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她命令道,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看我。”
在尘土与碎石的风暴里,龙兽化作一道疾驰的黑影, 消失在月色尽头。
——《万神纪前传·麦斯雷尔的日落》-
苏澄好奇地在展厅里转来转去, 这里收集的各种物品, 每一件都称得上是古物。
而且和那些普通的历史悠久的物件不同, 这些绝大多数都带有某种魔法。
有些是祝福加持,有些则是来自敌人的诅咒。
种种战争遗留的痕迹, 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然残留其上, 无声地诉说着某段隐秘的过去。
“菲尔南的刚毅之心……”
她仰头看着一面巨大的、布满裂痕的青铜色盾牌, 看着倒像是被碎块拼接起来的。
展柜上记录了相关的故事。
一个教廷的高阶圣职者,也是资历深厚博识多闻的学者, 某天带队探索一座古代遗迹,受到了永夜秘教军团的袭击。
尽管敌人的数量极多,已经称得上是中型部队, 而且不断有增援赶来, 那位圣职者仍然率众鏖战,直至同僚们悉数阵亡。
虽然是孤身面对由少数人类和大量混血暗裔组成的军团,但以她的实力其实是有机会逃跑的。
她有无数这样的机会,但她都没这么做。
她想要给教廷的军队报信, 然而对方的法师们下了禁制, 让大多数能用于传讯的法术都无法被释放。
在奋战到最后一刻时,她用了某种献祭性质的圣术,硬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放走了自己的坐骑龙。
因为那个圣术, 带着信函的亚龙才勉强逃生,没被秘教的军团阻截击杀,得以将消息送去附近的神殿。
那个圣职者被恶魔和血族们撕碎了。
据说敌人也颇为敬佩她,后来还送回了她的武器。
苏澄站在展柜之外,能依稀感觉到,那盾牌上残留着某种神圣的、熟悉的气息,大概就是她曾多次体会过的光之力。
“……我想起这个人了,”苏澄忽然说道,“她死后被擢升为勇气之神,对吧?”
“是的,”伊安似乎并不意外,“有些人不认识她,都以为她是那种为战而生的人,譬如冲锋陷阵的圣骑士团长,因为他们以为勇气是战士的素养,是骑士的天性,合该由他们来承载这样的神格。”
苏澄沉吟一声,“确实会有这种印象,就像仁慈之神生前就是大祭司,救治了很多很多人,甚至有些算是敌人,是吧?所以他们会对其他神祇有类似的想法?”
伊安微微颔首,“坚守岗位、恪尽职责的勇气确实也值得赞颂,但我觉得更能体现这一概念的,恰恰是那些不被期待的时刻,就像我们总会被石缝里的花打动,而它若是长在庭院里就截然不同——某个有机会保全自己的人,她的身份和梦想都在呼唤她后退,而她选择了牺牲,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研究和探索,毕生的追求都将在此刻结束,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向前,你看,那不是被磨砺出的勇气,而是更纯粹、更本质的东西。”
苏澄心里一动,“你说得很对……其实我见过她的雕像,她穿得不像是学者。”
“那个年代的圣职者,尤其是在危险地区进行探索的,几乎都披坚执锐,也只有惯常面对民众的祭司主教们会穿袍子。”
他们又来到一个展台前,里面陈列着一条项链,吊坠是一颗圆润的、如天空般深邃的明亮蓝宝石。
苏澄看到宝石上似乎有某种图案,还随着光线不断变化。
她低头看了一眼介绍信息,视线忽然顿住。
上面写道,这个项链来自一个名为哈莫菲德的匠人,吊坠后面铭刻了这个姓氏,几乎与项链融为一体。
苏澄还记得自己之前买过的那套《隐秘而危险的咒语》,作者没有署全名,就只留了一个哈莫菲德的姓氏。
现在展柜里的项链,似乎带着某种诅咒,据说圣职者触碰到它会感觉不舒服。
而它的历史也相当久远,上面记载说这东西也来自青月历,是数千年前的古物。
——曾经有位镜隐会的长老,特意谋杀了一个主教,然后混入了教廷,想要窃取项链,然而失败了。
苏澄瞳孔地震,“……镜隐会?那个崇拜幻象之神的组织?”
伊安瞥了她一眼,“你接触了其中的成员?”
苏澄并不想说出自己干掉亲王的事,“我听人说起过。”
她正想插科打诨混过去,忽然被按在了原地。
宽大温热的手掌覆盖了整个肩胛,裸露的肌肤间渗入层层暖意。
或许是因为光之力亲和问题,苏澄本能地放松了,那种被洗涤净化的舒适感再次涌来。
她几乎想要当场睡一觉了。
不是因为困倦,而是那种被太阳晒得发懒、仿佛骨骼里都充盈着热度,身体也变得轻盈,想要在午后憩睡的感觉。
“镜隐会的人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伊安淡淡地说道,“看起来你成为‘目标’了。”
苏澄:“……”
后面这件事她已知晓。
但所谓的印记,她是一点都没感觉。
那组织既然是幻神的信徒,而幻象之神是黑暗神的盟友,就相当于光明神和教廷的敌人,属于他们口中的异端伪神之一。
所以教廷的高阶圣职者,恐怕对其力量气息更为敏感。
苏澄:“你能清理掉吗?”
“可以,”他颔首,“不过出于某种原因,现在它已经失去了意义,即使我不干预,也会在几天之后消散。”
苏澄正要询问,忽然感到肩头一热,覆在肩峰上的手指间溢出黑雾。
他抬起手,像是将某种存在抽离,丝丝缕缕的黑雾被牵拉出来,很快都在空中溃散消逝。
苏澄隐约觉得身上轻松了一点。
“你这些天应该有一些奇妙的经历,”金发青年垂眸望着她,“我有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谢谢,”苏澄并不想说团长的私事,只好略过金盏宫那部分,“长话短说,无非就是我和一些人互相坑害,而我活下来了。”
“哦,”伊安反倒是露出点笑容,“这听起来真耳熟,我倒是觉得,我们今天能站在这里,正是因为我们都有很多这样的经历。”
他们继续穿行在展厅里,在那些英雄史诗和带着秘密的古物间,有些东西的介绍信息并不完整,伊安又为她补充了一些故事。
尽管对教廷和秘教,光明神和黑暗神之间的战争,仍然没有清晰的认知,但她已经能断断续续串起一部分事件。
苏澄全神贯注地听着,“……所以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呢?我以为这些东西应该在圣城的某个收藏馆里?”
“圣城确实放置了许多藏品,不过你看到的这些,大多代表着某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而且教廷的人并不是很希望它们被揭露。”
伊安对上少女疑问的眼神,“你并不是历史的狂热爱好者,有些东西对你而言只是故事,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可能会借此扒出一些……不太光彩的真相。”
“当然了,”他停顿了一下,“也只有圣城那些人会在意。但你问我的话,我倒是无所谓,在白夜之围前,战争就已经正式开始了,这本来就是一场没有荣耀的利益之斗,妆点历史的权力不过是赢家战利品里的小小附件罢了,放眼古今,真正的受益者在乎的从不是大陆上的生物如何看待自己。”
他谈起这些事情时,脸上的神情相当平静,语调也很随意。
好像只是在议论晚饭的口感,而非是发表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至少对于一个圣职者而言,这些话足够他被拉进审判庭了。
因为他听起来就是在“污蔑”光明神。
至少这种观点和那位至高神塑造的形象似乎完全相悖。
苏澄没有说话。
她还记得第一次进入神殿时,那些圣骑士如何信誓旦旦将那美化为圣战,说永夜秘教的罪行滔天罄竹难书,说教廷是为了净化被他们玷污的土地。
当时她还没有多少实感,可是在进入米瑟洛斯废墟之后,在看到了蒙塔涅领主的记忆之后——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并非如此。
死去的居民们化为的幽灵,仍然永恒地徘徊在那片被遗忘的空城里。
她记得和父亲一起被砍成两段的婴儿,记得在地上捡玩具的小孩,也记得向黑暗神祈祷的绝望老板。
在教廷的人眼里,他们必然是被污染的异教徒,并不值得救赎。
当然——
像是神殿里那些圣骑士,或许并不知道多少真相,他们之所以坚定宣称那是正确的正义的,也是因为他们真这么想。
亦或是教廷不允许出现别的声音罢了。
苏澄:“……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如果伊安也像那些人一样,将永夜秘教与邪恶挂钩,将之定义为理应被清除的,她肯定会觉得无聊。
然而,这人好像总是有一种本事,在特定的时候,说出某些让她感兴趣的话。
伊安歪头看了看展厅里的黑箭,目光落在箭矢上,似乎看到了久远的某段过去。
“让你认识我,”他缓缓道,“我正在向你展示我自己,一个我自己都快要忘记的自己——”
苏澄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这也算不上表白。
他对她应该也没到特别喜欢的程度,最多是有那么点好感。
但她却忽然感到了一种吸引。
——其中一部分来自他本人,另一部分则是他的这种行为。
在那些传奇古物的见证下,他们好像不再是两个有身份的人物,而是两个隔空相望的灵魂。
整个喧嚣的世界,仿佛都被青铜门扉隔绝在外,只剩下这片流淌着柔光的寂静空间。
“好吧,”苏澄深吸一口气,“我明白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我因为各种原因,惹了一堆麻烦。”
当然之前的一些事没法控制,但金盏宫的糟糕经历,她完完全全是自愿的,也不会后悔。
伊安低头看着她,“……你想到了什么人吗?”
苏澄一愣,“啊?”
他伸手抚上她的下颌,指尖差一点接触到肌肤,却保持了那最后的距离,接着向上缓缓滑动。
修长的手指似乎在描绘嘴唇的轮廓。
“你笑了,”金发青年低声说道,“虽然不太明显。”
苏澄蒙了几秒钟,“有吗?”
他垂落的睫羽轻轻战栗,筛落的细碎灯辉宛如星子,落入那双好似荡漾着曦光的金眸,然后悉数被吞噬。
“嗯,”伊安点头,那张俊美森丽的面孔上,浮现出了某种郁色,“既然你自己都没感觉到,那就说明你更是……”
他扬起嘴角,笑意却不达眼中,“我想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苏澄只觉得头顶浮现出一排省略号。
她转了转眼珠,“大概吧,我有重要的人,如果你也有,反正我不会介意的。”
“如果我有的话,我或许就不在这里了。”
他轻轻一哂,却没有再追问,“……我希望今晚的安排还能让你满意,这地方其实算是我的房子,不过我已经很多年没来了。”
“哦,这真的很好!”苏澄竖起大拇指,“我很喜欢,虽然和我想的不一样,哦,我绝对不是明褒暗贬含沙射影,这句话完完全全是褒义的,因为如果和我想的一样,那就太俗套了,我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再来一次也就那样——”
说着她又忍不住一顿。
如果这个身份的过去和林云一模一样,那恐怕是没有什么约会经历的,从小到大光憋在家里了。
但别说他会不会去调查,就算查了也未必能百分百还原这几年前的事。
尤其涉事人员还很不起眼。
哪怕有很多人动不动就去嘲她是废柴,但正因如此,她不像家族里那些有天赋的小孩,还比较受到大家关注。
林家的佣人们都是雇来的,也时不时就辞旧迎新的,万一她和某个年轻的花匠或者厨子约会过,即使是家人也未必知道。
苏澄在脑子里迅速滚过一连串想法,琢磨着再不济也可以声称自己和队友们约会过。
虽然能不这么做还是别这么做,感觉好像在破坏人家的名声。
“我明白了,”伊安微微扬眉,“我也希望我能给你留下一些特殊的印象。”
“……那是绝对的。”
“好,”他满意地颔首,“所以你希望如何进行下一步呢,是就此结束我陪你回酒店,还是你送我回神殿?”
苏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些电影景象,“可惜这是夏天,否则约会结束后下点雪,应该看起来挺浪漫的,哈,我是开玩笑的,话说如果我想和约翰逊大主教约个时间见面——”
伊安目光下落,“因为你手里那些东西?”
“是啊,”苏澄叹了口气,“这是奥卢公爵的计划书。”
“我能看看吗?”
苏澄琢磨着这并非机密,而且按照正经流程,即使大主教同意了,这计划书还要在多个圣职者间传阅。
也就给他了。
伊安接过来翻了翻,并没有逐页阅读,只是看了前面最重要的部分,“这个可以被批准。”
“真的?”
“嗯,”他点了点头,“之前不被允许,是因为教廷的一些政策,而这几个月正好有些事情改变了。”
苏澄眨眨眼,“你确定?你不要因为这个事贡献什么人情之类的,这是我和他的事——”
“我没有骗你,”他摇了摇头,“我发誓即使没有你我在其中,但凡盖伦七世再去问一次,弗拉维娅也会答应的。”
苏澄想着他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发誓,这应该是真的。
“如果你是圣职者,我会向你仔细解释。”
伊安合上那份计划书,“现在你可以自己想想,北大陆很快会越来越乱,教廷不会再压制这些力量的崛起……”
苏澄:“?”
哪些力量?
财富之神的眷者?
他没有再给她清晰的答案,只让她自己去想。
苏澄:“那我要怎么回复盖伦?还是我直接不理他了,反正计划批准之后,教廷的许可书也会送到他的府邸,或者无论如何他会受到消息,对吧?”
“我私心建议你别理他。”
“?”
“我的意思是,”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奥卢公爵或许早晚会意识到这事的结果归根于教廷态度的变化,但这也不会很快发生,现在就让他认为是你对大主教的超凡影响力吧,反正他本来也是想试探你的份量。”
苏澄:“……”
当他们走出收藏馆的大门时,苏澄忽然感到清冽湿润的空气拂过脸颊。
她仰起头,看到了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宛如无数轻柔的羽绒,洋洋洒洒覆盖了整条古老幽深的街道。
第92章
青石板路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在月光里呈现出柔和的银白,雪花不断坠落在路面和屋檐上,将尖锐粗粝的棱角都包裹起来。
墙壁和屋脊间盘绕的藤蔓,也堆了一层蓬松的白, 冰凇像是凝结的糖霜, 勾勒出枝叶的轮廓。
昏黄的路灯被分割成千万道光束, 纷飞飘落的白雪宛如帘幕, 半遮半掩着古宅嶙峋的老街。
“……”
苏澄惊艳地看着这一幕。
在偏僻的上城区角落,周边多是年久失修的宅邸, 原本不是什么氛围感绝佳的约会环境。
然而在这一刻——
光影和雪却达成了某种和谐,眼中的世界宛如动态的画卷。
苏澄伸出手, 看着雪花落在掌心, 感受到融化的水意。
她还能闻到空气里那种干净清新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和石头的气息。
“如果这是幻术, ”她震惊地说道,“那你一定也是大师级别了。”
虽然她在色秽之神那里体会过更离谱的,但那毕竟是神祇, 而是那家伙的力量也施展在权柄相关的范围。
“不是, ”背后传来伊安的声音,“这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降雪术,在原法术的基础上做了一点修改。”
那是个二阶冰系魔法。
可以说随便找个冰系法师都能完成。
但在覆盖面积,以及持续时间, 以及落雪速度等等方面, 就要看法师本人的控制水平了。
苏澄回过头。
金发青年站在台阶上,仰头注视着落雪的天空,沉重的青铜门扉在背后缓缓合拢。
他身后垂落在发辫微微晃动,那宛如萃取了月光而凝练的发丝, 在雪幕里泛着一种朦胧的柔金。
而他那瓷白的肌肤,更是显得细腻光洁,宛如玉质的雕塑。
雪花拂过额发和挺直的鼻梁,在睫羽间堆聚如星子,然后在眨眼间簌簌落下。
苏澄再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苏澄:“我记得,在帝都这边释放魔法,好像是不能将范围扩展到公共区域的……?”
伊安微微挑眉,“嗯,真危险,我在法神殿下的眷者面前犯法了。”
“哈,”苏澄忍俊不禁,“我就这么一说,在这方面违禁多了,好像也只有伤到人才会追究,顺便如果邻居要问责的话,我可以负责赔钱,反正这种行为也只要赔钱就够了,等等,我是不是太破坏气氛了?”
“不,事实上,”金发青年微微歪头看着她,“我很喜欢你考虑问题的方法和角度,但是不要紧,他们没有证据证明这是人为的,即使现在是夏天,但帝都的气候本来也没那么稳定,尤其是受到太多巨型防护魔阵的影响,有些在城市地底,有些则是在天空中,它们本来也会干扰元素精灵的活动。”
他说话的语调和神情都很一本正经,好像真的只是在解释这件事。
但是——
苏澄很清楚这家伙才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忍不住走上前两步,拍掉他马甲上沾染的、尚未完全融化的雪花。
“……”
在这魔法营造的非自然的景观里,他那张俊美得超凡脱俗的面庞,越发漂亮得宛如幻象。
苏澄忍不住抬手去触碰。
金发青年静静地伫立在飘雪里,在少女的指尖落在面颊时,也岿然不动。
她一定是被雪光晃昏了头。
苏澄恍恍惚惚地想着。
她看着对方睫毛上将落未落的雪粒,忽然很想替他拂去。
于是她伸长了胳膊,手指轻柔地划过男人的颧骨。
他那美玉似的肌肤迎着风雪,也没有被低温侵袭,不曾泛起血管缩张的红晕。
苏澄小心翼翼地去擦拭他的睫毛,感受到羽尖拂过指腹,像是蝴蝶在振动鳞翅,又像是在触摸战栗的花朵。
他的皮肤仍然保持着热意,那温度正在指尖敏感的肌理间燃烧,然后丝丝缕缕钻入骨血。
感官在静谧的雪色里变得敏锐。
心跳声越来越大,挤压着整个寂静的世界。
“……但你对他感兴趣。”
她耳畔响起了某种遥远的、空灵的、又带着无限喜悦的声音。
另一只垂落在身侧的手,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贴住。
似乎有谁在背后轻柔拥抱了她,并且与她十指交握,像是在给她力量。
“那就得到他——”
那个声音说道。
苏澄感受到温度变化。
盛满丰盈果实的酒杯悄然浮现在面颊上。
伊安:“……”
他的眼神微沉。
然而看起来,却也像是受到了诱惑,因而有些定格。
苏澄却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动作。
“不,不需要这样——”
她在心中对那个声音说道,“我不是想要得到一具身体,殿下。”
苏澄开始回想起他们的每一次接触。
事实上至今也只见了三回,每一次他都能给她深刻的印象和各种奇怪的感觉。
每一回他都在展示某种强烈的不确定性,像是一本看不穿的厚重的书,阅读了前面也很难猜到后文。
她原本也对凡俗的恋爱失去了热情,体验过的东西不再新鲜,灵魂伴侣又太难寻找。
然而——
苏澄轻轻吸了口气,凉意涌入肺腑,却没能冷却面颊上升的热度。
在睫羽间融化的雪水被涂抹在眼睑上,那双宛如流淌着朝霞的眼眸映出她的倒影。
苏澄的视线下移。
划过他高挺笔直、线条锋利的鼻梁,落在那形线优雅的薄唇间,看着那微微上翘的唇珠。
“……伊安先生。”
苏澄轻声开口道,“现在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金发青年微微扬眉。
“我是说,”她在对方开口之前又道:“既然你是经由詹恩的老师介绍和他认识,你还担任着某种秘密职位,那最初你去教我精神力,或许有他的引导,但更重要的是你自己愿意,否则他恐怕不能强迫你,你当时是因为好奇吧,因为一些‘很多年没出现过被两位主神共同选为眷者的人’之类的理由,所以你答应了当我临时的老师,但你应该也对我没多少好感吧,否则当我说在帝都再见时,你也不会那么模棱两可,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
“我时不时会想到你,”伊安打断了她,“在我们帝都重逢之前,我想弄清楚这种感觉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真的?”苏澄不太确定地说道,“你应该见过很多人吧?我不觉得我对于一个阅历很丰富的人而言称得上多么特殊。”
“……当我得到现在的身份之前,我在人类社会更多只是学习,我没有很多时间去感受身边的每个人,我在那些年完成了很多研究,但都是魔法相关的。”
他停顿了一下,“当然现在我确实认识很多人了,即使如此,你……某种角度上还是个奇怪的人。”
苏澄歪头看了他几秒钟,发现他脸上的神情也很有趣,似乎也在试图剖析自己的情绪又失败。
她忍不住笑出声,“好吧。”
苏澄伸手抓住了他那贴身的马甲,稍微扯了扯。
伊安心领神会地弯腰俯身,那卷曲的发丝几乎碰到她的脸颊。
她知道世上存在很多不求回报的爱和善意,但她并不奢望那种东西一定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至少对我而言,我不会再苛求人际关系里绝对的纯粹性,对我而言,万物皆可交换,万物皆是交换。”
苏澄侧过头亲了他一口,吻在他的唇角上。
“虽然你的脾气怪怪的,但不得不说,我还挺喜欢和你相处的,而且你长得这么好看,方方面面也提供了各种价值——”
那一瞬间,她感到男人沉稳的呼吸倏然停滞,像是拨动了某种沉睡的开关。
他垂落的纤长睫羽猛地颤动,仿佛被惊飞的鸟雀扑扇了羽翼。
下一秒,修长有力的手臂倏地环上后腰。
灼灼热意透过衣料传入血肉。
她被不容抗拒的力道搂住、接着向上抬起拉近,压入了宽阔有力的怀抱。
金发青年微微俯身,鼻尖从她的额角划过,一个轻吻落在了少女的眉梢。
苏澄微笑着看他。
然后他用力地吻住了她。
他们之间最后的距离也全然消弭。
视觉,触觉,甚至味觉。
她被感官的洪流彻底淹没。
柔软,滚烫,带着一种固执的探索意味,强硬地撬开了因惊讶而微张的齿关,在舌尖轻触的瞬间,仿佛有暖流沁入口腔又蔓延向全身,四肢百骸间再次炸开那种被洗涤的轻松舒畅的感觉。
苏澄忍不住抬起手,环住男人的后颈,指尖陷入那沾着雪水的微微湿润的金发间。
那仿佛晨曦抽炼出的金丝般的鬈发,触感顺滑温软,在指间流淌而过好似最完美的绸缎。
她很快就无暇去感受了。
这个吻在激烈与柔情间不断切换,体内的斗气几乎隔绝了凉意,也让她更能专注在这场互动里。
在飞雪飘落的庭院里,在坚硬温暖躯体构筑的方寸之间,他们掠夺着彼此口中的空气,汲取着对方的每一寸呼吸。
“真是典型,”伊安按住了她的后脑,“听起来就像是双舌者的宠儿。”
他说话时牙尖不轻不重碾过少女的下唇。
苏澄压住扩散的酥麻感,反过来咬了回去。
“真是大胆,”她哼笑一声,“我以为只有异教徒才会这样称呼契神殿下。”
伊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好吧,那你就去检举我——”
他再次吻了进来,带着某种挑衅的意味。
舌尖扫荡了每个角落,细细舔舐着敏感的牙根和内壁,仿佛要勾勒每道血管的形状。
每一次缠绕都像是在点燃新的火焰,肺腑里的空气仿佛都要被挤压干净。
然而那感觉依旧无比美妙。
那种从内到外的被净化的感觉,再一次在交汇的唇瓣间散发。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亲吻燃烧的恒星。
门外壁灯影影绰绰,投下的微光透过纷飞的雪幕,映照出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
他们在漫天飞雪里忘情亲吻,苍白的庭院和古旧的街道,仿佛都在这梦境般的画面里褪色。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唇齿间的索取与回应,以及胸腔里鼓动的心跳声。
第93章
博物馆奇妙夜圆满结束, 他们也没受到邻居的投诉,这附近的人大约也不在乎区区一场雪了。
“……你之前说那个印记已经失效。”
在分别之前,苏澄忽然想起原先未尽的对话,不由又问了一句缘故。
伊安看了一眼她的肩膀, “给你留下印记的人死了。”
苏澄:“?”
那家伙好像还叫嚣着要杀死她取代她的身份, 这就没了?
金发青年微微歪头, 伸手揉了揉她略微发红的面颊, “所以,再会了。”
他停顿了一下, “下次应该是在圣城再见?你或许想要与那些眷者一起受训?”
苏澄也没忘记这个培训班,“我听说是夏天开始?”
“索兰的夏日很漫长, 更何况今年还有圣冕之仪的遴选, 所以还要推后一阵。”
伊安随口说道,“你可以先在帝都享受一段轻松的学校生活。”
苏澄知道那指的是圣子圣女的选拔, “……希望借你吉言,别再出各种状况吧。”
他们在上城区分道扬镳。
赶在最后的死线,苏澄回学校提交了自己的选课单子, 将课本和各类用具相继买齐, 这个过程就相当漫长,因为所有书籍前前后后上百本,而且这还不是全部——在她通过每一学期的考试之后,还会有更多课程和书目陆续加入豪华套餐。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将很多时间投入学习, 因为接下来还会发生很多乱七八糟的事。
罗温帮她搬了一些书,“你这几天都在帝都吗,哦,金盏宫的宴会你去了吗?我猜他们肯定邀请你了吧?”
苏澄抱着几乎摞到天花板的厚重课本, “什么?”
“咳,我知道你是神眷者了,”红发青年低声说道,“学校里不少人也都知道了,当然他们还没法把传言和你本人对上号。总之,我觉得奥卢公爵应该会给你一张请帖的?”
“他确实给了,但我当时在酒店里……”
“啊,你没去吗,”罗温有些失望,“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会想凑热闹的,虽然我也没什么想买的。”
“我考虑过,但是,哎,我有点累了,我觉得如果去了金盏宫,一定不得不面对很多来套近乎的人——”
苏澄正试图演绎一个疲惫的新晋公众人物。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抱歉,姐妹,只是觉得你太幽默了。”
走廊里有两个经过的学生,他们怀里抱着书本和工具箱。
其中一个面露讥讽,“能收到金盏宫请帖的人都有点来头,他们都忙着去讨好大贵族或者更有钱的主顾——”
他的视线落在苏澄的衣服上,“至于你,你看上去最多就是普通的有钱人。”
苏澄从高耸的课本后探出脑袋,“啊?”
那人看到她的脸,目光顿时凝固,注视着少女乌黑的发丝和琥珀色的眼眸,神情很快变得郑重起来。
“你不会是那个神眷者吧?”
那人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听他们说那人很漂亮,而且是黑头发,浅色的眼睛,呃,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那种说大话的人,我今天早晨才遇到一群吹牛的……”
苏澄却没有在意他了。
因为长廊另一边,悄然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红发男人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俊美野性的深邃面庞写满不耐烦,眸光一转瞥见前方抱着书的两个女人。
苏澄:“……”
她也在同一时间看到了对方。
他穿了件深褐色的风衣外套,衬衫领口解了颗扣子,在单薄的布料下,依稀能看出鼓胀的胸肌和腰腹劲瘦的轮廓。
那鲜艳瑰丽的红发,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在那高耸的眉骨下,在灯光里呈现出铁灰色的眼睛越发冰冷。
瞳孔的形状在光线中隐隐拉长。
苏澄眨了眨眼,“日安,亲王殿下——”
虽然仅有一面之缘,但她被爆炸的错位水晶波及,意外看到了这位殿下洗浴的场面,某种意义上还犹在眼前。
走廊里的气氛霎时间紧绷。
那两个学生回头一瞧,顿时一溜烟跑了。
罗温也感觉到诡异的气氛,却只以为是亲王殿下忌惮神眷者,禁不住往邻居身前挪了一步。
苏澄却是在琢磨别的事。
——奥卢公爵不会把自己卖了吧?
虽然面前的红毛身份有些谣言,但他名义上也是皇帝的儿子,是艾奎拉亲王的弟弟。
苏澄知道裴厄和其他的兄弟姐妹关系都不好。
不过,皇帝的孩子们之间,大多数也都因利益纷争而敌对、或是彼此瞧不上性格而疏远。
但裴厄亲王若是对自己怀恨在心,哪怕他并不想给他的姐姐报仇,若是真让他得到了什么消息,那也麻烦。
“……哼。”
红发男人冷冷地看着她,发出一声不知道是嘲讽还是回应的冷哼。
然后转身走了。
“什么鬼?”罗温睁大眼睛,“你还主动给他打招呼,你认识他吗?”
苏澄觉得在澡堂子见过一面应该算不上认识,“唔,我以为大家在这种地方见到皇室成员,多少都要问候一声……?”
“理论上是这样,但你看他那样子,显然他不想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希望任何人和他说话。”
苏澄很快拿到了课表。
看起来倒还算清闲——每天最多也就上半天课,而且并非天天有课,显然学校给了许多时间让人自己做研究或是训练。
她买了一些日用品,将宿舍简单装点了一番,在飘窗上铺了几层厚实的垫子,然后窝在窗前舒舒服服地看书。
——之前买的那几本隐秘而危险的咒语,至今还没有看完。
所以她翻了翻下周上课要用的教材后,就开始啃这套深奥却不晦涩的禁书书籍。
直至邻居来拍门。
“……你今天吃饭了吗?”红发青年探出脑袋,“现在是夜宵时间了哦,休息室桌上有点心塔和肉排。”
苏澄在屋里如痴如醉看了几天书,期间离开房间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会儿满脑子都塞着各种奇奇怪怪的禁术知识。
“没有,”她关上门,“谢谢你的提醒,我去吃点东西。”
“话说明天有元素通论的第一节公共课吧?要去听听吗?”
学院的多数课程并不考勤,尤其是这种公共课。
被录进来的学生都是特等天赋,但阶位各有不同,所以要学的内容也并不会完全一致。
当然这里有各种野路子法师,想要好好打基础从头学理论知识的,也并不在少数。
清晨时分,吃过早饭后,苏澄和邻居一起去听课了,她们艰难地挤进升降梯,几乎被压成了肉饼。
“……难以置信。”
苏澄从升降梯的牢房里出来,拉扯着皱起来的衣服,“或许我就该从外面飞上去——”
话音未落,她们所在的走廊窗外,倏地响起一声震天撼地的长吟!
一大片黑红色阴影从外面掠过,那遮天蔽日的双翼打开,卷起阵阵呼啸的强风。
走廊上响起一片吸气和惊叹。
“……看起来有人想的和你一样,”罗温抱紧了怀里的书,“亲王殿下就骑龙来了。”
“我觉得那只是因为他昨晚可能在皇宫,或者不在学校里。”
她们沿着漫长的走廊前行,找到一间阶梯式圆形教室。
黑曜石铺就墙壁和地面,冰冷而光滑的石块透亮如镜,空中弥漫着墨水和羊皮纸的气息。
教室中心是一个下沉式的弧形平台,正中放置着一个布满繁复符文的石盆,隐隐有魔阵的光泽偶尔显现。
因为不止有秘之院的学生,所以教室里少说也坐了二三十号人。
苏澄默默选个中排的靠边座位,罗温完全无所谓就跟着她坐了。
台上站着一个穿法袍的教授,胸前有着长法杖和展开卷轴的徽记,那是八阶法师即大魔导士的象征。
“也就是咱们学校,讲个入门理论课,都有这种级别的大佬……”
“确实,很多学校能有一个都不错了。”
“怎么来这么多人?都是新生吗?”
“……并不,还有些人显然不是,但是想和李教授混个脸熟的,就总来听她的大课。”
“啊?”
四面八方都有人在议论。
教授看起来很年轻,若非是气质沉稳,再加上八阶的徽记,说她是个学生都会有人相信。
旁边站着另外一个青年人,半束着乌黑的发丝,俊秀的侧颜在灯光里越发清晰。
他的五官十分精致,深邃却不粗犷,每道线条都好似精雕细琢,鸦色的睫羽沉沉垂落,掩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眸。
青年身姿修长,体格略为瘦削,腰背挺直,明明神情颇为平静,仍有一股子冷峻孤傲的气息。
“……那是谁?长得好漂亮!”
“好像是咱们元素系的首席?”
“……姐妹我是锋之院的。”
“殷宁?他又不是新生来干什么?”
“应该是找李教授有事,你看他现在这不就是要走了——”
苏澄淡定地听着周围的同学们议论。
罗温发现邻居只往台上看了一眼就低头看书,“你不喜欢这个类型的?”
“……也还好。”
苏澄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不太吃高冷款,而且若是论起气质颜值,这个领域谁比得上纯洁之神。
虽然当时那惊鸿一瞥的感觉,更多是被神祇的力量所影响。
钟声响起时,教室里也迅速回归寂静。
殷宁已经离开了,唯有李教授站在台上,望着几乎座无虚席的教室微笑。
“欢迎来到十字星,各位秘之院和锋之院的同学,或许还有来自勇之院的旁听者——”
她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在来到这里之前,你们当中的许多人都有了阶位,通过了魔法公会的考核,我相信你们对元素魔法都有一定的认知,无论是经过某个人的教导,某些书籍的指引,还是完全自行摸索,只要你成功引动了力量,释放了法术,那你的理解就是‘正确的’。元素精灵的回应,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否定你们过去的努力和认识……”
李教授转身走回石盆前,随手打了个响指。
石盆里顿时喷出一股炽热的金红色火焰,火光又被烟青色风流吹得上涨,蓝色的电弧丝丝缕缕炸开,接着是半空中凝结的冰霜,还有被风卷起来的泥土、碎石和水滴,以及一簇正在迅速生长的绿色幼苗。
诸多自然元素的力量在方寸之地相继显现。
苏澄听到很多人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是全系魔法师吗?”
“她的徽记是雷系,但是这显然……”
“而且都不会互相冲突吗?还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大家都知道魔法是由元素精灵生成的,不同系别的精灵喜爱和厌恶的环境是不同的,把它们聚在局限的地方,魔法要么会互相抵消,要么也会自行溃散。
然而那个石盆里的魔法仍在持续,而且保持着多系法术并存的状态。
“但是,你们对元素魔法的认知,可能是表象的、零散的,举个例子,学会了几个词汇不代表掌握这门语言,当你想某种语言用它阅读古老的典籍,谱写壮丽的诗句,甚至创造新的词汇,像你的母语般使用它……那你就要深入地、完整地去理解它的逻辑。”
她停顿了一下,确定自己抓住了大家的注意力,才继续道:
“元素共鸣者能感应到存在的元素精灵,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有些学生脸上浮现出骄傲之色。
“但是,任何一个人都见过电闪雷鸣狂风骤雨,见过壁炉里燃烧的火焰,冬日飘落的雪花,是的,天气现象,也是元素精灵的凡性显现,而元素精灵的灵性特质,就是只有共鸣者才有资格探索的领域……”
整个教室只回荡着教授的话语声,以及石盆里显形的元素们发出的种种响动。
学生们都听得相当入迷,只在教授停顿的间歇,才想起来做笔记。
也有人悄悄在桌子遮掩下尝试释放魔法。
苏澄本来也有点手痒,但看到那人被教授制止之后,也收起了这种想法。
教授卡着时间结束了这堂课,布置了几种练习作业,以及一份不限字数的关于冥想方式区别和效益的论文。
下课之后,殷宁又出现了。
他显然是找李教授有事,这时就站在门口等着,许多人看起来都跃跃欲试想和他搭话。
然而他一直冷着脸,看到鼓起勇气凑过来的后辈们,也只是礼貌性点点头,然后走到一边。
那些人也多少都有点眼色,见状没有再继续纠缠。
还有许多人围着教授问东问西。
她耐心地解答了几个比较麻烦的问题,对于一些相对简单的问题,就让他们去书里寻找答案,同时还报出了书名乃至章节。
苏澄不想和一堆人挤着出门,就故意多坐了一阵,站起来的时候,教室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
她随意往讲台看了一眼,恰巧发现教授在招手。
苏澄:“?”
苏澄:“她不会是在叫我吧?”
罗温扭头看了看,“咱们后面都没几个人了,你过去问问?”
苏澄好奇地走到前面,“您叫我吗?”
“是的,”李教授笑了笑,“阁下,你有兴趣参与龙骑士试炼吗?”
第94章
苏澄愣了一下, “我?我还以为对阶位有要求?”
“事实上,帝国龙骑士事务司规定的条件里,纯血人类候选者需要满足的条件,除了年龄不得大于二十五岁, 就是不能与任何生物签订过灵魂契约。”
李教授一边说一边招呼她一起出门。
她们走出教室时, 下一节课也快要开始了, 又有其他学生擦肩而过, 纷纷向教授问好。
殷宁默不作声地跟上来了。
苏澄猜测他有事找教授,但他看起来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仍然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走在后面。
“……每个学校对阶位要求不一样,本质上是为了设个门槛, 筛掉大部分的报名者, 再从剩下的人里仔细挑选,省得工作量太大。”
李教授给她简单解释了一下, 这次龙骑士试炼还有一个月时间,十字星学院得了两个名额。
数位教授都拥有推荐资格,原则上说他们可以各自给出一个人选, 然后由学校的理事会在其中进行选择。
——当然所谓的选择, 通常也是经由某些特定的比赛。
然而拥有推荐资格的教授,也都是高阶法师,这些人教过的学生很多,真正能成为私人学徒的并不多。
而且, 教授们的学徒, 某种意义上的关门弟子,大多数年纪也不小了。
或者是已经有了相伴的坐骑或是伙伴——有些中小型魔兽不能骑乘,但也可以和人一起战斗。
“我本来想推荐他,”李教授无奈地看向身后的殷宁, “但他拒绝了,而我的另外几位学徒,都已经和魔兽或是龙族签订过契约。”
苏澄立刻就理解了。
这些厉害的教授,自然也会有厉害的学生。
有了好事,他们会率先给自己的学徒,然而若是学徒们都无缘,那他们大概就会考虑做个顺水人情了。
譬如给某个神眷者。
即使这个神眷者自身本事平平,在后面的筛选里被刷下来,那也会记住这个人情的。
“不要有压力,阁下,”李教授淡定地说道,“我只是问问你,如果你不感兴趣,或者需要点时间考虑,都没问题的。”
她看小姑娘有些迷茫的样子,就又解释了一下试炼的内容。
“千年前帝国皇室和一些龙族定下契约,圈出了几片山脉作为他们的栖息地——”
亚龙们还好说,但飞龙已经很难被完全圈养,巨龙更是不可能,他们会认为那是侮辱他们尊严的事。
然而帝国皇室也有办法,他们会为这些骄傲强大的龙族献上贡品,让龙族们自愿在那些地方定期停留。
这就是龙骑士事务司的工作之一。
——研究、培育和烹制符合龙族口味的各类美食。
事务司里汇聚了魔兽学专家、炼金术师和顶级的厨子,他们人工繁殖出一些混血魔兽,培养了特制的魔植做香料,最终生成各种让龙族们垂涎的菜肴。
飞龙们因此长期居住在那些栖息地,而巨龙们时不时会出去玩玩,但也时常回来干饭。
他们接受了供奉,也接受了相应的条约,就是会在通过龙骑士试炼的候选人里,选择自己的伙伴。
苏澄不由有点好奇,“他们必须要选择一位伙伴吗?”
“不,尤其是巨龙,他们对骑士十分挑剔,有时候可能连着参与几次都没有结果。”
李教授停顿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要履行另一种承诺,在帝国军队的高层里选择合作伙伴。”
其实一旦没了年龄限制,挑选反而会变得容易,尤其是银月帝国强者如云,有的是高阶战士法师。
而龙骑士试炼的候选者当中,部分来自各大院校,部分是皇室推荐。
这些人也要和帝国皇室签下契约,至少在特定的时候要听从调遣。
苏澄现在只要听到契约就警觉,更不想和任何人签订任何东西。
虽然说——
过不了多久南北大陆就都会乱起来,帝国皇室也会因为亲王们内斗而崩裂。
到时候龙骑士们也可以宣称没人有资格命令自己,直至被教廷认可加冕的皇帝出现。
“其实,”苏澄想了想,“我正在思考另一件事,我之前受邀去了奥卢公爵府邸,听说帝国皇室在考虑重启神恩试炼。”
李教授微微扬眉,“这事尚未有定数,不过——”
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面前的新生,“神恩试炼旨在选拔更多的神眷者,你还想获得其他神祇的祝福吗?”
作为博学多闻的高阶魔法师,李教授很清楚神眷者是怎样的存在。
承受神祇的力量、得以使用神祇的权柄,因此而陷入疯狂的不在少数。
或许有很多人渴望力量,或是渴求这种一步登天的感觉——不需要辛苦修炼数十年上百年,一朝被选中,就能轻松杀死那些高高在上的强者。
然而面前的小姑娘已经是神眷者了,既能拿到这种种好处,也必然清楚其中的害处。
苏澄觉得教授的眼神有些微妙,“我有点好奇。”
李教授缓缓点头,“好吧,无论如何,倘若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
她们在走廊转角处分别,苏澄打个招呼离开,一转头看到了殷宁。
黑发青年缓步上前,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并没有施舍给她哪怕一个眼神。
苏澄的视线也从他身上划走,毫无停留地望向别处。
她很快迎来了魔法史纲和魔法伦理课,这些看起来颇为枯燥的课程,在教室里学习的时候倒是还挺有趣。
老师们经验丰富,并不只是照本宣科地背课本,他们都擅长旁征博引,还说了很多生动好玩的例子。
苏澄本来想着若是这些课没意思,就自己看看书琢磨一下,没想到上课体验相当好。
不过——
当她听到周围的同学议论时,才发现自己没再见到某位龙骑士先生。
“挺正常的,”罗温摇了摇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参与这种理论课的人……”
“那天不是还听见他骑龙过来?那就是去上别的课了?”
“不一定是上课,楼上有禁书区,还有一些教授特批才能进入的区域,里面有各种器材……”
周末来临前的一个晚上,罗温询问她要不要去锋之院蹭课。
“魔武协同作战基础,今天正好是元素类的——”
“嗯?”苏澄蹦了起来,“这个是可以旁听的对吧?”
“是的,随便听,只是老师不会指导你,不会批你的论文而已,呃,假如有这种作业的话,虽然我希望没有。”
锋之院的学生都是魔武双修,这个“魔法”的概念自然包括所有魔法。
不过就像秘之院里元素系学生最多,锋之院其实也一样。
但凡加入锋之院的人,都需要有魔法天赋,而这其中元素共鸣者也是最多的。
所以需要这门基础课参与的人也不少。
“不过,”罗温想了想,“还有一些人原本是法师,因为没通过秘之院考核,退而求其次进的锋之院,他们到现在还没修炼出斗气,那他们第一学期的必修课里就没有这个,而是斗气基础训练了。”
教学场地在锋之院的区域里,是一座悬浮在塔楼外的露天庭院,周边被层层叠叠的防护魔阵包裹,仅露出上方的天空。
地面是厚重的石板,铭刻着能吸收魔力斗气和冲击的符文。
场内有各种武器架和训练道具,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的是新生,有的则是入学后修炼出斗气、才有资格参与这门课的老生。
“我特意没吃晚饭,”罗温有点紧张,“这门课的几个老师都在帝国军队里任职过,我感觉说不定会挨揍。”
苏澄看了看场地上的学生,“……边上那几个人的斗气似乎还挺厉害的?”
“呃,他们是勇之院的,老师不会和他们对练的。”
“那祝你好运。”
她们这次遇到的讲师,是一位曾在京畿城防部队担任队长的魔战士,看起来有些严肃,然而授课时也很有耐心。
这位教授穿了一身轻甲,同时显露出魔导士和大战师的徽记。
——七阶法师和六阶战士。
某种意义上说,这可能比纯粹的八阶法师还要困难些。
“……无论是自愿的还是退而求其次的妥协,你们都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我想你们自己对此也有认知。”
教授沉着地开口道,“如果没有,那么现在也该意识到这个问题,因为你们要驾驭两种不同源头的力量。”
她说着抬起双手,镶嵌软金属片的皮革手套上,一边闪烁着带着寒意的冰蓝色光芒,另一边则在掌心凝聚出冰球。
“斗气是内向的,源于你的身体、意志和生命力,也是你们情绪和愿望的化身,是你们的怒火和决心,是从血肉里榨取出的力量,所以,无论你们修炼的是哪种类型的斗气,哪怕是以养护和防御为主的,它也依然遵循爆发和强化的原则——”
锋之院对于学生修炼的斗气类型没有具体要求,但只要能通过考核的,往往都差不到哪去。
若是选择的斗气秘典实在太差,但学生本人天赋优秀,学校也可能会推荐他们换一种斗气修炼,并担负其中的药物花销。
“但是,魔法,尤其是元素魔法——它是外向的,源于自然界的元素精灵,是你去借用和引导的力量,大多数时候,至少在你们所处的阶段,嗯,在场的没有高级魔法师以上阶位的,对吧?还在遵循沟通和塑形的原则。”
教授说着环顾全场,“在没学会方法之前,试图同时使用它们,只会降低你的战斗效率,我不会要求你们学会那些高难度的结合型战技魔法,那是进阶课程的内容,这学期你们的目标就是熟悉切换和灌注的过程。”
苏澄差点累死在后半节课。
场地上的训练假人们纷纷被激活,因为这些道具多于学生——算上旁听的,所以一人分一个都绰绰有余。
这些金属制成的人偶,躯干和四肢上,都镶嵌了许多小块的水晶。
不同位置的水晶,会亮起不同颜色的光,绿光是使用魔法防御,红光是使用斗气防御。
而且必须要同步位置——如果人偶是右臂发光,那受训者也要确保右臂被防御覆盖。
但凡做错一次,假人就会劈头盖脸一顿打。
当然也是可以反抗的。
“……所以我和人偶对打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次日清晨,苏澄在白露镇和队友们汇合,向他们解释自己的眼眶为什么是青的。
在小酒馆的角落里,两个男人坐在沙发卡座上,神情各异地看着她。
加缪眉头紧锁,像是听到了什么离谱的东西,“这个惩罚机制没有时间限制?”
“显然是有的,”萨沙幸灾乐祸地道:“但她肯定很快又做错了!”
“它的切换频率太快了!”苏澄怒道:“而且还会同时亮好几个地方,这根本不是零基础课!”
凯在拿到龙骨后就离开了,苏澄也不担心他跑路。
——事实上,就算他真的跑了,那也没关系,她给他拿到那东西,本来就是想帮忙而非是想要后续回报。
不过团长先生至今没回到帝都,另外两人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她还有点好奇他的计划是否顺利进展。
萨沙乐不可支,“哈哈哈哈哈或许就是想让你们在痛苦中成长?”
“……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苏澄叹了口气,“不过,当时的场景太混乱了,大家基本上都在做同样的事,这大大降低了人偶打中我的几率,因为周围还有很多干扰因素,我打累了就逃跑喘口气,它光是追过来,路途里就可能撞到别的学生,或者正在揍人的人偶……”
“但听起来或许也能对你有些帮助。”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低沉悦耳的男声。
苏澄回过头。
高大俊美的黑发男人走近过来,仍然是半露胸腹的战甲装束,但显然换了一套,肩上垂落的厚重皮毛斗篷都干干净净。
环绕过宽阔胸膛的皮革束带,更是崭新锃亮,看不出磨损的痕迹。
苏澄的视线在对方胸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起头。
那双灿亮明耀的金色眼眸,满含笑意地注视着她,竖长的瞳孔几乎被她的身影填满。
“……团长!”
她直接从座位上蹦起来。
接着又意识到自己好像太激动了,因为另外两位队友都还淡定地坐着。
凯已经伸手扶住了她,有力的手掌圈住了少女的肘弯,“听起来你这些天过得还不错。”
“咳,”苏澄感觉脸上有点发热,“还行吧,你呢,一切还顺利吗?而且你换衣服了?”
“是的,沾的血太多了,不想清理了——”
黑发男人轻轻颔首,目光落在女孩泛红的双颊上,稍稍凝固了一瞬,接着弯起嘴角。
“找到那个镜隐会的家伙费了点时间,他们很会藏,不过相关的人都杀干净了。”
他停了停,“哦,你的剑也做好了。”
第95章
苏澄:“!”
她几乎要被接二连三的冲击弄昏头了。
镜隐会?
团长说的是之前那个伪装成艾奎拉亲王的人?
苏澄倒吸了口气, “怪不得。”
怪不得伊安说自己身上的印记没用了,因为留下印记的人死了,原来是团长杀了他!
而且——
相关的人都杀干净了?
凯微微扬眉,“怎么?”
苏澄欲言又止, “之前有个教廷的人帮我做了点净化。”
萨沙故作好奇地举起手, “又是你的那位大主教阁下?”
“不!”苏澄恶狠狠地瞪他, “而且他也不是‘我的’!”
说完又看向团长, “有人帮我清理了那个标记,说那东西已经废了, 我当时还在纳闷为什么呢!”
凯一如既往地没有多问,只是摘下背后长而沉重的剑匣, 将它递了过来。
苏澄顿时认真起来, 满脸凝重地接了。
她总觉得重量肯定可观,还特意运起了斗气, 却发现比自己想象得还轻一些。
当然只是相对而言。
匣子大概是某种木头做的,深棕底色上有着螺旋纹路,搁在腿上仍然沉甸甸的。
她不想引人注目, 坐下来才缓缓打开, 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柄通体修长的黑色重剑。
——它的剑身宽阔却不过分厚重,呈现出一种仿佛能吞噬光线与色彩的墨黑,看起来深沉又纯粹。
这显然并非涂料,而是某种自然形成的材质, 或许也经过了某种特殊的打磨。
剑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暗火似的幽光, 在正中央又蜿蜒着银白色的纹路,像是冻结的冰河,沿着沿着剑脊向剑尖流淌。
它们时而汇成霜花似的瑰丽图案,时而又宛若烟花般散开, 或是交错着横斜而过如凝固的闪电。
这柄重剑的护手造型也很独特,并没有用传统的十字或是圆形设计,而是一对向两侧舒张的翼翅。
它在逆光环境里,呈现出一种哑光质感的白银,那双翅膀雕琢精致,层次分明,骨骼轮廓都清晰可见,外侧边缘也被打磨得非常锋利。
她试着握住剑柄,那些缠绕的金属丝和皮革,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摸起来凉凉的很舒服还不打滑。
护手也恰到好处地能遮住腕部。
苏澄稍微试了试,就知道这重量对自己而言能承受,或许长时间挥舞会有点累。
但她的斗气进步也挺快的,所以大概用不了多久就没有这顾虑了。
“……很合适。”
她捏了捏剑柄,虎口卡上去,恰好能握满。
苏澄忍不住想起团长的剑,虽说凯每次都是单手执剑,看起来也没什么违和,但那是对他而言的。
以那剑柄的粗细程度,换成她只能双手去抓。
“谢谢,”苏澄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你是按着我的尺寸做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她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眼神凝聚在黑发男人的脸上,目中洋溢着满满的喜悦。
“是的。”
他们对视的那一刻,凯的视线也稍稍凝固,接着也向她微笑:“我记得,当你握着我的手腕时——”
他微微抬起胳膊,指尖在腕部划了半圈,然后停留在那崭新皮质护腕的某一处。
“……的感觉。”
他轻声说道。
苏澄忽然忘记自己想说的话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剑柄,来回摩挲着末端的配重块,那是一颗菱形的漆黑晶石,里面似乎流淌着一点光芒。
像是一片被封印的、蕴含着星子的夜空。
“……谢谢。”
她只能像个傻瓜一样重复着相似的话。
余光里,她看到萨沙正在摇头。
苏澄清醒了一下,侧首瞧了一眼,发现吸血鬼正投来某种难以言喻的目光。
乍看起来似乎有点不爽,但好像又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旁边的加缪更是在默默喝酒。
甚至已经不再关注队友们的任何互动。
“苏澄阁下?”
酒馆的老板急急忙忙跑过来,看着角落卡座里的四个人,目光落在其中唯一的女性脸上。
“抱歉打扰您,但是这里有您的信件,来自奥卢公爵府邸——”
“嗯?”苏澄站起身来,“送到这里?”
“不。”
老板后面走出一位身穿礼服的侍者,先是恭恭敬敬向她行礼,接着解释了状况。
他们之前去学校找她,得知她从传送阵去了镇上,这才一路寻过来。
苏澄从他手里接过有着家徽的信件,那人就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她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公爵的致谢信,那个基金会已经得到了许可证,成为正经的被教廷认同的慈善组织了。
这封信上很直白地表达了感谢,又邀请她有空再去做客,也委婉含蓄地表示他们两不相欠了。
苏澄松了口气。
她歪头看向旁边的黑发男人,“现在那个骨头的事算是彻底摆平了。”
凯微微颔首,凛冽的金眸直视着她,“真正要说谢谢的是我。”
萨沙白了他们一眼,“你俩要一直这样持续到晚上吗?”
苏澄也白了回去,“用你管。”
“其实,”凯似乎有点想笑,微微弯了弯嘴角,“我还想带你去镜隐会的密室里看看,里面兴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噫?”苏澄不由睁大眼睛,“在哪里?”
“过去倒不是难事,我拿了他们的传送符石,只要捏碎就能直接传回去——”
凯掏出一块深蓝色的水晶制符石,“离这里也并不远。你还有课吗?”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有,再说了,我也从不指望当那种全勤的学生,走吧!”
苏澄兴冲冲地背起剑匣,“去冒险!”
凯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其实剑可以收起来的——”
苏澄双眼一亮,“哦,我听说高品阶的附魔武器,可以化成魔纹藏在身体里面?”
他轻轻颔首,帮她把剑取出来,“你在上面滴血,然后仔细感受它,用你的意志让它进入你的手——”
沾血的黑刃渐渐缩小,然后化成一枚小小的黑色图案,烙印在她的右手食指指尖。
苏澄动了动手,“……奇怪。”
虽然看起来只像是画了个图案在那里,但实际上会感觉手指头里塞了个东西。
“你未必非要这样,只是告诉你,”凯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剑,“这也是为什么我喜欢背着它。”
苏澄把剑拿了出来,“那我也先背着吧。”
“嗯,”他微笑着伸手,“走吧。”
苏澄毫不犹豫地抬起胳膊。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他说他记得她的尺寸。
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相继闪过一些相关的画面——无数次她拉住他的手腕,试图牵着他走向什么地方。
他居然记得?
是因为次数太多了吗?
还是因为他会刻意去铭记某些瞬间?
苏澄停顿了一下,落在男人掌心的手指微微蜷缩,指尖轻轻划过手套冰凉坚韧的皮革。
“……这个距离稍微有点远。”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
下一秒,黑发男人俯身凑近,一手仍然握着纤细的手掌,另一手直接揽住她的腰。
苏澄跌入他的怀里,扑到了宽阔有力的强壮胸膛上。
他用力十分精准,并非是猛然一扯,也不会出现让她撞得鼻青脸肿的状况。
在靠得足够近之后,那股力量就卸去了,她更像是趴在了他的胸口,后腰被单掌环握住。
也像是在一个由骨骼和肌肉构成的、坚不可摧的巢穴里,被那略低于体温的凉意所包围。
然后就是天旋地转的感觉涌来。
空间撕裂转移的滋味不好受,但腰间的手掌、身侧的臂膀和前方的身躯,都将她稳稳地支撑固定在原地。
不过眨眼间,他们已经从城镇酒馆里离开,出现在数百里之外。
“……感觉怎么样?”
“唔,头晕,不过消退得很快。”
“说明你进步了很多——”
凯抬手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力度轻柔而精准地按压着。
“这种符石的制作技术已经很有年头了,”他无奈地说道,“看来他们也没多少创新精神。”
同根同源的斗气在此刻产生了作用。
苏澄迅速恢复了。
那种眩晕感只持续几秒钟就消退。
她睁开眼看到了一地狼藉。
他们正伫立在一条狭长的回廊里,整个过道都是扭曲的,像是无数个首尾相扣、大小不一的S拼接而成。
这条长廊的四壁,并非是石料木材,而是无数形状各异的大大小小的镜子拼接而成。
更诡异的是,那些镜子里面空无一物,本该映出他们俩身影的地方,也都空空荡荡。
以及——
地上横七竖八铺满了尸体。
不同种族,不同年龄,男女老少各种装扮都有,他们看起来都不再完整,有的被碾碎了脑袋,有的被洞穿了胸腹,还有的直接被劈成两半,干涸的血迹填满了镜子间的罅隙,汇成一条艳丽的河流,又不断向前延伸,宛如腥红的地毯。
苏澄:“人还挺多的,你受伤了吗?等等,这不是——”
“不是小瞧我,”背后的男人轻笑一声,“这是关怀,我知道,没有,谢谢。”
苏澄松了口气。
她避开地上的尸体向前走,忽然发现一面沾血的镜子里映像变化,出现了自己的真实样貌。
真实。
她的脚步倏然一顿。
——那张脸看起来比现在更成熟一点,五官轮廓极为相似,但有点黑眼圈。
苏澄:“……”
那是穿越前的她。
她转头看向另一面镜子,里面映出了一张满是稚气和胶原蛋白的脸。
某个五六岁的小孩气呼呼地瞪着她,或者瞪着某个不存在的人物。
从这一刻起,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向周边辐射,周边的镜子上不断浮现出各种面孔。
都是她自己。
从哇哇啼哭的婴儿到老态龙钟的模样,还有很多是青春美貌的状态,却有着不同的装扮和神态。
“这好像是一个考验,对于新成员而言的……”
凯抬头看了看,“不过它的机制已经被损坏了,否则你现在可能已经坠入某个幻境里。”
苏澄扭头望向他,“我们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吗?”
“是的,”他说着又迟疑了一下,“每个人都可能不同的内容,有些人在被自己渴望的事物吸引,有些人被自己憎恨的存在点燃怒火,还有些人陷入到对生命和未来的疑虑中,镜隐会试着通过这些去让他们抛却自我,那些人认为,一旦成为别人,就能在很多时候轻易做出决定,不会被情感牵绊。不过现在这条走廊可能并不是正常状态,所以也难保你看到——”
苏澄的视线从他身边划过,忽然也定住了。
在黑发男人的身侧,一面三角形的镜子里,正坐着一个背影窈窕的少女。
那女孩旁边仿佛有一座黑黯巍峨的山峦,峰线嶙峋有力的轮廓流畅起伏,她顿时被衬得无比娇小。
苏澄眨了眨眼,只觉得没怎么看清楚,因为那镜子太小了,里面的映像还很模糊。
她试图伸长脖子看一眼,凯却正好向前走了一步,宽厚的肩臂挡住了视线。
“……里面还有很多东西。”
他轻声说道,“还是你想再停留一会儿?”
“哦,”苏澄也没多想,“那就走吧。”
既然团长说这里坏了,那可能也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图案吧。
当他们走入长廊的深处,之前那面三角形的镜子里,画面再次变化了。
一条粗长的黑影缓缓蜿蜒着,从那暗色山脊的阴翳里滑出,宛如翻滚着浓雾的黑河。
它以一种温柔而固执的姿态,一圈一圈环绕在女孩的身躯周边,并没有压迫到她,甚至没怎么碰到她。
只是虚虚地将她拢在中间,像是怪兽在守护宝藏。
而少女没有挣扎,还放松地向后靠去,仿佛倚入了信任的拥抱。
第96章
当他们走到弥漫雾气的长廊尽头时, 周边的镜子已经布满裂纹。
镜面里倒映出的不再是变幻的画像,而是某种正在蔓延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出口处的镜子更是都碎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边框悬挂在空中,或是跌在地上, 和镜面的粉末融为一体。
然后她闻到了一股被时间发酵腐化的腥味。
在粘稠油腻的空气里, 飘荡着污秽的气息, 每次呼吸都像在吞咽腐肉, 令人作呕的酸充盈了鼻腔。
迷雾散去的瞬间,前方展露出一座华美又破败的庭院。
上方的穹顶是一片由魔法构成的星空, 此时宛如被撕开的幕布,开了数十个不规则的窟窿, 那些窟窿的边缘残留着烧蚀的痕迹。
地面光滑的大理石间, 也遍布着各种裂缝,甚至有几处直接凹陷下去, 被莫名的力量轰成了深坑,周边的石材呈现出诡异的结晶化,闪烁着一种不详的暗红色光芒。
在这片废墟里, 还散落着十几具尸体。
入口处躺着一个身披重甲的人, 四肢几乎都被碾碎,胸口还被一击洞穿。
那华丽的甲胄通体银白,看着有些眼熟,仔细一瞧发现好像还是京畿城防军的骑兵制式。
“……龙骑士, ”苏澄挑了挑眉, “之前我看过一些正巡逻的亚龙骑士,他们衣服和这很像,但徽记不太一样。”
那是她刚抵达帝都从教廷神殿后的事,她见到的那群龙骑士都是角龙骑士。
现在这个胸前有个羽毛状徽记。
“是鸟龙骑士?”
苏澄一边说一边扭头。
“嗯?”
旁边的黑发男人倚在断裂的墙柱上, 那双凌厉的金眸有些放空,注视着前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直至听到同伴说话,他才扭过头来,试图理解她的意思。
凯歪了歪头,“是吧?”
苏澄:“……”
她忽然觉得他很可爱。
苏澄的视线默默划过满地狼藉,从那具惨不忍睹的骑士尸体,再到稍远处两具叠在一起的身躯。
那两人像是多层蛋糕般切开,上面的人从肩膀斜着向下被一分为二,下面的人因为角度缘故被腰斩。
但看得出两人是被同一招解决的,他们尸体断面截口都是重叠的。
那两人一个穿着华贵的礼服,像是刚从宴会里出来,另一人则衣衫褴褛,活似街上讨饭的乞丐。
他们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
更远处还有几个人,有人是富商装扮,有人只像是普通工匠,还有的像是酒馆里的侍者。
放眼望去,每个人似乎都有一种身份,无论是普通的还是特殊的,常见的还是罕见的——
他们的身材和肤质都和身份相符,贵族打扮的肌肤细腻,匠人乞丐们满手厚茧,然而这么死在一起,又显得有些违和。
毕竟这些人看起来就不该同时出现在一个院子里。
庭院正中则是一座喷泉池,池里升起一座浴血的白色雕像。
那雕像是个无头的人体——脖颈处的断面被打磨过,显然这塑像原本就没有脑袋。
无头人盘腿坐着,身上生出了六条手臂,每只手都雕琢得精致,五指修长妖异,摆出不同的姿势。
但无论手掌如何翻动旋转,始终有一根手指是指向下方的。
苏澄眯起眼睛看两秒,“……你不觉得这个雕像有问题吗?”
这满院的人都被杀干净了,四处不是血迹就是被破坏的痕迹,偏偏这座雕像很干净。
“有,”凯不知何时走过来,“这是他们崇拜的神。”
“你是说有某种神力在庇护塑像?但这种力量没有保护活人,对吧,否则他们就不会被你杀了?”
“没有,”他微微摇头,“不过即使是那样,也不会改变结局——”
凯说着低头向下看。
“等等!”
苏澄连忙去挡他的眼睛。
他并没有俯身,只是稍稍低头,以他们的身高差,她自然下意识抬高胳膊。
凯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苏澄踉跄着扑过去,正好被他扶住了,“先别看!那个雕像的手,就是要你往下看的——”
凯眨了眨眼,“啊?”
苏澄恨铁不成钢,“这还是幻象之神,万一你往下看,就沉浸到什么幻象里了呢?”
他垂眸望着她,浓黑的长睫闪了闪,眼中多了几分笑意,“……那就等你叫醒我?”
苏澄面无表情地瞪他。
“抱歉,”凯好像有些想笑,“其实没事的,我已经看过了,你忘了我来过吗?”
苏澄神情稍缓,“那会儿你光顾着杀人了。”
“不,清理这里没花多少时间。”
凯捏了捏她的手指,似乎在示意她宽心,然后就松开了手。
“从你身上感应到那个印记的存在后……我无法清理掉它,但勉强可以追踪一下来源,然后就找到了这个镜隐会的聚点。”
下方的池水也呈现暗红色,水面漂浮着断肢碎骨,以及两张遍布着刻痕的面具。
“……他们崇拜着幻象之神,这种联系并不只是单向的吧?像是那些嫉妒之神的信徒,我见到他本人后才知道,他根本不想理他们。”
苏澄想了想道,“虽然他说有些信徒可以通过复刻神祇的行为或者具现神格概念,绕过神祇的意志……”
“如果你是害怕得罪幻象之神,”凯轻声说道,“没有关系的,这都是我干的。”
苏澄再次瞪他。
“……所以如果他要报复,目标也只会是我,而我能应对的,所以你不需要担心,无论是为你自己,还是我。而且我不觉得他会这么做。”
凯停顿了一下,“杀人很快,但处理残余的魔法有些费时间,我不认为这些人有能力布下那种级别的古代魔法,所以这背后或许还有别的东西——”
他说着说着又停了下来。
那双看起来冷酷凛然的金眸里,此时满是无奈的笑意,“……别这么看我了。”
男人微微抬起手,隔着一段距离,遥遥遮住了她的眼睛。
苏澄一头问号地看着他。
他手掌投下的巨大阴影,直接整个盖住了她的脸,导致她也看不到对方面上的神情。
“怎么?”
她迷惑地拉下那只大手,隔着柔韧的皮革,捏了捏男人的尾指,“你不会心虚了吧?”
凯的视线游移了一下,望向搭在掌缘的纤细手指,大约是因为手套有些厚,她按压时还用了几分力。
在斗气加持下,她现在也有了点手劲,换成常人这会儿或许已经疼痛难忍。
但他只觉得那像是某种轻柔的触碰——
皮革手套包裹的大掌一翻,将少女白皙的手全然笼住。
“不。”
他叹了口气,用一种有些犹豫的口吻说道,“只是觉得你很……”
苏澄:“?”
他看起来似乎要说某个词,但最后一刻仿佛又换成了另一个词。
“……谨慎。”
黑发男人微微笑着说道,“有趣的是,这往往是和别人有关的。而如果是你自己的事,你好像反而会冲动。”
苏澄欲言又止,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反驳,“也不完全是别人——呃,我的意思是,你是为了我才来找镜隐会的人。”
“嗯?”他故意摆出思考的样子,“我记得你是为了我才进入金盏宫,招惹到了镜隐会的人。”
苏澄抱起手臂,“……我可以一直和你这样玩下去,团长,我还能说你教我斗气,我还能猜到你会怎么说,但我不想这样了,因为这里真的很臭,虽然我快习惯了但还是很臭,我们能去别处探索吗?还是别处尸体更多?”
“不,就这里多。”
始作俑者迅速给出了答案。
苏澄鼓起脸转身,向着庭院尽头走去,那里有一条向下的楼梯,入口处的门也被野蛮地击碎,化作满地破片。
里面则是一道长廊,两边墙壁还画风迥异,一侧是冰冷齐整的黑曜石,铭刻着闪光的银白符文,另一侧是粗糙的黑色岩壁,潦草地用白色油彩画了些东西。
她仔细一瞧,发现那是文字,只是写得太乱了。
苏澄:“这是……古人类语?”
后面的男人慢慢走近,“是的。”
苏澄了然点头,“我在纯洁之神的祈祷间里看到过这个……你认识吗,写的是什么?”
凯看了一眼墙壁,“切勿追寻磐石上的真理,去探索流沙与云烟里的智慧。”
他说着向前走了一步,看向另一个句子,“不要相信你的记忆。”
凯沉默片刻,“这句话……意思应该是,于凡人的脑海里撒下困惑的微尘。但它的倒装和动词变位好像弄错了。”
苏澄眨眨眼,“我以为这是他们从古籍里抄来的?”
“不,这比较像是有什么人自学的,但学得不太好,一旦要组织复杂的句子,或者创作诗歌……就当那是诗歌吧,就会变得诡异。”
他们随即继续前行,苏澄看到许多被打烂的房门,其中一间是被摧毁的储藏室,里面倒塌了许多货架,各种魔药瓶子砸碎在地上,五颜六色的液体交融在一起,干涸在黑曜石地砖上,有的变成了凝胶状,散发着怪味。
还有一座房间是空的,只摆了一块巨大的半透明水晶,它看起来像是个正在放电影的屏幕,每一块不规则形状的棱面,都投射出不同的景象,有些是燃烧的城市和奔逃的人群,有些则是在云霄里振翅的龙族,还有一些模糊的不断变幻的面孔。
走廊尽头的墙壁是完整的,两边的房间看起来像是监狱,但里面只有几具骷髅,骨架看起来也不完整了,部分肋骨被人取走。
苏澄摸了摸墙壁,终于在某块石砖上,找到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凹槽。
她试着按了一下。
墙壁上浮现出一行行闪光的文字。
苏澄回过头,“……你为什么留着这扇门没打碎?”
“里面的东西会一起碎掉,”凯靠墙站着,“你来决定吧,我觉得里面应该能找到一些关于幻术的卷轴,我猜测你会感兴趣,若是你想要的话,可以试着解谜。”
苏澄正想说自己不认识墙壁上的文字,却发现那些符号般的东西迅速扭曲变化。
然后变成了通用语。
“我是摇篮的最终归宿,也是坟墓的初始温床。我吞下亿万颗燃烧的火种,腹中却仍是无尽的冰冷。我接纳了所有生生不息的梦想,双臂却从未拥抱过实质之物。我是什么?”
苏澄:“……”
她恨谜语人!
苏澄:“时间。”
墙壁毫无反应。
苏澄:“死亡。”
墙壁仍然没有任何变化。
苏澄默默退后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这东西有几次机会?”
凯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不过放松,即使你真想要幻术卷轴也有很多办法,所以不要怕搞砸了。”
苏澄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回到墙壁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虚无?”
随着一阵轰隆震动,墙壁缓缓向两侧打开。
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室,中间有张书桌,桌上摆着一盏黄铜油灯,灯芯的火焰呈现出诡异的白色。
但当她仔细查看,却发现那白色似乎又笼罩了七彩的光晕。
桌上放了一个纯银墨水瓶,里面的液体呈现出活物蠕动般的粘稠感,几支羽毛笔躺在旁边。
橱柜里则是堆放着密密麻麻的卷轴,或厚或薄,其中还有许多信件。
苏澄挽起袖子开始翻找。
若是一个个找过去太费时间了,她觉得这些应该有个大致分类,就先随便抽了几份出来。
第一个区域里的文件似乎都是各种身份档案。
苏澄看了几份,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名单,名单上的人都已经被替换了。
或者是要被替换的对象?
还是盟友?支持者?敌人?
她又找了另外几个分类区域,终于找到了幻术相关的记载,上面也有很多召唤神祇的仪式。
前者倒是很有意思,后者只令人头昏脑涨。
她又在柜子里找到一份包裹精致的卷轴,上面还加了一层保护膜,这种技术通常都是拿来保存古籍的。
苏澄好奇地打开看了看。
卷轴上有一个模糊的素描人脸。
苏澄:“……他好眼熟,我好像在哪睡过。”
凯:“?”
苏澄猛地吸了口气,“那个跳舞的!在灰山镇里,那天晚上我——”
“我记得,”凯打断了她,“你确定是这个人?”
“这只是画像,我不确定,我只觉得很像,那个人看着还更漂亮——”
房间里倏地陷入死寂。
苏澄轻咳一声,“我是说——”
旁边的男人伸手拿过画像,认真地端详片刻,“你欣赏这种类型吗?”
苏澄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还回想着刚刚看过的幻术,“我觉得他好看,但这个外貌也不算我最喜欢的类型……”
“你最喜欢什么样的?”
“你这样的。”
苏澄不假思索地说道。
然后她僵住了。
第97章
他出生在南大陆北部, 一座名为科尔雷恩的繁华城市。
下城区,在满是窃贼和通缉犯的贫民窟里,永远弥漫着劣酒的酸味与绝望的铁锈气息。
他的父母总是在喝酒,很多年后, 他都记得他们喝醉的模样, 或是躺在那里呼呼大睡, 或是抄起破烂的凳子砸在他身上。
同龄的孩子们学着翻垃圾和偷面包, 也有胆大的盯上路过的商人,想抢夺那些闪闪发亮的首饰和鼓鼓囊囊的刺绣钱袋。
后果就是被保镖或雇佣兵打得奄奄一息。
也有直接死掉的。
毕竟这些人买不起药剂。
他看到尸体在水沟里发臭, 看到蛆虫爬满腐烂的眼窝。
他对着镜子练习笑脸,让自己看起来更甜美无害, 他帮瘸腿的街坊修理门窗, 求她教自己认字,他帮书店老板打扫卫生, 希望能换取阅读的权力,他坐在路边观察过往的行人,揣摩他们的性格。
他捧起鲜花和浆果献给某位善良的贵族少爷, 得到了第一枚银币, 由此买到了干净的新衣服。
他追着某位贵族小姐的马车跑了两条街,将对方不小心掉落的头饰还回去,由此得到了第一本斗气典籍。
他坐在赌桌前输输赢赢,只带着一小笔钱离去, 因此从不会成为劫掠者的目标。
他穿着华贵的礼服靠在露台上, 看着庭院里推杯换盏的贵族们,像是在俯瞰一群等待被愚弄的棋子。
但他最想要的垂怜始终不曾到来。
“为什么,”他抚摸镜子里那张漂亮的面庞,“我不是你想要的使徒吗, 冕下?”
——《万神纪前传·科尔雷恩的狡狐》-
房间里寂静得针落可闻,仅能听见灯油燃烧的细微响动。
苏澄满脸空白地站在原地。
她说了什么?
哦。
原来是真心话。
苏澄:“……”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过去。
凯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他脸上并没有任何鲜明的情绪——得意、惊讶、揶揄或是愉悦,似乎都没有,只像是陷入了某种思考。
“而且,”苏澄决定先发制人,“我以为你知道呢!”
她努力调整情绪,压下稍稍有点加速的心跳,“我记得我好像说过。”
凯微微扬眉,“……你指的是对我说过,还是对别人说过?”
苏澄:“?”
这家伙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不能继续表现得体贴一点,善解人意一点了?
现在,尤其是第二句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她暗恋他,所以才会在背后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孩一样向别人提起他。
她才不会干这种傻事。
等等。
苏澄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做过,譬如在某位亲王殿下的澡堂里有过类似发言。
但她那番话只是想呛对方罢了。
而且她说的还是身材。
他俩刚刚在讨论的似乎是长相吧?
苏澄眯起眼:“我没对任何人说过这种话,我为什么要说这个?我记得我好像对你说过,如果不是就是我记错了。”
他弯了弯嘴角,“好吧,那或许也是我记错了,我猜我们很难知道了,毕竟为这种事使用记忆相关的魔法,似乎也不太值得。”
苏澄:“……你会吗?”
凯不置可否,“理论上我知道怎么做,只是不太熟练。”
苏澄默默将他手上的画像抽回来,又仔细看了一会儿,“确实是有点像的,这下面的文字写得是什么?”
画像下面有一些非常潦草的字符,看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语言,但也可能只是因为太乱了。
凯又接过去,假装没看到女孩脸颊上蔓延的红晕。
“嗯,第一句话应该是这样的——我剥开我的皮肤,下面是另一张脸。我继续剥,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我看到了你。原来我们都穿着彼此的皮囊。”
苏澄:“啊?”
凯停了一下,“要证明我存在,我就必须说谎。这就是祂对我说的第一个,也是最伟大的谎言。我复述祂,即是证明我。”
苏澄:“……还有吗?”
“他们都是疯子,”凯继续读道:“他们固执地相信一个故事,并且把这个故事称为世界。而我能同时听到更多的故事,它们在我的脑子里尖叫、歌唱、哭泣、然后交织成祂的真名,也是唯一的答案。”
苏澄:“后面没了?”
凯甩了甩手里的纸张,那双凛丽的金眸里,罕见地涌起嫌恶,“后面还有,但我不想读出那个名字。”
苏澄不由来兴趣了,伸手拿过那张纸,试图分辨最末的字符,“什么?既然你认识,那是幻象之神吗?”
“……事实上,”他想了想,“现在祂只被称为虚空中的伪神了。”
苏澄愣了一下,“你确定吗?”
镜隐会不是幻象之神和梦境之神的追随者吗?
那些可不是什么虚空伪神,都是正经的主神,是黑暗神的盟友。
准确地说——
对于教廷的人而言,他们确实会将光明神阵营之外的其他神明,都称为伪神。
黑暗神及其从神乃至盟友们也不例外。
但既然带有“虚空”这个前缀,说的就不会是黑暗神阵营的神祇。
她还记得色秽之神说过,沉默者之环的人,崇拜并且能与虚空里的古老生物沟通,他说那个存在名为——
苏澄:“你不会说的是那个真理之蛇吧?”
凯看了她一眼,“不。所谓的虚空,本来是泛指已知位面之外的地方,虚空的时空混乱,一切规则都不恒定,而且隔着太多的位面,很难和我们所在的世界产生连接,虚空里的‘伪神’不止一个,也并不聚在一起,祂们应该只是位于某个夹缝断层里,但祂们仍然能影响南北大陆,以某种方式。”
他的视线落在画像上。
苏澄:“……等一下,那这个画像,这张脸,属于某个虚空伪神的信徒?还是某个伪神的化身?”
凯抬起头,似乎并不想过多注视那东西,“后者。”
“为什么祂的画像会出现在这里?”
“有一种传说,如今的幻象之神和梦境之神,都曾经是人类,是因为获得了虚空伪神的力量,才成为了神祇。”
苏澄:“?”
如果手中的画像真是所谓的虚空里的伪神——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那天夜里的舞者,他为什么会忽然跑来和自己睡一觉?只为了帮自己缓解诅咒吗?
难道自己也是要被选中成神的?
光明神。黑暗神。虚空里的伪神。
这三方势力之间是否有什么更深的关联?
苏澄只觉得一头雾水,“等等,人类获得伪神力量能成神的说法,到底是真的假的?”
忽然间,一股异样的凉意渗入指尖。
仿佛摸到了某种活物的鳞片。
苏澄震惊地低头,看向羊皮纸上的人像。
那素描画里的线条,从发丝到睫毛再到颧骨的阴影和下颌的轮廓,一切都开始蠕动。
——仿佛碳粉下藏着无数细小的虫,正缓慢地爬行重组。
人像上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烟雾,灰色的雾气在空中张牙舞爪,凝结成黏稠的触须,猛地缠住了她的手腕。
这速度实在太快了。
她来不及丢掉画像也来不及躲避,转瞬间连脖颈也被锁住,然后画像里传来一股恐怖的吸力。
先是指尖,然后是手腕,接着是小臂和整个胳膊。
苏澄被一寸一寸拽进了画像。
皮肤与纸张接触的地方,竟然因此泛起圈圈涟漪,仿佛有一片看不见的深渊,正在将她彻底吞噬。
更多的烟雾从画中涌出,温柔地缠绕了她的肩背和腰肢,甚至攀上了脸颊,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鼻梁和嘴唇。
仿佛无数贪婪的手指,牢牢地捆住了她。
苏澄听到一些嘈杂的声响,尖锐的笑声、黏腻的低语、非人的嘶吼,仿佛有千万个灵魂在哀嚎。
下一刻,眼前的密室消失不见。
她坠入到画中世界,站在一面脏污的镜子前,里面是一张看似模糊、却颇为俊美的面孔。
“哦,千谎之父,请赐予我真正的力量吧——”
那个人散着头发,裸着精壮的上身,正伸手抚摸着镜子,发出满意的笑声。
“……我已经明白,那不是为了改变现实,而是去创造更坚固的牢笼,然后把钥匙吞下。”
然而镜子里的映像并无变化。
那人沉默了片刻,忽然挥拳打碎了镜子。
“好看吗?”
他忽然回过头。
苏澄对上那双布满血色的眼睛,“不好看,我是说,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那人平静地说道,“你在我的法域里。”
苏澄转了转眼珠,他们所处的房间里,周边皆是深灰的浓雾,唯有那面脏污的镜子还算个物件。
苏澄:“……哦。”
那人淡定地看着她,“你似乎有很多问题,你现在可以想想要怎么开始了。”
苏澄深吸一口气,“你是谁?”
“如果你在索要称呼,”那人饶有兴趣地回答道,“我有不止一个名字。”
苏澄不由觉得有些微妙,“曾经有一个人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人的神情变得有些怪异,好像被谁打了一拳,被揭穿了某种幼稚的模仿。
但也只是一瞬间。
苏澄还没来得及去仔细捕捉他的情绪。
那人就迅速地变了神态,重新展露出了一副漂亮的、令人心跳的笑脸。
他的笑容很好看,自然而亲切,没有那种矫情做作的虚伪,让人一瞧就禁不住心生信任。
“范。”他轻声道,“你可以这么称呼我。”
苏澄缓慢地点头,“好吧,你……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触碰了某种媒介。”
这不是废话吗。
苏澄叹了口气,“好吧,你刚刚对着镜子在和谁说话?”
“一个神。”
“呃,”苏澄不太确定,“虚空里的伪神?我是说,教廷的人这样称呼祂们。”
那人皱起眉看着她,“教廷是什么?”
苏澄睁大眼睛。
这世界上还会有人问出这种问题吗?
就算大字不识的人,就算是说不出圣职者这个词的人,也至少都知道教廷的存在。
苏澄:“教廷是光明神的最大的信徒组织。”
那人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光明神是什么。”
苏澄:“…………你是认真的吗?”
她觉得对方的脑子可能出了点问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这个人生活在某个完全闭塞的地方,根本不与外界接触。
或者他处于另一个位面,并非南北大陆。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自己能通过镜隐会储存的画像,和对方建立链接?
他肯定也得和镜隐会有些关系吧?
苏澄沉默了。
那个人也没有说话。
苏澄:“……为什么外面的墙上写着不要相信记忆?因为记忆可以造假?”
范沉吟一声,“我不知道你所谓外面墙上是什么地方,但第一个问题有很多答案,后面那句话不过是其中一种解释。记忆不是石板上的铭文,而是风中的沙画,每一次回望,都有旧的沙粒被吹走,新的覆盖上去,而你的脑子也并非上锁的铁箱,它是一本有生命的典籍,它会自行在空白页面上书写——”
他向后仰靠在镜子上,“愤怒让记忆燃烧,恐惧让它蒙上阴影,喜悦让它变得鲜艳,甚至时间都会是蹩脚的缮写员,它将‘可能是’写成“确实是”,将‘我听说’变成‘我看到’。”
范微微偏过头,英俊的面孔全然呈现在她视野里。
他有着深褐色鬈发,小麦色的肌肤,高鼻深目很是俊朗,脸上还挂着一种懒洋洋的笑意。
有一瞬间,苏澄觉得他的气质变了。
好像不再是之前那迷茫的状态,好像变得更加神秘和成熟,更加难以理解了。
“此刻我与你说的话,明日在你脑海中,或许也会变成另一副模样,这并非诅咒,我亲爱的小姐,这是血肉之躯的宿命,它是不断褪色的织锦,是终将倾塌的丰碑——”
“那就告诉我。”苏澄开口道,“如何摆脱血肉之躯。”
“哦?”他玩味地歪了歪头,“渴求永生的人,听起来很俗套,这确实是你希望的吗?你能支付它的代价吗?”
“先让我知道,我才能做决定。”
“唔,”范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你不害怕吗。”
“不,因为这不是真的。”
苏澄说道,“从那副画开始冒烟,就不是真的了,虽然我也是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的。”
“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认知呢?”
“……如果是真的,我的同伴会救我。”
苏澄淡定地说道,“无论能不能救得了,我至少应该看到他有所反应,而不是一直站在那里。”
“哈,”他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真是有意思,那也算可以吧,另外,你的想法是对的,这只是一段记忆罢了。”
苏澄:“?”
也算可以?
苏澄还没说话,忽然感觉脚下踩空。
接着就开始在下坠,不断下坠。
直至周边的黑暗散去。
“什么鬼?!”
她猛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间昏暗阴沉、门窗都有积灰的商铺,看起来已经不再营业,橱柜里杂乱堆放着泛黄的旧地图,生锈的罗盘,还有一些过时的文件。
苏澄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她正在什么人的怀里。
冰凉的温度从身侧紧贴的胸膛传来。
自己正悬空坐着,臀下垫着的根本不是椅子,而是男人肌肉虬结的手臂。
皮革护腕的金属扣硌在大腿内侧,稍稍有点硬。
苏澄下意识动了动腿。
旁边的人立刻有所感觉,手腕倾斜了一下,让她更多靠在自己肩上。
“感觉怎么样?”
那人问道。
苏澄歪过头,“嗯……还好吧,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家店铺,镜隐会的据点入口就在这里的地下。”
“你是说这地下藏了个传送阵?”
“嗯,差不多,只是另一端连接着别的位面。”凯点了点头,“教廷的人找过去了,所以我带你先走了,而且我毁掉了这边的对应魔阵,所以他们一时过不来。”
苏澄也不想让教廷的人看到自己,尤其是在那个地方,“真好。”
她坐在团长的胳膊上,因此被他抬高了,手肘压着宽阔的肩膀,指尖已经能触及男人背后的重剑握柄。
视线再向下,紧靠在身侧的,就是交叉的皮革束带,环过鼓胀坚硬的胸膛,大理石般的肌块隆起,几乎填满了视野。
下一秒,被皮革包裹的修长手指,忽然轻轻捧住她的脸。
“你……”
黑发金眸的男人看着她,粗糙的指腹划过少女的颧骨,然后随手拿起旁边橱柜上的一面小镜子。
在沾着灰尘的镜面里,赫然倒映出她的面孔。
——左眼眼角蔓延出金色光丝,那些丝线在眼尾外交错缠绕,汇聚成半个眼睛的图案。
看起来就像是被等比复制了半只左眼,复制出的图像又往外平移了一段。
苏澄:“???”
苏澄:“这是什么?”
凯看了看她,“幻象之神的印记。”
第98章
苏澄的大脑停止运转了几秒钟。
她不断晃动着手里的镜子, 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自己的左眼。
苏澄茫然地看着那图案开始闪烁,直至渐渐湮灭。
这很正常。
眷者的印记自然不会一直发亮。
苏澄:“你知道幻象之神的真名吗?”
凯微微摇头,“我不熟悉那个年代的人。”
苏澄下意识以为他在说幻象之神出生的年代久远,“……那先不说这个, 这意味着我能用幻术了?”
这从理论上说当然是好事。
教廷对待幻术师倒不至于赶尽杀绝, 因为这种力量是能自行学习的, 教廷内部也有许多掌握幻术的人。
但是幻象之神的眷者就不同了。
他们基本都是教廷的敌人。
毕竟幻神是黑暗神的盟友。
“……是的, 不过要小心。”
凯想了想,“在所有的异术法师当中, 幻术师应该是最容易陷入疯狂的。”
苏澄顿时想起之前那些诡异的文字。
她摸了摸眼角,“不知道这位的力量是怎么触发的。哎, 可惜那些幻术卷轴没带出来, 不然还能参考一下。”
“其实——”
凯忽然收拢手臂,将她往上一颠。
苏澄微微转身, 后背彻底陷进他胸膛里,双腿压在男人结实的前臂肌肉上。
他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将一枚镶嵌了不稳定水晶的手环递给她, “我把那些卷轴都带走了。”
“裂痕手环!”苏澄认出来了, “这是上次那种……”
上次在金盏宫拍卖行后台,那些人就用裂痕手环装货物,这种有时效性的储物道具,临时装东西是非常方便。
“你太棒了!”
苏澄欢呼一声, “等等, 全都带走了吗?那里面有些东西不太对劲。”
“你可以慢慢——”
话音未落,商铺的门被推开了。
几个年轻人站在外面,探头探脑向里面看。
“以前好像没注意这里……”
“感觉不太舒服,要不还是走吧……”
他们低声念叨着, 随即又退了出去。
“这外面挂了暂不营业的牌子,”凯看着他们关上门,“还有一些暗示性的精神魔法,会让人并不想靠近,不过现在效力减弱了。”
他们仍然近在咫尺。
在这个距离说话,他的吐息都拂过她的发丝,在肩膀肌肤间逡巡渗透。
“对了,”苏澄几乎是艰难地开口,“我没事了,我先下来。”
凯也同时放松了手臂。
“这是哪里?”苏澄落地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说道,“我指的是外面,哪个城市?”
“红桥镇,帝都西北。”
“呃,南河学院旁边那个?”
“嗯。”他微微颔首,“倘若你不想——”
“我无所谓,”苏澄耸了耸肩,“如果你想喝酒的话,我都可以和你一起,我不会因为类似我的前未婚夫可能出现在这的原因,就畏手畏脚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不,”凯扬起嘴角,“我不觉得你会害怕,只是不希望你感到心烦,假如你不急着回去上课,我们还可以去别处逛逛。”
“好啊,”苏澄饶有兴趣地点头,“哪里?”
他们从店铺里走出来,外面是一条古老的石板街道,青石上坡路面崎岖凹凸,边缘渗出苔藓的绿意。
道路尽头走过一群年轻人,他们本来没怎么注意这边,其中一个不经意地回头,瞥见了坡下的黑发少女。
那人眼神一凝,目中闪过惊艳,“那是咱们学校的吗,好漂亮!”
“啊?”
旁边同伴打了个哈欠,扭头往这边看,“咱们这一届的新生里——卧槽?!”
这人定睛一瞧,脸上神情渐渐变化,“这看起来怎么像是……”
他们这边的动静惹来更多注意,一群青年少年纷纷回头,其中有个惊呼起来。
“是那个……”
有个人神情大变,“我在金珀城见过她,她杀了卢克斯,不,也不能这么说,那是神祇降下的惩罚。”
周围立刻哗然。
大家都明白这说的是什么人了。
南河学院里高手不少,慕容悦也仍然颇为出名,因为与他同龄的人当中,他确实是出类拔萃的。
更何况剑武院院长对他也颇为欣赏,据说他还要去参与龙骑士试炼了。
通常情况下,人们想起他有个前未婚妻,大概都会觉得那人倒霉,失去了这么好的婚约对象。
然而那人是个神眷者,和教廷关系密切,之前还受邀前往奥卢公爵府邸。
“你们知道吗,我听说上任奥卢公爵的丈夫就是契神的眷者——”
“嘶,你的意思——”
说话那人挤眉弄眼。
“是吗,”也有人嗤笑出声,“要真是那样……”
论起出身能力,慕容悦自然比不上盖伦七世,甚至都没什么可比性。
奥卢公爵的权势财富,在整个银月帝国,乃至整个北大陆,都堪称是大贵族之首。
“就算不是,”旁边的人小声说道,“神眷者阁下还缺男人吗,你看她身边那个穿得像野人一样的——”
苏澄越走越近,恰好听到了这句话,不由看过去。
那一群人都鸦雀无声。
他们要么亲眼见过,要么听说过卢卡斯小姐的死亡惨状。
“呃,”那人顿时连连咳嗽,“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你的同伴很漂亮,阁下。”
苏澄顿时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微微偏过头,和身后的黑发男人对视一眼,“……你说得对。”
苏澄笑着说道,“我也这么觉得。”
那群人都没吱声,她一边说一边看向他们,“对吧?”
短暂的沉默后,大家纷纷点头,好像怕回答晚了就出现什么神罚。
一群南河学院的天之骄子们,此时都收敛起骄矜姿态,似乎在竭力展示自己的礼貌和客气。
“谢谢。”
苏澄笑眯眯地说道,然后拉起旁边的男人,径直向旁边岔路走去。
凯仍然淡定地任由她拉扯,像是他们初见那天一样,被纤细的手指拽着向前走,还刻意放慢了脚步。
苏澄昂首挺胸走出一条街,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拽着人。
她才想放手,又瞥见了慕容悦。
后者仍然是一身白衣服,站在几个学生里算是惹眼,他们距离远些,正在某家商铺门口停留。
慕容悦侧身对着她,苏澄都快把这人忘干净了,看了几秒钟才确定对方身份。
那边也有同学低声说了句话,慕容悦皱着眉侧过头,遥遥看到了路口的黑发少女。
以及旁边那个高大魁伟的黑发男人。
作为战士,慕容悦率先注意的,也不是对方的容貌体型。
苏澄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肩膀挨着手臂,看起来亲密又熟稔。
——俩人穿着风格迥异,却都背负着武器,看长度还都是大剑。
而且,两把剑长度不同,两人身高也相差很大,但武器与身量比例却极为相似。
迟了一秒,慕容悦忽然想起那个男人是谁。
之前在金珀城雇佣兵公会,苏澄就曾和这人一同离开,当时他们牵手的姿态,和此时仿佛也别无二致。
他不由脸色微冷,一时间觉得这两人必是旧识。
周围的几个同学也禁不住后退。
自从那位神眷者阁下的事情在帝都传开,出身好些消息灵通些的人,基本上也都知道得七七八八。
有些人解除了婚姻尚能做朋友,然而这两位曾经的未婚夫妻,却并非是和平结束的关系。
李长老一去不回,卢克斯小姐更是惨死在雇佣兵公会,显然那位苏澄阁下,是连面子都不愿维护的。
至于原因——
多半是慕容悦狠狠得罪了她。
大家都知道这位侯爵少爷不是圆滑事故之辈,换句话说就是没那么会做人,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奇怪。
若是换成别人,兴许愿意给他点脸面,但那可是神眷者,还和教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那一刻,慕容悦几乎都能感觉到,附近的同学投来的视线。
怜悯、嘲弄、好奇、幸灾乐祸。
“……”
苏澄本来还琢磨是否过于巧合。
转念一想,南河学院又不是十字星,人家的学校并不在天上。
学生到附近镇子玩很是方便,更何况慕容悦似乎是要进一家魔药铺子,说不定是在为龙骑士试炼做准备。
苏澄一点都不想去凑热闹。
她对讨厌的人只想离得远远的,刚想转身走人,又觉得仿佛是怕了他,于是只准备目不斜视向前走。
即使经过他也不会停留的那种。
凯一直沉默且乖巧地任由她拽着自己,在她停下时也同时驻足,甚至还跟着她一同转身再转身。
不过,他们没走出几步,慕容悦就过来了。
他看起来已经买到想要的东西。
但双方即将擦肩而过的一刻,慕容悦忽然又停住,“……苏澄。”
苏澄斜了他一眼,“要叫阁下。”
慕容悦神情越发沉郁,“你们早就认识,是吗?”
苏澄:“我们?”
她脑海里忽然跳出来很多张漂亮的脸。
然后才意识到对方在说什么。
苏澄:“你觉得你有资格打听我的事吗,侯爵少爷?”
慕容悦忍不住上前一步,“在与你解除婚约之前,我拒绝了每个向我表达好感的人,我对她们——”
“你对她们本来也没有任何想法,”苏澄打断了他,“你只是用婚约当借口,既不用你说‘我不喜欢你’而得罪人,也能塑造一个良好形象,你可不是在为我守贞,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吧?”
这点原著里也提过,慕容悦性格高傲,而且确实一门心思修炼,所以也没和谁谈过恋爱。
虽然有许多追求者但“她”都不假辞色。
苏澄说着弯起嘴角,“或者向我发誓,你曾因为婚约的存在,而拒绝过你有好感的人,你喜欢她,但你想到你还有未婚妻,所以你拒绝了。来啊,发誓啊。”
慕容悦顿时哑火了,“你凭什么要我发誓?”
苏澄挑眉,“哈?是你先在含沙射影,暗示我顶着婚约就和别人好上了,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她才不会去自证任何事。
他算什么东西?
苏澄:“那你先向我发誓再说别的!”
慕容悦哪敢向她发誓。
他确实拒绝过不止一个人,然而他也确实没对任何人动心过,婚约也就是借口罢了,真正的缘故还是他只想修炼。
有一瞬间,他觉得对方的逻辑有哪里不对。
然而神眷者的压迫感摆在那里,尤其是她还说到发誓这种字眼,他顿时不能流畅思考了。
一时只后悔自己为何要再招惹她。
慕容悦心情不佳,哪怕并非故意为之,此时周身斗气流转,也隐隐形成了几分威势。
若是换成旁人在这里,指不定就胸闷气短了。
不过——
苏澄是直面过神祇的人,人类里的高手也见过不止一个,随便哪个拎出来都能暴打面前这位。
她嗤笑一声,“怎么,想打架?”
主动打人可是犯法的。
但凡慕容悦敢对她出手,她立刻就能让他死在这里。
然而或许是他不想这么做,或许是他知道后果,慕容悦很快收敛了斗气,缓缓后退一步。
远近都有不少人围观,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在科普他们的关系,然而没有任何人敢插足他们的对话。
或者插入他们之间。
苏澄抬起下巴,露出一个反派气息十足的表情,趾高气扬地将旁边的男人拉走了。
慕容悦蹙着眉看向他们,目光落在少女的背影上。
然而——
下一秒,一直沉默的、像某种巨型犬般乖乖被牵着走的男人,忽然回头了。
高大的黑发男人微微侧首,那双冷冽的金眸望向他,墨色的竖瞳倏然收紧。
那视线锋利至极,宛如利刃逼近咽喉。
慕容悦僵在原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压迫感,像是浓雾般翻涌而来,包围了他。
他面色煞白,呼吸困难,整个胸腔仿佛都要被巨力挤碎。
“……话说我们要去哪里来着?”
走出半条街之后,苏澄忽然后知后觉地问道。
她仰起头看向旁边的人。
凯微笑着垂首和她对视,神情温和如故,“我去买点酒,然后我们去冒险。”
第99章
风在破碎的国度间低语, 吟唱着无人能懂的挽歌,千万道时空的裂痕宛如泪痕,蜿蜒在被撕裂的天空中。
那曾焚尽苍穹的神祇,正如山峦般倾颓, 黑焰般的血液冷却凝固。
在那龙首垂下的无边阴影中, 两个人静默地对视着, 享受这沉重的胜利, 然后他们的目光越过彼此,一同凝视那将被时间掩埋的伟大败者。
他凝视着龙族缓缓闭合的眼睑。
那双蕴含着死亡与毁灭气息的金眸, 此刻已黯淡如将熄的灰烬。
他轻声开口,声音几乎要被风声吞没:“所以, 最后的混沌终归沉寂。”
——《黑日挽歌·终章》-
他们在镇上短暂停留, 很快就重新启程,谁都没再提起之前的事。
苏澄对此很满意。
她颇为享受两人相处的愉快时光, 不想去回顾某些倒胃口的东西。
“……不过我们要去哪里?以及怎么去?”
他们伫立在田野的小径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青黛色山峦,另一边则是帝都的巍峨城墙隐没在云雾里。
苏澄仰头观瞧时, 忽然听见耳畔风声骤响。
在筋膜舒张和骨骼伸展的响动里, 一大片黑影陡然张开,从侧面将她笼罩在内。
她讶然回首。
凯稍微解开了斗篷,厚重的皮毛向后滑落,露出山梁般鼓胀强壮的肩臂, 以及背后缓缓展开的双翼。
漆黑的膜翼像是宽广的夜幕, 遒劲筋骨撑起满含力量的轮廓,坚固锐利的骨刺划破空气,发出令人战栗的呼啸。
他个子本来就高,翼展更是大得惊人, 她目测或许有五六米长,也可能更多——
下一秒,苏澄被张开的黑翼温柔地裹住。
黑翼合拢的瞬间,世界变得逼仄而昏暗,而且翅膀内侧比想象中稍微暖和一点,紧密整齐的鳞片像是某种工艺品。
在外骨骼下方似乎还有一层细密的羽绒,此时正轻轻扫过脸颊和眼睑。
她的睫毛不由开始颤抖。
“飞过去吧。”
凯低沉有力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语调仍然十分温柔。
他俯身展臂,然后收拢胳膊,将纤瘦的少女一把搂起。
在熟悉的腾空感里,苏澄放松地向后仰靠,嵌入了男人的怀抱里。
她的脊背紧贴着半裸的健硕胸膛,尾椎顶着块垒分明的腹肌。
发丝在两人的身体之间被碾压,有几缕挂在皮革束带上,和金属环扣绞缠在一起。
“……嘶。”
苏澄轻轻吸了口气,歪过脑袋想将头发扯出来。
“抱歉。”
凯低声说道,也抬手帮她抽出那几缕细软的黑发,他的动作又轻又小心,好像生怕扯断哪怕一根。
隔着肩头薄薄的衣料,男人戴着手套的长指在蝴蝶骨上摩擦。
苏澄无端觉得有一点痒。
她走神了几秒钟,或许更久,然后被振翅声响惊醒,狂暴的气流扑面而来,接着是失重感。
风系法师们对这感觉最不陌生,更何况她还骑着飞行魔兽长途跋涉,因而此时没多少不适。
不过仍是太快了。
那双巨大的黑翼轻轻一扇,两人几乎就冲至云端,极速远离的地面变成了抽象的油画。
高空的罡风卷起她的发丝,后背更紧密地摩擦着男人的胸膛。
皮革绑带压着脊柱,尾骨甚至能感受到腰腹肌肉的收缩,每一寸紧绷的肌肤下似乎都蓄满力量。
苏澄:“你以前一直能飞吗?”
她的声音被强风撕扯得破碎,然而另一个人明显是听到了。
“嗯,”他点了点头,“只是……总觉得没有什么很紧迫的时候,也不需要这样。”
苏澄不禁侧目,“所以我们正在赶时间?如果晚到了会怎样?我的天,那我刚刚就不应该耽误——”
“不,”凯无奈地说道,“晚一会儿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只是不想影响你回学校上课。”
苏澄:“……”
谁都知道主角的奇遇都在冒险里,一次都能抵得上别人几十年几百年苦修。
苏澄:“……那个不是很重要。”
凯想了想,“我也觉得人类的学校能教你的东西有限,不过你看起来还挺享受的,所以我不想——”
“你没有,”苏澄打断了他,“我现在也很享受。”
说完她又觉得有点奇怪,“我的意思是……这很新鲜,而且我本来也,嗯,很喜欢和你相处。”
哦天哪。
这听起来更诡异了。
话音落下,还没等她在内心吐槽自己,头顶就传来低笑声。
“我知道,”背后的男人说道,“而且我也是。”
苏澄忽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
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伸手揽住他的脖子,静静地放松地靠在他怀里。
这趟旅程也没有持续太久,可能过了十多分钟,在越过一片峰线苍白的雪山时,凯就压低了高度。
他抱着她冲进了山麓。
在树影重重的坡地上,半空中悬浮着一道竖长的黑紫色光环,周边的空间向内扭曲着,仿佛里面存在着某种漩涡。
苏澄也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被带着一头扎进去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开始褪去色彩。
周边的空气变得稀薄而寒冷,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锈蚀味道。
她从凯的怀里稍稍直起身,先是看见一片灰霾的黯淡天空,数不清的黑色裂缝在天上盘旋,像是一群扭动的蠕虫。
周边的树木光秃焦黑,树皮宛如烧焦的鳞片,弯曲的枝杈指向天空,远看像是无数只试图挣扎攀爬的手爪。
地面上看不到半点绿意,在岩石的缝隙间,附着着某些酷似苔藓的暗色植被,踩上去还会渗出黑色的油状粘液。
苏澄:“……地上这东西没有毒吧?”
凯看了看脚底下,“有,但是没关系,你看前面——”
他轻盈地纵跳而起,穿过一道狭窄的宛如被劈开的裂谷,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高低嶙峋的山谷,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着,像是厚重的幕布般笼罩而下,锐利如刀的峰线错落起伏。
地面上仍然堆满了碎石,石头缝隙间攀附着毒藓。
“这是哀恸峡谷。”
他扬起线条锋利的下颌,示意怀里的少女向前看。
苏澄望见了一片坟场。
数百具甚至数千具庞大的骨架,散落在山谷各个角落。
它们大多都被时间和某种未知的力量侵染成灰白色,表面布满了暗色苔藓和一些怪异的晶体。
一堆巨大的、弯曲如月牙的肋骨,正摆放在他们前方的空地上,宛如重重通向炼狱的拱门。
在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骨骼之间,盘绕着一些枯萎风化的藤蔓。
它们似乎也已死去,但仍紧紧缠在那里,乍看像是一堆干瘪的肠子。
稍远处,一个两三米高的头骨,半埋在碎石堆里,露出了空洞的眼窝,断裂的下颚骨掉在旁边。
“……这都是龙族。”
苏澄轻声说道,“发生了什么?”
她忽然想起拍卖会上曾听到的话,那主持人似乎说过,龙族的统治者因对抗虚空外域的邪神而陨落。
“战争,”凯低声说道,“和人类们的故事也没有多少区别。”
“真的?”苏澄仰起头,“现在我是上过历史课的人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人类自相残杀更多一点。”
他愣了一下,随即失笑,“那倒也是……不过龙族其实也差不多。”
凯没有再继续赶路,而是抱着她不紧不慢前行。
苏澄本想下来,又想起团长之前说那些苔藓有毒——或许有龙血统的人可以免疫?
怪不得他仍然抱着自己。
于是她就安安心心窝在男人结实的怀抱里,“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龙族……”
凯想了想,“大多数都是死于自相残杀,他们只是普通巨龙,本能地臣服于古龙,听从祂们的吩咐,所以古龙之间若是出现分歧,就会惹来这样的战争。不过具体场景我也无法描述,毕竟我又不在。”
苏澄莫名有点想笑。
虽然这应该是个严肃的话题和场景。
但他的语调很轻松,神情也没有任何沉重或悲凉。
——当然仔细想想,如果他是龙裔,那就是有龙血统的生物而已,和龙族本身不是一回事。
有些龙裔自认是龙族,有些迫切想要成为龙族,有些也可以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去围观悲剧。
以她对团长先生的了解,这个人对身边伙伴会很体贴,但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似乎也没有多少同情心。
当然,苏澄很欣赏这种状态,否则他们的相处可能也会变得麻烦。
“……你怎么进来的?”
“人们都知道西边荒原里有不稳定的裂隙,但事实上,在南北大陆上,一直会出现这种情况——不固定地点、维持时间也不长久的裂隙。”
凯停顿了一下,“我一直能感应到它们的存在,只是……我现在才能明确其中的一些区别,具体都连接着什么地方,那气息是不同的。”
这种题目就太超纲了。
苏澄默默地看了他几秒钟,“是那些骨头赋予你的吗?”
“与那有关系,但也不能这么说,”他停了停,又把怀里的人举高了一点,“所以还要再次感谢你。”
苏澄想说倒也不必讲那么多次。
然而他们的距离更近了。
在堆积如山的骸骨里,在死寂萧索的废墟里,在这数千年前战争留下的遗迹中——
她没去抓紧时间观察那些难得一见的事物,或是去寻找什么有价值的物品。
而是难以控制地看向面前的人。
那张俊美至极的面庞,此刻近在咫尺。
墨色的鬈发被风吹得微乱,却越发显出一种桀骜野性。
偏偏他的眼神又很温和,像是某种被驯服的大型野兽,所有的危险都因为顺从主人而被暂时隐藏。
“不……不用客气……”
苏澄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曾经说你丢失了一部分记忆,你知道你是谁,但你忘记了你某些经历的细节,现在你找回它们了吗?”
“差不多,”凯微微颔首,“我一直知道我睡了一觉,那是一段相当漫长的时间,我也大致知道那之前发生了什么。”
“嗯?”
“有两个人,他们打败了我,而我陷入了沉睡。”
他想了想,“现在我想起他们是谁了。”
苏澄睁大眼睛,“你要找他们报仇吗?这俩人现在在哪里?等等,他们还活着吗?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们——”凯叹了口气,“他们的状态或许不算是活着吧,当年他们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
“哦,”苏澄撇嘴,“我还以为是荣誉决斗呢,但那就是一对一了吧。”
凯轻笑了一声,看起来没有多少愤恨之意,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他们两个一起上才能赢。”
“……他们是朋友吗?”
“当年大概只是一时的合作者,现在,他们看起来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第100章
当他们穿过骸骨堆积的荒原时, 她看清了那些巍峨高耸的宫殿遗迹。
最前方是一座数百米高的宏伟山壁,它被雕琢成拱门的形状,在岁月和战争的侵蚀后,遍布着暗色的苔藓和怪异的结晶。
在斑驳破损的石块间, 依稀可见岩缝里闪耀的金色脉络, 那是融金被浇灌入山岩后形成的奇观。
苏澄仰起头看着那黑与金交织的诡谲纹理。
在阴暗灰霾的天穹下, 裸露的岩壁凹凸不平, 暗金色丝线宛如活物般隐隐流动,像是山岩里渗出的泪水。
“……这是什么?金子?”
“是的。”
凯也在眺望山上的金纹。
曾经辉煌璀璨的纹路, 此时蒙上了一层肮脏的黑灰色,仿佛被某种力量污染, 全都变得黯淡下来。
和这整个峡谷的色调别无二致。
在拱形崖壁的正中间, 还有一座巨大的咆哮龙首石雕,大半边头颅已经崩塌, 只剩下一侧空洞的眼窝。
那窟窿里长出了一簇簇扭曲的水晶石堆,远看像是一株病态的花枝,正试图向天空伸展。
“……我看故事里经常会说, 高等龙族喜欢金子。”
苏澄感慨道, “我还以为会堆在宫殿里,然后躺在上面睡觉之类的。”
凯看了她一眼,“确实有人这么做。不过这里曾经也是某个龙族的‘庭院’,祂只是在用金子装点自己的地盘罢了, 所以其实也是一样的。”
苏澄看了看周边的山谷, “……那,你也喜欢吗?”
“什么?”
“我是说,金子,或者其他的珠宝。”
“嗯?”凯低头看着她, “如果我喜欢呢?”
“那,”苏澄对上那双凛冽的金眸,舌头忽然有点打结,“我还有不少金子,可以借给你装饰房子?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肯定没多少积蓄——”
说完停顿了一下。
“等等——”
在那拱门般的崖壁之后,就是一道断开的天梯廊桥。
破损的穹窿里,镶嵌了密密麻麻的宝石,水晶层更是厚达数尺,七彩斑斓的稀矿宛如闪烁的星辰,倒悬在那碎裂的银河中。
那道廊桥的大半都塌陷了,宝石宛如落雪般洒在地上,都蒙上厚厚的尘土和莫名的灰黑污垢。
苏澄忍不住看向那片残骸,“这里面应该有不少值钱的东西,我们能不能抠出来?”
说完又觉得这提议仿佛有些缺德。
“……如果你需要的话,”凯沉思片刻,“应该也可以,不过它们都被污染了,清理起来也要花些时间。”
他停了一下,“而且一般人可能碰到就会死的。”
苏澄满头黑线,“我是在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现在又不缺钱——”
“我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感觉,”凯笑了笑,眼神似乎又温柔了几分,“如果你有看到喜欢的东西就说出来,我可以把它们清理干净。”
苏澄在珠宝矿石方面毫无鉴赏水平,几乎无法区分那些稀世罕见的材料和普通宝石,所以也只能看个光景。
直至她在碎石和墙体的废墟里瞥见一抹亮光。
“那是什么?”
“……是天云晶石。”
凯从残骸缝隙里抽出一块厚重的石板,那材料是浓郁的青绿色,哪怕覆盖灰尘也仍然显得艳丽。
石板做工精美,边缘打磨光滑,还镌刻着细密整齐的符文,显然出自巧匠之手。
它看起来只比寻常书本大一些。
苏澄:“龙族的工匠会做这么小的东西吗?”
凯微微摇头,“龙族没有工匠,或者说他们没有职业,很多龙族都通晓锻造冶炼打磨等的技术,但他们往往只为自己服务。”
食物链顶端的种族,不需要选择职业而赚钱维生,哪怕是刚破壳的龙族,也能压制大部分野兽。
所以即使没有生育者的护养,他们也能自行长大。
“……我们讨论的是巨龙对吧?”苏澄举起手,“飞龙和亚龙们刚出生好像还比较弱?”
“是的,”凯无奈地看着她,“我们说的是有工匠技艺、能亲手锻造作品的龙族,据我所知飞龙和亚龙是做不到的。”
苏澄默默去看他手里的石板。
在正中间有一副图画,上面雕刻了一只姿态威严、双翼半展的龙族,祂盘踞在神殿屋脊上,下方则是无数微小的人形剪影,他们并非在逃窜或是战斗,而是高举双臂,做出某种崇敬姿态,像是在向神祇祈福的信徒。
她眯起眼看向石板周边的铭文,“这上面写了什么?而且这好像不是古人类语?”
虽然没有掌握古人类语,但已经数次见过那种语言,往往都是和神祇相关的地方出现。
但这种文字的写法看起来还要更麻烦。
“……这是龙的文字。”
凯垂眸看着那块石板,“致擎天之脊、地脉主宰、万山之心,至高无上的卡尼奥翁,献上初熟的谷物与最纯净的秘银,祈祷您的鳞翼庇护我族,赐我等智慧,远离饥荒与灾厄……”
他停了一下,用手指敲了敲石板边缘,那里有个缺口,某个词汇因此而被截断。
“这应该是‘子民’。我猜。”
苏澄:“?”
苏澄仔细端详石板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形,“所以他们在向龙族祈祷?呃,那听起来是古龙,那就是岩龙王?等等,下面这些小人是人类吗?”
人类曾经是龙的信徒?
在历史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史书最早也就追溯到光明神之前的年代。
据说那是混乱蒙昧的岁月,南北大陆各个国家城邦都连年战火,直至两位至高神降临。
——至于光暗两位神祇的出现,究竟是让事情变好了还是变坏了,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等一下,”苏澄脑子里浮现出米瑟洛斯废墟的记忆,“现在的史书,嗯,还是极少数书上才提到,古龙是为了对抗虚空里的邪神而灭亡,其余的地方最多提一句古龙是巨龙的先祖,总之没有谁说古龙曾经是人类的信仰,这也是光明神和教廷的阴谋吗?”
不对。
恐怕还不止是光明神。
南大陆的很多地盘都在永夜秘教掌控下,倘若黑暗神想要揭露这段过去,这件事是瞒不住的。
“……光明神和黑暗神都不希望人们知道这段真相?”
苏澄又看了看石板,“或者这些‘信徒’并不是人类?可能是精灵或者矮人?毕竟这里只有模糊的背影,根本看不出种族。”
凯没有回答她。
她觉得他应该也不知道答案。
苏澄抬起头,“这里有你的祖先吗?”
凯愣了一下,旋即失笑,“没有。”
苏澄忽然来兴趣了,“你很确定这一点吗?”
据她所知,许多龙裔都无法追溯自己的血缘,很多没有继承外貌特征的龙裔,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龙血。
他们的力量虽然是与生俱来,但大多时候都只是蛰伏在血脉里,在恰当的时机才可能被点燃。
龙裔们连自己是龙裔都未必知晓,更别提去追寻血脉的来源了。
他们最多能确定某种属性。
苏澄眨眨眼睛,“是因为死在这里的古龙和巨龙都和你的属性不一样?等等,你是什么属性?”
这所谓的属性指的其实就是元素属性,古龙的分类是按照自然元素,巨龙自然也是如此。
他们的外表鳞片颜色都会因属性而不同。
当然原则上说,这些高等龙族,都能使用各系元素魔法,只是他们总会有更精通的本命元素魔法。
苏澄:“我好像还没见你用过元素魔法……?”
凯沉默片刻,“如果你想知道我的过去,我也可以告诉你。只是目前来说,还有一些事,我自己也没弄明白。”
他将怀里的少女稍稍举高,直视着那双澄澈的琥珀色眼睛。
“我本来想等到有一天……当我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故事的时候,再向你讲述,而不是现在这样。”
苏澄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我,”她几乎张口结舌,“我也不是必须要现在知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你就按着你的想法来吧,如果有什么你认为可以说的,我都愿意倾听。”
凯缓缓垂首。
苏澄忽然莫名有些紧张。
直至他们额头相抵。
他的体表温度比她明显低了一截,隔着额发能感觉到鲜明的凉意,像是某种巨大的冷血动物。
然而——
她能望见那双看似冷酷凌厉、却带着温柔关怀的金色眼眸。
虹膜上每一道绽裂的纹路,像是古老的日轮在无声燃烧,又随着每次轻微的呼吸缓缓流动卷起,宛如炽热又冰冷的火。
那两道漆黑如剑的竖瞳,收缩成狭长的裂隙,旁边的金色纹路则像是聚拢的火舌,在剑刃两侧舔舐翻腾。
他的睫羽又密又长,浓郁如泼墨的黑色,层层卷翘出明显的弯弧,让那双活似野兽的眼睛多了人性。
甚至显得非常深情。
苏澄听见了自己那疯狂的心跳声。
“……我的过去一团糟。”
他低声说道,“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苏澄眨了眨眼,“我就那么一说,你指的是哪种类型的一团糟?曾经结过很多次婚的那种,还是做生意失败倾家荡产了,亦或者卷入教廷和秘教的斗争?唔,其实也不重要,我都不在乎,你看看我,我的生活还不算一团糟吗?我带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诅咒,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不,都不是,”凯似乎被她逗乐了,“而且你很好,你勇敢又有毅力,你还总是很有活力,很多时候看到你都会觉得高兴,会觉得安心。”
苏澄呆了一下,“有吗?”
他们在死寂的峡谷里凝视彼此,空气中还充盈着腐败的气息。
她却能感受到某种令人喜悦的甜蜜,正从胸腔里萌芽迸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