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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还是神祸?

    三十年岁月,倏忽而过。

    黛玉去五行山看望悟空,一向飞扬跳脱的猴子,眉头却挽起了疙瘩,伏在地上,闷闷地画着圈。

    “妹妹,你来得正好!”悟空拍着地底被薅秃了的杂草,叫道,“快去帮我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数月都没有人来找我”

    黛玉连忙答应,飞起站立山顶,远远向西望去。

    此时已是六月天气,山野里却没有几点绿色,干枯的地皮裂着口子,田地里麦苗枯黄萎地,沿途大树上,稀稀落落地在树梢挂着几片叶子。

    山下小径旁,躺着五、六个人形,半晌一动不动,枯枝一般。

    黛玉赶过去,拉起一个瘦弱的姑娘,问道:“你们为何不上山?”

    那姑娘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干裂的唇瓣开合一下,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黛玉忙将随身带来的果酒拿出来,递到她唇边。

    这果酒,是她数月未来,专程给悟空准备的赔礼。

    南赡部洲战局初定,峨眉山雷灾连连,杨戬陪着她,日夜不休地护卫周边百姓,才数月没来看望悟空。

    原是想,悟空有附近信民为伴,应不会寂寞才是。况且,杨戬虽助她施了障身的术法,一个不慎,还是会被天雷追到,波及周围人,故而一直闭门不出。

    哪曾想,小师兄这里,也是一片狼藉,比峨眉山还要狼狈百倍。

    那姑娘喝了仙酒,恢复了精神,扑地大哭道:“湘妃娘娘,您终于显灵了!”

    她已百年未在此显灵,此地百姓竟还记得她的旧号。

    黛玉轻叹一声,又拿起果酒,救了其余五人。

    众人皆是一般扑地大哭,拜求救命。

    黛玉好不容易止住他们情绪,弄清原委。原来,这两界山往西八百里,自去年秋分到现在,一滴雨雪没有落过。

    村民们本想着来年春夏就好了,谁知从立春开始,天气就热得骇人,不仅滴雨没有,大地都被晒得裂出口子,附近河水尽皆干涸。

    又连发了几处山火,烧毁了数处村镇,当地百姓即便想靠树叶、野菜度日,也成了妄想。

    众人慌忙来山里拜见神猿大圣,可往年大伙儿走得熟之又熟的山路,仿佛遇上了鬼打墙,只能在外转悠,却怎么也进不得山来。

    数月过去,村民已饿死过半,城镇里的百姓,拿着高价银钱,也买不到一粒粮食,只得流亡各地,乞讨为生。

    又有盗匪趁机劫掠,流民们卖儿鬻女,苦不堪言。

    黛玉驾云飞掠各地,眼见得各处惨状,比这些人描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飞至旱灾地段中心,在一处山头立定,顾不得雷灾还时时跟随,拔出玉簪剑,祭出五雷法,求雨。

    一时霞光笼罩大地,响雷划过晴空。

    此地多湘妃庙,有眼尖的百姓,识得是庙中供奉的潇湘妃子,都跑至山下,跪地叩拜不迭。

    黛玉担心灾雷击中他们,飞身驾云至半空,任百道雷光击劈在自身,忍痛施完五雷法。

    不过片刻,大雨倾盆而下,众百姓端碗拿盆,载歌载舞。

    半空中,数百道雷光追着黛玉,向东飞去。

    自雷灾追击至今,黛玉还是首次被雷击中,四肢百骸痛不欲生,险些昏死过去。

    一双温暖耳熟悉的臂膀抱住了她,雷光在身后炸开。

    杨戬俯身,将黛玉护在怀里,念动法诀,展开随身法宝山河社稷图,闪身进了图中。

    天雷滚滚,一时失了目标,轰隆隆,将附近一座高山击为平地。

    山河社稷中,流水潺潺,凤鸣鸾翔,一片岁月静好。

    黛玉微开明眸,叹道:“我不过借花献佛,给出两粒老君的金丹,就被天雷追成这般模样,不知宝姐姐那边,又会遭到怎样的天谴?”

    杨戬安慰道:“她是凡人,一切能为皆在天数之中,最多死后受些罪,现在是不会怎么样的。”

    他伸掌抵在黛玉背后,缓缓输入一段仙力,助她缓解疼痛,恢复气力。

    黛玉站起身,身躯摇晃,道:“不知外面的灾民怎么样了?我得再去看看!”

    “无须担忧!”杨戬忙扶住他,“五雷法,玉帝也不能对抗,这场雨是必下的,你再调息片刻吧!”

    黛玉盘腿坐下,轻笑一声:“天雷击顶,也不过如此!你天天还那般紧张,借了一堆法宝助我躲灾,又恨不得搬空灌江口的府库丹药。”

    杨戬轻点了下她的额头:“得了便宜还卖乖,你以为这就完了?以后还有更厉害的呢!”

    黛玉吐一下舌头,笑道:“我这两粒金丹,替多少人抚平了历史遗憾,不亏!不亏!”

    杨戬抚去她鬓边乱发,带着叹息笑了,然后起身,走至水边,拿棉帕湿了水,回去递于黛玉。

    黛玉这才有些惊慌,方才被雷追着,狂风吹着,不知是如何鬓发散乱,面容脏污呢。

    她转过身子,化出妆镜,拭去面上灰尘,理了理鬓发,垂头道:“我都这个脏样子了,你也不提醒我。”

    杨戬笑道:“我观你,从不止于面容。你发丝乱一乱,不过叫我多些心疼罢了。”

    黛玉面颊晕红,收了妆镜,轻声道:“是我连累你了。”

    杨戬替她抚平鬓角青丝,笑道:“你所为,皆是杨戬心中所愿,谈何连累?”

    两人相视而笑,黛玉靠在他肩头,低声道:“咱两个,再加上五行山下的小师兄,都长了一身反骨,注定不会有什么消停日子过了。”

    杨戬道:“长反骨的人,何止咱们三个!这样的天道,有心性者,谁不想反上一反?”

    “可惜多不过是转瞬一念!”黛玉转过身子,抱腿而坐,扳着手指道,“这次改变天命,我出手甚少,就被这闷雷追了快三年,若再插手多些,不知道要怎样被罚呢。”

    杨戬面对着她,低声道:“无妨,咱还有些试错的资本,一点点试,一点点变,水滴石穿,愚公移山,未尝没有改天换地的那一天!”

    “愚公移山,最后不还是借助了天神意志?”黛玉自嘲,“只怕归根结底,还是得驱虎吞狼,借力打力。”

    她站起身,望着千里江山,一时觉得说不出的怅然。

    杨戬静静看着她,单薄轻软的身子,花朵般娇嫩的容貌,却总是让他打心底生出敬意。

    两人在山河社稷图中休息了半日,傍晚时分,梅山兄弟传来信息,有天庭调令到了灌江口,请杨戬速回。

    杨戬收了信符,眉宇之间隐含一丝沉重:“这雷灾烦人得很,不如你拿我的信物,到昆仑山上小住一段时日,暂避一避?”

    黛玉笑道:“今日若不是施五雷法,又怕误伤了百姓,那雷才打不到我呢!你放心去吧,我再调息一番,也该去看看那些受灾百姓!”

    杨戬点头,将山河社稷图的用法教给她,关键时刻可以藏身。

    他走后,黛玉调匀了气息,翻身出了图中,收起法宝,驾云回到两界山。

    打眼一望,直叫她怒火冲天。

    她离开不过半日,那雨竟已变得瓢泼一般,铺天盖地砸向地面。

    干涸地面被冲刷得愈发干净,雨水聚成河,卷过房屋人口,滚滚向东而去。

    黛玉抛出山河社稷图,喝声:“收!”

    雨水、河水冲地而起,汹汹涌入图中。

    趁这间隙,黛玉展开手中帕子,化作白练,将困在树上、房顶、木盆的百姓们尽皆救下,搁置在一处山头。

    水里浮沉的男女老幼,望见她,仿佛嗷嗷待哺婴儿,见到了母亲,一个个哭叫不休:“湘妃娘娘!娘娘!”

    自从受封九天圣女,有了峨眉山的道场,她已一百余年未在两界山施过恩德。

    没想到,这里的百姓竟还有这么多人认得出她!

    黛玉眸中带泪,心头沉甸甸的,化出千余分身,将水中幸存百姓一一救出。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痛哭流涕:“老天呐!我们做了什么孽,要遭这样的天罚?”

    天罚?!

    黛玉灵光一闪,忽明白了这旱、涝双灾的真意。

    她抱起一个三岁的女娃娃,直朝五行山的方向飞去。

    飞至山脚下,空中忽现出一道光墙,拦住去路。

    黛玉脚下不停,举掌怒喝道:“去!”

    五行揭谛应声滚落地面,求饶道:“圣女娘娘饶命!这都是佛祖旨意,不许附近凡人再接触孙大圣。”

    黛玉并不与他们废话,飞至山上,将孩子交给悟空。

    悟空叫道:“怎么回事?山外那雨下得好恶,绝非正常天相!”

    黛玉道:“师兄,你看好孩子,这里有那如来的金贴,凡雨不敢侵扰!”

    她又飞回山下,将化身用到极限,把受灾百姓一一移转到五行山上。

    天将黑时,她的法力已近耗尽,仍有数不清的百姓困在水里。

    乌云翻滚,大雨仍落个不住。

    忽听空中一声喝叫:“娘娘,我们奉真君之命,前来助你!”

    正是梅山六兄弟,带着一千二百草头神现身空中。

    他们向黛玉行个礼,瞬间四散各处,开始搜救还活着的百姓。

    黛玉抹去脸上雨水,看一眼乌云笼罩的天庭,拔出玉簪剑,腾空而去。

    背后,千道天雷,追着她纤细的背影,冲天而上!

    第32章 孤身上灵山

    南天门外,雷公电母、风婆、雨师、四大龙王齐聚,正在拼尽全力朝着两界山以西泼洒雨量。

    忽见一大束雷电,足有千余条,照头劈了过来,慌得一个个抱头翻滚,在云层中慌乱躲避。

    众人身后的南天门却被劈个正着,呼啦啦响,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一时雷公撞了电母,风婆打了雨师,四大龙王更是撞作一团。

    地面上的雨,倏忽停了。

    黛玉现出身形,抱臂停在云中,冷声道:“今日五雷法,只拘雨三尺三寸深,谁许你们私自增加点数?”

    众雨神识得她是九天圣女,忙扑地跪拜道:“圣女娘娘饶命,我们都是依旨意降雨,其他一概不知。”

    南天门内,早迎出了四大天王,齐声喝道:“是谁如此大胆,敢雷击天门?!”

    黛玉冷声道:“天庭神将,竟也认不出天雷了吗?”

    她降下云头,大步走过南天门,直闯通明殿。

    四大天王正欲相阻。

    黛玉拔下头顶玉簪剑,撤掉障身术法,天雷立刻寻到了目标,轰隆隆跟着她,一路炸了进来。

    天上天神,皆是躲三灾的老手,立时化身的化身,遁走的遁走,一时跑了个干净。

    只有王灵官,仗着法力高深,迎了出来,喝道:“九天圣女,未经通传,何故擅闯凌霄宝殿?”

    黛玉站住了脚步,规规矩矩行了礼,带着一丝笑意道:“小神求见陛下,劳烦灵官通传!”

    王灵官还要喝问,天雷又至,黛玉闪身避开,大殿被炸出丈余宽的一个大洞。

    这可是天庭!每一块地砖都经受过千锤百炼,灵力加持,在天雷下仿佛瓷做的一般。

    黛玉无辜一笑,倾国倾城。

    王灵官不敢与她多说,忙通禀进去。

    不过片刻,传九天圣女觐见的旨意传出。

    黛玉昂首走了进去,一路伴随着隆隆雷声,天雷炸不进凌霄宝殿,但轰响却隔之不绝。

    大殿上,唯有托塔李天王、哪咤三太子等数位法力高深、不惧雷鸣的武将,还在忠心耿耿地陪王伴驾。

    杨戬立在玉帝下首,面沉如水,茶褐色的眸子里却带着一丝担忧,隐含一丝激赏。

    黛玉又规规矩矩,慢条斯理地行了大礼。

    天雷在宝殿上方轰轰隆隆,玉帝被吵得头疼,挥手让黛玉起来,问道:“卿有何事?速速奏来!”

    黛玉道:“启禀陛下,下臣有一事不明,特来向陛下请教!”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隐约听到玉帝的声音:“快说,快说!”

    黛玉不紧不慢道:“两界山以西八百里,百姓犯了何事,要受旱、涝双灾!”

    玉帝道:“两界山以西属西牛贺州,是西方佛老地界,缘何到天庭来问?”

    黛玉道:“降雨之权,唯在陛下掌中。两界山以西,半日之内,降了足有十个西湖的雨量,不问陛下又能问谁?”

    玉帝坐直了身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这灾谴,尽在圣女身上,如何来问别人?”

    黛玉惊讶了一瞬,款款行礼道:“还请陛下指教!”

    玉帝语气缓缓,道:“三国之战,两晋之乱,本应死够一百元之数的凡人。因你插手天命,致使战乱提前结束,凡人之灵未够,故而两界山以西之人有此天灾。”

    他莫测高深地笑了:“你说,谁是罪魁?”

    元是年度单位,一元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一百元就是一千九百六十万。

    玉帝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个数字,甚至悠哉悠哉地喝了口仙茶。

    “当然是这不公的天道!”

    黛玉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我们作为受人间香火的天神,本该庇护凡间生灵,为何要助纣为虐,降灾祸于凡人?”

    玉帝噎住,转向杨戬道:“二郎,管管你的女人!”

    黛玉颊晕绯红,怒道:“陛下,这是天地公道,非是一家私事。”

    杨戬站在一旁,慢悠悠道:“陛下,臣觉得圣女之言有理。三国之战发生在南赡部洲,天罚为何要降到西牛贺州百姓头上呢?”

    玉帝不耐烦道:“还不是西天诸佛们的主意,他们既不在乎本洲生灵,我们替他们可惜什么?”

    此言一出,一旁的哪吒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杨戬躬身行礼道:“陛下,您是三界之主,四洲百姓皆是您的子民,如何能替西方佛界做此损伤功德之事?”

    玉帝不言。

    功德是会损伤些,但有了这次天灾震慑,百姓们定会百倍地供奉天神,百年之内,功德皆会源源不断,只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

    托塔李天王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两界山以西皆是普通百姓,战力有限,不如……”

    玉帝这才点头,向黛玉道:“念圣女仁慈之心,降雨便暂缓三日,待圣女与西方佛界交涉后,再做道理!”

    他一挥衣袖,转至内殿去了,托塔李天王忙躬身跟上,低声继续陈奏。

    哪吒陪着杨戬、黛玉出来,笑道:“这事,说来也不怨圣女,归根结底,还是那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时,天兵天将折了无数。”

    “原想着三国之战能补齐,偏又中途出了变故。”

    杨戬轻叹一声,向黛玉解释道:“拘人魂做天兵,工序颇无人道,需要千锤百炼,用钢水灌注,直到他们无知无觉,铜头铁骨,听命不违。”

    黛玉垂眸,想到那些活生生的灵魂,从此化作无心无意的钢铁傀儡,恨不得回身再把天雷引过去炸掉凌霄宝殿。

    三人至南天门外,哪吒拱手告辞,又向杨戬道:“杨兄,明日来找我饮酒!”

    杨戬熟络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必去叨扰!”

    等哪吒走远,杨戬望向黛玉,忧心忡忡:“玉帝过几日要巡视三十三重天,调我率兵护卫。你此去西方,诸事小心,先好言交涉。你有仙箓在身,他们轻易应不会动你。”

    黛玉点头,杨戬又道:“遇到危难,便捏碎我给你的玉瓶。”

    黛玉微微一笑,二人依依而别。

    刚行出不远,杨戬又追上来道:“到了西天,先去找金蝉子,与你有个照应。”

    黛玉笑道:“放心吧,我是玉帝钦封的九天圣女,二郎真君对外宣称的未婚妻,又是奉玉帝口谕前去,他们还能伤我性命不成?”

    杨戬俊颜微红,拿出虎符道:“持此兵符,调梅山兄弟与你同去!”

    黛玉收了虎符,驾云先回五行山。

    大雨骤停,山上挤挤扛扛站满了受灾百姓,悟空正高声呼喝,指点众人站做个圈,将老人孩童围在内中。

    他又念个扩展的诀,将石屋阔得大些,让体弱的妇人抱着婴儿进去避寒。

    人群中有两个大汉,想挤进石屋去,被火眼金睛瞥见,喝令草头神一把丢下山去。

    众人这才停了吵吵嚷嚷,排着长队,听神猿大圣调度,只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哭声。

    人群中有眼尖的,忽暼见了黛玉,扑地纳头便拜,不一会儿,满山百姓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黛玉走至悟空身边,信手摘了片草叶,传信给杜鹃、白兰,命她们带领一众花妖、树精,带来鲜果干饼,给百姓们充饥。

    她又唤来康张姚李四太尉,请他们带领众草头神,帮百姓们修建房屋,归置田地。

    百姓们皆拜谢不迭,又别了神猿大圣,跟着四太尉战战兢兢下山去。

    黛玉化出蒲团,在悟空身边坐下,将上天之事简要说了,叹道:“不过是上位者的一个念头,就给他们带来如此无妄之灾!”

    悟空气得咬牙:“待老孙出了这鬼山,必先到天宫中戳出一百个透明窟窿,再打上灵山,掀了那……”

    “嘘!”黛玉示意他噤声,捏了个隔音的结界,附身低语道:“他们将你安排得明明白白,要出此山,还得再等三百多年。”

    “咱们如今与他们碰不得硬,这些气话,切莫再说了!”

    悟空恨恨地一握手爪,将手边野草抓个粉碎。

    黛玉又安抚他几句,唤来郭申、直健二将军,驾云飞往西方。

    灵山佛界,檀香袅袅,梵音声声。

    黛玉将郭、直二人留在山下,先去拜见了金顶大仙,告知其是奉旨前来。

    金顶大仙一路通报上去,降龙、伏虎二罗汉下来接引。

    二尊者皆是豪爽刚直之人,对曾打败他们的九天圣女毫无芥蒂,一路只提敬服之意。

    香花漫天,凤舞鸾翔,黛玉脚踩金莲,款步行至佛祖宝座之下,俯身行礼,高声道:“小神奉玉帝口谕,前来拜望西天佛老!”

    佛祖微笑,并不给她当众开口的机会:“圣女来意,我已知之。三日后,灵山开办盂兰盆会,正欲送请柬给圣女,圣女即来,何不小住几日?待盛会结束,自会给你一个答案。”

    黛玉从善如流,落落大方道:“佛老既有言,小神理当遵从,只是我来时,陛下已明言以三日为限,倘若逾期致使生灵涂炭,岂不牵连了佛老的慈名?”

    “无妨,无妨。”佛祖道,“我自会遣人前去禀明缘故,圣女安心与会就是。”

    黛玉闻言,大声感谢了佛祖仁慈,又摞了数顶悲悯世人的大帽子上去,却并不走开。

    佛祖摆一摆手,招来阿傩、迦叶,遣他们前去天庭,又唤了两名弟子,引黛玉在灵山安住。

    黛玉拜别佛祖,跟着灵山弟子走出大殿,转过一处廊角,迎面撞上一人,呵呵笑道:

    “好一个大胆的女娃娃,竟敢孤身前来挑衅灵山!”

    第33章 上品上生功德

    却是个笑呵呵的胖和尚,敞着圆滚滚的笑肚,晃悠悠站在身前。

    黛玉褔身施礼道:“原来是东来佛祖,请恕失礼之罪!”

    弥勒佛笑道:“你这女娃娃,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有你师父年轻时的风采!”

    黛玉笑道:“既蒙玉帝金口差遣,又是来见诸位长辈,我一个小女子,自然没什么不敢的!”

    弥勒佛哈哈大笑,转身背负双手,晃悠悠地迈着方步离去。

    那两名灵山弟子,一名摩能,一名闳巢,听得黛玉是来灵山挑衅,又是一副弱质纤纤的模样,不耐烦起自己的差使来,随手朝云雾间一指道:“那里便是圣女住处,我们还有功课要做,就不奉陪了!”

    黛玉并未看清何处,也不恼怒,微微一笑,道:“尊者既有事要忙,小神自不敢劳烦。”

    两尊者对视一眼,毫不掩饰讥笑,甩开大步去了。

    黛玉径直向弥勒佛离去的方向追去。

    弥勒佛大袖翩翩,施施然走在一处云海间。

    黛玉假作不期而遇,转过一处石柱,赶在他前方,忽回头笑道:“晚辈又不甚挡了佛祖的大驾,万罪,万罪。”

    弥勒佛笑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天下路天下人走得,谈何挡驾?”

    黛玉道:“晚辈是后来人,自当礼让前辈!”

    弥勒佛依旧笑眯眯的:“做前辈的,不过比晚辈多耗了些米银布匹,有何可让之处?”

    黛玉叹道:“前辈是天下第一大肚能容之佛,自然容让得万物,可叹有些凡间的弱小生灵,战兢兢走在山野小路,也难免碍人眼遭人劫呢!”

    弥勒佛笑得愈发大声,“你这丫头,说话着实尖锐,但做事略欠圆融,还是你往东我往西,咱们各走一边吧!”

    他果然转步向西,晃着去了。

    黛玉听懂暗示,依言向东而去,行出数里山脚下,是一座精巧的小院子。

    她跃过满墙琼枝看去,见是一只懒洋洋的大蝎子,躺在院中大石上晒太阳。

    黛玉径直走过去,敲门道:“里面的尊者,可方便指个路吗?”

    好一会儿,大门吱呀开了。

    一个风情万种的红衣女子,薄衣轻衫,扭着腰肢走出来,靠在门上,将黛玉上下睨了一眼,娇滴滴道:“你这女仙面生,如何来灵山禁地乱走?!”

    黛玉故作惶恐道:“我是奉玉帝之命前来的九天圣女,因佛祖指派的两位尊者身负要事,将我撇在半路,一时迷了路径,误撞入这里,还请姐姐指条归去的路径!”

    “九天圣女?”那女子听得此言,下死眼将黛玉从头看到脚,有些激动地问道,“可是二郎神杨戬的未婚妻?”

    黛玉含羞应道:“正是!”

    女子立时笑逐颜开,回身关了门户,客客气气道:“既是灵山贵客,请随我来!”

    她引着黛玉,向东又走了半里地,俯身在一处桃树旁蹲下,向着一处洞口唤道:“妹妹,有故人来了,你且出来认一认?”

    不过片刻,一白衣女子眉目艳丽,含露带愁,婷婷袅袅现出地面,向黛玉望了一望,奇道:“咦,怎么是你?”

    黛玉也有些惊讶,这白衣女子,竟赫然是当年在昆仑山上见过的金鼻白毛鼠精。

    她定了定神,笑道:“我来灵山前,杨二哥再三嘱托要代他向金蝉子大师问好,敢问大师何在?”

    这一问,瞬间叫金鼻白毛鼠精红了眼眶,悲悲切切,掩面泣道:“还来问什么好?再晚得几日,真君只远远地替他这旧友上柱香,也就算尽了心了。”

    黛玉惊道:“此话怎讲?”

    白毛鼠精瞧一瞧四周,转身道:“你若不怕麻烦,就请随我来吧!”

    她轻盈地跳下山洞,不见了。

    那红衣蝎子精挑眉:“圣女,可敢进这千转百回的千窟洞?”

    黛玉淡淡笑道:“洞窟也就罢了,我素来只愿意去朋友的家!”

    蝎子精咯咯笑道:“有趣!有趣!在下红衫,刚下去的那位名唤白锦儿,我是她的朋友,她是金蝉子的朋友,金蝉子是二郎真君的朋友,咱们大家自然都是朋友了!”

    黛玉微微一笑,翻身跳入洞窟。

    洞窟果然千转百回,四壁溜滑,时有岔路开支;偶有漏窗,探出数枝桃花。

    黛玉开明眸,循着那白锦儿残留气息,落在一处天井之中。

    天井极开阔,周边柱子上嵌着杯口大小的一串夜明珠,发出莹润白光。

    白锦儿站在一株桃树之下,眼圈红红,雪肤没有一点儿血色,见黛玉下来,微松了一口气,转身拜倒在地:“求圣女娘娘救命!”

    黛玉扶她起来,轻声道:“金蝉子大师在哪里?”

    白锦儿拭去眼泪,低声道:“他在大禅堂的金钟下罩着,如来说他佛性不坚,执着迷相,每日要以金钟震耳一百次,若不能醍醐灌顶,便要抽取真魂,罚下界转生呢!”

    原书中,金蝉子转生十世,最后做了那懦弱无能的唐僧,与昆仑山上的妙语连珠、随性淡然大相径庭。

    黛玉本还想是转世洗去记忆之故,难道真相另有隐情?

    她拉着白锦儿在石桌旁坐下,问道:“究竟是为了何事?”

    白锦儿垂头道:“我也不十分明白,自昆仑山回来后,他便将我送到此地独居,平日里也甚少相见。这等祸事,还是红衫姐姐在佛台听经,因睡着未及时离开,无意间听说的。”

    红影闪过,那蝎子精红衫已翩然落地,笑道:“我在洞口设了毒针,若有不长眼的过来偷听,先扎他一针!”

    她坐在白锦儿旁边,拿了茶盏中冷茶一口喝尽,咂嘴笑道:“妹妹,怎么贵客上门,连杯热茶都没有?”

    白锦儿这才恍然,忙起身向黛玉施礼道:“这些日子,我心绪恍惚,怠慢了。”

    待她款款走远,红衫低声道:“我虽未听全,但隐约听到‘取经’二字,又听那阿傩讥笑金蝉子是个傻子,放着这般上品上生功德不取,却要去坐在罩底受苦。”

    “我还要再听,忽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拍了出去,一时骨软筋麻,眼前发黑,险些死了过去。”

    她瞧向白锦儿离去方向,叹气道:“我这妹妹性又软,人又痴,我怕说得太多,她会铤而走险,故而一直没将这些话告诉她。”

    原著中,这金鼻白毛老鼠精可是手段奸猾、杀人如麻,哪里有如今这般娇怯怯、未语泪先流的模样?

    这中间的三百年,也不知她经历了什么。

    黛玉纤指无意识地轻敲桌面,心底琢磨:取经计划果然已早早开始了,这确实是一件大功德,唐僧后来便因此封了旃檀功德佛,只是这金蝉子为何不予配合呢?

    见她沉吟不语,红衫有些心慌,强笑道:“咱们初次见面,原也不敢给圣女添麻烦。不过,一则我们虽身在西天,也听过圣女娘娘在南赡部洲的威名;二则,今日得遇圣女,我们是早早得了高人指点,此事非圣女不可解。”

    黛玉想起那笑呵呵的弥勒,隐约有些明白了。

    她站起身,向红衫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若要找到解法,我需先见到金蝉子!”

    红衫大喜,起身拱手笑道:“我虽是只蝎子,却得过佛祖特许,准许我在灵山听经修行,平日里在灵山来去也还算自如。娘娘若不嫌弃,可随我变作个飞虫,我带你去大禅堂。”

    说罢,她化出原身,尾巴啪嗒啪嗒地拍在地上,示意黛玉上来。

    那白锦儿端着茶盘出来,远远看见,一把丢了茶壶,上前拉住蝎子精的前肢道:“可是要去大禅堂?我也去!”

    蝎子精道:“你去也不过是哭哭啼啼看看那金钟,有何益处?倘若因此害得圣女被抓包,以后还有啥指望?”

    白锦儿这才哭哭啼啼地退下了,又跪下向黛玉磕头,千求万恳地拜托。

    黛玉刚要安慰两句,蝎子精向白锦儿斥道:“别再啰啰嗦嗦耽误时间了,有这功夫不如去找你表哥,说服他做个帮手!”

    白锦儿这才站到一旁,拭了眼泪。

    黛玉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纤巧的竹节虫,落在蝎子精背上。

    蝎子精迈开八条长腿,风驰电掣般地出了千窟洞,直往山上奔去。

    第34章 玄奘与金蝉子

    她们变小了身躯,在山间穿梭,路过一簇铁线莲,张牙舞爪地从她们身上划过。

    郁郁青草,成了参差林立的高木,山石台阁更是高耸入云,庞然可怕。

    黛玉趴在蝎子背上,远远瞧见四只柱子般的巨腿从远方跑过,她认得是负责引路的摩能、宏巢,向蝎子精道:“快!他们发现我不见了!”

    蝎子精脚底生云,嗖的一下从石阶上窜过,穿过一处厅堂,沿墙角避过一众打坐的罗汉,从窗口爬了出去。

    又过了数座庭院,行至一处雄伟壮丽的大堂下,蝎子精带着黛玉从地砖缝隙间钻了进去。

    大禅堂空空荡荡,正中间立着一只金钟、四面安着滴漏。

    蝎子精瞥了眼滴漏,忽向后退了一步,急道:“不好!那金钟要响了,咱们须得避一避!”

    却是来不及了,金钟微微一晃,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当!!!!!!

    黛玉早已捻了个辟声的口诀,将自己和蝎子精护住,仍觉双耳嗡嗡,心下绞颤,一时头晕目眩,四周梁柱都飞速旋转起来。

    蝎子精直接吐出了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黛玉调息一番,将她藏在柱后,化作一只飞蛾,轻盈盈地飞过去,落在金钟下方缝隙处,低声唤道:“金蝉子大师,你还好吗?”

    须臾,钟下传来温润淡然的嗓音:“我很好,可是林檀越么?”

    黛玉道:“正是,我受显圣真君之托,前来看望大师。”

    金蝉子道:“有心,请代我向二郎回谢!”

    他语气安然从容,丝毫没有罩于钟下,刚被钟声镇脑的痛楚。

    黛玉纳闷,这金蝉子究竟是心志坚定还是道行高深?

    远远地已听到脚步声响,黛玉不再多耽搁,直接道:“大师,请恕我唐突,你为何会有此劫难?”

    金蝉子叹道:“我听说,林檀越有识破天机之能,可曾听说,上西天取经的原只是位凡人?”

    黛玉当然听过,在她那个时代,这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玄奘法师以凡人之躯,历经生死,越雪山,过高原,险陷流沙,攀过凌山,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跋涉五万余里路程,终于求得经书。

    听她久久不语,金蝉子已知答案,道:“这样一个坚韧不拔的凡人,是不是应当得正果,修金身?”

    黛玉郑重道:“玄奘法师,理当万古流芳!”

    “万物有灵,岂独在灵山?”金蝉子长叹一口气,道,“众生平等,我不过是空享人间香火的无为之人,怎能抢夺这样一位凡间圣人的上品上生功德?”

    黛玉讶然:“难道这位玄奘法师,不是你的转世化身吗?”

    金蝉子轻笑一声,带着自嘲道:“他是他,我是我。他要一脚一印,九死一生。我却不过是夺了他的名,去参与一场荒唐的表演,将功果尽归灵山。”

    外间脚步声逾近,听起来足有数十人。

    黛玉飞身跃起,急道:“大师,我随后再来看你,善加保重!”

    她掠起晕死的蝎子精,飞出了大禅堂,至一处山亭上,翩然落下,化回本体,将蝎子精揣在衣袖里。

    已有两个罗汉赶来,瞧见她,回身叫道:“圣女在这里了!”

    片刻之间,便有文殊、普贤二菩萨驾云而来,笑道:“山下小舍沙弥慌报未接到圣女,却原来在这里自在!”

    黛玉微微一笑,从容道:“引路的两位尊者事多,小女子初到灵山,路径不识,只得至高处寻路,一时贪看风景,引得诸位菩萨担忧,实在罪过!”

    文殊叫过摩能、宏巢,冷喝道:“佛祖遣你等接待圣女,如何惫懒无礼,擅离职守?”

    摩能、宏巢战战兢兢,一起跪倒道:“请菩萨恕罪,请圣女恕罪!”

    普贤笑吟吟道:“他们都是新入门不久的弟子,修行不到,过后定当严加管教。来来来,贫僧引圣女去住处!”

    黛玉笑道:“有劳!”

    灵山安排给她的住处,是山腰一座极为精巧的竹舍,丛竹修修,花香幽幽,又有数只白鹤,优雅地漫步其中。

    两个小沙弥,侍立在门口,见黛玉过来,一起上来行礼。

    黛玉谢了普贤菩萨,又请他进去喝茶。

    普贤从善如流,在竹舍坐到日落方离去,期间各种言语试探,自不必赘述。

    盂兰盆会将至,各路神仙大能依次前来,灵山盛况空前,热闹非凡。

    黛玉每日打坐修行,并不为外界烦扰所动。

    服侍她的两个小沙弥日日守在门边,却是按捺不住了,几次三番到门口探望。

    夜里,灵山顶上凤舞鹤翔,凤凰现出七彩尾羽,焰火般飞舞,白鹤轻鸣,丹顶灿若宝石,绕着凤凰飞出各色图案。

    竹舍位于半山腰,小沙弥们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踮着脚尖看了又看。

    黛玉走出禅房,慈爱地笑道:“我要闭门清修,你们自去玩耍吧!”

    小沙弥欢喜雀跃,又缓缓垂下头来,师父早有交待,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圣女。

    黛玉走进房内,闭上房门,在内道:“我在房内弹琴,你们只要听到琴声即可。”

    言罢,房内就沁出叮咚琴声,闻之让人心醉。

    小沙弥们放下心来,出了院门,找了一处突出的岩石,面前凤焰绚丽,耳边琴声轻灵。

    黛玉弹了两曲,设好留声瓶,化作一股轻烟,直奔大禅堂。

    禅堂内依然空空如也,黛玉化作飞蛾,飞至金钟旁,低声道:“大师!”

    金蝉子叹道:“我意已决,女檀越无须多劝。”

    黛玉笑道:“我本以为大师是个通透的人,怎么这般愚直呢?”

    她落在钟沿缝隙处,问道:“大师这般决绝,可阻止得了取经计划?”

    金蝉子轻叹:“自是不能!”

    黛玉道:“没有你,还有旁人,取经势在必行,那玄奘法师的功德,终究是要被人取走的!”

    金蝉子道:“世事涛涛,唯能取得自心安然!”

    黛玉道:“为一己心安,放弃千年修行,就此身死魂消,大师实在太过愚昧自私了!”

    “哦?”金蝉子一怔,道:“愿听圣女教诲!”

    “教诲不敢,”黛玉道,“我只是觉得,若想得大功果,取经路上的苦难险阻必不可少,少不得种种安排。”

    她放缓了语气,轻声道:“放一只大妖下去拦路容易,被祸害的百姓又如何计数?从中取便,尽力解众生之苦,难道比不过大师的一世清白、良心安稳吗?”

    久久无语,金钟一震,响彻天地。

    黛玉早有准备,还是被震得险些气息翻涌。

    她强提真气,将书中所见化作图影,向钟下传去。

    钟内一声闷哼,金蝉子心头大恸,耳边嗡嗡作响。

    一瞬间,他眼前光影重重,观音禅院的冲天大火,被献祭的童男童女,磋磨半世不得解脱的车迟国僧众,鹅笼中的千余小儿,狮驼国化作妖食的满城臣民

    种种世间疾苦,纷至沓来。

    “苦也!”

    金蝉子大喝一声,醍醐灌顶,顿悟!

    “为一己之心安,险些耽误多少百姓?”他双掌合十,向钟外飞蛾道,“多些仙子指教!”

    黛玉叹道:“大师千万莫怪罪己身,始作俑者并非你我,咱们能做的不过是缝缝补补,尽力护住这世道人心罢了!”

    金蝉子语气已恢复淡然:“佛门有一负业法门,自今日起,我愿背负心头罪业,为世间众生挣一条出路!”

    黛玉轻声道:“大师,负业路上,你非独行!”

    嘭!嘭!数声巨响,大禅堂门窗倏忽关闭。

    一道洪钟般的声音,环绕在堂内:

    “林黛玉!你竟敢来蛊惑我门下弟子,行那背离大道之途!”

    第35章 你敢赌吗?

    黛玉化出身形,昂然站起,高声道:“何为大道?谁来定义?”

    “哈哈!”案上,端严肃穆的如来佛像,忽然张开眼睛,大笑道,“你这小女子,反叛之心比那猴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倒是教我们错看眼了。”

    黛玉双眸直视,不卑不亢道:“我只是个小小女子,您是西天佛老,能得您正眼相看,已是不易。”

    她缓缓走至佛像面前,凝视着佛像的双眼:“佛祖,我既然来了,所作所为便没想瞒过您,如今一切皆是明局,这一着棋,您还要下吗?”

    “激将法,久远的感觉……”佛像闭眼,弯起唇角:“小丫头,你甚是有趣!”

    他双眼一睁,笑容一凝,冷肃了嗓音道:“九天圣女,你忘了此行目的吗?”

    “不敢忘,也不会忘!”黛玉上前一步,正色道,“所以,金蝉子接下取经计划的第一个条件,就是灵山、天庭皆须先取消两界山以西八百里的灾谴!”

    佛像转向金钟:“金蝉子,这是你的意思吗?”

    钟内,金蝉子嗓音清越,坚定不移:“师父,护佑凡世生灵,让众生离苦得乐,本就是弟子此生夙愿!”

    佛像高深莫测地微笑:“你愿意依计划转世,历经十世生死,以凡人之躯,求取真经,传至南赡部洲么?”

    金钟之内,传出的声音带着隆隆回响:“传扬经法,引世人向善,弟子固所愿也。”

    佛像点头,又转向黛玉:“九天圣女,灵山不是你予取予求之地。若想救那些灾民,不再遗祸他人,你也需有所收敛!”

    黛玉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礼仪端庄地福身:“佛老,您有何条件?请讲!”

    佛像微笑道:“南赡部洲不向善缘,多贪多杀,我佛慈悲,愿以真经渡化,此为顺应天道的大功德,圣女切莫再插手期间。

    “否则!”佛像佛眼一抬,凌厉气息压得黛玉瞬间跪伏在地,“遭受天道谴罚的,将不止是两界山的信民!”

    黛玉被迫跪倒,运起全身法力,才没有趴在地上。

    她强撑着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待盂兰盆会结束后,我就回峨眉山闭关,三百年内,除了回应巴蜀信民祈愿,绝不多行一步!”

    佛像满意地点头,摇头微笑:“唉,不自量力的年轻人!有天下众生为软肋,如何开得了赌局,又能走出多远?”

    声渐息,案上佛像,恢复无知无觉。

    金钟开,一身缁衣的金蝉子缓缓起身,行至黛玉身边,扶她起来,从容道:“万物终生,绝不止是软肋!你我,也非不自量力!”

    黛玉勉力调匀气息,整理衣衫,眸光闪动,轻声道:“大师,想不想下山一趟?”

    金蝉子点头:“正有此意!”

    灵山上,绚烂的焰火仍在继续,凤凰引领百鸟,轻歌曼舞。

    黛玉与金蝉子,并肩下了灵山,驾云向东行出数百里。

    月色初升时,至一城池。

    森森月影下,不过看得一眼,金蝉子低眉念佛不止,黛玉转身恻然落泪。

    原来,这城中妖气冲天,似已无一个活人。

    黛玉低声道:“二百年前,我曾请二郎真君到此地托梦,警告他们妖魔将至,却不知有多少人逃得性命?”

    金蝉子道:“大鹏吃人,不过一夕之间,只怕大多数人放不下眼前安乐,正踌躇未行之际,已进了妖口。”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城去。

    遍地妖邪,满城冤魂。

    金蝉子低眉念经,开始超度枉死之魂。

    守门的四只狼精灵,呼呼喝喝冲上来,要打杀这大胆的和尚。

    黛玉拔出玉簪剑,驾云而至,剑影纷飞,狼血泼洒,登时了账。

    城头虎都管瞧见,一挥手,白蟒为弓,火箭四射。

    黛玉并不停步,玉簪剑暴涨三丈,疾如旋风,火箭遇风四散,将周边妖邪点燃无数。

    熊怪、狐精、蟒妖厉声怪叫,向着二人扑咬不止。

    黛玉一剑在前,万妖莫能近身;金蝉子慈眉低垂,脚下未曾停得一步。

    两人配合默契,诵经声徐徐,沿途冤魂得以超脱,化作缕缕白烟,跟着金蝉子的一缕灵光,飘然而去。

    城外清得大半,黛玉掠上城头,向众妖喝道:“我们今日前来,只为超度冤魂,汝等若再挡路,休怪剑下无情!”

    虎都管低吼几声,迎着雪亮剑光,奔上来几步,又转身溜了,众妖没了监督,立时四散奔逃。

    黛玉推开城门,迎金蝉子进来。

    城中街道空空荡荡,被咬掉头的妇人,倚在屋檐下,哀哀摸索丢掉的婴孩;被吃得只剩一截脊骨的汉子,翻翻滚滚,想要击打吃掉他的仇人。

    颤巍巍的老者,提着腐朽不堪的拐杖,一路敲敲打打,寻觅着被妖魔占去的家门;血气方刚的少年将军,提着三尺剑,挥舞不休,死后还想守护家园。

    官家小姐,青楼花魁,当垆卖酒女,初次进城的村姑……魂灵相扶相持,哀哭不休,有奔逃的妖怪路过,她们现出尖利的指甲,想要从仇人身上讨还一点儿血债!

    可惜,相比凶神恶煞的妖兽,死掉的凡人,也不过化作轻飘飘的游魂,一阵夜风吹过,便身不由己地化成碎片。

    他们这些惨相与微不足道的反击,平日里不过为妖魔增加笑谈而已。

    黛玉握紧手中剑,但清了这些妖怪后,平白少了一难,不知又有哪个国家要遭殃?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凶手奔逃。

    金蝉子在街中心坐下,于满城妖风腥臭中,清声念诵往生咒。

    狰狞的幽魂,一点点恢复祥和;残缺的魂体,一点点补全。

    母亲抱着孩子,汉子找到了新婚的妻子,壮者扶着老者,穷人挨着富人,女孩们相偎相依,一起向金蝉子磕头,哭哭啼啼,扶老携幼望酆都而去。

    佛者眼角,流下一滴泪,口中依然念诵不绝。

    女子凛然,持剑立于他身侧,有不识相的妖兽上来挑衅,便一剑挥做两段。

    街道上,血腥味愈浓,却有一股清气,始终笼罩着街道中心,又引着超脱了的魂灵,前往往生彼岸。

    黛玉站在金蝉子身旁,忽闻到一股熟悉的妖气。

    抬头望去,天际翻滚的云层中,悬浮着一片铺天盖地的妖云。

    此情此景,熟悉得可怕。

    一道冷漠的声音道:“何方神圣?竟敢犯我狮驼国?”

    第36章 失去真魂的模样

    黛玉仰天望去,只见扑撒撒两扇羽翼遮了天日,血淋淋一张大口迎风便吸。

    霎时,天地昏暗,城墙倾塌,飞沙走石,众妖兽大叫:“大王!饶命!”

    却哪里来得及,呼剌剌一股脑被卷入空中,填了那妖鹏之口。

    黛玉施展开定身之法,护住自己与金蝉子,金蝉子稳坐街心,依然诵经不止,对这骇人场面似乎全未看见。

    空中忽传来惊天动地的一个大喷嚏,妖兽们又翻翻滚滚,跌下地来,翻身撒丫子就跑。

    妖鹏带着鼻音笑道:“倒是有些手段,只可惜惹错了门庭。”

    他收了身形,“嘭”的一声巨响,落在街道中心,挥出两把大刀。

    黛玉早已惊呆了,扬声唤道:“鹏三哥,你如何在此?”

    “三哥?”鹏妖嘿嘿笑着,上下打量一番黛玉,“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既然开口叫了哥哥,我也非不懂怜香惜玉!”

    他收起两把大刀,阔步而来,桀桀笑道:“来!与我做个王后,今日的事儿,也就了了!”

    黛玉敛了眼底痛惜,冷声道:“我看你是又想挨打!”

    玉簪剑出,她脚底走着雪影迷踪,刷刷刷,一连出了百余剑。

    那鹏妖只觉一阵眼花缭乱,身上火辣辣地疼起来,定睛一看,手臂、腿脚、肩背都被划出了无数小口子,脸上也疼得难忍,想来没有幸免。

    “哇!哇!哇!”

    鹏妖气得脚手乱颤,拎起大刀,劈面向黛玉砍来。

    黛玉并不与他硬碰,脚底走得丝滑,抽冷子便刺他两下,伺机道:“鹏三哥,清醒一点!”

    鹏妖大叫道:“三哥?嘿嘿,如今便是叫大哥也无用了!”

    黛玉掣开一步,疑惑道:“你当真不是鹏魔王?”

    鹏妖怒道:“兀那女子听着,老子是如来舅舅,金翅大鹏鸟是也!”

    “哦!”黛玉心底一冷,不再答话,反手又是一剑,刺在鹏妖肩头,然后转身驾云飞走。

    她身形灵活,鹏妖几次三番受伤,早已气得哇哇大叫,现了原形,伸展两扇金闪闪的大翅膀,随后追来。

    待将人引至空中,黛玉忽回头,撤去障身法,失去方向多日的天雷倏忽而出,在云层间迅速聚集成束,直劈而下。

    鹏妖已追至黛玉眼前,利爪划到她的发丝,狰狞一笑:“去死吧!”

    眼神冷漠,毫无故人模样。

    黛玉不再迟疑,翻身直投鹏妖爪下。

    鹏妖利爪收紧,哈哈大笑。

    轰隆隆,噼啪!

    天雷尽数击在他背上,钩爪一松,鹏妖昏死过去,直直跌下九霄。

    嘭!

    大鹏直落在狮驼国都之上,羽翼折断,垂下来盖住了整个城池。

    金蝉子依然念诵不止,城内城外的普通百姓已经超度完成,文官武将,皇亲宗室,皇子皇孙,帝后宫娥,内宦外臣,也在他的引导下重入轮回。

    城内一片死寂,唯有那大鹏鸟伤重的呼吸声久久回荡。

    黛玉走上前,细细观察他的毛色,虽只寥寥见过鹏魔王的原身几次,仍可看出昔日熟悉模样。

    “他,少了一魂!”金蝉子走近,开口。

    黛玉惊讶:“何以见得?”

    金蝉子指着他翻着白眼的瞳孔,道:“世间生灵,皆有三魂七魄。三魂曰天魂,地魂,人魂。天魂主生命、意识,无它则不可活;地魂主智慧、灵性,无它则痴愚;人魂主情感、爱欲,无它则无情。”

    他叹了口气,道:“人魂,又可称为真魂。”

    若他金蝉子仍坚守金钟之下,总有一天,也会如这鹏妖一般,失去情感爱恨,成为任人驱使的工具,到那时,于这天地众生还有何益?

    黛玉急上前,轻声唤道:“鹏三哥,你当真是鹏三哥!”

    珠泪滚滚落下。

    想当年,花果山上,他曾那般笨拙地追求过她,求而不得时,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会一生守候。

    谁知,再相见竟已是这般无心无觉的狠辣模样。

    金蝉子上前,摸了鹏魔王的脉相,道:“放心,他死不了,不过会昏睡百年,你出手的时机刚刚好。”

    黛玉哽咽道:“大师,这失落的真魂可还能回体?”

    金蝉子摇头:“很难,除非取了他真魂去的人,能好好保存,使其不染尘俗,不沾恶念,否则即便取回来,他也不再是他了。”

    黛玉掏出帕子,变作一张宽大的毯子,盖在大鹏鸟头上,轻声道:“鹏三哥,你好好休养,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

    她转身看向金蝉子,道:“大师,咱们依计而行吧!”

    金蝉子点头,随着黛玉升空,从袖中拿出一个罩子,将大鹏连同整个狮驼国罩起来,轻声道:“三百年内,这满国的妖怪暂时吃不了人,待取经人到了,这里自然会有个结果。”

    东方现出一丝苍白,金乌将出,天要亮了。

    黛玉站在云端,遥看取经之路,叹道:“可惜,还有那许多的生灵,咱们都救不了。”

    金蝉子道:“救人不净,非功果也。咱们若做得太多,不知又会招惹哪路神佛,降灾降罚,祸及无辜。罢了,罢了!”

    两人驾云西回,隔着云雾,黛玉唇角牵起一丝无奈,悲中作乐道:“至少,我替小师兄保住了一位好师父。以大师的心性修为,绝不会成为啰啰嗦嗦只会疑人的唐僧。”

    金蝉子轻笑一声,道:“莫忘了,我也将是唐僧!”

    黛玉回首,嫣然笑道:“此唐僧非彼唐僧,我已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小师兄唤你做师父了呢!”

    正说话间,已至灵山脚下,两人按落云头,欲各自分别,忽听有一对男女争吵着自山边转来。

    男声道:“我在这灵山脚下,等待了足足一千年。每日,眼睁睁看你向那和尚大献殷勤,为他牵肠挂肚、暗地里落泪,已经是煎熬不堪了。如今,你却叫我设法去救那和尚?”

    他狠啐一口:“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女子哭道:“表哥,我也知道与他没有结果,可心不由己,奈何,奈何?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若不管,我只能去死了!”

    说罢,哭哭啼啼就要撞山石。

    竟是白毛老鼠精白锦儿的声音,黛玉大感尴尬,看一眼金蝉子,却见僧人不动如山,俊秀眉目,仿佛凝固了一般。

    另一边,那表哥已拉住了白锦儿,软了声气:“我怎么会不管你呢?只是,不愿挨那和尚罢了!”

    白锦儿大哭:“他若没了,我也活不了,你还拉着我做什么?让我脱了这烦恼躯壳,也省得受那心碎凌迟之苦!”

    第37章 五行山下

    金蝉子叹了口气,向黛玉双手合十,道声告辞,转过山角去了。

    远远地,黛玉听他语声淡然:“女施主!”

    白锦儿显然十分惊喜:“你,你出来了?”

    金蝉子道:“有劳女施主牵念,贫僧已然无恙。”

    片刻后,他语声漠然,又道:“贫僧今生已许身佛门,四大皆空,请女施主莫再执着。”

    “岂止今生,难道你还有来世吗?”白锦儿冷笑,“况且,我的执着是我的事儿,与你何干?”

    黛玉不好再听,转身驾云上山。

    清晨的灵山,一片热闹过后的寂然,霞光熠熠,云雾缭绕。

    黛玉站在云上,忽觉十分思念,思念祖师,思念小师兄,最思念的还是杨戬。

    杨二哥,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再见到金蝉子,已是盂兰盆会上。

    黛玉坐在客席,见那年轻僧人举止有度,谈笑风生,周转于众仙佛之间,机锋打得巧妙,辨论极其高明。

    如来佛祖对这个弟子显然也十分满意,派他代为主持大会,讲经传茶。

    道家老祖,黎山老母,地仙之祖,远道而来的众菩萨、金刚、罗汉,皆是微笑赞叹,大赞佛祖授业有方,堪为万佛之师。

    佛祖口中谦虚,面上也抑不住自得与骄傲。

    这样一个弟子,任谁也不忍心轻易抽了真魂,毁了以后的造诣。

    黛玉借茶盏掩面,心下不禁恻然,前世,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惨烈?

    盂兰盆会后,黛玉依约辞别众佛,回转峨眉山。

    金蝉子送她下山,黛玉道:“接下来的三百年,就有劳大师了!”

    金蝉子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并肩而战后,他们已是心有灵犀的挚友。

    黛玉忍不住又道:“我那哥哥嫉恶如仇,偶有思虑不周之处,一切全仗大师周全。”

    金蝉子笑道:“虽然这样说,有些占了圣女的便宜。但吾徒如吾子,在我面前,他还可以做一只秉持真心的猴儿!”

    黛玉莞尔一笑,别了金蝉子,跃上云端。

    她先过了狮驼国,那庞大的鹏妖,仍在昏睡,周边四域,寸草不生,望起来仿佛绿色汪洋里的一座孤岛。

    她路过火焰山,一别经年,铁扇姐姐、牛大哥不知已是何种模样?

    她路过西梁女国,路过流沙河,路过五庄观,路过观音禅院……

    两界山,小师兄趴在山底,身边围着数十信民,正说得热热闹闹。

    黛玉不觉落下泪去,这一别,又要三百年。

    泪珠儿穿过云层,擦过空中尘埃,迎着微风,飘落在悟空掌中。

    悟空抬头,火眼金睛穿透云端,看见了眼圈红红的妹妹。

    黛玉轻挥玉手,樱唇微启,以口型道:“哥哥,保重!”

    悟空咧嘴一笑,挥一挥手臂:“妹妹,回头见!”

    待黛玉走后,他的笑容凝固,怔怔瞧着天空,许久,许久。

    一旁的信民等不得了,出声唤他:“大圣!我这老母亲的病,究竟如何治呢?”

    悟空这才回神:“她不是病,是饿的,你们这些日子又是旱又是涝的,恐怕没吃过几顿饱饭吧?”

    ……

    黛玉回到峨眉山上,闭了门庭,让杜鹃、白兰放出风去,九天圣女要在凡间收徒,无论男女,无论贫贱,无论人妖。

    十年后,峨眉山上已是亭台楼阁,热热闹闹。

    黛玉正式收了杜鹃、白兰为弟子,东海三位公主也闻讯前来投奔,三人都自己起了名字,分别是红莲、紫玉、雪灵儿,普普通通,但她们都很喜欢。

    弟子中,又有虎、狐、树等精怪数个,男、女、老、幼人类若干。

    黛玉因材施教,为各位弟子制定不同的修炼法门,每日忙忙碌碌,毫无清闲的时候。

    这一日,她坐在亭中,以手支颐,长睫低垂,似睡非睡。

    亭下草地上,她最小的徒弟,虎妖黑虎儿在练刀,虎头虎脑的小黑娃娃,举着一柄比自己还高的大刀,哼哼哈哈,练得汗流浃背。

    春日的阳光很暖,晒得人昏昏欲睡。

    那黑虎儿手脚疲软,又瞧师尊似乎睡着,便收了刀,蹑手蹑脚走了。

    一拐过山角,他就撒了欢地现了原形,顺着绿茵茵的草地一路翻滚下去。

    黛玉从睫下瞧见,也不揭破,只唇角微微勾了勾。

    这样明媚的春光,岂能让孩子们辜负。

    “请问仙师,还收徒吗?”

    嗓音清冽,又带着无限温柔。

    黛玉抬眸,来人长身玉立,一袭银光闪闪的天神铠甲,面容俊美,似笑非笑。

    正是杨戬!

    黛玉倚坐在石椅,含笑道:“收,真君可愿拜吗?”

    杨戬轻笑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我倒有心做一名小小童儿,还能常伴你的身边。”

    黛玉伸指过去,放在他修长的手心里,指尖温度,比春光还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杨戬细细看她,赞叹道:“不论何情何景,你都有好诗文!”

    黛玉颊晕绯红,轻声道:“借他人的诗,浇自己胸中块垒,有何可赞?”

    “你是我见过最有才情的女子,”杨戬真心实意道,“每次握住你的手,都仿佛将月亮捧在手心。”

    说完这话,他的脸先红了,黛玉更是羞得侧过脸去。

    面红心热的一对玉人,一个仰面看红木柱子,一个垂头瞧青石地板,只有一双手,仍紧紧相握。

    良久,杨戬松开她手,从袖中拿出两枚蟠桃:“可惜,天上还不是春日,不能带桃花给你。”

    两枚桃子,均有着紫色的纹路,金光闪闪,异香扑鼻。

    紫纹缃核,这是九千年一熟,吃了能让人与天地同寿的大株蟠桃。

    黛玉笑道:“不是说大桃子都被我师兄吃光了,这两只又是哪里来的?”

    杨戬道:“悟空多大饭量,哪里吃得净三千六百株桃树,不过对外如此宣称罢了。”

    他捏了个清水诀,洗净双手,拿一个桃子剥了皮,递到黛玉唇边。

    黛玉面颊粉扑扑的,比那桃子还要粉嫩几分,樱唇微启,在桃尖上轻咬一口,绵软多汁。

    她回身用帕子掩了唇,低声道:“这个,莫不是你辛苦一趟的差费?”

    杨戬笑道:“还赏了些仙酒仙丹、交梨火枣,我等下留些给你,用来让弟子们固气养神、渡劫飞升,都甚是有用。”

    他将桃子递到黛玉唇边,黛玉红着脸接过来,嗔道:“我没有手吗?要你喂小孩似的哄我。”

    见他手指上沾了桃汁,黛玉便顺手把帕子丢给他,忽省起是自己用过的,又待要拿回来,早被杨戬夺了去。

    两人眼眸交错,一时难以分解。

    杨戬站起身来,望向远方,似是漫不经心道:“此次回来,是否可以安定些日子?”

    黛玉叹道:“三百年不得出,只能在山上传道授业,走不得远处!”

    杨戬清咳一声,有些慌乱:“既有空闲,可有空地,许我托人送一对大雁来?”

    以雁为聘,是此时婚俗。

    此言一出,黛玉也慌乱起来了。

    第38章 做我的妻子

    黛玉垂了头,转向一边。

    亭兰外,杜鹃花开得灼热,红得耀眼,火一般映着她的容颜,晕染上同样绯热的颜色。

    黛玉的声音极低,却又清晰可闻:“要送就送,这峨眉山上,空地还多得是。”

    春风拂动,带来一股细幽幽的檀香,灼灼气息,近在身后咫尺。

    一双暖而有力的手臂拥住了她的细腰,春衫轻薄,冰凉坚硬的铠甲已提前化作棉布长袍,柔柔地贴着她。

    杨戬揽住她,低首轻吻乌浓的云鬓,话语顺着发丝,轻颤着滑至耳边:“玉儿,做我的妻子!”

    黛玉微微侧身,靠在他肩头:“在我心里,早就当自己是你的妻子了。”

    她轻声叹息,又道:“这摊浑水,还没试出深浅,咱们若成了亲,你就再也脱不了身。”

    杨戬转至她对面,站在了杜鹃花丛中,急道:“我从未想过脱身……”

    纤指掩住他的薄唇,黛玉仰面,真挚地道:“可我需要你站在岸上,也许有一天,我们不慎跌了深渊,岸上总不能无人伸手吧?”

    杨戬了然地笑了,轻声道:“我成仙得道八千余年,难道岸上还没有些真朋友吗?”

    他将黛玉揽得更紧些,心脏错次相贴,咚,咚,咚,渐渐跳作一体。

    “水里火里,咱们总在一处。”

    黛玉搂着他的脖颈,哭了。

    前世,也曾有人说化烟化灰要在一起,可那是少年人不懂世事险恶的天真之语。

    如今,有人历经沧桑,还愿水里火里与她一起。

    那便在一起吧!

    她点头,泪珠儿将杨戬肩头洇湿一片。

    杨戬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三日后,峨眉山乌泱泱来了一大帮神仙。

    一众徒弟们早已得了嘱咐,但见到这些传说中的人物,还是有些目瞪口呆。

    黛玉轻咳一声,众小徒才回过神,按计划开始招待客人。

    赤脚大仙,南极仙翁,太白金星,福禄寿三星,九曜星君,二十八星宿,甚至还有天蓬元帅,四大天王。

    众天神热热闹闹挤坐一堂,又有三坛海会大神哪吒、华山女神杨瑛捧着一对大雁,引着一队挑箱拉车的力士,浩浩荡荡、喜喜欢欢走了进来。

    杜鹃、白兰带领一众花妖献果奉茶,虎妖带着男弟子们安置礼箱。

    雪灵儿站在两个姐姐背后,低声嘀咕:“怪不得师尊瞧不上那鹏魔王,有显圣真君珠玉在前,三界众生皆成瓦砾了。”

    青玉轻踢她一脚,面上也压不住喜气洋洋。

    雪灵儿又问红莲:“大姐,倘若真君与师父成了亲,咱们该怎么称呼他呢?”

    红莲:“……”

    杨瑛臂上站着大雁,拉着黛玉的手,嗔道:“好呀,好呀!亏我把你当作好姐妹,竟这样瞒得我好苦,不声不响就作了我的嫂子!”

    众神皆笑,太白金星笑道:“显圣真君与九天圣女之婚约,早就传遍三界,是华山女神修炼勤谨,两耳不闻窗外事罢了!”

    杨瑛低声嘟哝:“我哪能想到是真的呢!”

    黛玉轻摇她的手臂,示意随后解释。

    赤脚大仙拿出礼单,双手递给黛玉,笑道:“本应交予圣女的长辈,怎奈小老儿天上地下找了个遍,也未找到尊师下落,幸而咱们神仙也不拘这些俗礼,就让小老儿躲个懒,亲手交予圣女吧!”

    黛玉含羞低头,正要接过,忽听门外有人高喝:

    “她自有师父尊长,婚姻大事,岂能这般随意?”

    这一声不疾不徐,却久久回荡,悠悠不绝。

    众神翘首看去,只见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如冠玉,仙风道骨,身后瑞气千条,头顶霞光璀璨,缓步走了进来。

    黛玉早已滴下泪来,快步过去,颤声唤道:“师父!”

    祖师轻抚她头顶发髻,笑道:“玉儿已是大姑娘了,怎么还掉金豆豆呢?”

    他转身,气势万千地走至高堂主位坐下,道:“回去告诉杨戬,先请人来议婚吧!”

    此时民间婚俗,议婚、纳采、问名……程序繁琐。然而,天庭神仙大多孤身清修,偶尔有结成道侣的,也不过找个媒证,拜个天地,哪里需要这般繁琐。

    杨戬这样托人大张旗鼓来下聘,已是神仙中少有的隆重了。

    众仙面面相觑,还是太白金星站出来,试探着道:“上仙,我等今日来,就是为议亲。”

    祖师笑道:“李长庚,我看你也有些年纪,怎么说话这般不实,你们拿着大雁、箱笼,分明就要下聘!”

    太白金星嘿嘿笑道:“是我老糊涂了,待我等回去再与真君商议。”

    他回身招呼众神,众神只得起身告辞。

    杨瑛上前,求道:“老祖师,今日之事,是我哥哥与黛玉妹妹商议过的,您不如问问她的意见?”

    黛玉站在祖师身侧,轻扯他的衣袖,流露出求恳之色。

    祖师阖眼道:“自古婚姻,皆出自父母之命,让那杨戬先来见我!”

    他一挥袖,众天神一个个身不由己,踉踉跄跄出了厅堂。

    好容易立稳脚跟,众神皆惊惧不已,互相问道:“这位上仙是谁?那一挥袖,只怕三清四御也难以抵挡。”

    黛玉追出来,向众神行礼,致歉道:“有劳诸位走这一趟,改日必当奉谢!”

    众神慌忙摆手,皆笑道:“无妨无妨,正所谓好事多磨,圣女只管在家侍奉尊师,想来过不得几日,我等又要上门贺喜了呢!”

    说罢,众神驾云告辞,唯有哪吒与杨瑛未走。

    杨瑛拉住黛玉,低声委屈道:“我哥哥也没有嫡亲长辈,却叫谁来议婚呢?总不能让那玉帝老儿来吧。”

    哪吒截口笑道:“既然圣女尊师在此,来议亲的也须是杨二哥师父才是。”

    杨瑛跺脚:“元始天尊都多少年未下过昆仑山了,他会来吗?”

    哪吒拉她就走:“这就是二哥该操心的事儿了,你这般烦恼做什么,走走走,咱们且回灌江口去。”

    黛玉立在院中,眼见得二人跳上云头,一双大雁跟在身后,翩然不见影踪。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身后有人笑道:“唉,真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黛玉转身,嗔道:“师父!”

    祖师哈哈大笑:“就对你那未来夫婿这般满意,不过推后几日,连师父我也要怨怼上了?”

    “徒儿哪敢呀!”黛玉挽住祖师胳膊,撒娇道:“师父这一向去了哪里?怎么把家都搬走了?”

    祖师笑道:“我已经遣散了你的师兄们,如今孑身一人,来找你养老了。”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就是凡间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坐在女儿家的房檐下,信口而出。

    可说这话的,却是一位风姿正茂的神仙,眼角甚至瞧不见一丝皱纹。

    黛玉哽咽道:“师父,你是为了我……”

    为了我,才放下一切牵挂,亲身前来为我遮风挡雨。

    祖师轻拍她的肩头,叹道:“想不到,我这一众弟子中,竟是你最不让人省心。”

    “可你一个女娃娃,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去。”他息了叹息,唇角含笑道,“放心吧,你师兄们都已各自有了营生,会过得很好。”

    黛玉含泪笑道:“怪不得找不见您,原来是为师兄们安排前程去了!”

    祖师轻敲她的脑袋,笑道:“男入行,女嫁郎。等你这婚事圆满,我就可以彻底放下一切养老了!”

    黛玉晕红了面颊,跺脚道:“师父啊,您顶着这样年轻俊朗的模样,天天将养老挂在嘴上,好意思嘛!”

    祖师哈哈大笑,忽化成白须祖师的模样,拂尘化作拐杖,颤巍巍走了几步,又变回年轻祖师,转身笑道:“我身虽健,心已苍苍老矣!”

    黛玉被他逗得又是笑又是哭,上前挽着他,回到堂上,唤来一众徒弟,让参拜师祖。

    男、女、妖、精、灵,或俊或丑,或老或幼,跪了一地。

    祖师有些恍惚,这样有教无类,人妖皆收,倒是让他想起一位故人。

    恍惚不过一瞬间,他很快就漾起笑容,对一众徒孙道:“刚说要过清静日子,就乌泱泱凑了这么一堆。来得匆忙,也没带什么像样的见面礼,幸而前些日子上兜率宫算账,在老君那儿拐了一葫芦仙丹来!”

    他从背后摸出一个碧玉葫芦,递给黛玉:“去,给孩子们分分!”

    众徒弟大喜过望,红莲从黛玉手中接过葫芦,给大伙儿一人分了一个,其余仍奉还祖师。

    祖师笑道:“你这娃儿,倒也老实!”

    他随手把剩下的全给了黛玉,起身道:“走,带师父去你地界上逛逛。”

    师徒俩也不驾云,一步一步走在山路石阶上。

    黛玉跳上台阶,手中举着一根毛绒绒的茅草,倒退着为祖师引路。

    祖师举起拂尘,不赞成地在她头顶拂了一下:“好好走路,幸而这山道修得整齐,否则你这猴儿样子定要摔下去。”

    黛玉笑道:“这石阶是二哥施法砌的,宽阔着呢,即便小师兄过来翻筋斗,也翻转得开。”

    她一下子提到两个人,祖师默然,片刻后才道:“那老道,竟敢起心炼化我的弟子,薅他胡子确是便宜他了!”

    他在石阶外侧站定,遥望西方:“悟空,他还好吗?”

    第39章 我的弟子,就没有不好的

    黛玉语气轻松:“除了不得自由,还算过得不错,每日都有善信找上门聊天呢!”

    祖师点头:“那就好!”

    他又道:“压在山下,还不忘助人救人,果然是一个好猴儿。我就说好好的一个乖徒儿,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无法无天的泼猴呢?看来全是他们不识人。”

    黛玉歪头细看他表情,却是一本正经,并无开玩笑的模样。

    她忍不住笑道:“是呢,我小师兄确实很乖!”

    祖师赞同:“我的弟子,就没有不好的!”

    “那,杨二哥呢?”

    黛玉脱口而出,立刻自悔失言,正要说几句话补救,已听得祖师道:

    “他也是好孩子,就是太拗了些。道德感又重,撞了南墙还嫌自己头硬,唉,太过自苦了。”

    是了,昆仑山上,他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还有那夜,那声苍凉无限的叹息……

    黛玉在一块突出的青岩上坐下,轻声道:“可自从与我在一起,他就努力地在笑呢。”

    谷底初见,还是那样一个不苛言笑的冷峻战神。如今,却仿佛春风拂过的冰山,一点点化作春水。

    想到那俊美如铸的面容,略显冷硬的眉眼,竟时不时也会笑得羞涩,黛玉就忍不住红了面颊。

    她唇角带笑,手底一枝绿油油的葛藤,被她无意识地掐来掐去。

    祖师叹了口气:“小女娃儿,不过是昆仑山上的寥寥数面,就被人骗了去。”

    黛玉捂着脸羞道:“师父呐,您不要再为难大师兄了吧?”

    “大师兄都出来了!”祖师长叹一声,“看来,果然是女孩外向。”

    “师父!”黛玉扯住他袖子,荡来荡去,撒娇不依。

    两人正说笑,远处一朵飞云急至,尚未停稳,杨戬已翻身而落。

    他在数层台阶前停下,跪下,恭敬地道:“前辈……”

    “什么前辈?!”祖师不高兴了,拂尘甩在背后,怒道,“到如今,竟是师父也不唤一声!”

    杨戬不可置信地抬头,凤眼微红,喉结上下滚动,颤声道:“师父!”

    “哼!”祖师板着脸,嘴角却压不住弧度,“莫会错了意,这是让你跟着玉儿叫呢!”

    “弟子没有……”杨戬语声哽咽,“今生还能叫您一声师父,无论缘起为何,弟子一样欢喜无限!”

    黛玉上前,要扶他起身:“大师兄,起来吧!”

    杨戬身姿不动,只是看着祖师。

    祖师轻哼一声,道:“当着我的面,就敢不听玉儿的话了?”

    “弟子岂敢?”杨戬站起身,向黛玉展颜一笑。

    多年遗憾,一朝补全,此后江海山河不留憾矣!

    黛玉自然懂他,在袖底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祖师在高台上坐下,道:“既要求亲,你的尊长呢?”

    杨戬道:“您就是弟子的尊长……”

    见祖师挑眉,他忙换了声口道:“弟子先来向您请了安,再去昆仑山禀明天尊师父,请他来送礼议亲。”

    祖师点头,站起身道:“这山路着实有些硌脚,还是你们年轻人在此消磨时间吧,我老人家要回去补个觉,回回精神。”

    杨戬道:“师父,您一点儿也不老!”

    祖师再抑不住笑容,笑骂道:“臭小子,我还是喜欢你叫我老头子时的桀骜不驯!”

    杨戬轻笑一声,道:“其实,我心里还总是这样叫呢!”

    茶褐色的眼眸里,满是顽皮与光,一瞬间,黛玉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的桀骜不驯少年郎!

    祖师哈哈大笑,飘然离去。

    黛玉背负双手,娇俏地歪头看杨戬,假意长叹:“君身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唉,真想瞧瞧当年那个臭小子是何等模样!”

    杨戬伸指轻弹她脑门:“调皮!”

    黛玉以手悟头,眸带泪花:“师兄,好疼的呀!”

    这下可让杨戬慌了神,忙拿开她手指,急问:“当真很疼吗?我尽力收着手劲儿呢。”

    黛玉皮肤白皙,又容易留痕,细看果然有个淡淡的红印。

    杨戬心疼得慌了手脚,轻轻吹了数下,又要掏出药来涂抹。

    清凉的药膏涂上,红痕瞬间无影,黛玉依然含泪:“头上不疼了,心里还有些难过。”

    杨戬弯腰弓腿,低下身形道:“你弹还我吧!”

    黛玉早就等着这一刻,立时收了泪光,曲起手指,在唇边哈口气,砰、砰在杨戬头顶弹了两下,回身就跑。

    杨戬站立原地,无奈扶额:“跑什么,难道我还忍心再弹回去不成?”

    黛玉站住脚,盈盈笑道:“师兄,其实我真想你能追上来,弹回给我。”

    她声音略低了些:“我真想,让你再回到当年的快乐模样。”

    杨戬走过去,伸手与她十指相扣:“活得太久,经过的事儿太多,快乐就不易得了。”

    他轻抚黛玉面颊,指尖在红痕消失的地方轻轻擦过:“如今有了你,我每天都觉得很幸福。”

    黛玉抬眸,嫣然笑道:“等这一切结束,咱们就找一处风光明媚的海岛,过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

    杨戬沉吟片刻,正正经经道:“不如,咱们与悟空打个商量,让他将花果山让给咱们。”

    黛玉拉着他的手,晃悠悠地上山:“敢打花果山的主意,小师兄会气得从五行山下蹦出来,大喝一声:呔!我眼睛里认得是师兄,这金箍棒却认不得!”

    她学得惟妙惟肖,甚者做了个立棍要打的手势,杨戬放声大笑。

    笑声朗朗,越过明媚的春光,被春风柔柔接住,裹着送出极远。

    山后精舍里,祖师悠哉悠哉地翻了个身,大好春光,正宜多睡。

    元始天尊来得甚是高调。

    他带着昆仑山一众弟子,化作凡人装扮,一路沿途拜访各路仙府,拐路至各府州县,大张旗鼓地采买议婚之礼。

    神仙们识得天尊,奉送贺礼,欢喜赞叹自不必提。

    百姓们听说二郎真君要与九天圣女成亲,也是载歌载舞,烧香贺拜,一时各地圣女庙、二郎庙香火大盛,来求姻缘的青年男女险些挤破了庙门。

    这番举动自然惊动了天庭,玉帝派下太白金星,抢先上峨眉山送了数箱礼物,彰显男方长辈身份。

    祖师客客气气,收了礼物,留太白金星在峨眉山做客。

    三个多月过去,元始天尊一行人堪堪走至峨眉山下,众人抬了箱笼礼品,捧着大雁仙鹤,一步一步走上山来。

    排场从山腰摆到山脚,遇到崎岖陡峭之处,有些抬箱子的挑夫,干脆不装了,大咧咧地踏着虚空而行。

    上山又花费了半日,待元始天尊化身的老员外走到祖师面前时,日已正中。

    祖师领着峨眉山众人站在厅门外,瞧着白发飘飘、气喘吁吁的老友,点评:“演技拙劣,矫揉造作!”

    元始天尊嘿嘿一笑,恢复丰神俊朗的年轻模样:“这样的声势,上可震慑天庭,下可传示灵山,好友可还满意?”

    祖师点头:“尚可!”

    天尊探头看了众人,奇道:“我那未来的徒弟媳妇,怎么不见?”

    祖师摇头笑道:“你摆了这数月的人间排场,却连女儿家娇贵,不能轻易见客的人间规矩都不懂,当真浮夸得紧!”

    天尊哈哈大笑,伸手与他相扶:“走走走,老亲家,咱们找个地方,将这亲事好好议一议。”

    众人其乐融融进了厅堂,分主宾坐下。

    众弟子献上茶果,尚未进入正题,太白金星气喘吁吁地赶到:“两位上仙,且容小老儿加个座!”

    山后,桃林里,数位女弟子围着黛玉,坐成一圈。

    雪灵儿倚着黛玉的腿,大眼睛眨呀眨,懵懵懂懂道:“师尊,你与真君成了亲,会去灌江口住吗?”

    黛玉替她解开乱了的发髻,一点点编好,心下忽起了几分不安,道:“你们想去灌江口么?”

    “不要!”雪灵儿摇头,不慎将未固定的发髻又摇散了。

    她一吐舌头,搂着黛玉的腰,恢复了往日称呼:“林姐姐,以前在龙宫时,上有父王母后各位兄长看管,下有龟婆鱼虾侍女监视,我多走不得一步路,多说不得一句话,还得想法设法讨父王喜欢,躲避兄长欺凌。”

    “好容易来了姐姐师父这里,在峨眉山上自由自在过了几年逍遥日子,才不想去别人的地盘上规行矩步,受人管束呢!”

    红莲从树上折了一枝桃花,正要走过来为妹妹插在发间,闻言忙低斥道:“三妹,自古出嫁从夫,你不要再难为师父了。”

    “不妨事,”黛玉重新替雪灵儿盘好发髻,“这里有你们,有祖师,有咱们的家业,有千千万万的善信,我也不想离开呢!”

    白兰拎起水壶,为众人倒上清香的茉莉花茶,摆好果点。

    杜鹃惊讶道:“若是留在峨眉山成亲,岂不成了入赘?”

    “不嫁不娶,各有各的道场,神仙中也不乏其人其事。”青玉将擦得雪亮的宝剑回归剑鞘,假做随意道:“只是,若师尊还留在峨眉山,真君会同意吗?”

    黛玉叹道:“也许吧!”

    她还没有与杨戬说过这个问题,一时心中也没底。

    也许,她该向祖师求教一下,一人双化之法。

    第40章 化做个小女娃?!

    议婚,议了足足三日。

    黛玉再见到祖师,已是在送别元始天尊等人的宴会上,祖师引着黛玉向长辈们敬酒。

    元始天尊,代表玉帝的太白金星,杨戬的诸位金仙师兄……

    祖师笑得云淡风轻:“小女娃家,以茶代酒,尽下心意就是了。”

    元始天尊笑呵呵地喝了酒,从袖中摸出一柄白玉如意,递于黛玉道:“我那小徒儿身世坎坷,以后若遇到了难处,你们还要相互扶持才是。”

    黛玉落落大方地接了,福身行礼,盈盈笑道:“有通天彻底的两位师父在,我与二哥想来也遇不到什么难处。”

    元始天尊哈哈大笑,转向祖师道:“听到没,娃儿们将咱们的军呢,以后可别再避世隐居了。”

    太白金星代玉帝送了十粒九转还魂丹,并天丝鲛绡十匹,金珠银花十箱:“陛下说了,不是什么稀罕的物事,留着给圣女打赏人罢。”

    黛玉行礼道谢,余下金仙皆有法宝、金帛赠送,不必赘述。

    送别众位来客,黛玉跟在祖师身后,亦步亦趋,羞羞答答,不好意思开口。

    祖师假作未见,伸了个懒腰,捶着自己肩背道:“和这老滑头周旋这三日,我也累了,要回去大睡三天!”

    黛玉忙上前拉住他,低声道:“师父呐,您自去休息,弟子不敢打扰。只是,能不能让女师尊出来几日呢?”

    祖师会意,点头笑道:“也是,女孩子家,出嫁前是得有位女性长辈谈谈。”

    他伸手念诀,从身体中抽出一缕银线,画作人形,又在太阳穴上轻点:“好了,我屏蔽了自己的神识,你们聊什么我是永不会知道的了。”

    他摆摆手,袍袖轻摇,玉树临风地转至堂后去了。

    人形闪烁片刻,缓缓成了女祖师模样。

    女祖师依然面如满月,杏眼桃腮,上罩浅蓝缂丝长衫,下系一条鲜红石榴裙,头上五彩金凤耀眼生辉。

    她化出一面小镜,前后照了照,笑道:“玉儿,我这一身打扮,参加你的婚礼,不磕掺吧?”

    “比月中嫦娥还要美!”黛玉挽着她手臂,真心赞道,“到时候,客人定会都当您是我的姐姐呢!”

    女祖师笑道:“月中嫦娥我没见过几个,太阴星君做娃娃时候倒是见过两次,长得也还不坏,你这称赞我姑且收下了。”

    师徒俩转过山中长廊,在竹林内坐下,黛玉吞吞吐吐,诉说当前苦恼。

    女祖师颇有些哭笑不得:“你呀,当真知道成亲是怎么回事吗?”

    黛玉垂头道:“我当然知道,一个女子嫁了人,就抛却了本家,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家庭里,执掌中馈,操持家务,生儿育女,直到顶着某某氏的名头葬入男方家坟里。”

    前世,王熙凤、李纨、秦可卿,甚至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莫不都是如此。

    嫁了人,便没了自己名姓,成了琏二嫂子、珠大嫂子、小蓉奶奶,娘家成了偶然回去的亲戚,婆家成了一生的牢狱。

    若是如探春妹妹那般远嫁,便是彻底与过去割裂,亲生父母也再不能望一眼;若是如迎春姐姐那般错嫁,便是孤身入了火坑,被人凌虐致死也无人可置喙一声。

    见过前世种种,在这个世界重获生命时,黛玉曾许愿永不嫁人,一世伴着祖师在灵台方寸山生活。

    直到她遇见了杨戬,一个让她敬服、爱怜、怦然心动的男人,她逃离了许久,终还是想与他在一起。

    可在做过能自在助人做事的九天圣女之后,她怎甘心再做一个名为“杨夫人”的附庸?

    听她诉说这些苦恼,女祖师收了笑意,柔声道:“我们玉儿,还未嫁人,就开始恐嫁了呢!”

    她握住黛玉的手,低声道:“二郎不是会禁锢你的人,你如今有仙箓、有封号、有道场,也有自己的想法,不如与他敞开心扉,谈一谈。成婚,不就是两个人并肩携手,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么?”

    二哥,当然不是那些理所当然将女子视作附庸的男人,他会是最贴心的知己,最好的哥哥,最能并肩的人。

    黛玉一点点有了信心,可他毕竟是个男人,会容忍与妻子长期分居么?

    女祖师带上了笑意,低声道:“这峨眉山离灌江口不远,你们夫妻俩都腾得云驾得雾,便是白日相隔万里,夜里不还能一处安寝?”

    “师父!”黛玉羞得面颊通红,“我把你当正经人,才说了这些,做什么笑话我呀!”

    “好好好,不笑话了!”女祖师忙安慰,“不过夫妻之道,人伦大礼,师父说得也是正论。”

    黛玉愈发害羞了,捂住面颊,跺脚不要听。

    好一会儿,她才压下耳红心热,求恳道:“师父,我想学一人双化,您能教我吗?”

    女祖师沉吟片刻,正色道:“一人双化,是有危险的。”

    她站起身,指着自身道:“比如我,若就此离你师父而去,找一隐蔽之处藏世清修,百年千年不被你师父找到,他便再也收不回我这一缕神识了。”

    “从此,我和他各自成了独立的人,他那片神识,就要永远失去了。”

    黛玉讶然,想起那小白鸟儿受伤时,杨瑛曾说杨戬会因此精神恍惚,忙问道:“您若永不回去,师父的神智会受影响吗?”

    女祖师笑道:“他道行深厚,不过恍惚得一阵子,也就罢了。”

    黛玉咬唇,轻声道:“那,您会想去伤害师父吗?”

    “当然不会,”女祖师摇头,“我与他本为一体,即便分做两人,也如人世间的骨肉至亲,如何会轻易伤他?”

    黛玉定了心神,走至女祖师身边,双膝跪下,道:“师父,弟子愿学!”

    她伏在女祖师膝头,缓缓道:“我嫁了二哥,便不能轻易离他左右,可这边又有许多弟子需要照管,凡间又有千万善信需要顾及,学会分身之术,才好两全啊。”

    女祖师拉她起来,叹道:“也罢,技多不压身,只是你要谨记一点,无论何时不能让化身离体太久。”

    黛玉自是满口答应。

    女祖师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笑道:“化身多因本体性格而化,我玉儿分出的第一个化身,不知会是何模样?”

    议婚之后,需要纳采,元始天尊派了南极仙翁陪杨戬登门。

    两人先到正堂去见祖师,送礼叙话完毕,南极仙翁陪着祖师对弈,杨戬便信步去山后找黛玉。

    经过一片玉兰树,簇簇花朵间忽探出一张小脸来:“你是哪里来的生人?敢在我峨眉山放肆!”

    杨戬仰面望去,见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娃,约莫五、六岁年纪,还以为是树妖花精,便整束衣衫,从容笑道:“我是此地主人的朋友,请问主人家在哪里?”  :

    女娃娃蹙眉道:“我就是此地主人,怎么从未见过你呀?”

    她这一蹙眉,精致眉眼间就带着说不出的熟悉。

    杨戬细看,才发现她头顶上方竟飘着朵祥云,并不像精怪,倒有些仙圣模样。

    难道是黛玉新收的小弟子?却是好灵秀的根基。

    杨戬微微一笑,道:“小仙子既不愿指路,杨某只能自行去找了。”

    “站住!”女娃娃凶巴巴地大叫,一挥手就要跳下来。

    “小心!”杨戬摸不准她的道行,不敢大意,忙疾行几步,将掉落下来的小小身体接在怀里。

    小女娃给他抱在怀里,忽有些脸红,翻身滚落在地,笑道:“你倒是个好人哩,长得也好看!也罢,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此间主人在竹楼上睡觉,你可切莫告诉她遇见过我!”

    她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闷头就往前跑。

    “嘭”的一声清响,小女娃娃一头撞在一块青石上,疼得泪眼花花,小嘴扁了又扁,终是忍不住痛,放声大哭起来。

    杨戬正要上前,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子,瞬间闪现在女娃娃面前,将她抱起来,连声劝哄道:“玉儿莫哭,是谁欺负你了?师父替你出气!”

    小女娃伸出小手,指向杨戬,哭得说不出话来。

    杨戬:

    那女子看到是杨戬,抱着女娃娃走过来,训斥道:“二郎,怎么还未成婚,就开始欺负玉儿了!”

    她一副熟络的长辈口吻,又有霞光笼罩,显然是位上神,可杨戬却从未见过,一时有些莫名。

    女娃娃稳定了些情绪,抽抽噎噎道:“都怪他长得太好看了,害我没看清大石头!”

    女神仙讶然失笑,哄着女娃娃道:“玉儿小小年纪,就识得清美丑,当真是聪明伶俐!”

    这也能夸?大抵做了父母的人,在孩子面前都是没什么分辨力的。

    杨戬有些好笑,又见那女娃娃哭得可怜可爱,心下也觉酥软一片,便以手压唇,吹出一声口哨。

    一只细犬从天而降,摇着尾巴奔到他面前,静待主人吩咐。

    杨戬笑道:“小姑娘,我还有要事,让这只小狗儿陪你玩耍怎样?”

    小女娃破涕而笑,从女子怀里挣脱下去,伸手一把揪住了细犬的尾巴。

    细犬眼巴巴地望着杨戬,见主人一副默许的样子,只得缩了尖牙利爪,呲牙咧嘴地任那女童揉搓。

    杨戬又向那女神仙拱手作别,转身走向竹楼。

    此时已是暮春季节,午后的阳光晒得炽热,黛玉专门让人建了座竹楼,做纳凉避暑之用。

    杨戬提起衣摆,轻轻到了楼上。

    楼上修竹搭出露台,放着一张竹榻,以一株古树叶冠为顶,微风过去,树叶哗哗作响,现出甜睡未醒的美人来。

    杨戬在塌边坐下,心下略觉奇怪,以黛玉的修为,应能立时察觉到有人上来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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