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员外、燕青主仆两个,就此在尤氏姐妹的庄上养起了病。
尤三姐如今是个修道人,每日雷打不动地打坐修炼,不过是吩咐拨出一间偏僻小院,让厨房多做两个人的饭。
芳官、蕊官、藕官等人都是小孩子,如今又没有主子要伺候,自然是撒了欢地玩耍,并不管府上来了客人。
燕青一日三餐,倒是送得殷勤,偏他平日也是个三瓦两舍打哄的顽主。
过得两日,眼见得主人似是好转许多,他便转到花园里走走,找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
一日,他正翘腿坐在湖边打水漂玩儿,忽远远听到一阵丝竹之声。
燕青循声寻去,见是芳官几个小丫头在唱戏做耍,词藻华丽,歌喉婉转。
他一时技痒,也拣当下时兴的杂剧,唱了两句,又表演一段杂戏。
芳官她们来自三百多年后的世界,哪里听过这样原滋原味的宋杂剧,都拍手大赞,央他唱了一曲又一曲。
燕青兴致盎然,将亭台水榭当作舞台戏院,早忘了去厨房给躺在床上的主人取饭。
尤二姐到了厨房,见客人的饭剩在案板上,早冷透了,厨娘也不知所踪。
她叹了口气,对伤者的怜爱之情又上升了一分。
当下,尤二姐洗素手,亲自炖了汤,做了两样清淡小菜,用食盒装了,穿堂过院快步送了过去。
却说那卢俊义平日只爱枪棒,一味打熬气力,并不以女色为念。
此次虎落平阳,他在大名府吃了好一顿拷打,遭一百斤死囚枷下在牢里,打了杀威棒,刺配三千里。
路途上,卢俊义又遭那董超、薛霸烫坏了双脚,险些丧命。
这一切,除了梁山有意设计,官府沆瀣一气,最恶的还是李固、贾氏那对奸夫**陷害他。
卢俊义恹恹靠在床上,背后棒疮让他无法平躺,脚上水泡又疼得刺骨。
想起那无情无义的贾氏,卢员外只想从此断情绝爱,再不将天下女人放在眼里。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卢俊义只当是燕青,灰心丧气,不去理睬。
却听一个娇柔婉转的女声道:“卢员外,你伤了身子,吃些滋补的汤食吧。”
卢俊义抬头望去,见是一个眉眼娇柔、楚楚动人的女子,想是一路走得急了,颊晕粉红,额带细汗。
他认得是此地主人中的那位姐姐,似乎姓尤。
思及如今客居在他人庄上,卢俊义忙坐起身,规规矩矩道:
“有劳娘子!”
尤二姐垂眉低眼,将食盘摆在桌上,弯腰福了一礼,眉眼弯弯地一笑,一句话不多说,转身离去。
卢俊义撑着下了地,踮脚走至桌边,迎面皆是食物鲜香。
鸡汤汤色清亮,入口香滑,小菜样子精致,香脆可口。
就是分量少了些。
卢员外吃得满口生香,腹内依然饥肠辘辘,恨不得再来十份。
这般好手艺,当然不是昨日燕青带回来的厨娘作品。
卢俊义坐回床上,因对美食的留恋,慢慢收回了对天下女人的一分敌意。
到了晚上,燕青回来,卢俊义便叫燕青扶他上门去拜谢尤二姐。
燕青与芳官等人已混得熟了,便先请了芳官引路,扶着主人走至尤二姐院里。
尤二姐见得人来,忙收起正在缝制的一件衣衫。
芳官眼尖,笑道:“二姐,你在做男人衣服呢!”
尤二姐脸蛋涨得通红,半晌才低声道:“我见卢员外还穿着囚衣,咱们庄上又没有男人衣裳,故而”
她慌慌张张找补道:“连件衣衫都不给客人准备,这也太失礼了,我这是待客之道。”
“哦!”芳官夸张地张大了嘴,眼中带着笑意。
燕青随后扶着卢俊义进来,见尤二姐尴尬,忙让主人扶树站着,上前作揖笑道:“二娘子,我主人特来感谢娘子收留之德,送饭之情。”
卢俊义松开扶墙的手,端正身子,躬身拜谢道:“娘子大恩,卢某没齿难忘,他日若脱却苦难,必重金相谢。”
尤二姐摆手:“我们不过是提供一处空置院子,添两双筷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瞥见卢俊义背后,芳官在拼命地做鬼脸羞她,一时窘得再说不下去,深深地低了头。
卢俊义还以为她就是这般容易害羞的人,心下不由得感叹:天底下有贾氏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也有这般腼腆守礼的小姐。
他不好在孤身女子院中久站,再次拜谢,扶着燕青走了出去。
尤二姐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卢员外这样英雄模样,还这般斯文守礼,比贾府那些男人强多了,是不是?”
芳官所见的贾府男人,除了贾蔷就是贾宝玉,都是还不错的人,一时不能理解这粗莽汉子哪里强过宝二爷了。
她笑道:“个子怪高的,身板又壮,站在他面前,还不怕被那山一样的雄壮压碎了?”
她是未出阁的小姑娘,玩笑无心,不过是字面意思。
尤二姐心思不由得在“压倒”二字上旋了一旋,面色愈发红艳欲滴,神色慌慌催促道:“这么晚了,你也回去吧,省得小姐妹们惦念。”
说罢,她站起身,走了两步,发现忘了缝制半截的衣物,伸手拿时,又因为慌张而被上面的绣花针刺破了手指。
芳官疑惑道:“二姐,你没事儿吧?脸这般红,可是发烧了?”
尤二姐强行将她推了出去,关了门,慢慢蹲下身子,捂住了脸。
她一夜未睡,飞针走线做好了衣服,未避免嫌疑,又裁了块现成的棉布,简单给燕青也做了一身直裰。
次日午后,尤二姐叫来平日最腼腆少言的藕官,笑道:“咱们那两位客人实在寒碜,眼看着天还凉,我随意做了件御寒的衣物,你给送过去吧。”
她与女孩子们接触不久,只当找了位最老实的。
谁知这藕官心思最是细腻,平日唱的戏文里又多沾染风月,早在前世就先后与菂官、蕊官两个假凤虚凰,恩爱情浓。
她昨夜听了芳官的八卦分享,已有三分留心。
今日见尤二姐当真拿出两套衣服,心下就有七分猜测。
她是个浪漫多情的女孩子,心下暗暗思量,缓缓捧着衣衫走至卢员外养病的小院里。
燕青见到,道了声谢便伸手来接。
“喏,这件是你的。”藕官递过上面那套纯色直裰,将另一套有精致刺绣的仍牢牢捧在手上,笑道:“这件须得我亲自交到卢员外手上。”
燕青接过来,左右比了下,笑道:“这衣服样式倒是新颖。”
尤二姐做的是明制衣衫,与宋朝服侍样式不同。
藕官笑道:“这是我们二姐亲手缝制的,小乙哥可穿上试试看。”
燕青昨日已见到尤二姐做针线,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当下穿在身上,左右转了圈,笑道:“好看又大方。”
他当先走在前方,笑道:“主人在后院练枪棒,我领你进去。”
卢俊义自幼日夜练习武艺,风雨不辍,这日自觉身上伤口好些,就脚上略挨不得地,他便搬了个石墩子,随手拣了条长木棍,坐在院里,练习棍法。
藕官是扮小生的人,也练过些功夫,远远见到卢员外坐地不动,一条棍依然使得游龙一般,不由得大声喝彩。
卢俊义收了枪,撑着木棍站起来,略点了点头。
囚衣破烂,赤脚打着草鞋,手执一条木棍,这位河北玉麒麟依然威风凛凛,巍若天神。
藕官捧着手中衣物走过去,笑道:“卢员外,这两日天凉,我们二姐叫送来这件御寒衣物。”
“替我谢过二娘子!”卢俊义看向燕青,熟练地吩咐道,“小乙,收下。”
“哎!”藕官将衣物侧到一边,微微挑了眉,“为了做这件衣衫,我们二姐熬得一宿未睡,今儿个头重得起不来身。”
“卢员外好歹试一试宽窄肥瘦,也好让我能仔细回话,以安二姐的心。”
卢俊义听说,便自个儿亲手过来接过,当即就要裹在囚衣外面。
藕官忙道:“卢员外,这是二姐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您好歹珍惜些啊。”
卢俊义睁大丹凤眼,道:“如何个珍惜法?”
藕官掩口笑道:“您好歹洗洗灰尘,脱了旧衣。”
话说完,她转身就走,走到半路,又回首笑道:“二姐正在房内休息,您若想去道谢,不妨晚饭后再去,她睡觉前总要去后院枫叶林中散步的。”
有了这几句话,卢俊义不去道谢都不可能了。
他将木棍、衣衫交给燕青,背着手回房。
燕青打来热水,服侍他洗浴了,将衣衫一件件打开,发现中衣、外衫甚至裈裤一应俱全,不由得笑道:
“二娘子好心细的人,没想到主人这般有福气,落难之中还能得遇红粉知己。”
卢俊义也后知后觉咂摸出些味道来,他如今落魄到只剩一件囚衣、满身伤痕,竟还有女子愿意青睐他。
他一件件穿了衣衫,感受丝滑衣料重新包裹身躯,恢复仪表堂堂的员外模样,一时也有些得意:
不愧是我,河北玉麒麟!
第202章 尤三姐月下见“故人”
经人指点,那枫树林原来是在尤家庄的最西面。
卢俊义吃了晚饭,在燕青的搀扶下穿过整个尤家庄,走上一座小山,远远瞧见枫叶火红一片。
他吃惊道:“如今不时暮春季节吗?为何枫叶已经红了?”
燕青道:“这里的三娘子道法高深,想来是障眼法。”
卢俊义原已因脚痛生了退意,闻听此言,只得继续前行。
那枫树林中却没有尤二姐,林后有潺潺流水声,水雾蒸腾,带着微微的硫磺气息。
燕青心下一动,忽然明白了藕官为何要指点主人来此。
他是个机灵人,立即打一个趔趄,假装崴了脚,向卢俊义道:“主人,小乙的脚实在走抬不动,我方才听到那林后似有人声,不如你自己过去看看。”
卢俊义骂道:“我这样的伤患尚且走得路,你好手好脚反而崴脚,真是不中用。”
燕青嘻嘻一笑,干脆在山石上坐下。
卢俊义撇了燕青,扶着旁边枫树,一点点循着水声找过去。
他只当那尤二姐走得累了,在水边休息玩耍。
谁知越走越是水汽氤氲,满山水雾缭绕,伸手不见五指。
卢俊义绕过一座山石,正摸索着寻路,忽听到一道娇柔女声道:“谁?是蕊官吗?你来扶一扶我,身上没有一点儿气力。”
正是那尤二娘子的声音。
卢俊义整一整衣冠,上前两步,拱手道:“在下卢俊义,特来感谢娘子的赠衣之恩。”
微风浮动,拂开一片水雾。
抬头间,他整个人呆了。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走到一处温泉池边,池中佳人想是泡得久了,娇软无力地伏在石上,光洁的脊背美得惊心动魄。
卢俊义大惊,叫声失礼,回身就走。
尤二姐也失叫一声,眼见得他越走越远,全不管伤脚痛楚,又忙在身后唤道:“员外,且救我一救!”
卢俊义头也不回,慌道:“娘子若是身子不适,我现在就去找人。”
尤二姐道:“只怕等不得了,我方才困乏,在水中睡着了,此时头晕无力,还有些胸闷想吐,眼前一阵发黑……”
卢俊义道:“我去唤燕青,他就在山后。”
他这般惊惶,头都不敢回一下,与贾府那些见到便宜就占的男人全然不同。
尤二姐心下好感愈盛,银牙轻咬,道:“难道燕青就方便吗?万望员外施个援手,将我拉出水面,透透气就行。”
卢俊义听说,推却不过,想到她妹妹是有法力的,倘若见死不救,恐有后患。
他战战兢兢,先揭了自己外衫,凭借记忆中的位置,将衣衫搭在尤二娘子的背上,然后隔衣将她一把抱起,轻轻放在旁边草地上。
然后,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尤二姐伏在草上,身上凌乱裹着那件衣衫,针脚还是昨夜她细细扎下。
就是因为做这个,她今日才会困倦到在温泉里睡着。
尤二姐抬起绵软的手掌,轻抚衣襟上的精致刺绣,心软成一片。
卢员外,真是难得一遇的正人君子。
她心中的正人君子慌慌忙忙下了山,急向燕青道:“小乙,快收拾东西,咱们离开这里。”
燕青大吃一惊,崴脚也不装了,跳起来道:“发生了何事?”
卢俊义道:“我不慎撞着了尤家二娘子,恐怕会被此地主人见怪。”
燕青奇道:“主人把二娘子撞伤了?既是不小心,好好赔个礼就是了,为何要走?外间都是官府的追兵,主人的伤又未好,暂且不易在外走动。”
卢俊义叹道:“那便如何是好,我方才不慎看见尤二娘子洗澡。那尤三娘子听说,岂不要找我算账?”
“我见她每日背着剑,又会施障眼法,恐不是好相与的。”
原来是这个“撞着”,燕青松了口气,看见主人这副怂样,又有些好笑,咬了下嘴唇,强憋回笑意道:“既是无意撞见,主人赔个礼就是了。”
他终是忍不住,哈哈笑道:“况且,主人的娘子那般不贤良,正好休了,求娶这位温柔似水的尤二娘子。”
听到提起贾氏,卢俊义眉眼倒立,怒道:“那贱人害得我这般苦,定要亲手割下她头颅,才消这口气。”
燕青道:“那贾氏已与李固做得一处,便算不得主人的妻子,不过是个迟早的死人。倘若尤三娘子怪罪,主人直接求娶她姐姐就是,何必忧心。”
卢俊义听得这般主意,微微松了口气,省起一事,又道:“二娘子有些身子不适,你快唤人去救她。”
燕青听得这话,不急反笑:“二娘子身子不适,正是需要英雄救美的时候,主人何故反而走了?”
卢俊义道:“我与她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岂非让人误会?”
一边说,他一边大步走了,生怕被人看到在此多呆一刻。
燕青只能无奈叹气。
他站上高岗,远远瞧见藕官、蕊官坐在一起编花篮,便大声呼唤,叫她们过来。
两个女孩子本就是为了看八卦来的,听到呼唤,飞一般赶了来,听到卢员外走了,不由得大为失望。
蕊官先过去,帮着尤二姐穿好衣衫,扶着她在山石上坐下。
藕官端了温水过来,服侍她喝了几口,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尤二姐睁开星眸,微微叹道:“是卢员外叫你们来的么?唉,他真是个正人君子。”
藕官、蕊官对视一眼,掩口笑道:“也算是卢员外叫来的吧!”
尤二姐不知究竟,只当她们在笑话自己,红了脸低头不敢多问,待恢复些气力,便在两个女孩子搀扶下缓缓走了回去。
她前世被贾府那些色胚男人所悟,好容易重活一世,一心想要找个正人君子,容貌、家世且不考虑。
没曾想遇到这个卢员外,相貌身材一流,家世清白,不为女色所动,且还悲惨地被人陷害。
桩桩件件,点点滴滴,都正点在尤二姐的心坎上。
二姐胡乱吃了些饭食,又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宵夜点心,细细装在精致食盒中给卢俊义送去。
卢俊义自然还是赞不绝口,且依然极是守礼,丝毫没有因为在温泉边看见不该看的,就理所当然地对眼前的女人轻佻随意起来……
尤二姐一进门,他就忙走到窗边,将窗户大大地推开,敞亮着。
尤二姐打开食盒,一碟碟地将点心摆出来,卢俊义背着手远远站着,并不上前挨近一步。
待安置好点心,尤二姐起身告辞,卢俊义帮着开了门,极有礼貌地道谢。
尤二姐提着空食盒,脚步轻盈地顺着花园小径回房,一路哼着歌儿,看到一支盛开的芍药花,便摘了下来,簪在鬓间。
“姐姐,心情不错啊!”
尤二姐抬眸,眼角还含着笑意:“妹妹,怎么你今日不需要吐纳调息么?”
尤三姐走上前,替她将鬓边芍药花簪得正了些,低声笑道:
“听说姐姐今日在温泉里晕倒了,我好意来看姐姐,竟是在房中空等了半日。”
尤二姐垂了眼睫,并不接不在房中这个话头:“哪个晕倒了?别听那些小丫头们瞎说。”
尤三姐接过她手中食盒,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道:“那温泉原是为了替你滋养身体,我特意用空间异法引来的,谁知反倒对你有害起来”
“我当真无事,”尤二姐笑道,“不过是昨夜没有睡好罢了。”
尤三姐挑眉:“为了替男人做衣服?”
尤二姐垂头不语。
尤三姐叹道:“姐姐,妹妹和你说了多少次了,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不如好好养身体,与妹妹我一起修炼,若有一日有幸得证大道,从此天地自由,哪里去不得?”
尤二姐摇头:“这不一样,你没听过一句话么?不羡鸳鸯不羡仙。你不想男人,不过是你心心念念的冷二郎柳湘莲,他不在这个世上”
“好了,停!”尤三姐伸手止住她,将食盒塞给她,微冷了声音,“不要以己度人!”
她快步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即便是有一天,我尤三姐要找个男人,也是因为我高兴我乐意,我离了这男人依然随时可活。”
出了花园,尤三姐仍觉得心绪难平。
为姐姐的怒其不争,为自己的道心不稳。
自刎离开人世后,她总在说服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柳湘莲。
那个人,不过是当年身陷泥潭,弱小无助的她拼命探出头来呼吸时,不小心望见的天上一轮明月。
一个遥不可及的清梦。
因他身死,那梦也该醒了。
尤三姐缓缓走至观景阁上,凉风吹拂她的鬓发,痒痒的搔着面颊。
风乱,发乱,心更乱。
今夜的月也很圆,亮得直照人心。
尤三姐翻身抓住栏杆,晃悠悠坐上三层阁顶,她修道虽未有成,这三丈有余的高度也还算应付得来。
月高风清,远处的水亭中有人在唱戏,嗓音清冽而不乏磁性,不似平日扮小生的藕官。
尤三姐寻声望去。
月光笼罩之下,水波粼粼之上,一位戏装书生,长身玉立,干净利索地转身亮相。
恍若故人。
第203章 卢俊义怒中斩前妻
燕青穿着小生戏服,唱到兴起,忽跃起身来了一段武戏,然后气息纹丝不乱地继续唱了下去。
“好!”
芳官、蕊官、藕官几个人靠在栏边,顾不得磕自炒的瓜子,拼命拍手。
艾官吹箫,文官弹琴,那燕青的音却越拔越高,渐渐跟不上去,箫声变得呜咽。
艾官便放下竹萧,托腮细细听着。
这一折戏,是这两日她们现教给燕青的《惊梦》,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唱得纯熟,还有些青出于蓝的架势。
文官的琴调也越调越高,琴弦也越拨越紧,终于铮的一声响,弦断了。
女孩子们愕然一惊。
燕青微微一笑,水袖甩出,改了戏词:“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琴弦断,无须怜,且叫清声震朗月,惊下仙人伴我眠。”
众女孩子哄然一笑,纷纷拿瓜子壳儿去砸他:“小乙哥想娶娘子喽,不羞不羞!”
燕青哈哈一笑,收起水袖,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一想又不犯天条。”
他探身向亭外看了眼月色,哎哟一声,道:“不好,须得回去服侍主人休息了,咱们明日再一处耍吧!”
燕青爱玩爱笑,吹拉弹唱无所不精,既像一位有趣的大哥哥,又像一位温和包容的长辈。
芳官等人都爱和他玩,听说他要走,一个个依依不舍起来。
燕青好说歹说,告别诸位小妹妹,匆匆下了桥,要赶回他与卢员外住的东偏院。
走至观景阁下,头顶传来衣袂声响,他抬眼望去,却有一朵红云悠悠飘下阁来。
燕青眼尖,看出是个人落了下来,心下一惊,还当是谁在寻短见,忙飞奔了去接。
指尖只触到一片一角,那人在他肩头轻轻一踩,借了力,跃出三、四丈远,身姿没入树林,不见了。
看背影是一位女子,衣裙飘飘、身姿轻盈、恍若仙魅的女子。
燕青下意识地追出几步,水面粼粼,映着天边月光,四下静悄悄的,唯有芳官等人的说笑声。
方才所见,也许只是一场梦,可那凌空而去的倩影又是那般清晰,肩头触感仿佛还在。
难道真是天上仙子听到了他的唱词,下凡来与他一会么?
燕青苦笑,他燕小乙不过是出身低微的家仆,哪里会有这个荣幸?
他慢慢走过观景阁,脑海中一遍遍回想方才的身影,似乎有些熟悉
圆月清明,照得阁下长廊上一排蔷薇花清晰可见,花墙上赫然落着一方绣帕。
燕青上前捡起,帕上还有幽幽余香,帕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尤”字。
不是梦!
燕青恍然惊醒。
这府里的尤三娘子,可不就是位正在修道的仙女么?
他恍恍惚走回东偏院,卢俊义竟也没有入睡,月下独坐,手边摆着一盘精致细点。
舞刀弄枪的河北玉麒麟,何时也开始吃这甜腻腻的小点心了?
这念头不过在燕青脑中一闪而过,便又转至今夜的奇遇上了。
他打来热水,服侍主人洗了手脚,回床上睡下。
然后,燕青细细洗干净手指,从怀中摸出那块手帕,借着月色看了许久。
第二日一早,尤二姐又送了粥菜来。
卢俊义摸一摸瘦了一大圈的腰腹,终于不好意思地提出了要求:“下次送菜时,可不可以再添两斤熟牛肉?”
尤二姐讶然失笑,这样九尺高的汉子,确是不能像贾府那些脂粉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哥儿那般只讲精致,须得吃饱吃足才是。
她点头答应,出门时才恍然红了脸。
他对自己提要求了,以后照顾他,就当真是她的责任了。
尤二姐每日变着花样地送菜送饭,裁衣做衫,甚至央尤三姐从外边当真弄回一杆花枪。
卢俊义大喜,接过花枪舞弄一圈,比吃了十斤上好羊肉还要欢喜。
他脚上伤口已然大好,当即跳到院中,耍了阵枪法。
尤二姐虽不懂武艺,也觉得十分好看。
她一时娇呼,一时欢笑,笑靥如花,明眸中皆是崇拜依赖,极大地满足了卢员外需要被仰视的心理。
他收了枪,得意洋洋道:“我若有一匹马,定使回马枪给你看!”
当日下午,尤二姐就给他弄来一匹浑身无一根杂毛的白马。
卢俊义喜不可抑,翻身上马,冲出去在庄里跑了个来回。
回来时,他见尤二姐站在门外,身若扶柳,翘首相望,看见他时,那双秀美的眸子瞬间更亮了。
卢俊义心头一热,纵马行至尤二姐身边,伸出一只手:“来!”
尤二姐被他拉上马背,就坐在他的怀里。
坚实的胸怀,炽热的呼吸,突突跳动的马颈血管,将人裹得密不透风的男子气息,让尤二姐放软了腰肢,微微靠进身后天神的怀中。
卢俊义重回马背,当日的意气风发、舍我其谁一时也重回心头。
他轻舒猿臂,将怀中人揽进怀里,纵马驰过小桥,踏过枫树林的温泉池,奔上了高高的山岗,仰天长啸。
长枪骏马,佳人在怀,枪棒天下无双的卢员外又回来了!
回到居住的东偏院时,他们在门外见到一人,红裙如火,腰悬长剑,手持拂尘,眼神冷冽。
卢俊义瞬间心底一突,除了入府那日,他就甚少见到这传说道术极高的尤三娘子。
卢俊义翻身下了马背,极担心她抽出剑来施法问罪,甚至不敢将上面的尤二娘子接下来。
但见尤三娘子拂尘一甩,她姐姐就平稳地落了地,仿佛有人托着一般。
卢俊义更紧张了。
尤三姐道:“姐姐,你先回去吧,我和卢员外谈一谈你们的事儿。”
尤二姐面红过耳,又羞又喜,还不忘嘱咐:“他如今是落难的人,切莫为难。”
尤三姐淡淡点头。
待进了院内,她还是这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卢俊义忐忑地在她对面坐了。
只听尤三姐道:“卢员外,你家中还有妻室,对么?”
卢俊义道:“是,家父当年为我娶了贾氏为妻,可那女子甚是无德,勾结管家陷害得卢某这般田地。”
尤三姐道:“无论有德无德,皆是你的妻子。”
卢俊义无言以对。
尤三姐站起身,冷冷道:“我姐姐绝不与人为妾,请卢员外记得!”
她一甩拂尘,满院树叶哗哗落下。
卢俊义再抬头时,院中已只有他一个人。
从此后,他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斯文守礼的正人君子模样。
尤二姐暗暗埋怨妹妹不近人情:“他养好了伤,自会将家事处理干净,你何必如此催逼?”
她依然一日三餐地送饭、送衣裳,待卢员外更为周到。
尤三姐到底是妹妹,只能劝阻,无法太过强硬制止。
当杨雄、石秀找来时,尤三姐见到他们亲亲热热站在一处喂鱼的模样,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但见姐姐吃定秤砣铁了心,她也只能暗自烦恼,盼着梁山的人早些将这卢员外领走。
卢俊义过了这数日的安稳日子,对上梁山已没有当日的紧迫性,想到梁山是害他落魄至此的罪魁祸首,他甚至还有几分反感。
杨雄、石秀每日催他离开,他只是推脱。
燕青私下劝道:“主人,咱们在这里身份尴尬,不如上梁山落草,还能借宋公明的力量杀了奸夫**,夺回家产。”
卢俊义道:“我本是个清白人,如何甘愿去做强盗?”
燕青道:“主人是尊贵人,吃用皆须精细,且若娶尤家二娘子,也须彩礼房屋。主人若不愿上梁山,不如许些金银请这两位兄弟帮忙,再加上小乙、主人四人,回大名府抢些家财回来使用?”
听得要重返大名府,卢俊义登时坐下不语。
但燕青说得着实有理,况且若要求娶尤二姐,首先就得休了那贾氏,万贯家财也不能便宜了那奸夫**。
卢俊义思虑再三,让燕青请了杨雄、石秀来,如此这般地商议。
杨雄、石秀本是要搬他上山的,听得这话,甚是为难,便推说两人要私下商量一二。
出得院门,石秀道:“卢员外不肯上梁山,皆因他至今手上还算清白,不如你我先答应了,待到了大名府,设法激他出手,当真犯上人命官司,不想落草也不能了。”
杨雄冷笑:“此计必能成功,毕竟当年在翠屏山已应用过了。”
石秀听他有埋怨之意,登时紫胀了面皮,道:“哥哥这般言语,可要屈死石秀了。当年是那潘巧云勾搭裴如海成奸,若我不助哥哥斩草除根,也许今日哥哥正如卢员外一般吃官司哩。”
杨雄也有些自悔,便道:“我一时失言,兄弟莫放在心上。如今在梁山与众兄弟一起做大事,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叹了口气,道:“不过是这两日见那卢员外陷身温柔乡,咱梁山上从宋公明哥哥起,到林教头、杨制使、武行者、鲁大师等人,都是家室美满。”
“就连兄弟你如今也有娇妻在家等候,我心下一时孤苦,乱发议论咧。”
“原来哥哥是想娶妻了,”石秀想到家中五儿,微微笑道:“这个容易,待回到东昌州,咱们请花娘子做媒,给哥哥寻位大家闺秀就是了。”
兄弟俩说笑一阵,当下议定主意,回去向卢俊义道:“既是卢员外不愿落草,我兄弟也不能强求。梁山素来义气为重,无须一毫金银,我兄弟俩愿意帮员外出这口气!”
卢俊义大喜,当即前去见尤三姐,说要回去取家财,并休了那贾氏,正式求娶尤二姐。
尤三姐听得如此说,取了金银、武器相赠,就此打发他们出门。
尤二姐依依不舍送至庄外,满眼含泪望着卢俊义。
卢俊义扮做重病伤风模样,用布巾包了头脸,带着燕青、杨雄、石秀三人趁天黑回到大名府。
那贾氏自与李固做在一处,遣散了卢家的大多老家人,另雇了一批听话好用的,每日穿金戴银,呼奴喝婢,花钱如流水一般。
卢俊义领着三人翻墙摸进家门,迎头撞上一个生面孔的小厮,霎时有些愕然。
石秀手起刀落,切了那小厮的脑袋。
卢俊义惊道:“咱们只要取财,何必伤他性命?”
石秀道:“原是怕他叫喊,一时紧张,手上失了分寸,哥哥莫怪。”
卢俊义听得此言,也不好多说。
他与燕青皆路径熟悉,当下分做两路,让杨雄跟着他一路去取房中细软,石秀与燕青去库房搬取财物。
他只顾在前行走,待至堂屋窗下,回首时才见跟他来的竟是石秀。
石秀笑道:“杨哥哥有些内急,跟着小乙哥拐路走了。”
卢俊义无奈,只得道:“等下放下休书,取了金银就走,切莫节外生枝。”
石秀点头答应。
卢俊义在前推开房门,见房内摆设依旧,心下一时也有些堵塞。
他从怀中摸出早写好的休书,放在桌上,转身去开箱笼,却见石秀踮脚向内间走去,忙跟上去阻止。
那石秀脚快,已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卢俊义随后追上,正要去拉他后襟,石秀已掀起床帐。
天气渐渐入夏,那贾氏与李固怕热,两个皆脱得赤条条的缠抱在一起,睡在卢俊义往日的睡床上。
饶是来时做了多少心理建设,看见这种情形,卢俊义也按捺不住头上青筋乱蹦,怒火冲上万丈高。
旁边石秀已经叫道:“贼男女,害得我哥哥好苦!”
他劈手揪住李固后颈皮,提狗一般拉了起来。
李固梦中遭擒,大叫大嚷道:“是谁?!”
抬眼见卢俊义站在床边,怒眼圆睁,凛若天神,他不由得腿软了,跪地求饶道:“主人饶命!”
贾氏也惊醒了,顾不得扯被子遮掩身体,爬起身在床上跪下,叫道:“丈夫饶命!”
石秀道:“我哥哥是天下闻名的好汉,哪里受得了这种窝囊气,你这对狗男女,活该千刀万剐!”
贾氏听他说得可怕,不由得尖叫起来,凄厉的叫声在黑夜里分外刺耳。
石秀一刀将李固砍翻在地,叫道:“哥哥,不动手更待何时?”
卢俊义顾不得多思,冲上去扯住贾氏头发,在厉声尖叫中,一刀割了她的喉咙。
活人鲜血喷射而出,将一世清白的卢员外浇了个彻底。
第204章 却是仇人
卢俊义杀了贾氏,绝了清白之路,干脆心下一横,反过身来,将在地上滚动挣扎的李固拦腰斩做两段。
石秀赞道:“哥哥,这样才是好汉子!”
卢俊义抹去脸上的血,打开柜门,翻找旧衣来穿。
柜中却尽是那对狗男女新添置的衣饰,唯有当年他做新郎时的那件礼服,因为太过华丽值钱,仍被压在箱底。
卢俊义换上新郎官的红衣服,随手扯了件贾氏的衣裙,将满头血污擦拭了,丢在地上。
石秀早已翻出金银细软、钗环首饰,大大地打了一包。
卢俊义踢翻桌上烛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先去平日的兵器架上取了一杆长枪。
这些贾氏倒是没有卖掉,不过是拿一把铁锁锁了起来,被卢俊义一脚踹碎了门。
石秀也拣了两把好腰刀。
沿途遇到惊醒的丫鬟、仆役,石秀持刀便杀,被卢俊义劝住道:“打晕就是了,这些人并没有对不起我处。”
他红衣红发,满身血污未净,手持长枪,凛若罗刹。
那些识得他的都当是冤魂回来复仇,缩成一团;不认识的也被他周身气势所摄,不敢言语。
出门时遇见燕青、杨雄,各挑着一旦财物,见他这般模样,燕青惊得说不出话来。
石秀道:“这会儿动静闹得大了,只怕要引来官兵,我们还是分路行事吧?”
卢俊义心下没了负担,人立时变得支棱起来,道:“小乙与杨兄弟走作一路,只管先投梁山去,我与石秀兄弟引开官兵。”
说罢,他手持长枪当先走上街去。
石秀向杨雄、燕青道:“两位哥哥快走,速请公明哥哥与花娘子来救命!”
他将大包金银塞给杨雄,抽出两把腰刀,跟在卢俊义身后。
燕青咋舌道:“今日才知,我主人还有这样骇人的一面!”
他与杨雄挑担追出去时,外面已杀做一团。
卢俊义长枪若猛龙下海,挥出去便打倒一片,戳出去便穿起一串,官兵乱作一团,且战且退。
有落在后面,被石秀一刀一个,补杀得干净。
面对这两位杀神,官兵们一个个脚软手酥,慌作鸟兽散。
杨雄、燕青挑着胆子,从容出了大名府,买了两匹快马,直奔梁山而去。
梁山如今已占据高唐州、东昌府、东平府、青州,能战的好汉大多撒出去守城安民,唯有宋江、晁盖带着二十多个好汉还守在山上。
杨雄、燕青回去告知消息,宋江闻言顿足道:“卢员外与石秀兄弟没有追上来,必是被擒捉了。”
他看向聚义厅还剩下的李逵、刘唐等人,叹道:“大名府偌大一座城池,军备必然充足,咱们这些人去不过是蝼蚁撼大树。”
李逵竖起怪眼,叫道:“哥哥成日埋怨不能镇守一座大城,今日既然那大名府惹了咱们,便叫铁牛去,一双板斧将城墙杀穿了,请哥哥做大名府主人。”
晁盖道:“不若先叫戴院长来,传信各州府匀出人马,同去攻打大名府。”
话未落地,有小喽啰来报信道:“戴院长回来了!”
宋江等人大喜,忙叫戴宗进来,问道:“正是说曹操曹操便到,兄弟如何知道我们正想你呢?”
戴宗笑道:“花娘子料定大名府有变,已遣人联络花知寨、林教头、柴大娘子等人,各分一千军马出来,又送了东昌府收服的没羽箭张清、东平府收服的双枪将董平,并咱们吴军师、鲁大师、武行者、杨制使、李庄主、凌振、孙新顾大嫂夫妇、张青孙二娘夫妇、解珍解宝、史大郎回来助阵。”
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奉与宋江、晁盖道:“另有锦囊书信在此,花娘子道依次行事,必然奏效。”
宋江取信看了,不由得大喜,当即与晁盖商议,点了厅上的李逵、刘唐、孔明孔亮、杜迁、宋万、穆弘、穆春、马麟、邓飞、杜兴、郑天寿一起下山。
晁盖与剩余的李立、曹正、萧让、金大坚、裴宣、宋清、阮氏兄弟、朱富、朱贵固守山寨。
宋江嘱咐晁盖道:“兄长,咱山寨上留下的多是文职兄弟,若遇人挑衅,切记牢守寨门,发信让各方来援。”
晁盖笑道:“贤弟放心,你等在外厮杀,哥哥我别的本事没有,守家是专业的。”
众人依依作别,宋江领人整军待发,厅后忽转出一人唤道:“夫君,攻打大名府这般大的事儿,如何不叫我?”
宋江回头望时,见是平儿,手中牵着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女儿,笑盈盈地望着他。
宋江弯下腰,将两个女儿一左一右抱起来,笑道:“我知道娘子本领高强,可孩子们还小,怎能不需要娘亲呢?”
如今除了平儿,红楼女儿们尽随夫君们驻扎州府,就连柳五儿也跟着探春在东昌府做事。
平儿道:“孩子们皆已一岁有余,奶妈尽可以照顾,况且还有公公、叔叔每日陪伴,你深入险地,才是真正需要我的时候呐!”
宋江望望女儿们粉妆玉琢的小脸蛋,再望望妻子,一时难以决断。
宋太公拄着拐杖,在宋清的搀扶下走出来道:“儿媳妇说得对,做大事哪里要这般儿女情长?你把妞妞们留给我就是了。”
他走至宋江面前,语重心长道:“既然选择了要做大事,就不能守在山寨中,倘若攻打大名府成功,你便带人在那儿留守,无须惦记我们。”
宋江放下孩子们,拜伏在地,磕头道:“孩儿着实不孝,连累老父偌大年纪还要为孩儿操心。”
平儿忙在他身侧跪下。
孩子们见爹娘跪下,也要学着拜爷爷,奈何年纪实在幼小,难以熟练调动四肢,圆滚滚趴在地上。
萌得李逵一双板斧几乎拿捏不住,笑眯眯向众人道:“等打下大名府,俺也要找个媳妇,生他十个、八个女儿。”
晁盖等人哈哈大笑。
宋清将两个小侄女抱起来,道:“哥哥嫂子尽管去,侄女儿只交给我就是,保管都养得白白胖胖。”
宋江与平儿起身,将孩子们接过来,亲了亲小脸蛋,才依依不舍地下山。
至山下,他们与吴用等人汇合,直奔大名府。
行军至半途,宋江忽然想起一事,忧道:“上次在高唐州,咱们为高廉那厮的阵法苦恼许久,如今公孙道长不在身边,倘若大名府也有会术法的异人,该如何是好?”
吴用道:“哥哥所虑也有可能,可公孙道长如今远在东平府,远水救不了近火。”
燕青在一旁听到,道:“我们在大名府附近,识得一对姓尤的姐妹,术法颇为高明,哥哥若有需要,燕青愿走一趟,请来做外援。”
宋江大喜:“这对姐妹是什么人?”
燕青便大致说了。
平儿骑马跟在宋江身后,一直默不作声,听燕青说出那姐妹俩的形貌来,心下已有了猜测,便道:
“既是两位女子,不如我与小乙同去,女人家总是好互相说话些。”
宋江点头道:“娘子说得是,便生受娘子辛苦一遭了。”
平儿、燕青离了队伍,绕道前往尤家庄,宋江自带人跟着杨雄,继续前往大名府。
燕青循着记忆,找到那处云雾缭绕的山林,与平儿骑马行了约莫一个时辰,摸到门前,拍门道:“开门!燕小乙来也!”
好一会儿,芳官探出头来,道:“小乙哥,三姐叫封门闭户,不让你们进来哩!”
燕青讶异道:“这却是如何?我们走时还与二娘子、三娘子有说有笑,并没有得罪处。”
芳官道:“不关我事,这是三姐的吩咐。”
说罢,她就要关闭大门。
却被一人阻住,那人盈盈笑道:“芳官,还认得我么?”
芳官定睛一看,惊道:“平姐姐,你如何在这里?”
平儿一手推门,笑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走得人困马乏,不请我进去歇歇脚么?”
在大观园时,若说有哪位大丫鬟最得小丫鬟们的喜欢,十人又九人都要推崇这位俏平儿。
人人都知道,犯了事先去求凤奶奶身边的平姑娘,便多半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芳官虽未与平儿直接打过交道,心中也对这位温柔可亲的俏丽姐姐甚有好感。
她迟疑一瞬,开了门,向平儿、燕青道:“平姐姐,小乙哥,你们且在此稍待,我去唤二姐、三姐出来。”
平儿含笑点头。
燕青心下吃惊,待芳官走远,才开口问道:“嫂嫂原来识得尤氏姐妹?”
平儿笑道:“皆是故乡人。”
燕青大喜:“他乡遇故知,历来是人生一大喜事,此次咱们请尤三娘子出山,必然顺顺利利。”
平儿唇角仍弯着微笑的弧度,眼眸中却漫上一抹担忧。
他乡遇故人,却是曾被二奶奶害过的人,当真会成为助力么?
第205章 平儿/尤氏姐妹、尤三姐/燕青
二人在门内等了良久,文官匆匆走来道:“平姑娘,请进吧!”
她当年曾在贾母身前伺候,与平儿打过几次交道,还算有几分交情。
平儿一路与她说些闲话,因燕青在侧,不好聊得太细,不过问了这里都有哪些故人。
文官笑道:“我们十二个小戏子,当年归乡的龄官、宝官、玉官不在,其余的都在这里了。”
她笑容带着三分落寞:“想是她们都有了好结局,不需要像我们一样再挣扎求活吧。”
平儿温柔而坚定地道:“你们也会有好结局的。”
文官笑笑,领着他们走过重重庭院,进到一处大院内。
这里是尤三姐的住所,燕青并没有来过,此时他对这位尤三娘子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到底是位怎么样的女子,不仅修得一身好武艺,还似乎和宋公明娘子有不一样的渊源。
院内栽着两株古老而粗壮的桃树,半熟半生地挂着满满的桃子,沉甸甸地将枝桠压得垂了地。
院墙极高,爬满了蔷薇花,三间正房极是阔大,延伸出富丽堂皇的长廊。
尤二姐站在廊下,眼尾红红迎了上来:“平姐姐,没想到你我此生还能有缘再见。”
她握住平儿的手,珠泪连串滑落。
门帘无风自开,尤三姐走出来,冷声道:“姐姐,莫忘了当初害你的是谁?”
尤二姐握着平儿的手,微微侧首,哭道:“当年若不是平姑娘在旁周全,你姐姐只会死得更加孤苦凄惨。”
尤三姐冷笑:“若不是她向那妒妇告密,你岂会被赚进荣国府去?”
尤二姐看一眼燕青,满面绯红,低声道:“妹妹,莫胡说,燕家小哥还在这儿呢。”
尤三姐看一眼燕青,轻哼一声,摔帘走进去了。
尤二姐向平儿道:“莫多心,她不过是在心疼我。”
平儿叹道:“她说的不错,这么多年我不止一次后悔当年告诉了她。”
尤二姐看看燕青,嘴唇嗫嚅,却没说出话来。
当年的事儿,她并不想让卢员外知道。
重活一世,她想做天底下最清白的女人。
燕青乖觉,笑道:“我也许久未回来了,想去看我们住过的东偏院。”
他善解人意地离去了,文官跟着退了出去。
尤二姐低声道:“姐姐,我当年就和你说过,进贾府过明路本就是我自愿的事情。若一直在小花枝巷住着,才是哪日死了都不会有人知道呢。”
“一切不过是我不洁身自爱的恶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怨姐姐。”
两人手握着手,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尤二姐吞金前夜,向平儿倾诉衷肠的时刻。
平儿为她拭去眼泪,由衷地道:“不是你的错,是世道对咱们女人太过苛刻了,容不得一个美貌、弱小并存的女人。”
尤二姐再忍受不住,伏在平儿肩头,大哭起来。
自她死后,尤三姐多次埋怨她不够刚烈,没有拼着一死与凤姐同归于尽。
可她从来就是这样的人啊,雪为肌肤花做肚肠,软弱的,心性不坚的,容易被世道裹挟着卷入污泥的小女人。
平儿低声安慰她。
夏风吹拂,桃枝哗啦啦作响,满树未成熟的桃子随风摇摆,新鲜的还未经过太多世事的生命。
藕官掀开门帘,道:“平姑娘,三姐请你进去。”
平儿拉着尤二姐,并肩进了门,藕官退了出去,替她们将门关上。
尤三姐坐在高位上,手中拿着一块棉巾,轻轻擦拭寒光四溢的宝剑:“说罢,来找我们是何事相求?”
平儿挺直站着,道:“无事相求,不过来看看故人而已。”
尤三姐冷笑:“故人?说得跟我们很有交情似的!若不是来求我们相助攻打大名府,何必专门绕着一趟。”
平儿笑道:“三姑娘没有读过水浒故事吧?攻下大名府是迟早的事儿,那里并没有任何一个会术法的人。”
“我之所以绕道而来,当真是猜到故人在此,特来相见。”
尤三姐道:“大名府不需要术法高手,将来在别处未必不需要。”
她站起身,蹭的一声,挥剑入鞘:“这些年,你们做的事情我皆看在眼里,攻城占地,不再将地盘局限于梁山一个水洼,你们是要造反啊。”
“与朝廷做对,与天下人做对,将来的恶战必不会少。”
“我们从来只与昏君贪官做对,替天下人行当行之事!”平儿不卑不亢道:“三姑娘既然早就知道我们,可曾听说过玄女娘娘的故事?”
尤三姐冷哼道:“不过是你们编出来,糊弄愚昧世人罢了。”
平儿摇头,恳切地道:“三姑娘既然是修道之人,难道不信奉玄女娘娘?”
尤三姐不语,她从太虚幻境来,自然知道玄女娘娘是谁,也听说过她与女娲的渊源。
见她不语,平儿继续道:“玄女娘娘是咱们都熟悉的人,她一心盼我们替天行道,改天易命。三姑娘修得这一身本事,难道不想做一番大事?”
尤三姐出太虚幻境,原就是为了在大事中崭露头角,在太虚幻境谋得好位置。
她看过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知道迟早要与凤姐对上,虽有过同归于尽报仇的觉悟,但毕竟身边还有姐姐这个牵挂,不能不考虑未来。
无论如何,终究是不甘心……
平儿见她沉吟不语,上前一步,继续道:“奶奶当年做过的错事,她前世已受过惩罚了。吃官司、坐牢、流放千里,不得善终。”
“这一世,咱们异世相逢,合则两胜,分则同败,姑娘要三思啊!”
尤三姐冷笑:“你在威胁我?”
平儿道:“不,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为旧怨内斗只会徒让船翻,遗恨此生。”
尤二姐在旁道:“妹妹,再活一世,我已经不怨二奶奶了,为了贾琏那种男人,咱们女人斗得你死我活,当真不值得。”
尤三姐沉吟不语,平儿也不多说,只道:“我的话,还望三姑娘再想想。”
她跟着尤二姐走至门口,忽回头笑道:“贾府也有位三姑娘,英姿飒爽,一心为天下筹谋,你们一定合得来。”
门帘合上,厅内唯余尤三姐一人。
香炉幽幽,青烟袅袅,大厅空荡而孤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尤三姐顺手拿一件外衫,将自己包裹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她信步走到了观景阁,每每有心事时,居高临下,而非如前世般困于深闺,总是会让她恢复些许平静。
阁上已有一人,俊眉修目,笑容温和,正是燕青。
见到尤三姐拾阶而上,眉眼间带着郁色,似是有心事,他忙站起身,躬身一礼,要将空间让给主人。
错身而过时,夏风习习,吹拂起二人发丝,勾连牵绕。
燕青眼角余光看见,心下一动,住脚,从怀中拿出一方绣帕,轻声道:“这条帕子,是娘子的吗?”
尤三姐回头,那帕子叠的整整齐齐,珍而重之地被燕青捧在手心。
她忽然一阵烦躁,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扔了就是了!”
燕青笑道:“月夜仙子的锦帕,千金难买!”
尤三姐冷声道:“你从来这般油嘴滑舌么?”
燕青忙收了笑,正色道:“不敢,皆是燕青肺腑之言。”
那股烦躁之意愈发难以抑制,尤三姐拿过帕子,随手揉做一团,丢在地上:“一块被人用过的旧帕子,没得脏了你的手。”
燕青观她神情,心下忽有些明白了,温声道:“帕子就是帕子,千针万线织成,裁剪得当,染色均匀,绣工精致,这只是一条绝好的帕子。”
“脏了污了,都是外力施于她的,帕子何错之有?”
他弯腰捡起帕子,仔细弹去灰尘,小心翼翼捧在手里:“娘子若不嫌弃,便赐给燕青罢!”
尤三姐颤声道:“你不嫌有人用过?”
燕青:“无论她遭遇过什么,在我看来,依然洁白无瑕。”
尤三姐冷笑一声,指着阁内石凳道:“请坐!”
燕青收好帕子,恭恭敬敬坐了。
尤三姐走至他身边,纤纤手指拂过他面颊,燕青眼眸一颤,但没有避开:“你不用这般拘束,我可算不得什么正经女人。”
“过去的事,我不瞒人!”她冷笑一声,“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瞒不住。”
燕青垂下眼,掩去一抹心疼。
尤三姐当他退缩了,大笑一声,走至栏边,腰肢贴着镂空栏杆,身子软软地半空斜倚出去:“你知道,我曾有过多少男人么?”
“我幼年时亲生父亲就没了,后来又没了继父,只能厚着脸皮继续当拖油瓶,依附出了阁毫无血缘的继姐生活。”
“我那继姐嫁进国公府做填房,背后没有家势做依靠,诸事只能装聋作哑。”
她冷笑一声:“我那年近四十的姐夫、年过二十的侄儿,都是色中饿鬼,家中略平头正脸的丫头媳妇皆要弄上手,便是亲儿媳妇……”
尤三姐住了声,不再说别人:“那一阵子,我被那父子俩连哄带骗,弄得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是丫鬟,姨娘不是姨娘,情妇不算情妇……”
衣衫顺着风儿的吹拂紧紧裹在身上,身段玲珑,风情万种,她的眼尾却红得骇人,唇瓣剧烈颤抖,再说不下去。
她干脆将整个身子软软倒挂了下去,不让燕青看到她的脸,唯有观景阁下一片阔大的芭蕉叶,满满接住她的泪珠。
燕青紧张上前:“小心!”
“小心什么?”尤三姐收拾好心情,腰肢一扭,站着了身体,除了微红眼尾,已看不出落过泪的痕迹。
她斜睨燕青一眼,抬手轻理云鬓,拔下簪儿,乌缎般的青丝垂坠而下,再随风扬起:
“陷身过污泥的人,就想这么悬浮在半空中,每一根头发都浮着”
燕青垂下眼。
尤三姐笑道:“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我不好看?”
燕青道:“你很好看,可现在的你,让我想要落泪。”
尤三姐握紧手中簪子,尖端刺入手心:
“一切不过是我们行为不端,自作自受,没有人应该替我们伤心。”
燕青垂着眼,站直身体,正正经经道:“我自小没有父母、没有家,老卢员外收养了我。”
“主人家送我去学吹拉弹唱、拆白道字、顶针续麻、八方乡谈、百行市语,这天底下只要有人说得出的,就没有我不会的。”
他拉开前襟衣衫,尤三姐下意识侧开面颊。
燕青道:“因我生这一身雪练也似白肉,现在的主人便叫人给我刺了这遍体花绣。”
“认识我的人,都说我实在太过幸运,遇到了好主人。我自己心中,也觉得该一世忠心,倾尽一生报答主人家的大恩。”
“可夜深人静,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养子不似养子,仆人不像仆人,兄弟不若兄弟,娈童不是娈童。”
燕青缓缓走至尤三姐身前,自然而然改了称呼:“姐姐,你觉得小乙是什么?”
第206章 尤三姐/燕青、尤二姐/卢俊义
尤三姐的眼神已彻底柔软下来,她轻轻为燕青掩起衣襟:“你当然是燕青,那个惊才绝艳,不比卢俊义逊色半分的燕青。”
燕青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姐姐是月下仙子,就算曾不幸被两只癞皮狗咬过几口,也是冰清玉洁、皎若月光的仙子。”
尤三姐含泪微笑,俯身靠在他肩头。
燕青展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良久,两人回过神来,一时都有些羞涩不安。
燕青松开手,在一张石凳上坐下,尤三姐远远坐在他对面,背过身去,用簪子将头发挽起来。
她低声道:“小乙,你对梁山怎么看?”
燕青道:“我也说不好,以前只听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路同来时,他们军纪森严,沿途与民秋毫无犯,军中多有能人,想来将来是能做出大事来的。”
尤三姐道:“如果有人曾得罪了你,如今又邀请你一起做件大事,你会愿意吗?”
燕青道:“那得看是什么事?血海深仇自然不可原谅,若是误会招致的一时怨怼,相逢一笑泯恩仇也没什么。”
尤三姐叹道:“唉,这事儿既没有那么深也没有那么浅。”
她扎好发髻,站起身来,笑道:“此事我会深思,天色晚了,你且回去休息罢。”
燕青拉住她,仰脸道:“姐姐,我以后还能与你在一处么?”
尤三姐回身,撞上他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满满的期待与喜爱,毫无贾府男人们的狎昵,也没有柳湘莲的不屑与愕然。
她的一颗心瞬间软做了泥:“当然,也许我会和你们一起走。”
当晚,尤三姐设宴招待平儿,邀请尤二姐、燕青作陪。
酒过三巡,她向平儿道:“你若真心与我合作,须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平儿抱拳:“请说!”
尤三姐道:“第一,须得王熙凤向我姐姐赔礼道歉。”
平儿心道:二奶奶为了大事,素来是最能屈能伸的人,这个不难。
她笑道:“其实,前世二姐去后,二奶奶已经懊悔过多次了,在狱中时她曾说过今世害过的无辜人,第一个便是二姐。”
尤三姐摇头:“私下懊悔不算,须得当我姐姐面说。”
平儿道:“好,我替她答应了。”
尤三姐挑眉:“你做得主吗?”
平儿笑道:“我与她前世是主仆,今世是姐妹,从来就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
她放下酒杯,起身向着尤二姐跪下:“二姐,当年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二奶奶害了你的性命,我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尤二姐搀扶不住,忙在她对面跪下,真心道:“好姐姐,她对我有仇,你却对我有恩,在我心中已经折抵过了。”
尤三姐道:“这个不算,最不济也得有凤奶奶的亲笔书信。”
平儿拉着尤二姐起身,道:“这个容易,请说第二个条件吧。”
尤三姐继续道:“我与姐姐都是重活一世的人,当年的事若有人提起,我便都算在你们凤奶**上。”
尤二姐不安地看向燕青,燕青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平儿也看向燕青。
尤三姐笑道:“你们不必看他,他不是会到处说嘴的人。”
话中意思似是他是知情人,尤二姐更加不安了。
平儿收回目光,看向尤三姐,微笑道:“这个自然,我与二奶奶对外说的是方家亲姐妹,还望你三位也莫拆穿了。”
这就是交换秘密了。
燕青虽然不知这话是何意,还是主动举杯道:“今日宴席上的话,小乙全部从未听见过。”
尤三姐淡淡道:“有些话可以当作听过,因为正要借你做个见证。”
燕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好!”
尤三姐亦点头:“第三件,你们当下这件大事,我与姐姐都要做最重要的参与者。”
平儿喜道:“我们还怕你们要过清静日子,不愿与我们掺和呢。”
尤三姐露出笑意,道:“毕竟,咱们是互相知根知底的故人,做大事岂能不相互帮衬?”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尤二姐拉住她们的手,强制放在一起,真心欢喜道:“这下好了,咱们又多了亲人,从此更加热闹了。”
尤三姐省起一事,道:“我、二姐与你们同去,这里的芳官她们却还得问他们意愿。”
平儿笑道:“她们小孩子家,开心玩乐就是了,无须去打打杀杀。”
她又道:“可若你和二姐走了,她们住在这荒僻地方,可能自保么?”
尤二姐笑道:“这里还隐居着一位师父,会保护她们的。”
平儿奇道:“什么师父?”
尤二姐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
平儿笑道:“原来是她,也好,她无论如何我是说不动的,还是不做无谓尝试了。”
三人想起那人性情,相视莞尔。
燕青举杯,自斟自饮了一杯。
当夜,尤氏姐妹收拾了行囊,牵出一匹白马,两人共骑了,与平儿、燕青同行。
宋江听说术法高手请到,忙整衣理冠,亲自迎了出来。
探春给的锦囊,正是当年火烧翠云楼的相关布置。
书中此事发生时期的上元节,此时却是夏日,恰逢端午将近,翠云楼附近开办了夜市。
梁山众人皆依书中所述,扮做乞丐、客商、逛夜市夫妻,各自进城埋伏,待时迁放火,便里应外合攻城。
尤三姐给了参与的人每人一颗夜明珠,她则扮做一位白面书生,尤二姐扮做她的新婚夫人,燕青则扮做她们的跟班书童,一起进城。
待翠云楼火起,尤三姐拔剑做法,霎时城内云烟四起,伸手难见五指。
持夜明珠的李逵、刘唐等人,视物如在白昼,抢入城中,大杀四方,官兵们什么也不看清,自相残杀无数。
梁山好汉救了卢俊义、石秀,抓了李固、贾氏,除梁中书在李成、闻达护卫下拼死逃脱外,城中兵马齐齐弃械投降。
尤三姐收了术法,百姓们如见神明,沿街跪了一地。
李逵抡起板斧要砍杀过去,被尤三姐以术法制住,吊在房檐上。
刘唐等人见此情形,也不敢伤害百姓,只将官兵收了兵器,捆缚在地。
宋江闻讯大喜,挥师入城,控制军营、府衙、粮仓、牢狱,设置城防,一切安置妥当,他坐镇住知府衙门,才让人去请卢俊义来。
不一会儿,但见卢俊义身穿一袭红色新郎装,虽有脏污破损,依然不减气宇轩昂;身旁依偎着一位柔美婀娜的女子,红衣翩跹,金钗凤冠。
两人并肩行进府衙正堂,便如行走在婚宴上的一对如玉新人般。
众好汉皆喝彩不止。
宋江识得这女子是法师尤三姐的姐姐,忙降阶下迎,先与卢俊义互相来一番谁做大名府之主的谦让。
卢俊义手下只有燕青一个,又蒙众人从牢狱中救出,自然无力与宋江争夺,拼死退掉了宋江的“诚恳”邀约。
宋江又向尤二姐行礼道:“此次拿下大名府,令妹当居首功,这大名府之主理当由尤三娘子担任。”
尤二姐忙笑道:“家妹隐居清修惯了,此次大名府施法耗力不小,恐怕又需闭关清修三月有余。大名府之主,自然是宋头领担任。”
宋江这才笑吟吟坐了主位,请卢俊义坐了次位,尤二姐与卢俊义并肩,吴用等人依次坐下去。
平儿带人在外巡逻守城,并不在堂中。
不一会儿,燕青、石秀揪了贾氏、李固进来,推他们跪在堂下。
宋江道:“员外,这两人害你不浅,是碎割还是凌迟皆随员外处置。”
在大名府新收的蔡福、蔡庆,皆是刑狱出身,闻言立时起身递上尖刀。
李固抖作一团,贾氏泪如雨下,一起趴在地上,向卢俊义求饶不迭。
卢俊义接过尖刀,一撩衣摆,站了起来。
尤二姐看得心惊,忙扯住他道:“员外,她是你原配妻子,看往日情面,饶她一命罢!”
那贾氏听得这话,忙爬跪上前,求饶道:“丈夫,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我自年少嫁你为妻,治家理事并不敢有丝毫差错。便是后来向官府首告你,也是李固那厮骗我,说你做下欺天谋反的勾当,若不首告,便要株连家族。”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中尚有老父母在堂,实在不敢陪着丈夫吃官司。”
卢俊义听得尤二姐软语相求,本已心软了,又见贾氏这般凄惨模样,愈发有些提不起刀,抬眼间却见众兄弟数十双眼睛,尽皆盯在自己身上,倘若今日手软,以后如何服众?
他轻轻推开尤二姐,道:“休要妇人心性,他们害我至此,岂能轻饶?”
走出两步,他到底不忍,回头道:“你若害怕,且到外边去走走吧!”
尤二姐看向宋江,想要求他说句好话,却见这一直笑呵呵的黑胖子眼神冰冷,并没有丝毫怜悯模样。
堂下一众汉子拍桌叫喊,气氛热烈:“割了这奸夫**!”
卢俊义一脚踢翻贾氏,骂道:“**,你首告我倒也罢了,如何使钱让人害我?”
贾氏哭道:“不干我事,全是李固的主意。”
李固也叫道:“主人,是这妇人蛊惑我”
尤二姐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周边全是呐喊哭叫声,她撑着要走出去,一双脚却软了,如何也迈不动一步。
晕眩中,卢俊义已落下一刀,知府大堂中回荡着女子凄厉的叫喊。
尤二姐面色煞白,不敢朝堂下多看一眼,余光似有鲜红的血,在地砖中蔓延。
周围一切皆是嘈杂而冰冷的,她仿佛回到吞金那夜,遍体的疼痛,满世界的无助。
一双有温度的手拉起了她,平儿的声音道:“二姐,跟我走!”
尤二姐被平儿半扶半抱着带离了大堂。
自始至终,她没敢向卢俊义再看上一眼。
第207章 原来竟是这个“方”
大名府夜色苍茫,浓郁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城楼下有个苍老的妇人,抱着自己被砍做两段的儿子哀哀痛哭。
一道街被烧做白地,幸存的活人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茫然望着残瓦断墙,不知该去何处安身。
尤二姐跟着平儿站在城楼上,望着远方零散哀嚎的人群,心被揉碎成渣:“这天下的百姓,一直这般苦吗?”
平儿叹道:“成王败寇都是大人物们的事儿,小人物们可不只剩下苦嘛!”
尤二姐道:“当年在宁国府,我觉得自己不像个人,而是贾府爷们儿们的万物。”
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可这世间还有许多人,活得甚至不如贵人的一条狗,不过是地上的蝼蚁,只因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就要被碾做齑粉。”
平儿道:“唉!”
尤二姐转过身,看着她,认真地问道:“让梁山好汉夺了天下,让凤奶奶坐了江山,当真会比如今的赵宋做得更好吗?”
平儿道:“将天下交到某一个人的手里,全天下人从来只能赌命,可如今的朝廷已经烂透了,金人在北方虎视眈眈,改天换日到底还是个机会,不是吗?”
尤二姐苦笑。
她伏在城墙上,冰冷而粗粝的城砖硌得她胳膊生疼。
夜风习习,平儿道:“卢员外刚才那样做,你也不要怪他,若想压服一众不服天地的血性汉子,有时候当真不能手软。”
尤二姐道:“我不怪他,我只是突然看见了他,以往的一往情深其实多半给了幻想,毕竟刚认识他时,他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养伤。”
她歪头看平儿:“你看得清宋头领吗?”
“有时候看不清,有时候又看得清。”平儿道,“他是我前后两生遇见过心机最深的男人。”
尤二姐道:“我听说是凤奶奶让你嫁给他的,你自己甘愿吗?”
平儿轻声道:“我向来喜欢聪明人,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他对我和孩子们都很好。”
尤二姐道:“前世吞金而死后,我立志要嫁给一个真男人,遇到卢员外,我以为他就是我在等的人,可现在我却不敢这般觉得了。”
平儿轻笑一声:“至少他长得是真好看。”
尤二姐怔了一怔,也笑了:“是啊,他真是我遇到过长相最神气的人了!”
目光触到一个失了丈夫的妇人后,她的笑容消失了。
她站直了身子:“咱们能为这些可怜人做什么?”
“开仓放粮,你去不去?”平儿束紧头发,“再把那些贪官的屋子整治出来,给那些失了家的人住。”
尤二姐扯下一块衣襟,也裹紧了头发:“去!”
稳定大名府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宋江自居大名府知府之位,由卢俊义统帅兵马。
大名府原知府梁中书是蔡京女婿,不仅失了职位,包括蔡京女儿在内的所有家眷皆被砍了头。
梁中书逃回东京后,先找丈人蔡京大哭了一场,次日一早,随蔡京面奏皇帝赵佶,历数梁山诸般罪恶。
赵佶大怒,责令蔡京领重兵围剿。
蔡京调派十路节度使,由童贯率领,誓要夺回大名府。
从此,大名府成了梁山与赵宋朝廷兵锋相接的主战场,三月一大战,每月一小战。
宋江表面指挥若定,心下暗叫不妙,连发数十封书信向周边东昌府、东平府、高唐州、青州等地求援。
奈何此时东平府凤姐、东平府探春正忙着攻打沧州,唯有高唐州林冲、青州花荣分得出兵马前来救援。
幸而宋兵积贫积弱,虽有几员武将,可惜朝廷不停派下文官前来搅局。
大名府内卢俊义勇猛无双,大名府外林冲、花荣不停派兵骚扰,又有尤三姐术法相助,大名府攻防战拉锯到次年清明。
清明节前,凤姐、探春终于拿下了沧州,自此整个山东皆归梁山所辖,朱仝回归梁山好汉行列。
凤姐、探春回兵救援大名府,将蔡京派出的十路节度使打得落花流水、大败而回。
探春亲笔写檄文,登上大名府城头宣读,历数赵佶十八条大罪,正式打出了反宋复周的名号。
宋江站在城下,听得面如土色,知道从此彻底绝了诏安之路了。
凤姐与尤氏姐妹相见,大大方方地拉着手道谢,笑道:“从此,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尤二姐下意识地怕她,缩了一下,尤三姐将她护在身后,向凤姐笑道:“只望二奶奶莫要背地里害我们才好。”
凤姐哈哈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便如今日生。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是要同舟共济的了。”
尤二姐见她如今说话出口成章,眉宇舒展,大开大合,与往常的凌厉强势已非同一模样,微微松了口气。
凤姐又拉着尤二姐向卢俊义笑道:“听闻我这妹妹已与员外定亲,员外可要善待我妹妹,若将来听到她说一个不好,我可是要第一个不依的。”
卢俊义见她一出场,宋江都要矮下半截去,哪里敢不应承。
凤姐、探春留在大名府三日,热热闹闹为尤二姐、卢俊义成了亲,才各自领兵回去。
彻底失了大名府、沧州,蔡京不敢隐瞒,只得向赵佶请罪。
恰逢此时,江南方腊,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接连造反,北方金人虎视眈眈,屡次犯边。
赵佶一心追求艺术,听不得这些烦心事,将蔡京一顿臭骂,自顾自回宫练习瘦金体去了。
蔡京等人焦头烂额,只能尽量掩盖败果,从大名府撤军,继续搜罗花石纲,哄赵佶欢喜。
探春建议众人暂时不再主动出击,降低赋税,开垦农田,斩杀贪官污吏,抄没家产分给贫穷百姓,全心稳定地方民心。
山东、大名府一带大治,附近乡民争相投奔。
这一年中秋,凤姐在沧州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王都管一路小跑着通报进来:“大官人,娘子,舅爷来了!”
凤姐正与柴进、柴巧儿一处坐着喝茶,闻听此言,立起眉毛道:“哪里来的舅爷?”
王都管喜滋滋道:“是娘子在睦洲的兄弟,方家二舅来沧州探亲,二郎方才在门外听说,已经迎出去了。”
凤姐登时省起,她在这个世界顶替的是方家小姐名头,如今方家人找上门来,可不是要拆穿西洋镜嘛!
她脸色发白,心下暗暗盘算杀人灭口的可能性,一边起身按剑道:“方家舅爷带来多少人?”
王都管道:“单人单马。”
柴进站起身笑道:“自你十五岁嫁到沧州,已有近二十年未回过故乡,我这做女婿的当真失礼至极,既是有内弟远道而来,理当出去迎接。”
他率先走了出去,柴巧儿蹦蹦跳跳跟在身边,一路嘻嘻笑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舅舅呢!娘也不说带我们回去探亲。”
凤姐心事重重跟在后面,二十年过去,许是那方家人已认不清自家女儿了吧。
刚走至二门外,已见柴世运拉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说笑笑走了进来。
那年轻人走至柴进面前,唱了个喏道:“龙眉凤目,仪表不凡,定是柴氏嫡系龙子龙孙柴大官人了!”
柴世运笑道:“小舅舅,这位正是家父。”
年轻人一揖到地:“小可方杰,见过堂姐夫!”
柴进笑道:“你从睦洲来,泰山大人身体可好么?”
方杰道:“伯父好得很,还挽得大弓骑得烈马呢!”
他看见凤姐,转上来笑道:“姐姐,你出嫁时我才三岁,只记得走了很远的路送亲,姐姐想必也不记得我了吧?”
听说他并不记得原来的方小姐,凤姐松了口气,熟练而亲热地笑道:“一转眼,你也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家里人都好吗?”
方杰道:“都很好,就是伯母她老人家太过想念姐姐,哭得眼睛有些不好了。”
凤姐叹道:“我嫁到这样远的地方,不能尽孝膝下,实在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
方杰笑道:“伯母让我们带了许多家乡风物,以慰姐姐的思乡之苦呢!”
柴进道:“还有其他人吗?”
方杰双手一摊,笑道:“我们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来吧?大哥押着箱笼礼品走得慢,这会儿想是到了城外了。”
柴世运跳起身笑道:“原来还有一位舅舅,咱们快去迎接。”
方杰笑道:“我只是你的堂舅,走在后面的才是你的嫡亲舅舅呢。”
他转向凤姐,低声道:“听说姐姐在娘家时,与大哥最亲,出嫁那天大哥一步一步背出了二十里地,怎样也舍不得让姐姐上花轿,如今马上要兄妹相见,没准儿大哥正在偷偷哭鼻子呢。”
他言语调皮,凤姐却笑不出来。
方家大哥与方小姐自小亲密,看来,这大哥是万不能糊弄了!
她脸色煞白,勉强弯了弯唇角。
柴进引着众人迎至门外,等了不多时,果然有位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做商人打扮,领着装满货物的车队,辘辘而来。
方杰高兴地招手唤道:“大哥,是这里了!”
凤姐心跳如雷,暗暗盘算是装失忆,还是推说年纪大了形貌改变
那汉子已翻身跳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看定凤姐,虎目微微发红,薄唇轻颤:“妹妹,好久不见。”
她预想的揭破身份并没有出现,方家大哥双眼满含温情,看凤姐时仿佛还在看当年天真可爱的小妹子。
凤姐心底陡然一酸,忍不住竟滴下泪来。
恍惚间,仿佛童年时代当真有这么一位哥哥似的。
也许,这一世她并非顶替名分,也非借尸还魂,而是当真活过一世……
柴进招呼众人进院,开设宴席,又遣人去请柴世安回来。
方家大哥拉着两个外甥,满意地连连点头,向柴进笑道:“妹夫,你这些年干得着实不错,地盘也占得不小。”
柴进:“也?”
方家大哥笑道:“虽然比起我们在杭州打下的根基,还差着不少就是了。”
凤姐心下蓦然一动,方家,杭州?有个侄子叫方杰,难道这些方家人竟是……
她不动声色,任凭柴进继续发问:“如今杭州是方腊占据,难道”
方家大哥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道:“你与我妹妹成婚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亲岳丈的名讳吗?”
他站起身,大咧咧介绍道:“家父如今统治八州二十五县,正是永乐圣公上方讳腊是也。”
原来,方家的“方”竟是方腊的“方”!
在柴进、凤姐等人震惊的目光中,方家大哥拉出一道金灿灿的圣旨,朗声宣布道:
“此次父皇派我等隐名来到沧州,一则探望妹婿、外甥,二则赐封妹妹方凤儿为金芝公主!”
第208章 赌约
自从与探春重逢后,凤姐央着她写了更详细的《水浒全传》,读得滚瓜烂熟,自然知道梁山的最后一战是攻方腊,并在该战中失去了六十余名梁山好汉。
他们在山东起事时,方腊在江南已成气候,凤姐曾不止一次想过要与方氏联络合作,万没想到那方腊竟是她名义上的亲爹。
如今来到沧州的两名方氏子弟,必是方腊的大太子方天定、侄子方杰。
原著中攻打方腊之战中,柴进曾化名柯引,卧底方腊身边,成为方腊女儿金芝公主的驸马。
而照方天定方才宣读的所谓圣旨来看,她王熙凤已正式被赐封为金芝公主。
这一切,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吗?
凤姐抬头,白云幽幽,似在对她微微点头,仿佛可看见林妹妹隐在云后,调皮地一笑:“凤姐姐,我这番安排你可满意吗?”
“满意,如何不满意。”凤姐喃喃低语,唇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方天定奇道:“妹妹,你在说什么?”
凤姐粲然一笑:“没什么,哥哥远路而来辛苦了,请再饮一杯酒吧!”
她举杯劝酒,心中却开始飞速盘算这方天定来的目的,绝不单是为了叙兄妹之情。
柴进名义上统领山东并大名府,数次大败朝廷大军,有直逼东京之势,那方腊必是看得眼热,想要以驸马虚名拉拢柴进为他效力。
思及此,凤姐压根不接被封为金芝公主那茬,只是接连劝酒,问一些泛泛的家乡故旧。
三巡酒罢,方天定已看出来这里实际做主的是谁了,他笑道:“想不到当年总是跟在我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也成了落落大方的当家主母了。”
柴进很实在地道:“其实,我们这儿的大多事情,都是令妹在做主,她可不只是当家那么简单!”
“哦?”方天定笑得更加欢畅,“那我更得敬妹夫一杯,没有你纵容她,她一个女人家哪里这般有本事了。”
柴进笑吟吟道:“我不如她,甘拜下风。”
方天定竖起拇指赞道:“我这妹妹自小刚烈要强,能得你这样包容她的贤婿,实在是她天大的福气,回去说给父母知道,他两位也可安心了。”
众人再喝一轮,方杰醉眼朦胧道:“我们在南方时,也常使人来打探姐姐的消息,听说这里还有位方二小姐,如何不见?”
凤姐心下一突,来了,她万不知方家这般有来头,这些年借着方家名头做了许多事,包括将平儿认作方二小姐,将迎春认作表妹。
她心绪急转,正要找话支吾过去。
却听方天定打断方杰问话,淡然笑道:“兄妹相见,理当多叙离情,问来问去做什么?”
他举杯再敬柴进。
柴世安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凤姐,低头不语,他是个心细的人,早已看出母亲今日有些不同。
柴世运与方杰低声闲聊,说起枪法棍法,一时大起相见恨晚之感,并没有在意席上其他人的暗流涌动。
柴进仍是一团高兴地喝酒,提起当年在睦洲与方腊之间往事,感叹唏嘘不已:“谁知当年一点儿举手之劳,岳父就给了我这般大的回报。”
他看向凤姐,满是感激道:“若没有你这姐姐,我柴进哪里会有今日?只怕还是沧州一个庸庸碌碌的财主罢了,便是先祖们地下有知,也会大赞这般好儿媳!”
凤姐真心有些羞涩了,若是前世的贾琏等贾府男人,见到媳妇强过他的,除了心下不忿,恐怕还要到处找更弱的女子来展示雄风。
比如贾琏偷娶尤二姐,未尝没有不满强势凤姐的因素……
可眼前这个男人,是当真欣赏她、推崇她、爱恋她。
凤姐扯一扯柴进的袖子,待他手垂到桌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挠了挠他的手心。
柴进忍不住笑了一声:“顽皮!”
方杰眼尖,看到他们桌下的小动作,举杯笑道:“姐姐与姐夫天作之合,成婚二十年仍恩爱如斯,实在是我辈楷模。来,咱们同贺两位三杯!”
众人皆举杯。
柴巧儿笑嘻嘻道:“敬天底下最恩爱的柴大官人、柴大娘子!”
方天定见她娇俏可爱,心思一动道:“巧儿可许人家了?我家中有位表兄,与你年纪正相仿”
柴巧儿做个鬼脸,躲在柴世安身后。
柴进笑道:“我们这姑娘娇纵得很,况且年纪还小,暂时还不想说人家。”
方天定笑道:“金枝玉叶,理当慎重。”
他立时换了话题,转而问起柴世安、柴世运的武学造诣起来。
这话题满桌人都爱听,大伙儿正喝得其乐融融,沧州知府遣人来请柴进,说是有公事相商。
这位沧州知府为官还算清廉,与柴进往年也多有交情,又有朱仝在旁求情,故而攻下沧州后,凤姐保全了他,让他协助柴进打理政务,军权则直接掌握在柴世安、柴世运兄弟手中。
柴进起身告辞,前去处理公事。
凤姐向柴氏兄弟道:“你两个也去吧,沧州新定,切莫掉以轻心。”
柴世安、柴世运一起起身,向方家两位舅舅拜别。
方杰兴致勃勃道:“大郎、二郎且等一等,我到军中与你们演练一番枪棒。”
凤姐向柴世安使个眼色,笑道:“去吧,仔细刀枪无眼。”
柴世安心领神会,只将方杰带到演武场,并不叫他看军防布置。
院内唯留下方天定、凤姐两个。
方天定放下酒杯,眼神恢复清明:“凤儿,那方二小姐、方家表小姐都是怎么回事儿?”
凤姐不搭话,从袖中拿出帕子,开始低头拭泪。
方天定最怕女人流眼泪,尤其是这个自小一处长大的妹妹,长叹一声道:“好好的,哭什么?”
凤姐哭道:“我为何要认这两位姐妹,难道哥哥当真不知吗?”
方天定见她哭得真实,心下也柔软了三分,道:“难道是你在柴家受了委屈?”
凤姐哭得梨花带雨:“我一个孤身女子,远嫁在这人事不熟的地界,进门就有位诸事刁难的婆婆,丈夫房中还有两房得宠的姬妾,刚来的日子过得当真生不如死。”
“幸而在街上解救了一位卖艺女子,名唤平儿。我见她本事超群,容色出众,便假托她是家中失散多年的胞妹,带回柴家,与我做个臂膀。”
“后来,林教头被刺配沧州,为了拉拢他,我认他妻子做了表妹。”
她大哭道:“你们口口声声如何疼我想我,可我嫁来这么多年,一个来沧州看我的人也没有。如今哥哥好不容易来了,说不了三句话就开始兴师问罪,让人好不寒心。”
方天定抛出平儿、迎春的身份问题,本就是想要先发制人,以这个把柄拿捏这个远嫁的妹妹。
谁知被凤姐反将一军,他一时手足无措,也觉得家里人这么多年不管不问实在无情,忙劝道:“你嫁到沧州不久,父亲就受人陷害,全家人东躲西藏。”
“后来方家举家起事,我们更是担心连累了你,不敢派人来找寻。”
“前一阵子听说妹婿也反了,占据山东与朝廷对峙,父亲担心你们年轻,故而特遣我和方杰前来。”
凤姐擦了眼泪,淡淡道:“我们都是年近不惑的人了,还如何年轻呢?你那两个外甥如今也独当一面了,再者我们还有一众姐妹与梁山好汉相助,如今经营得山东固若金汤,撑持五年、十年全无问题。”
方天定本要将话题引到柴氏归附方家上,又被凤姐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他只得开门见山,直接道:“父亲在南方已经称帝,妹婿若能归心,封王封侯是绝没有问题的。”
凤姐道:“我夫君是大周嫡系子孙,若没有赵匡胤陈桥兵变,他现在也是皇帝,做王侯有什么稀罕的。”
她起身为方天定倒了杯茶,语气柔软,话锋却尖利:“哥哥没读过三国故事吗?袁术最先称帝,却只能沦为众矢之的。”
嘭!
方天定一掌拍在桌案上:“你作为女儿,岂能如此诅咒父亲?”
凤姐坐下,将茶杯塞进方天定手里,笑意不减道:“哥哥息怒,这并非诅咒,而是事实。”
“我听说父亲在清源洞建立皇宫,纳三宫六院,设文武大臣,奢侈程度比当年的袁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妹妹我为父亲担心得日夜不能安睡,好容易见到哥哥,自然要忠言逆耳几句,话虽难听,却皆是一片拳拳孝敬之心啊。”
方天定冷笑道:“我看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山东距东京如此相近,仔细哪天被那赵佶围剿了。”
凤姐道:“唉,我与哥哥各有担忧之事,何不互补优劣,互为奥援,让赵宋朝廷不敢轻易动兵?”
方天定冷哼一声,道:“自古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柴进若也有称帝野心,只怕即便至亲骨肉,也无法并存。”
凤姐道:“哥哥既读过三国故事,当知刘备之所以能够称帝,全赖孙刘联盟牢不可破。”
方天定道:“你们愿意做东吴孙氏么?”
凤姐笑道:“孙刘当年立下赌约,先拿下曹操者为主,哥哥若做得主,妹妹也愿与你立约赌誓。”
方天定道:“大名府如今在宋江手中,东昌府、青州、高唐州分别在花荣夫妻、林冲手中,妹妹立得了约么?”
凤姐笑眯眯道:“哥哥做得,我也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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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天定站起身,道:“你们离东京更近,若以东京为目标,对方家不公。”
凤姐站在他对面,昂然抬头:“那便以赵宋的半壁江山为赌注,哪个先得了,哪个便为天下之主!”
方氏如今已占据八州二十五县,方天定心下盘算,以南攻北固然很难,但若想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倒是比柴进他们攻下北方要容易得多。
毕竟,赵宋朝廷中心还在北方,军队精锐也在北方。
方家一旦统一南方,便能同时收纳柴进的北方势力,天下顷刻尽在执掌,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很好!”他心下热血沸腾,仿佛统一天下已在眼前:“就这么办!”
凤姐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哥哥可能说服父亲,筑台盟誓昭告天下吗?”
方天定微一迟疑,见妹妹身量不高,凤眼睥睨间却依然有顶天立地之感。
他堂堂七尺男儿,岂能示弱:“好,我回去告知父亲,一个月后,在河北碣石山筑台立盟,哪个不敢去的就是输了?”
河北碣石山是曹操当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地方,不在他们任一家势力范围之下。
凤姐抽出随身短刀,一刀砍翻桌面,凛然道:“九月十五,碣石山盟誓,不敢去者犹如此桌!”
方天定低头看她,忽然微笑道:“凤儿,你果然长大了。还记得出嫁前一天,你独自坐在后院里哭到鼻头红红,还要遮住脸不让我看见呢。”
凤姐神思晃神,确实曾经有个小院子,她抱着膝盖独坐阶上哭泣。
一双温暖的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双眼:“咦,抓到了一个爱哭鬼!”
她在哥哥温暖的掌心下,依然流泪不止:“明明是爹被人救了命,为什么要我去嫁人?”
哥哥坐在她身边,柔声道:“因为爹爹只有一儿一女,总不能让哥哥顶着红盖头,去嫁给那柴进吧?”
她噗嗤笑了,又笑又哭道:“我去了沧州,哥哥要记得去看我哦!”
那时的少年方天定笑容明朗,伸出右手小指:“谁不去,谁是小狗!”
往事恍然眼前,不是王熙凤借尸还魂,而是她这一世的记忆中断,插入了前世的时光,倒将少年时光给遮掩了。
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哥哥,凤姐笑道:“小狗哥哥,可不要再做小狗了。”
方天定笑了:“不会。”
他让凤姐拿出笔墨,挥毫在赐封金芝公主的诏书上,添上方平儿、银芝公主七个字:“我替父亲认下那位平儿妹妹,算是盟誓前的一点儿定金。”
凤姐接过圣旨,看着金粉写就的圣旨中,张牙舞爪的七个黑字,皱眉道:“这样难看潦草的圣旨,还是我拿回去压箱底吧!”
“随你处置,”方天定为她拭去眼角还挂着的泪珠,真挚地道:“无论将来如何,今天看见你过得好,哥哥是真心欢喜。”
王熙凤的鼻头,又开始有些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