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霍眉再怎么愤怒,见了何炳翀,还是知道分寸,没冲上去就骂他。但语气也很不好,“你把我扶正了?”
“嗯。”
“我都不知道。”
“在内地的话,大概需要你亲自出面。不过这里沿用《大清律例》,我直接跟他们说,就登记上了。”
“祥宁鞋局就变成我们的共同财产了?”
何炳翀原以为她要对自己终于变成正牌妻子发表一通感慨,没想到落脚点是这个,心里顿时凉凉的。“法律形式而已。我还是从时风和嘉陵拿钱,你还是从祥宁拿钱我拿你钱了吗?我不许你当老板了吗?”
那倒是没有。霍眉心里很不舒服,但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没想到何炳翀心里更不舒服,进屋拿了支票簿出来,签上自己的名字,撕下来交给她,“金额自己填。”
“我我不是说你在钱上亏待我了,我不要你的钱。”
“我也不要你的钱!”毫无预兆地,何炳翀大吼起来,“我是为了把家产留给摩根,那是我们的下一代,总不能留给你吧?你在这里跟我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霍眉,你扪心自问,除了拓展嘉陵、资金紧张的那段时期,我什么时候苛扣过你的钱了?只有我给你的,没有我向你要的。”
如果他是存心想要祥宁,霍眉确实能和他好好说道说道。然而事实摆在这里,祥宁在时风这块大肥肉面前不算什么,他也无意要拿走这点苍蝇肉,现在是真真切切地跟她在谈感情。霍眉的气焰就下去了,低声说:“不是这个。你看到我公司章程上那个郝根发,你把他——”
“哦,你要跟我提这个!”何炳翀气极反笑,“我女儿跑了,我母亲去世了,我的家乡沦陷了,我被软禁了。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要是跟你在一起,软禁多少天也没所谓。结果一出来,先是一个洋鬼子羞辱我的民族气节,再居高临下地来一句‘你怎么配当她的丈夫’,然后发现你的独资公司只为一个男人划出了股份,再是另一个杂种的妻子跑到我们家来,说她的丈夫为你而死鬼子怎么不直接杀了我啊?”
“你为什么要往那种方面想?我跟他们什么都没有。”
“因为你是个婊子啊!当初你勾搭我,不也轻车熟路的?霍眉,我喜欢你,我认了你是个婊子。我放你一个人早出晚归,我给你很多钱,我纵容你像个男人一样在外面谈生意、开公司这一切都建立在我喜欢你的基础上。但你不会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吧?只要我想,今晚你就会和石头绑在一起,沉到海港下面去。是不是我没打过你、骂过你,你就上房揭瓦了?”
霍眉紧抿着唇,微微有些愠怒,虽然说她确实不太老实,但这三个男的真的和她什么也没有过。哦,那个费雷拉那能怪她吗?
她再张嘴,必然会为自己辩解,一辩解就会进一步激怒他,不如避其锋芒,于是疾步走开了。砰地一声,无线电砸在她刚刚站立过的地方。
这下可怎么办呢?祥宁变成了共同财产,她没法悄悄转移总部了。
霍眉辗转反侧了好几天,又小病一场,长了几颗痘。方法还没想出来,何炳翀那边先出了事。
他每天还是照旧上班,但被一群日籍顾问围着,像人围着动物园的猴子一样,猴子做一个动作,人就评论一番。虽说精神压力很大,他还是尽力忍受,不甘心把千难万险抢过来的公司拱手让人。然而这一天他提着包下楼梯的时候,后面一个顾问忽然嚷嚷了一句“怎么走这么慢”,然后伸手一推。他没有一点防备,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何炳翀是多金贵的人?除了和他二哥互掐之外,他几乎从未经历过什么暴力事件。上高中的时候,和同学发生口角,同学打了他一下,放学十分钟后就被人从脑后敲了一闷棍。当晚那同学的父母押着儿子到何家门口道歉,老太爷即使觉得儿子有点小家子气,但也没说什么。
而今天,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从楼梯上推下来了。
霍眉为了避免他说自己和外男鬼混,好几天都没出门,只在家里伤脑筋。听到楼下一阵骚动,知道这不是何炳翀的下班时间,从桌边弹射到楼下。
何炳翀刚被人扶到沙发上,脚扭伤了,额上有片淤青,牙齿还把下嘴唇磕穿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佣人呼啦啦一下围上来,拿毛巾的拿毛巾、取冰的取冰、涂药的涂药,一连串地问“怎么回事”。何炳翀无比暴躁,那条好腿直接把离得最近的踹了个跟头,“滚!”
于是程蕙琴接上去,也不问,就默默地帮他把药揉在脚踝上。霍眉远远站着,看到何炳翀也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随即扭过脸。
她尽量躲着他。
没料到晚上洗完澡、在床上看书的时候,何炳翀进来了,一瘸一拐的,一屁股坐在她的床上。她没料到她会来,赶紧把袜子穿好——何炳翀不喜欢看到她的光脚。
他主动问:“你这几天没去厂里?”
“没,员工都招不齐,我去没意义。”
“我也不想去上班。”他叹一声,“让那么多老员工看到了,真丢脸。”
既然何炳翀主动给了台阶,她没有不顺着下的道理,滚了半圈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别去了,去了也是当傀儡。省得受气。”
“是我爸白手起家创下的啊。”
“不止你一个倒霉,那么多企业都插了人呢,我们不争这一时的气。到时候打跑了鬼子,该是谁的还是谁的。现在让鬼子帮你管公司,你在家歇着,到年末,我们家白拿钱呢。”
他终于笑了,“霍眉,我不是要朝你发脾气。就是太多事,我又没有妈妈了。”
她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又把他抱紧了些,两颗心隔着皮囊互相撞击,很快、很有力,像小孩子的心脏。
第二日,何炳翀就推说自己身体抱恙,辞去了在时风的职务。他一离开,那条欢迎皇军的横幅就又被挂起来了,还被报社拍了照片。霍眉叫他别管了,自己已经在重庆替他说过话,外面永远不会认为他是卖国求荣的人。
于此同时,霍眉也想出了转移资产的方法。
她打算在重庆注册一个新公司,名叫“老祥宁鞋局”,既点出和祥宁的关联,又无疑是另外的公司。把黄金、客户名单、核心员工转移过去,她就能东山再起,留一个被掏空了的祥宁给何炳翀。霍眉认为自己已经很仁慈,没用更损的招数:用祥宁的名义向银行贷款,贷来的钱全用作老祥宁的启动资金。何炳翀还要帮她扛一半债务。
这样一来,她还是不能得罪费雷拉,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是自由的。无论是在重庆注册新公司还是转移黄金,她都需要他。
霍眉一辈子就没有情窦初开、春心萌动的时候,居然要跟男人打这么多交道,想想都好笑。奋斗半生,好不容易有了跟男人正常谈判的资本,日本鬼子一来,又什么都乱了套,她拿不出有价值的东西跟费雷拉谈判,还是只能走老路子。
她都已经三十五岁了,真为自己悲哀。
找到费雷拉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稻草中,身边围着一群穿修士长袍的小孩子。小孩子不是正儿八经的修士,都是孤儿 ,这修道院也当孤儿院用,以供各界人士表演爱心。不过这一幕不含任何表演性质,因为他不知道霍眉会来,操着生涩不熟的广东话和孩子们闲聊时,那张忧郁的脸显得很生动。
霍眉站在门口,黑色头纱遮住了半边脸,朝他微微笑着。
费雷拉放下膝头的孩子,朝她走来了,“早上好。”
“早上好。我还以为你会被一大堆官员前呼后拥,没想到却在和小孩子玩。”
“我身份特殊,跟的人太多了,引起日本人注意,不是什么好事。遇上麻烦了?”
“我丈夫找我麻烦了。”
费雷拉那如石刻般深邃、冷硬、缺少表情的面部皱了一下,似乎是个笑,“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五六年前,我选举失败,郁闷之下来到香港,进了浅水湾的舞厅。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你,整个舞厅最美的女人,谁请你跳舞都请不动。那时,上帝的一道旨意击中了我我跟自己打赌说,如果能成功请你跳支舞,我做什么都会成功。”
霍眉好像有点想起来了。那天白香织跟她说,看那个洋鬼子,打扮像个神职人员,神职人员也跳舞?她说,神职人员也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对着我乱瞄。白香织咯咯笑着一推她,艳妇,拿下他!
于是在桌边喝了半天汽水的霍眉,就跟费雷拉跳了一支舞。
“那日之后,我每次选举都很顺利,到了今天的位置上。”他沉声道,“按照上帝的旨意,你早晚也会属于我。你的丈夫不过是我要战胜的又一困难——实话说,他算不上困难。”
第162章 赤胆尽管霍眉觉得他的竞选宣言非……
尽管霍眉觉得他的竞选宣言非常搞笑,但她听出了他会帮忙的可能性,一笑应付过去,紧接着就说注册老祥宁的事。费雷拉认真听了,问:“你要去重庆?”
“大概吧。”
“澳门也很安全。”
“有家不回,我去殖民地?”
“你会跟我在一起。”
“我为什么跟你在一起?你对我好吗?我让你去重庆注册个公司你也不干。”
费雷拉一下懵了,觉得很有道理,“那事成之后我有工作在港澳,你不能去重庆。”
“不是你一个人有工作,我的工作不叫不工作吗?厚此薄彼,何先生都不会这样。”
纵使费雷拉是个相当沉郁严肃的人,辩论起来有条有理,但半辈子都没跟女人打情骂俏过,一下就被绕晕了。霍眉又接着说:“你先帮我办事,我看看你的能力如何,再考虑往后怎么协调。”
讲歪理他讲不过,在正事上却毫不相让,“你的黄金放我这里。等要出发的时候,必须喊我一起走,免得你自己提前跑了。”
霍眉挣扎片刻,只得答应。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重庆,这洋鬼子还能纠缠她?那里可不是殖民地了!那里的人也不信你那乱点鸳鸯谱的上帝。等她能回到属于中国人自己的土地上,则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又能大有一番作为了。他敢跟来,她就敢坑害他一把。
她把相关文件全收好,交给费雷拉,金库的钥匙也交给他。
九龙的鞋店勉强恢复营业,只能说是把库存卖出去,不再生产新的。霍眉没必要再往厂里跑,便只是每天待在家里陪何炳翀。
何炳翀的脾气变得很坏,他从没在家赋闲这么久过,习惯了钱权在手的滋味,就不能习惯每天在家只听听收音机。另外就算不工作,他过去的娱乐活动也挺丰富多彩,赌马、看电影、高尔夫、跳舞,这些场所里如今全是日本人,他再不想去了。本来已经默许霍眉在家里偷摸地抽几根烟,现在他一闻到烟味就怒气冲冲,叫她灭掉。
重庆还秘密地给他送来一封信,催在重庆建工厂的事。何炳翀二话没说,把图纸和两个重要的工程师运过去了。然而整个时风都在严密监控下,突然消失了两个人,那些顾问就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跑,小小的矮个子,人模狗样,操着语法混乱的中文笑眯眯地和他聊。
何炳翀当面耐心敷衍他们,待人一走,在家里砸东西。他甚至弄了一把手枪,没事就朝林子里乱射。
这事儿还没完,鬼子又找了另一个由头骚扰他们,怀疑他有反对大东亚共荣的倾向。过去的竞争对手没在生意场上战胜时风,现在就开始向鬼子举报他曾向政府捐款了。一遍遍地被传唤过去,为了自保,他只能解释说:当时政府点名要我捐,不得不捐。再说也不是我一个人,哪个没捐?真查下去,企业家要枪毙个七七八八。
回来的路上又后悔,知道不出三五天,又会被叫过去。不如大喊一句那又怎样,还死得有种些。
几个月下来,他瘦了一圈,还发了一次疹子。咳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有只手一直在给他顺背,他以为是霍眉。一觉睡醒,那手的力度已经很微弱的,但是仍没停,他就知道不是霍眉。霍眉只做面子工程,他一睡着,她一定停的。
一翻身,看到了程蕙琴。她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我要厨房再炖一锅梨汤,你这是肺气不足。”
“别炖了,我天天喝药,肚子里全是汤汤水水,一点干的也没有。”
“老爷啊,”她凑近,眉眼间都是忧虑,“你说鬼子不会对付不了我们,跑到南洋去抓摩根吧?”
“不会的,摩根在哪里只有我们一家和乔家知道。”
“那乔家”
“她敢说出去,我们就把她那艘船的勾当说出去。”
在丧失理智的互相举报、互相揭发之中,只有乔太太的船的秘密传播最广、然而至今无人说漏嘴。那艘船运难民、运药品、运物资,运了香港人的希望,只要有它在,港岛并非是绝境囚牢。
程蕙琴苦笑道:“那我们可就和所有人为敌了!”
“谁动摩根,我们就和谁玉石俱焚。”何炳翀也盘着腿坐起来,感慨道,“半辈子就这一个女儿啊。我死了,家业是你的;你死了,家业是摩根的。总归是摩根的。我也没能有个儿子。”
“这辈子还长呢,兴许会有的。”
“不会有了。”他自言自语道,“感受得到,气数尽了。”
“什么气数不气数,别说这种话!我看,不然就让那洋孩子认你和霍眉当干爹干妈,反正都在我们家待这么久了”
何炳翀乍一听“你和霍眉当干爹干妈”,愣怔几秒,看向她,只有一声苦笑。肉麻的话他一句也没跟程蕙琴说过,程蕙琴也是个钝的,不会明白。
两人陷在柔软的床垫里,陷出两个浅坑。被子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萦绕在鼻尖,叫人昏昏欲睡。何炳翀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和程蕙琴睡过觉了,十几年了吧?但那种普通的睡觉还是常有,两人也不说话,躺在一张床上,拉上被子就横七竖八地睡。程蕙琴体型比他壮多了,老把被子卷走,他也拽不回来,只能再去抱一床被子。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最后,他只摆手道:“你出去吧,别忙活了,我再歇一会儿。”
程蕙琴也知道自己是个钝的,和老爷从来没多少话说,她也没有很想和他说话,但是她爱他。特殊时期,想尽自己所能给他更多支持。
霍眉在干什么呢?她跑到她房门口偷瞄一眼,在练字,安安静静的,显得很乖。
程蕙琴不去打扰她,到院子里、坐在秋千上,悠悠晃着发呆。太平山是个好地方,何公馆更是好地方,而其中最好的两处地方都是霍眉送给她的——一架秋千,一个游泳池。时至今日,程蕙琴仍没有弄懂霍眉为什么一会儿喜欢她、一会儿讨厌她,一会儿懂礼貌、一会儿乱骂人。
她只知道霍眉是很个孤独的孩子,所以她决定宽容一点,不跟霍眉计较。
程蕙琴就这样一路从摩根想到何炳翀、再想到霍眉,想到何家的每一个人,甚至想到
了佣人,觉得自己都十分地爱她们。从前她一直是个闲散太太,只顾着带孩子、花钱、享清福,未曾参与过家中的任何大事,现在再看不下去日本人的所作所为了。她想为家里做点贡献。
不是一直打着共荣的旗号,说好了和平相处吗?我要给你们制造一起流血事件。
第二日,三个顾问又结伴敲响了何公馆的门,她亲自应了,打量他们一番,“老爷病着,在楼上睡觉呢。”
“那么,请让我们进去探探病吧?”
“我跟你们走吧。”
几人面面相觑,“你一位太太,跟着我们走有什么用?”
程蕙琴于是拿出复印的各种材料递给他们看,“现在我才是嘉陵、时风两家公司的拥有者,你们不找我,找他干嘛?他装模作样上了几天班,就是能在股东大会上说话的人了?”
离婚是悄悄离的,没有声张,这些材料何炳翀也打算能瞒多久瞒多久,免得鬼子生事。猝不及防得知了这个消息,几人心里都是一惊,感觉此事非同小可,协商几句后请走了她。
“我们的长官有兴趣了解一下情况,”他们向女佣反复解释说,“很快就会回来。”
程蕙琴面无表情地被他们夹着,乘坐缆车下山,一路听日本人夸赞从山顶俯瞰香港岛的风光,然后坐上他们的小汽车。景物飞速向后退去,是她的旧时光,她嫁过来的时间已经比她在四川的时间长得多了。
简直像在自家后院开车似的,他们开得很快,把她送到一栋漆成纯白的建筑物中;又像自己家一样泡了杯茶给她,叫她别客气。程蕙琴接过茶杯,出奇地平静,她知道自己是没什么用处,而霍眉神通广大,会把何炳翀、摩根照顾好的。让出正妻之位给霍眉,她心服口服。
她把内衬里藏着的药片丢进茶杯。
程蕙琴是袍哥的女儿,忠厚、本分、刚烈,精巧的心思一样不通,只会视死忽如归。
何公馆一晚上没等到程蕙琴回来,何炳翀病得昏昏沉沉,毫不知情;霍眉感觉不妙,又不敢上门去问,只能找费雷拉。费雷拉也不清楚,他没有冲到人家办公场所里去问话的权利。
“兴许能打探到一点消息。”他道,“我会及时通知你的。”
第二天程蕙琴依然没回,费雷拉来太平山找她,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恐怕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日方为了避免负面新闻,不给我任何答复,倘若何太太没有怎么样,倒还不至于如此。我怀疑……”
“喂!”
两人均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何炳翀正在窗边目呲欲裂地瞪着费雷拉,喊道:“你居然还敢找上门?”言罢,拔枪便朝他射击。
他的枪法太差劲,子弹擦着霍眉的头发过去,霍眉吓得腿软,一屁股坐到地上。
费雷拉不合时宜地发出了一声冷笑,仍昂首挺胸站在那里,“你可真有男子气概,娶了好几位太太,一位都保护不住。告诉你吧,你的大太太似乎遭遇不测了。”
第163章 搬家霍眉简直不敢相信费雷拉这样……
霍眉简直不敢相信费雷拉这样对何炳翀说话,腿更软了,干脆不站。何炳翀更是怒火中烧,还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就从二楼冲到大门口,砰砰又是几枪。
费雷拉岿然不动,知道上帝的意旨在自己身上,如果霍眉爱着自己,自己将毫发无损。
果然,一枪都没打中他。
“再开枪,你仅剩的妻子也要被你打死了。”他淡定地开口。
“你满口说什么胡话?”
霍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阻止费雷拉把情况说出来。迟早要知道的。
何炳翀不知道在听还是在发呆,对方都说完了,他也没反应。几秒钟后才微微皱起眉,火气也消了,只是很无力地说:“消失在我面前吧,行不行?”他转身回了屋。
费雷拉又冷笑一声,朝霍眉一点头,上山找缆车去了。
霍眉心里发慌,进屋去找何炳翀,他正在换衣服——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了。他没有发疯,没有崩溃,好像还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对着镜子把领带打好,何炳翀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珠子灰灰的,看不出情绪,也没和她说话,从她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中钻走。
她最终没跟上去。
何公馆空空荡荡,只有婴儿在哭泣。
何炳翀是晚上回来的,蹬掉皮鞋就往床上扑,随后一发而不可收拾地发起了高烧。本来疹子就没退,现在愈发红肿,在背上虫卵似的一大片。
她喊了两个警卫把何炳翀送医院,自己也收拾了几件衣服去陪护。出于逃避心理,连买饭也让佣人去,自己不离开医院一步,就不用知道外面在传什么消息。她还不知道程蕙琴具体出了什么事。
霍眉觉得自己是个被冻僵的人,可以直挺挺地把腿伸出去,不停歇地走;一旦被什么东西绊倒,腿立刻会折断,再就爬不起来了。
过去在太平山上,到处都是他们的警卫,半山腰的地势也易守难攻,就这样,日本人都敢接二连三地上门。然而在医院待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人找借口来探病。
何炳翀醒了,就发呆,丝毫不搭理她。
他不主动说,另有人主动说。乔氏夫妇带着康乃馨和一只盐水鸭来了趟医院,乔裕民和何炳翀关系只能说是普通,打了个招呼,乔裕民就到走廊上抽烟去了。
乔太太倒把霍眉拉到茶水室里去谈话,话未出口,先绽开一个笑,“倒要谢谢你们家!我家里被扣押的两艘船还回来了。”
“你贱不贱?”霍眉厌烦道,“程蕙琴出了事,你在这里笑个锤子?”
“程蕙琴出了事,也没见你怎么伤心啊?”乔太太悠悠叹了一口气,“霍眉,当缩头乌龟没有用,让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吧!程蕙琴没回家,你先生呢,就跑到占领地政府门口撒泼打滚讨说法,弄得一圈人在那儿围观,还被记者拍了照。鬼子迫于形势,想把他请进去;他偏不,让鬼子立刻把程蕙琴交出来,不然程蕙琴就肯定是被他们这群丧心病狂地害了,连一个妇人都不放过……”
“别说了。”
“最后他们给的说法是,程蕙琴忽然就发病去世了。谁信呢?想也知道是被他们给逼死的。闹出了人命,人人自危,连何家的太太他们都敢残害,他们到底还忌惮什么人?逼得商会不得不站起来反抗了,这几天曹主席和几个商人联名抗议,说占领地政府已经不给他们生存空间了。为了压制舆论,他们把扣押的物资都返还了一批呢,最近都管得不大严了。”
程蕙琴确实是死了。
她的死被何炳翀发挥出了最大价值,不是白白的死。
这本该是个对霍眉来说冲击很大的新闻,然而拖了这么久,她已经在猜测、焦虑和恐惧中麻木了。
现在听了乔太太的话,只剩这一个反应:程蕙琴果然是死了。
她的弦绷得太紧,不能再绷了,反倒莫名其妙地松了一下。
反正程蕙琴也不喜欢她,死了就死了。这下子摩根也没有妈妈了。她过得这么辛苦,那丫头却热带的雨季里享受爱情,太不公平。还好老天有眼,要收回送摩根的一件礼物。
霍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把推开乔太太,晃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居然嘿嘿笑了两声。她觉得自己也挺丧心病狂,有变成疯子的危险。
这下好了,程蕙琴谁都不爱了。
嘿嘿!
她在走廊上踱了几圈,等那阵疯劲儿过去,然后满脸惨淡地进了病房,握住何炳翀一只手,“乔太太……跟我说了。她现在在……”
“那天我把她带到庙里去了。”何炳翀淡淡地说,“有人会处理的,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件事的任何消息了。”
“好,我不提。”
“我们换个地方住吧,何公馆太大、太空,山上也清冷。”
“你有别的宅子吗?”
“有是有,但都没装修。”
“装修倒很要一段时间。我去租一个吧,顺便找人把家具、生活用品都搬过去,全部准备好了,再来接你出院,行不行?”
何炳翀知道她靠谱,自己也实在没有心力去看房子了,只是懒懒地一点头。一周后,他办好出院证明,直接搭车来到新家。
新家位于西环,临着海,离太平山也不算远。这栋洋房不带院子,只有两层楼,外表看上去旧旧的;内部也都是木制结构,小楼梯踩上去咯吱响。然而把灯打开,暖色调的灯光就能制造出童话故事里的森林小木屋氛围,挤挤的,很温馨。
何炳翀听到了猫叫,三只猫先于他被接来了,心里立刻涌出一股暖流:霍眉果然是朵解语花。对于他的一切心理,她了如指掌。
忙完了搬家的事,霍眉脚不着地,又开始忙老祥宁的事。费雷拉已经把商标注册好了,文件全带回来给她,在厂里的保险箱里锁着。
她又把客户名单交给他,让他去重庆后向内地的几家分店发信,宣布总店搬迁的消息。“作用就是让他们认‘老祥宁’,不是让他们现在改牌子,完全准备好还要一段时间。”霍眉叮嘱道,“千万小心,让高管心里有个数就好了,别把消息泄露出去。”
没事的时候,她就去辛老师家里坐坐,反正不想回家面对何炳翀。然而她不可能夜不归宿,到了晚七点,必须要往家里走了。
某天她推门而入的时候,何炳翀正和乔纳斯太太在沙发上乱缠,何炳翀的手刚从乔纳斯太太的衣服下摆里缩回来;看衬衫的形状,乔纳斯太太没戴文胸。
见她来了,这法国女人相当慌乱,急匆匆地推着婴儿床进屋了。
何炳翀倒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袖子,这方面,霍眉管不着他。何况他不想出门上街,霍眉又成日不在家,那他不找乔纳斯太太,能找谁?他心里有团火,不通过这样原始、粗暴的方式发泄出来,就要疯了。在他这样传统的男人眼里,性和吃饭、睡觉一样是朴素的需求,吃饭可以吃不同的菜,性也可以和不同的女人拥有,无关爱不爱的。但他知道女人的看法不同,所以还是尽量背着太太们。
霍眉自然是管不着他,但这事也太离谱了,且不说婴儿床还在边上,婴儿就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吃饭的家伙在人家手里搓圆揉扁,“你找谁不好,她先生才去多久。”
他本来动作慢悠悠的,一听霍眉不是娇嗔的语气,却站在乔纳斯的角度指责起自己来了,顿时就冒了火,“你要替那个杂种抱不平?”
“没有。”
“她先找上我的。”
每次都推脱责任,霍眉听着就烦,反正乔纳斯死都死了,看不到这一幕,就让他俩去吧。省得自己大半夜回来还要亲自伺候。
“我去洗澡了。”她说,想上楼,然而被何炳翀一把拽回来。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你那杂种朋友也是倒霉,我过去接你的时候见过几次,样貌不错,身材高大,听你的说法,还很聪明。我——哈哈,我承认自己在这几样上都不如他。然而他的新婚妻子就是愿意腆着脸主动缠我,为什么?因为我太有钱了,从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她男人一年都敢给不起。”
“令行——你别拧我的手——”
“你也是这样,我知道你也是。”
霍眉知道他知道,但之前何炳翀很自信,你不是爱钱吗?我就是有钱,且不会有比我更有钱的男人追求你。
但现在他被架空到时风公司之外,财产缩水、丧妻失子、丑态百出,可谓是相当的失意。在他这样艰难的时候,霍眉居然跟外男纠葛不清,为那个破鞋店风风火火地到处跑——想羞辱我吗?
在你潦倒的时候,我带你来了香港,迎你进家门。我潦倒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做?
然而霍眉这边也在憋火:你跟别的女人乱搞,还给太太脸色看?她最近对何炳翀的耐心很有限,毕竟过不久就要离开了,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懒得多费心思滋养这段感情。
她猛地抽出手,转身就走。
何炳翀在后面叫:“你不喜欢我和这法国佬搅在一起,那我就把她赶出去。”
她不得不回头,“令行,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先主动收留了人家,现在把孤儿寡母赶出去,哪有这样做人的?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了——”
“我怎么样你都不管了?”
“不是不管你,我的意思——”
“哦,说到底,不是她错了,她不值得惩罚,你是在替乔纳斯打抱不平。”何炳翀说完后,尖锐地笑了一声,忽然毫不留情地打了她一巴掌。
这是他第一次打霍眉。
他的手劲儿不大,至少没有怡乐院的田妈大,不说多么疼,但羞辱意味极强。霍眉始料未及,待他转身走了,才渐渐地觉出痛与麻。
算了,算了,丈夫打妻子这事儿倒是常见。当农民的丈夫也要打妻子的。何炳翀这样的丈夫打她一巴掌,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这样自我安慰着,灰溜溜地上了楼。
第164章 红尘这件事中还有一项隐患,霍眉……
这件事中还有一项隐患,霍眉没有看到。
那位乔纳斯太太在屋里听到他们的对话,十分害怕自己被扫地出门。虽说她还有一套房子、一些积蓄,到底也是没有男人持续性地挣钱了。这样的乱世,她连广东话都说不好,带着孩子该如何生存?
她曾经有定期运动、阅读、体检的习惯,现在什么都抛弃了,只是昏昏沉沉地哄着孩子,手臂疼得抬不起来。也许是肩周炎?她不知道,不敢麻烦何家人带自己看医生。
她想尽办法要讨好何炳翀,就打起了霍眉的主意。
旧宅中有一把钥匙,是乔纳斯的,他说可以打霍老板的保险柜。乔纳斯的太太虽然对商业文件一窍不通,但听“保险柜”这个词,便知道其中必然藏着秘密。
献宝似的把一沓文件交给何炳翀,看他的表情,乔纳斯太太猜测自己赌对了。
“亲爱的,”她柔声用法语问,“怎么了?”
何炳翀充耳不闻,一张一张地翻阅那些文件。翻到头了,倒回去再看一遍,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简直堪称暴躁,狂乱地拨弄那些脆弱的纸。
乔纳斯太太将一双手搭在他的臂上,“请告诉我——”
何炳翀一扬手把她推倒,顺便把身边的婴儿床都踹了一脚,惹得那婴儿大哭起来。
彼时霍眉刚刚搁下毛笔,拿起宣纸欣赏自己的字,门哐地一声砸在墙壁上又反弹回去,被何炳翀用膝盖抵住了。他整张脸白得吓人,嘴唇也是白的,不住地喘息,几乎是裹挟着一阵灼人的热气而来。
她一看这来势汹汹的,立刻起身;又看到他手里文件的蓝色封页,一颗心如坠冰窟。
“你要走?”何炳翀哑声道,“你要——走?你背着我,在重庆注册了新公司,你——”
他彻底说不下去,当场把文件撕了个粉碎,向霍眉疾步走来。房间窄小,她躲无可躲,只能往墙边上缩,觉得自己肯定是要挨打了。
但是何炳翀停在了离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小腿半靠在床头柜边缘,怕自己站不住似的。他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她,颤声说:“我一个……一个亲人都没有了,你就这样欺负我。”
霍眉呆了呆,轻声道:“我有一句实话。”
“你还有实话么?”
“要是他们不把你盯得这么紧,我愿意带你一起走,在重庆,我们夫妻两个只要有一点本钱就能东山再起。我好好伺候你,让你的生活和在这里时一样舒服。”
“你还有实话么?”他笑着笑着就流了泪,不是细细一道,是豆大的泪珠子,滚滚爬了满脸,“我可能离开吗?我所有亲人都在这里了,活的,死的,都在这里了。我爸
妈我老婆都不在了,没人替我考虑了!你也来落井下石,你为什么不能让我好受一点?我待你不好吗?你还要我怎样啊?”
霍眉也呜呜哭出了声:“我的亲人不在这里啊!就我一个人,我跟你相处很辛苦,你还……”
她看见何炳翀忽然拿起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倒出一粒吞了,紧接着就开始脱衣服。大概是气得急了,连身上的皮肤都惨白惨白的,和丝绸衬衫一个色。她也跟着脱,用腿甩开旗袍,猛地把他扑到了床上。
药效还没到,他硬不起来。平日里霍眉不强求,手法温柔,嘴上也亲着哄着;这下她却不管了,把从未对何炳翀使过的、粗暴却有效的方式通通拿来刺激他,弄得他痛叫连连。何炳翀扯着她的头发发泄疼痛,又是亲、又是咬。
他们如岸上濒死的两尾鱼一样翻滚、挣扎,按理应是欢乐的,但并不快乐;做着事上最亲密的事,但并不亲密。
不远不近的地方响起了几声枪声,然后是杂乱的争吵,又是几枪。这房子旧了,每一声枪响,都惹得窗玻璃簌簌振动一阵。
何炳翀就在这震动中来吻她,她也回吻,鼻尖贴在对方满是泪痕的脸上,被浸得濡湿。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清白人会算糊涂账。
荒唐、荒唐!
完事之后,何炳翀探身抓了几张卫生纸擦身子,深吸几口气,“不然离婚吧。”
她凄然道:“注册文件也被你撕了,我没法再立门户了。离什么婚?”
“防止你想别的主意转移祥宁的资产,离了婚,我们该怎么过怎么过。但是你净身出户,祥宁全部归我。”他吸了吸鼻子,“我不要你的钱,一分都不要,到时候还是给你。但你留下来。求求你了,霍眉,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霍眉也抽了两张卫生纸,攥在手心,沉默着。
她回重庆的初衷就是继续大做生意,现在这主意泡了汤,确实不如就留在香港,好歹还有半个祥宁是她的呢。
这是从钱的角度来看,从精神的角度来看,就大不一样了。她生活在侵略者、丈夫及各种大人物的淫威之下,长年累月地惊恐、疲惫,因此渴望换一种活法。
霍眉最最爱钱,离开的想法实在有违她心中的“道”。
但是——
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伊凡内奇,你要的其实不是醋栗庄园,是一种好生活。
她辗转反侧了好几夜,然而对于钱的追求实在是刻到了骨子里,叫她无论如何不能甘心。何炳翀那边的律师动作倒是快,立刻起草了一份离婚文件让她签字。
霍眉哪肯签?为了躲何炳翀,她另租了一件公寓,搬到外面去住。
何炳翀反手把她告上了湾仔家事法院,说她无法生育后代,而且酗酒好赌。
已经算是仁慈的了,他说她品质有问题,没说她在重庆注册新公司,不然被日本人知道了,定然是一场大灾难。她没用祥宁的名义让他背上债务,他也没说她要跑。
霍眉也火速请了律师,然而在男女关系中,女性怎么都占下风,她花了数倍高于何炳翀的价格,对方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为她辩护。
这场官司打了两个月,全香港都在看热闹,费雷拉更是冲到看热闹的第一线了,决心鼎力帮助何炳翀离婚。何炳翀一看他就烦,差点不想离了。
霍眉也觉得这洋鬼子很可笑:口口声声说你爱我,但是一点也不在乎我的祥宁。
某次费雷拉找上门来,劝说她离婚;恰好何炳翀也找上门来,一看到他,暴跳如雷了,“还没离呢!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费雷拉冷笑一声,“离了,我就不只是在这里站着了。现在我不碰蜜思霍,是因为我有道义,她是有夫之妇。真以为离婚后你们还能在一起吗?我就不会这么收敛了!”
霍眉烦得要死,朝他骂道:“滚出去!”
他干脆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了。她没经过任何思考,口不择言地就骂:“椅子上长鸡(敏)巴了,坐在上面,舒服得不想起?”
两人一下哑了火,齐齐转头望她。都知道她是什么货色,然而都对她不可自拔。
这边何炳翀也是被费雷拉激得急了眼,觉得离婚并非良策。左右她就是想要她那破鞋店,毁掉它,她不就没有任何离开的理由了?
何炳翀不是个打商战的聪明人,但怎么毁掉一个品牌的名誉,霍眉亲手教过他。
现在他也是祥宁的大股东了,可以行使自己的权力,于是跟殡仪馆签了个合同。从今往后,遗体火化前穿的鞋子都由祥宁提供,并打上“祥宁鞋局特供”字样。就连上海、成都、武汉、重庆的,也统统和当地殡仪馆签了合同,祥宁几乎变成了寿鞋品牌。一时间,顾客对它避之不及。
一个孩子,父母要花二十年把他由一个脆弱的婴儿抚育成个健康、有文化、品格高贵的成年人,付出无数爱意和心血,整日担惊受怕,怕他热怕他冷,怕他没出息,又怕他太要强,怕他受人欺负,又怕他惹是生非全家围着他转,数十只手一起向上托举。然而杀了他只是一颗子弹、一秒钟的事。
祥宁由一个不成型想法变成名扬四海的连锁店,实在是霍眉殚精竭虑之功也。如今签下一纸合约,祥宁又什么都不是了。
霍眉成日在家里练字,对此并不知情。直到她的律师过来找她商量,提了一嘴,她咬着下嘴唇,眼珠发直,几秒后从椅子上栽了下去。
还好只是高血压,没演变成脑出血。
祥宁是她的孩子。祥宁的名誉受损,就是她孩子的名誉受损。
她气得手抖了好几天,甚至在医院里昏厥了第二次。刚出院,就向报社报告了独家新闻:何小姐是和曹家的私生子私奔啦!
香港人民对于八卦的嗅觉非常敏锐,不出几天,这个八卦就传遍了大街小巷。那曹通海只是个私生子,模样英俊,但是没地位的,大家也就把他当个英俊的侍者。居然把何家的小姐拐跑了?孩子大概都有了吧?
何炳翀原本给摩根留了条退路,倘若她跟曹通海闹了矛盾,回到香港,他就只说她前些年到更远的地方读书去了——北欧之类的,还是能找个好夫家,把她安安稳稳嫁出去。霍眉这么一操作,摩根算是身败名裂,难得在香港再嫁人了。
他带人撞开了霍眉家的门,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往她脸上砸。霍眉一下子被砸懵了,看也看不见,分也分不清方向,就感觉小腹又被他踹了一脚,跌跌撞撞坐到了地上。
“你不知道鬼子是怎么盯着我们家的?”他拎着她的一只耳朵,冲她大声吼叫,“你居然敢提摩根!”
“我没说——啊——在哪里!”
“你不该提……你不该提!摩根叫你一声二妈啊!”
她眼前一直冒金星,先是骂,想推开他;但他先发制人的那一下砸得太狠了,她眼前漆黑一片,四肢也不听使唤,只好哭着求饶。后面何炳翀也停了手,死死抱着她,对着她一边骂、一边哭,至于说的是什么,她就渐渐地不知道了。
第165章 天下谁人不识君霍眉逐渐恢复了丝……
霍眉逐渐恢复了丝缕神志,缓缓地睁开眼,头上仍是剧痛无比,像一棵树在扎下根系,痛觉直往四肢百骸里钻。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正处在西环那间宅子、自己的房间里,脸上全是黏糊糊的灰尘和血;而何炳翀坐在对面的凳子上望着她。
他从来大热天也西装革履的,此刻却衣冠不整,大敞着领口,脖子上有她抓出的三道指甲印。
“好好想想吧。”他深吸一口气,疲惫道,“我会给祥宁挂上欢迎皇军的横幅。如果你还要继续斗,我奉陪到底。”
霍眉没有吭声。他走出去,把门反锁上了。
离婚协议就在桌上,她找了支钢笔,划掉放弃祥宁那项条款,在旁别写了个“呸”。随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真可笑,之前怕鬼子抄家,把值钱的首饰全藏在了金库里,又告诉了费雷拉地址,允许他派人守着。
口袋里倒是有点钱——一百二十军票,出了香港,屁都不是。
找来找去,她就只找到那副银脚钏。
霍眉脱下身上正穿着的吊带裙装进行李箱里,换上来时的衣裤、弓鞋,把凌乱的头发抹整齐,然后翻窗从二楼跳了下去。她是个中年妇女了,何炳翀一点儿都没想过她可能跳窗,但她就是跳了窗。
找到街边的电话亭,她拨出了林杰曾经给她的号码。那边很快就接起来,那让人熟悉的声音沉稳道:“你好?”
“我是霍眉。”
“我猜是你,这是我卧室的私人电话。”
“三书路上有一家废弃的五金店,到那里来找我,不要带
任何人。不要告诉何炳堃。”
“现在太晚了,我出门很可疑。”
“爱来不来吧,我反正要走了。临走前,有个东西送给你们,是关于何炳翀的,想不想要?”
那边轻轻地呼吸几声,挂了电话。她慢慢走到五金店里,翻到柜台上坐着,通过被炸弹炸出的缺口看月亮。屋顶缺了一块,月亮也缺了一角。
此事古难全。
街边太安静了,有一点响动就格外明显,更别提汽车的声音。她跳下来,站在门口,眯眼打量来车。
驾驶位侧的门开了,林杰先下来,然后打开后座的门,方便何炳堃下来。
男人啊。
她迅速关上门,心里倒是平静。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能让霍眉失望的了。
然而在门关上之前,何炳堃迈进了一条腿抵住门,叫道:“等一下!霍小姐,我们谈谈。”
无冤无仇,霍眉也不好意思夹他腿,“林杰不讲信用,本来我把东西给他,意图就是让他转交你,但是现在这桩生意不必做了。你们尊重我吗?”
“我个人是充分地尊重你,我非常有诚意。瞧,除了开车的林杰,额外一个人也没带,枪也没带。霍小姐,你就放我一个人进来,我们谈谈。”
霍眉于是打开门,放他一个人进来了。林杰在车边低着头,不敢往这边望。
进来后,何炳堃整理了一下仪容仪表,抬起头,不大的两眼里却精光四射,“从头到尾,我都知道你在我小弟的家庭、工作和社交中扮演者什么样的角色,他是个蠢笨的,不识千里马。你厌恶他,不一定非要离开香港,来我这里也是一样。我会让你在时风公司里担任高管,我个人对你个人也是很有兴趣……”
“然后呢,纳我当九姨太?”
他笑了,“你嫌数字大,我踢掉几个,让你做四姨太、五姨太也行。”
“我不当婊子很多年了。”
“这能一样吗?这比婊子高级得多。”
“高级个锤子,实话说吧,你三弟蠢,你也没强到哪儿去。你今天做得最蠢的一件事就是让林杰在外面等着——猜猜看,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婊子啊。”
“老子是你——”霍眉卯足力气,一拳打在他腹部,“——农民奶奶!”
这回的情形和上回很不同了,上回是何炳翀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拿砚台砸她,这会儿手边没什么趁手的工具,她又先发制人,打得何炳堃捂着肚子便倒下去。本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年纪也不轻了,自然拗不过她。她又抓着他的油头往墙上砸,咚咚两下,直接给人砸晕了。
林杰仍未发现这边的动静。
她迅速把柜台推到破洞之下,先奋力把行李箱掷出去,然后踩着柜台,双手刚好能够到洞口边缘,一使劲儿把自己拉上去了,捡起行李箱,朝另一边跳下、拔足狂奔。
这里离太平山不远,而太平山脚下,有摩根送给她的将军。她也帮着遛了好几次,和这马熟。
刚翻进马厩、解开将军的缰绳,林杰的车就从街角疾驰而来,一个漂移拦在了马前。而这匹来自荷兰的障碍赛顶级赛马也是不负众望,昂首奋踢、迎风长嘶,跨栏似地从汽车上方飞了过去。
霍眉已然想好了去哪里。回头见汽车穷追不舍,便指挥着马从断壁残垣上跨过去,汽车不能跃过建筑物,只能绕路追。
将军就是爱跑障碍赛,热身一段时间后,渐入佳境,左右旋挪、追影扬尘,越跑越兴奋,一身油亮亮的黑色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在山脚下的小马场上,从没有这么大的空间让它跑,它也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而不管它怎么跑,霍眉始终牢牢地趴在它背上,没被甩下来。这座城市的风向来香甜温柔,第一次厉啸着扑向她,而她只管往前,把黑夜甩在身后。跑着跑着,被乌云遮了一角的月亮就出来了,把无限光辉播撒向她。
鞋店她不要了,黄金她不要了,权位她不要了,家室她也不要了!
怀揣着雪刃刀!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哎呀哭、哭号啕,急走羊肠去路遥。且喜得明星下照,一霎时云迷雾罩。忽喇喇风吹叶落,震山林阵阵虎啸。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
将军打了个响鼻,停在乔公馆院门前。
“乔太太!”她扯着嗓子喊起来,“开开门,有人追我!”
公馆内亮起来几盏灯,但并未出现仆人给她开门。霍眉下了马,继续喊:“王顺娣!王顺娣!王顺娣让我进去!”
乔太太的脸就出现在了窗边,微微愠怒着,“给她开门!”
霍眉进了屋,大喇喇在她的罗汉床边坐下,并不废话,掏出一张汇票的票根交给她。她接来一看,上面有何炳翀的亲笔签名,收款人这一栏又盖了重庆的章子,时间就在前不久。金额很大,十万。
她几乎瞬间明白了霍眉的意思,抿了抿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把票根收到了钱包中。“我白帮你对付老公?”
“你把他干倒了,祥宁就是你的了。”霍眉勾了勾手,“纸,笔,我现在写一份证明,把50%股权转让给你。”
虽说祥宁的口碑现在一落千丈,但就和时风一样,耐下性子好生经营,终究还会起来的。乔太太懂这个道理,不可能说因为现在的祥宁落魄了,到嘴边的肥肉就不要,立刻吩咐女佣去找纸笔。霍眉也懂这个道理,可这需要太长的时间去蛰伏、谋划、运筹。
她像只鼠妇一样蛰伏很多年了,再不想蛰伏下去,只想骑马逃走。
“反正你也不要,直接给何先生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给我?恨他恨到这地步?”
“恨不恨的……我跟他之间的是非太多,说不清楚。原本想给何炳堃,但他太冒失,也靠不住。找到你这里来,是出于很理性的考虑,而不是因为对你的观感比对何先生更好。”霍眉接过笔,唰唰地就写起来,力透纸背、毫无顿留。
全部写完了,因为下笔太重,半张纸的墨迹都未干。霍眉用两根手指推着边缘,将其推到乔太太面前,眯着眼睛说:“你是个走黑船、臭拉皮条的,但也是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最有本领的一位。何炳翀不会做生意,会把祥宁搞垮。但交到你手上,我放心。”
她抬起眼,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相当沉静,像余晖晚照的草原上,相遇的两只狮子。
她又补充道:“要上市、要革新随你便。但要是把祥宁弄破产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乔太太笑了,“交到我手上,你放心。”
她把浴室借给霍眉,要起把满面的血污洗一洗。这期间,林杰已经追到了门口,喊话让她把霍眉交出来。她只是让警卫把那匹看上去就价格不菲的赛马在自家马厩里拴好,别理他们,敢进院门一步 ,直接射杀。
何炳堃在后排悠悠转醒,觉得不必为这个女人以身犯险,转了几圈后,让林杰回去了。
半个小时后,霍眉坐上乔太太的汽车,向港口驶去。两人平日里不对付,交代完重要事项后,更是没得话说,一个坐在左窗边,一个坐在右窗边,凝视黑沉沉的港岛夜色。
那条悬挂了葡萄牙国旗的货船正在港边静静地栖息着。
乔太太主动开口问:“去哪里?澳门?南洋?”
“重庆。”
“那么,我给你几张船票,你先在上海下,然后换船去武汉,再换船去重庆,不用你出钱。哈,那里你可什么都没有,难得东山再起。”
“我不想东山再起,我只是想回家。”她叹了一声,“累了,不是多年轻的人了。”
“此言差矣。我快要五十岁了,觉得自己并不老呢。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刚刚生下第三个孩子,因为太胖、挤不进旧旗袍而天天哭……连什么是法人都不知道,乔裕民要我当法人,我就当了。至于说成为‘蜘蛛’,更是多年后的事。女人要成就一番事业,什么年龄都不算晚。”
霍眉望着海面上的一轮明月,不知该怎么搭腔,这个毒妇好像在鼓励她。
“只要你不来香港跟我抢生意,我还是希望你好的。”乔太太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先与她虚与委蛇,后与她针锋相对,到了此刻,总算是流露出长辈般的欣然赞许,“好姑娘,去吧,天下谁人不识君。”
去吧,去吧。她登上船,迅速下了底舱,一次也不曾回望这座海岛。
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
第166章 暮雨江天货船从香港出发,到达上……
货船从香港出发,到达上海;从上海再换船到武汉。船只从海上驶入长江河道时,她把那枚圣克里斯多福吊坠扔进水中。不需要洋上帝的护送,进了长江,她就到家了。
在武汉下船后,她当掉那对银脚钏,换了六十块,找了家小客栈住进去,给父母写信。
她与父母的通信一直没断过,不过都是她汇钱,然后互相问候身体。这回她不得不问了下家里的经济状况,又说自己离开香港了,打算在家里待一阵。
只要他俩不沾黄赌毒,那么以她寄过去的钱,完全够老俩口过上富足的日子。霍眉这次回家就不打算再嫁人了,家中还有本钱,她可以拿这些钱做生意,先做小的,再慢慢做大。以后收养几个娃娃,雇几个佣人,在祥宁镇的竹林山水间,照样可以生活得很惬意。
等回信的期间,她也不敢在武汉逛街,毕竟这里也是沦陷区,到处都是日本人,只安安分分地缩在客栈里。
快一个月后,回信才辗转到她手中。父母答复说家中光景非常好,收购了很多土地,大半个祥宁镇的土地都是霍家的了,昔日的乡亲都成了家中佃农。也欢迎她回家。
不过,她到底为什么被休了?是因为表现不好吗?如果她回到家,他们会有点抬不起头。村里多丑、多懒、多坏的姑娘都没有听说被休掉的,霍家的女儿却被休掉了,让人觉得霍家不会教女儿。哥老会敬重霍家,也是因为她在香港当阔太太的缘故;如果她回了家,村里人看待他们的眼光会发生变化。
霍眉一边嗦面一边读信,读几个字嗦一口,把汤水都溅上去。最后她也懒得读了,认认真真吃完面,然后拿信纸擦了嘴。
唉,搞什么欲抑先扬,不想她回去就直说呗。之前是距离产生美,她又出手那么阔绰,父母自然要捧着她。现在她落魄了,该怎么对霍老大,还是怎么对霍老大。
真是糊涂,指望上他们了。
霍眉安慰自己道:反正我仁至义尽了。他们不要我倒不要紧,就怕霍振良在外面奔波半辈子奔波不出个名堂,工作也没有,身上还伤了残了,他回家,父母肯定还是欢迎的。那时候,有大宅子给他住、有大把钱供他花,让他能够安安稳稳享清福,我便知足了。
虽然霍振良大概宁可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家——从小就是个犟驴,但那是他的事了。他可以不回,家里不可以养不起。
她吃饱这一顿,就出去找工作。
现在工作比她在巴青时还好找一点,因为打仗,男人走了一大半,所以即使是像她这样的小脚女人,伶俐、肯干活,人家就要。
于是在秋天来临时,霍眉正式成为了一艘名为“平波”的客轮的茶房。这是一艘相当大的客轮,有官舱、统舱和下等舱三种舱房,还有个餐厅。最底舱给他们划了一块小地盘当宿舍,全是三层铁床,男女混住。
工作内容就是做清洁、送茶水,兜售瓜子零食香烟。她觉得已经算是轻松了,动她最擅长的嘴皮子,也没有太多体力劳动。
老板当久了,就爱站在宏观角度看问题。同事们老溜到餐厅里去摸鱼,抽烟、嗑瓜子、打麻将,她却整日在轮船上下巡视,一边做营销,一边做记录。
等靠了岸,她就去邮局买了纸、借了笔,认认真真地写了封信给公司。信中,她认为船上提供的茶叶品种和乘客消费能力不匹配,三种舱位的比例是多少,三档茶叶的比例就该是多少。另外,应设立监察岗位,每次都是茶水间的铃一响,谁听到谁就去。然而每次在茶水间的都是自己,那几个男同事总忙里偷闲……
霍眉当老板的水平实在比这个轮船公司的老板高得多,她不仅指出问题,还提供了几条解决方法,盼望能让公司的管理层看到,升她一级,好歹不要男女混宿了。
然而信寄出去,就石沉大海了。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她不是一言九鼎的何二太太,只是茶房霍眉。
霍眉心里失望,也懒得再挣扎,茶房就茶房吧,换什么工作都是这样。
她实在、实在是很累了。
平波号主要就走长江航线,在每个站点停靠半天。怕遇到鬼子,除了买生活必需品、去公共浴室之外,霍眉很少下船。船上一待就是三五天,别说洗澡,连用冷水擦身的条件都没有。
她的头发已经不怎么卷了,不够长,盘不起来;发质细软稀疏,编成辫子也不好看。霍眉还是只扎个马尾。不求多么好看,整洁、干净就行。
但即使她面容憔悴、毫不打扮,同事们也对她相当感兴趣。某次她弯腰撅屁股铺好床,一转头,就看到对床的男人褪了裤子,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手在下面来回梭动。
霍眉于是把嘴里叼着的烟摘下来,快准狠地往他的家伙上烫了个印子。
这事儿让她一战成名,大家不太敢在她面前脱裤子,但仍有暗地里的挤兑。比方说挂在墙上的外套口袋里的硬币不翼而飞,床单上出现一坨油,等等等等。
不闹大,她就假装不知道。霍眉不是放不下架子跟这种人对骂、掐架,她实在是很累。
辛老师曾给她讲过一篇文章:《娜拉走后怎样》。怎样?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精神独立是不够的,还需要经济上的独立。然而女人醒了,社会还没醒,你没法在这社会上独立。
霍眉可以独立,但是生活质量很低。她很迷茫了:一定要在娜拉和伊凡内奇之中选一个吗?在这世上,女人的路真窄啊。
除了生活上的累,最折磨她的是精神上的累。
走路的时候,廊道在波浪里起伏;睡觉的时候,铁床在波浪里起伏。漂浮的、不稳定的、上上下下,全是她命运的暗喻,全是她处境的表征。
陆上在打仗,她只能往水上跑。而水上——水上,水是最莫测吊诡的东西,站在甲板上,嗅闻着水体的潮湿、腥气与船身霉烂的味道,她知道死亡闻上去应如此。
老啊死啊孤独啊,绕不过去的。
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被铃声叫起来,往窗外一看,若两岸都有建筑群,就会误以为是维多利亚港,只疑惑两岸的广告灯牌怎么还没升起来。
那曾是最让她觉得像家的地方,
她把它抛弃了。
霍眉确实非常渴望要个家,但本质上她要的不是一套房子、几个家人,而是能够抵御人生终极命题之彻骨寒凉的强大魔法。
如果有个很好的家人在千里外的一间屋子里等她,那么即使仍漂在江上,她知道这件事情,就永远、永远不会孤独了。
几日后,她直面了一次死亡。
当然不是霍眉面临死亡的威胁,而是另一个茶房跑进来说,有个人死了。
那是个衣衫破旧、灰头土脸的老头,买的下等舱票,没有床铺,只有椅位。他闭眼靠在椅背上,不知怎么地,一下就去了。
他倒是走得安详,吓坏了两旁的乘客。这么具尸体放哪里都不妥,丢下水就更不妥了。最后副船长下令,裹起来放在工具间吧,靠了岸再处置。
工具间就临着茶水间,是个存放扫帚拖把的、连个人都躺不下的逼仄区域,简直像个柜子。尸体没法平躺,只能折起来塞进去,随着船身晃动,脑袋一下一下地磕着门。
咚,咚,咚。
霍眉站在茶水间里,浑身发抖,在死者的叩问中流下泪水。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地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她闻到尸体的味道了,果然就像腥臭的水。
第二日到达重庆,副船长没找到老头的亲人,也查不到身份信息,决定还是把他好好送走。毕竟是在船上死的,不比别处,行船的危险性极大,船员们也迷信,觉得这老头是替平波号挡了一灾。
于是请了一队抬丧匠上船,给老头套上寿衣、装进棺材,抬到郊外一处便宜墓地去。
这就苦了那群抬丧匠,他们面临的不是一般的土坡,而是朝天门码头。在这样陡峭的阶梯上抬棺材实非易事,脚下一个不稳,能拽着整支队伍滚进江中。
霍眉啃完半个馒头当早饭,就站到甲板上抽烟,远远望着那两列蚂蚁似的人。
领头的踏上第一级台阶时,忽然憋了一口气,仰天吼道:“尼山攻书——”
“得一耶兆哦!”
“得见个,娘娘噶——”
“犹坐草哎堂哦!”
唱一句,就迈一步,抬着百来斤的棺材爬向通天的关门。即使隔着这么远,又受了江风阻挠,还是让霍眉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吐出一口烟气,抬眼远望,然后定住了。
在朝天门关口的旁边,竖了两根极高的柱子,叉起一块广告牌。那是一副黑白照片,一男一女对着喝交杯酒,后来找人填了色——电影广告都是这样制成的。牌子的最下方写着:《百年好合》,各影院于中秋上线。
那男人西装革履、腕戴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是一副贵族子弟打扮。女人望着他笑,他倒是不看对方,只垂眼笑着,另有一番暗中得意的风情。
席玉麟还是演什么像什么,这样演,就让霍眉觉得他很有钱。大概是真的混得不错,都能演电影了。
三年过去了,有婆娘了吧?
船发动了,她把最后一点烟屁股扔进海里,转身回了茶房。
第167章 凑一对霍眉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又……
霍眉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又见到了席玉麟。
那天她照常端茶送水,就看见一个人在官舱的一个门口站着,旁边跟着个仆从,一直给他扇扇子。疑似在蹲守什么人。蹲守就蹲守吧,她也管不着,问题是船舱的走廊就不是能够停留的地方,茶房总走来走去,再多站一个人,就挤得要死。
她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提醒了一声,“先生,小心热水。”那人不搭理她,只是继续和仆从讲话。
第二次路过时又提醒了一声,仍不挪窝。
第三次,那开水就顺理成章地被那人一个转身撞翻了,嘶拉嘶拉泼在两人鞋子上。他是皮鞋,格挡效果还好;霍眉是布鞋,立刻嗷了一声,张嘴就骂:“你的猪耳朵卖去当下酒菜了?叫你让,叫你让,狗日的也不怕开水,死猪一头是吧?”
“喂!”那随从气咻咻吼道,“你怎么说话的?弄湿了我们老爷的鞋,没叫你赔呢!”
“是我弄湿的吗?我端着壶好好地走,你他妈一肘子打过来给撞翻了!壶也打碎了!是你们该赔我!”
这下茶房也不走动了,官舱过道是完全被堵死了。那位老爷只好把霍眉和随从都拽到楼梯口,盛气凌人道:“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要赔多少?”
“一百。”
“这位小姐,你可太会漫天要价了,这壶一角钱顶天了。”
“我这只脚九十九块九。”
“……你的脚是金子做的?”
“虽然不是金子做的,你瞧,缠得多么小?这双脚在我们村里,就值得九十九块九的彩礼。”霍眉继续耍无赖,张口胡诌,“现在它被烫肿了,值不了这么多钱了。要么你赔,要么你把我娶回去。”
“你有病吧?”
“被你猜准了!我还身患重病,不得已出来打工赚要钱,现在得休息一天,药也买不起了,加上药钱一共一百零一块九……”
“老爷,”随从悄声道,“席老板来了。”
席是个小姓,她心里咯噔一声。与此同时,一个男人正从狭窄的廊道里走来,身着黑色中山装,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没扣,露出白色内衬;穿牛津皮鞋,头发梳成偏分,仔细打理过。
霍眉只看一眼,立刻移开目光,摸了摸自己的一小束马尾,又把碎发抹到耳后。她不明白自己今天干嘛要发这场疯,有病,真的是有病。
“席老板!”只听那位老爷乐道,“哎哟,小兰说你还宿醉未醒呢?”
“刚刚醒了,抱歉让你久等。”
“哎呀,不抱歉、不抱歉,我也没什么事。就刚在走廊上被这不长眼的茶房泼了点开水,哈哈,她还无理取闹,要我赔——”
“小事,许先生,这边你就别管了。”席玉麟淡定地说,“先去我房里坐会儿吧?我一会儿就来,陪你喝茶。”
霍眉趴在栏杆上,专心致志地看江水,心中感慨:他真是长大了。
然而等许先生的脚步走远了,她就不得不面对席玉麟了,转身之前,额外又抹了几下头发。
席玉麟也在那里踌躇着不知该怎么说话,在安静的几秒里,她觑了他好几眼,觉得脸也长开了、下颌骨的形状也长出来了,虽仍然秀气,但明显是张男子的脸,眼睛亮亮的,神莹内敛;眉毛也修成了规整、锋锐的形状,浓而黑。
不只是脸和衣着,身上的一些小细节也别出心裁,让霍眉怀疑是他太太设计的。为了撑住耳洞,外出时戴一副小巧的银质耳钉——他以前都是牙签掰断塞里面。
左手的中指上还有枚戒指。
霍眉指了指戒指,“结婚了?”
“没有。”他迅速把戒指取下来丢进口袋,“经理要我戴的,就是装饰作用,地摊货。你怎么在这里?”
“我离婚了。”
嵋山水府,同受寂寞。
席玉麟瞟她好几眼,也不问为什么离婚,只是说:“我有一套房子。”
“噢,挺好的,不用住宿舍了。”
“还有三千多的存款。”
“那是挺多的。”
“要不凑一对吧。”他终于图穷匕见,“我是说,我们两个。都这把年纪了,又碰上了,挺巧的。”
霍眉脑子乱乱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愿,只是一味地抹头发,嘟囔着:“可不是我主动说的,我没要求你……我没说非要跟你凑一对不可啊。”
席玉麟“哎”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走两步,回头道:“等我会儿。”然后疾步往房里去了。
许先生又是喝茶、又是合影、又是要约他到自己天津的公馆里去唱戏祝寿,说个没完没了。只好让那叫小兰的孩子出来,拉了拉霍眉的衣角,“嬢嬢,席师叔一会儿要跟许先生走,我把你送到他家里去。”
霍眉
刚想嘴硬“我可没说要去他家里”,忽然意识到更严重的问题,“他跟许先生去干嘛?”
“吃饭吧。”
“啊……”
“哦,你很懂嘛!”这细瘦的少年咯咯直笑,“不过就是吃饭。席师叔装了一路宿醉,就是懒得见这个人,这下可好,为了你,他居然见了。你跟他什么关系?老相好?”
霍眉本是个伶牙俐嘴的,但今天发过一回疯,丢过一回人,就格外懊恼,不跟他口舌。
回底舱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再最后望了一眼逼仄的三层铁架床、存放过尸体的工具间和抽着烟的同事们。船在晚上会开走,她这次离开,就是扔了这份工作。其实工作本身还真不错。
她是个精疲力竭的赌徒,本已金盆洗手,不会再有大造化,也不会再有大风波。
但因为是席玉麟,她决定再下一次注。
“这栋公寓的三楼,302就是啦!”小兰掏了掏兜,掏出一把钥匙,“喏,他的备用钥匙,有时他迟到了我就负责冲到这里来,把他弄醒。”
咔哒一声,霍眉转开了门。
天边已经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架势,空气是湿,似乎要下雨。门一开,这边就和未关上的窗子形成对流,一股强风扑面而来,把席玉麟的生活吹到她眼前。
302的空间并不大,透风、采光也不好,胜就胜在方便。一来在市中心,离市院、医院、菜场等等地方都近;二来配备了厨房和卫生间,通了水电。所以即使就这么点面积,还是相当不便宜。
席玉麟不是很在乎生活质量,方便就行。
屋内有种强烈的单身汉感——强烈的,因为简直和毛坯房没多大差别。客厅里没有沙发、没有书柜、没有茶几、没有无线电,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壁光秃秃的,白到发灰,也没有挂毯、挂画、照片、书法之类的装饰。
墙角堆了一摞被翻得毛毛躁躁的文件,都是剧本、报纸、书信,也不分门别类,就堆在一起。他甚至懒得买个柜子。桌上堆不下,就放地上。
霍眉走到厨房里,巡视一番。没有柜子就罢了,为什么连碗都没有?
所有的厨具就是一个大锅,还没洗,底下的残汤凝固了。一双筷子、一把锅铲,静静地躺在水池里。
她产生了一个很荒谬的猜测:他就着锅吃?
莫名其妙地,她就笑了一声,摇头晃脑地又去看了浴室——有淋浴,不错。
最后是卧房,也是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床头柜也没有,衣柜也没有。地上有几个敞开的行李箱,衣物就乱七八糟地塞在里面,大概是经常要出差,所以有很多箱子。就当衣柜用了。
霍眉踱回客厅,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温度也更低了。她在黑暗中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秋天这样舒适凉爽,她又这样高兴。一高兴,就有电在皮肤下飞快地窜流,就要起鸡皮疙瘩。
她觉得自己确实有毛病。明明席玉麟都这么有钱了,却还是满怀怜爱地、觉得他可怜。有钱也不会用,过得这样糟糕!
借浴室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还晾着头发,席玉麟就回来了。他抱了一个木餐盒,放在桌上,将里面的三碟小菜、两碗饭端出来,“隔壁馆子里买的。”
霍眉于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物,盘腿坐在椅子上,把碗扒到自己面前。初秋的晚风吹进来,清新凉爽,带着雨水的气息。
她感到心旷神怡,笑道:“你没陪许先生吃?”
“就去坐了坐,喝了杯酒。”他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
“你那个锅里,又是白菜、又是土豆、又是菌子、又是饭。”
“我一般吃食堂,很少在家里做,就偷懒了。把食材一锅煮倒是很方便,我对味道也没要求。”
“你知道农村怎么做猪食的吗?——就是这么做的。”
他似乎有所感悟,笑了起来。或许是刚喝过酒,不是很想吃饭,就坐那儿打量她,“你瘦了。”
霍眉心不在焉地扒饭,不是很好意思直视他——算来,他都快三十岁了。是许久未见,生疏了,端着架子;还是真就性情变化如此之大?她还是觉得那个一逗就急眼的小席玉麟蛮好玩。他也好玩,她也正值好年华。
现在这个嘛……帅,真的很帅,可是她容颜不再了。
席玉麟确实在端架子。他不是故意要端架子,只是不知所措。
怎么弄成这样?上次见她,还珠光宝气、风情万种的,几年不见,却跑到船上当茶房了,穿着旧衣袴,骨瘦伶仃的一片,跟两个胖男人吵架。嗓门很大,内容很可笑,就为了让自己不落下风。
他觉得她真是好可怜,住过大别墅的人,现在却愿意窝在他的小屋子里乖乖吃饭。唉,这屋子真是拿不出手。买的时候也没多想,就是不喜欢集体住宿,随便买的。
等吃完饭,他先冒着小雨把餐盒还回去,上来就直接洗澡。洗完澡进卧室一看——霍眉坐到他床上去了。
哎呀,他心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她就直接坐我床上去了。
霍眉正举着从床底掏出来的一个小药瓶研究,见他来了,问道:“你吃安眠药?”
“有时候身上疼,睡不着,但是第二天有好几场演出,就吃这个强行睡着……你认字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认字的。”他一下兴奋起来,挤到她身边,“那么,你也会写?你写一个。”
他说着,伸出一个只手。霍眉抓过来,就在他掌心里写:想你。
窗外酝酿了许久的一场大雨,滂沱落下来。
第168章 鹤洲席玉麟静了静,写道:我也是……
席玉麟静了静,写道:我也是。
霍眉抽回手,往他那边缩了缩,“现在要吃药吗?”
“不用,才出差回来,明早不用上班,下午两点前到就好了。再说,这个药效很快的,十分钟内就能睡着……”他顿了顿,“摸摸你,要不要?”
霍眉同意也没反对,闭上眼,把半张脸埋在唯一的枕头上,又拉上被子盖好。他就用一条胳膊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绕过去,顺着脊骨抚摸她,越抚摸,越觉得她好瘦。
席玉麟又漫无边际地想,我还是太容易冲动……离别八年了,一见面就问结不结婚,搞得我好像一直惦记她一样。其实我也没有一直惦记她,她肯定是没有一直惦记我的,该死的霍眉。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要把手缩回来又不敢,先观察了一下,确认她睡着了,才缩回来。
结了婚,可是要负责的呀。
他一想起“负责”就难受,各种坏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值不值得我负责呢?她不会对我很坏吧?不能再出现一个有钱的男人,她就跟人家跑了吧?一负责可是一辈子的事。交朋友也就罢了,这可是娶妻,对方的品行很重要。
理性权衡之下,霍眉怎么看都不是个好
选择;理性权衡之外,他就是想跟她待一块儿。
席玉麟心气郁结地躺下了,浑身难受,想翻身,又怕吵醒她。看这个架势,天明之前都睡不着了。
然而兴许因为秋夜凉爽,兴许因为雨声潇潇,他不知不觉地也进入了梦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迷迷糊糊地一转头,看到了枕边叠好的衣服。
从小到大,他就没有睡前把第二天的衣服在床头摆好的习惯,一直都是从被窝里光溜溜地钻出来、蹲在箱子前,扒出哪件是哪件。冬天也如此,就冻那一会儿。这习惯其实不好,受伤后,他刚醒来那会儿根本弯不了腰,捡不起东西、系不了鞋带,干脆就趴在地上找衣服。
因为改变意识的生活很弱,他的脑子又终日混混沌沌的。
然而现在他的枕边就是出现了衣服,最下面是一条棉绸长裤,中间是一条深棕色的马褂,全都叠得方方正正;最上面是袜子,卷成了一个小包。
霍眉决定好了今天他要穿什么。
他愣了几秒,双臂从下往上把这摞衣服铲起来,像个叉车似的,往厨房那边走,因为听到那边有响声。霍眉正倚在灶台边,以一种娴熟到漫不经心的姿势翻了几下锅铲。
席玉麟就问了句很傻的话:“你在干嘛?”
她道:“不是要我当你婆娘吗?”
他彻底呆在那里了。霍眉又道:“衣服穿好,把桌子收了。现在十二点半,你小心迟到了。”
她尽最大所能,仅用一个锅和一个锅铲做出了正常的食物:炒花饭。米饭炒得焦焦的,拌了豆米、蛋花和卤干子,味道很香。
毕竟是席玉麟急着上班,她把锅端来,推到他那边。狗日的,一个碗都不买!倘若两个人要一起吃,全把头埋在这个小锅边,简直就和猪争食没有区别……她想起那画面,哈地笑了一声,对面就微弱地吸了一下鼻子。
霍眉突然不敢笑了。
席玉麟一直把头埋得很低,动作缓慢地扒了几口,忽然猛地转身回了房。她简直有点坐立难安了,又不敢叫,又不敢跟过去,就坐那儿搓自己大腿。
几分钟后他才出来,先递过来一个还印着“康福大药房”字样的纸包,然而其中沉甸甸的,全是钞票,“家里的钱就放你那儿吧。”
“噢。”
然后又递过来一个印着“芹芹照相馆”字样的纸袋子,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文件:户口本,房产证,工作合同,电话簿……
她实在没忍住,“你就不能买一个文件袋吗?”
席玉麟继续道:“不出差的话,我每早七点要到市院,晚上下班的时间不定,七八点左右吧,不回来吃。家里的事你不用管,自己把饭做了就行了,我晚上回来打扫、洗衣……现在是有点脏乱,呃,我不知道你会来,以后我会隔天打扫一次的。”
她也有点呆呆的,“好。”
接着他又拿出一副地图,告诉她往最近的防空洞的路线怎么走,一看时间要迟到了,就叮嘱她把每个防空洞的位置都背下来。
还好轰炸的高峰期已经过了,自太平洋战争后,日军没空再来重庆,只零星轰炸过几次。不然他真的不能放心,跑防空洞,就是比谁跑得快。霍眉是小脚,她跑不过人家。
到了市院,不往练功房跑,他先去找了席香阁。
义演刚刚结束,市院才正常营业一年多,而他的三千存款就是在这一年里买了房子还剩下的——不包括任何灰色收入。现在法币严重贬值,普通家庭的月收入都由最初的十几块涨到了四五百,三千实在不算什么。
但也不可能总赚这么多,大部分都是拍电影所得。电影剧组都喜欢来戏班子里挑演员,轻松,不用又唱又跳的,他们挑中了席玉麟,席玉麟也就去了。
他希望一直保持高收入水准,开口就问:“几年前你和我说过当带教师父的事,补贴是多少来着?”
“一百。”
“那我带教吧。”
市院对学徒的培养方案也非常科学,十岁以下全部归入大班,由带教师父教泛用的基本功。十岁后分行当,按所分的行当,各拜各的师父。
席香阁当初提带教师父,是因为知道他懒,当师父肯定更不愿意了。这下实实在在吃了一惊,“你怎么突然想通了?”
“总之,你给我另排时间表吧。”
“哎,等等,前些天有个孩子满十岁了,我瞧着也是闺门旦的好苗子——你收不收?”
席玉麟犹豫道:“收徒弟啊?”
“补贴一百五。”
“那我收了,就不带教了。”
席香阁真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怕他反悔,立刻叫那孩子过来。无论作为师祖、还是作为市院的院长,他都偏爱席玉麟,自然也不会随便给他塞徒弟。要他教的,必然是顶好的条件,能教成才的。
那孩子不怎么高,眼睛水汪汪的,鼻子很尖,席香阁介绍道:“他叫老鼠,收他之前,你另给起个名儿吧。随你姓。”
其实老鼠这名字很形象……但是谁家闺门旦的好苗子叫老鼠?越叫这种绰号般的名字,孩子就越不自信,越往老鼠的方向长。席玉麟也觉得尽早改了好。
完成当日的演出后,他就掏出一本《学生字典》,仔细琢磨了三个小时,起了个名儿:席鹤洲。
男孩一下由老鼠变成了鹤洲,非常激动,磕了三个头,敬师父茶的时候抖得茶水泼了一半。席玉麟就喝了剩下半盏。
弄这些庄重的仪式、以自己的姓氏为一个孩子命名,他原来很抵触,想起来心里便沉郁郁的。然而现在——他都要对一个女人一生负责了,收个徒弟简直不叫问题。
他从兜里摸出几颗果干给了鹤洲,拍了拍他的脑瓜子,“明早喊完嗓子就来找我,从此以后,你跟我了。”
席玉麟从五点钟开始期待下班,然而集中排练,硬是到了七点半才放。回家路上他就想:霍眉在干什么呢?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问题,人在一间家徒四壁的屋子里,实在没什么可干的。他想了几种情形,想不出来了,就开始懊丧于自己之前在干什么,就拿出这样一套房子给霍眉住。
推门而入时,她正在桌前奋笔疾书。他绕到她身后看了看,是购物清单,列了整整两面。
霍眉仰头看他:“回啦?”
“嗯。”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我要跟你约法三章。首先,回家以后,外套、外裤挂在衣架上——现在还没有,我会买的。里面的衣服能穿就叠好放衣柜里,不能穿就扔脏衣篓,你立刻去洗澡。洗完澡,换上睡衣,才可以坐床上。第二,坐着小便。第三,十一点必须上床。”
他应了一声,立刻执行了第一章,去洗澡。没几分钟,霍眉忽然冲进来,他一个激灵,立马蹲下,想问一句“干什么”,但转念一想都是夫妻了……
霍眉只睨他一眼,伸手探了探水温,然后一巴掌打他头上,骂道:“你要死啊?开热水啊!”
“是热的,它烧得慢,打开水后过一会儿就热了。前面的水不好浪费。”
她也不走,就站那儿拿手一直探,他就一直蹲着。后来觉得太小家子气了,那里霍眉也不是没看过,就站起来,仍然一副很忙的样子,到处挠痒痒。
霍眉光明正大地上下扫视。他身材也长壮了些,不那么骨瘦如柴了。因为蛋白质摄入达了标,虬结深硬的线条已经扩充成了肌肉,轮廓不明显,但好歹是肉了,臂上有,肩背上有,腹部也有。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最下的一块腹肌上按了一下,简直像个按钮,这边一按,下面的家伙就弹起来了。
席玉麟啪地蹲下去,明显是没有那方面的生活,一点刺激都能起反应。刚好水热了,她也就出去,觉得席玉麟还是席玉麟,真好玩。
他洗完出来没有关水,如果关了水、再打开,又要重新经历一遍慢慢变热的过程,让她等上许久。她直接进去,继承了热水。
倘若这时他打开水龙头,那么淋浴的水一样会变得又少又冷,所以席玉麟只是站在客厅里,听着里面淋淋漓漓的水声。
这房子真的不够好。
直到霍眉洗完了,他才开水龙头洗衣服,手浸在冷水里,反应渐渐消了下去。脑子里又涨又热,一会儿想换房子的事,一会儿想霍眉刚在站在浴室里,衣服被水溅湿的样子。
第169章 三百醒来的时候,身边也空了,席……
醒来的时候,身边也空了,席玉麟上班去了。
霍眉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内心非常平静、满足,像一床在太阳下晒到干燥的被子。这一觉,她睡了十个小时。没有任务需要早起去做,没有人需要她早起化妆消肿。
她换好衣服,揣上了购物清单,又从纸袋里抽出一百块钱,打算去找木匠打家具。刚起身,外面就响起来刺耳的警报声。
霍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扑到窗边看,底下的人全在有条不紊地疾走,看起来也不是很着急。什么意思?
空袭!
霍眉从
没见过这阵仗,慌乱地把两个大纸袋夹在腋下,撒腿就跑。她在平地上跑还算可以,下楼梯却真要命,像踩着高跷般不稳;那警报声也不停,催命似地呜呜叫,急得她直接在楼梯上摔了一跤,扭了脚。
而重庆人民跑了五年的警报,早就能泰然应付了。看着没有大步跑,行动速度也快,且轻车熟路、井然有序,一会儿就全进了防空洞。
怕没有自己的位置,霍眉更是心急,直喊救命,然而没有一个人停下搭理。只好一瘸一拐地往最近的洞口走,等她走到,警报都停了。最近的轰炸规模很小,就扔了两颗小炸弹下来。
重庆人民又散漫地拎着菜篮子和公文包各回各家,袍哥倒是往外冲,挖废墟救人、把人抬到医院、乃至修补建筑,他们在赈灾方面比政府还上心些。
霍眉一屁股坐在地上,打开纸包点数。点完第一遍,心里就一凉;又点了第二遍,最终确认——掉了三张一百的。
沿路找回去,一无所获。
三百是个惊天大数目,她不会因为过了几年富贵生活就忘记这一点。在重庆,是普通家庭一个月的生活费。若掉到路上了,一定会被人捡走。
一瞬间霍眉简直想给自己一个巴掌。在她随手就能打赏金条的时候,她从没弄丢过一个子儿;现在是席玉麟在辛辛苦苦赚钱,她一上来就弄丢了三百。
我怎么这么粗心,不知道把纸袋的口子捏在手上呢?
这天家具也而不必买了,她回了家,只是颓然地坐在地上发呆。发了许久的呆,听到有人喊“302”,又如惊弓之鸟一样跳起来,扒着窗户往下看。
202的邻居探头仰望她,“你的电话!”
家中没有座机,二楼的这户人家有。有时候席玉麟上班迟到,席香阁真担心他死家里了,就跟202打电话。202也是个热心人,一脚踹开房门,把在安眠药效中晕乎乎的席玉麟拖起来。
两次是正常的剂量,只是人还没没醒;一次是吃了半瓶,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幸亏202来得及时,救了他一命。
事后席玉麟包了个红包来道谢,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就是间歇性发神经。请不要告诉席院长。
一来二去,就熟了。
霍眉于是又着急忙慌地瘸着腿下去,接起电话。那边听到她在大口喘气,顿了几秒,“慢慢走下来就好,我等着你。”
“唔。”
“没什么事,就是刚才响警报了。你还好吧?”
他一说这个,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应付几句就挂了电话。饭也没心思做,在家里翻了几块饼干出来吃——席玉麟有时连一锅煮都不想做,在家里储存了许多饼干罐头。
晚上席玉麟按照她的约法,一回来先挂衣服、洗澡,然后邀请她进去。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席玉麟连忙把她按回沙发上,“脚崴了?”
“水、水……”
他把水关了,一扭头,她绷着一张脸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弄丢了三百块。”
“弄丢了就弄丢了,”他说,“就当花钱消灾。”
“没有灾,没有灾啊!别人说扔了两颗炸弹,我连响儿都没听见,大概在很远的地方。本来把纸袋留在家里很安全,我非要带着它……”她说不下去,忽然极大声地哭泣起来,像很多年、很多年都没哭过似的,一声出来,恨不得将整个肺部的空气都往外挤,只在中间猛抽一口气。
席玉麟呆了呆,走到椅子边上,把她的脑袋抱在怀里。霍眉就拽着他的衣服哭,眼泪鼻涕全蹭上去,抱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如你这几天所见,我的岁月过去了,现在只是个讨人厌的疯婆娘。
然而头顶被拍了拍,他轻声说:“你是不是受了委屈?”
她的声音就小下去,仍呜呜嘤嘤的,用脑袋在他胸前来回蹭。席玉麟又道:“真的是很小一件事,你不跟我说,我都没法知道,快别哭了。”
她嘟嘟哝哝地:“脚疼。”
家里没有药品,他开了一瓶白酒淋在她脚踝上,用力揉搓起来。霍眉不知道怎么回事,面对他,什么风趣、讨巧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像个怨妇似地诉苦:“我每天出门也是工作,回家面对他也是工作。我那时候真的很好看,但他嫌我的脚丑,说我刚睡醒脸上出油、嘴巴臭……我帮了他很多,到头来全变成了他给我钱……”
她细数了何炳翀的一百零八条罪状,就是没敢说自己多次怀孕的事,怕席玉麟介意,不要她了。毕竟席玉麟正是好年龄,还是头婚,她呢,她为何炳翀流产了三次。
席玉麟一言不发地听着,适时地插了一句:“祥宁鞋局是你开的?我只路过几次,看到招牌的名字,以为是巧合呢。”
霍眉于是话锋一转,开始大谈自己的创业史,把自己讲高兴了,瘸着进去冲了冲澡,裹进被子里继续讲。讲到十一点一刻,一看闹钟,发现破了自己约法的第三章,立即宣布道:“睡吧。”
早睡,是因为席玉麟要早起上班。她不愿跟着一起早睡,家里又没有书,只能借着月光翻看他的剧本,《百年好合》。翻了几面,一张照片掉出来。
她捡起来看,是周璇的照片,下面还有她的签名。
席玉麟腾地一下抢过来,撕成了四片。
“哎?哎哎?”霍眉大惊失色,“你干嘛?好歹是歌星的签名照呢,多难得,说撕就撕了。”
“我也不是特意去要的。”席玉麟一点不听她的,光记着为自己辩护了,“就是拍电影的时候,他们叫我吃饭,说周璇也去。我就是吃个饭的途中顺带着要了一张……嗐,不算什么。”
“要了就要了呗。”
他重新躺下,“你别看了,眼睛看坏了。什么时候买了台灯再看。”
霍眉缩进被子里,犹豫片刻,往他怀里趴了趴。草药的清香和**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又被被窝一焐,馨香温热,简直有点催(敏)情的效果。更别说她的乳(敏)房还抵在他的胸脯上,饱满、沉重,是女人丰盈的果实。
席玉麟几乎是瞬间就起反应了,忍耐片刻,很不经意地翻了个身。
她没再贴上来。
霍眉默默地想,我跟何炳翀有八年的夫妻生活,他还是介意了,不愿跟我做。
而席玉麟觉得自己实在冒昧。他挺愿意抱着霍眉睡觉,然而霍眉看上去碎碎的,一副苍白的皮囊里只填充了眼泪和玻璃渣子,自己还天天对着她硬,简直非人所为。
何况霍眉和那鲶鱼精有八年夫妻生活,霍眉又是性冷淡,完全是她单方面地伺候对方……可不是做妓女吗?她不快乐,**对于她来说就不公平。他不能欺负她。
两人皆是一宿没睡好。
霍眉的扭伤不严重,几天就好了。好了后,席玉麟把她带到申屠真送的那套公寓去,解释说:“
虽然这是顶楼,但距离防空洞近,只要你把楼下完了,过条马路就到了。你看看是不是更方便一点,不然我们就搬到这里。”
“你怎么还有一套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不住啊?”
霍眉满屋转着看,他把她从室内拽出来,推到楼梯口,“就用跑警报的速度跑,我给你数数。”
随着他一声令下,霍眉就开始下楼梯。他扒在楼梯边上看,看她一步一颤,心里真是堵得慌。数了快四百秒,霍眉才在街对面向他挥手,他心肌都要堵死了。
还是太慢。
下去跟她汇合时,霍眉仍撑着膝盖喘气。席玉麟蹲下来想背她,她不肯,两人就并肩在月光下慢慢走。
“这套房子好几万吧?你怎么买得起?”
“别人送的。”
“谁这么大方?”
“别问了。”
她“哦”一声,把手塞到他手里,两人牵着牵着,变成十指相扣。
随着难民一波波涌入重庆,现在流传这样一种说法:来到重庆,三天可以找到一个女人,三月可以找到一份工作,三年却未必能找到一处房子。房子供不应求是事实,然而这套公寓太好了,找不到住处的人,更不可能买得起。
倘若只是写几张广告贴在墙上,等合适的人看到,等人联系他,不知道又要费几年工夫。他想尽早替霍眉解决这个难题。
席玉麟在心里打好了主意,跟霍眉说周五晚上很晚才回,直接睡,不必等他。
那晚下戏后,他洗了脸,重新把被发网压乱的头发梳好,上了点胶,去包间见了家里做土地资源的周少爷。
这周少爷是个票友,最爱来市院跟伶人们厮混,对家中的生意是一概不管的。听了这番请求,想了想:“卖两套,找一套,是吧?前几日我捡了个耳朵,听他们说有一栋公寓位置、装修都极佳,是特意留着做人情的,我看能不能问大哥把一楼要过来。”
“谢谢,”席玉麟笑道,“麻烦你了。”
“先别说这话,还不一定呢。倒是你,平日忙得见不着人影,这几天有空了?”周少爷跟他碰了一下杯子,“你什么时候帮我跟席院长说说?我也要上台,我练得很好了!”
席玉麟心中无奈。这位少爷有一个登台演出的梦想,席香阁也让他登了几次,第三次的时候他大哥冲进来抓人,哪里是市院得罪得起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应承下来,决定再去磨一磨席香阁。又被周少爷留下来欣赏他的歌喉,听到脑袋胀痛,周少爷的嗓子也胀痛了,才放他回去。
第170章 买书十一月,他们搬进了新家。……
十一月,他们搬进了新家。
新家位于十八梯附近,临着闹市区,出行、购物都非常方便。面积大概一百五十平,水电煤气俱通,而且在一楼,从这里到最近的防空洞,霍眉只需要一分钟。
这套房子价格不菲,但由于申屠真送的那一套更贵,他们手上还多了一千。
搬过来的第一天早上,就有人敲响房门,问道:“席太太在家吗?”
霍眉本还在赖床,一听这声“席太太”,就觉得一股轻盈的气流从心胸飞到脑子里,人立刻清醒了,套上外套去开门。台阶上站着两个百货公司员工,用一架拖车拖了个大纸箱子到门口,当着她的面,拆了箱子。
是一台白瓷浴缸。
她梦游似地跟着两人进屋,看他们把浴缸横着塞进浴室里。其中一人道:“席太太,我说句实话,你们家这结构不太适合装浴缸,浴室偏小了。”
浴室偏小了,可是仍有她的浴缸一席之地。
霍眉快乐得不得了,一人给了十块小费。她扔掉了过去的那张购物清单,根据新家的结构,另写了一份。整个十一月,她全情沉浸在新家的女主人这个身份里,为装修南北奔走。
她有过很多次装修经验,提出构想,设计师作图,佣人采买——一切都在何二太太高效、精密的布局之中。然而头一次,她有一种鸟儿的心情,飞很远、只为衔一根树枝回来,装点自己的爱巢。
清单上没有的东西,在百货超市看到了,喜欢得不行,非买不可;清单上的东西买不到,她就自己出门去捡点破瓦罐、废箱子,在家改造。
重庆即使还没沦陷,也有些孤立无援了,只有昆明通缅甸的公路还是畅通的,能运物资进来。像西药、咖啡豆、糖果等等几乎是可遇不可求的,肉菜的价格也日日上涨,钱必须精打细算着用,不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连饭都吃不起了。在此情况下,霍眉爱上了捡废品。这个公寓区很高档,扔出来的箱柜大多还能用。
在街上遛来遛去时,第一次亲眼看到了祥宁的重庆分店,现在仍未从和殡仪馆那一纸合约中缓过来,门可罗雀。霍眉进去转了一圈,买了双皮鞋,平静地走了。
席玉麟上班就很不专心,成日想着回家。每次推开门,就像拆开一件礼物,家中必然有不同之处等着他发掘。
到了圣诞节前夕,这房子才算定了型。别说有了书柜、碗筷这种必备品,不必备的东西也多,比如说地毯、香炉、风铃,纱帘,是极繁主义和复古风格的结合。霍眉觉得让席玉麟大晚上下班、还要做这么复杂的家务很过意不去,便承包了清洁,只用他洗碗筷和衣服。
“圣诞节你们放假吗?”
“啥节?”
“耶稣诞生的日子,十二月二十五。”
“那是个啥节,”席玉麟疑惑道,“除了春节前几天,市院全年无休。你要过,我尽早回……等等,那天我不在重庆,要出个小差。”
这次出差是接私活,他也成水月社的一员了。市院必须每天都到,就算提前请了假,请一天也扣五十块。当镜花预估赚的能比扣得多时,他就会带着社员们请假。反正市院人多,少了他们这几个,剩下的也排得过来。
席香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一味地扣钱。
“去哪里?”
“上海,大概要两周,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
霍眉不免感到遗憾,圣诞节已经成为了她最重要的节日之一。不过想想也好,回到四川,她的生活也该回归正轨,不再过这个洋节了。
船票是十二月十六日中午的。早上无事,席玉麟难得睡了懒觉,然后爬起来洗脸梳头,还往脸上敷了一层薄粉,提亮暗沉不均的肤色,遮住淡红色的烫伤瘢痕。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昨天已经整理好的行李箱又被摊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这几年里跑遍了大江南北,对整理行李箱一事已经娴熟到随性。当时装好了,事后不必检查,一般也不会有遗漏;衣服不叠,强塞进去,也总装得下。
然而霍眉正坐在箱边,把他的衣服一件件过了她的手,在膝头叠成个平整的小方块,仔细铺回去,顺便检查他带了些什么。
全部整理好后,行李箱腾出了不少空间,她思索片刻,道:“袜子多带两双吧,要是下了雨,打湿了,洗完也干不了。”说着,就抬头看他。他正倚在卫生间的门边,也正静静地凝视她,表情好似一个孩子在苦寒的雪夜里,隔着窗玻璃、打量室内灯火辉煌的圣诞巨树。
他往人家窗子里看过很多次了,幸运的是,这回看的是自家窗子。
席玉麟没说什么,回房拿了两双袜子。霍眉又往里添了一件雨衣、一个装了三粒感冒药的纸包、一沓膏药贴,又问:“身上有多少现金?”
“三百多吧,够了。”
他提着行李箱去公交车站,霍眉披上袄子跟上来,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密不透风地将她堵住,“别送啦,外面冷。”
其实到车站也没几步路。霍眉半张脸埋在大红围巾里,刚想开口,被他捧住脸吻了一下。
他一走,霍眉就成了过去自己觉得最可笑的女人:坐在家里想老公。
平日里本就没什么事,由于每天都维护一下清洁,家里长期处于干净的状态,不用费心。饭菜呢,一个人本也吃不了多少,中午做一顿,晚上热一热可以接着吃。
清闲到不行,她就把自己花枝招展地打扮一番,出门去跟人打麻将、摆龙门阵,认识了许多太太。这些太太可不是乔太太、白太太那样的人家了,跟她处于同一阶层,普通人家的太太而已。一到下午三点,买菜的买菜,做饭的做饭,接孩子的接孩子,哄然散了。
没人陪她玩,她只好回家,翻一翻借来的书。图书馆很小,书的种类也少,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唉,打牌赢了钱,都没人可说。
一周后,邮递员在外面喊“信来了”的时候,她以跑警报的速度跑出去取。掂在手上,很厚一封,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她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小心撬开封口,怕损害里头的任意一张纸。
眉:
上海有全国最大的书店,我跟店员说你喜欢看侦探、志怪类的小说,她就把我带到一个分区,分区里的书名我抄下下面了。你看中哪本,红笔画圈,寄到最后附的
书店地址去,到时候他们会把书寄到家里来。我等不到你的信,信到上海的时候,我就回家了。
其后附了十张纸,密密麻麻抄着书名,抄了快两千本。字迹一开始还算规整,后面越来越乱,显然是要抄崩溃了。
她看了两行,没看进去,只是把被墨迹浸酥胀的纸页捧在怀里笑。
难得去一次上海这种超级大都市,他不跟同事出去喝酒、不上街玩、不见世面,却在书店里待一整天,抄了上万字的书名。
席玉麟是凌晨两点多回的家。蹑手蹑脚近了客厅,灯还亮着,为他留的。卧室的门倒是关了,霍眉想必已经睡下。他又有点想去看她一眼,又怕把人吵醒,思量片刻,还是蜷在沙发上,打算小憩几个钟头。
一关灯,啪的一声,就把她招来了。
霍眉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只穿了睡衣,一路过来就一路哆嗦;他张开皮衣两襟把她裹进来。这衣服就是好看,外面是黑亮亮的皮革,里面缝了一层兔毛,价格不菲,但不怎么保暖。霍眉仍是哆嗦,也没说什么,只仰头看他,“这么晚回?明天还上班吗?”
“上,多请一天假多扣五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霍眉就拿着信封钻进被子里,一张张数,数出了两百五十六。他跟到床边,因为穿着外裤,没坐上去,又递了个涂成圣诞树的塔香给她,“我去的时候,上海人也在过圣诞节,好像很流行把这个当礼物。”
她接过香,“花里胡哨的,这香点燃了,上面的颜料也烧起来,多有害!尽花冤枉钱。”
“没几个钱。我到外面去睡了。”
“你到外面睡什么?”
“不想洗澡,困死了。”
霍眉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沉痛地拍了拍床铺,“上来吧。”
席玉麟一点也不跟她客气,脱掉衣服钻进来,倒头就睡。身上不舒服,倒也没睡着,隐隐约约感觉到六点了,就爬起来上班,路上买了三个热腾腾的包子,两个是自己的,一个给席鹤洲。
自从收了个徒弟,感觉像当了爹一样,席玉麟也确实到了想当爹的年龄。但是霍眉都没提出要跟他睡觉,更没提过孩子的事,他也不好主动说,顺其自然吧。所以对于这席鹤洲,就格外上心,真有一种“为之计深远”的心态。
席香阁塞给他的徒弟肯定不是乱塞的,因为偏爱他,给他的徒弟也天分好。席鹤洲除了自身气质稍贼眉鼠眼一点,其实嗓子、身段都是一等一的,不比镜花门下那四朵花差,席玉麟每天都要说十几遍“别人家的徒弟怎么就行”“你看看别人家徒弟”,顺便把从席芳心那里学来的一套酷吏办法全招呼上去。
时至今日,他才完完全全地理解了席芳心。
孩子,这个职业真不光彩,可你再没别的路走了。想要不受欺侮,就往高处飞。
收个徒弟,就让本也不闲的他更忙了。早上,教徒弟之余还要自己练功;下午有戏演戏,没戏集中排练;晚上继续集中排练,兼有隔三差五的应酬。更别提为了彩头、私人邀请等额外收入,他把武旦和刀马旦的戏份全部捞回来了——就这几个舞刀弄枪的最有利于打出名气。
所以虽然市院的工资是五百七十五,加上杂七杂八的收入,他每月能拿一千给霍眉。
所有同事都明显感觉到了他陡然昂扬的赚钱意志,康小冬忍不住问:“你沾上大烟了?赌博了?”
席玉麟这时才说:“结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