对上二郎真君，也不过一分不到的把握。
这一剑，她刺得稳、准、狠，未留半分情面，直指杨戬侧腰半寸，最难以防御的位置。
“来得好！”
杨戬轻喝一声，飞身闪避，飘如游云，悬在空中回了一枪。
黛玉力弱，不敢与他正面对峙，腰身扭转避开，回身刺他肩头。
枫林中，一片枫叶悠悠离开树梢，尚未落至地面，那边的两人已翻翻滚滚拆了三十余招，兵器却始终未直面相撞一下。
唯有衣袂翻飞、刀枪破空之声，轻快得融入风声。
老枫树上，鸟巢里，两只刚长出羽翼的犀鸟，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枪，越舞越快，周遭一片残影，水泼难进。
剑，与人俨然一体，如一道白练，在枪尖残影间翻转，又灵若游蛇，不时逼近，吐出白信。
百招过，仍未分胜负。
杨戬忽后退一步，收了枪，皱眉道：“你为何不用雪影迷踪？”
黛玉持剑而立，脸不红气不喘，淡然道：“雪影迷踪出自你手，如何能用来对付你？”
杨戬的眉蹙得更紧了：“若一直用功法躲避，未免太耗你的气力。”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心疼。
黛玉面上一阵热意，玉颊泛起薄红，垂下眼睫，背过身去：“不要你管！”
杨戬笑了，重逢至今，这位清灵婉转的师妹，第一次向他表露了情绪。
他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忍不住轻笑出声。
被他笑声一激，黛玉转过身，重新冷了脸，大声道：“今日，就是不用雪影迷踪也要赢你！”
“好！”杨戬收了笑，尽量板起一张俊脸，将枪收起来，提议道，“手上功夫试过了，咱们比一比变化吧？”
他飞身化作一只雄鹰，淡黄的羽翼，划过春风，在黛玉头顶盘旋，不时发出一声低鸣。
远处山下，悟空正在单手打石子玩儿，听到鹰鸣声不对，手搭凉棚，极目看来，只觉这鹰熟悉得惊人。
当年，他因担心猴子猴孙，变作麻雀欲走，那二郎神就变了鹰来扑他。
悟空过目不忘，立时认了出来，向黛玉喊道：“妹子，拿弹弓打他的眼珠子！”
黛玉从袖中摸出一把金叶子，望空中一洒，变出七只叽叽喳喳的喜鹊。
她随后翻身一变，也化作一只喜鹊，当先迎着雄鹰飞去。
那七只喜鹊随后赶上，将雄鹰围在其中，啄咬撕缠。
黛玉化的喜鹊展开翅膀，就在雄鹰头顶扑打。
山下，悟空拍着地面大笑：“啄他眼睛，啄他眼睛！嘿嘿，没想到，这么大只的鹰，竟然会怕小喜鹊哩！”
雄鹰被围堵不过，低身落下地面，化作一只猎豹，身姿矫健，线条流畅，尾巴铁鞭一般地击打在树干上。
一树枫叶，哗哗落下。
远处两只小犀鸟，喳喳喳惊叫起来。
声音微弱，却让那雄壮的猎豹慌忙跳出几步，自觉远离了枫林。
黛玉不由得一笑，转身化作一只小小的蜂鸟，在猎豹背上啄了几下。
猎豹竖起尾巴拍打，但蜂鸟身姿娇小，喙又锋利，拍打不着，反击在自身上，疼得他一个瑟缩。
小蜂鸟在他背上蹦蹦跳跳，左闪右避，直跳到猎豹头顶，要去啄他圆圆的耳朵，却突然顿住了。
她忽然省起这豹子是谁，如何下得了口？且方才还一路啄数下他的背……
即便隔着厚厚绒绒的羽毛，黛玉也觉得自己红透了。
幸而，猎豹亦无意攻击她，只侧头轻叫一声。
威武的身躯，猫咪一般的叫声。
黛玉又是害羞又是好笑，险些一个倒仰，从猎豹头顶滑落。
猎豹忙仰起脸，让她挂在自己鼻尖上。
四目相对，淡金对上漆黑，流动着不属于动物的温情。
悟空急得大喊：“变小鸟做什么？快退开，变个大的啊！”
黛玉忙跳到地上，变成了一条玉白的小蛇，通体泛着浅浅的粉色，一溜烟进了枫林。
悟空锤地大喊：“变大的！变老虎啊！”
猎豹也翻地一滚，变成一条棕褐色大蛇，追着玉蛇不见了。
悟空只能叹气：“妹子还是打架太少！毫无对敌经验，唉！”
枫林里，小蛇又化作一只毛绒绒的小山雀，站在树梢上。
杨戬现出原身，在她身边坐下。
纤细的树枝，甚至没有弯一弯，摇一摇。
杨戬道：“你变得很好，若不是在我眼前，我一定认不出来。”
小山雀垂着头，看都不好意思看他一眼。
杨戬道：“是不是还没有出够气？我可以让你再打几下。”
小山雀道：“都是浪费功夫，你不认真和我打，不过是逗小孩子玩呢！”
杨戬笑了一声：“我被你啄了好几下，现在背上还疼呢！”
小山雀转过脸，只觉满身的绒白羽毛都要燃起来了。
杨戬又道：“你剑法之快已是天下少有，若是加上雪影迷踪，再周旋百招，我也要落败呢！”
杨戬再道：“我没杀他一只猴子，不过烧了山。烧之前还特意暗地叮嘱梅山兄弟，先将小猴子们驱赶得远远的。”
他低声加了一句：“交手不久，我就看出他是师父的弟子，你的师兄，且又做了我欣赏的事，岂能不替他周全？”
小山雀落在地上，化回弱柳扶风、绝世姿容的少女：“你来这里，是特意要解释这个的吗？”
杨戬跳下树来，道：“我听说五行山下来了一位女子，接连打败五行揭谛、阿傩、迦叶、十八罗汉，便猜到是你。”
黛玉转过头，低声道：“我知道你的为难，可……”
她迟迟未语，却已是在不言中。
杨戬久居下界，降妖无数，多少次被人叫做天庭走狗、玉帝鹰犬！
次数多到，几乎已没人记得，他曾是反上天庭，劈山救母的杨二郎！
他本应已麻木，可眼前人的一个“可”，还是让心头刺痛起来。
良久，杨戬沉声道：“他不受天庭约束，便只能是妖仙！”
黛玉霍然回首：“妖仙，便该死吗？”
他们重逢至今，几乎都不太好意思看对方，每次目光交错，也会匆匆离开。
这一次，杨戬却未移开目光，茶褐色的眸子里，有欣赏，有震惊，有痛惜。
黛玉昂首挺胸，与他对视，双眸恍若利剑，要剖开他那淡漠的伪装，寻找火热的本源。
虽不过相处三月，在她心里，早已认定了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
杨戬转身，对着无尽的苍穹，轻声道：“万物生灵，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成圣，但天庭只有那么大，世间灵气只有那么多，天上的神却已太多了。”
“上界的神，只会允许两类人真正成仙成圣，一是亲眷，一是奴才！”
“他若不愿做奴才，就只能死，或炼为丹，或灵气回归天地，让上位者们汲取给自己人。”
枫叶哗哗作响，一只犀鸟飞过头顶，落在鸟巢边缘。
雏鸟们叽叽叫着，张开嫩黄的小嘴巴，争相让母亲将小虫子塞进它们的喉咙。
树下，是一片静谧到空洞的沉默。
杨戬叹了口气，接着道：“方才，观音与你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可知，若不接受菩萨提议，接下来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黛玉道：“不过是再派人围剿我罢了！”
杨戬道：“你可知，三界刚发生了闹天宫之事，天庭、灵山对你的容忍都会低很多。”
黛玉转眸，看向那渐渐安静下来的鸟巢，雏鸟们得了食物，想来已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风中，她的身影单薄，裙衫随风摆动，仿佛随时会被卷走一般。
最终，她依然立身原地，淡淡道：“来就来吧，我只从心而行。”
第24章 还要再战！
杨戬看她，眼眸中的欣赏已要满溢而出，口中却只能叹了口气。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青翠欲滴的叶子，递给黛玉道：“不管遇到什么事，吹响叶笛，我一刻间就到。”
黛玉接过叶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不过是片平常枫叶，就仿佛刚信手从枫树上摘下的一般。
她好奇道：“叶子可以吹奏，我只在书中听说过，却从未试过。”
回忆着书中的描述，她将叶子侧边放在唇边，轻吹一下，却是毫无反应。
“位置不错，气息用的却有些不对。”
杨戬心有思虑，并未多想，随手接过叶子，凑在唇边，气息顺着叶脉颤动，发出清脆悠扬的声响。
他转头，想要细细讲解给黛玉听，却见她纤指覆在面上，玉白的耳垂已红至透明，风中拂柳一般转过身子去。
后知后觉地，杨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把唇覆在了叶面上，但那里，女孩子的唇也刚刚印上去过。
杨戬面上火一般烧起来，忙退身作揖：“我一时不察，失礼至极，冒犯了你，实在该死”
曾经威风凛凛的天庭战神，一时手足无措，手中那枚叶子，收也不是，丢也不是。
山下，悟空又叫嚷起来：“杨二郎！莫欺负我妹子，否则老孙上天入地，绝不饶你！”
这叫嚷，惊人地契合，杨戬都开始琢磨要不要下去让他打一顿了。
黛玉手指仍掩着面，另一手却轻灵灵举了过来，指尖轻颤：“我得回去了！”
她的手指，洁白如玉，纤细美好，花朵一般盛放在面前。
杨戬一时未反应过来：“嗯？”
“那叶子啊！”黛玉跺脚，从手指缝间看他，“你不是要送给我吗？”
杨戬回过神来，忙将叶子双手奉上。
黛玉接过叶子，拢在手心，匆匆走过数株枫树，转身，见那人仍立在原地，怔怔看过来。恍若一株玉树。
她低眉浅笑，纤指拈起那叶子：“你去吧，我自会学的！”
说罢，仿佛自己说了极羞人的话一般，掩着面颊，飞身去了。
五行山下，悟空抓耳挠腮，恨不得立时崩山裂地，去看清那边战况。
黛玉却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面颊粉扑扑的，一副心思不属的模样。
悟空松了口气：“那杨二郎，终究还有几分英雄气，没对小女子真动手。”
黛玉在他身边坐下，面上仍绯红一片：“哥哥，他说山上的猴儿们一只也没杀。”
“当真？”悟空惊喜交加，“天上的神仙最会骗人，你可切莫被骗了！”
黛玉道：“你若不信，我替你去花果山走一遭就是了。”
悟空想了想，道：“也好，灵山那些家伙这么久没动静，想来是被咱们打服了。你去一遭，是好是歹免我悬心。”
黛玉微微一笑，并没有告诉他观音来过的事儿，空让他担心罢了。
她站起身，告别了悟空，手中仍捏着那枚叶子，化出白丝细云，前往花果山。
腾云术早已修得出神入化，但这会儿，她只想静静地心无旁骛地闲坐一会儿。
黛玉展开手心，那枚绿叶子，依然青翠欲滴，非金非玉，只是枫叶的模样，却又生机盎然，丝毫没有离了树的落寞。
她轻轻抚摸叶稍，柔软的，鲜嫩的触感，手指流连许久，始终没敢靠近叶侧那些起伏的形状。
那人的唇，曾轻柔地印在上面。
她不知道这算否定情，但今生，她是不会再正眼看别的男人了。
花果山上，光秃秃地露着焦土，山峰倾倒，岩石碎裂，到处黑乎乎地一片，唯有流水淙淙，瀑布湍湍，还有些昔日光景。
黛玉心底沉了一沉，许久，才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在黑灰土地上，寻找记忆里应有的生机。
她在山上、水边飞身转了数圈，正有些绝望之际，山涧下、溪水边忽冒出一只小猴子，吱吱呀呀地叫：“你是哪里来的女仙？来我花果山做什么？”
又有数只小猴子跳出来拉他：“不要和生人说话，不要露了行藏啊！”
吵吵嚷嚷间，有一只成年猴子探出头来，认得黛玉，喜欢地跳出来，叫道：“是姑奶奶！姑奶奶回来了！姑奶奶回来了！”
叫完，又大声吹起口哨。
不一会儿，崩芭二将军、马流二元帅，一起从水帘洞奔了出来，喜道：“姑奶奶，你从哪里来？可见到我们大王了吗？”
黛玉终于放心下来，在猴群中笑道：“我正是从他那里来，他很好，只是被监押山下，行动不便，特遣我来看你们。”
通臂猿猴叫道：“我们也想去看望大王，可惜那山靠近西牛贺州，我们修为不够，走不得远路，过不得海！”
黛玉奇道：“你们如何知道他的位置？”
赤尻马猴道：“有一位贵客，会时时过来告知大王的消息哩！”
黛玉心头一动：“是谁？”
小猴子们欢欢喜喜，争抢着道：“是一位穿红衫的老伯伯，隔一个月必来的，有不识好歹要侵扰我们洞府的，都被这老伯伯打得屁滚尿流。”
又一个小猴儿道：“这老伯伯还请人替我们引水通源，送瓜送果哩！”
“前遭有猎人来围山，也被老伯伯一顿钢刀打出去了！”
“老伯伯还教我们隐身的手段，藏头的方法……”
老伯伯，穿红衫，持钢刀，却是她多想了。
黛玉微红了面颊，在猴子们的簇拥下走向水帘洞，身后忽有猴子大叫：“老伯伯来了！”
众幼猴一哄而散，唯有当年与黛玉熟识的猴子们，还紧紧跟着她，只是不住向山下张望。
一个乌眉白发的老者，披着一领红衫，肚胖腰圆，笑呵呵地在小猴子们的围绕下走上山来。
见到黛玉，他似乎也不甚意外，小跑几步上前，行了个大喏：“阁下是林仙子吧？老朽有礼有礼！”
黛玉忙还了礼，领着几个老猴子，请那老先生进入水帘洞，设果宴相谢。
老者进了洞来，见没有闲人，便收了惫懒嘴脸，向黛玉躬身又是一礼：“在下郭申，见过仙子！”
竟是梅山六兄弟中的老五，黛玉忙又回礼：“原来是梅山五先生！”
“不敢当，不敢当！”郭申摇着蒲扇般的大手，连连后退，“仙子只叫我老五就是了！”
通臂猿猴、赤尻马猴皆惊呆了，梅山兄弟当年在显圣真君带领下放火烧山，他们有目共睹，对这几个纵火杀神的面目也记得清清楚楚，怎么转眼变作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出来？
郭申见老猴们皆不信他，嘿嘿一笑，转身一变，化作个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有些拘谨地将身上红衫束紧，遮住肚皮，笑道：“这都是兄长的主意，避人耳目，少生事端。”
他又道：“当年天庭让灭根，兄长不好太过纵容，山上的形容我们也没敢大动，幸而仙子回来，这山上的面目可以大改喽！”
赤尻马猴等老猴子经历世事丰富，立时明白过来，全都扑地跪下，叫道：“原来是二郎菩萨保全我等，又蒙菩萨差遣尊驾来助我花果山度过难关，实在感激不尽！”
“嘘！”郭申伸出一指，在嘴边做个噤声，低声道，“此事，还望诸位保密，兄长受天庭约束，多有不便。”
黛玉感激不尽，举起果酒，连敬郭申三杯。
宴后，她送走郭申，暂别众猴，捏着辟水诀，下了东海龙宫，相借甘霖雨水。
龙王还要犹豫，三位龙公主并龙婆都极力撺掇，亲自携甘霖同黛玉回到花果山，将焦土枯枝尽皆洗净，又相助栽树植林，直忙活了一个多月。
黛玉还要赶回五行山去，临走前，三位公主依依不舍，送出数里，并保证会时时照看花果山。
姐妹四个，洒泪而别。
回到五行山，黛玉将花果山情形一一说了。
悟空眼圈红红，流泪不止，良久才道：“我一世心高，从不曾服人，能输在显圣大哥手里，如今方是心服口服哩！”
见他们英雄相惜，解了误会，黛玉愈发欢喜，比自己得了夸赞还要舒心。
夜晚回到石屋睡下，她将那叶子拿出来，珍而重之地放在枕边，睡梦愈加香酣甜蜜。
这一日大早，黛玉又到枫林练剑，远远瞧见一道挺拔身影，临风立于林前。
她心头小鹿乱跳，轻盈盈走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
杨戬回过身来，俊颜冷沉如水：“你若不愿出家，我可以向天庭保举，让你上天做个仙娥、玉女！”
仙娥、玉女是天庭侍婢，岂不是让她上天做奴才？
黛玉惊讶不已，抬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在说什么呢？”
杨戬面色却冷冷的，继续道：“当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你若做得好，自有高升之日！”
这话越发刻薄了，黛玉面色绯红：“我的事，不需要你做安排！”
杨戬神色睥睨，仿佛黛玉是什么下界小妖一般：“不受仙箓，便是妖！”
黛玉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拔出玉簪剑，冷声喝道：
“是妖又如何？难道你特来降妖吗？杨戬！莫再说了，出你的枪，咱们正经战一场吧！”
第25章 那些话，我不是真心的
枫叶卷地而起，盘旋过枫林，犀鸟的巢飞入空中，又平稳地落在远方一株榕树上。
杨戬眯起眼睫，目光追逐着那方鸟巢，心底暗叹：师妹的心，当真太软了！
他拔出了枪，脚下狂风起，数百株枫树拔地而出，枫林瞬间夷为平地。
飞沙走石中，杨戬升入半空，枪尖一按，泰山压顶般，指向黛玉。
五行山下，悟空忧心如焚，惊叫道：“不好，那二郎小圣认真了！”
黛玉凛然不惧，剑尖扬起，霎时化出万道剑光，将空中人笼罩其中。
嗤！嗤！嗤！
破空之声强如雷震，三尖两刃枪的压势瞬间穿透，剑光直刺苍穹。
悟空在山下大声喝彩：“好剑法！”
云层中，托塔李天王带着哪吒，并十万天兵天将，布开天罗地网，凝神观战。
南天门外，广目天王看剑势直指天空，慌忙转身，进了通明殿。
剑光逼近穹顶，金光蔓延，天庭震动，众天神瑟瑟发抖，争相躲避。
李天王举起宝塔，哪吒三太子化出三头六臂，只待天王一声令下，便出招相助杨戬。
天庭即将被刺破的瞬间，杨戬化出万道分身，枪出如龙，将万道剑光险险地拦了下来。
众天神松了口气，李天王宝塔略降下一分。
这般兴师动众围攻一女子，十分伤名头。他托塔天王本就有些不太情愿，幸而这显圣真君不知为何突然出头，先与那女子斗了起来。
杨戬横转枪身，以万钧之势，向下疾压，口中喝道：“别再闹了！”
这语气既威严又亲昵，李天王轻“咦”一声，塔又不由得低了三分。哪吒三太子轻“哦”一下，收回化身。
黛玉余怒未消，只觉莫名其妙，运剑相抗。
她力量本不及杨戬，已做好受伤吐血的准备，谁知剑尖触及枪身，扑面而来的力量却是温暖而柔软的。
南天门外，数十位天神领了玉帝旨意，聚众而来，探头观看。
但见二郎真君与那女子斗得旗鼓相当，枪去时飞沙走石，剑来间天地翻涌，二人从五行山一路翻翻滚滚过山越河，直斗至南海。
海面被二人掀起冲天大浪，堪堪与天相接，
水天相连，鱼虾龟蟹张牙舞爪舞跃入白云，又随着浪涛卷入海底。
南天门，一只侥幸未被卷走的螃蟹，踢踢哒哒，横行无忌地穿梭在各位神仙的脚底。
众神官面面相觑，有人悄声问：“那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竟能和显圣真君战到不分伯仲。”
有消息灵通的立即接话：“听说，前些时候，西方的十八罗汉被打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就是这女子的手笔。”
又有人道：“这女子是那妖猴的妹子，听说要为了哥哥讨公道打上灵山了，二郎真君定是受了观音的邀请，特意来阻她！”
“观音明明已禀了陛下，今日降下天兵天将捉拿，怎么又会去请显圣真君呢？”
“真君听调不听宣，为何会听菩萨的话？八成啊，是陛下洞察先机，提前调了真君去拿她……”
“你这消息太过不灵通了！听那监守五行山的五方揭谛说，那女子之前和真君嬉笑玩耍，甚是相熟呐！今日也是先在林子里说话，一言不合才打了起来。依老朽的经验，八成是真君的情债。”
“对对对，没听到真君方才还让她‘别闹了’吗，这是小情侣之间闹别扭呢！”
通明殿上，玉帝正欲再下旨，催促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天兵压境，速速捉拿妖女，回复灵山请托。
太白金星忙不迭地跑了进来，向玉帝奏道：“陛下且慢！”
玉帝一吹胡子，不耐烦地摆手道：“你莫不是又要朕下旨诏安？一个猴子大圣刚安生些，又要再招个圣女上界不成？”
太白金星笑道：“圣女大可不必，王妃却可商量！”
玉帝疑惑：“此话怎讲？”
太白金星将方才大战前所见，以及众神讨论推测如此这般说了。
玉帝抚须，沉思良久，道：“既如此，若真君得胜，就先撤回天兵天将，请真君来见我。
南海上，黛玉已觉有些手软筋麻，这杨戬今日不知是何缘故，气势汹汹全副拉开架势，两兵相接时，却又蓦然没了力度。
夕阳西沉，金乌沉入海水，海天皆是红彤彤的一片。
黛玉不想再战，她已看到云层中黑压压的天神，也隐约猜到杨戬的用意。
可她就是不愿如戏子一般，在天地间做这番表演。
心念定，她素手急扬，玉簪剑顺风而起，在前与杨戬周旋，她手中软绸霎时变作千余条，灵蛇般向真君缠缚过去。
剑、绸在前，不过是扰敌，黛玉并不指望能对杨戬有实质伤害，她甚至没有去看结果，只是腰肢一转，转至杨戬身后，袖中十八枚金叶子疾射而出。
这金叶子，是女祖师在烂柯山上亲手炼制，送与她玩耍的，其上有祖师附着的些许灵力。
这连番出手，黛玉本只寄望于将杨戬逼退，结束这让人烦躁的缠战，二人能好好谈话。
金叶子出手瞬间，她忽然发现杨戬竟当真被那白绸束缚住了，金叶子一枚不拉，全数打在他背上。
为逼退杨戬，她施了十二分的力度，加上祖师法力，便是肉身成圣如杨戬，也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黛玉心尖一颤，四肢百骸俱是一疼，忙收回金叶，飞身过去，接住杨戬摇摇欲坠的身躯。
“好妖女！”
李天王宝塔再举，正要下令发兵，哪吒轻扯了下他的衣袖，道：“父王稍安勿躁！”
猛然被哪吒近身，李天王唬得一个激灵，退开一步，才定睛看去。
海面上，显圣真君伸出手指，接住了那女子的一滴泪珠。
黛玉泪如雨下，颤声道：“你可以躲开的，为什么不躲？”
杨戬虚撑着她的肩头，背上鲜血淋漓，口唇微动，声若细蚊：“做得好，让他们看到你的价值，才不会轻易被抹杀！”
黛玉化出白丝细云，将他扶上去，侧身从怀里摸出玉瓶，伸出颤抖的手指，去拉杨戬的衣服。
杨戬止住她：“不，让我自己来！”
黛玉哭道：“我全打在你的背上，你如何够得着？”
杨戬看一眼天上，微微低头，茶褐色的眸子凝视着黛玉的面庞，低声道：“你可知，天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咱们呢？这一抹药，你就是”
他说不下去，那三个字只在心里想一想，就酥麻了舌尖，颤栗了灵魂。
黛玉垂眸，长睫轻颤，颊晕红霞，娇艳生辉。一瞬间，海面上的余晖都被比得黯然无光。
她清灵的嗓音，恍若拂过杨戬耳边的微风，飘忽忽如在梦中：“你方才那般言语，我还有得选吗？”
她指的是那句“别再闹了”。
杨戬更加窘迫了，他按着衣衫的手也颤抖起来：“对不住，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我知你霁月光风，不愿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可蚊蝇狼兽多了，便是最光洁的月，也终会被他们拖落凡尘。”
“我在天地间微有些薄名，自认还能帮你分担些恶意。”
这一番话说过，背后的鲜血又流了些，滴在白丝细云上，鲜红映着雪白，愈发触目惊心。
他口中仍在致歉：“方才让你做仙娥玉女那些话，都不是出自我的真心，只是担心你不愿出手。其实，我心里，始终将你看得如天上明月一般”
黛玉又羞又急又是甜蜜，眼见得他血愈流愈多，轻呼一声，拉开他的手道：“我都知道，都明白，你不要再解释了呀。”
杨戬脸色煞白，仍勉力提气，道：“这点儿伤，我还撑得住，咱们不需要让那些人看了便宜。”
“傻子！”黛玉捏了隐身诀，二人霎时失了踪影。
天上，李天王取出照妖镜：“不好，妖女不见了，待我找一找。”
哪吒手中抛着乾坤圈玩，口中不耐烦地轻嗤一声：“你是想试一试二郎真君的枪，可够锋利吗？”
李天王这才悻悻放下照妖镜，将宝塔换回离哪吒近的右手，巍然站定。
隐身诀下，杨戬另施了个小结界，便是天地间最强大的法宝，也难以看透。
隐身状态下，他略自在了些，自行拉开了衣衫，将后背转过去，低声道：“就在你前方两尺，上方半寸之处。”
黛玉手指沾了药，摸索着位置移过去，触手温热，肌肉紧实，甚至触摸到勃勃生机的心跳。
男子轻吸了口气，指下的肌肉瞬间紧绷，在指底微微颤动。
黛玉只觉得自己的面颊已燃烧起来，她强抑心神，顺着鲜血的流向一点点挪移手指，待那一处的肌肤恢复平滑，才又一点点移向他处。
神仙的呼吸应是微不可闻的，前方，二郎真君的呼吸却变得又重又急。
药涂完，黛玉轻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屏息凝气了多久。
她取出帕子，摸索着，一点一点拭去那脊背上的血污，正欲撤开手指，指尖却被握住了。
男子的呼吸，炽热而急促，一点点靠近，黛玉红了面，微微垂首，却没避开。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她的指尖上。
一触即离，轻得似怕惊醒一个梦。
轻得，也仿佛是一个梦。
第26章 他没放狗咬你吧？
伤已愈，二人解除隐身，乘着白丝细云在天地间遨游。
天上众神，见得二人和好如初，有遗憾的，有欢喜的，有嗔怒的，各怀心思，自回自宫。
李天王也收了天兵天将，回禀玉帝。
云上，黛玉仍有些嗔意：“就算是神仙，也不能这般不爱惜自己，中一、两枚也就罢了，偏要傻得全打在自己身上。”
杨戬笑道：“既是显示你的手段，也是表面我的态度。若伤得轻了，那些人看不到我维护你的决心。”
被他笑容晃得眼晕，黛玉捂住面颊，羞得不敢看他，心道：还以为是个冷面君子，怎么如今这般会笑了？
杨戬收了笑，又恢复了正经，道：“天庭这边我暂时稳得住，灵山那方就不可知了，你接下来还需万事小心。”
黛玉叹了口气，道：“我不过是想给师兄做个伴，怎就这般难呢？”
杨戬道：“孙悟空最爱热闹自由，将他孤零零地压在山下动弹不得，本就是西方专门为他打造的磋磨手段。你这般日日陪着他，如何达成磋磨他心志，乖乖做奴才的结果呢？”
他语气中，带着一种熟练的落寞。
黛玉抬眸，满心满眼的心疼：“当年，他们又是用了什么手段来磋磨你呢？”
杨戬抬起手指，在她脸颊上轻抚一记：“无论是什么，都已过去。以后有你，有三妹，我杨戬又重新活过来了。”
黛玉错开目光，轻声道：“小师兄的事儿，我是要管到底的。”
杨戬笑了，道：“我和他，曾是一样的人。你放心吧，齐天大圣的磨难，他自己终究闯得过。”
他缓缓站起身，看向远方徐徐而来的那朵金云：“玉帝派人来传我了。”
黛玉也站起身，见是一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遥遥呼唤道：“显圣真君，陛下请你去赴家宴哩！”
杨戬伸手，在黛玉指尖上轻触而过，低声道：“我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黛玉点头，心下颇为依依不舍，跟着他在云上走了一步。
杨戬倏忽回头，险些与她撞个满怀，两人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同时顿住了。
对视良久，杨戬才忆起正事，道：“我这一去，必向玉帝表明护你到底的态度。想来天庭那边也许会派人来封你仙箓，到时去留由心，不必顾及我。”
黛玉垂首，幽幽道：“既是去留由心，又如何能不顾及你？”
我的心里已有了你，由心自是要顾你。
杨戬懂了，一时喜忧参半，低声道：“真希望，不会因我误了你。”
黛玉抬眸，一字一句道：“只要君心似我心，便没人误得了我！”
四目凝缠，时光凝驻。
太白金星站在云上，一时觉得自己该隐个身。
黛玉回到五行山，悟空早已忧心得捶地大哭，旁边碎石砸了一地。
眼见她神采飞扬，脚步轻盈走了过来，他大松一口气，忙问：“妹妹，他没放狗咬你吧？”
黛玉笑道：“他才不会呢！”
她坐在悟空身边，低声道：“哥哥，我，我与他”
她顿了顿，终是道：“他曾随咱们师父修行，算起来，还是咱们的大师兄呢！”
悟空睁大了眼，继而嘿嘿笑道：“怪不得，这杨二郎能与老孙打个不相上下呢！”
黛玉垂头，低声道：“之前在昆仑山上时，我已知情，只是不知该否告诉你！”
“无妨！无妨！”悟空兴高采烈，“那一战，打得酣畅淋漓，好不畅意，若是得知是同门长兄，反而不好意思下手哩！”
他高兴了一会儿，道：“今日，又是那玉帝老儿派他来擒你？”
“不是，天庭指派的另有人选。”黛玉摇头，目光悠远，“大师兄担心我被别人欺负了去，才专程赶来佯装被我打败。”
悟空咋舌：“这显圣大哥当真疼你，即便是老孙，也不好意思众目睽睽之下，被你个小女子打得大败而归呢！”
虽知他指的是兄妹之“疼”，黛玉还是面红耳赤，想到显圣真君不顾诺大名头，当众被自己扎得鲜血淋漓，也觉心疼。
数日无事。
春意渐浓，鲜花漫野。
一日，悟空忽谗起桃子来，让黛玉去附近给他折枝桃花来望花解馋。
黛玉自在悠悠，一步步地下了山，远远瞧见一株桃树，满树桃花灼灼，开得正盛。
她轻盈地跳下山石，正要伸手去采，忽听到几声呻吟。
黛玉循声找去，见一块山石下，跌着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小腿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着，正哀哀呻吟。
她快步上前，蹲下身子，柔声问道：“你是哪里的小孩子？为何孤身在这山上？”
那小孩子虎头虎脑的，面色却已惨白如纸，仰着污痕纵横的小脸，哑着嗓子道：“姐姐，我家住在这两界山下的双溪村，今日跟着父母出来砍柴，因追一只小兔子，摔断了腿。姐姐，求你帮忙找我爹娘来吧，他们在那边山头上呢。”
黛玉笑道：“你父母来了，见你这般样子，岂不心疼？”
她伸开手掌，在小男孩伤腿上一抚，骨骼正位愈合，腿伤瞬间痊愈。
小男孩大为惊奇，爬起身，试着走了几步，忙趴下磕头道：“谢谢仙女姐姐！谢谢仙女姐姐！”
黛玉扶起他，掏出手帕，替他擦掉脸上泪痕，轻拍肩头道：“去吧，找你的爹娘去，以后走路切要小心！”
小男孩嘿嘿一笑，跑出几步，又回头道：“仙女姐姐，我叫虎子，以后长大了，定要报答你呢！”
黛玉微微一笑，轻轻摆手送他离开。
对她，这不过是随手的一点儿小事，转身折了桃枝，就不再放在心上。
黄昏时，却有一对年轻夫妇，领着小虎子，气喘吁吁地爬过数座山找了来，定要送两只山鸡做谢礼。
黛玉再三推辞不过，只得将两只山鸡散养在五行山下。
过得数日，又有十来个村民找上来，言是听说这里有神医，特来求医问药。
黛玉解释不得，又医治了数人。
自此，山上再无清闲之日，她的名声在方圆百里传播开来。
种田的，砍柴的，打猎的，乃至附近城镇的读书人，手艺人，官家小姐，商家子弟，疑难杂病，求财问卜，前程婚姻，皆来问询。
黛玉哭笑不得，悟空倒是兴致勃勃，医病找师妹，别的都找他这只神猿，日子过得愈发热闹起来。
此前闲来无事，黛玉会在附近山石树干上题诗作画，落上雅号“潇湘妃子”。
那些识字的读书人见了，便回去四处宣扬，称山里这位女神仙，神位为潇湘妃子。
有些不便抛头露面的女眷求医，黛玉也会腾云驾雾，去家里诊治。
有一位有钱的官家夫人，常年受痛风折磨，一朝得以治愈，大喜之下，直接捐钱为黛玉起了座湘妃庙，附近受过恩惠、听过名声的都来拜谢，一时间香火鼎盛。
如此过了五、六年，供奉黛玉的神庙倒有了七、八座，且每一尊湘妃神像旁，都有神猿护法。
这一日，黛玉治了病，踏着晚霞归来，远远瞧见桃花树下，杨戬长身玉立，负手望天，遥立等待。
黛玉按落云头，轻轻走至他背后，嫣然笑道：“天庭家宴，终于结束了吗？”
杨戬回身，将手中桃花递上，笑道：“正赶上西王母设宴，被迫耽搁了几日。”
黛玉接过桃花，见花瓣圆润鲜艳，隐隐有金光闪烁，与凡品别有不同，喜道：“这花，是你从天上带来的？”
杨戬道：“这是蟠桃树上开的花，我随手折的。”
他略压低了嗓音：“听说，曾有人为你做七天七夜的竹匠，我这里，却只有一枝随手折来的花。”
黛玉跺脚，羞红了脸道：“必是郭五哥从花果山听得的，也当件正事来告诉你！”
杨戬轻笑一声，悠然道：“这怎么能不算正事呢？当日我派他过去，一是要保住花果山，二就是打听下林仙子的喜好。”
黛玉拿桃花遮面，低声道：“既打听了，就该知道上一个送花的人，可是被打落了数根羽毛的呢！”
杨戬道：“我虽没被打落羽毛，也被啄了数十口，可准折过也？”
黛玉羞得要拿桃花枝打他，被他轻轻连手握住，四目相对，情意流转。
少女手执桃花，容颜娇若鲜花；男子修身玉立，身姿挺若青松。
杨戬微微弯腰，黛玉轻轻一颤，却仅是颤了羽睫，微阖双目。
一声轻叹，在她耳边响起，柔软的唇，点水般落在她的香腮。
杨戬低声道：“你对我，信任得简直过分，这般轻易便被骗了去。”
黛玉仰起面庞，轻声道：“你在骗我吗？”
“当然是在骗你。”杨戬轻声道，“我已不是个自由人，却拉了你落水，若非骗，又为何呢？”
黛玉身姿微倾，凑在他耳边，轻声细语：“若是心甘情愿，就不叫骗。”
杨戬展开手臂，揽她入怀，低声道：“明日，玉帝就会派太白金星来传旨，封你做九天圣女！”
“你的自由，也要没有了。”
黛玉靠在他胸口，听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在耳边一声一声，只觉心底从未有过的安宁。
伴着那声声心跳，她缓缓开口：“自由，从来在心。”
第27章 最畅快的时光
怀里的女子，娇弱温软，说出的话，却又字字千钧。
杨戬轻叹：“你说得对，是我自苦了。”
黛玉手指轻抚他面庞，柔声道：“你的苦难，我从未亲身领受过，若是遇到了，也许比你还要郁郁不乐呢。”
她想到前世，寄人篱下，病痛缠身，不也是心下哀凄，顾影自怜吗？
这一世，有了师父呵护，小师兄陪伴，如今又有杨戬，才有底气说出那句“自由从心”。
杨戬松开她，定定看着她的双眸，满心感激道：“杨戬畸零半生，得以遇你，上天终究待我不薄。”
黛玉眼睫轻颤，低声道：“上苍待我，也是厚爱了。”
这一世，她不再是谁舍谁收的飘絮，有人管，有人宠，最主要的是有了独立于世间的能力与勇气，不用患得患失，无须刻薄小性。
两人拉着手，在漫天霞光下，一步步走向五行山。
杨戬道：“我与玉帝交涉好了，你这九天圣女，与我这显圣真君一般，存身下界，听调不听宣。”
他略收了笑容，道：“只是，与天庭交涉时，把你的俸禄给谈没了，否则定要你上天做事！”
黛玉笑道：“你这才是懂我了，那些延年益寿的法门，我自家也会，不需要受他人拿捏。”
杨戬朗声笑道：“对，我那里灵芝仙草、蟠桃金丹有的是，咱永不必指靠别人！”
黛玉轻轻踢着路边小石头，假意叹了一口气：“可惜呐，没闹得一次天宫。你们的齐天大圣、显圣真君都是靠自己挣来的，我这圣女却有些狐假虎威，倚仗了你的威风呢！”
杨戬微微一笑：“你也是凭真本事，咱们分别不过百年，你便已有了与我不相上下的能为，迟早有一日，我不是你的对手！”
黛玉转过身子，微一歪头，手搭在腰间，笑道：“二郎真君，你可怕了吗？”
“怕！”杨戬在她额上轻点一下，“如今连师兄也不叫一声了，将来还不知要如何欺负我呢！”
黛玉面薄，一跺脚，快步走在前面。
杨戬迈开长腿，大步追上去，道：“我与你一同去，也瞧一瞧咱的同门。”
山下，悟空打发了一波来求子的村妇，正在无聊地戳一只蛐蛐，忽瞥见黛玉与杨戬并肩说笑而来，饶是已知同门之谊，仍觉有些深受冲击。
黛玉当先走了过来，蹲下身子，笑道：“小师兄，大师兄来看你了！”
悟空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道：“手下败将，不好相见哩！”
杨戬走上前，微微弯下身躯，笑道：“大圣，久违了！”
悟空顺势用手抹去脸上浮灰，单手行了个礼，嘿嘿笑道：“显圣大哥，久违，承蒙看顾我花果山的猴子猴孙，莫大恩德，待我脱身后必报！”
杨戬拱手回礼，温文有礼道：“不过随手之劳，不敢居功。当日我有老君金刚琢相助，又得了天罗地网的便宜，才险险胜得一筹，手下败将之语，以后切莫提了。”
这番话，让悟空觉得甚有面子，愈发喜笑颜开：“大哥，请坐！小弟这里地方虽宽阔，却没甚待客的用具，大哥请自便。”
杨戬微微一笑，随地找了一块大石，坐了。
黛玉走进石屋内，不一会儿，捧了一块紫檀木托盘，上有清茶两盏，分献给两人。
悟空喝了口茶，咂嘴道：“妹子，既是大哥来此，只吃茶如何使得，劳你到远处跑一趟，打上三十斤好酒来，咱们借这好月色，请一请大哥。”
黛玉答应一声，正要驾云离去。
杨戬止住她，从背后拿出一支小小的碧玉葫芦来，向黛玉笑道：“有劳师妹拿两个酒杯来，我这里有些薄酒，正合与贤弟痛饮。”
悟空叫道：“这一葫芦，我一口就喝尽了，何来痛饮？”
杨戬微微一笑，打开葫芦，摇了一摇，酒液清香四溢，山上花枝轻摇，鸟兔奔走，一时皆有些醉意。
杨戬笑道：“这一壶，盛得下整个西湖，是老君九百年前打赌输于我的。壶里的酒，是寿星所赠，有延年益寿之效。我饮了百年，尚有半壶，若不够贤弟畅饮，愚兄再上瀛洲打满了再来。”
闻到酒味，已馋得悟空口水直流，听有半个西湖水之多，又是益寿之酒，更是心花怒放，叫道：“够了，够了，妹子快去拿酒杯，让我兄弟们痛饮也！”
黛玉拿了三个酒杯出来，笑道：“小妹量浅，陪两位兄长只饮一杯罢！”
杨戬举起葫芦，浅浅地替她斟了一杯，柔声道：“这酒有个诨号，唤作醉日月，你只尝一口便是了。”
当着悟空的面，黛玉单眼一眨，口中却客客气气道谢。
却听杨戬又道：“且慢，我这里有一瓶丹药，你先吃一粒，保你饮酒不伤身。”
说罢，拿出一支金色的小葫芦，递给黛玉。
悟空趴在地上叫道：“大师兄，给我也吃一粒呗！”
黛玉便将葫芦打开，一人分了一粒，又将葫芦还给杨戬。
三人席地而坐，对着朗月清风，举杯对饮。
悟空兴致勃勃，杨戬阅历无数，两人畅谈古今，指点三界风光。
杨戬曾在人世流亡多年，悟空也曾在各大部洲辗转求学，二人谈论起诸地风光、人情，一致推举南赡部洲最妙。
又论起诸般武艺、七十二般变化，二人说起上次变化时对方破绽，一起哈哈大笑。
这酒后劲极大，黛玉喝了一杯，头就有些晕乎乎的，她不舍得走，托腮倚石，醉眼朦胧地看着两位师兄。
夜间山风大，虽知她已是得道的女仙，不惧寒冷，杨戬还是忍不住解下外袍，替她盖在身上。
悟空笑道：“在灵台方寸山时，众位师兄都称我为护妹狂魔，只可惜他们没见到大师兄这般体贴，不然这称号必得易主！”
杨戬哈哈一笑，岔开话题。
黛玉拢着他的外袍，鼻间是若隐若现的檀木气息，袍上余温让她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愈发昏昏欲睡。
她撑起精神，从袖中摸出叶子，放在唇边，细细地吹奏一曲广陵散。
此时，一轮明月跃过山顶，悬在半空，流银般的清辉洒满大地，山石嶙峋的影子，在三人脚下投出各种形象，仿佛亟待降伏的怪。
杨戬随手捡了一枝枯枝，晃一晃，化作明光辉辉的一柄剑，轻弹剑身，迎月而舞。
悟空举着酒杯，击石做歌。
黛玉曲调一转，吹起侠客行。
曲调激昂明快，杨戬的剑越舞越快，悟空的歌越唱越高。
一曲毕，三人哈哈大笑，举杯畅饮，黛玉也多喝了半杯。
杨戬坐在石上，手一摆，化出一张琴来，向黛玉道：“昆仑山上，你曾弹琴给我听。今日，我便回赠一曲吧！”
黛玉起身，拔出玉簪，明眸中荡着醉意：“好，你弹琴，我舞剑！”
杨戬调了琴，仰面笑道：“你可不可以再吟一下那首诗？”
黛玉瞬间懂了，仗剑而舞，口中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悟空举杯，指天和道：“问青天！”
琴声淙淙，剑影飒飒，诗朗朗，和声高昂。
待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三人相视大笑，举杯齐声高歌。
黛玉又吟了半杯，酒意汹涌，实在支撑不住，倚着石壁坐下了。
悟空笑道：“妹子确实没什么酒量，大哥，劳你将她送回屋里去！”
哪消他嘱咐，杨戬早已收了琴，走过去，轻推黛玉手臂：“玉儿，回房去睡吧！”
黛玉正觉山石硌的难受，朦胧间瞧见他过来，便身子一歪，倚在他的腿上。
杨戬顺手搂住了她。
悟空终于察觉出不对了，却还有些不信，停杯笑道：“师兄，师妹醉得很了，你将她送进去就快出去，兄弟还等着你喝酒呢！”
杨戬一手揽住黛玉腰身，一手抄起膝弯，将人抱了起来。
悟空目不转睛看着，手中暗暗扣着石子，一旦师兄轻薄了师妹，他可是不会容情。
“我还没醉呢！”黛玉摇手，斜睨一眼，认得是杨戬，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吐气如兰，“二哥，我永远陪着你！”
她靠在杨戬肩头，微微抬头，在他耳垂上轻吻了一下。
悟空手中石子攥进手心，却不知该打谁了，只能清清嗓子，大叫道：“我在这看着呢，快去快回！”
杨戬回过神来，抱着黛玉进了屋里，轻柔地将人放在床上，拉开被褥盖好，轻声道：“玉儿，我永不负你！”
他回身，大步走了出去。
悟空见他这么快出来，略略放了心，意有所指道：“大师兄，你可是数千岁的老神仙了，咱师妹只是个刚刚百年的小女孩子。”
杨戬笑道：“她年纪虽小，却心灵通透，道心坚定，足比得过数千年的老神仙呢！”
他在悟空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我们已经心意相通，贤弟就不必忧虑了。”
悟空沉吟半晌，忽抬头，抓耳挠腮道：“好烦恼哇！”
杨戬奇道：“烦恼何事？”
悟空嘿嘿笑道：“我既是你的师弟，将来又要做你的大舅哥，咱们不就差了辈了嘛！”
杨戬一怔，也哈哈大笑起来。
第28章 神仙的工作
天上神官，与人间官吏差不太多，除了鼻孔抬得更高，目中更加无人。
黛玉到了南天门，先看到了一排高高在上的鼻孔，以及高高架起的刀剑。
引她前来的太白金星，是位平易近人的老神仙，就是腿脚略慢些。
他慢悠悠地赶来，笑呵呵地向值守的增长天王、广目天王介绍道：“这位是新得了仙箓的女仙，奉玉帝旨意，前来接受敕封。”
两天王这才示意众天丁，分开道路，眼睛半睁不阖，鼻孔里喷出两股冷气，算是放行。
如此态度，黛玉反倒不急着走了，她伫立原地，就着天庭云雾，细看下界风光。
太白金星明白过来，又呵呵笑道：“前些日子，这位上仙与显圣真君打斗时，两位天王还赞叹不已，怎么今日见了反而生疏了？”
他说得明白，两天王顿时认出这女子是谁，一起敛了鼻孔，垂下头来笑道：“原来是圣女娘娘，快请进，快请进！”
广目天王甚至快步奔走在前，一路为黛玉通报进去。
增长天王也追上来，道：“我们兄弟皆与二郎真君交好，娘娘以后有何需要，只管告知。”
黛玉微微一笑，淡淡地道了谢。
凌霄宝殿上，众神官分文武站立两遍，玉皇大帝头戴冠冕，身穿金丝龙袍，坐于御案之后。
这天宫，也与人间帝王的宫殿几无二致，不过是多了云雾缭绕，霞光笼罩。天神们的头顶，多了些蒸腾的瑞气。
黛玉依着人间礼节，向玉帝行了礼，想到他是杨戬舅舅，礼行得规整了些。
玉帝安下心来，这女子比那猴子懂礼得多了，不像是个有反骨的模样，人品样貌，与二郎也厮配得过。
他挥挥手，天官宣读敕封诏书，封散仙林黛玉为九天圣女，赐峨眉山为人间道场。
待黛玉跪地谢恩，玉帝才开金口，讲了一大通敲打之语，又赐金花银果、天丝云纹无数。
众神官退下，玉帝独留下黛玉，走下御座，叹道：“二郎上次开口求我，还是为他母亲压在桃山。九千年了，他终于又叫了我一声舅父，愿意说几句软话，圣女居功甚伟。”
短短几句话，如一柄锥子，直扎心口。
黛玉面颊涨得通红，心底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强抑住心神，垂头不语。
玉帝接着道：“我本要做主为你们赐婚，二郎却说要等到你亲口许嫁那天。你在他心中位置极重，以后千万莫负了他。”
黛玉依然不语，玉帝只当她害羞，又说了几句母舅长辈的场面话，赐了些私库里的法宝，才放她离去。
出了凌霄宝殿，西王母又派人来请，邀黛玉往瑶池相见。
一见面，西王母便赞颂不绝，夸黛玉娴静灵秀，当即命人在瑶池单起一殿，做她的久居之处。
接下来数日，太阴星君、黎山老母、斗姆天尊等女仙轮番邀约，又有十洲三岛、五斗星君等男神设宴相请，甚至太上老君也派人送了两枚金丹，说是元始天尊的人情。
如此直过了三月有余，黛玉先还有些急躁，后来慢慢看出门道，便静下心来，以不变应万变，对诸神皆以礼相待。
将近四个月时，有地仙报上来，说给九天圣女的峨眉山道场已修建完毕，黛玉才得以脱身。
出了天宫，她直奔灌江口而去。
灌江口覆盖两江之地，道场并不大，外间香火鼎盛，入内数道雄山峻岭，云雾之间，隐着高楼庭院。
黛玉按落云头，已有郭申、直健二将军，瞧见仙家霞光，自内迎了出来，
郭申认得黛玉，忙拉着直健下拜道：“原是圣女娘娘降临，恕我等未曾远迎之罪。”
黛玉回礼，笑道：“两位兄长，切莫如此客气。”
郭申嘿嘿一笑，领她过了数道宫阙，指着一座七层高楼，道：“那浮云楼，是兄长平日静心之地，我等不便上去通传，请娘娘自去吧！”
黛玉告别二人，驾云直上七楼。
楼顶之上，琴音袅袅，风猎猎，俊美英伟的男子，长发垂地，宽袍大袖，赤脚踩在松木地板上，正泼墨挥毫，在墙壁上作画。
画上是一女子，凌空仗剑而舞，琼楼玉宇，皆远远地隐没在她脚下。
旁边题着两句话：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黛玉走过去，从他背后拿走了毛笔，灵秀小楷，续了一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黛玉搁笔，转至杨戬面前，嫣然一笑：“二哥，你好吗？”
她本要责问：你不甘了九千年，却如何为我低了头？
她本要劝说：无妨，终有一日，我们会讨回来！
但最终，她问出口的，只是最平淡不过的一句：“二哥，你好吗？”
杨戬看懂了她的步履匆匆，眼尾嫣红，他抬起手指，拭去她颊上珠泪，温声道：“我很好，并不算委屈。”
黛玉靠进他怀里，纤手搂住他的劲腰，杨戬揽住她的肩头，轻拍她的肩背。
你护着我，我撑住你，千言万语，只需一拥。
琉璃瓶里，黛玉灌注的曲子，叮叮咚咚，柔情如水，一如当年昆仑山上新弹之曲。
相拥不过片刻，杨戬先放了手，笑道：“下去吧，我带你看看这灌江口的风光。”
他们还是一对未婚男女，孤身处在室内，对黛玉名声不好。
灌江口占地极广，建筑却不甚多，除了杨戬居住的浮云楼，便是康张姚李四太尉，郭申、直健二将军的住处，另有一处姹紫嫣红的小院，是杨瑛偶尔过来暂居的地方。
山下有大片大片的演武场，一千二百草头神驻扎之地。
杨戬陪着黛玉前后走了一圈，众草头神皆称黛玉为“娘娘”，欢呼雀跃的模样，不像在呼叫圣女娘娘，倒像是在拜见昭惠灵显王妃娘娘。
黛玉镇定自若，与众神谈笑风生。
杨戬却看得分明，她鬓发下的耳根分明都已红透了，他止住众草头神，引着黛玉去了前方的二郎庙。
二郎庙内，众鬼判慌慌张张迎了出来，一口一个“爷爷”、“娘娘”，让黛玉更加羞涩。
杨戬屏退鬼判，引着黛玉进了内室，只见各色求子、告病、配婚姻的文书，密密麻麻，堆积至顶，唯有窗口漏出几束光线来。
杨戬信手拿出一本，向黛玉道：“神仙修身炼丹，延年益寿固然重要，但最根本的力量来源还是民间信仰。”
他声音略低了些，谆谆善诱：“为何南海观音仅是菩萨果位，便能让如来都礼让三分？固然是因她法力无边，功德无量，归根结底还在于她有求必应，信徒众多，影响力遍布四大神洲。”
黛玉道：“我在五行山时，也做过些功德，不过是随心而为，并不清楚其中的门道。”
杨戬叹道：“这些汲汲营营之道，本就不该污了你的清静。可既入了神仙场，若不能在念力上有所提升，便只会遭人欺凌。”
黛玉道：“二哥，我愿意学，还请你教我！”
杨戬点头，随意翻开文书，见是一位姓张的夫人替女儿告求姻缘，俊颜微红，还是镇定地说下去：
“譬如这姻缘之事，应是月老份内职责，但百姓们分不清这许多事，往往会求到她所能见的每一位神身上。”
他拿出朱笔，在文书上批了个“杨”字，然后双掌一拍，那文书化为轻烟，袅袅升空而去。
杨戬看向黛玉，接着道：“这求姻缘的文书最终还需至月老处，月老那里文书浩瀚如海，这一份是否灵验，就要看这个杨字是否能起作用了。”
他微微一笑，道：“你在天庭盘旋应酬这些日子，也见识了各路神仙。比如这月老，只有震慑了他，他才会优先处理你的信民。你的文书愈灵，信民才会愈多，信力自然就愈强。”
黛玉拿起朱笔，学着杨戬的样子，批了两本，搁笔叹道：“封我做神仙，归根到底还是要调我离开五行山，离开小师兄。”
杨戬轻摇手指，捻了个诀，低声喝道：“分！”
堆积至顶的文书全部浮在空中，分门别类依次掠过他眼前，杨戬一目十行，不过片刻便将满房文书处理干净。
他回身笑道：“瞧，占不了许多时间，每日只消一刻钟即可。”
“这些文书，左不过求子、求婚姻、求才、治病、求功名几类。你也可以多培养些心腹，替你整理归类，将那些心不诚、身不正的信民先剔除干净，其余的打上记号，分至各处就是了。”
黛玉试了几次，垂了眼睫：“只怕我的名头不灵，那些月老、财神、送子娘娘们不买我的账呢。”
杨戬笑道：“别低估自己，遇到为难处，你告诉我，我自会替你上门去拜访他们。”
黛玉捂着脸，侧身笑道：“如此，我不又成了狐假虎威的狐狸了么？”
杨戬轻叹道：“世情如此，谁能幸免？你若真是个无依无靠的小神仙，免不了要被他们抢夺信民，占去功德，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被他们挤兑得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黛玉收起一部文书，缓缓走至窗前，金色光影照在她玉白的面颊上，灿然生辉。
她看向远方，幽幽道：“人间朝廷不过百年，外戚、内宦、权臣势力就能盘根错节，将好好的一个王朝拖至尾大不掉的深渊。而天上动辄千年万年，这各方势力纠缠之深，简直难以想象。”
杨戬走至她身后，将那文书连同她的玉手一同握住，低声道：“无妨，刚升神时，会有些慌乱，你且先忙你的。这之前，我会多去看望悟空。”
黛玉手指回握，与他十指相扣。
前路茫茫，唯有指尖温度，是暖而安稳的。
第29章 诸葛夫人
黛玉去了五行山。
悟空趴在山下，正兴致勃勃地替一个年轻人看手相。
那年轻人一脸诚惶诚恐，敬畏地望着悟空。
看了手相，悟空轻抚并不存在的胡须，慢条斯理道：“小伙子，你眼带桃花，是红鸾星动之相！”
悟空又神神乎乎念叨了些面相、手相、天相，指点他某年某月带某礼前去提亲。
年轻人张大了嘴，几乎要跪下对悟空顶礼膜拜。
悟空又伸出毛茸茸的指头，摇头晃脑地在他额间一点，那年轻人立时眼神明亮，挺胸抬头地站了起来，一副无往不利的模样。
黛玉按落云头，走了过去。
见到黛玉，悟空喜得眉开眼笑，瞬间没了方才的老成持重，拍着年轻人的肩膀笑道：“瞧，这可是小虎子的重孙子呢！都长得这般五大三粗了！”
那年轻人回头，见是一位天仙姑娘，霎时收了挺拔身姿，脸红过耳，张嘴想打招呼，终是腼腆地一笑，害羞地跑走了。
悟空急得在他背后大喊：“放心去提亲吧，姻缘必成，只要你胆子再大一点儿！”
年轻人匆忙转身，向悟空感激地拜了拜，一溜烟跑下了山。
悟空：“嗐！这小伙子哪里都好，就是见了女子就张不开嘴，实在让人没辙！”
黛玉在他身边坐下，笑道：“哥哥，看来你这些日子过得很有意思呢！”
悟空一指旁边堆积如山的石子，笑道：“瞧，这些就是我的功德！每个来求齐天大圣的，只需要带一颗石子给我就行。”
“你在天上这一百多年，老孙这山前可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清静不得一天！”
黛玉讶然：“你被压在此地，如何让他们的许愿灵验呢！”
悟空笑道：“他们大多是心病，胆怯、傲慢、嫉妒、不平，老孙练了这一百多年，如今可是治心病的高手呢！”
昔年大闹天宫的猴子，如今面上已少了七分年少恣意，多了些见惯世事的通达与智慧。刚被压山下时的愤世嫉俗，也尽数化作悲悯世人的祥和。
这算不算另一种层面上的修炼呢？
风清日朗，五行山上的花草随风摇曳，送来阵阵清香。只要信念不绝，这五行山上便再没了寂寞。
师兄也是在告诉自己，不需要日日过来陪伴了。
黛玉微笑，将天庭封赏及峨眉山道场之事说了。
悟空嘿嘿笑道：“这是正道，你且去罢！隔几日来看看哥哥就是了！”
见黛玉仍是不甚放心的样子，他又道：“放心吧，显圣大哥每隔七日便来看我一次，中间还替我做了二、三百次功德，还了四、五百次信愿，你师哥我现在可是人人皆称灵验的神猿大圣呢！”
听得他这样差遣杨戬，黛玉道：“哥哥，他可是咱们的师兄，这样差他去跑腿做事，当真好吗？”
悟空嘿嘿笑道：“大师兄嘛，咱们师父恐怕是不认的。只怕将来，他以我妹夫的名头回山，才能见得老爷子呢！”
“师兄！”黛玉轻嗔一声，站起身道，“我看你是替人说姻缘说得上了头，怎么开起我的玩笑了呢！”
说罢，转身就走。
悟空忙唤住道：“好妹子，莫恼我，只将来婚宴上多罚我三杯就是了。”
逾说逾离谱，黛玉当真不理他了，一跺脚，转身驾云离去。
身后传来悟空的哈哈大笑。
推文
她回了趟灵台方寸山，当年离开师父时还负着气，如今又经历这许多，方明白师父的担心，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还好吗？
黛玉隐去头顶霞光，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模样，进了祖师的精舍。
房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她前后找了个遍，不仅祖师，连诸位师兄也不见了。
听竹阁亦毫无人声，桌上留着张素笺，杜鹃、白兰已先奉祖师命令去了峨眉山。
峨眉山，山峰奇秀，一山可看四季。
黛玉低低驾着云，一层层飞掠而上。
这山，她记得隋唐以后就是普贤菩萨的道场，华藏寺、万年寺、报国寺，皆是后世既有名的佛家大庙。
如今封给她，不知最终会如何结局。
山林幽深，稀稀落落，有些新建的亭台楼阁，看不出佛道之别。
杜鹃、白兰坐在一座亭子里，遥遥向下眺望，看见黛玉上来，喜得跳起来道：“祖师说得真准，姑娘果然来了！”
黛玉站定，先问：“祖师哪里去了？”
“当然是在灵台方寸山了！”杜鹃笑道，“姑娘莫不是糊涂了，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出过山门？”
师父，当真不愿再见玉儿了吗？
黛玉极目远望，天地之大，若师父换了住处，却去哪里找他？
白兰从怀中摸出三个锦囊，递予黛玉道：“这是我们走之前，祖师特意着童子送过来的，请姑娘紧要关头再打开观看。”
黛玉握着三个锦囊，眼泪扑朔朔落下。
杜鹃忙岔开话题道：“姑娘，这天庭当真小气，就封了这么座空山给你！山上还有许多妖怪猛兽，若不是有两位大伯来主动帮忙，我们两个都差点儿被吃掉了呢！”
她手舞足蹈地描述了两个大伯的相貌特征，听起来是郭申、直健。
黛玉擦了眼泪，带着两个丫鬟，进了自己的道场。
山上楼台是本地山神、土地奉旨而建，寥寥几处院落，位于深山老林之中，云雾缭绕之地。
沿途荆棘密布，山石嶙峋，周边多是尚未开化之民，这样的道场，只怕经营百年，也不会有气候。
院落外，有天庭派下来的五、六个鬼判，七、八名力士，垂首侍立。又有两只虎妖，四只狐精绑缚在外间柱子上，想是郭申、直健的手笔。
黛玉让杜鹃、白兰清理出住处，她则在山林中又扫荡一圈，抓到七只刚开灵性的花妖，四个修炼百年的树精，皆点化作男、女童儿，交给杜鹃、白兰使唤。
她另抓了数十只豺狼虎豹，交那两只虎妖领着，开山凿洞，修路架桥，遇到进山的樵夫，采药的药农，便施展些方便，助他们来去。
此地人烟稀少，且大多民智未开，黛玉并不在道场困坐，无事便到附近村镇走走，施展神通，降妖除怪，治病救人。
九天圣女的名头一点点传了出去，圣女庙里慢慢有了香火。
黛玉的足迹又开始走向巴蜀之地，这一带多在灌江口统辖范围之内，杨戬有心助力，让梅山兄弟传示信众，在多处立了圣女庙。
慢慢地，巴蜀一带出现个传言：欲求二郎，先拜圣女。
杨戬这样处处相帮，反而让黛玉避嫌起来，她有意多帮助求平安、求姻缘的女信徒，遇到求功名、求财的男信徒，便指点他们去拜二郎神。
每隔数日，两人轮流去与悟空做伴，偶尔三人聚齐，便又是一夜对酒当歌。
九天圣女的名头渐渐响彻汉中巴蜀之地，向北与华山女神相接。
黛玉去拜访了杨瑛。
杨瑛大喜过望，喜道：“我说灌江口怎么突然冒出个圣女，却原来是你。之前听到消息时，还以为是二哥为我找了位二嫂呢！”
黛玉羞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幸而杨瑛是个急性子，已经叽叽喳喳地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过闭关百年，你就修成了正果。我早就和二哥说过，你非池中物，他还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不上这些虚名俗利呢！”
“啊，我不是在说你现在追名逐利啦！毕竟，在天庭有个名头，逍遥起来也便宜许多！”
她拉着黛玉去看漫山的黄花，口中依然不停：“我自从做了这个华山女神后，偶尔闯个祸闹出点儿动静，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至于被人揪着不放……”
华山女神的庙宇要热闹许多，世人皆知她与二郎真君是亲兄妹，有不便请托二郎神的，都转来请他妹妹。
杨瑛日日游山玩水，吃喝逍遥，也不影响她是三界中香火最鼎盛的女仙之一。
她拉着黛玉一起降了几只大妖，做了几次功德，渐渐地，在许多华山女神庙中，也立上了九天圣女神像。
两女神又常常同时显灵，信徒愈发广了。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时间慢慢到了东汉末年。
这一日，黛玉从五行山回来，白兰送上整理好的文书，她一页页慢慢翻开，忽然顿住。
字体磅礴又不失精致，熟悉得让人落泪。
黛玉翻来覆去地，将那份求平安文书看了数十个来回，又在落款“诸葛夫人”四字上细细瞧了半晌。
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出了房门，正欲腾空而去。
白兰赶上来道：“姑娘，哪里去？”
黛玉站立云头，声音中微微带着一丝颤抖：“见一位故人！”
不过一刻间，到了襄阳。
黛玉隐身云间，从城中找到城外，终在城外河上，找到一艘小船，船头并肩立着一对男女，远远看不清身形。
过了盏茶时间，那男子下船上马，回身望了一望，纵马行入城中。
那女子痴立船头，久久未动一下，恍若木雕。
黛玉按落云头，化作旧时模样，莲步轻移，走至船边，仰头笑道：“姐姐！”
女子仍怔怔看着那远去的背影，良久，才回魂一般，看向船下，霎时花容失色，喜极而泣道：“颦儿！”
她慌慌张张去找下船扶梯，一面又看着黛玉不放，仿佛她会瞬间消失似的。
黛玉手指轻摇，止住了她，身姿轻盈地跳上了船，握住女子的手，珠泪滚落：“宝姐姐，当真是你！”
那女子眼如水杏，面若银盆，身姿丰美，举止娴雅，却不是宝钗又是谁？
宝钗回握黛玉的手，触手温热，愈发惊喜了：“妹妹，你还活着？”
黛玉笑道：“姐姐能出现在此时此地，妹妹还活着有何奇怪？”
“正是呢！”宝钗拭去眼角泪滴，含泪笑道，“是我太过欢喜，一时糊涂了！”
姐妹两个，你拉着我，我牵着你。
前世种种，倏忽而过，今世万般，又仿佛成了一场梦。
第30章 刑天不死，舞干戚不休
峨眉山脚，苍翠郁郁；峨眉山顶，白雪飘飘。
杨戬降下云头，一步步拾阶而上。
他被元始天尊召去听经讲法，算上人间离别，已经有三年未见黛玉了。
神仙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故而对离别看得也较淡，且偶尔从悟空口中也能听到彼此的消息。
但这一日，他在云间看到峨眉山落了雪，便再也压抑不住思念。
黛玉不在山上，杜鹃、白兰皆听过显圣真君的名头，见是这么英俊的一位美男子，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杜鹃道：“我们姑娘这些日子常往巴蜀一带去，真君没有遇到过吗？”
杜鹃又道：“听说，那边有位信女，曾是我们姑娘的故人，姑娘便常去叙旧聊天，隔三、五天就要走一个来回呢！”
白兰拿着茶盘，暗暗向她使眼色，示意沉默是金，快快走开。
杨戬一双剑眉，已微微蹙起。
他本打算喝杯峨眉山的茶就走，此时却决定等到主人回来，说上几句话。
黛玉回来时，雪已停了，雪白厚实的一顶白帽子，带在山顶上，显得憨态可掬。
她放轻了脚步，避免惊了山的梦。
轻手轻脚进了堂屋，她将随手折下的一枝竹枝，插在玉白的净瓶里。
“这竹枝，似乎沾染了太多人间烟火气！”
黛玉吓了一跳，这才看到榻上凝神打坐的人，喜道：“二哥，你从哪里来？”
杨戬伸展一双长腿，走下来，从袖中摸出一枝梅花，道：“昆仑山上的梅林，已经有些惦念故人了呢！”
黛玉接过梅花，欢喜地与自己折来的竹枝插在一起，雪梅趁着绿竹，煞是好看。
她将净瓶珍而重之地放在桌案上，回身嗔道：“那两个丫头到哪里躲懒去了，竟把客人独自留在房里。”
杨戬挑眉：“我是客人吗？”
黛玉微侧转身子，羞涩道：“别胡说！”
杨戬故作叹息道：“确实还只能算作客人，故而见那山上梅花甚好，我也没好意思独个儿去踏雪寻梅？”
他来时，已见到山上栽了各色梅花，早就有心等黛玉一同前去观赏。
峨眉山新封为九天圣女道场时，杨戬来过一次，印象中并没有一株梅树。
“说得怪可怜见儿的！”黛玉拉着他的胳膊，撑不住笑道，“来来来，让本姑娘给你做个向导。”
她挽着杨戬的胳膊出去，迎面撞上端着茶点过来的杜鹃、白兰。
两丫鬟一起傻了眼，原来自家姑娘与那冷面郎君这般亲密的吗？
原来那位冷面战神，也会有如此温柔的神色吗？
黛玉松开杨戬的胳膊，轻咳一声，道：“显圣真君，与你们孙师伯是一样的，以后见了他，便如见了我一般！”
两丫鬟心下腹诽：你与孙师伯也没这般亲密。
白兰笑道：“姑娘可是要与真君一起出去走走？可要奴婢们跟着伺候？”
黛玉原只想与杨戬独行，可毕竟未成婚，只得允了两个丫头跟着。
她松了手，规规矩矩走在杨戬身边，方才雀跃撒娇的模样也收敛了许多。
山势陡峭，小路狭窄，二人只能一前一后。
杨戬背负双手，仰首叹道：“若是杨某的夫人在侧，必要安稳负在背上，不叫她多走一步山路。”
他话里意思明显，黛玉跺脚道：“哪个需要你背来着？这点儿山路，我”
她将后话咽回去，低声道：“二哥，我前世受限于闺阁，从未如今日这般自由过，你能否再等我一阵子？”
杨戬回过身，站定，温声道：“我自然会等你，千年，万年，便是更久我也等得起。”
他手掌一拍，山边突出的积石滚滚而下，填补在道路外侧，山路立时拓宽，山石自动切割补齐，成了蜿蜒而上的石阶。
杨戬微微弯腰，伸手道：“林姑娘，请！”
黛玉敛衽回礼，笑道：“真君，请！”
两人并肩而行，山路在他们十步之前，自动加宽为节节石阶。
行至一处山亭，黛玉当先走了进去，指着亭外数株雪梅道：“此亭名为倚梅亭，转为这些梅花而设。”
梅花，则转为某人而栽。
这句话，不需说，杨戬自然明白。
杜鹃、白兰早已看出端倪，忙上去放下茶点，架上红泥小炉，温上酒，快步退出亭子，远远地站在山下。
黛玉斟了杯酒，递于杨戬，轻声道：“这是前些年，我亲手酿的梅子酒，不比天上仙酿，且与你润润喉吧！”
杨戬接过来，浅尝一口，只觉梅香扑鼻，酒甘味醇，正是自己喜欢的口味。
他点头道：“甚好，你把方子教给我，等回到灌江口，我让他们也酿一些来。”
黛玉一把夺过他的杯子，嗔道：“方子概不外传，你若想喝，就到这山上来。”
原来，她是在让自己多来呢！
杨戬忙拱手道：“好好好！以后每逢月圆、下雪、梅花盛开，杨戬必来讨酒喝！”
黛玉这才转嗔为喜，将杯子递还给他，垂下眼睫，低声道：“我也会去灌江口看你。”
梅香幽幽，白雪皑皑，炉火红红，一双玉人，相依相偎。
杨戬坐在亭中，望着身侧佳人，低声道：“若咱们是一对寻常夫妻，置一处小院子，栽满梅花，下雪时，就着梅香围炉而坐，听着落雪声，喝一杯暖暖的梅子酒，便是最好的生活了。”
黛玉面颊晕红，低声道：“不需要若是，那就是咱们将来的生活。”
杨戬展开袍袖，将她揽入怀中，仍觉心潮起伏，难以自抑，不禁俯身，在她樱唇上轻吻了一下。
黛玉羞得绯红了耳颈，拉起他宽大的衣袖遮住自己的脸，缩在他怀里，再不肯看他一眼。
怀里是纤细柔软的身子，鼻间是女儿家的幽幽体香，唇边残留着方才触过的香软，道心坚定如杨戬，也忍不住心绪激荡。
他忙松开手，站起身，望着雪山白梅，轻出了一口气。
黛玉懵懵懂懂，却也有些明白了，倚在亭柱边，不敢回望。
良久，杨戬平息了心潮，开口道：“我听说，你与一位凡间女子走得很近？”
黛玉面上仍烧得通红，轻“嗯”一声，道：“她是我前世的一位姐姐，今世有幸再见，便常去谈谈往事。”
杨戬道：“我知你向来是有分寸的人，但有句话，我还需嘱咐你。”
他走至黛玉身旁，扶过她的双肩，双眸凝视，正色道：“凡间王朝兴替、世事变迁，皆有定数，切莫插手太过。倘若易了天地玄机，必遭五雷屡屡，三灾频频。到时不止是我，便是师父也不能保你。”
黛玉眼睫轻颤，想了一想，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不过是替他们治了几次伤病。”
杨戬摇头道：“若是处于史书拐点的帝王将相，便是命数也轻易动不得的。”
黛玉垂了头，不说话了。
杨戬又道：“那南赡部洲，正处于三国并立、群雄争霸的关键时期，每个人的命数、运道都经天庭推演过，玉帝又派了六司七元、二十八星宿日夜监管，是丝毫错不得的。”
黛玉忽抬眸，轻声道：“天庭既然日夜照管，为何看不到群雄割据，战乱频频，民生凋敝，众生疾苦？若照原本的走向，势必还有南北分裂，政权混乱”
杨戬掩住她的唇，喝止道：“此乃天机，不可多说！”
他叹了口气，将黛玉揽在怀里，假意吻她的耳，声音压得极低：“在天庭神仙眼中，死多少百姓，亡多少家国，乱多少岁月，都不过是个数字。”
“没有战争、饥荒、灾祸，又如何会让人畏天、敬天、拜天？”
“这些事，你此时管不了，我也管不了。”
黛玉伏在他怀里，喃喃道：“众生疾苦，原不过是汲取香火的养料”
山顶起了北风，又开始飘雪，雪花舞过亭檐，落在她手指上。
已成仙得道的九天圣女，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她将杨戬的衣袍拉得更紧了些，低声道：“二哥，你是从什么时候看透这些的？”
杨戬道：“从我第一次劈天失败，落魄地仿佛一只蝼蚁，游走在世间最腌臜污秽之处，便是望一次天空，也要耗尽全身力气时。”
他嗓音低沉，引得胸腔一阵阵共鸣。
黛玉搂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胸膛，对那砰砰跳动的心道：“那么，你替他们，就此认命了吗？”
替这世间生灵，人间悲苦，认命了吗？
杨戬的心跳，强健而有力，噗通，噗通，一下一下仿佛要跳出胸腔。
他低低道：“刑天不死，舞干戚不休！”
北风愈紧，大雪扯絮撕棉般，纷纷落下。
杜鹃、白兰站在廊下，远远看着亭上一对人影，说笑着猜测二人婚期，甚至替两人的娃娃起了一连串的小名。
亭中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心中却没几分风花雪月，旖旎风光。
风雪呼号，如赤壁东风卷火，战船铁索纠缠，刀戈剑影纷飞，战场惨呼连连。大雪落地，却掩不去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惨状。
黛玉听着杨戬的心跳，忽然明白了，他们永不会只是一对寻常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