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芽儿?云禾一时间想不起来, 但提到拾月庵他还是有印象的。拾月庵…不信不拜神佛,一下惊住,那个禅院里重咳不止的妇人是温家三夫人?侧过脸, 看向儿子, 意思分明。
你怎么知道?
云崇青会意,抿嘴咳嗽两声。
云禾懂了:“咱们回去收拾一下。”
“好。”
父子进院就见齐氏从东厢走出。邵家的宅子, 即便是空着,正房也容不得群下人住。四房有几日没跟齐氏招呼了, 齐氏清楚云禾心里不舒坦, 之前就罢了, 但今天…
“小十二, 你怎么回来了, 犯了什么错?”
云崇青拱手向东厢:“祖母误会了,是邵七少爷病了,今日不需崇青陪着。”
“七少爷病了,作为伴当, 你怎么可以不伺候在身边?”齐氏厉声:“我把你送进邵家族学容易吗?知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头都难靠近半步?你竟一点不知珍惜。”
“祖母用心…”云崇青抬眸,嘴角微扬:“孙儿永生不忘。只从今以后,邵家族学我怕是去不得了。”
云禾错愕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什么意思?”齐氏急上前几步:“你到底犯了什么错?”
云崇青放下拱着的手:“也没犯什么错,就是刚在学堂里目睹了邵七少爷窜稀。他面子薄,应该是不会想要再见到我了。”
“好好的怎么坏肚子了?”齐氏露忧。云禾一直看着,心里拔凉拔凉, 这口气他真的咽不下:“母亲, 就您现在的样儿, 不知道的还以为邵七少爷才是您亲孙子。”
“你胡嘞什么?”
“我是胡嘞。”云禾气上头, 盯着人, 缓步走到他娘身边,低语:“毕竟前些天在邵府,您领着一家子给邵二太太请安时,人也没拿您当个人看。”看他娘目眦欲裂,他笑笑。“您最好收着点火。您心里头想的什么自己个清楚,儿子也不瞎。”
齐氏眼神躲闪:“你个不……”
“可以去官府告儿子。儿子也好敲锣打鼓地把咱家与邵家的事给邵关府的百姓说说清楚。”
齐氏咬牙:“你敢?”细品老四面上的神色,心里突突的。
“咝…”云禾眯起眼:“对了,我还有两个舅舅在京中邵家铺子里当差。”
“你……”
“我敢。”云禾迎着他娘的怒目,一点不势弱,脸上没了笑,目光平静得噬人,声音压得更低:“别逼儿子。儿子是您生的,您该知道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您也别想着去告诉邵家,大宅院里的道道,儿子比您谙,也比您看得透。真要被邵家晓得你逼人逆反,他们第一个除去的…就是您。”
齐氏脚下一软,躲闪地退后半步,力持着镇定:“你在胡说什么?”抬手捂上左耳,那里还残留着云禾气息的热烫,可这热烫却叫她寒彻骨。
“儿子说完了。”云禾背手退步,笑看着他惊惧的娘:“知道您这几天不想再见着儿子一家。儿子也不碍您眼,决定去城郊转转。”
直至云禾父子回房了,齐氏还站着不动,梗着的脖颈迟迟难松。这个儿子,她看错了。僵硬的嘴角抽了抽,渐渐向上。可看错了又如何,他还能翻出邵家的天去?
只此刻在齐氏心中高高在上的邵家,正热脸捧着另一人。寿宁堂里,温朗氏坐在主位上,捡了一块红枣赤云糕小小咬了一口,眉挑起:“好爽口。”
榻几右侧的邵老夫人面上笑意浓:“当不得您夸,这是老身大儿家七女琦娘一早上做了送来的。老身不喜甜腻,近两年多是她在费心。”
“老太太好福气。”温朗氏又吃了一口,便将糕点放下了,接了常汐奉的参茶。
邵老夫人瞧了一眼被放下的云糕,捉摸不透其中意味:“您来,怎么没将令爱带上?上回去您庄上没见着,今儿小人儿又没来,看来老身手头这见面礼是难送出去了。”
来给温棠峻看继室,她怎么可能带上舒姐儿。温朗氏抽了帕子摁了摁嘴角:“她倒是想陪我,只是没几天就要着京城了,夫子给她留的课业尚有颇多没写,正在赶。”
“还是温夫人教女严苛。”邵琦娘的母亲,邵家大太太笑言:“小娃儿多贪玩,没个自觉,身边必得有个长辈压一压。”
邵二太太立马接上话:“是呢,就说我家那只泼猴,当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身边必得有个长辈压一压?话说的多精巧。温朗氏倒希望她的小痴儿贪玩些。实是长在温家,又有她这么个不知哪天闭上眼就再醒不来的娘亲,愈舒…难享一丝稚童痴乐。即便她压着,让女少闻大人世故,也仍没保得童真。
“别说我家那个了,我坐了这么久,贵府到现在也没舍得唤了千金来见,是怕我给不出像样的见面礼?”
“原温夫人也是个爱说笑的。”邵老夫人忙支使嬷嬷去请:“腿脚快些,万不能再让温夫人久等了。”
邵琦娘和邵瑜娘就在寿宁堂西边的弘丽院中,都等急了,见熊嬷嬷来,立马起身展臂,让丫鬟整理衣饰。站在角落的云从芊,不知要不要跟上?心里不想跟,可爹和青哥儿又在苦寻法子面见温三夫人。
她跟去,便有一丝接近温三夫人的机会。衣饰整理好,唇口略宽厚的邵瑜娘,瞥了角落一眼:“七姐,她呢?”
邵琦娘轻哂,悠悠说道:“跟着吧。”温三夫人有女在下,要的继室必得端庄贤淑。美貌惑人,哪个要死的原配会给夫君择个云从芊这样的?
熊嬷嬷领着三人进到寿宁堂里,温朗氏不等三妙龄女孩儿到近前,就已经将她们打量遍:“老太太这福气,我都羡慕。”
奶兄打听过,邵府有两个当嫁的嫡女,一个是太常寺少卿邵启河的嫡幼女邵琦娘,一个是蕲州知州邵启海之女邵瑜娘。对着邵家太太的模子,左边站着的应该是邵琦娘,十六岁。右边是邵瑜娘,尚未及笄。
后面那是谁?
邵老夫人介绍:“这是琦娘,那是瑜娘,温夫人备的礼呢,赶紧拿出来哈哈…”
“不急,跑不了。”温朗氏应和地笑了笑:“那位呢?”
没想她会跟着,邵老夫人正思量,听问便答:“家下人的闺女,体面吧?”
“噢…”那姑娘虽颔着首,但温朗氏眼神好,气氛感知更是敏锐:“还是老太太会享受,有这么个漂亮丫头在眼跟前转悠,想来心情会美不少。”
“是…”
“老夫人,”门外婆子报:“江老大夫给七少爷诊过了,正在等着回了您。”
温朗氏心头一动:“府上有小哥儿病了?”
“唉…也不知怎的,好好一个孩子,早上去学堂还活蹦乱跳的,没想才一会的工夫就捧腹打滚,疼得直冒冷汗。”邵老夫人抬手指向面上急切已坐不住的邵二太太:“你赶紧去看看,把病根问清楚了。”
“是,媳妇这就去。”
戏台都搭上了,温朗氏也乐得配合:“咳咳……”
邵大太太忙叫住要往外的二太太,起身向主位福礼,“母亲,江老大夫家里几代行医,在咱们山北声名显著。”转眼向右,“早闻温夫人身子抱恙,今日也是有缘碰上,要不…让江老大夫帮您瞧瞧。万一他有法子呢?”
“这…”邵老夫人迟疑地看向上手。
温朗氏佯作苦涩:“好啊,若能瞧好我的病,我定邵家大恩。”一唱一和的,真是有趣!
一旁伺候着的下人,忙支起屏风。堂中三位姑娘,入到屏风后。
一屋人看着门口,不一会便见一发白面红润的老者领着一身背药箱的青年走入。既应了看诊,温朗氏丝毫不拖沓,置右手于榻几上。
屏风后,云从芊只能隐隐瞧见个影像,堂中寂静,她也不由放轻了气息。
光闻老者一身的药味,温朗氏就知这是个有真本事的,由着他诊,抬眼看颔首立在两步外的青年,长眉…眉尾拖颗小小的红痣。眼睫不禁一颤,久远的记忆中有那么一个人眉尾也拖了颗小小红痣。
那人大胡子,高举着小小的她,洋洋得意道:“韶韶,瞧见这颗痣了没?眉尾挂红,主富贵。你说你眉眼随了你娘,怎就少了外祖这颗痣?”太久远了,久远到她用力记住却仍在遗忘。
四岁生辰,最后一见,谁能想到会是永别?不久后,她便孤苦无依了。
知道她在看他,江陈慢慢抬眸,那是一双与他一样的眸子,她…太瘦了。
温朗氏心漏跳瞬息,自然转目看拧眉号脉的老者。江老大夫收回手,双眉不展:“邪侵五脏,药石无医。”
“恳请您再想想法子。”邵老夫人像温朗氏的亲娘一样,老眼含泪:“她还有个才满六岁的孩子,不能就这样撒手走了。哪怕多活个三五年,把孩子往前再领一领?您一定想想法子。”
“老夫技拙,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江老大夫就转身走了。
温朗氏在邵府用了午膳,又歇了一会才离开。离了地,常汐实忍不住,说道:“邵家吃相可真叫奴婢长了见识。”
“难看是难看了点,但保准。”温朗氏还在想那双眼睛,真的跟她梦到的一模一样。会是他吗?沉凝片刻,招常汐过来。
“让奶兄给我打听清楚邵府请回的那位江老大夫。”
“是。”
外祖家倾倒时,她尚年幼,许多事都是她在温家站稳了脚跟后查的。间隔近二十年,能查到的有限。骆轴崖下的那座孤坟会是那老大夫堆的吗?老大夫又是谁?其是否知晓二十二年前南泞陈家案?
百思无解。
二十二年了。当年陈家一族因贩卖私盐被拿,原上缴了不当财便能落个流放。可陈家满当当的金库,在重兵把守下被一夜清空。数十万两金,没了。连着办南泞私盐案的樊仲一块没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清楚这是监守自盗。可两天后,金库被盗的罪却被摁在了她外祖头上,说陈家负隅顽抗。陈家一族男子被诛,她外祖母也撞死在了牢房里。多少外嫁女受波及?
两年前,她的人在南边丰度小城找到了樊仲。樊仲左脸颊上皮被割,右掌拦中断,不过他练出了左手,在街头给人写信画画,已改名换姓成莫大山。
樊仲交代,他不是消失,而是被杀抛尸。少有人知道他的心跳在右,不在左,故逃过了一劫。等他伤好,已成朝廷在缉拿的要犯,就连妻儿老小都被流放丰度。
人已废了,温朗氏信他,也坚信陈家金库被盗案,是监守自盗。甚至怀疑起了四十八年前川宁薛家私矿案。薛家似了陈家,因私采银矿被押。被押期间,地库被盗。
不过薛家比陈家走运。办私矿案的是前任冠南侯冠铭飞,银子被找回来了。盗银的是协同办案的南川布政使马良渡。马良渡没能活着离开南川,更没得机会回京自辩。
对了,咸和洲孟元山背后的东家,就是冠南侯府。这是她偶然得知的,而孟元山上开建是在五十年前,早川宁薛家私矿案仅两年时间。建一山,投入的金银陆陆续续。
这次北上,途经咸和洲,她特地住到孟元山,也是想要亲眼看一看。冠南侯府是开国侯爵,五代斩。即这一代冠南侯哪天死了,侯府的敕造就要被朝廷收回。
“小姐,您有没有觉得那个小大夫眼熟?”常汐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像谁。
温朗氏笑了,倾身凑近常汐:“仔细看看。”
恰撞上主子的眼眸,常汐恍悟,不由大惊一把捂住嘴,神情激动,哑声道:“我就知道奴婢就知道。”
“稍安勿躁,事还有的查。”
只温朗氏万万没料到,回去第二天就有人帮她肯定了对江小大夫身世的猜想。
耗费了七八时辰,云禾绕着连善山走了六圈,花了好些银钱,打听了几十人,排除了一家又一家庄子,最后确定了温三夫人的住所。天快亮时,回到连善山上金林寺的客院,眯了一个时辰,便起身洗漱。
云崇青给他爹擦着背:“我想与您一道去。”
“还是不要了,我不一定能进门。”
“您当然进不了门,但我就不一样了。”云崇青舀了一瓢水冲洗着他爹的肩头:“我胜在年纪小。温三夫人膝下有个幼女,对差不多年岁的小孩,应会和软些。这多少能影响一点身边伺候的人,所以儿子觉得,礼我去送比您适宜。”
说得还真有两分道理。云禾扭头看他儿子的小肉脸,白白嫩嫩,要是不板着,那就更讨人欢心了。
“那…试试?”
云崇青郑重点首:“死马当活马医吧,今天若成了,咱们傍晚就找个借口把五姐叫回来。”
“那最好。”
父子两下山,到了一个小庄子附近。烈日炎炎,云崇青让他爹在拐口的大榕树下等他,他一个人去叫门。
临当口,云禾又犹豫了:“还是我去吧。”
“您放心,就算事不成我也不会有事。温三夫人女儿在念佛求神,她们母女行事上目前肯定是与人为善。况且不是还有这本药典吗?照江老大夫的言语,可断其结下的是善缘。”
“行行行,你去吧,爹在这看着。”儿子一开口全是理,云禾也觉温三夫人出行在外,他一大男人不好上门讨见。
英娘还守在城西宅子里,他娘昨天被他说了一通,跟着就“病了”,特地招了一道来的两儿媳妇侍病。另,芊姐儿也要人顾着。
看着儿子到了庄子门口,云禾紧张地直搓手。
门口有人守着,云崇青恭敬地拱手:“叨扰了,请问主家在吗?”
“嗨,哪来的小儿,你家大人呢?”守门的中年男子虽着便服,但腰间挎着刀。走出两步,左右看了看,没发现可疑。
云崇青没答话,直接问道:“请问贵主家可是京中温大家?”
“呵,这是打听清楚了?”中年男子瞧他小小年纪板着个脸,不禁露笑,有意上下打量:“还真像那么回事。你问主家做什么?”
“若是京城温家,小子就是来送礼的。”
“送礼?”有意思!中年男子看向他背着的包袱,依外形,包袱里装的应该是盒子。
“对。”云崇青取下包袱,从中拿出一只长条盒双手奉予男子。男子拿到手掂了掂,又闻了闻,不由挑眉,转眼看向剩下的那只方木盒子。“这个呢,不送?”
“先送这个。”云崇青很懂事,摘下早备好的小锦囊,取出一只小金锭子,这是他抓周礼上抓的。“有劳您跑一趟。”
今日碰着趣事了,中年男子不客道地接了小金锭子,退回门口,朝里叫到:“李三,来事儿了,把这送去内院,让方嬷嬷交给常汐嬷嬷。”
“好嘞。”
东西送进门了,云崇青松了口气。中年男子靠着门,双手抱臂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云崇青。”
“几岁了?”
“快八岁了。”
那就是七岁多,比他家八小姐大一岁。中年男子不再问话:“耐心等着。”
“多谢您。”
男子笑着摇摇首,把刚得的小金锭子拿出来:“是这东西好使。”
不过一刻,长条盒被退了回来。云崇青似料到了一样,又把方木盒子奉上:“温三夫人见了盒中的东西,应会见小子。”江老大夫行事一向靠谱,说了若温三夫人有心,便会应承爹求的事,那定不是胡说。
“行,再帮你跑一趟。”
主院温朗氏在摆弄着象棋,没想到才一会的工夫,又有一只盒子送来:“这回是什么,灵芝吗?”
“是本药典。”常汐把药典奉到主子手边:“门房的人传了话,说送礼的是个小童,还讲您看过药典会见他。”
“是吗?”温朗氏放下車,接过药典,翻开见字,双目一敛。江陈,字不朗。用力吞咽了口,喉间发痒,颤着手连翻数页。这字体她太熟悉了,母亲最喜的瘦金体。
“把人请进来。你亲自去咳咳…”
“是。”
云崇青到时,温朗氏已恢复平静,在专注地看着药典。
“夫人,奴婢把童儿请来了。”常汐还是头次见这般大的小儿上门给人送礼。
温朗氏抬首,面上温婉,见童儿要行礼,抬手打住:“不用了。”合上药典,轻放在座席边,眼回到刚摆的棋局上。“会下棋吗?”
“小子略懂。”前生他未离开小山村时,时常陪老村长下。今生也懂,只下的少。他爹会悔棋。
“坐。”温朗氏抬首作请。云崇青拱手:“小子多谢温夫人宽容。”
“先别谢,送礼都是有所求的。我暂时还不知你求什么,我又能不能帮你达成所求?”
“温夫人能见小子,已是小子大运。至于所求,小子亦不强求。”云崇青来到矮几席边,盘腿落座。
“不强求好。”温朗氏示意童儿先走:“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姓云,名崇青。”云崇青动“车”。
“云崇青,好名字。”温朗氏走“马”:“邵家小姐妹身边的那个漂亮姑娘,跟你长得很像。”
“她是从芊,小子的姐姐。”
又轮到云崇青了,观棋局,不见杀机,开始安排小兵过河。温朗氏走炮:“你是良籍?”
“是,小子一家都是良籍。前凌朝末帝时脱的贱籍。”
一说凌朝末帝,温朗氏便知云家为何能脱籍了,见他又挪“兵”,不由弯唇:“你一个人来的?”
“小子父亲在西边拐口大榕树下站着。”
“你倒是实诚,不怕我使坏?”温朗氏见他已有一小兵过河了,动马到炮前。
云崇青拿走车:“这里受佛光普照。”转脸看向榻,榻上放着件粉色小斗篷。榻脚下摆着一双小绣花鞋,它们的主人应在里间睡觉。
没错过云崇青的眼神,温朗氏思及昨日邵家老太太对云从芊的介绍,心里有底了:“你们父子怎么寻来的?”邵家可不会告诉他们。
“昨日在前楼大街,小子听到夫人的咳声了。”云崇青走兵。
“咳声?”
“三月前,小子一家北上出游,在咸和洲的长洲上见过满河的花灯。无意间小子扶了一盏,窥得千盏花灯所求。震撼之余又极心苦,恰小子正犹豫手中最后一盏花灯求什么。”
温朗氏眼里更是柔和,只嘴中更苦:“你求了什么?”
“放花灯之人,所求所愿皆顺遂。”云崇青走棋:“两月前,我一家冒雨赶早上拾月庵,想抢头香。”
“没抢到。”温朗氏笑了。
“是,不过小子姐姐求的签文很好。”
常汐把小小姐喝的牛乳茶匀了一盏出来,送到矮几边:“糖还没加,小哥儿照着自个口味加。”
“谢谢您。”云崇青接着前话说:“在去厢房时,路过落尘小居,小子听到重咳。”
“那听到树芽儿言语了吗?”
“听到了,与咸和洲看千盏花灯祈愿时一样的心境。小子望树芽儿能迎阳而生,不惧风雨,茁壮成长。”
室内沉静一刻,温朗氏吃了一車一炮一马,可对面小儿仍不急不慢,趁隙布兵。她由着他:“你知道我会去邵府?”
“是,是我告诉我爹咸和洲千盏花灯是在留您。”
車杀到帅门,温朗氏抬眼:“你为树芽儿求了两回,我回你一愿。你求什么?”
云崇青拿兵横走,围堵“将”门:“小子姐姐性资敏慧,品貌端正,堪得淑女。求温夫人为小子姐姐择一良婿,不求对方富贵闻达,只望其品格良好。”
虽已有猜测,但听闻后温朗氏还是有些意外:“你姐姐颜色佳,有邵氏,他日必定入高门后院。此于你,会是极大助益。”目光落在要杀将的双“兵”上,心里百转。
云崇青起身拱礼,铿锵道:“男儿当自强。”
沉凝十数息,温朗氏问:“你刚一直在养兵。”
眼睫一颤,云崇青答:“养兵强将,亦能擒王。”
养兵?她最近一直困顿在愈舒那门亲事上,今日一盘棋点醒了她。既知自己一死,愈舒没了牵绊,温氏日后难以拿捏她,那诚黔伯府那门亲事便悬了。既悬了,那为何不干脆做“死”这门亲,置之死地而后生?
嘴角慢慢扬起,她抬眼看向对面还拱着礼的小儿:“读五经了吗?”
“在读。”
“想考科举?”
“是。”
温朗氏点点头,拿了面前围将的两只小兵把玩:“你求的,我允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
? 第 22 章
听清这六字, 云崇青微愣后弯唇,脸上的肃穆立时消散,忙深鞠:“多谢温夫人。夫人之恩, 小子没齿难忘, 日后若得机会必定涌泉相报。”虽之前说长洲、拾月庵是有私心,但他为树芽儿两求确发自内心。
明知他姐处境, 温三夫人还愿插手管了,于他们家就是大恩。
温朗氏指腹捻着棋子上的“兵”:“好, 起吧。”
直起身, 云崇青还没忘自己为何能进这屋:“两月前我父便日日求上和春堂, 想求江老大夫能割舍珍藏的老参精…”
这小子她喜欢。温朗氏垂眼看棋, 已经思虑起之后作为了。
“邵家两位嬷嬷走了, 我父再去和春堂,江老大夫就问了我父求老参精要献予谁?得知是您,便晓邵家请他是为您诊病,跟着就允了。药典是老大夫连着老参精一并给的。”
说完事, 云崇青又点出:“江老大夫已是耄耋之年,早在十年前他就不外诊了。”
温朗氏明白话了:“一会回去,就寻个由头把你姐姐从邵府接回。”
“正有此打算。”
“试试我这的牛乳茶,树芽儿很喜欢。”
喝完了牛乳,云崇青就不打搅了。常汐嬷嬷亲送他到门口,看他告辞后飞奔向西头拐口大榕树,不禁露笑。小脸板得再生硬, 可到底是个孩子。侧首冷瞪张胜, 见他还笑, 不由骂了一句。
“没皮没脸的, 娃子袋里的铜子你也抠。”
守门的中年男子把小金锭子拿出:“嬷嬷, 这可不是铜子。别瞧娃子年纪小,心里头明白着呢。就凭这份通透,以后铁定的出息人儿。”
那头云禾已冲出大榕树下,一把抱起儿子:“没事吧?”去了过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来,都快急死他了。若非怕引不喜,他早去庄子门口蹲着了。
“没事,爹快放我下来。”云崇青屁股往下赖:“温三夫人允了,我们赶紧回城。”
听这话是成了?云禾惊喜抱儿子更紧,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回大榕树下。见亲爹如此,云崇青也不出声,让他慢慢回味。隔了十来息,云禾回过神,大掌去摸儿子背着的包袱:“这里什么?”
“老参精,温三夫人没收,让您把它还给江老大夫。说这是吊命的宝贝,该用来救人,给她纯属白瞎,她也不缺。”云崇青从内心里敬重庄子里那位。虽然其身体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但心境上却仍保有明朗。
云禾男人泪都渗出来了:“真是好人啊!”放下儿子,牵着走,“我们回城。”
“爹,您同手同脚了。”
“没有。”
“您再看看。”
“爹高兴,两腿都软绵了。哈哈…儿咂,你姐快有婆家了。她嫁了,以后咱跟她婆家是亲家…是亲家。爹真高兴呜…”云禾手捂上眼闷哭。
云崇青也有些鼻酸,牵着他爹往连善山山脚马棚那去。
常汐回到主院,见小姐还坐在矮几旁摆弄棋子,便想去厨房端了炖好的鸡汤来,只才转身就被叫住。
“让飞羽走一趟三泉县。”
主子与小儿的谈话,常汐听了大半,自是清楚该吩咐飞羽什么:“是,奴婢这就去。”
温朗氏将棋局复原成初始样,左手与右手下了起来。云崇青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分得清楚。只既然要押宝下大棋,那必须得知道个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理儿,她不敢冒犯。
云禾父子回到府城,已午时。两人连着赶车的小漾就在城南寻了家食铺,用了午饭。然后便照着回城路上商量好的对策,往城西邵家宅子。
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被齐氏折腾够了,父子两一到地儿就听强大娘报,说四太太病了。
闻言,云崇青忙往西厢去瞧他娘。云禾则摆手吩咐强大娘:“赶紧去邵府叫芊姐儿回来,她娘病了。”
西厢北屋,王氏才喝了药正犯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个激灵,立马看向门口拥被坐起:“青哥儿。”
“娘。”云崇青快步冲到床边,小手贴上他娘的额,没有烧热:“您怎么病了?”
“娘没事。”王氏拉儿子坐下,小声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成了,爹已经让强大娘去接五姐。”
“真的?”王氏不敢置信:“快给娘详细说说。”
云崇青观他娘眼下泛青,面上也暗黄,知昨夜祖母没少磨搓人:“您真没事吗,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
“你姐的大事成了,娘就什么事儿也没有。”昨儿当家的临走时叮嘱了,要是婆母过分作,她也别忍着。这不夜里给婆母淘洗出了点汗,她就让自个见点风。今早一分难受装出七分来,家翁见了便让她回屋歇着。
“没事就好。”
邵府绣楼里,云从芊听说她娘病了,丢下绣了一半的牡丹便急急往寿宁堂去。寿宁堂,邵老夫人正听两孙女报账。
“这月大厨房开销比上月多了六十三两银,主要是天热了,菜不经放,折损的多,再加凉食上精细。孙女比照了去年这时的账,只相差四两三百六十七文,算是合理。”
轻嗯一声,邵老夫人看向瑜娘:“咱们之前去京城的各类花销,你整明白了吗?”
邵瑜娘翘起兰花指,轻柔地拿了丫鬟捧着的账册:“孙女连祖母走礼都悟得明明白白了,就说大理寺…”
“老夫人,芊姑娘有急事要禀。”守门的婆子隔着门帘通报。
屋里老少三人都不由蹙起眉。邵琦娘冷瞥了一眼门口处,低语说道:“府里多个外人,我这心里总感觉膈应。”
“原来不止小九不适。”言语被打断,邵瑜娘生了不痛快,朝向上手慢吞吞地说:“她在的时候,妹妹行事起来都拘着三分,总隐隐觉着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又看向榻上祖母,“既是做妾养,身契还是要早让她签了。”
邵琦娘帮嘴:“是啊。她到底不是家生奴才,没有身契在手里捏着,我们用着也不安心,就怕一个不慎,被她当了垫脚石。”
邵老夫人抬手示意她们别说了:“让她进来。”昨日城西来信儿,云禾带着云崇青离开宅子了。今儿云崇青也没去族学,云忠恒只着个老奴才过来知会了一嘴。看来那小儿是不喜欢当伴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邵府不强迫。
至于云从芊的身契,她也想早点签,只目前事尚没个着落,不好开口要求。
云从芊颔首入堂室,深福礼,含着眼泪急切道:“老夫人,小女娘病了,小女想回城西看看。”
“想回就回吧,哭什么?”邵老夫人面上慈和,转头向边上站着的老嬷嬷:“让马房备马,送芊姑娘回城西宅子。”
“是。”
“多谢老夫人。”云从芊起身,跟着老嬷嬷出去。
人一走,邵琦娘就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祖母,瞧见作态了吧?就这份心气,怎甘心做小?”她娘病了,又不是死了,就着急忙慌地跑来寿宁堂求恩典。府里近百下人,还从没有过这样的,今儿也算是开了例。
邵老夫人嗤笑,轻叹一气:“这下人当家做主了,那摆起谱来呀…比主子还会。由着吧,我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云从芊回到城西,听弟弟说了事,便不顾祖父的冷眼,专心给她娘侍疾。一日两……王氏一“病”就是一旬。齐氏好了,她都还躺床上。
连善山上禅院里,温朗氏等回了飞羽,常汐就下山往邵家说主子着凉了,问江老大夫是否还在府上。
下晌,江老大夫便带着江陈去了连善山下的温泉庄子。再见,三人相顾无言情难平。片刻后一声哀叹,江老大夫上前:“我再给你把回脉。”
“有劳您了。”温朗氏却没伸出手:“只我的身子我清楚,正如您在邵府所言,早已药石无医。”眼盯着丈外的江陈,泪眼闪耀:“江小大夫今年青春几何?”
“二十又二。”江陈起步去扶她坐到榻边:“容我给你诊一回脉吧。”没亲手探过,他心不死。
温朗氏扬唇重重点了点首,哑声道:“好,给你诊。”
趁着孙子诊脉的空当,江老大夫说:“你找了我们来,想必是已经拿到不朗誊抄的那本药典了。不用怀疑,他就是你弟弟。”
端着湿巾子候在旁的常汐,眼泪淌下来了,想问少爷为何不去京里找小姐,可嘴却死死抿着。
“您与我外祖相识?”温朗氏目光不离江陈,似看不够。他们姐弟除了眉眼相似,鼻口脸型都不像。
江老大夫点首:“我父欠你外祖千金。云老四送予你的那株老参精,就是你外祖让给我父的,只我父那个药痴根本付不起老参精的钱。你外祖性情直爽,当时就说,我父给他银钱,他也不会收。他就想江家欠他的。”
这确是她外祖干得出的事。温朗氏眼泪滚落。
“我们江家最厌两样,一是赊诊金,二是欠人情。从得了老参精以后,我父心就没放下过。你周岁随母回娘家,我给你搭过脉。四岁生辰宴前,我给你母亲看胎,也顺便为榻上酣睡的你搭了脉。你底子好,怎么会病成这般?”
那些不堪岁月,今儿这样的好日子,温朗氏不想提:“我娘是您收殓的?”
“是,当年陈家出事时,我在临山采药。得到消息便立马赶赴南泞,原是想打通关系见你外祖一面。可到南泞,你外祖一家……救不得你外祖,便想着拦你母亲。只是…晚了半刻,等我下到骆轴崖下,你母亲还活着。”
江老大夫想着那日所见,心头堵得发疼:“因着怀喜,马车里垫了极厚的垫子。坠崖时车厢又砸在了马身上。你母亲虽没死,但腰骨断了。她求我…求我救救腹中孩子。我剖腹取出了你弟弟。”
这些事,江陈都知道。爷爷没想过瞒他。
温朗氏泪流满面,深吸一气:“江家不欠陈家了。”
“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江老大夫手背到后,又说最近事:“五月三十那天,府城邵家找上门,说府中有重患要诊。我已多年不出诊,意思让我大儿随她们去。可邵家奴才不乐意,拿出了一张药方。那药方是今年二月我开出的,但方子上被添了一味药。”
“断个生死而已,犯得着威胁吗?”温朗氏见弟弟指离了脉,就收回了自己的手,用宽袖遮一遮瘦骨。
江老大夫气哼:“不过邵家倒也大方,主动允了我一个名额。”
眼神一动,温朗氏问:“太医院?”
“是。”
“那就犯得着威胁了。”温朗氏弯唇:“断我死期只是一茬,长远上,还是想太医院里有个人。您是不知,我的愈舒被她祖母定给了诚黔伯府。诚黔伯的嫡长女是宫中贤妃。贤妃膝下有子。”
江陈锁眉:“温家要参与夺嫡?”
“温家多久没出过帝师了?”温朗氏笑开:“不过邵氏许你们一个太医院名额,不会是因为听到这则事。关乎夺嫡,温家把联亲的事捂得很紧。”
“邵家在铺排,他们也想掺和将来的夺嫡,把家做大。”江陈问道:“那太医院还进吗?”
温朗氏点头:“进,宫里沐贵妃也怀喜了。”
“沐宁侯府?”江老大夫诧异:“那你闺女的亲事怎么办?”
“我会解决。”温朗氏擦了眼泪,缓了这么会,她情绪已平复,红红美目认真打量起弟弟。瞧着身板瘦归瘦,但不弱。身条也好,比她高不少。
“成亲了没?”
“成亲了。”
“成亲了好。”温朗氏抬手让常汐把东西取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二十二了。”撑着榻几站起,走至江老大夫两步处深福一礼,“朗韶音谢您这么多年对江陈的悉心教养。”
“你这是作何?”江老大夫把人扶起:“此次来见你,我也是想从你嘴里得句话。你刚已经说了,江家不欠陈家的了。”回去他得上他爹坟上,告一声,让爹安息。
温朗氏这还有一事:“我再向你们打听一家人。”
“是云老四?”
待江老大夫与江陈从庄子出来,日已偏西。回头再看一眼仍站在门口的女童,江陈握紧掌心里的那枚黄石小印章,毅然转头上了马车。
直至马车走远拐弯看不见了,女童才牵着常汐的手回主院:“汐姑姑,他是谁呀?”
知道是在问江陈,常汐俯身捧住小小姐的脸,温柔道:“是一个与你娘与你很亲很亲的人。”
眨了眨眼睛,女童明白了:“所以娘让我送他。”
“是,但他是个秘密,我们不能跟任何人提及。”
“好。”
回到主院,温朗氏陪着女儿玩了一会,便让常汐取笔墨来。现在个中内情她都已明了,该是画棋谱的时候了。
这棋谱一画就是两个时辰,直至亥时才搁下毛笔。伸手拿了棋子来摆,每摆一子,温朗氏面上就柔和一分。
“小姐,您该就寝了。”
“不急,我还有事没完。”
“您…”
“常汐,从明儿起,我就收心,把剩下所有的时日都专注在愈舒身上。”温朗氏捏着手里的兵:“现在你坐下,听我说。”
“您可得说话算话。”常汐提起衣摆,跪坐下:“几个大夫都让你放开心,您就没听过。”
“那是心还有困顿。”温朗氏把手里拿着的“兵”落在棋谱上:“我应承了云崇青,要给他姐姐保媒。”
常汐懂棋,但懂得不多,光看棋谱布阵,她懵得很:“不求富贵闻达,只要品格,云禾、王淑英夫妇是真的疼宠女儿。”
“云从芊你我都见过,样貌是出类拔萃。脾性…能让父母、弟弟如此为之费心奔劳,说明其值得。这合了江老大夫之言,如此,我也可放心了。一会我手书一封,你让飞羽走驿站送去京里方喜楼。”
方喜楼是沐侯夫人的产业,常汐惊住了:“您的意思是沐宁侯府小公子?”
“是。”
“门第天壤之别,这这…能行吗?”
温朗氏笃定,又拿起一兵:“能,沐宁侯府现在需要这门亲事。你仔细想想当下还有什么比沐贵妃双生兄长娶一小商贾之女,更能让皇帝安心的?皇帝心安了,沐贵妃的胎也就安了。”
眼仁转动,不过几息,常汐便想明白了:“是这个理儿。娶妻娶贤,只要从芊姑娘贤淑,以后日子不差。”
“娶云从芊于沐宁侯府可不止好在眼下。”温朗氏又落一兵:“云崇青你也见过,觉得他如何?”
“有人天生心存七窍,奴婢算是在他身上见识了。”
“莹然若是得了皇子,那么沐宁侯府要争的就在十年二十年后。”温朗氏指按在“兵”上:“侯府掌兵权多年,文臣里没有个能说得上话的自己人,这于夺嫡是大弊。但有云崇青,十几二十年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常汐凝眉:“可他还小,科举路哪有十拿九稳的?”
温朗氏又取一兵落子:“那我就给他找个名师。樊仲乃谷晟元年探花,入仕仅十一年就爬到了大理寺右少卿之位,若非私盐案,现在六部尚书定有他一席。”
“樊仲?”常汐两眼勒大:“他…他会离开丰度?”
“不离开,他这辈子都洗脱不了罪名。那他的子子孙孙就永远背着他的污名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自断右掌,练出左手,说明心没死。我给他找个这般好资质的弟子,若还教不出息,那也该他活受死人罪。”
还剩两只“兵”,温朗氏一把抓,一次落下:“我已经给温棠峻找好继房了。邵家允了不朗一个太医院名额,算是帮了我大忙。我得回报人家。正好他们不是想掺和夺嫡吗?成全他们。”
常汐想通了:“少爷是暗兵。明面上他站邵家,而邵家女又成了温三爷继室。”小姐把夫人生前私做的小印章给了少爷,那上有夫人为少爷取的小字,明然。
“我会在给沐侯夫人的信里提一嘴。她知道该怎么做。”温朗氏面上扬笑。
“那您干嘛落两兵?邵家女也配?”
温朗氏开怀:“她当然配得。没她,日后邵氏崩时,怎么能伤及京城温家?”
“那小小姐与诚黔伯府那门亲事,您准备怎么办?”
“不用我动手,你帮我看着愈舒,顺其自然就好了。”温朗氏垂目盯着棋谱,越想越满意:“温家给愈舒定下诚黔伯府这门亲,并非出自真心。他们只是想稳住我这将死之人,要我以为愈舒有诚黔伯府做倚仗,就不必担心她的以后。”
可恰恰是诚黔伯府这门亲,让她寝食难安。
“你且看着吧,我一死,至多等到愈舒及笄,这婚事就会生变。”
常汐认同:“小小姐随您,性子冷又淡。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温家见识过您的手段,自然怕拿捏不了小小姐。”
还有一点,若莹然哪日诞下皇子,亦会加剧愈舒日后处境的艰难。温家不可能脚踏两条船。而沐宁侯府虽交了兵权成了被拔了牙的老虎,但仍深受皇帝忌惮。愈舒与沐侯夫人存在层血脉情,只会被舍弃。温朗氏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消散,所以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撤了棋谱,提笔写信。
“明日下帖子给邵关府几户叫得上名号的人家,我要在庄子上设宴。”
“好。”
两封信,一封到京城一封去丰度。京城离邵关府并不远,三日时间,信就已被送进槐花胡同沐宁侯府。侯府永安堂里,两鬓斑白的侯夫人拿着信,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三遍。
“晨焕还没回来?”
伺候在侧的欣嬷嬷知道老夫人急:“估计快了。”自两月前宫里贵妃娘娘胎不稳,家里急叫了三爷回来。三爷便常去太医院佟院判府中。昨儿佟院判宫里值夜,今儿三爷一早就去席阳胡同等人了。
这话听了几遍了,沐侯夫人气到:“老的老小的小都不在,有个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我这日子……”
“娘,我回来了。”沐晨焕一身黑锦衣进门,话他在门外就听到了,看过他娘横眉怒目的圆盘脸,眼神落到其拿着的信上,上前抽了来快阅。阅到最后,定住了。
儿子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沐侯夫人了解得很:“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出发去邵关府偶遇人家姑娘。等你跟她接上头了,就给京里来信,我拖上你爹去给你定亲。”
“也不用那么麻烦。”沐晨焕把信还给他娘:“姨母信中提及的云家从芊,我认识。若非小妹胎不稳,我早与你们提了。”在外找个妻子的心思是很早之前就生出的,只一直没遇上合适的人。
他家里这般形势,也不能将就凑合。
云从芊…是个意外,经他查探之后,深觉他与她虽门第出身差距颇大,但却意外的合适。
“你见过?”沐侯夫人顾不着生气了,快拉了儿子坐到身边来:“跟娘说道说道,从芊丫头品貌如何?是不是如你韶音姨母说的那般,人长得很体面,性子也好,嘴还甜。除了出身,样样出挑?”
沐晨焕垂目看他娘还拿着的信:“姨母在信里没说这些。”
“自己领会呀。她那样的性子,要不是瞧着真好能想到把人说给你吗?”沐侯夫人吐沫星子飞迸:“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懂?”跟着两小的,焦了一肚心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懂。”
“懂你倒是快说呀。”
沐晨焕言简意赅地把和云从芊的相遇、相识述了一遍。
听完,沐侯夫人骂骂咧咧:“哪个丧良心的摸着脉了,竟想把个病秧子塞给你?”拖着病体上街,那闺女走街的“瘾”是真大!
“不知道,不过就是那次相遇,儿子开始思虑起云从芊。”
抬手赏了他一个爆栗子,沐侯夫人霍得站起指着儿子,大斥:“你半夜爬了人家墙头,人吓了也抱了,一声负责的话都没说。我们沐宁侯府怎么会出你这么个登徒子?”
“我那时尚不知她底细……”
“现在知道了,还死板板坐着,你屁股下长钉子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明天这篇文上夹子,明天的更文放到明天晚上十点。
? 第 23 章
早习惯他娘风风火火的性子了, 沐晨焕眼盯指着自己鼻子的那根指,小萝卜似的,打人很疼。抬手轻轻将它拨开, 站起身。
“佟院判说莹然的胎虽闹腾得厉害, 但脉息尚稳。只是近日天气愈发热,她苦夏, 没什么胃口。”
那就是暂时没事。沐侯夫人摆摆手,催促道:“你赶紧回晨熙院收拾行李。我已经差人去叫你爹归家了。”
正如韶音说的, 晨焕的亲事越早定越好。现外头都盯着莹然的肚子, 后宫妖风也是一阵阵地刮。没在哪呢, 都说莹然腹中是个皇子。还说得有鼻子有眼, 就好像皇子是他们塞进去的一样。沐宁侯府沉得住还不够, 得表个态。
晨焕的亲事一定,宫里宫外要有不少人夜能安枕了。
“欣笑,你也别杵着了,开箱把剩下的那只盒子拿出来。”当婆母的, 她不偏不倚,三个儿媳妇小定信物都是一只子母绿镯子一枚红翡喜珮。
沐晨焕拱礼:“那儿子先回了。”
天爷啊,他怎么还在这?沐侯夫人双手叉腰吼道:“麻利点。”真是跟他操老鼻子心。“等你爹着家,咱们就启程。”看着儿子出永安堂,不由泄口气。面上怒容化成愁,拿起韶音的那封信,指头一插翻到后页, 目光定在“明然”二字上, 久久不离。
都说韶音厉害, 可又有谁晓得厉害非天生。她四岁就无依无靠, 一路走到今天全凭己身。但看那副瘦骨, 便知其滚过多少荆棘,尝过多少凄苦。
沐侯夫人眼里泛泪,瘪嘴抽发堵的鼻。缓了缓,深吸一气转身走向香炉,将信团一团放了进去,看着它一点一点地燃成灰烬。
邵关府这头,京城温家三夫人下帖给城中大户,可是惊动了不少人。各家走动关系,想着能上门拜见。寻着路递了拜帖,只多被婉言拒了。这叫齐氏得意得更是满嘴邵家。
王氏一“病”近半月,因着温三夫人那还没信儿,她也不敢好。就怕啊…自个一好,闺女又被叫回邵府。
六月二十七这日,齐氏有个老姐妹生辰,一早她就捯饬体面去了邵府。云禾一家以为要到日头偏西他娘才能回,不想午时将过,人就回来了。跟疯了似的冲向西厢,怒狠狠地发作。
“叫我老婆子看看,你到底得了什么大病?”
北屋外间云崇青正练字,见他祖母此般,便晓邵府那生事儿了。搁下笔,忙上前拦。
原齐氏就对这不听话的小孙子一肚怨气,来了正称心,使力一把推,将人推摔在地。三两步进了里屋,攘开挡着的云从芊,想上去撕扯那个不要脸的狐媚子,可四儿站在床边冷眼看着她,她多少有些怵。只得指着躺着的王氏,破口大骂。
“我个老不死的闹回病,让你和老五家的伺候一挽,委屈你了是吗?一病半个月,你怎么还不死啊?半老徐娘了,勾着男人成天窝房里陪你,你能耐。怎么…还想老蚌生珠啊…”
孩子都在,这是当婆母的脱口的话?王氏气性上来,一拗爬起,掀了薄被就拿了放在衣架上的丝绦:“想我死,我如您愿,现在就去死。邵家大门是个好地儿,我就吊死在那,也好叫邵家知道您立了多大功。”
见娘往外冲,云从芊拦都不拦,一声哭嚎:“没法过了,娘…您等等我,我陪您一道死。”
风从身边走过,齐氏嘴大张着愣了两息才醒过神,忙追出去:“老四你个杀千刀的,还不快拦住她们。”
“今天叫您一次够本。”云禾满屋找绳子:“我一家全死您手里,您心里痛快了最紧要。”
屋外,云崇青抱着他娘的腰:“您冷静点。”
齐氏急得拍腿大叫:“人都死哪去了?”
强大娘闻声赶了来:“四太太不能够啊,您看看十二爷,当真舍得下吗?”联合着几个婆子把王氏和云从芊给拉回了屋。
背手站在东厢檐下的云忠恒,气得胡子都耸了起来。见老五家的立在自家门口不动,脸上还有笑,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你是瞎了还是聋了?闹这么大,跟个看好戏似的。怎么你不是云家人,王氏跟你不是妯娌?还不去看看…”
妯娌?梁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经了那顿打,她心里至今还疼着,巴不得王氏一家死绝。怏怏地抽了帕子,抬起下巴,甩起膀子缓缓往北屋去。
北屋里,齐氏是掬着辛酸泪,冲被摁坐在床边的王氏道:“我说你两句怎么了?你一病半个月,蒙头过,外面的事一点不问不理,光顾霸着芊姐儿和小十二,似生怕谁抢了两孩子去。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害他们,是在毁两孩的前程…”
梁氏进了屋,搬了张凳子到齐氏身后:“母亲,您坐下说。”
“不说小十二,就芊姐儿,她前脚离开邵府,后脚孟家就送了两姑娘去。还有谈郏县的夏家,昨儿也带了个闺女到邵府见老夫人了。”齐氏越说越激愤:“明儿七姑娘和九姑娘就要领着那三个去赴温三夫人的宴了。”
王氏抽噎着,不搭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芊姐儿十七了,你打算拖她到几时?”齐氏见王氏还一副油盐不进样儿,心口都抽疼,用力捶着,放软了声苦口婆心地劝:“这有名有份的高门良妾不做,你是想让芊姐儿步孟家那姑娘后尘吗?”
“我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给人做妾?”王氏抬起头看婆母,眼红鼻红:“您只看着好,却不提一句丑。芊姐儿若真以妾名入了高墙内,我和她爹这辈子还能见着她吗?您这个做祖母的,到底有没有真心疼过她?”
“你…”齐氏一口气差点抽不上来,老泪更汹涌,全一副伤心透了的模样:“好…好,你留着。”
转眼看过站一边掉着泪的芊丫头,她望向沉着脸的老四:“你们留着,好好留着。我是坏人,我心黑,害自己亲孙女。你们…你们等着吧,好的不从,以后…没余地了。到时老的臭的,你也得…”
“真要到那份上,”云禾打断他娘的话,很平静地说:“大家一块死。”
齐氏顿住,老四之前的警告又响在耳里,眼睫颤了颤,慢慢闭上嘴,不说了。晃荡着身子,挪动发僵的腿转过身,面向梁氏。
梁氏殷勤地搀扶:“母亲,既然人家不愿意,那您就拉扯一把从嫣吧。从嫣样貌虽稍逊芊丫头,但性情要胜她不少。”扶着婆母往外。“您要是同意,儿媳这就着人去把从嫣从她外祖家叫回。省得傻丫头为着自个前程,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乱奔走。”
迟迟齐氏才回:“也好。”
北屋里没了外人,王氏肩头松了,抬手摁着心头,转眼看当家的:“不知道温三夫人那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应该快了。”云崇青给他娘倒了杯温水:“之前温三夫人一直没动静,却又不离开邵关府。现突然办宴,肯定是有了打算。”他以为…邵家这回要心想事成了。
云禾点头附和:“不然以温三夫人的身子,怎可能逗留在邵关府如此久,还摆宴宴请?”
“要是这般,那就好了。”王氏吐息。
云从芊踱步到床边,跪下埋首在她娘腿上,呜咽:“女儿对不住你们。”
“说什么呢?”王氏轻抚她的发,扯唇笑道:“把你带来这世上,我和你爹活着一日就得管着你一天。这份甘心情愿,你现在不甚懂,等以后…肯定会懂的。”
“娘,既然您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那儿子也劝您和爹两句。”云崇青把茶奉给她:“外祖家没人了,您上无牵挂。爹…不说也罢。反正你们除了自己个就活我和五姐。既如此那少些顾忌,肆意一点又如何?”
王氏喝了两口茶,笑道:“你还别说,我也想通了。”看向丈夫,“咱两口子,孩子好我们好,孩子不好我们也没劲儿。这病不装了,让厨房给我整点荤的,我饿了。”
云崇青扬唇:“早该这样了,我去说。”
原以为今日一闹,四房能清静几日。谁想才隔了一天,云禾又被他爹给叫去了东厢说话。
“昨日温三夫人宴后,拔下髻上的披霞如意簪,亲手为邵家瑜娘簪上了。”
“邵家瑜娘?”云禾意外,他以为温三夫人就算是在邵家择女,也会选邵琦娘。
“没想到吧?”云忠恒坐在六棱桌边,指点着桌面,双眉紧拧:“老四,听爹一句,让芊丫头回去邵府。”
云禾摇首:“您是看邵瑜娘年纪小,就觉她好糊弄是吗?”他不认同,“会咬人的狗不叫。”
“温三夫人看重小的,是在于她不想温三爷那么快有嫡子。”老四这个冥顽不灵的,他好话都说尽了,就是讲不通。云忠恒心累,头更疼:“你总说要给芊丫头说亲,我允你,你倒是去给她说门亲呀?”
“没嫡子,就可以谋庶长子是吗?”云禾第一次觉他爹有点天真:“您太看得起芊姐儿了,她没那本事。”
“你把芊姐儿送回邵府,我允你分户。”
一言锤在地,室内寂静。云禾愣了许久,抬手耙头,舌头在牙关打了几圈转,终道:“爹,不分户我一家也能搬去五严镇。”
这边僵着,连善山下温朗氏接到沐宁侯府车马明日中午将抵邵关府的消息,便着常汐收拾箱笼:“我们明日一早启程。”
“要给云家小哥儿透个信吗?”
“不用。”温朗氏手抄着药典:“媒已经保了,云从芊的亲事,咱们就此收手。”插手多了,难免留下勾连的痕迹,那就不美了。
翌日,云崇青听说温三夫人离开邵关的事,已过午时,在宅子里等到天黑尽,也没等来只言片语,不由深思。
温三夫人不像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可她走了?那五姐的事到底是办了还是…等到了京城再来信?后者有可能吗?温三夫人很清楚他姐当下境况的急迫,其又刚给邵瑜娘赞了簪子…
思来想去,云崇青还是站事情已经办了。不然她不会在回京前,给邵家示意。才要转身回屋,就闻嗲音。
“母亲,嫣儿和祖母回来了。”
着一身新绿色的云从嫣扶着齐氏,含羞带怯地进了垂花门。西厢南屋,梁氏快步迎了出来,一见闺女的样儿,立时兴高采烈,忙上去搀扶齐氏另一手:“真是劳累母亲了。嫣姐儿以后出息了,一定好好孝敬您。”
“母亲,还早着呢。”云从嫣更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站在北屋檐下的云崇青。
齐氏确是言语肯定:“不早了,明日叫师傅来给你裁几身上得台面的新衣。老夫人今儿已经透了话,过几日会让府医给几个姑娘诊脉。诊过,就得调养起身子。”
“行,都听母亲的。”梁氏嘚瑟地朝北屋看了一眼。
北屋里,云禾与王氏也都听到外头谈话了,没什么可酸的。云崇青进到里间:“夏日连善山草木葱葱郁郁,山上金林寺存世三百余年了,还保留着被金兵踏破的残室。娘和五姐要去看看吗?”
“就明日吧。”云从芊领着强大娘端了晚膳进来:“咱们躲个清静。”
见四老爷四太太没话,强大娘道:“那奴婢就让小漾他爹清扫下马车。”
“好。”
端起饭碗,云禾道:“再等两日,若是还没信儿,咱们便回三泉县。”他是打定主意了,回了三泉县就多盯着点五严镇建房,看能不能赶在年底搬过去?
……………………
一辆黑木马车抄着小道,疾驰带起一片飞尘。骑马的沐晨焕都不敢落后,马车里他娘还在急哄哄地催老米叔。
“快点快点,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
右手少了拇指的老米头,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马鞭赶马:“驾。”
快到官道口了,沐侯夫人突掀起车帘,冲儿子道:“你退下,三刻再出现。”
沐晨焕拉马转向。
黑木马车上了官道,立时就减速了。在确定赶在了亲家前头,沐侯夫人那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理了理身上细绵褙子,深吸长吐几回,弯起嘴唇,问坐在对面的丈夫:“我看着可亲吗,不威严吧?”
留着寸长花白胡的沐宁侯,凤目高鼻脸窄长,着一身襕衫,瞧着全无武将样,倒似学院里的儒雅先生。
见夫人紧张,他不由笑出:“你不笑瞅着也很和蔼可亲。”天生一张圆盘脸,嘴丰润又小小。只要不开口,谁都会以为她是个好脾气的。
“成,你也保持着现在这个样子。”沐侯夫人又扒到马车后门缝:“老米再慢一点,咱们不是要去哪,是为了遇上人。”她娶个儿媳妇容易吗?不过好在,最后一回了。
“别扒着了,后面马车来,我告诉你。”沐宁侯拉妻子坐好。一刻后,闭目养神的他突然睁开眼睛:“来了。”
沐侯夫人正等着:“那你快呀,运力…”
“等等,”沐宁侯照着夫人安排好的戏码,在后面马车进到十丈内,运力抬起右手,凤目一敛,一掌击向车厢底部。伴着一声咔嚓,沐侯夫人倾倒过来。
也是巧了,近日云从芊睡不安稳,今儿又犯了眩疾。云禾带着两孩子赶车,是亲眼看着前方那辆跑得好好的马车歪倒。
云崇青拉缰绳。云从芊配合着来一声:“律…”
马车停下,云禾跳下去,上前问询:“车里人没事吧?”
才撑着丈夫的肩,爬起来的沐侯夫人闻声,一手捂上腰:“哎呦,腰要断了。”沐宁侯笑着挪到后车门,抬脚将门推开。
一见襕衫,云禾就当对方是个读书人,忙上去扶一把:“没事吧?”
“没事没事,多谢您了。”沐宁侯下了马车,又转身扶夫人:“你小心一点。”
“哎呦,”下了马车,沐侯夫人撑着腰低头要去看车底:“怎么好好的就坏了?”
跟着来的云崇青蹲下身帮她看了一眼:“是车轴断了。”起身小手很随意地扶了一把车身,手指用力一压。这种黑木…还真少见。“就您二老出行吗?”
“不是。”沐宁侯微笑着回道:“还有个儿子随行,只是车里没水了。他去寻地灌些水回来。”
“是渴吗?”云禾问:“我们有水,要不先匀你们一壶?”
“真是太谢谢了。”沐侯夫人像是得救了一般:“早间离开客栈的时候,我明明记得备水了。可要喝时,才发现水囊里只有几口水。挨了这么久,渴得我嗓子眼都疼,又遇着这茬事,更糟心。”
“我去给你们拿水。”云崇青跑回自家马车。云从芊给他拿了水。他又要了个杯子,为二老倒水时,自己也来了一杯。瞧得沐宁侯眼里笑意更盛,这娃子有意思。
连着灌了两杯水,沐侯夫人才大舒口气:“多谢小哥儿了。”
云禾见他们喝好,多嘴一问:“听你们口音,不像是这方人士?”后头马车里王氏又闻妇人“哎呦”声,也坐不住了,打算下去看看。
“我们从京城来。”
不知为何,一听京城,云崇青就敏·感了起来。温三夫人在邵关府并无相熟的人,要给他五姐说亲,对象不太可能是邵关府人士。依据家里那份地舆图,在心里默默算计起时间,还合得上。
关键温三夫人昨日离开的。他们今日出门就碰上带子出行的一对老夫妇。眨了下眼睛,他看向前路:“二位是要去金林寺吗?”
“不是。”沐宁侯见一妇人走来,抬手拱礼。这应该就是晨焕未来的岳母。
王氏回一礼,然后去帮着扶撑着腰的大姐:“您伤着哪了,要不去我们车里看看?”这时云从芊也过来搭把手。本尊就在近前,沐侯夫人窥得帽檐后的真容,心里稀罕极了,真标致,不怪老三那闷子打上人家主意。
“这是您闺女?”
王氏笑着点首:“是。”
顺势握住亲家母的手,沐侯夫人夸赞:“好福气啊!不像我一溜三儿小子,这么大岁数了还得跟着忙活。”好不容易得个闺女,也不省心。转头看向精雕玉琢的小哥儿,耷拉下一双眉苦笑。“我们跑这老远,是来给儿子看媳妇,可不是去金林寺。”
看媳妇?云崇青心一紧,不会真是他们吧?
媳妇接上,沐宁侯已没用武之地,面带和煦笑容,站着听就是。
沐侯夫人拉着王氏倒起苦水:“您说我那小儿子气不气人?小时出了点事,落了点小伤在身,从此家里都觉亏欠他。他要做什么,没人敢多一句嘴……”
云从芊目光从老妇人身上,慢慢移向自己被紧抓的腕。
“眼看着二十五了,还没个媳妇。家里都跟着急死了。他倒好悠悠荡荡,年后没等开春就离府了…”
离府?云崇青可是知道的,在大雍能称“府”的必是官家。
“家里出了点急事,把他叫回来,一忙两个月。要不是有人要给他说媳妇,我还不知道他在外冒犯了一个姑娘,半夜三更地爬人墙头,把人吓着了还给抱了,然后一句话没留,就走人了…”
云从芊听着这简述,怎么觉得莫名的熟悉?红霞爬上两腮,撇过脸去,压抑着怦怦乱跳的心。哒哒马蹄声来,云崇青回头一看。
木大夫?王氏眉头紧起,转眼向自家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闺女,心里头有了隐隐的猜测。
待儿子下马,沐宁侯动了,拱礼向云禾:“真是对不住,今日才来拜访。之前那出,实是因不知该怎么上门,还望多海涵。”
到了此刻,云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木大夫冒犯的是他闺女,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不过也理解这别具一格的两家会面,毕竟他们在城中住的是邵家宅子。
木大夫走近,云崇青掉过头问老妇人:“请问给木大夫说亲的那位提到的对象也是我姐吗?”木大夫去过三泉县,他既然能找到他们,那定是知道云家底细。如此,还来提亲,便是不惧邵家。
“哎呦,小舅老爷一下问到底儿上了。”沐侯夫人没答,但神情已肯定了问话,一转头凶神恶煞。“还不过来跪下,让你岳父岳母发落。”
沐晨焕走上前,擦过云从芊的帷帽,才站定腿还没弯,就闻细语。
“不不不是他没留一语走了的。”云从芊也捋清楚了,知道这庸医…不,木大夫,就是温三夫人给她说的亲事,便有意解释一下:“是我吓唬完他,先走的人。”
前事搭上今儿这一出,王氏不禁想到芊姐儿在拾月庵求的那支签文,可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前看是他,回头也是他。心里才生的那点不痛快,立时消散殆尽,眉开眼笑。
“您别委屈,我这冤家也没跟我们透过一字。要不是您今儿提到,我们都还不知道。”说着就瞪了一眼闺女。云从芊抿嘴,低下头。
离得近,沐晨焕等闻到她身上散出的意一丝酸味:“你的眩疾又犯了?”
还好意思提?云从芊撅起嘴,隔着帷帽赏了他一记冷眼。等着,她迟早要把五两银子要回来。
知道是温三夫人保的那门媒,云禾踏实了,抬手向…木大夫的爹:“真是失礼。”
“不,是我们太冒昧了。”沐宁侯看一眼与亲家母说得正热络的妻子,转头向小哥儿:“还有水吗?”
云崇青高兴了:“我去给您拿。”回去他要请记恩吃猪头肉,还有牛肉大葱饺子。
“不瞒您说,”王氏与亲家母两手交握着,一脸难色:“芊姐儿这事上,还有点麻烦…”
“不怕,”不等王氏把话说完,沐侯夫人就一口笃定:“能有多大麻烦?”全大雍就没比他家麻烦事更大更多的了。满身虱子不怕咬,多一只少一只有什么差别吗?何况,就邵家那只虱子,还爬不上沐宁侯府的身。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从明天起这本书的更新时间固定在每天下午六点。
? 第 24 章
云禾前后看看, 杵这半道上…好似有些不太像样子,与木大夫他爹说:“咱们还是找个地儿坐下谈吧?”也是自家失礼,人是奔着他们来的。他们连口好茶都没地摆。
“要不就去金林寺吧?”云崇青提着茶壶过来:“离这也不远。”虽说家里急五姐的亲事, 他们也信任温三夫人, 但到底对木大夫知之甚少,有些底子得当面问清楚了。
“行啊。”沐侯夫人两眼铮亮, 谈完就把八字给看了。
王氏看向当家的。云禾觉可以,沐宁侯没意见。
“老姐姐, 要是不嫌弃, 就与我和芊姐儿同乘吧。”
沐侯夫人欢喜:“求之不得, 正好咱们一道说说话。”音才落又想起儿子之前所言, 犯难了。“芊姐儿眩疾厉害吗?”
“我没事。”自个亲事有着落了, 她爹娘、弟弟不用再跟着愁,云从芊觉天都亮堂了:“之前与我爹在外赶了那么会车,眩晕早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我以前也有这毛病,最怕的便是出远门。”沐侯夫人丢下丈夫、儿子, 随亲家母去往她们的马车:“晨焕给你那药不顶用吗?”
“顶用,就是近来烦心事太多,闹的。”王氏跟老姐姐推让着谁先上车:“您先请,我托您一把。”
“这怎么能行?我家是男方。”沐宁侯夫人全忘了自己腰“扭”了的事。站在几步外的沐宁侯笑看着,也没打算提醒一嘴。沐晨焕压根不知前事,待那三位上了马车,扭头向云崇青:“你呢?”
闻言, 沐宁侯主动了一回:“你带他骑马, 我和你岳父给你娘她们赶车。”
这安排好, 云禾第一回在茶寮见着木大夫骑马来时, 他就想着日后也给青哥儿练练:“成, 咱们也不赶时候,慢慢走。”说完拿了儿子的空杯,接了水喝。
云崇青没意见。
“老米,”沐宁侯冲正准备换车轴的车夫道:“我们先行一步。”
车夫丢下东西立正:“是,侯爷。”
云禾一口水呛进鼻中,看向站一块的父子两,大咳不止,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连云崇青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站得笔挺的车夫,目光从他缺了拇指的右手又到脸孔。
军人?
木大夫…沐?不由吞咽一口,士子山上几个士子的辩论,他记忆犹新。而不管是“木”姓还是“沐”姓都不常见,又来自京城,再加“侯爷”,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云崇青眨巴了下眼,温三夫人…把他姐说给了沐宁侯府。身后马车里,老妇人的声不断传出。嗯,木大夫还是沐宁侯嫡子。可为什么呢?难道真的仅是因为“冒犯”?
脑海里浮出强大娘的那句话,灶膛里的火太旺了,得用烧火棍压一压,不然会把菜烧坏。
沐宁侯上前给亲家拍拍背:“不要惊讶也无需惶恐。我和夫人既然来了,这就表明芊姐儿值得。”且真要论起来,他们沐家还有丝趁人之危。
能不惊吗?云禾才踏实的心,又高高悬起。止了咳,把杯子递给儿子。
“先不谈,咱们到金林寺客院再说。”
“好。”
云崇青接受得比较快,主要…当下他们家也没别的选择了。把茶壶和杯子送回马车,人被提溜着上了马。坐到马背,视野一下开阔了。小手紧握缰绳,被大掌包裹着,手背能感觉倒木大夫指腹上的薄茧。
马车动了,马儿哒哒跟在后。
“你有练武?”
“嗯,沐家男儿都是三岁打根基。”沐晨焕听着他娘的大嗓门,与怀里的小儿说:“你现在练内家功夫有些晚了,可以考虑外家功夫。”
“只要想练,就没有早晚一说。”云崇青道:“我从文,学功夫不求精,旨在强身健体,日后行走在外能有些自保的手段。”
“那倒是可以试试内家功夫,再学些外家招式。”不过有一点沐晨焕得言明:“只内家功夫重在抱神守气,即心少杂念,气沉且稳。想要有所成,至少十年内不可沾女色。”
这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云崇青仰首看人:“你守气多少年?”
“五岁开始,现已快二十年。”
云崇青赞道:“意志坚定,挺好的。”
这小儿…沐晨焕扬唇:“沐家人只要是练内家功夫,皆十五年内不得沾女色。”故沐家男儿成亲都晚,他大哥二十三,二哥二十四。
“你冒犯我姐是不是在士子山上?”云崇青回想了出行那些日子,也不用木大夫答话,自说道:“我们离开士子山那日早上,五姐晨起眼下泛青,下巴上还生了面疱。虽说前晚上喝了酒,但记恩很肯定他酿的红莺酒有养颜之效。”
“你有点难糊弄。”日头渐大,沐晨焕拿了块方巾搭他小脑袋上。
“你怎么会误入我们住的院子?”
“晚上带人溜山,没想到那么晚还有人没入眠。”
到此,云崇青不再追问了。
这小狐狸快成精了。沐晨焕还想告诉他,自己带谁在溜山。
“我会在邵关府留些日子,你想学内家功夫,根基得先夯起来。”
“你教我?”
“不然呢,让我爹教你吗?我怕你吃不住。”别看沐侯温文儒雅,练兵狠得很。西北三十万兵将,就没一个不怕他的。
这个时候,马车里沐宁侯夫人也自报了家门。毫不意外,王氏母女瞠目结舌,均一脸难以置信。
侯…侯府,那是什么门第?
“我…我家闺女不做妾。”王氏欲抽回被沐宁侯夫人握着的手,只将将用力又被紧握。
沐侯夫人正声道:“娶,明媒正娶。而且我府上也没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里爷们没成亲之前,身边伺候的就一随侍,洒扫的全是婆子。有了妻室后,才配上年纪小的丫鬟。”
听说是明媒正娶,王氏又担心起木大夫的身子:“他那伤…”
“半耳。”提及这事,沐侯夫人也不瞒:“都过去不少年了,谷晟十六年,他被召进宫,给当时的七皇子做伴读……”三言两语将事讲完,又腾出一只手去抓未来儿媳妇。
“芊芊呀,苦了你了。跟了他,这辈子都混不着一个诰命。但你放心咱家底子厚,他自己也有门手艺,吃穿用度上肯定是顶顶好的。”
那也是她高攀。云从芊心里忐忑。
一行人赶在午饭前抵达金林寺,上了香要了间客院。两边父母便坐下谈了。虽是温三夫人保的媒,但都下意识地不提她。沐晨焕得了首肯,带着云从芊往山阴残院去。云崇青跟在后看着。
“你…叫沐晨焕?”之前没那心思,云从芊行事不拘泥。现亲事在谈了,她倒生了几分羞缅,颔首不去看人。
轻嗯一声,沐晨焕走到残院外驻足,转过身面向她:“清晨迎阳出生。”看了一眼蹲坐在几步外古松下的小子,视线回到跟前的女子身上。她很好看,蛾眉曼睩,桃花含情,唇上小珠分明。欲言又止间,十分生动。
“你…为什么娶我?”云从芊就是闹不明白。他那等家世,不会真因着缺了半耳就无人问津。至于士子山上冒犯之说,可能沾着一点,但应不占主。
“因为你最合适,而我又深觉与你能过到一块,白首到老。”沐晨焕握着的右手伸至她眼前,展开五指。
云从芊心头一颤,看着那枚躺在他掌心的温青玉扣,粉唇张了张又合上了。迟迟才慢慢抬起手去拿玉扣,指头触及温热,眼睫颤动。玉扣拿到手,抬眸直视他。
“我会对你好,你…也得对我好。”
“一定。”沐晨焕唇微微扬,收回右手,又伸出左手,语调轻快:“还有这个。”
墨竹小件?云从芊莞尔:“你怎么把它买了?”一并拿了来,还歪头打趣,“若是再将我爹给的那五两银子的诊金掏出来还我,那就更美了。”
沐晨焕笑开,手落下搭上她的脉,这回不再是三息就撤了。
“还是气虚,要调。”
等三人走完残院,回到客院,两家八字都找金林寺主持看过了。沐侯夫人笑得见眉不见眼:“全合了芊姐儿求的签文,这就是天定的缘分。日后有机会,我一定也上拾月庵拜拜,添些香油钱。”
“八字没合前,我也不好讲那茬。现在是真放下心了。”王氏回味着刚主持说的那话。
见着他们回来,沐侯夫人立马上前拉儿媳妇:“这回跑不到别家去了。”朝丈夫喊,“快点,把盒子拿过来。”
老米送来得及时。沐宁侯将盒子打开递过去。
见着里面的两物,云从芊忙道:“伯母,这太贵重了,使不得…”
“跟你两嫂子小定时一样,一只镯子一枚喜珮。”沐侯夫人不容她拒绝,亲给戴上镯子。红翡喜珮还放在盒子里,让亲家母收好。
既是小定的信物,王氏没什么不好收的。云禾也将手里拿着的盖有沐宁侯爷印章的婚书,交于媳妇,让她一并小心收好。就是女儿家信物……叫他犯了难。
王氏是早有准备。因着住的不是自己家,他们出远门,贵重物件都随身带着了。回里间取了一只小方盒出来,打开。
“这把金锁是芊姐儿周岁时,她外祖送的。现芊姐儿许了人家,他也做个见证。”
“只要你舍得,就成。”沐侯夫人接过。
这晚两家都在金林寺留宿了,说话到半宿,次日午后才离开,到了邵关府城门外分了头。回去城西邵家宅子,云禾是打算修整一日,便收拾行李回三泉县的,只没想临走时,邵家派了马车来。
“老夫人摆了席,请你们一大家子都过去叙叙。孟家、谈家人也会到。”来的还是熊嬷嬷,笑脸呵呵地看过几辆重载的马车,问云禾:“这是要赶着回去?”
云禾心里头一口气没出,抹了下鼻子:“晚一天也无妨。”
一大家子捯饬了一番,就上了邵家马车。齐氏嘴里嘀嘀咕咕:“肯定是老四一家反骨给惹的,不然老夫人不会一声招呼没打,就着人来接。”
云忠恒也在思虑。昨个老四一家回来,神色明显松快了,也不知有什好事?
马车没走前楼大街,进了城东直接拐去了后街,行了约两刻停在了邵府后门。云家人到摆宴的紫怡楼时,孟家和谈家人都在。
最近常在邵府走动,云从嫣已经跟两家姑娘都相熟了,拉上云从芊就欲给她介绍。云从芊也不拒绝,跟着她上前。
“芊姐姐,这是谈家娴语,这两位是孟家方舒、方涵。”
“早闻芊姑娘貌美,今日一见果然是闭月羞花,让娴语羡慕不已。”娇小的谈娴语比云从嫣还矮个头顶,一笑两只酒窝立现,可爱极了。就是眼神太亮,透着股精。
“娴语姑娘谬赞了。”云从芊说完,冲着两位孟家姑娘颔首。也许是有悲惨在前,孟家姑娘面上较谈娴语要少两分喜悦。
三家一般出身,爷们聚到一块说的都是生意经。妇人颇多显摆。王氏不在行也无心掺和进去,站在旁揽着儿子:“腿还疼吗?”
云崇青点了点头:“但比昨天要好些。”前个在金林寺客院,沐大夫就教他扎马步了。头回蹲一刻,休息片刻,又接着蹲,蹲到无力为止。昨早上,他全身疼,但还是得蹲。
练功一天不能歇,今早天没亮他就爬了起来,一边蹲马步一边背书。还别说,背着书,一刻转眼即逝,不枯燥便不觉煎熬。
“再坚持坚持,时日久了,身子会习惯。”王氏也细细研究过养生道法,跟当家的一样都很支持儿子学点拳脚功夫。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一个嬷嬷领着十几丫鬟开始铺席面。没有摆圆桌,而是在堂室两边设小席面。想想也属正常,邵家怎可能跟谈、孟、云三家同桌而食。
小席面摆好,又来几座六尺高的摆屏,将堂室一分为二,靠近主位的为上席。上席与下席间被摆屏隔着,只留了条两尺宽的道。
布置完,领头的嬷嬷堵着那条两尺宽的道,让各人入席。云从芊一家不争,走到靠门口的席面落座。对邵家的行事,他们是早就见识过了。下人嘛,不配男女分席。
午时铜钟响,摆屏后有了动静。不一会,邵老夫人的声音传出:“最近府里事多,实抽不出空来跟大家聚一聚。今日好容易有闲,就赶紧地吩咐厨房准备起来。好在,你们都没走,不然老身定要懊憾了。”
“老夫人客道。”谈家老爷起身拱礼:“您要见咱们,支人召唤一声即可。别说咱们现在邵关府,就是不在,也会尽快赶来请见。”孟家、云家亦忙起身跟着附和:“是是。”
“哪那么多礼,都坐下说话。”邵老夫人吩咐摆膳。一溜水的丫鬟侧捧着餐盘入内,自中间留的小道穿过。
云崇青数了菜样。一个菜六盘,也就是屏风那头有六个主子。邵老夫人加三个太太,算上邵琦娘、邵瑜娘,正好六人。需要这么大排场吗?
思及前几天祖母说的给姑娘诊脉那话,他双目不由敛起,邵家今日摆宴不单纯。开宴后,就无人说话了。细细吃着饭菜,不发出一点声。
如云崇青所想,吃完宴,残羹撤去。邵老夫人出言问:“云禾家的,你病了半个月,身子可好了?”
王氏起身:“多谢老夫人关心,我已好得差不多了。前两天又去金林寺去去邪祟,心里也不憋闷了。”
“是吗?好了就好。”邵老夫人笑笑:“之前听说城西宅子里闹起来了,吓了老身一跳,还以为是我邵家招呼不周。”
云忠恒赶紧起身拱礼否认:“老夫人误会了,就是因着一点鸡毛蒜皮的琐事拌了两句嘴。闹到您耳里,恒羞愧!”
“一家子住在一块,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拌几句嘴,确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做人啊…得要拎得清,不然日子可不好过。”
语调降下,尾音拖得长长的。在场谁也不痴不傻,都听出邵老夫人话里的警告了。下席死寂,均看向还站着的云忠恒和王氏。隔了七八息,上席有人出声提醒:“母亲,府医到了。”
云崇青眼睫一颤,还真是鸿门宴。邵老夫人让云忠恒和王氏坐,没说旁的,就传了府医入内。那府医明显是被交代过,只给在座的五个姑娘诊脉。诊完离开没一盏茶的工夫,熊嬷嬷便领着五个丫鬟捧着笔墨纸砚进来了。
刚被诊过的姑娘一人摊着一份。云崇青就坐在他姐上手,扭头便可见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写好的身契,笔墨外加一盒朱砂。云从芊见过身契,春画的身契就在她手里,是万没想到自己也会碰着这茬。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老身便不多说。”邵老夫人言语威严:“不日后,我家瑜娘即要上京,你们当中谁想跟着一道去的,就签了这身契。”
邵瑜娘的母亲邵二太太也发声了:“人心易变,入了高门内院看多了富贵,更是难测难猜。谁也说不准你们会不会被权势迷了眼蒙蔽了心智,做出什么逆反的事儿,所以为多重保障,我们也是不得已。”
云忠恒耳里嗡嗡的,老眼浑黄,邵家好手段。一纸身契签了,那齐氏口中有名有份的良妾与通房又有何差别?
邵二太太还在继续说:“你们也别怕,这身契啊…就是让我家瑜娘安个心。”
“是,几位妹妹大可放心。”邵瑜娘接上话茬:“你们签了身契,就是我屋里人,咱们走出去便是同气连根。”
这就妹妹了?云从芊唇角抽动了下,真真是说的比唱得还好听。抬眼看向对面,云从嫣面上神色也僵了。果然梦都是美的,而现实往往尽朝人心窍扎。让站在旁候着的丫鬟,把她这份撤下去。
丫鬟还没动,齐氏就急了:“芊姐儿,你别犯傻再想想。”
不用云从芊开口,王氏道:“母亲,芊姐儿已经许婆家了。去京城,不用跟着邵九姑娘。”
“什么?”
一言激起千层浪。不止齐氏,在座的全都露了愕然。以云从芊的样貌…有几人已忍不住转头看向上席。上席静默。邵老夫人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眉眼冷锋冻人。
在温三夫人那落败的邵琦娘,婉笑着看向她那个好妹妹。
昨晚上在寿宁堂,好妹妹还说要定云从芊。一是自个年纪小,暂时不能怀孩子。可温三爷又临而立之年,膝下却无子。云从芊的岁数可以让温家以为她接受庶长子,安温家的心。二、其姿容还能帮她固宠,固到…她生下嫡子。
盘算打得是精,但耐不住人不愿意呀!邵琦娘脸上笑意更盛。
邵老夫人喝好茶,放下杯子,幽幽问道:“定给哪家了?”
堂内谁不好奇?云从芊是邵家看重的人,邵关府敢沾的没几家。但那几家,云家插翅都难够着。
这怎么说?王氏看向当家的。云禾起身,刚想开口,就见邵府大管事急匆匆跑进来:“老夫人,贵客来访。”
“谁?”邵老夫人讶异。
“沐宁侯夫妇。”
嚯一声,邵老夫人站起:“还真是贵客,快快请去寿宁堂……”
“那倒也不用了。”沐侯夫人已经至门外,身后跟着沐宁侯。邵家下人手脚快,立时撤了几个姑娘跟前的笔墨纸砚。邵老夫人正身,快步走下堂,穿过摆屏间的小道,不等到近前,就见沐侯夫人兴冲冲地向王氏那方去。
“亲家,你们可让我们好找。刚去城西,守门的说你们来邵府吃席了。我和侯爷又等不及,便寻了来。”
闻者,除了云禾一家,皆目瞪口呆,怎么可能?
王氏立马问:“可是有什么急事?”
“急事没有,但确是有正经事。”沐侯夫人拉上亲家母的手:“我和侯爷回去想了又想,都觉晨焕与芊姐儿这亲定得太草率了。未免日后谁轻瞧了芊姐儿,我老两口打算豁出脸回京进宫求皇上圣旨赐婚,顺便也让贵妃跟着高兴高兴。”
若非在京里有幸见过沐侯夫人,邵老夫人真觉自个百日发噩梦了。超品侯爵府,竟给嫡出的小爷定下个奴才秧子?心里凉若寒窟,只庆幸沐宁侯夫人来早一步,不然这会怕是要难堪了。
“这…”云禾舌头不好使了。
倒是云崇青听了话,眼里生笑。沐宁侯府功高,皇帝忌惮。若再什么都不求,只怕更引猜忌。如今嫡幼子娶了个小商女,算是…合了皇帝的心。
皇帝开始也许会不允赐婚,但只要沐宁侯府稍微磨一磨,让朝野都知这是侯府费心劳力求的,全了皇帝的脸面,那这道赐婚圣旨就一定会下。
察觉有人在看他,云崇青扭头,撞进了一双笑眼里,立时收敛神色,板正小脸,朝沐宁侯爷拱礼。
“今日蹲马步,腿还抖吗?”
“还有一点,不过小子一次能多蹲半盏茶工夫了。”
此时云忠恒已经醒过神,听沐宁侯问话,更是心惊。一早他确是见小孙子在西厢北屋檐下蹲马步,还以为是老四让的,不想却是跟沐宁侯爷学的。老四一家怎么…芊姐儿和沐宁侯府公子定亲了。
沐宁侯点首:“不错。你只求强健体魄,倒也不用严苛,循序渐进地来就行。”
“是。”
沐侯夫人已经开始交代亲家母:“府城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家等圣旨。晨焕跟你们一道,他知道规矩,到时由他安排即可。”
“是是。”门第差距太大,若真能有道圣旨赐婚,王氏想是再好不过了。
“正好家里不是在建屋吗?让他帮忙看着,也省得亲家公来回跑。”
“哪能呢?”
“他皮粗肉糙的,你放心使唤。”
沐侯夫人放开亲家母,又拉近云从芊,给她理理鬓角的发:“虽想把你尽快娶进门,但咱三媒六聘少不得。我回了京城,给你捎多些布匹、皮子什么的,你拿着打发辰光。”
“这些不用劳烦侯夫人了。”云忠恒终于找着自个的声了:“家里铺子都有,芊丫头不缺使,她爹从来都给挑好的。”
沐宁侯府啊!夹在父母中间的云从嫣眼都红了。云从芊怎会有这般运道?侯门公子正妻,还会有皇帝赐婚!那…那自己是不是不用攀着邵瑜娘了,家里还有比她更适合做媵妾给云从芊陪嫁的吗?
遇上真正的京中勋贵,齐氏的胆都瘪了。再想前些日子闹得那些事,头更是不自禁地往起缩。
“家里有归家里有,这不是我给的吗?”沐侯夫人看够了未来儿媳妇,终于舍得把目光散开了,扫过一圈:“呦,真不少人。”
收拾好心绪的邵老夫人扯起唇角,屈膝行礼:“太常寺少卿之母邵余氏给沐宁侯爷、侯夫人道安。”
“不必多礼。”沐侯夫人端起了姿态,没了面对亲家时的可亲。
邵氏女眷这会全无之前的盛气,都低眉颔首。堂中摆屏不知何时已被撤去。沾了沐宁侯夫妇的光,今日堂中客皆是走邵家大门出。
好不容易将人送走,邵家女眷站在府门口久久不动。其中心情最复杂的就要属邵琦娘了。瑜娘没入京就得罪了沐宁侯小儿媳妇叫她窃喜,但她一百年世家之女在嫁娶上恐难胜下人女儿,又叫她不甘得紧。
“祖母,我们回吧。”
“老大家的,”邵老夫人面上晦暗,唇口张了又张,才将话艰难吐出:“备厚礼,把…城西那宅子的契书也带上,一会你们三陪我去…去拜访云禾一家。”
邵大太太忙点头:“是。”她也是心有余悸。沐宁侯府是京中顶顶尖的勋贵,虽说前些时候上交了兵权,可皇帝并没允沐宁侯告老,封了太师。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节奏不慢的,后天云崇青就该长大了。
? 第 25 章
别了沐宁侯夫妇, 云家一众人回到城西宅子,全挤到了西厢北屋杵着不动也不言语,大眼盯着四房一家。
要不是时候不早了, 云禾都想现在就离开, 回家等圣旨。自亲家母提过后,他满肚满脑门就这事。虽知没那么快, 但他急啊。
等了近半盏茶的工夫,云忠恒不见老四家谁来说说事, 便不指望他们主动交代了, 给自己个倒杯茶, 一口喝了半杯, 吞咽下后长吐口气, 问道:“老四,芊姐儿和沐宁侯府小公子的亲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之前怎么不提一嘴?”
有了挑头的,齐氏立马接上话:“什么时候定的亲, 我和你爹是死了吗,就不配知道一声?”以前她就知道自个是个有福气的,能旺夫荫佑后嗣,现在看…她的福气深厚着呢。
“四弟,你倒是说呀。”
“是啊,四哥。”
云麦、云粱脚跟脚地出声。站在云粱身边的梁氏脸上挂着笑,手里的帕丝都被扯扭了。云从嫣也抛弃了她敬爱的祖母, 一点一点地在往云从芊那挪。
云禾沉定了稍稍, 收敛了心绪, 上前两步, 走近六棱桌, 看向坐在桌对面的父亲:“爹,您还记得几天前在东厢跟儿子说的话吗?”
立时间,屋里目光转移向云忠恒。云忠恒当然记得:“哪句?”
记得就好,云禾提了茶壶,给他爹添茶:“您说让我把芊姐儿送去邵府,便允我分户…”
“什么?”不等云禾话说完,齐氏就急了:“老爷子,我们身子还硬朗,不可啊!”
还真是这句,云忠恒不理齐氏:“为父也记得你回了一句,就是不分户四房也能搬去五严镇。”看了一眼站在一块的芊姐儿和青哥儿,他原本就有心把四房撇出去。之前是有顾忌,现在没了。既然老四提到,那他也说个条件。
“分出去可以…”
“父亲…”三房、五房却是不愿,这才扒上沐宁侯府,还是正经的姻亲,怎么就能这时把老四一家分户出去?
云忠恒抬手打住他们的话,接着道:“但芊姐儿得从云家宅地出嫁。”
“父亲,您就算是想允四哥,也不能挑这个时候。”梁氏撕着帕子的手放松了,拿着理劝到:“芊姐儿才跟京里头沐宁侯府定了亲,这就脚跟脚地分家,那叫外头怎么看芊姐儿看四哥一家。于芊姐儿名声也不好听。”
齐氏附和:“是啊,老太爷,您可不能犯糊涂。”
“我还没死呢,说话就不顶用了?”
刚在邵府虽懵着,但沐宁侯夫妇与老四一家的谈话,他一字不差全记心里了。云忠恒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转头冷眼扫过几人:“留着点面子情吧。还有…你们兄弟三个早分家了,只是没分户。”
沐宁侯夫人都知道老四家在五严镇建房了,人是摸清了底细来的。今日在邵府,那两贵主就把老四一家看眼里了,这几个也不想想个中因由?
老爷子板下脸,齐氏也怵,撇过脸兀自抹起眼泪。
屋里没话了,王氏肩头都松了。
虽说云家被邵氏拿捏这么些年,也没翻出圈去,可见还算安分。但邵府二太太今儿说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荡着。人心易变,谁能保证攀上了京中权贵,云家胆子不会长肥?
分了户,就是真真切切的两家人。只要她和当家的不仗沐宁侯府的势,那云家就谁也没脸没份儿在外扯侯府的大旗。当然…扯了,沐宁侯怎么处置,他们这房肯定是不掺和的。
云禾得了自己想要的话,面上柔和了。
“说说吧,这门亲到底怎么回事?”云忠恒心里头是真高兴,高兴得不能自已。他云家也有今天,不用想,一会邵家那面慈心黑的老夫人肯定会携重礼来。他等着。
“这事还要从三月一家去北轲说起。”云禾是万分庆幸当初儿子提那一嘴:“芊姐儿犯眩疾,在一茶寮歇脚时遇着沐大夫的…”
云从嫣是真心悔死了,她年后去外祖家走完礼后就该随父母回去。那三月四伯家出游,自己肯定跟上。
讲归讲,士子山上冒犯,云禾有意略过:“一次两次遇见,我们只当是同路。直到亲家找上咱,我和她娘才晓是沐大夫中意芊姐儿。芊姐儿十七,沐大夫也二十又五了,在金林寺我们谈过后,就干脆合了八字,又托主持写了婚书。”
听完,在场的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一个勋贵公子孤身在外,偶遇一商门女,一见倾心一路追随。大戏但凡这么唱的,中间肯定穿插着勋贵长辈棒打鸳鸯,结局不悲惨也落不着多少好。
可之前在邵府,明眼人瞧沐宁侯夫妇的样儿,便清楚他们是真欢喜芊丫头。
沉默片刻,云忠恒感叹:“缘分如此。”
梁氏一直有留意闺女,这会见她已经快到芊丫头身边了,笑得开怀。
“四哥刚说的话,倒也提醒了咱们。沐侯爷家的小公子年纪不小了,想来与咱芊姐儿的婚事会尽快办。父亲、母亲,你们看是不是要请个教习嬷嬷回来,教她们姐俩规矩了?”
姐俩?云禾蹙眉:“邵家都让签身契了,嫣丫头还要去给邵九姑娘做陪嫁?”
“四哥说笑了。”梁氏窈窕地甩了下皱巴巴的帕子:“姐姐都要入京中侯门了,我家丫头就是再不识好歹,也没的帮协外人的理儿,自是一心伴她姐姐。”
王氏气了个倒仰:“这福份芊姐儿享不了。沐侯夫人也提过,她府上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
“芊姐姐…”云从嫣眼泪巴巴地扯上云从芊的衣袖。云从芊不客气地拽回:“你还是去助邵家瑜娘吧。”
“乱七八糟的东西?”齐氏冲王氏斥道:“敢情嫣丫头在你这个伯娘眼里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云粱也插话进来:“四嫂,您对我对她娘有意见没事,但别殃及孩子。再者,芊姐儿千里迢迢地嫁去京城侯门,身边怎么能没个体己人呢?”
“不…”
云禾挡到媳妇前:“爹,有一件事儿子一直瞒在心里,没跟您说也没跟青哥儿他娘提过。今日既然你们起了让嫣丫头给芊姐儿陪嫁的心了,那我就不瞒了。”
不知为何,云从嫣徒生不妙。
“青哥儿两岁时,一天下晌我抱出去溜达。中途遇着大伯有事寻我,我就把他放下,让他自个玩会。他跑远了去玩。等我跟大伯谈完事寻着他。他右手一直垂着不动,左手抓着自己的小裤子。”
云禾抹了下嘴,瞥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嫣丫头:“一根头发丝似的丝线,打了活结,活结套在我家青哥儿小牛牛上,丝线另一头绑在青哥儿右腕上。这是嫣丫头干的。”
“这不可能。”梁氏立马否认:“谁看见的谁说的?”
王氏被气得眼眶都泛红,啪一下打在丈夫身:“你做什么人的,孩子交给你,你怎么能撒手?你不知道有人在惦记着你那点子家当呢?”
云禾任打:“别不承认。青哥儿幼时虽话少,但他言语清清楚楚。嫣丫头十岁就干得出这事,你们还想让她给芊姐儿陪嫁?”勒大眼冲众人道:“做梦。”
“四伯,我错了。”云从嫣跪下,痛哭流涕:“那时我还小,芊姐姐又总抱十二弟出来炫耀,我…我没弟弟,心里羡慕,一时鬼迷心窍就就……真的,事后我怕死了,有回头去找。可找到时,十二弟已经在您怀里了呜…我错了……”
“你承认就好。”云禾心没软:“让你爹好好给你相个正经人家,做正头娘子。别一天到晚尽听你娘的,她自个都没活明白,除了在大宅里学来的下作手段,能教你什么?”
梁氏没想没用的丫头竟一口撂了:“四哥,这事我也不知道呀。你可不能那样说我。”
“我已经给你留面了。”云禾承认自己有点记仇:“廉哥儿动手抢芊姐儿戴脖上的金锁,差点勒死芊姐儿,你人在哪?一个两个都是你教养出来的。”
“小娃子你给戴什么金锁?廉哥儿那时也才几岁,他……”
“够了。”云忠恒起身,看过不服气的梁氏,冷目定在还跪着哭泣的嫣丫头身:“都回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早启程归家。”
北屋落了清静,云禾冷嗤一声:“我都一笔一笔给他们记着呢,过去不翻,是还没到份上。”双手叉腰,转过身面向媳妇、儿女。“咱们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就休息会吧。”
叹一声长气,王氏摁着心口到桌边坐:“这一天真够闹的。”
“我估摸着一会还有一出。”云崇青给他娘倒茶。王氏也能想到是哪出:“受够她们家的盛气凌人,之前见着邵老夫人俯首,我竟生了一丝快意。”
云从芊贴上弟弟,低头把下巴搁他脑袋上:“咱们都是凡人,凡人就该俗点,气恨情愁少不了。”
“也给我倒一杯。”云禾拿了空杯送向儿子。
消停不过一个时辰,邵家人来了。相比过去,这回是…真有礼数。八只实沉沉的漆木箱子抬进院,邵老夫人也不讲究主院东西了,坐在云禾一家待的西厢北屋一点不觉下身段。
“就知道你将来不差,没想会如此出息。”
云从芊婉笑着,低眉垂目盯在抓着自己的那只老手上。论岁数,邵老夫人要比沐伯母年长不少,但手却更细腻些。
“老夫人说笑了吧?”齐氏今儿也得了座,陪在旁:“再出息,芊姐儿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王氏没搭话,垂首扯了扯衣上的褶子。她家芊姐儿可没长在府城。
“可不能这么说。”邵老夫人笑向王氏努了努:“芊姐儿有今天,全是她母亲教得好。”
“倒也没教什么。”王氏抬眼:“女儿家嘛,要懂自尊自爱,不然谁都能轻贱得。我和当家的之前也仅是想着给她寻个差不多,只没料竟那么难。心灰意冷下,带子女出游,却遇着正缘了。您说这老天爷弹的是什么谱?”
到底是读过几本书,说起话来全是刺。坐在邵老夫人下手的邵大太太打着圆腔:“人家儿女是前世欠下的债,你这是前世积下的福。”慈爱长辈样儿看过云从芊,又瞅云崇青,“多出挑!”
邵老夫人捏了捏云从芊的手:“你有了好婆家,老身也高兴得紧。”伸手向老二家的,拿了只檀木盒子过来。
“知道你们赶着回去等圣旨,老身这没什么准备。今儿薄了点,你先拿着。等出嫁时,老身再去给你添妆。”
虽早料到有此一着,但云从芊可没想过要接:“您快收起来,没这样的理。”
“拿着,老身可是把你当亲孙女,长者赐不可辞。”邵老夫人硬塞她手里:“有了这,以后就常到府城来耍。”
东西被摁在手里,云从芊为难地看向她娘。
“老夫人盛情,那你就拿着吧。”不收怕是要有的拉扯,王氏想云家掏出去那么多,收这么点回来…不过。
既然娘给话了,云从芊便不再推拒。邵老夫人笑道:“这才对。”放开手又转向云崇青,“航哥儿脾气不投你,你不愿去府里族学就算了,但课业上可不能马虎。”问王氏,“先生找的怎么样了?”
她心里不是该门清吗?王氏笑说:“先前难找,以后…应不难了。”
“要是有什么需要,你和云禾也别拿自个当外人,尽管给老身来信儿。府里那么些读书人,寻几个像样的先生还是不难的。”
齐氏忙道:“那就…”
“多谢老夫人了,给青哥儿寻先生的事暂时不急。”家学里有个陈夫子,王氏可不敢再沾邵家:“当下最紧要的还是芊姐儿的亲事。”
“说的是。”邵老夫人点首。
来来去去说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话,王氏才将邵家几尊佛送出北屋。虽然对方客气了,但应酬她们也是真费心力。
云从芊拿着契书看了半天,不禁发笑,与弟弟道:“权势富贵真的很迷人心智。”
“那是邵家心里虚。”云崇青敛目。其实真要细究起来,邵家与十几商户间的银钱往来很难断清楚。都是自愿的事,单凭此也推不倒邵家,至多会引得朝廷猜疑。
邵家朝里还有人,人长了嘴,可以辩驳。爹有提过,每年寒冬,邵家都会在几个寺庙庵堂设粥棚。他们两嘴皮一动,直道商户送银,盛情难却之下将银还予民。一本糊涂账,哪算得清?不定朝廷还得记邵家个好。
所以要拿邵家,就得摸清银子的具体去向,把那糊涂账捋清楚。而卑盂县孟家姑娘进了宣岭布政使司参政的后院,也叫他看到了一点结党的影儿。
离了城西,邵家马车里就起了声。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话一点不假。”邵二太太叹气,扯起唇角冲婆母苦笑:“咱们把脸送上门,人家还真抽得啪啪响。”
邵三太太丈夫庶出,她来回来也就凑个人头,这会听二嫂如是说,嘴抿着但心里搭了句,所以啊做人做事要留一线。
“母亲,”邵大太太焦心的是旁的事,压着声道:“咱们站不得沐家了。”宫里沐贵妃有喜已不是秘密,原他们家是看重沐宁侯府的,现…却是不想沐贵妃好了。
邵二太太愤愤:“千挑万选,给嫡幼子寻了那么个岳家,也不知沐宁侯府图什么?”
“还不是图皇帝安心。”邵老夫人轻嗤:“云家那头以后就当门普通亲戚走。每年的孝敬不要了,咱们也不再拿热脸去捧。”
邵大太太还是放不下心:“那万一被沐宁侯府知道咱们与云家的那些过去…”
“什么过去?”邵老夫人转眼回视大儿媳妇:“自大雍建国后,邵氏可没开口向谁家要过银子。他们给,也只是念着脱籍的恩。这么多年邵氏也没为谁家做过什么,他们正当走商平安至今,归根究底是咱们大雍世态安·平。”
邵二太太掩嘴笑道:“母亲说的对极。
次日一早,邵府来了十多辆马车,送云家。坐了一天一夜的船回到三泉县,才歇好,沐晨焕便上门了,还带着记恩。
云崇青见着两人,有点闹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凑到一块的?
“早饭用了吗?”
记恩看了眼边上人,重重点了点头:“我们在五严镇吃过了。”昨天中午西头岭下,他正看匠人夯地基,冷不丁地冒出个人来。晚上这位也没在别地儿落脚,跟着他回云四婶子娘家了。
“青小哥儿,大芊姐真的许给他了?”
不等云崇青答话,沐晨焕已经来到其身边,帮他调整姿势:“手臂打直,臀后压,膝外撑不过脚尖。”
经他这么一抬二推的调过后,云崇青立时觉出身子沉了点。
“缓和吐纳向平稳,然后沉气放轻。”沐晨焕说完又招记恩过来:“你一块蹲,不然他看着你轻松站着,更觉累。”
噗嗤一声,走出东厢的云从芊半掩着嘴乐,见那人看来,忙作正经:“你们继续,我去厨房看看。今儿都在,让张大娘给咱们整笼咸香小猪蹄。”
记恩以前也蹲过马步,走上去与青小哥儿面对面地蹲:“我一次能蹲两刻。”就是师父走了,他有点荒废。
目送人进了厨房,沐晨焕回过头看记恩:“不错。”
新姑爷身份不一般,早在云家传开了。不多会,云忠诚、云忠恒两老兄弟就到了云潭院外。见守门的还是李婆子,没瞧着面生的下人,便清楚老四说的一点不假。这侯门贵子不拘小节,不讲排场。
当初来三泉县探查,沐晨焕就摸清了云家,故知道对上哪个人该拿什么态度出来。忠字辈两老,他客客气气。至于之后上门的那些,他双手抱臂端起了侯门公子的架子。
云从嫣戴了薄纱帷帽,也随她父母来了云潭院,见到与小十二站在一块的男子,心难受得似被人紧抓着。眼里泛着泪花,痴痴看着那矜贵,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之前因着那不着调的流言,这两月记恩在外都严守着清规戒律,就怕自己哪露了馅,害了大芊姐。现在大芊姐有婆家了,他是放开了肚子,端着一大汤碗肉饺子站院里一边吃一边跟青小哥儿和大芊姐夫说话。
“大芊姐夫起得可早了。只起那么早,他也不做饭。”
沐晨焕笑问:“有饿着你吗?”素面吃了两碗,比他一练武之人吃得还多。才过去多大会,现又用上饺子了。
“他最近亏着了。我在邵关府就想着回来要给记恩买猪头肉和牛肉饺子吃。”
“饺子已经吃上了,还缺顿猪头肉。”记恩冲云崇青笑得灿烂,他一点没后悔跟云四叔他们来三泉县:“从邵关府到京城要几天呀?”
“没什么意外,三天。”沐晨焕无视周遭投来的目光,反正在他们心中他就该是这等冷清:“不过京城到这要四天半近五日。”余光瞥见熟悉倩影,转眼看去,她又在忙什么?
沐宁侯夫妇抵达京城,歇了一夜。翌日,自交了兵权就少有上早朝的沐宁侯,就换上了麒麟补子绯色官服去了武源门。早朝上,皇帝见了他都惊奇,关心了两句才开始议事。
议事时,沐宁侯全当自个不存在。下朝后,他精气神上来了,跟到南书房,得见皇帝面,也不用问,像倒豆子一样把事顺溜讲了。
“简直胡闹。”留着美髯的皇帝,双眉紧锁:“晨焕怎么能娶一小商女,而且祖上还是那般出身,您叫各家怎么看?”
“所以老臣来求道赐婚圣旨,给芊姐儿抬一抬身份。”沐宁侯都抹起眼泪了:“晨焕什么情况,别人不清楚,皇上您还不知吗?臣和老妻对他没旁的要求,只望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照顾着。他自己看上的,自那事后,十多年了,孩子还是头回跪下求件事。”
“这是件小事吗?朕也求您别为难朕。”皇帝恼得都不愿看殿下那张老脸。
沐宁侯跪下:“皇上,老臣都把话许出去了,您看在老臣为您守了这么多年边关的份上,就……”
“莹然怀着喜,又苦夏,本就不舒坦。您别瞎闹了。晨焕要是实在喜欢那小商女,许个良妾就得了。武英殿大学士许飞宇家嫡长女不是还没婚配吗?朕觉得不错。”
“哪不错了?许飞宇脸四四方方,还大脑袋门。他闺女长得…有晨焕标致吗?”沐宁侯抱着圭臬,撇过脸叹气道:“老臣几十年了,求过您多少事?就只两桩。一桩告老,您没允。”
他也才登基九年。皇帝手拍脑门:“您再求件别的事。”
“那告老吧。”
“您还说您不是在胡闹?”
好容易将人打发走,皇帝脸上神色一收,招了静站在旁的瓜子脸宫人过来:“是那姑娘?”
“回皇上的话,沐宁侯爷提及的云家从芊,确是沐三爷上士子山夜会的女子。”宫人说完还起了笑:“也是在孟籁镇上,坏了卢家大姑娘好事的那位主。家里爹娘护得厉害,性子跟沐宁侯爷说的一般,温婉中不乏爽利,样貌极好。”
皇帝面上放柔了:“谁给卢家指点的迷津,还没查出来?”
宫里跪地:“奴才该死。”
合上折子,皇帝起身:“被沐宁侯一闹,朕也没心思处理政务了。摆驾熙和宫,朕去看看贵妃。”
“是。”
常春池东向,熙和宫里,一相貌与沐晨焕似了七分的女子,披散着一头青丝,正撑着腰挺着肚子在廊下来回走动。十来个宫人皆提着心,一眼不眨地守在边上。
“娘娘,您已经走了两刻了,该回殿里歇歇了。”首领太监压着嗓子小声劝说:“七月初的日头最是毒,您不为自己个着想,也应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
劝人的话就没变过,沐贵妃手覆上肚子,正是为这主儿着想,她才要多动弹。
“皇上驾到!”
听到唱报,沐贵妃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怎么这个时候来?
见贵妃来迎,皇帝脚下快了两分:“说了不要多礼,你怀着身子。”伸手拉住人。
“皇上体恤,臣妾也不能忘了规矩。”半蹲下的沐贵妃就着力站起,与皇帝一道走向正殿。
“今日感觉如何?”入了殿,皇帝扶着她到榻上坐,细观面色:“小东西还闹你?”
沐贵妃莞尔,低头看自己的肚,无奈道:“哪能不闹?”
“这么有劲肯定是个皇儿。”
“臣妾倒希望是个女儿,不止贴心,还能一直养在宫里到嫁时。皇上也别给她嫁远了,就放在京里眼皮子底下。臣妾可以天天召她进宫陪着。”
“许了人家,哪能天天召进宫?”皇帝揽着爱妃,让她倚靠着自己:“说到嫁娶,朕这正有一桩烦事,爱妃给断断。”
“噢?”
简言将事说了,皇帝气闷:“朕还以为沐宁侯终于歇够知道上朝了,不想尽是来为难朕的…哎,你怎么哭了?”
“皇上,”沐贵妃探下身撑腰跪在地,眼泪汪汪:“臣妾小哥从被刺客伤了耳后,自卑自弃了好一段时日。因此,被父亲狠打了一顿。虽然后来好了,但人却变得少言寡语。人既是他看上的,那臣妾也求一求皇上。您就当疼臣妾一回,给个体面吧。”
“朕是想你传沐宁侯夫人进宫,劝一劝。你怎跟着一起胡闹?晨焕再是缺了半耳,他也是沐宁侯府嫡出,正妻当出名门。”
“可沐家祖上,也只是江湖草莽。”沐贵妃眼泪直流:“皇上,无价宝易求,有情人难觅。臣妾小哥性子冷,既开口求了,那定是入了心。您可不能棒打鸳鸯。”
“朕怎么又棒打鸳鸯了?你赶紧起来。”
皇帝在熙和宫没寻着“援手”,坐了半个时辰,看着贵妃用了一碗血燕便离开了。恭送走帝王,沐贵妃回了寝殿,挥退了宫人,双手抱肚泪如雨下,一声不发。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
? 第 26 章
一连六日沐宁侯都上了早朝, 很快朝野内外都知沐宁侯府晨焕在外看上了一个小商门女,要娶为妻。说风凉话的不少,但见沐宁侯爷为给女方抬面儿朝上求赐婚, 被皇上呵斥, 朝下跟去南书房继续求,有女儿的人家又不免羡慕。
陶舀胡同温家斐悦院周遭, 树木繁盛花草盎然,却不闻蝉鸣鸟叫。院内寂静, 正房内室镂花香炉烟袅袅, 温朗氏坐在榻边, 一边看着女儿临摹一边轻轻为她打着扇。
回府快一旬, 今儿常汐才去账房把斐悦院几月的份例领回, 进堂室就听里间传来咳声,忙快步入内。
温愈舒已搁下毛笔,心疼地给她娘顺气:“诗情,快端茶来。”
小小肉肉的手撸着她的颈, 重咳不止的温朗氏心都化了,不禁揽她入怀:“娘…咳娘没事咳咳…”喉间血腥上涌,她强咽下,紧抱怀中的柔软,眼里漏了一丝脆弱。
常汐手脚利索地开箱取了丸药,用参汤喂,服侍主子服下。一股冰凉顺着喉管向下, 很快温朗氏就觉沉闷的胸口被沁凉了。
温愈舒乖乖地趴在她娘怀里, 小手撸不到喉, 便像娘亲哄她睡觉那般轻轻拍着娘的背。
又喂了半碗参汤, 常汐才抽了帕子给主子摁了摁唇口。
“怎去了这么久?”温朗氏也给女儿在拍背, 安抚她。
“遇着老夫人院里的花嬷嬷和祁嬷嬷了,就站住说了会子话。”常汐去把药箱上锁:“都在稀奇沐宁侯府的事呢。”
温朗氏轻哂:“磨了有些日子了,圣旨应该快了。”侯府比她想的会来事,照着情况婷姐姐夫妇该十分欢喜云从芊。不过也不奇怪,好女孩…谁不喜欢?
“祁嬷嬷家还有个闺女没着落,谈起小商门女酸溜得都呛着奴婢了。”锁好药箱,常汐又将拿回来的份例收好:“小商门女怎么了?人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家里精养着的。还说什么…宁娶高门婢不贪商门财,她自个在那做梦吧。”
不贪商门财?温朗氏都被逗乐了。温家若非想着她外祖家金库凭空消失的那几十万两金子,又岂会娶她这个不受宠不起眼的朗二继室嫡女?
可惜,她也不知金子到底落谁兜里了,温家是白费了心思。
小商门女一脚踏入京中超品侯爵府的事都已经传遍了。常汐现有一担忧,走到主子身边,俯身低语:“您说另一封信儿到地儿了吗?”
这是怕云家攀上高门,先前拒绝教授云崇青的那些子先生,返身上门收徒?温朗氏算计着时日,快马加鞭,信应该早两天就到了。
“夫子,身教为上。屈于权贵威武之下的,堪不得好。依飞羽打听到的和江老大夫所言,可断云禾此人行事看似质直,但实则通透。关乎独子前程,他不会轻率,定慎之又慎。”
“那就好。”常汐心放下一半,愿着那樊仲能识好,接了信就赶紧上路。这下棋,最是不能错棋。要知棋差一着,便有可能会满盘皆输。
温朗氏倒不焦心:“沐宁侯府求得恳切,全了皇帝的面子、里子。也许这回,还能得旁的好。”谷晟二十年,晨焕给封铭启挡那一剑,前程尽无。先帝抠抠索索的只赐下些贵药宝器做安慰,连个虚衔都没封,也是少有。
“但愿吧。”
如温朗氏所料,皇帝大概是心满意足了,在沐宁侯第九次跟到南书房时,终于点头赐婚。不但赐婚,还封了沐晨焕做四品明威将军。虽仅是个散官,但享四品俸禄,沐宁侯千恩万谢。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沐宁侯之子沐晨焕,文武兼全,品德卓绝,心淳善。苦学医道以致用,见卑弱施善不问报。朕闻之欣喜又赏子仁义,特封为四品明威将军,以勉励,望之坚守本心,持之以恒。
今山北邵关云禾有女从芊,拥明柔之姿,贤淑端庄,温朗敦厚,年十七,当适婚之龄,堪佳配矣。仰承皇太后慈喻,朕兹特以指婚沐宁侯府晨焕,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太监唱读完圣旨,沐晨焕领一众人叩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沐三爷,云姑娘恭喜了。”国字脸太监想着一会的茶水钱,两眼笑得都快没了。
接了圣旨,沐晨焕虚托了一把云从芊,站起身:“有劳方公公了。”
“是咱家有幸。”方公公不着痕迹地看过叫沐家小公子青睐的姑娘。呦,明眉桃目,皮子跟那牛乳冻似的,真标致。
云家人哪见过这样的阵仗?虽自邵关府回来就一直在准备着,可到了真格时,不是板硬就是手脚不好使,巍巍颤颤。好容易爬起来,也忘了自个姓什么了。
陪着一道来的几位官儿都替他们急,连使眼色。
云崇青不指望谁了,快步上前:“公公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敝家简陋,公公若不嫌弃,还请移步家中用茶,歇歇脚。”
几句话一下子惊醒了痴着的云家人,云禾立马掏出早备好的锦囊。云忠诚、云忠恒也不约而同地摸向自己的襟口。
“小公子客气了。”方公公见着往这送的锦囊轻飘飘的,就知里头装的是银票,脸上更喜,拱手还了一礼:“咱家还要赶回京里复命,下次吧,以后有机会。”
“那小子就不留公公了。”云崇青退后,把地儿让给他爹。
云禾将锦囊塞到方公公手中:“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公公拿着喝茶。”
“恭喜了,云四老爷。”收了心意,方公公嘴上不扣,好话连连吐。随着圣旨一道来的熙和宫首领太监徐力这会也凑到了沐晨焕身边:“恭喜三爷了,见过云姑娘。”
云从芊颔首,非常善解人意地往后退了退,留他们说话。
徐力见了,忙道:“不必不必,贵妃娘娘听说三爷有中意人儿了,欢喜不已,帮着侯爷求了圣旨,又怕外头谁轻瞧您,便亲自从库房里挑拣了些好东西,让奴才代她送来。”掏了册子奉上,“请您清点一下。”
说话的音没收着,堵在巷子里看热闹的百姓,都听着了。云从芊感念这份情意。
方公公也帮嘴道:“是啊,贵妃娘娘可高兴了。娘娘一高兴,胃口开了,让皇上也心安不少。云姑娘是有福气之人。”
云从芊双手接过册子,又侧身冲方公公福一礼:“多谢公公赞言。”
“姑娘客气,能沾着沐三爷和您的喜,也是咱家有福。”方公公退离,容他们说话。
“贵妃身子如何?”沐晨焕问徐力。
“回三爷的话,您放心,娘娘和腹中龙子现都安稳。奴才离京时……”
龙子?云崇青一口气顿在喉间,眼睛眨一下再眨一下,浓密的睫毛慢慢下落。他好像突然明白沐宁侯府为何要上交兵权了…又为何会热衷与他家的这门亲事了?
余光带过小猴精,沐晨焕见他抿嘴,竟心生一丝愉悦,转眼向从芊,与徐力道:“人你也见着了,回去让贵妃别多思,顾着己身。待我们成亲后,会进宫谢恩。”
“是是,奴才现已经在想回宫怎么回话了,云姑娘实在是太好了。奴才识字不多,只觉用什么字眼来描绘都差点儿意思。”
送走了人,云家点鞭炮,炮仗一直轰到亥时才完。第二天巷子里大摆流水席,三泉县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全在说云从芊这门亲事。
“云家是真的大发了,飞出只金凤凰,一下子把门头都抬高了。你们说云老四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得了这么个姑娘?”
“是啊,一个丫头片子顶上一串男嗣。沐宁侯府啊!瞧见那公子的气派了吗?真真跟玉雕的一样。还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妹妹,一母同胞,跟皇上睡一张榻的。”
“以后云家就是咱们三泉县头一家。一样是生姑娘,怎么云老四家那个就落着这样的福气?我也是昨个才晓得京里的勋贵如此不讲究。”
“是不讲究,那也得要看姑娘啥样?反正你家那个扁头眼小的人家肯定是瞧都不会瞧一眼。”
“说的就好似你养的那头肥头大耳的彪丫头,人家会喜欢一样?”
“你们说以后邵关府邵家该拿什么礼对待云家?”
“邵家先不提,我却是想知道城东晓山巷荀夫子这会悔不悔?之前云老四带着厚礼三番四次上门,他推诿。如今哈哈…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城东晓山巷荀家书房,荀夫子娘子一边研墨一边偷眼瞧自家老头子。儿子来劝过了,老头子闷声不吭。两儿媳妇又请她来说,老头子什么性子她跟着过了几十年,能不清楚吗?
当初既然畏于邵家之势,又不齿云家出身,一再拒收云家小哥儿。现在自也是放不下脸面,凑上门去。但若说一点不懊憾,那也不可能。
毕竟,别说是这小小三泉县了,就是整个山北省也没有像云家这般运势的。姑娘是带着赐婚圣旨嫁进京中顶顶尖的勋贵之家。世袭罔替的侯爵,一点不比宗室那些王爷啊郡王差,整个大雍就三家。
说沐宁侯府权势重不得好下场的,那是酸言。有太·祖赐下的丹书铁劵,就是皇帝想要动,也得拿着谋逆的真凭实据。
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这样的人家怎么就娶了个小商女?侯门行为,也是一巴掌打在了老头子脸上。你看不上的人家,侯门一点不嫌弃。
“老爷……”
一声长叹,荀夫子自嘲:“是老夫眼窄了。”搁下笔,“你也别劝,云禾若是有心,会再求上门的。”
“那若是不上门呢?”
沉默几息,荀夫子嗤笑:“无论如何,要老夫觍脸上门自荐,云家别想,你们也别想。”
“您的脸面当真就那样贵重,重过儿孙的前程?”
懊悔的不止荀夫子,还有云家家学的陈夫子。现在想倾囊相授了,可云崇青自邵关府回来后就再没进过从德堂。
云家流水席连摆了三天,紧跟着便商量起云从芊的嫁妆。
主院云忠诚的意思是他贴补五千两银,合颂院公中再拿个两万两,长、二、三、五房凑五千两,合计三万两银。其中两万五千两拿来在买庄子、铺子,另五千两银压箱底。
至于小四房添多少,他们不问。
“大伯,我们凑五千两没话,但公中拿两万两…”钟氏不乐意了:“是不是太多了?我可打听过,京里大户嫁女,嫁妆也就六七千两的样子。”
“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云忠诚斥道:“你也说人家是京中大户。云家是什么门第?除了银子,咱还能拿得出手什么?”转脸又跟二弟说,“不管侯府下聘多少,咱留两样意思下,别的全随芊姐儿出门子。”
云忠恒连连点首。
“另外…近来有不少大礼进门。”云忠诚交代:“不管礼多厚重,咱们也得回份差不多的,万万别因小失大。”邵家也来礼了,多少年了,头一回,确是叫他看透了。
侯府这门亲,重不在利,而在名。
“大哥考量得对。现在外头眼睛全盯着,都盼着咱们云家给侯府丢人。”云忠恒老眼挨个看过儿子、儿媳:“我丑话放在前面,谁要敢在外胡来,我就敢让谁一辈子出不了家门。”
坐在下的齐氏,放在腿上的两手不由紧扣。
云禾两口子对两老的表态很满意。
王氏碰了下当家的胳膊,云禾上前一步:“大伯、爹,你们也不用拿那么多,芊姐儿的嫁妆我们一直都有准备。加上贵妃娘娘赐下的,侯府的聘礼,还有邵关府那给的,已经够体…”
云忠诚抬手让云禾别说了:“老四啊,大伯这银子拿得欢喜。不怕你笑话,我就是现在躺下闭眼了,也是含笑九泉。芊姐儿是咱们云家的好姑娘,你和淑英好…教的好哈哈…”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禾也就不再推拒了。
他自个心里有本帐。芊姐儿婚事铁板钉钉了,以后云家再不用向邵关府“纳贡”,省下的银子积个两三年就有两万两了。故公中银子,芊姐儿拿得不亏心。
云麦看了一眼四弟,向爹请示:“谈家、孟家等都送了礼来,他们还旁敲侧击地问了芊姐儿陪嫁媵妾的事…”
王氏蹙眉:“侯夫人早说了,府上没有这规矩。”不管别人家怎么做,她是绝对不同意闺女带什么侍妾出嫁,这不是自己找堵吗?
“买两房得用的人供芊姐儿使唤就行了。”
这些日子嫣丫头没少往那位主儿眼面前凑,芊姐儿也不说也不拦一下。可那位主儿连个眼神都不带给。云忠恒看出来了,那是个冷情冷心的,既如此,就别触他霉头,还闹得跟孙女儿离心。
冷情冷心的那位主儿,此刻正被记恩拉着,跟云从芊、云崇青姐弟凑一块,谈酒坊的事。
“大芊姐夫,我好几天前就觉得大芊姐的酒坊一定能做大。你说呢?”
云崇青笑看记恩,这话问得真好!
沐晨焕瞅了一眼被塞在手里的酒,望向坐在对面双手托腮的从芊:“我这有几张自研的药酒方子,你要吗?”
两眼晶亮,云从芊立马点头:“你给我就拿着。”
记恩轻轻推了推大芊姐夫:“你这是同意我们仗侯府的势开酒坊了?”
“可能要分润。”最近云崇青心里的小人就围着两件事转悠。一、贵妃有喜;二、温三夫人为何要将五姐说给沐宁侯府?要说温家在赌贵妃腹中子…不太可能。万一是公主,那温家夺嫡的路岂不是就到头了?
另温三夫人病重带女出京,温三爷并没伴在侧。从此可见,二人感情并不深厚,亦或温家不看重温三夫人。而沐宁侯府在谈亲事时又一直有意避讳温三夫人。
也许…在赌贵妃腹中子的,不是温家,而是温三夫人。
“算在你姐那份里就行了。”
云崇青转眼看向上手的姐夫,思及那日送礼上门时,温三夫人最后问他的那两句话。读五经了吗?要考科举?
昨日陈夫子来找过爹,爹好吃好喝地款待,但一句不提教学之事。实际上早几天前,爹就已经着手给他找先生,只是暂时还没眉目。
“怎么了?”沐晨焕清楚小舅老爷这两天心情不太美。也是,任谁掉坑里,也高兴不起来。
云崇青呵呵笑了笑:“我在高兴呀。”被人看重,这不是什么坏事。他并无不喜。因为被利用的同时,也是在成就己身。
慧眼识珠,首先…你得是颗“珠”。
沐晨焕弯唇:“高兴就好。”韶音姨母说,能娶到从芊,是沐宁侯府的福。与小舅子相处后,他对这话体悟更深了:“后天我就要启程回京。”
云崇青不意外,赐婚圣旨已下达,三媒六聘得走起来,可不能少了他这个正主。
“行,明天我和青小哥儿会给你践行。”记恩现就望着酒坊快建好。
这日傍晚,云崇青跟着一道去了五严镇。夜半时分起身,走出屋。不过十息,东屋门就从里打开了。
沐晨焕来到他身边,仰首望月:“有什么要问的?”
“温三夫人给幼女择的最后一重保障…”云崇青凝目,想看清月中影像:“是沐宁侯府?”
是沐宁侯府吗?沐晨焕以为非也:“温家在未经韶音姨母同意,将愈舒定给了诚黔伯府嫡长孙。”
愈舒?原来那个中间糊了的字是“愈”。云崇青不解:“然后呢?”
“诚黔伯的嫡长女是皇上的贤妃,膝下有二皇子,现年九岁。”
云崇青更糊涂了:“温家没耐心了?”可温三夫人站了沐宁侯府…不知为何,拾月庵落尘小居外所闻在脑中渐响起。若满天神佛都留不住娘,那从此树芽儿再不信不拜神佛了。
这个性子…
“以后你就知道韶音姨母为愈舒择的最后一道保障是谁了。”沐晨焕从心里钦佩韶音姨母。可惜…天不厚待。
云崇青结合种种,再细细捋起整件事,不一会又问道:“若贵妃诞女,沐家会站队贤妃吗?”
“我娘和姨母多年少往来。”
那就是不站。云崇青点了点头:“回去睡觉吧。”
“你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你不是说我以后会知道温三夫人找谁护女吗?”
看着他进房,沐晨焕乐了。
在五严镇留了一日,送走姐夫后,云崇青便回了家。没几天邵关府那传来信,温家请了官媒,向邵家提亲。即便有云从芊这门婚事在前,邵瑜娘要给京里温家三爷做平妻,也引起不小动静。
不过那都跟云家无干。云家正紧锣密鼓地给云从芊置备嫁妆。七月下旬见凉,云崇青已习惯卯时起,洗漱后便到白鸭河边蹲马步,心无旁骛地背书。
“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
河里白鸭突展翅扑水,嘎嘎叫起。云崇青眼睫一颤,扭头看向左,丈外一影倒在河面。
“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来人着灰色长褂,虽衣有补丁,但不落折痕。左脸大伤,布巾束灰白发于顶,不遮掩残颜。腰背挺直,双手背在后。
“孟献子此言,你作何解?”
“不提大义,但字面小子不以为然。”云崇青仍蹲着马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只要道是正道,那一鸡一豚还是饲养牛羊,都属正财。既是正财,那计较与不计较全看个人。而聚敛之臣与盗臣,在小子看并无区别。”
来人未做批言,只从襟口掏出一片焦黄的纸头,递向云崇青。
云崇青见之起身,走过去接了。拿近一看,双目紧敛。烧焦的纸片边角,隐约可见两字:少英。
少英,韶音?为何会有此联想,是因他也在赌。赌自己…是温三夫人手中棋子。现看来,他的直觉没错,将纸丢进白鸭河中,抬首拱礼:“学生云崇青。”
眼睫已秃了的男子转过身,面向云崇青,凝目细看这个学生。朗韶音说的没错,他确实天资聪慧,亦才思敏捷。
云禾对儿子领回一先生,十分诧异,但知是温三夫人择的,便奉为上宾。十月初六,沐宁侯府下聘,带来一消息。沐贵妃于九月初六为皇帝诞下一子,序八。
这日,莫大山背手在白鸭河边站了一夜,从此对云崇青要求更是严格。建和十年二月二十八云从芊出嫁,十里红妆,云崇青送嫁。
京城温家斐悦院正房内室,哭声一片,瘦得只剩皮骨的温朗氏紧抓跪在床头的常汐:“一定…一定要要替我看…看住愈舒,一定要…要看好她……”
“小姐放心…”常汐双目红肿:“奴婢就是死,也不会让小小姐出任何差池。您的交代,奴婢刻在心上。”
“愈舒…娘的小痴儿……”
“娘…”穿着素净的女童奔进房中,爬上床紧紧抱住那副瘦骨,呜咽:“不要走不要丢下我呜……我们说好的,你陪树芽儿长成大树,树芽儿陪你到老不要走……”
“娘的小痴儿回…回来了。”温朗氏已经没神的双目贪看着那张小脸:“不不要哭,娘…娘会一直陪着你…你你要好好…吃饭…”她舍不得,只一股快凉了的温自喉深处往上涌,咽都咽不下。
“娘,对不起……”温愈舒脸贴着她娘,眼泪不住淌,混进自她娘口中汹涌而出的血里。她好恨。为什么…为什么都欺负她们母女?
跟着追来的教养嬷嬷,见着房中情形,犹豫再三还是默默退出,转身便见一身绯色官服的清隽男子。
“三爷。”
“回去禀了母亲,愈舒教养以后再说,暂时不会去松鹤堂。”
“这…是。”
温棠峻听着里间哭声,双目平静,起步进去。屋中摆设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就是床上的那个人…快没了。他该高兴的,可心…却不受控地揪起。
绯色入目,温朗氏都不愿看那人一眼,只想道一句:“温…温棠峻,我我不后悔嫁进温家,但但后悔让曾珍死了。她…她该活着,与你真…真是绝配。你你们都都一样的…毒。”
京城飘起了大雪。傍晚斐悦院挂起了白帆。
迎姐回门时,云崇青见送葬队,停轿目送,其师莫大山陪在身旁。看着面色苍白的幼女,披麻戴孝走在棺旁。旁人都在哭,而她神色平静,不落眼泪。
云家四房搬去五严镇的次日,一个包袱送进了云崇青的书房。
“谁送来的?”
“驿站的人。”
云崇青莫名,将包袱打开,里面是本硬帖,光看面没什么异样。翻开见画,画的是一人。温氏愈舒,生于建和三年五月初二……这…这是庚帖?此念一生,不由大震,惊愕之后心思百转。
以后你就知道韶音姨母为愈舒择的最后一道保障是谁了。
姐夫的话犹在耳边,云崇青看着小像,眉渐渐紧锁,心却慢慢沉静下来。所以…是他?那个送葬时面目淡然的女童浮现在他脑中,他亦说不清此刻自己心里何滋味。
莫大山进门,见他站在书案后神色复杂,也不问一句,只道:“今日读《君子之道》。”
沉凝两息,收起庚帖。云崇青走出书案,请先生上坐。不多会,书房传出声。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支持,明天开篇,云崇青就长大了。文中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摘自《大学》。
? 第 27 章
建和十七年寒冬早临, 京城九月中旬就落了初雪,一下便是三天三夜。二十二这日,花城街诚黔伯府为嫡长孙陈丰, 向温家长房温棠啸之女雨琴下聘。三十六抬聘礼, 双雁在首,绕东城转了一圈, 才拐道直东口入陶舀胡同。
陶舀胡同温府,贴红挂紫, 从主子到下人无不是喜气洋洋。
头抬聘礼入大门, 鞭炮声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青年, 横眉利目, 皮子不白, 近了古铜色。因着习武,身子壮硕,面容硬朗紧致,显得两颧骨略凸。今日大喜, 其薄唇微抿,神色里看不出喜怒。
住在这片地儿的,文士居多,皆是官身,多年来与温家相处和睦。闻响动,均前来道贺。一时间温府迎来送往,你恭维我捧场, 热闹非常, 全已忘了与诚黔伯府嫡长孙有婚约在先的, 是温氏三房原配嫡女愈舒。
也许…有人还记着她, 但从这刻起不会再有人提及了。落败的凤凰不如鸡, 现实如此。
直东向朝夕园宗祠里,静悄悄。去饰素面的温愈舒,正跪着。一身寡淡青衣,显得她格外单薄。快十月的天,两膝直抵寒地,但她似毫无知觉,面上平淡,一双形如柳叶的眼不见灵动,静似古井。
她已经在这跪了一夜了,可腰背依旧直挺。宗祠外一丈地,两鬓已见白的常汐,面色蜡黄里透着烧红,粗糙的双手成爪抠着大腿面,硬板板地跪着,像墩石雕。
时过午,温家来客散去。终于有人抽出空来,问一问宗祠里跪着的小女了。已三十又七的温棠峻,清隽如昔,只眉宇间川痕深刻许多。到了朝夕园外,见不远处红梅绽放,不由顿足,眼底墨色渐浓。
曾有一人最喜红梅,可在得知他曾画过百幅红梅映雪后,就不再喜欢了。她就是一株寒梅,孤高自怜,再冷也不低头附庸,求他人来悯。那人在时,他恨不能与之永不复见。可真走了,自己才晓,想永不复见的又何止他?
七年七月,说匆匆但也漫漫。午夜梦回,他常想起她,而她却从未入梦过。
朗韶音,你弥留之际说你不后悔嫁进温家,那后悔嫁予他吗?温棠峻知他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个错,慢慢闭目,掩去眸底沉痛,三息后再睁眼,恢复无痕,转身入宗祠。
听到脚步声,常汐一下惊醒,见到来人,颔首到:“三爷。”
温棠峻没理,三两步跨入宗祠,眼看那一排排的牌位沉淀着心绪。要说自朗韶音走后,他最不愿面对的是谁,那定属这个女儿。可每每心烦意乱时,他又最想见她。
她长得像他也像母。
“知道错了吗?”
粉淡的樱桃口微微扬起,温愈舒脸上稚嫩尚未脱尽,但一颦一笑里尽是冰清:“女儿知道错了。”语调悠悠,其中不乏讽意又透着股漫不经心。
温棠峻不喜她这调调,双眉渐锁起:“错哪了?”
“错在…应该成全她们,不该插手让她们找错人表错情,从此错过心悦之人。”温愈舒抽了掖在袖子里的帕,缠指绕着玩。
话敲在他心头,她这是在讽刺他。温棠峻思及过往,一时竟哑口,不知该怎么去说那些旧事。
“但是父亲啊…女儿如此,也是温雨琴和温雨玫逼的。温雨琴想踩着我与诚黔伯府的亲事去够二皇子的正妃位。温雨玫呢,一个记嫡,仗着有三个一母同胞的兄弟,就想谋我的亲事。”
温愈舒轻哂,仰首作天真样:“您不觉她们两个都有点太贪吗?二皇子的正妃是不可能从咱们温家出的,女儿把温雨玫那个记嫡送去谋个侧妃,也算是保了温家的面儿。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庶女,惯会看脸色行事,也适合当小。”
深吸气,温棠峻面上冷峻。她和她娘一样,总是能惹他动怒。
“至于温雨琴…”一声哀叹,温愈舒自怨自艾起来:“女儿深知自己这个丧妇长女缺乏教养,配不上诚黔伯府嫡长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未免祖母她们为难,女儿便自退让。这也算是舍弃小我,成全大局了。”
温棠峻压抑着心头怒火,沉声道:“你还知道自己是温家女儿?”
“知道。”温愈舒眼波流转,笑望向那些牌位:“这也不是女儿能决定的事。”
敢情还委屈她了,温棠峻腮边鼓动了下:“既知道,那你就该清楚,温家可与诚黔伯府联亲,但却不能把女送进皇子内院,尤其是嫡女。”
当然清楚。因为仅仅与诚黔伯府联亲,温家于夺嫡上还保有余地。但嫡女入皇子后院,便是跟二皇子彻底绑牢了。温愈舒眨巴了两下眼睛:“温雨琴那个长房嫡女都不清楚,女儿该清楚什么?”
“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难道我不是温氏嫡出?”
“你母亲是朗韶音。”温棠峻知道他这个女儿有多聪明,过去也有遗憾过其非男儿身。可随着她长成,他又愈发庆幸…她是个女孩儿。
宗祠内寂静。温愈舒面上生揶揄,眼里冰寒。
温棠峻宽袖中的手渐渐收紧,多少年了,他以为这个名字不会再从他嘴里吐出。
“原来父亲竟这般高看我娘。”温愈舒冻得发紫的指撑地,移动僵了的腿艰难爬起,身子晃荡,立稳了之后慢慢转过面:“我以为你很恨她。”
“我与你娘……”
“现在是没那么恨了吗?”温愈舒眼里泛起泪:“也是。她早早知道自己的死期,从奋力挣扎求生,到病痛蚕食尽她的意志,死心接受自己的身子在一天天的溃败。她生不如死了六年,您看了六年,更是目睹她没得好死,还有什么恨…不能消弭?”
双手紧握,全身都绷紧了。温棠峻看着女儿,听着她的控诉,心绞痛,却说不出一句辩驳。
“我娘是真的后悔送走您心尖上那个贱人了。”温愈舒腿有了点知觉,往前挪了一步,更是逼近她父亲:“她临了还在弥补,给你择了个多好的继室?听府里不少老人说,邵瑜娘的性子像足了那个贱人。您也确实喜欢,三年抱两,女儿都替您高兴。”
“温…愈…舒,你说够了没有?”温棠峻眼眶都红了。
温愈舒盯着她父亲的眼睛,在里看到了愤怒与痛,脸上泛起了笑:“到底是心头朱砂,碰不得。不过见您如此,女儿竟有一丝感激那贱人了。真的,没有她的死…”抬手指着她爹的左眼,“您也不会活得不痛快。”
温棠峻一直都不想承认,但此刻却再无法逃避:“你恨毒了我吧?”
“这么明显吗?”
温愈舒泪眼笑开:“我娘说她不后悔嫁进温家,可我却希望她没有遇到过你。如此哪怕是嫁一平头百姓…她也不会落得那般下场。”泪滚落眼眶,顺着脸颊下流。“其实女儿一直想问您,您即有心喜之人…为何还要娶我娘?”
为何?这问他等了十年,也心虚了十年。直到朗韶音死,他都没等到。现在终于有人问了,可对着这双与她神似的眸子,他心里早想好的对答却一字也吐不出口。
“怎么不答我?”温愈舒奚落:“是不齿吗?”粲然笑之,手搭上父亲的肩。“所以呀做人行事要么专注要么就别沾,万不能一颗心两门心思。不然…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好的了,得不偿失赔上所有也是活该。”
温棠峻明白了,微张口久久才道:“你不止恨我,也恨温家。”
“我不该恨吗?”
“若无温家,你一无所有。”
“原来我还有什么呀,那您别客气一并拿走好了。”温愈舒全不在乎,笑得灿烂。
温棠峻想让她不要再笑了:“你就没想过你以后?”
“以后?”温愈舒绕着他转了一圈,帮着理了理绯色官服:“以后啊,你们让我活,我就继续给你们添点堵。你们不让我活,我就早点下去陪我娘。随便你们,反正落得哪样我都快活。”
从来没有这般无力过,可温棠峻也知道若不趁今日把她处置了,那之后…怕是她真的要去陪她娘了。
“既如此厌恶,那就走吧。”
温愈舒手下一顿。
“我让文钱送你去北轲庄子,你以后…好自为之。”终于把话说出口了,温棠峻眼睫落下。朗韶音,我要把府里你的最后一点影子送走了。没她在,估计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将你忘得干净了。
收回手,温愈舒轻语:“您驱逐我…是明智之举。人都说女儿是父亲寒冬里的贴心袄子,可我却清楚我是您的孽障。”
“诚黔伯府退回的庚书,我放在斐悦院你娘的妆奁上,你带上。”
还真是出乎意料,也罢!温愈舒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深福一礼:“女儿多谢父亲放过。”
看着那张脸那一身的孤傲、倔强,温棠峻掩在宽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回去收拾了细软就走吧。我已吩咐文钱在西角门等你。”
起身,温愈舒连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绝然转身出了宗祠,搀扶起还跪着的常汐,头也不回地离开。
指节被握得咯咯响,温棠峻咬着后槽牙看着,女儿每走远一步,他的心就被割裂一分。他后悔了,想把她叫回来,可是又清楚地知道不能。她的一番算计,让温家现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跟二皇子绑死。二、玫姐儿暴毙。而选了后者,那长兄家雨琴嫁到诚黔伯府也没意义了。
温家偌大的宅子,已无愈舒的容生之地。深吸一气,闭目仰首,有泪自眼尾溢出,流进了发里。温棠峻喉间艰涩得生疼,一步错步步错,他这一生注定要活在悔恨中。
“三爷,”松鹤堂的老嬷嬷来到宗祠外:“老夫人有请。”
慢慢睁开眼睛,温棠峻嘴里泛苦:“知道了。”两刻后,进了松鹤堂,浓烈的檀香亦平复不了他的心痛。
坐在榻上的温老夫人,今日穿得也喜庆,稍阔的嘴上还涂了口脂,此刻正冷着脸,见儿子来了安也不请,更是不满:“愈舒…”
“儿子已经决定送她去北地的庄子上。”
房中静默,温老夫人眉头紧蹙:“你……”
“母亲,当年韶音月子里,你让儿子把汤端给她。儿子稀里糊涂地端了。”温棠峻忘不了那天朗韶音喝完汤后看他的眼神:“之后六年,儿子不愿见她,与其说是怨她恨她,还不如说…是无法面对。无法面对她,也无法面对愈舒和我自己。”
“会落得那般,还不是她咎由自取?”温老夫人老眼里渗出泪:“珍姐儿丧在我府里,你舅舅死都没瞑目。”
“可接了珍表妹来府里住的是您。”
“你这是在怪我?”
温老夫人愕然后伤心痛斥:“你忘了珍姐儿为何会嫁给岳家那浪荡子了?还不是因你定亲,情伤吃多了酒被那浪荡子轻薄了,不得不嫁。也是老天有眼,叫混账醉后落水淹死。珍姐儿逢新生,我这个姑母接她来府里住几天怎么了?”
“母亲够了。儿子不想再给愈舒端一碗汤了,就这样,送她去庄子,任她自生自灭。”
“那孩子的心随了她母亲,凉薄又毒辣。”
“不是随了她母亲,是随了我。”温棠峻落寞,强调着:“她的毒辣、凉薄是随了我。”
还是在怪她,温老夫人嗤笑:“你父亲不会同意的。”
“韶音那门亲就是父亲给儿子定的。”温棠峻转过身,看向站在门口银冠束发的户部尚书大人。
“老爷,您回来了?”温老夫人起身,把帕子掖进袖中,亲自淘洗方巾伺候。
听清儿子的话了,带着一身疲倦的户部尚书温垚,跨进屋中,撇开老妻上来的手。当年若非她胡为,接了曾珍那丫头进府小居,打起朗韶音的主意。朗韶音也不会先下手为强。
之后为了给曾家一个交代,他默认了不留朗韶音。愈舒那孩子自出生就对着她母亲,又怎可能不生恨?今日温家境地,也是因果报应。
“老三既然做了决定,那就依他。”
“老爷……”
“你还有什么不满?”温垚大斥:“曾珍死了,朗韶音被折磨了六年,五脏衰竭而亡。是你还是曾家犹嫌不够?若是你,老三能送走朗韶音,老夫也能送走你。是曾家,你让他们来找老夫说话。老夫正想问问曾家是如何教女的?”
温老夫人被吓得嘴紧闭,身子僵直。
真的是越老越糊涂。当年若非朗韶音身怀六甲,身边得用的人又被支开。叫她钻了空子,抹去了一些痕迹。不然,曾家哪有脸逼上门?也是西平朗氏、勐州谢家不作为,但凡这两家出个头,曾家也不敢大闹。
温垚转头看向老三:“刚沐宁侯府送了份礼来,问了愈舒。”
温棠峻没什么反应。
沉默片刻,温垚叹气:“九月初山北乡试放榜,三泉县五严镇云崇青摘得解元,才年十六。沐宁侯府给沐晨焕结的那门亲…现看来,是结得真好。”年后会试若无云崇青身影,那其定是志在三鼎甲。
二皇子大了,皇帝龙体却仍健壮,而沐贵妃膝下八皇子才八岁。
“如果父亲想要另谋…”温棠峻冷笑:“那就把玫姐儿交给母亲处理吧。”
“你…”
一记冷瞥杀来,温老夫人立时又闭上嘴。
三辆马车迎着落日出了京城,一路向北去。到了何涛口,又直奔医馆。常汐病了,温愈舒也受了凉,两膝盖骨疼得如受锥刺。一边往北一边看病、养病,待到邵关府已是七日后。
马车外头吵吵嚷嚷。常汐挨靠着窗口,透过缝看向外。病了一场,她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但到底是活着带姑娘离了温家。闻着这烟火气,绷了多年的心慢慢放松了。
包着被子倚靠着软枕的温愈舒,手拿《百草药经》在看。这本药典是她娘亲手抄写,这些年都已经被她翻烂了。
“停车。”常汐突然出声。
温愈舒抬眸:“怎么了?”
常汐起身:“姑娘饿了吧,奴婢下去给您买点吃的。”不等答应,便到了车厢尾。下了马车,先跑去食铺点了菜,放了个小小的银角子在掌柜那,便立马往东去。东向百多丈,即是贡院。
虽现已九月底,乡试放榜过了二十天了,但张榜处榜文还在。云崇青之名居首,常汐一眼逮见,欣喜不已,双手捂上脸,眼里泛泪光。都到了这地儿了,她也该给云家小爷捎封信儿。
只常汐不知,云崇青在乡试放榜后已随师南下。师徒坐船从三泉县南霑码头出发,先到京城看了姐姐和两个小外甥,然后便往江南。年都没在家过,直至次年八月才返程,返程路上还绕去了南泞府。
傍晚时分,随着师父来到南泞城郊槐山岭。云崇青看着那一座座隐没在杂草中的坟头,心神皆宁。快九年了,他师父也该松口了。断掌、脸上的伤疤以及满腹的才学,集在一人身上,太过突兀。
南泞?温三夫人的外家就在南泞。若师父是陈家人,云崇青目光下落,定在那只断掌上。
“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也许是近些年吃用得好,莫大山比当初才到云家时看起来要丰润些,白发也没见多。
“坟场。”
是坟场,莫大山转过身,面对自己得意的学生。九年里,他是看着这个学生从四尺余高一点一点长到六尺,剑眉星目中梁挺直,比他年轻时还要清越俊逸。
再加其八岁开始学沐家那套内家功夫,身形气韵更是不凡。有弟子如斯,他不甘日益渐盛。他是樊仲,谷晟元年探花樊仲,不是莫大山。
“知道南泞陈家私盐案吗?”
“前年在東述学院,同几位同窗议论过。”虽有了师父,但他在十四岁过了院试后,还是考了東述学院,不过在那仅待了一年。云崇青直言:“先生想说的是陈家金库被盗案吗?”
陈家贩卖私盐,铁证如山,无可辩驳。陈家也认了。但陈家金库在官兵把守之下被盗,却存在诸多疑点。首先,被盗的金子多达五十余万两,库房外重兵把守。金子是怎么在不声不响下没的?
其次,说陈家联合当时办私盐案的大理寺右少卿樊仲,一起盗的金子。且不说案后樊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单论陈家。在明知那批金子是陈家的买命钱后,还联合樊仲偷盗,他们图什么?
图有钱没命花吗?
最后,也是这个案子最大的疑点,即死无对证。有人杀人太急了,他怀疑大理寺右少卿应该早不在…脑中灵光一闪,云崇青视线又回到了师父的右手,樊仲是谷晟元年探花郎。
“在你看,陈家金库里的金子怎么没的?”
云崇青脱口:“监守自盗。”
“大理寺右少卿樊仲吗?”
“学生以为不是。”云崇青敛目:“樊仲弱冠之龄高中探花,已名满天下。入仕十一年位居大理寺右少卿,前程似锦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前路。为了区区五十余万两金,折尽仕途,还连累父母妻儿,祸及几代,这明显是亏本买卖。”
莫大山低头,左手轻抚起自己的断掌。
云崇青观他神情平静,但心里却莫名的泛起涩意:“五十余万两金不是小数目,且一点没有追回。冒那么大的险,把金子盗了总不会藏起来,亦或摆家里观赏,肯定有个去处。”
这一点莫大山也思虑过:“谷晟十一年,朝廷有意整治南泞一代私盐买卖。因涉及颇广,皇帝下令由大理寺和户部主理。未免南泞府官商勾结、刁民逞凶,还特地从南齐门大营点兵两千一并往南泞。金库失窃那晚,把守金库的就是南齐门大营的兵。”
终于开口了,云崇青好奇:“与樊仲一同消失的有兵?”
“有,十二兵丁。”就在这片坟场里,没有与他扔在一处。莫大山放过自己的断掌:“谷晟十一年南齐门大营的总兵是当时的辅国公韩钰。”
“谷晟二十年,辅国公府因肉傀儡案下了诏狱。”因着沐宁侯府,云崇青有细究过辅国公府那桩案,其中疑点也不少,且存在太多不可言说的东西:“户部呢?不是与大理寺联合查办私盐案吗?”
“押了大盐枭陈昱之一族后,户部清点了金库便返京了。”
云崇青眨了眨眼睛,其实他这一个怀疑:“先生,南泞陈家积下那么厚的家底,贩卖私盐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怎么会突然想起要查,还就是南泞?您没怀疑过吗?”
沉默十数息,莫大山慢慢收紧左手五指:“冠南侯冠文毅提出要查的。当时他刚出孝不久,在朝上很是活跃。大家都以为他才袭爵,急于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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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8 章
冠南侯?云崇青有些意外但又不觉…太意外:“先生, 文昭十三年川宁薛家私矿案,您有了解过吗?”
莫大山正想着,且当年朝廷要严办南泞私盐买卖时, 他就翻查了川宁薛家私矿案的卷宗。此案正是由前冠南侯冠铭飞主理。同南泞陈家私盐案一般, 薛家对私采灵丘银矿之事供认不讳,全族被押。
薛家的库房也被盗了, 盗贼乃当时协同办案的南川布政使马良渡。马良渡偷运银的途中被冠铭飞发现,人赃并获。因自知死罪难逃, 其反抗激烈, 终是死于冠铭飞大刀之下。
冠铭飞追回了薛家被盗的两百三十八万两银子, 之后上缴了国库。杀了一个正三品的布政使, 但带回了银, 算是功过相抵。先帝只斥责了两句,并没追究其他。
南泞案几乎是复刻了文昭十三年的薛家私矿案。就薛家私矿案,云崇青也有两点疑惑:“先生,马良渡伏诛时才四十又四, 在南川布政使之位已坐了两年,不出意外至多留一任,便会入六部。他想要银子,用得着盗吗?”
可以说整个南川想双手捧高送银予他的,数不胜数。
确实,莫大山两腮鼓动了下。
“另外…”云崇青接着道:“陈家贩卖私盐,库里都有五十余万两金, 薛家偷采的是银矿, 怎么就只有两百三十八万两银?”两百三十八万两银是多, 但有了对比, 那就是少了。
得亏谷晟十一年, 户部在陈家金库被盗之前,清点过其中黄金,不然这点差距也被埋没了。
“您说…”云崇青难得露了一丝玩味:“薛家私矿案,到底是南川布政使马良渡偷运银被冠铭飞发现,还是冠铭飞偷运银被马良渡发现?”
然后冠铭飞杀人灭口,不好交代了,也就有了后来的两百三十八万两银的上缴。莫大山双目一阴渐渐眯起:“一个武侯,竟活拿不了一个文士,简直废物。”
一阵阴风来,云崇青仰首望天,浅月已东升。
“这些现仅是咱们的怀疑,还需日后慢慢查证。若真是冠南侯府,那所谋定不小。且川宁、南泞两起盗案之间跨度达二十六年,我们都得有个…”
“应该就是了。”莫大山神色渐平静:“谷晟十一年,大理寺在接到皇令时,寺正原打算是亲自去的。只临行前,他老父夜半出恭摔了一跤,没撑几天就逝了。因此,大理寺左少卿要暂代寺正事务。”
“所以赴南泞的便成了右少卿樊仲?”云崇青凝眉:“合理合情,但又有些蹊跷。”
莫大山长呼一气:“樊仲在朝廷要办私盐案时,有去刑部调过薛家私矿案的卷宗。”眼看向学生,“我还记得当时给我拿来卷宗的人……”
云崇青挑眉,老师承认了。
“姓冠,叫冠文青。”许是那时,樊仲就注定要“死”了。有些事不经想,越想越合得上,他深恨:“九年前朗韶音给我来的信中,强调了一事,便是你姐姐会嫁进沐宁侯府。当时我只以为她是让我借势,现再想,怕是她早已怀疑上冠南侯府了。”
温三夫人?云崇青眉头一紧。
“老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莫大山恨极发笑,回首看过那满山的坟头,蹲下身拉了带来的冥纸:“我们将这些折一折,烧给他们。”
“好。”
“来过这了,咱们再去一趟镐州骆轴崖,那崖下也有两缕因陈家私盐案丧的冤魂。”莫大山老眼里滑过晶莹:“都是为师对不住他们。”
云崇青不知该如何安慰:“有人有心,即便您再谨慎,也难逃陷害。他们有的是法子让您开不了口。不过学生也相信,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只是已经太晚了,于那些死了的人,毫无意义。
走过镐州骆轴崖,师徒西去,也不赶时候,一路游山水一路议学,踏入山北省境内天都寒了。重上士子山,坐汉东亭里煮茶,论一番孔贤,说今年春闱引政题。石家屯外土地庙,没了记恩,已经破败。
云崇青记着记恩的交代,帮他上了供奉。
咸和洲繁盛更胜九年前,镇上都有了连片的四层楼宇。他们也是幸运,白日游长洲时,逢初雪。白雪飘飘下,远处孟元山美不胜收。
“学生第一次来时,就遇上千盏花灯祈愿。”
莫大山戴着斗笠,望着孟元山,凝目隐约可见繁花:“为师第一次来时,山上还没挂灯,更没红梅。”
“那早嘞。”船尾划桨的船家年岁也不小了:“俺爹说他七岁时,孟元山上有人开始凿山,一凿就是好几个年头。他抱上俺了,山上才挂灯。俺上头还有两姐姐一哥哥。”
云崇青感叹:“从建到挂灯,十几二十个年头!”
“差不多,俺爹七岁时是文昭…十一年,俺是盛平八年生的,算一算七加八…十五年。”船家也跟着感叹:“十五年啊,得花多少银子?”
闻此言,师徒不由对视,文昭十一年距离川宁薛家私矿案也就两年时候。而孟元山背后的东家是个谜,有说是京城哪家,有说是江南哪个大士族,更有甚者提到了朝廷。
不管哪方,都不是好惹的主。所以长久以来,这个东家就一直躲在迷雾之后模糊着。再说咸和洲,距离京城不远但也不近,又非什么重要之地,也就地形奇了点,景致上层。放在一众州府中,它小小镇子一点不招眼。
两人带着一肚心思游完长洲,便回了客栈,次日照计划离开咸和洲。受雪阻,师徒两日后才抵五严镇。
“是舅舅回来喽吗?”两只小虎头扒在垂花门那张望。云崇青见着他们很是意外:“大虎小虎?”转头看向他爹,“姐在家?”
儿女出息,云禾日子过得舒心,九年过去,样子没大变,只眼尾多了几条深纹:“九月初头回来的,在等你,哪想等到现在?”侧过身,“先生,快里面请。屋子早一月就洗刷过了,炕每天都烧一个时辰,烘得干干的。”
“多谢您了。”莫大山对云禾两口子,心怀感激。来了云家几年,他们从无一丝轻待,这叫看多了世情的他安慰不少。
云禾抢过包袱:“天寒得很,快屋里暖暖。”两只小虎头见真是舅舅回来了,欢喜地冲过出:“抱抱,抱抱。”
云崇青一手提一个,将两只小肥虎抱起,左边亲了亲右边那小脸也凑过来了。想当初,他姐嫁进沐宁侯府五年没开怀,侯府真没少遭外头笑话,全说金窝里窝着只不下蛋的母鸡。
家中爹娘也急死,暗里娘还偷偷抹过几回眼泪,说他姐是随了她。
谁也没想到啊,沐三夫人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次抱了两。这两肥虎,大的像爹小的像娘,更像他,今年三岁喽。
“舅舅,”大虎凝着小眉头,窝着红红的小肉嘴:“呜闷等你一个月两个月啦。”
“娘说舅舅要留…偶们过大年。”小虎小肥爪子摸上舅舅的脸,喷着口水问:“是吗,是不西?”
站在垂花门那看着的沐晨焕,早已没了曾经的清冷,朝着莫大山拱了一礼,便让出路来,笑等舅甥三,待人到了近前,说道:“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等你回来给你暖被窝。”
“是吗?”云崇青乐不可支。去年在京里,留宿沐宁侯府,夜里这两差点把他尿漂了。
“嗯,”两小肥虎还郑重地大点了点脑袋。
云崇青更乐:“我的福气啊!”
“回来了?”听着声的云从芊,走出正房,手里拿着擀面锤:“你们有口福了。娘亲自调的牛肉大葱馅儿,面是你姐夫和记恩揉的,今儿这饺子…”
“好次。”两虎异口同声,奶音洪亮。
沐晨焕笑开,实忍不住凑了过去,从小舅子怀里抢回一只,亲香亲香。比闺中要丰腴些的云从芊,哭笑不得:“到底是随了谁?两家大人没一个馋嘴的。”
也穿起绸缎的王氏护道:“我们哪里嘴馋了?小娃子不知道吃还得了。”
瞧姐夫那样,云崇青有一句话去年在京里就想问的:“等开了春,这两大概就要练功了。你自己教,还是让伯父来?”
沐晨焕埋首在小虎子的颈间,闻着奶香:“怕我下不去手吗?”
“有一点。”云崇青也喜欢闻两虎身上的味儿,比牛乳都香。瞧瞧他,还有一点“木大夫”的矜贵高冷吗?整一个慈父。
“刚爹爹打虎屁股了。”大虎小短手往后够,耷拉着下眉头:“揪面基…面团被逮喽,然后啪啪打。”
小虎像想到了什么伤心事,两眼都湿润了,抽抽搭搭起来。云崇青听明白了,看着他姐夫埋脸在那闷笑,不由撺掇:“小虎,把你爹推开,别让他抱了,过来舅舅疼。”
云从芊看过弟弟,虎起脸:“不许疼他们,是我让打的。都一人给了一个面基了。人不大,手那么点,还嫌我给的面基小,偷摸去揪面团。面是用来吃的,不是给你们玩的。再有下回,虎屁股给你们打肿。”
母老虎发威,两小虎把小嘴抿紧了委屈。沐晨焕已经笑完了,望向小舅子,压着声道:“我也是听命行事。”
进了屋,云崇青将大虎放下:“三个好汉干不过一根擀面锤,三个姓沐的仰着一个姓云的鼻息过…”
“别说笑了。”云禾拿着一封信到门口,递给儿子:“你的。”
见着信,沐晨焕将小虎放进门槛里,让他去和哥哥玩,然后拉着小舅子出来:“我有事跟你说。”
大小虎手拉手,就要过门槛跟上。
“你俩站住。”云从芊美目一瞪,两小立时乖乖缩回往上翘的小短腿。
云崇青细看过信封,有点泛黄。大概是屋里太燥,纸已有些干脆,这应该不是最近到的。与姐夫去了书房。书房里老师正煮着茶,似知道他们要来,茶几上摆着三只杯。
至茶几边落座,沐晨焕说起京中事:“去年你们离开不久,诚黔伯府就向右佥都御史温棠啸之女下聘。年初二皇子封卓瑛满十八,皇上封了瑛王。温家二房一记嫡进了瑛王府,做了庶妃。”说到此,转眼向下手,沉凝两息才接着道:“愈舒被送走了。”
云崇青正读信,信是温三夫人的奶姐常汐姑姑所书。寥寥几行,没说其他事,只道她带着姑娘离开温家了,以后会长居在北轲车头岭南边冯子屯的庄子上。
冯子屯,他知道在哪:“你挑这个时候带我姐回娘家,不会仅仅是为了来告诉我去年发生的事吧?”收了信,起身将它放到书案抽屉里。
沐晨焕笑看向对面的老先生:“我倒是想去追你们,可你们只说下江南。江南那般大,我去哪寻你们?”
“朗韶音的闺女离开温家,不是早在算计之内吗?”茶煮好,莫大山洗杯。
云崇青回到茶几坐席:“不说愈舒了,先谈谈你此行的目的吧。”
“除了带大小虎来外家认认门,便是…”沐晨焕凝眉:“我大哥升庆安总兵了。”
闻言,莫大山洗杯的手一顿,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三皇子应该也要出宫建府了?”四皇子与三皇子同年,虽体弱,但不是活着长大了吗?五皇子早夭,但六皇子比四皇子也小不了多少。
皇帝的儿子,一个个都大了。
“不奇怪,沐伯父虽是太师,但也仅担个盛名,并无实权。皇子大了…”云崇青看向姐夫,意味深长:“诚黔伯府不是才娶了佥都御史之女吗?还有温家那个记嫡,庶妃位有点低了。”
“那个记嫡…好像是在朗韶音去世后没多久就记入嫡母名下的。”莫大山给他们倒上茶。
沐晨焕点首:“准确地说,是温棠峻继室入门后一年。”邵家拿着闺女未及笄这点,拖了些时候。温棠峻丧妻又守了一年,邵家女是建和十一年六月进的温家门。
“如此说来,这记嫡八成是为顶温愈舒那门亲事记的,她怎么入了瑛王府?”莫大山想到温愈舒被送走,脸上多了笑意:“诚黔伯府娶了佥都御史的女儿,恐怕温棠啸在督察院待不久了。”
“温家确是像您说的那么打算的,但去年九月十六镇国公夫人寿宴上出了两桩事。”
沐晨焕攥着小茶盅转了转:“佥都御史之女在花溪小山向自己堂妹的未婚夫婿表情,被两个小儿听了去。小儿当笑话,到处传。这是一桩,另一桩事被抹了,跟二皇子有关。”
云崇青垂目看着茶上飘着的云雾。
“不愧是朗韶音的闺女,两女错嫁,一着定了温家的乾坤。”莫大山端杯小抿。
沐晨焕笑道:“所以在诚黔伯府下聘那日,沐宁侯府给温家送了份礼,顺便提醒温家,沐家没忘了愈舒。”
韶音姨母对他们沐家是尽心尽力了,宫里江太医照顾着莹然母子,又极力保皇帝安康。宫外,崇青身边有良师。他也有贤…爱妻伴。崇青、芊芊还拐着个擅酿酒的记恩。
记恩已被岳父收作义子,严五酒坊的酒三年前就卖进了京城,其中五颜酒和三生醉最是有名,在外是供不应求。他当初给的几个药酒方,也全酿出来了,已经卖到江南。
去年初娘把莹然的两处嫁妆庄子,给了芊芊。芊芊在京郊和江南的酒坊很快盖好。今年五颜酒和三生醉单在京城的营收,就翻了三番。芊芊从中拿出了两成,分给了两个嫂子。
有此种种,沐家怎能不管愈舒死活?
“你们在说事吗?”门外一醇厚的声传进,随后两奶音大喊“恩大舅”。房中三人不由发笑,均看向门口,见身影都伸手要推门了又回头。
“你们先谈,我去跟虎子们闹会再过来。”
云崇青对爹认下记恩,是一点不排斥还很赞成。记恩性子实在,不多事又有趣。这些年他时常不在家,都是这个义兄陪着爹娘。
“爹娘给哥说亲了没?”
沐晨焕点了点头:“记恩说他带着看,暂时不急。云家老宅那里,祖母想要把外甥孙女说给他,爹给拒了。”
老宅这些年被祖父拘得严,倒也没生出什么事。主要府城邵家安生,把手都缩了回去。云崇青轻哂:“对了,沐宁侯府跟冠南侯府有往来吗?”
莫大山眼神一动,放下茶,看向沐晨焕。
“都是跟着太·祖打江山的人家,怎可能会没往来?”沐晨焕没错过老先生的举动,轻眨了下眼:“不过往来并不紧密。尤其是在辅国公府倒了后,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行事上更加谨慎,能疏远的就疏远。”
正常,云崇青又问:“听说孟元山背后的主子是京城哪家?”
这沐晨焕还真知道:“冠南侯府。”
莫大山看了一眼学生,目光复又回到沐晨焕身:“不是说是江南哪家大士族吗?”
“我以前也这么以为,但建和九年三月上孟元山见韶音姨母,临别时,她说了一句话。冠南侯家心思真是奇巧,竟依着地势把这籍籍无名之地建成了金窟。”当时她侧身仰望着盘山屋宇,神色极平静。但他就是记住了这句话。
原来那天,姐夫也在孟元山上。云崇青想温三夫人那么个人,总不会无端端与沐宁侯府的小公子说这么句话,看来她早怀疑上冠南侯府是不假了。
“既然温三夫人都跟你提了冠南侯了,那我就予你讲讲南泞陈家私盐案吧。”
“那个案子我知道。”沐晨焕看过小舅子,转目望向对面。沐宁侯府就有樊仲的画像,而他是个还不错的大夫。小舅子身边突然多了个先生,他总要看看清楚:“你们怀疑冠南侯?”
对上那双漂亮的眼眸,莫大山沉定几息,笑了:“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案子就由樊某来说吧。此回出行,我带着崇青去了南泞重新回顾了谷晟十一年,从开始冠文毅提及南泞私盐买卖猖獗……”
老师说时,云崇青在想庆安。沐宁侯世子沐晨瑾十三岁随父去了悠然山,一待就是七年。之后入朝,皇帝不仅没放他回悠然山,连西北他都没能去,而是被安插到了肃南。
肃南虽山清水秀,但山多路难修,就是有好东西也出不来,所以那地儿不富庶。沐晨瑾在那待了六年,又被调往金岸剿匪,这回竟落到庆安了。庆安有什么?煤山。
“孟元山开建两年,川宁薛家案发。而我又在查南泞前去调了此案的卷宗,你说我那一劫会不会是有人做贼心虚了?”莫大山想到死在丰度的老父老母,心里愧疚不已。不查明真相,他如何瞑目?
沐晨焕沉默。要说这些种种是巧合,那也太牵强了。可单凭一座孟元山,就说冠南侯府偷盗,也很牵强。跟着太·祖打江山的人家,底子再是薄,几年仗一打,也不薄了。
“你们想要沐宁侯府帮着查冠南侯府的产业?”
云崇青眼睫一颤:“查产业是一桩,另…”转面向姐夫,“若有机会把老师今日所言透给世子。安庆煤山被私采的也不少,万一呢?”
沐晨焕愕然,与小舅子对视着。
“别说不敢。”云崇青压低了声:“你以为辅国公府的那些肉傀儡是谁埋的?”
沐晨焕吞咽了下,眉头紧锁起:“当然是胆子大的人。”
“以防万一。”云崇青端杯喝茶。
“舅舅…爹爹,吃饺子子喽。”记恩牵着两虎站门口喊。三人起身出屋,拉开门,寒凉瞬间扑来。一年没见,记恩还是老样子,高壮。
记恩看老弟:“你又抽条了。”说着就将两虎提起来抱怀里,调个身比一比。“姐夫,咱两是不是差不多高了?”
已经与莫大山往正屋的沐晨焕,回头瞅了一眼:“崇青要出一点。”
“啊?”记恩苦笑:“他还能长点,我想再高点只能踮脚了。”
“你已经够高了。”云崇青揽着他的肩,逗着两虎子,一道往正房去。吃完饺子,就让小漾给他挑匹马喂饱。
“才回来,你又要出门?”王氏勾头看了眼外头的天。
云崇青喂着还能再吃点的大小虎:“去一趟北轲。”
“去北轲?”王氏想问去那干啥,却被一边的女儿拐了下,调头看去。云从芊立马套她耳朵上说话。记恩就近,凑过耳朵听。
听完女儿说的,王氏诧异,但也没再阻拦:“你路上小心点。”
记恩傻乎乎地问:“这是要赶我前头吗?”
云崇青眼睫落下,将大小虎吃剩下的一个半饺子塞嘴里,把空碗放置桌上,回房了。开少时背的书箱,取了那本庚帖出来,打开看小像,神思难宁。这些年,他虽没过问温府的事,但姐夫会告诉他她的一些境况。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虽知道任重,但也从未想过逃避。休息了会,便启程了。
北轲冯子屯西头庄子上,常汐是忧心忡忡,好容易等回了她大哥,一口水都没给倒,便拉着人问询:“怎么样,云家小爷还没回来吗?”
“你别不信,我照你的意思,暗里打听过了,跟他爹说的没出入。人真是去年秋闱放榜后离的家,下江南游历了。”半脸胡子的常河,身有七尺高,裹着棉大褂,跟只熊瞎子似的:“别瞎操心了。夫人的眼光,你还不信。”
“不是不信,是人心…算了,跟你说了也没用。”常汐放开他,抄手回屋去。
屋里烧了炕比外头要暖和不少,温愈舒窝在炕上绣着花开富贵。来了这一年了,也没什么事,便让姑姑去绣庄接了点活计回来,打发辰光。一年下来,赚了也有十来两银子呢。
“您到底在急什么?”
常汐端了煨在炉上的陶罐,扯起唇角笑着回:“我能急什么?这不快要到年节了吗?我急着让大哥去县里看看有没有山货,咱多买些回来。平时炖个鸡什么的,都能放一把。”
都燥了一年了,温愈舒婉笑。行吧,不想说那她就不多问。收针,拿高花绷子,好好欣赏自己绣的。
“明天让叔把这批活计交了,再接一些回来。天寒得很,我一点不想往外跑。”
“接活是让您做着玩的,可不是为了挣银钱。咱们手头不紧,年前您就歇着,实在没事,我让大哥给您寻几本书回来。”常汐把饭端出屋。
温愈舒放下花绷子,大大伸了个懒腰。屋外常汐,连陶罐一块塞她哥怀里,没好气地说:“年后你再给我跑一趟三泉县。”姑娘十五了,转眼马上就十六了,她心急如焚。这两天夜里睡下,她就梦着小姐。
小姐肯定也是在焦心姑娘的大事。她不把姑娘好好交代出去,怎么向…那头什么东西朝这边来?常汐将碍事的大哥往边上拨一拨,凝目细看,一匹马一个人…
骑马赶了四天路,云崇青唇上生了一层青茬,不过胜在年轻,看不出憔悴,只眼里几缕血丝露了疲惫。
越来越近,常汐渐看清楚人,心怦怦跳。都快十年没见了,小时小哥儿长得白嫩精致,但眉眼…她不敢确认是不是那位。
到了跟前,也不用人问,云崇青板起脸:“常汐姑姑。”
他一板起脸,常汐一下认出了,大腿一拍:“是了。”这回她是真的放心了,小姐没看错人。照着大哥带回的信,云家小爷定是着家就往这赶了。
“快快家里请。”
“姑姑,谁呀?”门帘被从里推起,身披着件斗篷的温愈舒走出屋,抬眼就撞进一双平静的桃花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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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9 章
音婉转中含娇, 没了拾月庵落尘小居外听到的激愤。她长大了。长眉远山含黛,明眸秋水横波,全无庚帖上小像的圆润憨态。目光落在他身, 要笑不笑的唇微抿着, 好似心情尚不错。
云崇青不再板着脸,眉眼放柔。
这就是叫姑姑等了一年的人?温愈舒回之以颔首。
常汐虽盼人来已经盼了很久了, 但这突如其来,她又乍不知该如何跟姑娘介绍云家小爷, 呵呵干笑两声, 才挤出话:“故…故人, 对, 就是故人。”
抱着陶罐的常河, 都没眼看他那窝里横的妹子了:“是故人,赶紧着赵大姐烧水,让云家小哥洗漱一下。”
“对对对,”常汐一下子惊醒, 手在衣上擦了擦,脚往右转发现方向不对,又立马向左,疾步去厨房:“赵大姐,快备水,咱来客了。”大冷的天,小哥儿千里迢迢地赶来, 别再给冻坏了。
云崇青收回目光, 放开缰绳, 转身拱手向大汉:“在下云崇青, 来得冒然, 打搅了。”
云崇青?温愈舒眼睫一颤,去年的山北乡试解元。云?她的记性一向很好,尤其娘临终前的那一年事,大小都清晰于心。夫子,身教为上。屈于权贵威武之下的,堪不得好…云禾此人质直…他是云禾独子吗?
“这这…多礼了,使不得。”才暗骂过妹子窝里横的常河,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云家小哥咋长得,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皮子还瓷白。埋汰在他身上,都变了味,成了慵懒不羁。
还是夫人眼毒,这位单相貌,就甩诚黔伯府那个陈丰十八条街。再察眼神,宁静清澈,一看就是心干净的正派人。最关键的一点,家里头简单。跟他们姑娘配,多好!
“也也不冒然,我常河也才从三…不是,赶紧先屋里歇会。”
“好。”
因为尚不明愈舒心境,云崇青朝正屋门口一拱手后,解下挂在马背上的行李,便推着常河指向正屋的胳膊右移,去往偏房。
算他懂礼。温愈舒樱桃口松开,轻吐一气,掩在发下的两耳不知何时已见红,转身掀起门帘回屋。
洗漱后,云崇青绞干发盘坐在炕上。来时一路,他都在回忆过往。
温三夫人病逝,愈舒的庚帖被送到他手上,这是信任,也是最后的托付。现拿着庚帖,他首要做的就是问明愈舒的意愿,若其心有所属,他便是她的后路。若下嫁他,他就以心相许,她不负他亦绝不辜负。
咚咚…门外常河唤道:“云小哥,我给您送晚膳来。”
“请进。”云崇青拿了一旁的发带,将发高绑,下炕去迎常河:“多谢您。”
“您真的太客气。”常河把大木托盘小心放到四方桌上:“小鸡烧野菇,我妹子的拿手好菜。煎福黎沾辣子酱吃,冬日里最可了。驴肉酱包子,才出笼的,快趁热吃。”
云崇青确实有点饿了:“那在下就不客气了。”
“好好,不客气好。”常河也顺手拿了只包子大咬一口,拉了条板凳过来坐。刚在厨房,他妹子连三关照,让他跟云小哥儿唠唠嗑。
“您是接了信儿过来的吧?”
轻嗯一声,云崇青点头:“回到家,我爹就把信给我了。很抱歉,让你们等久了。”
“也没有。”常河挠头,有些话咋说:“以后我们在这长住了。呵呵,你有空常过来玩。”
“来了这,愈舒还习惯吗?”云崇青喝了两口鸡汤,夹了只包子吃。
常河不发愁了,大腿一拍:“云小哥,您是敞亮人。有话有事不埋着,不搁这装傻,也不为难我这个粗人。那咱们就敞开说。”
“您说。”
“您此次来是个什么打算?”妹子着急上火,他心里头也悬着,只不好露出来。
这庄子不大,只三百余亩地,就挨着冯子屯。温三也做了回人,庄子契书夹在姑娘庚书里,一并给了。
冯子屯是车头岭附近最大的屯子,有三五百户人家,人一多嘴就碎。
从去年他们着这地,那屯子里的眼睛就盯在姑娘身上了。明明离京城老远,可有些个刁妇知道的却不比京城百姓少。一传十十传百,去年年还没过,他们姑娘就成号人物了,什么嘴大如盆、眼如铜铃,还极喜吃小孩…
更糟蹋人的是,屯里那些脏的臭的不知受了谁怂恿,竟敢上门自荐枕席。当然姑娘性子也不软,来一个着人打一个,来一双打服两。现冯子屯的人嘴上占便宜,但都绕着他们庄子走。
暗里谁在为难姑娘,他也不用费心思想。北轲什么地儿?就挨着邵关府。邵关府谁娘家?
姑娘都离开京城了,邵瑜娘都不给条活路,是非要把人作践死。
“我做何打算,要看愈舒。”云崇青实话直说。
正屋里,常汐把膳摆好,才要说什么,却被姑娘抬手打住了。
“今日先不说。”温愈舒已经思虑过了,常汐姑姑是娘的奶姐,身边最信任的人。这些年温府里什么情况,姑姑一清二楚,但却从未劝过她忍,亦未出手助她保诚黔伯府的那门亲事,只一心守着她。
种种行为,想来应是受了娘的指示。如此,她离开温府该是在娘预料中。
之前她还奇怪,离开温府时,姑姑不急。怎么反倒是到了庄子,才开始燥了,现在是全明白了。
汤喝进嘴,温愈舒却怎么也咽不下。双目渐湿,她让她娘耗了太多太多心血了。
“姑娘…”
“姑姑,我不想走娘的老路。”
“云家小爷不是三爷。”常汐忆起往昔,不禁泪目:“我至今还记得他求上门请夫人为其姐说亲时,讲的那句话,男儿当自强。”
原来沐宁侯小儿娶小商门女,是娘牵的线。温愈舒骄傲又伤悲。
“云家小爷既然来了,那他定是抱着诚心。”常汐还要说那话:“他是铁铮铮的男儿,不似三爷那个没担当的,您姑且看着吧。”转身出屋,见大哥从偏房出来,忙上去把人拉到拐角。“怎么说?”
常河嘴里还嚼着包子:“一切看姑娘的意。”
那就好,常汐丢开她哥,自个往厨房去用晚饭。
一夜安眠,翌日寅时正云崇青起身。外面黑洞洞的,风在门前打着转,呼呼啸啸。后院里捡了根枯枝作剑,练了半个时辰。一身火气回了房,打坐冥想。
温愈舒起时,已近辰时。今日天跟没开眼似的,阴沉沉。常汐嘴里在念叨,要下雪,支使她大哥去县城买两车炭回来。云崇青想帮忙,跟着一道去,却被叫住了。
温愈舒依旧披散着一头青丝:“你去冯子屯走走吧。”
虽有不解,但云崇青没拒绝:“好。”
“多走走,最好绕个几圈。”说完温愈舒便回屋了,留下一脸难色的常汐和紧锁双眉的常河。
转眼看看常汐姑姑,又扭头瞅了瞅常河,云崇青淡而一笑:“那我去冯子屯走走。”
“嗳…”常汐想拦,但怎么拦?常河挠了挠头,有些事确实不好瞒着人家,可…不干人事的婆娘,遭雷劈的,一甩手跟在云家小哥后大步出门,该干啥干啥去。
冯子屯不远,出了庄子拐两个路口便到了。许是天要下雪,不少妇人都在车头岭小坡上扒拉树枝枯叶。
“俺们就是命苦。瞧前头庄子里那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天地窝着,还顿顿见肉。被发落了,日子都能过成这样,想想以前她得多富贵?”
“是富贵,但耐不住性子毒,手段下作,这不就把福气给作完了。”
“完什么呀?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那骚狐狸的长相,没老子娘靠,单她那一身皮子就够吃一辈子了。”
“可不是,就咱屯里那些爷们,见到过的,谁不惦记她?她要是受不得苦日子,都不用去县里花楼坐,只要把那红灯笼往庄子门上一挂。这十里八村的烧火棍,还不赶着往她手里送?”
“还说呢。杨四那腰怎么摔的你们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见了狐狸精,晚上回去发·骚,灭了灯把婆娘摁炕上直叫小姐儿小娘子吗?他婆娘哪肯受这委屈,一脚给他踹下炕了。”
“杨四算什么?后屯里长家大儿,都快成亲了,嫌弃起人家姑娘不体面。”
“喜燕家二闺女还不体面?他想谁呢?”
“濑二,在那庄子上被打得鼻青脸肿,都没了半条命了,还惦记着。昨个在小水镇上喝了酒,嚷嚷着烈女怕缠郎,迟早要把小娘们弄到手,天天不让下炕啥的,梦做得挺美。”
“话别说早了,俺还真盼着那骚狐狸被濑二这样的压了。叫她天天给咱装,不就是个黑心烂肺的吗?她也配过那样的肥日子。”吊梢眉妇人,拖了两根枯树干下坡,见着蹲在坡下逗弄小野猫的青年,三角眼一亮,扬笑凑过去:“小哥,你哪人,俺在屯里没见过你。”
嗓门不小,引得坡上捡柴人全往下看。
云崇青没答,手指继续逗着身无杂色的干瘦小黑猫。
“好俊的小哥,哪家的,有婆娘了没?”坡上豁牙老妇才问了话,杵在云崇青跟前的三角眼就立马道:“柳二婆,你就别想着做媒了。俺家凤仙比喜燕家二丫头都要白嫩,小哥儿贵姓?”
“这小猫崽子谁家的?”天要下雪,若是被丢弃的,云崇青就把它带走了。
“别碰了,这糟货霉着呢。”
云崇青抓起猫崽子,起身往东去。灌了两耳污言,他大概明白愈舒让他走这一趟的目的了。只既然她都吩咐了要好好逛,那他就进屯里瞧瞧。
“小哥,你还没说你哪人?”
云崇青不予理会,从西往东又自东向南,南往北去。屯子还是挺大的,走完都已过午。回去时,路遇一醉汉在唱小娘子白又水…晚上爷儿找你去,爷作船儿,你来摇。
“喵嗷,”黑猫崽子似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快,变得小心翼翼。云崇青立着不动。
醉汉晃晃悠悠不知想什么美事,一脸淫相地痴笑:“爷嗝…肯定让你服,等着,爷今晚就去…嗝疼你嘿嘿…”
人走过,熏人的味久久才散。云崇青轻眨眼,驱不尽眸底的浓墨。自古以来,民怕官穷捧富。冯子屯的人,都知道前头那庄子是京里官家的,竟还敢如此。背里没有人推使,不可能。
愈舒的存在,算是时时刻刻地在提醒着邵瑜娘,她是怎么入的温家。不喜了吗?可这是她邵家拿热脸求来的。
回到庄上,神色如故。云崇青回视盯着他的常汐姑姑:“路上捡的,您给兑点水,我给它洗洗。”
心提了一上午的常汐,忙点点头:“唉…好,我这就去。”走两步又回头,“我家姑娘跟冯子屯没往来。”来了此,庄上不老实的,就全被她遣散了。空出来的院子,她允给了几家踏实肯干的佃户。
佃户寻常不上门,只有人闹事了,才会出个手。为此,姑娘还给减了一成佃租。现在的清静,不是白得的。
“我知道了。”余光瞥见正屋门帘被推起,云崇青转眼看去。
吃完午饭就没上榻的温愈舒,走出屋,看了人目光下落,定在那只比她巴掌长点的猫崽子上。
“可以养吗?”云崇青道:“我把它洗干净。”
温愈舒没言语,转身回了屋。下晌,两车炭才运到庄子,天就落雪了。鹅毛翩翩,吹了快一天的风渐渐停了。
晚上,常汐温了一小瓶酒。常河匀了两口给云崇青:“你肯定会喝。”他家就酿酒,出了名的。
云崇青看着酒盅里的酒:“再多就不行了。”
“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再多也没有了。”常河说着玩笑,留意着小哥面上的神色。
喝了酒,身子暖烘烘。云崇青送走常河,拿书在灯下读。亥正熄灯,炕烧过,睡着极舒服,不一会他的气息就趋于轻缓。夜半,咯吱咯吱…咯吱入耳,好看的眉头微微蹙动,眼睫颤颤一下定住,双目睁开,其中不见一丝迷蒙。
咯吱咯吱踏雪声自他后檐过,云崇青掀被下炕,拿了挂在床头架上的轻裘穿上,推开后窗,翻出屋。低头看雪上脚印,有两个人。抽了抽鼻,酒味中夹着股酸腐。
脚尖点着脚印走,轻巧地绕到屋前,看那两佝偻着背的鬼祟身影扒在耳房窗边,他毫不犹豫地掠上前…
“谁?”两人察觉异样想转头探看,脖子才动,只脑袋已经被掌住,大力对撞。嘭一声,头昏眼花。
“快…快走,好汉饶命,饶命…”
云崇青没松手,凝目瞅了一眼掉地上的柴管和药包,摁着他们的脑袋又砸向墙,立时见血。
吱一声,正屋门开了,温愈舒衣着齐整,端着盆热水顶着门帘走出,娇喝道:“你让开。”
依言,云崇青松手闪开。哗啦一盆水泼向那两人,两人被淋个透透,连番重创下嘴都哆嗦了话也说不清:“扰命…让了安,”爬起还想跑。闻着声响赶来的常河,手拿小儿手腕粗的棍子,上来抡起就往他们腿上招呼。
“胆大包天的狗东西,敢跑这来撒野,我看你们是活腻了。”
常汐点了灯挂檐下,同样衣着齐整,跟着端来第二盆水,恨恨骂道:“今天不死一个,明儿你们还敢来。”
耳边是连连惨叫,温愈舒提着盆,胸口起伏剧烈,冷眼与云崇青对望着,差不多时候,让常汐、常河住手。丢下盆,进屋拿了一团细麻绳出来,扔给常汐。
常汐接住,示意常河拉起一个。她从脚开始绑,绕一圈绑一个死结,放过手和半截胳膊。一样绑法将另一人绑好,然后让常河牵他们去冯子屯口那。什么时候把自个身上死结全解了,什么时候就可以走人。
温愈舒幽幽吩咐:“仔细着点,别叫他们冻死了。”
“姑娘放心。”常河打了个哈切,拉牛一样拉着两人,踩着厚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庄子口去:“快走。”
“饶命啊…求求了…”
这声,云崇青午后在冯子屯外小道上听过,是那个醉汉。常汐用帕包着手,捡了窗下的柴管和药包,拿给姑娘过目。
温愈舒只瞥了一眼,便让常汐回屋歇息。
常汐看了一眼站在丈外的云家小爷,轻叹一声,没有迟疑:“姑娘也早点休息。”
“好。”
只余两人时,温愈舒转过身,面向东方,语调平静地说:“明日一早,你离开。”
手上沾了黏腻,云崇青蹲下身抓了把雪搓洗:“我很抱歉,晚了一年才来寻你。”
“晚与不晚,结果都是一样。”温愈舒早已看透己身。
搓干净手上的血渍,云崇青站起身:“你有心悦的人吗?”
冷夜里,眼中清泠更显寒冽,温愈舒嘴角微勾,不掩讽刺:“如果我心有所属能让你离开得心安,那么你就当我心有所属吧。”
“那就是没有。”云崇青感受着她一身的孤傲与冷漠,脑中是那个暗夜里站在船头看着千盏花灯抹眼泪的稚童,上下牙磨了下,这些年她过得很辛苦吧?
“我曾在长洲上许下一愿,愿温…舒所求所愿皆顺遂。”
眼里渗出晶莹,温愈舒梗着脖,微仰起头,强忍着不让泪滚出,迟迟才回:“那些都是骗人的。”
“在拾月庵,我也祈愿过,希望树芽儿能迎阳而生,不惧风雨,茁壮成长。”
一滴圆滚的泪珠逃出眼眶,温愈舒气极:“那些都是骗人的。”猛然回身,面向云崇青。“我让你走,是给你机会。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今天在冯子屯没听够是吗?”
云崇青看着她的脆弱:“你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在眼里。”
“看在眼里?”温愈舒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咧嘴笑开,窈窕地漫步上前:“让我瞧瞧你这双多情的桃花眼有多利?”杵近仰首像模像样地细观,面上的笑渐渐冷却,沉着声缓缓道:“我的性子远比你在冯子屯听到的要恶劣。”
馨香袭入鼻,云崇青不躲避她的审视:“说说有多恶劣,看我能不能承受?”
温愈舒不假思索:“我恶毒霸道,素来是人犯我一尺我侵他一丈,眼里也容不得脏。你是不是打算娶我?”不用云崇青回答,她语带戏谑,“那你可要少许多乐趣。什么红袖添香、煮酒吟诗通通不许,更别提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了,那是做梦。敢在外面养,养多少我弄死多少,连生的一块弄死。”
专于一人,正好合了他的意。云崇青面不改色示意她继续。
“是你先跑来招惹的我,若惹得我倾心于你,你又辜负我…”温愈舒狠绝道:“我不会像我娘一样心慈手软,我会让你死的无声无息不明不白,搅得你家破人亡,大家一块下阿鼻地狱。”
云崇青并不觉话刺耳:“既然主动惹你,自是想倾心互许,执手同行,白头到老。”
盯着他清俊的脸看了许久,温愈舒嗤笑:“还不怕?”抬手捶了下他,“难得我发回善心,你怎么就不识好歹呢?”用力推开人,转身闭眼任泪流,“谢谢你…让我听了一番美言。但我也要说我刚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我容不得我的夫君有二心。”
“我除了一妻,不会再有旁人。”云崇青笃定。夫妻间私密事,一生与一人是美好,与两人…他自己也接受不了。
温愈舒舒缓了激荡的心绪,睁开眼笑问:“我娘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
好处吗?云崇青眼睫慢慢落下,沉凝两息回屋拿了庚帖,来到她跟前。将庚帖打开,里面朝她。
眼下望,一目了然。温愈舒撇过脸,才歇了的泪又如雨下,这回再忍不住哽咽。
云崇青托住她发软的身子,由着她发泄心中积郁。屋内,常汐耳贴着门,焦心得额上都冒汗。
好似要将这么多年的不甘与思念全部倾诉,温愈舒一哭就是近一刻才慢慢平复。周身没了刺,抽噎着显得有些乖巧。
将庚书塞她手里,云崇青拿了巾子出来,轻轻为她擦拭眼泪。
温柔的动作让温愈舒心都不听话了,怦怦乱跳。只待擦完,她又是过去的温愈舒,红肿的眼睛望进他敛着的桃花目里,在其中捕捉到心疼,不由触动,抿了抿唇,还是问道:“你有心悦的女子吗?”
云崇青面色如常,正想说什么,一道阴影袭来,有柔软贴上了唇。
她知道他没有。温愈舒在心里默默数了五下,她给了他五次退离的机会,他没退,那…她就不客气了,踮起的脚跟下落,唇离开他的,背手指紧紧捏着庚书,正式宣告:“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心悦的女子。”
抿了抿唇,他好像被轻薄了。云崇青清了清嗓子,点头说:“知道了。”忍不住舔了下唇,难得羞臊,撇脸笑开,抬手覆上愈舒的脸,不让她盯着看。
温热的大掌盖在脸上,温愈舒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粗糙。从指缝中看着那人笑颜,不得不说娘给她挑的这位,很赏心悦目呢,嘴角亦不自觉地跟着扬起。
作者有话说:
谢谢支持!!
? 第 30 章
滚热的气息打在手心, 羞臊难消。云崇青不勉强自己,他脸红她笑得愈欢,覆在其面上的手不由轻轻摁压了下。细腻软嫩, 嗯, 肉不少。手离开脸,顺着她的臂膀往下, 抽走庚帖。
“回屋休息吧。”
温愈舒头回跟个男子如此亲近,这会样子也没好到哪, 面红耳赤的, 点了点头:“嗯…”脚跨出又回首, “你也早点歇息。”
“好, ”云崇青看着她进屋, 在要关门时道:“你安心睡,我警醒着。”
关门的手一顿,温愈舒眼睫颤颤下落,心头有股什么流过, 暖暖的,很陌生。门轻轻关上,她站在那久久不离,樱唇渐渐抿紧后不一会又慢慢扬起。头抵着门闩,露了一丝小女儿的娇羞。
里间,常汐已经在炕尾躺下将被裹紧,今夜她能睡个好觉了。希望小姐能入梦, 正好把这好事告诉她。
门外云崇青还站在院里, 手里的庚帖有了温度, 他仰望雪后的夜空。不知是不是被这漫野的雪白映照的, 夜空显得很明透, 异常清澈,就似他此刻的心境。
他对愈舒…起于长洲之上的共情,落尘小居外的心疼,之后担着托付,时刻不忘她,偶会惦念,想要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在接到常汐姑姑的信时,他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生了一丝紧张,然后迫不及待地来寻她。
刚刚心落定了。也许目前他对她责任重过爱恋,而她对他还不甚信任,但他相信他们最终会归于至亲至爱夫妻。
至亲至爱夫妻…云崇青轻眨眼,弯唇粲然笑之。
正屋里间,温愈舒已脱衣就寝。躺在炕上,区别着身下炕的暖和与心头里刚流过的那股异样的暖意。她不喜欢陈丰,第一眼见了就知其与温棠峻是一类人,没种又自傲,叫她厌恶。
也就诚黔伯嫡长孙媳的名头,让她有几分不舍。不过后来察觉了温雨琴和温雨玫的心思,再三权衡,她对那名头也无留恋了。
手覆上心头,温愈舒深吸,双目中神光一点一点聚敛。在离开温府时,她把她的不甘埋葬了,唯一念着的便是给常河叔、常汐姑姑养老送终。
到了庄子,恶意自四面八方来,她并无在意,本来也没想过邵瑜娘会放过她。可沉寂了许久的心就在刚刚被唤醒了,她…还有颇多不甘,凭什么要她将它们埋葬?
温愈舒轻吐息,眼眸越发地亮。云崇青的亲姐嫁在沐宁侯府,他早已非局外人。既如此,她与他一道…也很好。
“姑姑,您等他一年了,不会什么也没准备吧?”
屋内寂静。
“我知道您没睡,咱们在三泉镇有落脚地儿吗?”
常汐翻了个身,嘟囔道:“这几年因着严五酒坊,五严镇的地都紧俏了,更别说镇上的店铺屋宅了。也就咱们手面宽,找了那有名的中人,留了银子,才在四月买着处小院。院子在五严镇上,位置挺好,就是太破旧了。我已拿了银子让飞羽推了重新盖。”
温愈舒笑问:“能住人了吗?”
“九月底才捯饬好。听大哥说出了门,走个一刻便是西街市,啥都有的卖,热闹得很。”
温愈舒没再问话,闭目放空心绪,准备入睡。
第二天早上,云崇青正打坐冥思,屋外忽来嘈杂。睁开眼睛,不用去想便知是“两贼”事,下炕穿了靴子。
“出人命了,骚狐狸快点出来。”
“烂心肺的东西,大冷的天竟那般折磨人,俺还是头次见。快点出来,今日任你躲到娘胎了,俺们也要把你扭送了去见官。”
“快点出来,你不是会发·骚吗?去牢房里尽量发,别霍霍俺们冯子屯的老少爷们了。”
几个妇人蹦跶得欢实,一众男女跟在一位身着圆领棉大褂中年男子身后,站于矮篱外叫嚣,还有人在陆续往这方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若是以往闹出此般动静,那些佃户早拿着家伙什来了,但今天却没影儿。
正屋里,温愈舒不急不慢地洗漱,洗漱好抠了面脂来擦。常汐伺候在旁,有些担忧:“肯定是濑二和二麻子那两畜生给他们吹了药了,不然不会不来。”
“一会让常河叔去看看,天这般冷,别出什么事儿。”
“好。”
门外,常河拿着双棍到了:“吵什么吵?”口气极重,两虎眼大勒,凶相毕露,“死了也是他们活该,我还为民除害了。”
“草菅人命了。”濑二的嫂子大拍腿,哭嚷:“天爷啊,没天理了…”
“里长,您可是俺们冯子屯的主心骨。冯子屯的人都被欺辱成这样了,您今日必须拿个主意。就是不将那毒女送官,也要把她和她这一窝子恶仆赶走。”
听着话,常河明白了:“赶走?敢情你们来闹,是寻着由头,打起侵占我们姑娘庄子的主意?”朝地上啐了一口吐沫,“一帮刁民,别做梦了。”
“瞧瞧…大家伙快瞧瞧他这气焰。”
偏房里,云崇青听声,就辨出是昨日车头岭小坡上那几妇人在搅和,写好帖子,拿着推开门走出。
“哎呦呦…装什么烈女,还不是养了个…”三角眼妇人认出人是昨日逗野猫的青年,嘴上稍有迟钝,主要人穿得体面,但回过神一蹦三尺高:“原来是好这口,嫌弃俺们屯里男人糙啊。你个小娼·妇,还不死出来。”
“费二娘,你再胡嘞嘞…”常汐冲出正屋:“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一窝子的男盗女·娼,你还有脸出来见人?”三角眼腰板极硬,冲冲上前叫:“撕烂俺的嘴,你有本事倒是来撕呀?没本事,就赶紧叫你那小娼·妇出来。”
对上这种泼妇,就不能软弱。常汐冲起就上去撕,只在经过云家小爷身边时,被一把拉住了。
“放开我,今天不撕烂她的嘴,我也没脸下去见小姐了。”
“姑姑,你进屋去陪着愈舒,这事我来处理。”云崇青转眼看向那位背着手不吭一声的里长:“你报官还是我着人报官?”
人群里豁牙老妇讽道:“小相公是被狐狸精迷晕了头了,还报官?官老爷可没空管这闲事。”扬手起哄,“濑二和二麻子已经被送去县里医馆了。小娼·妇识相地掏五百两银子了事,没银子就把庄子抵了。”
“是啊是啊,姘头都养上了,五百两银子指缝漏点就有了。”
“瞧小相公这脸这身条,不便宜吧哈哈…”
“你们嘴放干净点,这是我家姑爷,是举人老爷。”常汐臂膀被拉着,挣脱不得,眼里怒火熊熊。
一听说是举人老爷,那里长终于找着自个声了,抬手拱礼:“你…”
“还你家姑爷…”三角眼呛声:“谁不知道小娼·妇心太毒,戕害姐妹,得罪了皇子,被诚黔伯府退婚了。爷娘老子都嫌她臭,把人送来咱这穷乡僻壤,让她受活罪。你家姑爷…你家哪来的姑爷?”呛完就猥琐地看起青年。
“姘头就姘头,娼·妇嘛不就荡吗?”
男女哄然大笑。
云崇青将拿着帖子背在后的右手垂落。见着帖子,里长心一紧,忙回首呵斥:“都把嘴闭上。”
“倒也不必如此疾言厉色。”云崇青微敛双目,对上三角眼妇人:“你在这穷乡僻壤,对京里的事却清楚得很,在下疑惑,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三角眼嗤笑:“俺自然有俺的门路。”靠着小娼·妇的那些污糟事,她最近在屯里可是台面上人。
“是吗?你一个山野村妇在京里还有这般门路,都能够着二皇子、诚黔伯府和温家了?”云崇青勾唇:“且你口述的事,三府都讳莫如深。如此说来,你的门路是真不一般啊!”
里长右眼皮莫名地连连跳,盯着那气度不凡的小伙儿,见他笑,心里直打激灵。
豁牙老妇也嘚瑟,两手叉腰冲常汐叫:“不想睡大牢,就麻溜地收拾东西走人。这庄子不是你们的,是人温家的。小娼·妇…”
“怕不会是敌国奸细吧?”云崇青声幽幽。
场面一下子定住了,没声了。里长两眼大睁,嘴颤颤张开。云崇青看过那些村民愣住的脸,放开常汐,将拿着的帖子递向常河:“去报官。”
“你胡说什么?”三角眼大喝:“俺不是奸细…”
云崇青淡漠道:“朝廷对敌国奸细一向都秉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你跟我说没用,到衙门去跟县令说。县令断不明白,上头还有知州、知府,二十八般酷刑之下,总有能断明白的一天。”
有村民倒吸气,热闹都不敢看了。之前嘚瑟的豁牙老妇,嘴抿紧紧,连往后缩。
“报官抓奸细,快点去,别叫他们跑了。”常汐推她大哥。常河丢下一棍立马就走。里长、村民全慌忙去拦,急道:“俺们不是奸细…俺们都是田里刨食的小民,不是奸细…”
常河却是打定主意要去报官,右手棍乱扫,打着谁是谁,不一会便冲出圈围了。不少村民紧追在后。
里长嫌他们跑得慢,大骂:“两蹄子刚怎么挪得那么欢,快点追,追不上今晚咱全屯就要跟着遭殃。”骂完又回过头,拱手向举人老爷:“您大人大量,且绕过这一回。”
“据我所知这不是第一回了。”云崇青垂首看绕着他脚转的小黑猫:“今日我也不是诬陷,话都是从她们自己嘴里蹦出来的。嚷嚷着不是奸细,那对京中事熟知,总要有个说法吧?”
当然如果他们敢把实情吐出来,他就敢将邵家拖下水。书香门第嘛,最重清贵声名了。不咬下一块肉,愈舒这一年受的罪,又该如何抵消?
“他们眼浅…”
“眼浅?”云崇青抬眼看向腰弯了的里长:“知道如何糟践人最伤,把人往死路上逼;知道诬赖,以此来侵占他人产业,还把京里那点弯弯绕绕理得如此清晰,他们可不眼浅。但不管是不是奸细,我以为只要是刁民…就该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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