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澜实在好压。
姚宝樱跳上床,轻而易举将他压在身下。待他抬手想反击,她抓住他两只手腕抵在肩侧。少女温热的手指抵着他滚烫的肌肤,带来一阵酥意。他敷衍地挣了挣,挣不开,便也不尝试了。
张文澜性子又是真的硬。
姚宝樱要他收回他说的话,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副意态慵懒的模样,大有你奈我何的意思。
姚宝樱不悦。
她目光化为剑锋,将他从上到下扫视,倒真的觉得有些棘手。纵她武力强盛,有很多法子逼人就范,但一则,宝樱不是恃强凌弱的人,更因身边有张文澜这种下限极低的人作对比,她时时警醒自己不要变成他那一类的人;二则嘛,张文澜还在病中。
她岂能对一个病中的郎君发火?
可若如此轻饶,某人难免觉得她好欺负。
她思考时,手指无意识松开他手腕,摩挲他下巴,让他抬起脸颊。
帷帐委地,暖香浮动。
帐纱被少女扯得乱扬,床榻间,青年的下巴,在皎白间,生出一片错乱的红色。他的睫毛也颤了颤,眼中有流光波动。
张文澜素来能忍,他一丝气息也不乱,姚宝樱便没有察觉这番动作的佻达感。姚宝樱心中思忖一二,她依然刻意避过他的容貌带来的视觉冲击,只专注盯着他的眼睛。
姚宝樱弯起眼睛,笑道:“你当真是定了条条框框要我遵守,却连你的至亲都不愿做面子,引我见一见?”
张文澜冲她弯眸。
他说的大义凛然,语气却轻飘飘,实在让人看不出他是在意他大兄,还是不在意:“你我之事,止于你我之间即可。我收留你在张家小住,自然有我的原因。日后你说不得要恨我,这份恨,却不当牵连我大兄。”
恨?
姚宝樱冷笑。
有指望,才会恨。她对他一丝指望也没有,岂容他自大?
她原本便猜他有某些目的,因不愿与他相交而对此不闻不问。但如今她渐渐生疑,疑心他的目的,是否会坏自己的好事?那看来,留在张家小小调查,倒确实不算出格。
姚宝樱便甜甜道:“你我之事,当然止于你我之间。不过,夫君难道觉得自己赢了吗?将我困在这里,你便是赢家吗?”
张文澜挑眉。
他温和笑:“我不是吗?”
姚宝樱俯脸,她垂下的青丝发尾,无意地擦过他压在床枕侧的手掌。他手指克制不住地颤了一下,往袖中缩去。但鉴于他面上神色不变,自然无人察觉。
姚宝樱贴于他耳边,戏谑而冷漠:“张大人,我给你下了毒哦。”
身下青年,呼吸瞬停,平复之时,生出一丝恨。
他道:“我不信。”
姚宝樱:“这种毒呢,一月发作一回,月月都要找我讨解药。倘若没吃解药,便会心绞欲碎,头痛欲裂。熬上那么几个月,便一命呜呼,见阎王爷去了。这种毒,可珍贵得很。但没办法,我和张大人做交易嘛,总得给自己找点儿补,好有东西压制住大人。”
她
俯眼观察他。
他面白如旧,下巴上那点被她手指摩挲出来的绯红印痕,都消去了。
他平声静气,声音淡淡,颇有死鬼无辜感:“我不信小慈会这样蛇蝎心肠。”
姚宝樱冷笑:“我当然不是。但是对付你,岂能和对付旁人一样?”
张文澜:“你又在何时给我下的毒?”
姚宝樱:“新婚洞房夜,张大人昏睡过去了。我看着昏睡的你,觉得若不做点什么,对不起自己被你用鸟笼擒拿的遭遇——我把带毒的药丸喂给你吃了。”
张文澜矢口否认:“不可能。”
姚宝樱惊奇:“如何不可能?”
张文澜眼中温润的神色收敛,锋芒如刺时隐时收:“我睡眠很浅,你若对我喂毒,我不会毫无知觉。”
姚宝樱:“可你病了呀,你发烧烧得厉害,对外界无反应很正常。”
张文澜语气变厉:“绝无可能!”
他先前说话都幽幽静静轻轻柔柔,声音突然抬高,将姚宝樱吓一跳。她上半身往后一斜,便见身下压着的青年挣扎着欲坐起。他散发凌乱,眸底蕴着风暴,这副忽然发作的样子像是失心疯,而正常人不会和疯子计较。
姚宝樱便稍微退却,看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一番动作,让他衣袍陡乱,襟口下的肌肤抹着一片红,随呼吸而起伏。眼下那片葳蕤阴翳生了一团雾,他唇瓣紧抿,下巴绷直,贴着几绺乱发。
姚宝樱扬下巴:“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张文澜盯住她:“你不可能给我下毒。”
姚宝樱顿一顿。
他的眼睛如冰雪覆灭的幽黑洞窟,窟中只燃着一星火,微弱而寂然,又死死不熄。这实在像一种强撑,可是姚宝樱甚至不明白,他在强撑什么。
她只是被他这种眼神盯着,心头难免生出些异常。
不太对劲。
姚宝樱面色如常,悄然观察他的反应:“下都下了,哪有什么可能不可能之说?”
张文澜似渐渐回神,他垂下眼,避开了她窥探的目光,语气渐渐转轻:“你不是那类人。”
姚宝樱静一下,然后忍不住心头的荒谬感,她眨眼好奇:“难道你很了解我?张大人,你我之间,从不了解彼此的。”
张文澜心中的恶鬼执拗,吐出一个“不”。
但他面上不提,不愿主动说起当年事,揭穿双方这好不容易遮掩住的尽量和平的旧日疮疤。
张文澜低脸:“我还是不信,我会对外界变化没有察觉。”
仅仅因为动手的人是她……不……她不会……
姚宝樱弄不懂他。
她累了,不禁打个哈欠,抱着褥子倒下去,含糊道:“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反正此毒一月一解,待我离开张府,就把解药彻底给你,你我两清。你也不用太提防我,只要你不做坏事,我也懒得折腾你。这毒……只是一份保证罢了。”
想见大郎张漠之事,容她再想办法。
趴在床上的姚宝樱抱住褥子,轻轻地蹭了蹭。
倦怠之下,她心头浮起一丝感动:好暖和的被褥,好软轻的垫子啊。这便是世家大族特有的享受吧?哎,她以前都没睡过这么好的床……
姚宝樱半晌没听到床上另一人的动静。
她只闻到丝丝缕缕的花香,她寻思那人应该也要睡了,心中提防那人凑过来。
那人许久没动静,但就在姚宝樱昏昏沉沉快要入眠的时候,他好像刻意等着这个时刻,凑过来:“小慈。”
已经有些惺忪的姚宝樱在心中骂他那个“小慈”称呼,但她并不想回应他。
而那人俯下脸,用手戳了她肩膀一下,语气幽幽静静:“你要睡了?”
姚宝樱不理。
他又唤:“小慈。”
宝樱不理。
“小慈。”
“小慈!”
“小慈——”
“咚——”
姚宝樱被人在肩膀上重重一推,朝榻外推去。她的身子被人推得一转,天旋地转。多亏姚宝樱武功底子好,她腰间用力朝上拱起借力,又抱紧那床被子,往下方一埋。
待她坐在床下的脚踏板上,她便震惊无比地抱着褥子。
她意识到,她被张文澜推下床了。
她抬起脸。
张文澜好似也十分吃惊自己能推动她,他一只手伸向外,似乎想拉她。但姚宝樱自己借力跪坐,堪堪与他的手臂错开。于是这番动作下来,便是张文澜坐在床上倾身,姚宝樱坐在脚踏板上仰头。
张文澜:“……”
姚宝樱:“……”——
姚宝樱冷冷地看着他。
她不笑的时候,眼珠子黑岑岑,过亮过圆,确实渗人。
她就用这种神色,仰望着床上的青年:“第二次了。”
张文澜:“……”
他目光躲闪,似有些怕她。但他垂下眼静片刻,若无其事地为自己找到了借口:“小慈最近瘦了,竟然一推就推倒了。”
姚宝樱冷笑。
这次从夜闯高宅到混入张宅,统共才过去几天?想睁眼说瞎话,说她轻了,他也说得出口。
张文澜当然说得出口。
他起初看着还有点心虚,但时间越久,他便越冷静。
姚宝樱就看他坐在那里,眼睛重新抬了起来,看她时,又是那种平静无波的神色:“我不过是提醒你,你我不该在同一张床上。”
姚宝樱:“……”
他叹口气,自上而下望她,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倒是一副为她着想的语气:“男女授受不亲,纵你我做戏,但我要为了我未来的妻子守节,绝不能让她误会。烦请小慈另睡他榻,莫与我同床。日后我妻子若误会了,还请你多多解释。”
姚宝樱被他左一句“小慈”,右一句“小慈”,快气晕了。
她睡觉被扰,又难免火气大:“你装什么呢?昔日你我同榻,你怎么不说这话?”
张文澜撩目:“昔日?你要与我叙旧?”
姚宝樱心头一跳,又虎着脸,不肯接他这茬。
他眼波生出涟漪,那涟漪荡几圈,又回去了。
他反反复复,就好像拿着一根羽毛在她鼻前,进进退退,弄得她鼻尖发痒,眼眸生赤。
而他本人如贞洁烈夫一样,坐在榻间,拢了拢他那快要掉下去的细薄中衣,做出既正义凛然、又不太正经的表现:“到底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为了我不被我未来真正的妻子误会,而你也不被你的情郎误会,你我还是保持些距离比较好。”
姚宝樱觉得好笑:“我的情郎……”
他看过来。
她又不说话了。
张文澜坐在光影明灭的暗帐后,眸子稍动。
姚宝樱偏头看他,圆睁的眼中神色渐渐平缓,又若有所思。
好歹,不气了。
张文澜静看她。
……还是这么好哄。
真是……
张文澜垂下脸,手朝外一递,彬彬有礼:“屏风后的外间,有睡榻。小慈可以……”
不等他说完,脚踏板上的少女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抱着褥子一阵风般跑没了影。
他又听到屏风后的外间传来一阵叮叮咚咚铺床声,想来是某人在发泄不满。但某人又好乖,很快就没了动静,想来就那般睡过去了。
张文澜在里间,其实一丝睡意也没有。
他熄了灯烛,垂下纱帐,眼睛盯着屏风后的濛濛影子。他坐在黑暗中,体会着这“分明娶了妻,却依然孤枕独眠”的感受。
他再次体会到一丝刺痛般的、自虐般的快意。这让他勾唇,轻轻笑了笑——
困人如养花,爱花如喂鸟。
日日浇灌那株樱桃树前,首先要那朵花习惯养花人,不被养花人吓到。
若即若离、若隐若现、时有时无……此间精妙尺寸,他细细忖度三年,正付与实践。
以有心算无心。她若输给他,不亏——
对姚宝樱来说,假的婚姻第一夜,和张文澜斗智斗勇半天,以新郎官昏睡结束。新婚第二夜,她被赶去外间的睡榻上,且气呼呼地觉得,新郎官可能会一直让她在那里睡。
那本是正常,而且那张榻
并不算不舒服。以姚宝樱想和张文澜保持距离的心来说,她自己也应当有那种远离他的自觉。
但是……姚宝樱不太高兴,觉得哪里奇怪。
清晨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时,姚宝樱正在囫囵做一场噩梦。
噩梦中她是正义的道士,手持法器脚踏北斗。她道袍如飞两袖风起,正追着一只下山作怪的山鬼,追得满头大汗。
那山鬼披着狐狸皮,到阎浮世界作恶。山鬼嘴角的血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就敢凑到小道士宝樱面前,眉眼如春春水漾漾,诱她与他红尘作乐,共坠深渊。
小道士哪能如愿?
她左一张符,又一道法,破云踏风,把那只大惊失色的山鬼逼回山林。
梦境中的宝樱追着山鬼追得不亦乐乎、打妖怪打得好畅快好威风的时候,她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习武人通常醒得早。
宝樱虽不算勤奋,架不住她头顶有师姐管着,让她练武从不懈怠。而今到了陌生环境,没人逼她早早起来习武,但她在差不多的时辰听到外界声音,意识便瞬间清醒。
姚宝樱睁开眼。
她一睁眼,看到了青年的后背。
窝在榻间,姚宝樱懵懵地看着。
香炉断尽,玉磬无声。辰光透过窗格,落下一点朦胧的轻柔光辉。男子背对着她,在离她大约一丈的地方。
她先看到他的后背,肌肉很薄,像山间雪水。山河逶迤,雪水淋漓,沿着气脉铺陈四方。室内微光中,那点薄肌本就足够动人,若往上披一层中衣,再一层层加覆……绯红官袍覆上时,青年肩背清瘦料峭,其下宽阔柔白。
姚宝樱脸颊变烫。
哪有人天一亮,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穿衣服?
宝樱悄悄把被子往脸上拽,捂住自己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想起什么,猛然回头,与正在偷窥他的少女四目相对。
姚宝樱:“……”
四目一对,不好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姚宝樱被子下的脸已经十分红,是为自己羞愧。可她露出的额头下两只眼睛仍是清凌凌,不见丝毫窘迫。
姚宝樱装作打哈欠:“你为何吵醒我?”
张文澜未戴幞头,腰间的金革带只套了一半,托着那把腰身。他的襟口仍是雪白的,衬着绯红官服上的山水图十足冶艳。他回头望她间,眉眼幽邃威势逼人,鼻峰秀拔唇若丹朱,人模鬼样。
张文澜平声静气:“我要办公。”
姚宝樱有些恍惚:“为何在我面前宽衣解带?”
张文澜目光轻轻一眨,似责怪她怎么有这种念头:“新婚后,新嫁娘的几箱衣物入了寝舍,我原先的衣服倒被挤到了外间。我只好到这里找衣服穿了。”
姚宝樱:“如此说,夫君步步为营,却连自己的衣物在哪里都算不明白?”
张文澜挑眉:“常人忙多了,记性本就不佳。何况我这样的蒲草平庸之辈。我可比不上我大兄……他才是真正的博学广记,一目十行。”
姚宝樱:刺球子阴阳怪气,又在说什么怪话啊。你又突然提你大兄是何目的?
但她哼一哼,并未反驳。
张文澜盯着她看许久。日光微弱,他脸色如何,本就模糊。他便当着她的面,继续穿戴衣物。她在后面,目光时而落到他背上,时而落到他腰身上。她眼睛时而清明,时而又恍惚,心间好像飘了层雪,雪水浩荡,她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只是突然听到张文澜慢悠悠:“论理,晨起时,应当是新妇为夫郎穿衣的。”
姚宝樱大半张脸蒙在被褥中,闭上了眼,装睡装得认真。
室中静谧。
宝樱感到脸颊上的温度一直无法消散。
好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又要睡过去的时候,听到一声轻笑声。
再“吱呀”一声,那人推门走了——
那人走了,宝樱睁开眼,发了一会儿呆。
她先看向窗子,思考要不要开窗散散风。但懒得爬起,遂算了。
她又渴望地望向屏风,肖想里间那张很舒服的大床。但怕某人嘲笑,遂,也算了。
她最后盯着那扇门,心知现在到了她该练武的时辰了。但是没人监督逼迫,她便找理由:我新婚嘛,让我先偷懒几天再说。
于是,宝樱抱着褥子,舒舒服服地翻个身。她刻意忘掉脑海中的某人方才的背影,入睡前,迷糊想到不对劲:新婚哎,他难道没有假期?怎么还要办公?
他办的哪门子公?
……算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姚宝樱刻意不去在乎她的新婚夫君忙些什么,但她的新婚夫君存在感极强。
原来,张文澜要处理公务,即使新婚也毫无懈怠,府上日日有人登门拜访。
这也无妨。
但张文澜本人不出现在姚宝樱面前,却让十几个侍卫天天轮班,跟随着姚宝樱。
好嘛,他早就说过不许她在府上随意走动。那时宝樱架着一腔自负,不当回事。现在每日十七八个侍卫杵在她面前,她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便让宝樱十分不痛快。
若是这些人时时刻刻跟着,她还怎么调查张家和高家的勾结?
实在是她被高家那夜抢新娘的贼人打伤了,动武便痛。她不想动武,不然……
在屋廊下思考对策的宝樱一抬头,与今日来轮岗的侍卫们对上了目光。
她本意兴阑珊,但是一看到今日跟随她的侍卫们,她眼睛一亮,目光落到了最前方的抱刀青年身上。
宝樱和人打招呼:“长青大哥,你今日居然舍得离开你家郎君,来陪我玩啊?”
长青高大挺拔,却寡言冷淡,总有一种游离在外、与身边人格格不入的感觉。连同行侍卫们都很少和长青说话,偏偏姚宝樱一次次笑脸相迎。长青目光落到少女明媚笑容上,他轻轻点了下头。
宝樱朝他们走来:“好吧,总比别人强一些。长青大哥,咱们今日去练武场比试一番好不好?你武功好俊,不像是寻常人的路数,你可有师门,可有师父?”
长青跟上她,摇了摇头。
宝樱诧异:“不对吧。莫非你不信我?”
她做出伤心模样,学着她最近刚从某人那里学到的阴阳怪气:“也是,我这样的小草人物,不配和你……”
长青目光便轻了轻,带一丝笑。
他知道她装乖,总骗他。但是她每次这样,狡黠又可爱,总是会让他心软一些。
长青便回答:“我并非欺瞒,而是没有记忆。”
姚宝樱在面前负手走,笑的时候眉梢跳动,鼻尖红红,漂亮而灵动。却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她眼睛一瞬间眯了起来。
她想到了长青之前在野外和贼人打斗,用的那招“破春水”。
那是第十二夜“子夜刀”才会的招式。据宝樱所知,那位大人物已经消失江湖三年,旁人不应当会那种招式的。
是师徒情缘,还是……长青本就和第十二夜有关呢?
偏偏这种人物,出现在张文澜身边。张文澜对长青知道多少?
姚宝樱心中念头百转,面上仍作疑惑地朝长青看。
姚宝樱得到了长青的一个答案:“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两年前开始跟在二郎身边做事。我的事情,二郎知道得比我多。”
姚宝樱:“你不试图恢复记忆?”
长青淡漠:“大郎说,往事随风,多知未必是福。就如你,似乎知晓很多事,有很多过去,不还是被二郎困在这里。”
姚宝樱心中记下他提起的关于大郎的话,面上作不快:“长青大哥,说话为何揭人短?我不是被他困在这里的,我是与他合作,各取所需。”
长青偏头:“你们合作什么?”
姚宝樱眼珠一转:“那我怎能告诉你?”
她笑眼弯弯,说话清甜,好是惹人喜欢,却又不知真假。
在长青看来,自家郎君心机颇深,走一步算十步,阴谋重重。长青又觉得,姚女侠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无辜。若她当真要离开张宅,如今郎君一没给她下药,二没给她缚住铁链绳索,她是有机会的。
她不走,必然有些旁人不知的原因。
郎君自以为挖好了坑,又岂知,姚女侠当真是被算计的吗?
长青低头
沉思间,他们已经到了练武场。姚宝樱站在场中央,朝他们挥手:“快,我们来比试一番。让我看看,张家的侍卫们,都是什么水平。”——
比武自然快乐些,但比武后,这些侍卫依然跟随,就让姚宝樱闷闷不乐了。
她不管走多快,他们都不掉队。长青武功甚至比她还要强一分,气定神闲。方才宝樱和他套近乎时甜言蜜语地哄人,此时宝樱沿着湖畔石桥长走,越走,脸颊越垮。
却忽而,姚宝樱眼皮一抬,看到了远方和几个人走在一起的张文澜。
风轩水榭,落花流水。湖心小道间,他穿着官服,与几个老头子走在一起。日影下照,他背对着他们,背影萧萧肃肃,如雪中红梅。
姚宝樱失神。
长青站在她身边:“礼部近日因为两国使臣来访的缘故,十分忙碌。即使二郎新婚,也不得闲。再加上高家出了贼……”
长青目光轻飘飘望她一眼,若有所指:“……高善声要和二郎商议如何抓贼,讨回高二娘子。二郎自然更忙了。”
姚宝樱幽幽道:“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呢?”
长青一怔:不就按照二郎给他的词,随便聊聊吗?
他看到姚宝樱跃跃欲试的目光,追逐着自家二郎而去。姚宝樱:“想来是长青大哥已经看出来了,我对你家二郎一日不见,思念狂烈,如今一看影子,便克制不住情思。”
长青:“……”
长青不搭台,但姚宝樱仍厚脸皮地把戏唱了下去:“不行,我等不及了。我要去找你家二郎私会,我绝不允许他抛下新婚夫人,和一群老头子天天在一起。”
长青便见姚宝樱骤然点水而起,朝湖心亭旁的书房奔去。
长青:“……”
是了,只有在二郎身边,姚宝樱才不会被他们跟着。
郎君此举,大约是不信任他们,他要亲自看押姚女侠吧——
午时过后,张文澜正和人商讨公务,谈高家贼人和霍丘使臣的关系。他又旁敲侧击,让人多监督监督霍丘使臣。
如今高二娘子失踪,云野踪迹不定。听长青说,新婚那夜,有人和长青抢那份名单,并夺走了名单另一半。
张文澜几乎是一瞬间将对象锁定在云野身上。但他之前和云野联系太多,这一次便不能再主动了。若次次都是他挑头,对方难免怀疑他的用心。唔,他得想些手段,逼得云野主动来找他,交出那半份名单。
张文澜手指叩在桌上,忽感觉到眼前人影一晃,一个人出现在了窗口。
光华骤暗,墙角藤萝鲜妍盛放。
那人从窗口探过,倾身仰望。他被激得本能朝后仰一下,喉结滚了一滚。
他身后,几个礼部的老臣擦擦眼睛,迷茫无比地看着一群腐朽半老人中,出现了一个青春无比的小娘子。
窗口的姚宝樱,仰头望着眼底一丝波澜也没有的张文澜。
她听不到身后侍卫们跟随的脚步声了,为了侍卫们不再出现,她咬咬牙,朝着张文澜一本正经地撒娇:“夫君,我好想你。一天不见,三个秋天都在想你。你陪陪我好不好?”
第25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3
姚宝樱的眼睛圆润乌灵,直勾勾地盯着窗后室内的绯袍青年。
她平日大约会注意些。
但除了那日早晨的囫囵一瞥,她从未这么近距离、这么清晰地看到张二郎穿官服的模样。
多年前,她在山间捡到那独行的伶仃少年时,心中未曾没有美滋滋地做过梦:他皮囊这样好看,若是穿上官服,该多么俊,多符合她看的话本中的青天大老爷那种刚正不阿、光风霁月的形象。
只是话本终究是话本。
多年前的姚宝樱用切身体验明白,张文澜永远不可能是光风霁月的大官。
如今,她看到他这副模样,一丝旧情难免勾得人心间惆怅。虽然旧日对他的期许完全错付,但有一点她却没错:穿上官服的张二郎,有一种与平日不太一样的气质。
山鬼披了人皮后,怕被人发现自己的真面目,少不得束手束脚,端正典雅。
因他这份收敛,他的气质变得孤高冷清,只可远观,不可亵渎。
但此时姚宝樱便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亵渎”他。
张文澜坐在窗侧书桌后,被姚宝樱的骤然出现吓了一跳。然而细想一下,她的出现,又全是他设计来的结果。
他让那些侍卫们天天跟着她、烦她,以她的性子,她本就坚持不了多久。
他若巴巴与她在一起,她少不得狐疑,怀疑他有什么目的。那倒不如,让她来找他。他每日白忙活,新婚休沐假又常日在府上。她若不想与侍卫们整日缠在一起,少不得来找他。
只是定下这个计划时,张文澜心中也几多踌躇:她会来找他吗?
她对他的厌恶,可以输给她对侍卫们的不耐吗?
张文澜赌了一把。
在她的事情上,他握着一把骰子,下一把又一把的注。长桌上只有他一个赌徒,纵然十赌九输,但总有赢那么一两次的时候。
身后那几位礼部来的老臣,吃惊地看着侍郎家中的新夫人趴在窗口和侍郎说话,几位老臣看得脸热。张文澜定下神后,掀起眼皮,迎视姚宝樱。
一刻。
两刻。
三刻。
张文澜暗暗挪了目光,瓷白的肤色染上一重很淡的胭脂色。
他这样,身后的老臣们更加尴尬。
几人干干地找借口:“二郎的风寒还没好,烧了这么久,看着真让人担心啊。”
“是啊,二郎该多歇歇,是我等打扰了。”
“二郎新婚,倒不必这样拼命。官署的事,有我们照看呢。”
张文澜心中想,你们照看着照看着,说不定霍丘就和北周议和了;我可不希望战和决策由你们来定。
此话不必多说,让张文澜脸上生温、让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自二人重逢,姚女侠要么看他看得偷偷摸摸,要么眼神飘离看也不看,恨不得在脑门上写“与你不熟”。今日却为何肯正大光明看他了?
张文澜心中几动,面上十分矜淡:“小慈莫要胡闹。”
几位老臣既然已经找好了借口,当即争先恐后地告退出门,把这间湖心中的书房让给这对新婚夫妻。有和高家相熟的,临走时,还朝姚宝樱笑了笑。
姚宝樱自认为自己演戏诚恳、态度极佳,待送走了客人们,她一扭头,便看到张文澜手中捧着一卷书,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
旁人一走,她便虎起脸,不愿给他一丝笑容了。
张文澜心情却不错,一边翻书,一边与她说话的语气都温和几分,不像平时那样疏离:“旁人走了,你也不必再做戏。你有何贵干?”
他说完,一顿,道:“我说‘有何贵干’的意思,是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姚宝樱:“……”
她瞪大眼睛,好是不忿:“你太瞧不起人了吧?我会连这么简单的话也听不懂?我也是读书的……我不过是大部分时间用来练武,认字读书才马马虎虎。你拿别人的弱势嘲笑,是不是不太好?”
张文澜奇怪:“我何曾嘲笑你?”
姚宝樱昂头:“你拿那么浅显的话来解释,我看你,就是瞧不起人,挑我的不好。”
张文澜自书后抬眸,盯她片刻。他凉凉道:“我看你,就是胡搅蛮缠,寻衅滋事。”
姚宝樱心头一惊,想他可太敏锐了。
她口上笑:“难道我就不能是这样的人?难道我与你说两句闲话,你都没耐心?”
她悄然观察他对自己的态度,显然心里仍怀疑他总抓捕自己的动机。
眼下她是真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丝毫余情。
因他眼皮不抬,抑扬顿挫地开始:“长青——”
“别别别!”姚
宝樱被他吓到,跳起来伸手探身,捂住他嘴。
他竟也不躲,温热的气息拂在少女掌间。他不容一丝不体面,被捂嘴,便收了音。然而姚宝樱仍感觉到他那气息拂在掌心的湿润感。
姚宝樱忍下手心的痒意。
她小声哀求:“别这样不近人情嘛,张大人。我被长青他们跟了好几日,实在好烦。你就让我躲躲懒吧,你忙你的事,我不打扰你,成不成?”
张文澜眼睛微动。
姚宝樱没看懂他的眼神:“你眼瘸了?”
他脸色便不太好了。
温热的气息起伏,他在她掌下开口,像蛇的舌尖伸长:“你……”
他的气息一动,姚宝樱便猛地收回手,背到身后。她的脊背挺直,手心紧握,仰头看他。
张文澜的话说完了:“你做梦。”
姚宝樱大恼:“张文澜!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讨厌的人了吧?”
张文澜垂目盯着自己掌心捧着的书卷,垂下的余光,扫到她的发带。他手指蜷缩,用力得整只手心发痛。但他仍清清淡淡,好似真的要和她划出界限:“你若无事,便走吧。”
姚宝樱:“怎么无事?我有事,和你商量。”
他抬起眼眸,眼睛染上湖水的清波暗影。
姚宝樱手撑在窗棂上,朝上一跃,便翻跳进入,进入这间书房。她后方水上长桥后的侍卫们,对上窗前二郎清幽的眼神,这才退后。
姚宝樱坐在桌上,板着脸,俯望不近人情的张二郎。
张文澜:“你要与我商量何事,小慈?”
姚宝樱一噎。
她想找的借口,在他的恶毒下很快找到了:“我要与你商量一下,这个‘小慈’的称呼。”
张文澜将书卷扔到桌上。
他朝后仰身,背靠梨木椅,双手叠于膝间,狭长眼眸微挑。坐在桌上的少女,便清晰地俯视到他的面容与衣着,那种与身上官威毫不相贴的气质——竹影玉骨,风流天成。
渐渐地,张文澜一手抵着下巴,长睫毛眨啊眨,由刚才的不配合,变得配合多了:“这称呼如何不好?你不喜欢?可是高二娘子的芳名正是‘高善慈’,我如此称呼,方可坐实高二娘子没有被劫走之事。否则,你是谁呢?高二娘子又在哪里呢?”
姚宝樱:“一个人到底是谁,难道是你叫几声名字,就能确定的吗?万一真有紧急事情,你大喊‘小慈’,我反应不过来,错过紧急事情呢?”
张文澜虚心请教:“何谓紧急事情?”
姚女侠鼻子朝天:“比如你的作奸犯科被旁人发现了,正义官员们要杀死你,你喊救命。那时候你喊‘小慈’,我就很容易反应不过来。那你死得多冤。”
张文澜笑了:“原来我遇刺,你会救我啊?”
姚宝樱:“……你听话的重点真的好怪!我的意思是那个吗?我才不会救你呢。”
她说:“……我不会救恶人。”
午后春日,一阵凉风袭来。张文澜眼中神色一瞬间僵硬,在春日下,结出冰碴子一样的寒气。
他目光扎向她,她很倔强,偏头躲开。
眼见着说下去,二人少不得吵架……张文澜轻轻吸口气,心想他现在可没有心情和她吵架。
张文澜便继续笑。
他笑声清哑,幽静柔和。轮到姚宝樱吃惊地扭头,睁大眼睛看他:疯了吧?这都能笑出来?
他仰头看她,目中噙笑:“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不叫你‘小慈’,我又能叫什么呢?恐怕我习惯的称呼,你会听来厌恶,不愿意我叫呢。”
姚宝樱猜到了那个微甜的称呼,略微不自在地扭身,看窗外湖泊风光:“你想叫我什么?”
张文澜文质彬彬地吐字:“南蛮子。”
姚宝樱一下子呆住,然后脸被气红。她扑下来就要揍他,却见他一侧头:“樱桃。”
姚宝樱的手抵在他肩头,她抬眸时心头一空,再一次闻到他身上的花香。那到底是什么花?
日光与叶落飞花点缀这个平凡无比的午后,青灰的光束落在二人中间。她的旧情郎就这样被她扣押着,眉目锋利气度安然。
张文澜轻声:“可是,我凭什么叫你‘樱桃’呢?”
姚宝樱错开二人间那一刹那的暧*昧,一下子哀嚎,捂脸大叫:“你到底要干嘛?你说嘛!不要反反复复地折磨人……我真的受不了你了!”
张文澜这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我听闻,你管你身边的那个白脸废物,叫‘阿舜’。”
姚宝樱:“……”
她从指缝后窥他,看他垂着眼皮慢条斯理朝她伸出爪牙,如蛇信舔舐,带着一腔虚伪的温情:“你该叫我什么呢?”——
此时此刻,姚宝樱终于明白,她那小心眼的旧情郎,绕一大圈子,到底想要什么。
坐在桌上,花香拂脸。姚宝樱低声:“……你没忘了你和我已经毫无关系这件事吧?”
张文澜冷笑:“旁人有的,我都要有。”
他又转了和气些的语气,真真假假道:“何况,你我不是在扮假夫妻吗?你总得认真些吧。你既然觉得‘小慈’刺耳,我便不觉得‘张大人’听着奇怪?”
他偏头:“关中张氏上千人,有官职在身者百余人。你口口声声‘张大人’,谁知道你叫谁?你的夫君除了我,还有谁呢?”
姚宝樱垂着眼皮,手拧着手中那截发带。
似乎改口,便会有一重界限变得模糊。她很认真地守着两人之间的那条界限,生怕自己重蹈覆辙,追悔莫及。可一个称呼,代表的意思真的有那么多吗?
到底是一个称呼重要,还是她心里更畏惧他的招术呢?
姚宝樱抬头,目光清静地对上张文澜的眼睛。
她心中想,无论如何,我不会对这个人心软,不会相信这个人,不会对这个人生出同情,更绝不喜欢他。
既然如此确定,我又怕什么?
是了,鬼怪狡猾,我不能让他事事顺心。
姚宝樱便望着张文澜的眼睛,片刻后,她露齿而笑:“你想让我叫你,类似‘阿舜’那样的称呼?”
青年脸颊生红,垂目道:“我叫张文澜,字微水。”
他恍惚想着二人感情最好的三年前,因为她的稚嫩无知,也因为他的害羞,他始终没让她叫出“阿澜”。这世上从来不曾有人叫过他“阿澜”,他总要让姚宝樱与别人不同些。
“哗哗哗”。
风吹动桌角被放置的书卷,姚宝樱的目光落到书上。摊开的书页上,是一首诗——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姚宝樱不懂这首诗的内容是:墓门前有棵枣树,人人欲挥斧砍之。世人皆知他不好,但他绝不改正。
倘若她知晓这首诗,她便会觉得这首诗,不正是张文澜的写照,不正是上天对他的评语?
宝樱不认识这首诗,甚至将那个“棘”字,认成了“刺”字。她由“刺”字,想到了张文澜的可恶,想到自己总骂他是“刺球子”。
他不是要得到像阿舜一样的待遇吗?
那么——少女启唇,含羞作怯:“阿刺。”
张文澜刷地抬眸。
她坐在比他高一头的桌上,生怕他不知,她用手点着书卷上的那首诗,道:“就是这个字——我叫你‘阿刺’,好不好?”
张文澜幽静仰头。
姚宝樱朝他笑,几分使坏。使坏中,又透着无限俏皮。
他的血液热了起来。
他多智近妖,刹那间明白她对自己的戏弄。她笑盈盈地望来时,他淡声:“为何开口的是你,丢人的却是我?”
宝樱愣住,见他低头振衣。诡异沉默弥漫二人之间。
张文澜忽然起身。
他面色冷静,倾身而来的姿势,好像是要贴脸发火。她
正低头看他,他这样忽然站起,微凉的袍袖铺到她腿上,面颊几乎与她贴上。
在二人唇与唇相挨一寸之间,他似反应过来这不恰当的距离,朝后抬身。
与此同时,姚宝樱为防止唇瓣的碰撞,整个上半身朝后仰去。
她的身后是窗子,窗后是满湖绿波,幽深冷寂。春水荡漾,满塘清雾。她这一仰身,看在张文澜眼中,便是她要朝后跌入湖中。
他本能地伸手来搂她。
张文澜的手碰到姚宝樱腰,姚宝樱一骇,好怕自己身子一倾,与他过近接触。她抓住他手臂就往旁借力一甩,自己翻身向前。张文澜被她这么一甩,失了重心,整个人与她位置一换,朝前跌去。
“噗通——”
湖水溅起好大的水声。
书房中的姚宝樱一下子趴在窗口,满身热汗。
她好一会儿才慌乱,赶紧喊人:“长青大哥,长青大哥!你家二郎落水了——”——
好一场乌龙,以张文澜落水收场。
本就没好全的风寒,病上加病,张文澜又开始卧床了。
张家长辈们一听,轮流前来探望,又对这个“高二娘子”满是训斥:旁人成亲是冲喜,二郎这新婚,喜没看到,倒是全在生病了。
二郎从新婚当日病到现在,好不容易病要好了,又落水了。
姚宝樱低头听训。
她心里愧疚得不得了,并不找借口,心中也觉得是自己的反应大——阿刺就阿刺嘛,他干嘛非要凑过来呢?
是她不好,她不该开“阿刺”的玩笑。
姚宝樱态度良好,倒让长辈们不好再发火。他们怒气冲冲地离开,要她照顾好二郎。而送走长辈们,姚宝樱小声问长青:“二郎醒了吗?”
长青瞥她一眼。
长青:“醒了。他正在听大夫说病情。”
姚宝樱发着呆,坐立不安:“我也去听听。”
长青一下子没拦住,姚宝樱便冲去了寝舍——
寝舍内室中,靠床柱而坐的病人,脸上病容明显。他的眼睫遮下来,眸底卧蚕下有一片青黑,显然休息得并不好。
只是美人憔悴,也有憔悴之美。
张文澜心不在焉地听着大夫劝说他如何保重身体,他忽然打断:“我除了风寒,没有旁的病状了?”
大夫一怔。
张文澜:“比如说,我体内有毒。”
大夫一惊。
大夫慌道:“谁敢给二郎下毒?容在下再帮二郎诊脉看看——”
大夫先前不知情,此时知情了再探,便一下子觉得二郎这脉象又虚又怪,确实和旁人不同。旁人生病也就生病了,二郎这体内毒素堆积,病上加病,岂不比常人更虚弱?
大夫探了又探,按着脉象的手发抖:“似乎真的有毒。这毒却十分精妙,在下学艺不精,从未见过这种毒。敢问是何人给二郎下的毒?”
张文澜眼底风暴凝成一片片血丝,心中冷寒无比,如坠冰窟。
当真有毒……
他听到声音,倏地抬头,看到屏风后,一道人影纤细模糊。
那人影绕出来,是偷听的姚宝樱。
张文澜:“樱桃。”
姚宝樱抬头。
大夫也看去:“二少夫人下的毒?!”
姚宝樱脸色好白。
张文澜别过眼,慢声:“我是说,二少夫人来了……陈大夫,你连个毒都看不出来,还不快回去研究?”
羞愧的大夫涨红脸,朝姚宝樱弯身作揖行礼,抱着药箱匆匆出去。
张二郎如今是张家顶梁柱一样的人物,他生病了,整个张家都会过问。大夫忙去向众人告知情形,并愿意肝脑涂地,为二郎研制解药——
屋中仆从们退后,姚宝樱走到床前,坐下。
她低着头。
张文澜闭目养神,淡淡地想着自己体内果真有毒。看来她确实狠下了心,待他与众不同……
他正想得出神,搭在床沿上的腕间感觉一湿。
“滴答。”
一滴水落在他腕间。
张文澜:“……”
他面色古怪地抬头。
少女的眼泪控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砸。她湿润的黑眸下,颧骨与鼻尖一片酡红,像抹了胭脂。颊上乱七八糟地沾着被弄湿的发丝,被染上一道道泪痕。
张文澜:“路边的野草被你拔了,让你这么伤心?”
他一开口就是奚落,而一听他声音,姚宝樱登时崩溃:“对不起嘛,我不知道你身体这么差,还下毒给你伤上加伤……我还推你下水,让你好不容易好了的风寒又加重了……我太坏了呜呜呜……”
张文澜眉眼疏淡,漠然睥睨。
他当然恨死她了。
可他恨她,与她今日做的事毫无关系。她若是坏,引*诱她的他算什么呢?
若不是他逼她改称呼,骤然起身吓唬她,她也不会那么惊慌。武功好不是她的错,害怕他靠近是他旧日种因得果。此时她居然不怪他,怪她自己!
他再一次感受到她与他的不同。她的正直与他的虚伪,隔着铺天天堑,川流不息,横亘蛰伏于这条银河般广阔的世情间。越往下看,沟壑越深,越难跨越。
张文澜笑出声。
姚宝樱哭得好伤心,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恶,怎能做这么多坏事?她用成见看他,待他太放肆,太妄为。她已经心软地要给他拿解药了,听到他笑声,她抬起眼睛。
窗外投入的天光在他脸上一晃,他的眼神却藏在睫毛遮掩的浓荫后,看着模糊。笑声过后,他倏地倾身。
昏金色的帐下,青年的手指,终于摸到了她的下巴。他一用力,便扣住了。这一次,少女硬生生地坐直,没有躲开,生怕他再摔了。
他开始觉得,这次病虽是意外,却也不是没有收获。
张文澜柔声:“真的觉得对不起我?”
姚宝樱眼圈发红,愧疚点头。
他幽声:“我若报复你,你也不会躲?”
姚宝樱点头。
她大义凛然,却因为眼含泪花,看不出决心大,只看出好娇憨懵懂的眉眼:“你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我绝不躲!”
“那么,”张文澜贴着她的耳,柔软呼吸缠上她耳际发丝,“夜里,陪我睡吧……让我把病染给你,如何?”
姚宝樱:“……好!”
第26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4
同床共枕这件事,对一对有情人来说,是暧、昧。对一对宿敌来说,是尴尬。
那么对于已经反目成仇的旧情人来说,便既尴尬,又暧、昧了。
当夜高烛在外,床帐委地,张文澜服药、洗漱后,与姚宝樱睡于一床,便能感受到她的僵硬。
她与他面对面侧睡,因说好“愿意过病气”,而并不躲避这场同床之事。只是待躺下,分明盖着两床被褥,但只消一抬眼睛,姚宝樱心尖便开始不自主地冒汗。
尤其是,悬帐落下,帐内二人呼吸在极近的距离交错。他身上的气息在狭窄的空间变得更为浓郁,姚宝樱欲躲不躲,木然而待,觉得这床褥子,还是热了些。
她在心中默念习武口诀。
且看张文澜,面颊绯红额上渗汗,他都病成这样了,又能对她做什么呢?
少女安静地侧卧,眼看她眼皮越来越低。她这就要困了,张文澜忽然凑近一寸。
她陡然清醒。
鉴于她白日伤了他,她心里不自在得紧,所以她并没有躲。
春寒料峭,帐上月光如霜。她睡在身侧,颊窄眸清,不争不吵,不哭不闹,是他梦中才有的场景。
他与她低语:“樱桃。”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半睡半醒,迟疑地
应了一声。
张文澜似在低眸思考些什么,手指无意识搭在她散于身侧的乌发旁。他的腕骨瘦白指节微屈,手指轻点的姿势,宛如轻轻缠绕她发尾。
可他其实没碰她一丝发。
宝樱继续背自己的武功口诀。昔日师姐总嫌弃她不够刻苦,那可太冤了,瞧瞧——她如今多刻苦啊。
张文澜哑声:“你在想什么呢?”
那自然是武功口诀了。
姚宝樱如此回答,他手指忽然缠上她头发,骇得她呼吸一静。她本要说别碰她,待一看他这副羸弱模样,姚宝樱叹口气,说服自己不与鬼魅计较。
他唇角便浮了一丝笑。
他原本好怨她竟然真的给他下毒这件事,此时却觉得这毒下的好。若不如此,她还不会这样乖巧。
张文澜声音又哑又柔,摩擦着姚宝樱的耳朵:“换一个想法。”
看来,他是落水后风寒加重,白日睡了一下午,夜里睡不着,有心折腾她,非拉着她闲聊了。
姚宝樱便配合,当真换了个想法,轻声:“你的床,好软呀。”
张文澜缠着她发丝的手一顿,眉梢轻蹙,撩起眼皮。他盯着她,似乎对她新换的这个想法,也不甚满意。
姚宝樱绞尽脑汁:“我从没睡过这么好的床,躺上去就犯困,整个人像被水包裹一样,可舒服了。如果不是你病了,你肯定舍不得让我上你的床,我肯定还要在外间那张榻上凑合很久呢。”
张文澜淡淡:“是吗?”
怎么,还不满意?
姚宝樱小声笑,声音低而婉,让张文澜揉着她发丝的手指一抖。
宝樱没有那么敏锐的注意力,她注意力在哄他上,躲在被窝中甜甜地小声夸他:“张二郎不愧是关中张氏嫡系子弟,看你如今这样富贵,当日吃了那么多苦要来汴京当官……对你来说,是来对了。”
张文澜低头,玩着她的发丝,唇角下压,显然不悦。
姚宝樱:“你看,你如今什么都不缺,有你大兄在,你便权势在手。你又娶了亲,待找回高二娘子,便夫妻和睦……”
她略微别扭。
因她想到她见过的高善慈,高善慈提到张二郎,便愁绪满怀。高善慈甚至主动和人私奔,也不肯嫁入张家……那恐怕就算找回高二娘子,他们也是一对怨侣,好不了一点。
宝樱微纠结。
她真不知是希望高二娘子回来,还是不希望了。
她诚心帮高二娘子脱困,高善慈另有主张,反而利用她、害她。而她对张文澜幸灾乐祸,想看张文澜倒霉,但张文澜真的落水了,因她之过,她又觉得自己太坏了。
这门亲事,这门亲事……
张文澜见她这样纠结,目中反而生出一丝笑。
他喃声:“你在想高二娘子?你不愿意我与高二娘子琴瑟和鸣,是吗?”
姚宝樱支吾:“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张文澜低笑。
姚宝樱:“……”
他眉目间那股幽幽的郁气散去,露出姣好眉眼。眉目舒展开时,平时那种冷漠的官威便散了,像、像……
张文澜含笑:“你又在想什么?”
姚宝樱盯着他的脸,脱口而出:“你敷粉了吗?”
张文澜一僵。
她真的认真盯着他的脸,稀奇地研究,确认他一定做了手脚。
白日时他落水后刚醒来,整个人潮湿阴郁,发丝缠颊,面色带些不正常的白,活脱脱是一只水鬼。但这会儿入了夜,灯火荧荧,姚宝樱却见他面容洁白气质温和,下颌线条锋利清瘦,眼角的乌青都没了。
是了,张二郎一向爱美爱洁。
张文澜一向希望她多盯着他看一看,但此时她这直勾勾的眼神,仿佛要找出他身上一点瑕疵,张文澜便不快了。
他兀地伸手,遮住了她那双眼睛。
少女睫毛在他掌心眨了眨,即使他这样出格,她仍然没躲。
张文澜忍不住恶意地想:她能忍耐到什么程度呢?若他倾身相覆,将她压于怀中,若他搂她亲她,将她抵死缠绕,她也都不躲吗?
……不,她的忍耐没到那个份上了。
她只是看在他病上,几多迁就而已。
张文澜心中便由淡淡的欢欣,重生怨气。
他压她眼睛的手掌用力,听到宝樱疑惑的声音:“张二郎?”
……这是连“阿刺”都不叫了。
可她声音在被褥下又轻又软,他想、他想……
青年挪回了手,视野重回清明的姚宝樱,看到他鬓角有汗,唇瓣抿起。他盯她的眼神,又变得昏郁非常,自我又自怜。
姚宝樱已经习惯了,虽困惑,却淡然。
张文澜盯着她的脸颊,目光扫来扫去,从她眼睛扫到她唇瓣,再往下挪。姚宝樱不动声色地躲在被褥中,看他目光重新挪到她唇上。他好似想起了白日湖心书房中落水前二人相贴的一幕,神色变得游离起来。
她心里一咯噔。
张文澜平声静气:“除了你的武功口诀,对我的床的觊觎,对高二娘子的嫉妒,对我脸的觊觎,你还在想些什么?”
姚宝樱:……鬼才嫉妒高二娘子,鬼才觊觎你的脸。
她仍是小意顺从的模样:“我还在想,你身上熏的香,到底是什么花香,好浓啊。”
张文澜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姚宝樱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只会眨眼。
他冷冷道:“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姚宝樱突然被骂,懵住。
她气坏了:“你骂我是狗?!”
张文澜幽冷道:“你实在惹我生厌。”
宝樱心头想:生厌就对了。我也厌死你了,活该。不不不,不能这样想,人家是病人,人家因我而生病……宝樱,你不可因偏见,而欺负人家。
姚宝樱:“对不起嘛。”
张文澜淡声:“你背过身去睡吧,我不想看到你。”
姚宝樱如蒙大赦,露出一个笑容:“好的。”
她终于能转过身,不用与张文澜那张脸面对面了。结果姚宝樱才舒口气,便周身汗毛倒立,感觉到身上的花香气靠近。她骤然紧张,那气息极缓,似就是等着她适应,然后突然俯下……他自后抱住了她。
姚宝樱声音发抖:“张大人!”
张文澜幽声笑:“我病了,因你而得的病。”
姚宝樱眼神几转,撑了又撑。
他的呼吸贴着她颊,熨得她颊畔染霞,很是难堪。她听到他还在幽幽道:“如此便受不了了?不如此,你怎么能过了我的病气?难道你口中说的‘愿意’,只是哄我,你敢做不敢当?”
姚宝樱僵片刻。
张文澜试探半天,也陪着她僵硬了半天。
她没有一拳揍来,而是呼吸渐渐平缓,身子软了下去。
张文澜搂着她肩膀的手臂一紧,敛目冷然看她:这也行?别人生病了,她也这样?
张文澜静片刻,轻声:“你又在想什么?”
姚宝樱有点儿累了。
她这个旧情郎,竟要与她猜一晚上心事!可他肠子十八弯,她猜也猜不准,被绕入他的陷阱,还投鼠忌器,怕把他弄得病情加重……哎,自作自受。
她一言不发。
身后青年声音变柔,变委屈,变缠绵:“樱桃……”
姚宝樱手骤然伸向怀中,取出一药瓶,翻身朝他而来。他被惊得后退,撑起身,发现她竟然睡在了他身下,乌发散枕,面颊朝上。
他喉结滚起。
不待他生出绮思,她手中夹着一枚药丸,就要往他唇里喂。
张文澜猛地僵硬,侧头躲开,目中又生戾。他一下子扣押住她手腕,抵在枕侧,呼吸急促:“你又在想什么?!”
“给你解毒,”姚宝樱知道他误会,便任由他扣着自己手腕,朝他笑,“放心,是彻底解毒的药丸,不用一月服一次解药的那种。我算是服你啦,你这样娇贵,一下子就倒……”
她腹诽:我怕你赖上我。
她解释清楚,手腕轻轻一挣,就摆脱他的桎梏,再一次将药丸递向他唇角。
他好似
怔住,唇被她碰到时,又骤然一扭头,再一次躲开了。他重新压住她手腕,一指在她指尖一拨。姚宝樱手指一顿,药丸被他拨开,骨碌碌从两人之间滚开,朝床下滚去。
姚宝樱急了,要起身:“喂……”
她被青年压了回去。
那弥漫在整个帐间的花香让少女晕头转向,他的脸俯下来,轻轻蹭过她下巴,蹭得宝樱猛地扭头,下巴一片绯色。她惊疑不定,看他扣住她手腕,弯眸间,眸底红血丝朝四周眼白溢出,好瘆人。
姚宝樱:“你发什么疯呀?”
张文澜:“我不要什么解药,我也觉得你下毒这招,十分好用。是你亏欠我,是你把我推下水,害我病上加病。区区一枚解药,就算赔罪吗?”
张文澜的发丝落在她颊上,柔声:“樱桃,我那么好打发?”
姚宝樱哭丧着脸:“……我这就努力染病,向你赔罪。”
她猛地闭上眼,不去看头顶那张脸。她感觉他手指揉搓着她发丝,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她以不变应万变,见他果真流连半天,也不敢当真做什么。
他笑一声,将脸埋在她颈间,好似折腾够了。
他好毒:“祝你明日就染病。”
姚宝樱心里骂他一通,装作困顿,不肯再回应。
黑暗中,姚宝樱悄悄换姿势,侧身蜷缩,朝向床外头。那身后的青年如风缠雨,贴了过来,将她抱于怀中。因二人有一重约定在,姚宝樱便顺从了他。
她快要入睡了,又听到他冷不丁问:“你在想什么?”
“……”宝樱含糊,“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张文澜含笑,心想原来如此。
她有点心动,是吧?
无论是美男计还是同床之事,她开始心乱,是么?
他还以为一夜手段,她反应总是风马牛不相及,是她无心之兆。但倘若她真的无心,又岂会念叨“不拘小节”?
张文澜在心中道:姚宝樱,你完了。
他在黑暗中俯望她,望着望着,他竟然也生了困意,竟然搂着她,也那般睡了过去。
他在睡梦中回到过去不知名的某个时刻,睡梦中的少年少女依偎着,躲在山下一猎户居所过夜。
那时候,周围都在打仗,他们要过路的城池被霍丘兵马所围。山村断粮已久,少年少女也已经饿了三日,没有吃到一丁点儿米粒。
梦中的少年比少女大三岁,对这个世道又早已有所了解。他一腔麻木地等待着,扭头看到旁边少女咽口水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好笑。
于是,他教她画饼充饥。
她懵懵地跟他学会了,便与他一道画饼:“等到这些兵马退了,咱们能出去了,我要吃樱桃。”
少年笑。
宝樱:“你笑什么?你看这外面的青草绿叶,我就知道樱桃要上市了。可好吃,可甜了。哎,以前吃时不珍惜,现在吃不到了,我却觉得我好像闻到那味儿了……张二郎,你有没有闻到?”
她知道他在家中排行二,在当不成姐姐后,却也不想叫他哥哥,干脆含糊地以“张二郎”唤他。
那时张文澜不以为意。
他坐在廊庑下看着天地风霜,风霜扑面。红尘磨难几多,却因旁边有人相伴,他甘之如饴。他轻笑:“闻到了啊。”
她睁大眼睛:“哇,这个‘画饼充饥’真的有用啊!”
却是少年侧过肩,伸手摸着她下巴。她有点儿迷茫有点儿害羞,在他眼睛风流波动间,被定在原地。
风雨如晦。
佳人如梦。
她听他笑:“你不就是最甜最香的樱桃吗?”
她怔一下,躲入他怀中,将他撞得朝后靠歪在墙头。
两小无猜间,哪怕她不知情,也要被他诱出几分羞窘。
这只汁水饱满的樱桃精笑眯眯地许愿:“那等我们到了汴京,等你当了大官,我就要在院子里种好多好多樱桃树。吃也吃不完的樱桃,让我们再不用挨饿,好不好?”
他应了。
她兴致勃勃,声音清脆。
而他搂着她,低声:“我也喜欢樱桃花。”
她随口:“好嘛,樱桃花留给你,我要吃樱桃。”
“不,”少年望着天地雨帘,望着雨帘后稀薄的战火,战火后濛濛的天光,他吐字冷而轻,“我都要。”——
樱桃与樱桃花,他全都要。
所以,她怎么能问他,身上的花香到底是什么香?
旧日余情一丝不剩了吗,樱桃?
这样无心无情,你当真能确保自己再不会入我彀中了吗?
做梦吧,樱桃——
姚宝樱次日起身,先摸额头,体温正常,没有染病。
她又惆怅地回忆起自己做了一场梦,梦中有什么樱桃树樱桃花。
哎,愁人。
她一扭头,看到床榻内侧的青年正低着眼往褥子下看,不知在想什么。
哎,更愁人了。
奇怪,昨夜他还缠过来,今早二人之间隔的距离却可跑马。总不能是天亮了,他突然想起对她的讨厌了吧?
宝樱困惑间,冲他挤出一丝笑:“我我我这就去为你端药,并努力生病。”
他大半身藏在被褥后,一个眼神也不给她,却也没用那张讨厌的嘴来嘲讽人。宝樱看他心情还不错,便赶紧从床上爬起,往外面摸去。
结果他这就开始了:“衣服穿好再出门。”
姚宝樱怼道:“真穿好,就不会得风寒了。”
张文澜抬了眼:“你说什么?”
姚宝樱想到自己的愧疚,便乖巧低头,柔柔道:“夫君说得对,我要穿得厚实,但还要生病。这是夫君对我的考验,我一定完成。”
他目中流光潋滟,似有笑意,到底没说什么,放她自由——
然而姚宝樱这便开始早出晚归,颇让张文澜不悦。
他将公务挪到寝舍,本就是要好生指使折腾姚宝樱。但姚宝樱除了在熬药时、大夫来诊治时出现,其他时候,她都跑得没影儿。
面对他的嘲讽,她理直气壮地顶嘴,说这是为了更努力地去生病,并且不打扰他养病。
但是她不在寝舍中陪他,她又能去哪里?她愿意忍受那些侍卫们天天跟着她了?
长青来向病中的二郎汇报:“姚女侠在练武场摆了擂台,天天要我们陪练,和我们比输赢。但凡输给她,便要放她一刻自由。二郎不允,我等当然不松口,便只好每次陪姚女侠打架。”
张文澜目光冷然看这一排侍卫。
他看不出什么来,长青木然没反应,还是一个侍卫不堪其扰,对二郎哀求道:“姚女侠下手好重。除了长青,我们多少都带了些伤。”
张文澜垂目不语,吹着自己手中的药碗,若有所思。
另一侍卫诉苦:“并非我们武艺不精,而是她夜里能睡好觉,白日精神奕奕。我等除了每日跟踪她,还有许多事务要忙。虽然有轮替,却到底比不上姚女侠精神好。”
大家齐声:“二郎,想想办法啊!”
张文澜幽幽笑:“看来,是我不中用啊。是我不能让她把心思,全部投在我身上。她竟然有心思找你们比武……可见夜里歇得太好了。”
众人噤声:他们夜里只敢远远监视,可不敢走进二郎的寝舍。这万一有点什么声音,二郎恼了……他们可不敢知道姚女侠夜里睡得好不好啊。
张文澜挑起眼皮,望向长青:“既然我留不住她,那便你来吧。”
长青回神,愣住,迷惘。
张文澜慢悠悠喝药,不辨悲喜:“她不是好奇你身上那一堆秘密吗?你可以透露一点,引她心动。”
长青惊讶:“那大郎……”
他的秘密和大郎有关,哪怕迟钝如长青,也看出二郎把大郎藏着掖着,不愿姚女侠碰触。而今二郎这是,松口了?
张文澜仰头,被药汁苦得闭上
眼。他叹笑:“去吧。”——
姚宝樱再一次和长青比武后,长青被她激出了“破春水”。
姚宝樱虽然怀疑长青有可能是刻意用出来勾引她,但她对十二夜的事情确实非常在乎……在乎得不得了。
姚宝樱便缠着长青,撒娇卖乖,求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这种招式。
为了让长青告知,姚宝樱自己还使出“破春水”,推心置腹:“你看,我也会这种招式。这是我师姐教我的……江湖上‘十二夜’销声匿迹三年,那第十二夜‘子夜樱笋时’,最为神秘,曾被人称为‘子夜刀’。我师姐以前与‘子夜刀’共事过,随手教了我这么一招。但我只会这么一点儿……长青大哥,你当真知晓的话,告诉我好不好?”
长青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招居然和曾经大名鼎鼎的十二夜有关。
然而,汴京禁止称颂十二夜,也禁止江湖人横行。姚宝樱居然敢在张宅,在二郎眼皮下,这么问他。
长青道:“……我并不认识什么‘十二夜’,这招式,是我从大郎那里学来的。”
姚宝樱吃惊:张家大郎?神秘的张家大郎,终于肯出现了?
她眼神轻飘飘望一眼她那假夫君的院落,思忖一下,便朝长青拍胸脯保证:“我只是仰慕‘子夜刀’,没有别的目的。长青大哥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时间恰恰到了二郎吃药的时间,她急忙跑去二郎院落,不忘回头朝他摆手,发带在身后纷扬如蝶。
长青望着少女的背影,心里一动:“姚女侠。”
宝樱回头。
长青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委婉道:“小心大郎。”
宝樱微愣,朝他弯眸,再一次摆手——
当夜,暴雨天降,滂沱若洪。
张文澜与姚宝樱在床榻间共眠,他搂着她,而后半夜,姚宝樱悄悄摸起来。
她在他耳边轻唤:“张二郎。”
“张大人。”
“张文澜。”
“阿刺。”
他气息平缓,她又轻轻探他的脉搏,确认他睡熟了。
姚宝樱蹑手蹑脚离开,从紫漆箱箧中翻出一身黑罩红底的武袍,再用黑布蒙了脸。
一道电光照耀窗棂,姚宝樱盯着外面淅沥大雨,以及院落外看得非常模糊的侍卫影子。
他们不敢在二郎院中监视她,只好在院外。她连续许多日和他们比武,折腾他们。入夜后,他们最是疲惫。再加上今夜大雨,容易掩饰人的踪迹。
她已经打听过了,张大郎的院落,在东北向,离二郎的西南角隔着大半个张宅。仅从这个安排看,很难看出张氏兄弟关系亲厚。
此夜不出门,更待何时?
姚宝樱翻身上梁,悄然掀开天窗,朝外跳下——
两刻钟后,侍卫在外“笃笃”敲门,唤醒西南院寝舍中沉睡的张文澜。
张文澜醒来,面对孤枕凉榻,枕边人已无。
侍卫在外通报:“姚女侠去闯大郎的院落了。”
好一阵子,他们才忐忑地听到屋中青年含糊的一声“嗯”——
三刻钟后,东北院墙头,姚宝樱与长青踩在瓦砾间,狭路相逢。
姚宝樱能应付其他侍卫,但众侍卫联手长青,她便应对得艰难。何况她肩上有伤,不好动武太厉害。然而此时已经摸到了东院,让她回去,她岂能甘心?
她蒙着面,穿着武袍,手中的剑还是从二郎墙上随手拿下的。
这样藏头藏尾,但彼此相斗间,谁都心知肚明她是谁,只是无人道破。
时日推移,姚宝樱生怕他们的动静已经惊醒了张二郎,不觉心中焦虑,手上功夫变狠。而正是这个功夫,“轰——”天雷掠天,大地陡亮。
密雨中,姚宝樱忽然感觉眼前有光影晃过,朦胧昏暗。
她扭头,一丛藤蔓沿墙攀沿,被打斗波及,“吧嗒”一声掉地。藤蔓后是一曲折长花廊,雷电光下,夜雾弥漫。百花绽放,芳菲馥郁,色彩鲜明。一丛丛花开在廊柱上,而姚宝樱看到廊中电光洌冽,有人撑伞而行——
白衣如皱,帛带飞曳。
后有数人持灯点光,相伴于撑伞人的身后。
电光再照。
姚宝樱被长青趁机击下墙头,她在地上翻滚数圈,蒙脸黑布掉落,脸颊沾上泥土和落花。她在仓促间抬头,再次看到电光洌冽,撑伞人站在花廊间,朝她望来。
眉心朱砂,妖气森然。
花廊外密雨如注,侍卫们还在墙头观望,落到地上的姚宝樱喘着气,呆若木鸡,目中生茫。
这便是张漠吗?
怎么和张文澜……长得这么像啊?!
第27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5
大雨如注,雷电交天。
张文澜出门前,看到黑压压的一片屋脊,零星几点夜火也快要被大雨吞没。
他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此去东北角,会经过三族叔的院子吧?”
他口中的三族叔,是汴京张氏如今的掌权人之一,权欲熏心,不愿放权于小辈。张二郎青云直上的路子,不光被朝臣们阻拦,家中这些老不死的也拖他后腿,背刺不少。
为他开门的侍卫低头:“是。”
他们听到张文澜从牙缝中挤出的轻飘飘一声笑:“甚好。”——
而往后再推迟数刻,姚宝樱如同做梦一般,被请去了张家大郎的院落。
她亦如做梦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进入了大郎的书房中。靠门的火炉上煎着药,满屋清苦药香,盖住了所有人来去的烟火气息。在她进来时,她发现已经四月天了,屋中炭火还旺着,荜拨声脆。
长青那些侍卫没有跟进来。
他们在张家大郎出现的时候,便向大郎行礼,没有说多余的废话,也没有说要押着姚宝樱回去。姚宝樱不觉感慨,她还以为大郎都要被张二郎架空了,原来,张家大郎还是有威信的啊。
不怪她这么想。
自从她嫁入张宅,府上、官场上林林总总的案牍庶务,全送到了张二郎的桌前。而原本在传奇故事中无所不能的张大郎,一丁点儿存在感都没有。
若非姚宝樱很关注张家大郎,又很在乎张家大郎为何可以教长青“子夜刀”才会的招式,她简直要觉得,张家根本就没有过大郎。
眼下,一杯清茶送到了手边。茶汤清冽透薄,上面浮着几滴翠叶。同样送来的,还有方案上叠好的巾帕,让她擦擦脸上、发上的水渍。
多好的大郎啊。
姚宝樱不禁心暖,朝对面的张漠仰脸笑了一下。
但是她一对上张漠的脸,又禁不住眼皮一抽,心中那种怪异感挥之不去。
……师姐救命!从来没人告诉过我,张二郎和张大郎共用一张脸啊。
且看对面的青年,除了眉心多了朱砂痣,相貌比张文澜老成几分,他和张文澜,又有多少区别呢?连身量、身高、声音都很像。
只有细微的习惯不同。
二人的气质不同。
姚宝樱一向觉得张文澜私下里鬼气森森,黏黏腻腻手段百出,对外则官威深重,用鼻孔看人,谁都不放在眼里;而那双狐狸般的眼睛,弧线锋利流畅的面容,朱红的唇瘦挺的鼻,放在张漠身上,居然可以生出隽永清润的气质来。
张漠垂眸看她,淡笑:“姚女侠可是觉得我和二弟生得像?我二人同父同母,我比他大了五岁。我幼时便离家,在外求学。家中的事,我知之不详。待我知晓时,祖宅便被烧了,族人四处零落,二弟也流浪在外。我与二弟,也是近几年才重逢的。”
姚宝樱捧着茶,垂着眼,小声:“我知道。”
张漠叫她“姚女侠”,显然知晓她不是高二娘子,知晓她和张文澜的关系。看来,张文澜有和大郎提过她。这么私密的事,张文澜都说了,显然二人感情不如宝樱猜得那样生疏。
姚宝樱也知晓张文澜认识她之前的一些事。
当年,他与她同行时,提起过去,说得粗劣敷衍。
大体内容是,他家中不宁,母亲和姨娘们斗得厉害,母亲早早被气死。姨娘们待他不好,父亲不明事理,家里同辈们也瞧不起他,百般凌辱。
若是按照常态发展,张文澜很可能被他们害死。
但天不遂人愿,霍丘国攻城。前朝腐烂一溃而散,到处开始打仗,他家宅子早早被烧没了。
好在他有个厉害的亲哥哥,亲哥哥和开国皇帝是异姓兄弟,
大兄让他去汴京。
张文澜三言两语交代的过去,曾听得宝樱心酸无比。她当年觉得他可怜又坚强,立即决定保护他爱惜他。
自然,姚宝樱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同样是张家的竹笋,怎么张大郎那般优秀,张二郎却这般,那啥。
书房烧着炭,宝樱面颊被晕得绯红,鬓角微有汗渍。
但她宁可自己用内力压下屋中的热,也不打扰张大郎的养病。
姚宝樱不好意思道:“我并非故意夜闯,我生了些误会,以为、以为……”
张漠坐在书案后,盯着她,微微笑:“以为二郎软禁我?”
姚宝樱干笑。
张漠评价:“看来姚女侠对他评价并不好。二弟性子自小就偏执阴鸷些,让你吃了不少苦。”
姚宝樱连忙摆手。
她弯起眼睛:“我也很厉害的,他打不过我,在我手下只有挨揍的时候。”
张漠看着她不语。
他眉心的朱砂痣艳红无比,眸子幽静非常。
姚宝樱冷不丁抬头望去一眼,他神色分明如常,她却心里奇怪地咯噔了一下,但她并不知缘故。
她待要细看,他忽而侧过脸,掩袖咳嗽起来。
他拱起脊背,侧着身,像一段苍竹被风压弯了腰,坠入一湖清水。烛火摇动,一切都变得隽永而恍惚。
姚宝樱半晌说:“大郎,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指的是张漠看起来身体不好。
张漠:“岂不闻,狡兔死走狗烹?”
这个话,宝樱听过。
这个话,她不好接。
“开玩笑的,”看对面少女呆滞,张漠笑得一阵咳嗽,完了才道:“我早年武征天下,与人打斗伤了身,这几年,才一直养着了。”
“大郎说话真有意思……”姚宝樱干笑,“宰相不是要每日都上朝的吗?”
张漠莞尔:“我陪官家打天下,挣得这份功名,难道连点儿特权都没有吗?”
他目光望过来,极为相似的眼睛流出温润之光,专注地看着她。姚宝樱怔然,心想张文澜那种薄情眼……居然还能有这种神色?
这种看着深情、引人沉沦的眼神。
她不只是那样想,她当真被张漠看红了脸。
对面的青年便了然,知晓她年少皮嫩,当是被她的师门看管得很严,平日很少下山才是。
张漠低下浓长的眼睫,手指抚着自己的袖口,慢吞吞道:“听二弟说,姚女侠出身于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门派‘云门’。云门很少管天下事,姚女侠年纪又小,为何不在山中待着,又下山了呢?
“三年前没有玩够吗?”
姚宝樱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一本正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张漠挑起眼皮,忽然扫了她一眼。
张漠笑问:“你要做什么?”
姚宝樱顿一顿,并不多说,只偏头问:“大人在意吗?”
张漠赞叹:“小小年纪,有这份警惕心,是不错的。”
姚宝樱心想,多亏你二弟的栽培。
张漠朝她解释他为何在意:“三年前,‘十二夜’深入霍丘王庭,斩杀霍丘王,却也被霍丘追杀,死伤无状。霍丘朝北周问罪,北周自然不认。这些年,江湖与朝堂互相怪罪。江湖人士凋零,汴京更是不允许江湖人聚集。
“尤其是二弟,对此深恶痛绝。”
他沉默一下,接着说:“其实二弟根本不想待礼部,他更愿去开封府,大显身手,管治京畿。可谁让他是我弟弟呢?我位高至此,天下人就不肯让他再施展拳脚了。说起来,算我连累他。”
姚宝樱吃惊。
她喃喃:“……他很讨厌江湖人?”
她不知道。
她也没看出来。
她和阿舜,不都是江湖人吗?
她和阿舜闯入汴京,张文澜除了把她困入张家,似乎也没有对她做什么。难道他把她困入张家,正是为了不让她在汴京走动,怕江湖人重聚?
他为何那么恨“十二夜”,那么恨江湖人?
……总不能是因为她和他过去的那点儿破事吧。
张漠观察着少女的茫然,继续说:“所以,姚女侠若要在汴京行走,当小心些我二弟。”
姚宝樱:“……”
她心中浮起一丝很淡的不快。
她不愿承认这份不快,在原地怔了片刻,迎视张漠,憋出一句:“他是你亲弟弟。”
张漠:“我离家太早,没有好好看照过他。如今张氏荣华附于我二人身上,我病魔缠身,二弟野心勃勃。我生怕他行差踏错,被他那满身的欲念毁掉。”
张漠淡淡道:“姚女侠难道对此没有深刻体会吗?若没有,你为何夜探张宅,想见我一面呢?你不本来就对他生疑吗?”
姚宝樱唇张了张。
她想辩解,却又觉得,她为什么要替张二说话。
张漠又咳嗽起来。
外面梆子敲响,雷电轰声照亮纸窗,屋中被照得一片惨白,烛火灭了。
张漠坐在书桌后,面色如雪唇淡无色,只有眉心朱砂红得鲜艳。
满堂漆黑与电光的明亮在刹那间交替,有一瞬,书房被照得如同鬼室一般,阴气森森。而坐在对面的张漠看着也没有人气,漠然得很。
姚宝樱刷地站起身,心脏砰跳。
张漠去点桌上的火烛。火烛照着他清隽的脸,宝樱有一瞬间,好像看到烛火拉长,对方面容扭曲起来,眉眼间长出怨气。那不是大郎,是张文澜。
她揉眼睛再看,点亮的烛火边,只有一个张漠。电光打在窗下案头,宝樱看到了一层很浅的灰。
灰尘……
姚宝樱开始觉得这书房不祥,阴气太重。
她镇定道:“夜色深了,大郎歇了吧。是我疑神疑鬼,惊扰大郎歇息,我、我夫君必然很担心我……”
张漠语气怪异,缓慢地重复:“你夫君很担心你……”
姚宝樱眼睛都不敢往书房乱看,生怕这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过来。她坚持道:“对,我夫君夜里醒了,见我不在,必然很担心我。”
张漠微笑:“那你便不该来此。深夜与大伯私会,我那二弟如何想?”
姚宝樱:“总之,我要回去了。”
她匆匆告别,转身朝外走。结果一时惊慌,脚下磕绊,被椅子撞了腿。她慌慌张张换方向,听到身后青年叹笑一声,朝她走来。
张漠:“你特意找我,当真不想与我再谈谈二弟吗?若他欺负你,软禁你,这整个张宅,大约只有我能助你脱困。你当真无话可说?”
姚宝樱心中一动,出了下神。
她心神不宁,想转身时,又撞到了旁边的博物架。张漠说一声“小心”,抬手来扶她手臂,又极为知礼地后退。
姚宝樱心中生出感动,朝他一笑,迎着这样温和的郎君,她几乎真的要说张文澜的坏话。但是她随意一眼,低下的视野中,好像看到了一点豆粒般大的红痣。
……张文澜的右手虎口,有一颗极小的红痣。
寻常人很难注意到。
亲兄弟会像到这个程度吗?
姚宝樱呆呆看着张漠。
张漠俯眼:“怎么了?”
宝樱背手,朝他自若地笑了一下:“大伯,我改日再来拜访。”
她推门而出的时候,往身后瞥。
书房没有人气,像深夜中的巨兽张口,将那青年吞噬其中。雨声浩浩,浓雾如墨,一丁点摇曳的烛火一闪,烛火再熄灭,便看不到那青年的身影了。
姚宝樱加快步伐,干脆用上轻功,跳墙而走——
姚宝樱出了张大郎院落,很快见到长青那几个侍卫。
她之前烦那几个侍卫烦到不行,眼下看到活人气息,大大松口气。
长青朝她一抬手:“二郎在等你。”
姚宝樱压根不管眼下是什么情况,也不在意长青他们七绕八绕地带路,急急忙忙抓住长青手臂:“走走走,快点走。”
长青狐疑地看她一眼,不晓得她这脸色惨白神色慌乱是什么架势。但姚宝樱不跑,他们确实好交差。
长青等几个侍卫便带着姚宝樱远离这处院落,他们在雨中疾行,走了没多久,长青等人步伐停下。这一次不用他们提醒,姚宝樱一抬头,便看到了张文澜。
夤夜树深,张文澜撑伞站在一丛花木后,身形模糊,只有偶尔的雷电光,让人能清晰看到他。
他衣襟上淋了些雨,睫毛、下巴都沾着些水雾。他还习惯性地站在树木后的暗影处,若非雷电光,姚宝樱几乎看不到他。
他的脸色冷白,神色恹恹。那双微翘的眼睛溅上水雾,濛濛一片,不知道算多情还是无情。
然而姚宝樱看到他,就松口气——对嘛,这个冷眼审度她、明明有灯笼却不用、非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的人,就是张文澜啊。
姚宝樱热情:“夫君!”
树下的青年眼皮颤了一下。他还没做出合适的反应,姚宝樱便冲了过来,瞬间跳入他的伞下。
她凑过来,慌慌张张地嘴甜仰脸:“你还记得我前几日跑去书房找你,我对你有多好吧?”
张文澜:“……”
他被她骤然的靠近和亲昵弄得僵硬,心头快要止不住的黑墨般往外冒的阴郁气被打断,他撩起眼睛观察她。
他用平淡无波的口吻说:“推我下水的那种好?”
“对哦,是那天,”宝樱当做听不懂他的阴阳怪气,确认他是活人,她以为他不知道,偷偷摸摸地在他领口嗅了一下,“一天不见,三个秋天都在想你的那天。”
张文澜:“……”
他被她那一嗅,嗅得颈筋发颤,血液逆流,半边身子发麻。
他心想你夜会张漠,凭什么还对我笑,若无其事地和我说话。
樱桃,你怎么敢。
他口上慢慢道:“三个秋天是谁,想我做什么?”
姚宝樱:“喂,你这个人!”
她成功被他气到,意识到二人距离过近,朝后不好意思地退挪了一步。她敏锐地发现她这样做的时候,张文澜唇角一哂,似嘲弄。
姚宝樱当即:“我不是敢做不敢当,我是有别的缘故——”
她左右看看,长青他们站在屋廊下躲雨。张宅院落好大,此间只有她和张文澜二人。她便犹豫地重新挪回他身边,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问他:“你大兄……还活着吗?”
张文澜:“……”
第28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6
连张二这种心机深的人,都被她的乱招打得措手不及,有些茫然。
姚宝樱小声:“他是人是鬼啊?”
张文澜顿一下,还是那副气人的样子:“不好说。”
宝樱:是死是活而已,有什么不好说的?你显得很故意!
张文澜就这么俯看看着她,目光幽幽沉沉,流波起伏。他的眼神看着很复杂,时而像释然,时而像哀意流露,像恶意浮现。
他脑海中尽是“私会情郎”相似的字眼。
姚宝樱警告:“你是不是故意吓唬人?”
雨声砰砰打在伞面上,姚宝樱厚着脸皮和他躲在一把伞下不肯走。他半晌也不答她,姚宝樱小声求他。从远处侍卫的方向看,二郎和姚女侠,恰似打情骂俏,小儿女玩闹。
近处,姚宝樱脸都要被张二郎这阴恻恻的反应吓白了,全靠浩然气强撑。
但姚宝樱很快不会被他继续这么吓唬了,因黑暗中,她听到了远方循来的错乱脚步声,有人中气十足地喝道——
“什么小贼,敢夜闯我张宅?!”
姚宝樱和张文澜一同看去:三族叔来了——
三族叔深夜被吵醒,因有巡逻侍卫报,说张家出了贼人。贼人夜闯张宅,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三族叔本不欲理会,心想这种麻烦的事,有张二郎那个显眼包在。他何必大晚上不睡觉?难道张家花钱养那么多侍卫,是摆设吗?
但三族叔随即通过自己的人手的一些小道消息,得知那贼人,很有可能是内贼——那身形,看着像高二娘子啊。
三族叔一下子精神矍铄,从床上爬起来,兴奋而愤怒地拖着一把老骨头往外冲:抓住这个把柄,看张二郎还如何趾高气扬,瞧不上他们这些老头子!
张二郎想夺权,想让他们这些老头子失去话语权,他也不看看,他配吗!一个杂种,妄图在张家翻云覆雨只手遮天……
大雨滂沱,仆从林立,三族叔面对站在伞下的一对新婚夫妻,唾沫横飞,愤怒非常地指责:“高二娘子,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祸害!高家和张家联姻,光明正大之事,张家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扮贼夜闯,说,你要偷什么机密文书?你是不是要趁着过几天的回门日,把偷到的东西送去高家?”
三族叔很会联想:“高家和张氏联姻,却脚踏多船,想多找几个门路。这点心思,你们以为我看不出来?若不是二郎护着你,你早就被赶回娘家去了。”
姚宝樱伸长耳朵。
赶回高家?还有这种好事?她本就在调查高善声嘛。
她正要发表意见,一旁的张文澜轻声:“族叔,这只是一场误会。是我与夫人出院散步,才惊扰大家。”
姚宝樱怔忡,迷茫看一旁的张文澜。
难道世家大族的规矩这么严?张文澜这样的人物,都要被拿捏?
她骤然想到野外她被屏风关着的时候,几个侍卫说张家待二郎不好。原来是真的不好?
那么当日她听到的侍卫们说的那些闲话,全是真的吗?
他这几年过得并不好,身体不好,情事不顺,事业多磨,还被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兄长压在头上……
姚宝樱凝望着张文澜的侧脸,心里有些没滋味起来。
听那三族叔的声音在暴雨中愈发激昂:“二郎,你还敢包庇她,你跪下。”
姚宝樱:“喂……”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张文澜将伞递到她手中,竟当真撩袍,跪了下去。那一声磕在雨水中,姚宝樱眸子骤然一缩,感觉到心尖被刺了一下,变得空茫茫。
她不自觉朝前走了一步。
她又忍耐下来。
她心想她不懂大世家的规矩,她是一个外来客,这些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贸然多事,可能给张文澜惹出更多麻烦。她只是、只是……难道她去看一眼张大郎,是这么大的错事?
若真是这么大的错事,为何不罚她,却罚她夫君?
张文澜还病着啊。她难道要一次次对不起他,欠着他?
姚宝樱当然不能认自己夜闯张宅的事,她往前走,觉得这把伞好碍事,干脆往外一砸。伞柄砸到雨中,溅起好大的水花。她的手劲可不是寻常人比的,当下骇得那个三族叔瞪向她。
三族叔:“高氏,你有何话要说?!”
姚宝樱压下不悦,好声好气地受了这个“高氏”的轻蔑,与人商量道:“我不知道夜里不能乱走动,我只是出门走走,夫君夜里担心我,来寻我。我绝不是替我哥哥偷张家什么东西,若是不信……搜我的身便可。若当真是错,也是我的错,和我夫君无关。”
她一口一个“夫君”,语气又柔软婉约,这让跪在雨地中的张文澜抬头。火光在他眼中照出游蛇一样扭曲的光影。
张文澜:“族叔,我夫人是高门贵女,不可受搜身折辱。族叔罚我便是。”
姚宝樱立刻回头,瞪他。她眼眸瞠大微圆,满是着急与不解。
但张文澜不理会,他恭然认错,不管三族叔说什么,他都说是。雨水哗哗,三族叔得意地说要将张文澜关去祠堂自省,家中最近事务,就交给自己儿子吧。
姚宝樱眼眶气红,手握成拳。她听到夜里动静惊动了好些府中人,许多侍女远远站在廊下,细碎说话声传入她耳中——
“二郎是为了二少夫人吧。”
“三族叔明显是强词夺理嘛,但是二郎怕二少夫人被罚,才
赶紧认罪。”
“若是平时,三族叔也不敢对二郎这样……二郎好疼少夫人。”
“我看高家女就是惹祸精。从她过门,二郎就一直倒霉。”
姚宝樱在雨中站得麻木,不断拿手背去擦脸上的水。雨水打在她眼皮上,沉重万分。一阵凉风过,她打个冷颤。
她都冷了。他呢?
那三族叔大约从没见张文澜这样温顺过,吃惊又满意,自觉得对方的让步,可以让自己得寸进尺。
只是关个祠堂有什么用,张二郎那种人,出来就说不定报复回来——
三族叔高声:“将二郎打五十大板,再关去祠堂!”
周围侍卫们:“……”
众人表情好怪。
连一直旁观游离的长青目光都挪回来,看向三族叔:……你在说什么鬼话。
他们看向二郎,却见浩荡雨雾下,二郎一动不动。
姚宝樱频频看他,朝他使眼色。
他却侧过脸,不接姚宝樱的目光。他跪得笔直,脊骨苍青,他脾气硬起来,真的不好惹。他目光轻慢地落在天地浩雨间,像是执拗地生着一场气,执拗地要受一场罚,借此证明些什么。
雨水在睫上眨落,宝樱愣住。她因为他这样,也生起了气——他有病!
三族叔着急:“还不快!”
他深知自己压下张文澜的机会并不多,见那几个侍卫不动,便喝自己身后的侍卫动手。他的人手自然摩拳擦掌,朝跪在雨地中的青年奔去。
手中棍棒,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但是棍棒抬起,却压不下去——
暴雨冲刷下,他们看到张二夫人挡在二郎身前,手朝上按住那木棍。她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武袍湿漉漉贴着纤薄身子,眼睛却如冰石,带着一腔恼怒,一腔倔强。
雨如落星,星入银池。水花蔓延照着四方灯火,宛如金鱼游走。
侍卫们惊异,廊下躲雨的侍女们噤声。
滚滚春雷在天,少女声音在寒夜密雨中清脆又凌厉:“谁也不许动我夫君。你们要罚,我一力承担,和我夫君全然无关。”
三族叔:“夫妻本一体,你错即他错。”
姚宝樱朗声:“夫妻本一体,罚我即罚他!我来领罚!”
哗然水声中,张文澜沉默,又缓缓地抬起眼,透过烟雾水汽,看向那护在他身前的少女——
她夜会张漠。
她怎么还敢保护他。
三族叔涨红脸,再下命令时声嘶力竭。张二郎忤逆他也罢,凭什么一个高家二娘子,就敢将他不放在眼中?
三族叔:“她既然要替二郎,就让她替——”
围观的侍女侍卫们都觉得不太妥,有心想拦。但距离使然,他们拦不住,此地又没有比三族叔说话更有声势的人。那高家小娘子仰着脸,压根不知退,也实在不懂事。
三族叔的手下迫不及待挥棒。
到这个时候,张文澜都盯着姚宝樱,在恍神。
直到一声“砰”,棍棒磕在姚宝樱肩上。木棍劲凶,她肩头一颤,被打得趔趄一下,跪了下去。雨水砸入张文澜的眼睛,他的眼皮跳了一下,眼中血丝倏地如朱砂疯溢,朝整个眼眶扩去。
长青等人一下子肃了脸。
姚宝樱虚跪在地,浑身被雨浇得落汤鸡一般。雷电在半空中交替,她仰着脸,唇色发白:“再来——”
不长眼的棍棒当然要继续。
然而这一次棍棒没有落下时,雨中响起青年冷冽森寒的声音:“长青——”
侍卫们早就在等这声命令,当下入场。动手的大部分人被阻拦,有人趁乱捡着棍棒,还想讨好三族叔,要再打时,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那木棍。
姚宝樱跪坐在地,怔愣间趁机向上瞥一眼,她清晰地看到那只手苍然修长,骨节微屈间手背青筋绷直。那手虎口处朱砂痣鲜妍,只是没戴平时的玉戒指。
张文澜:“放肆。”
他语气仍是幽静的,连点力度都未加,但大约鉴于平日风度,被拦的手下一时生怯。
三族叔:“二郎你做什么?!”
姚宝樱看到青竹色的衣摆从自己身旁擦过,张文澜走到自己身前,站在了自己前面。
张文澜:“族叔家的伯言,一个月前往幽州走了一趟。幽州如今是北周和霍丘相争的兵家之地,伯言一个文士,跑那里做什么?是为私事,还是公务?若是私事,怎么我不知。若是公务,怎么我也不知?”
三族叔倏然色变。
连跪坐在地的姚宝樱,都听出了张文澜这句话的自负——若是私事,张二郎如今几乎把控了整个家族,家族之事怎么不请教他;若是公务,张二郎自认为自己有一手遮天的本事,汴京上下事都绕不过他。
如此狂妄,可也是事实。
三族叔:“我们在说高二娘子夜闯之事,你顾左右而言他是何意?”
“随意聊聊而已,”张文澜十分平和、文静,声音如玉石撞于海滩沙地上,清中带哑,却在雨中清晰无比,“高二娘子不是自辩了吗,没有夜闯,只是我夫妻夜间散步,惊扰了众人了。如此小事,三叔大张旗鼓,本就可笑。我给三叔面子,去祠堂而已,只要三叔消气就好。三叔看起来,却是要给我们夫妻二人难堪。”
三族叔愤怒无比。
尤其是他的手下被那些侍卫们拦住。
许多人去请更多的人过来,但三族叔并无把握。
尤其是……张文澜方才说他儿子之事,戳中他心中的秘密,让他慌乱。
他让伯言去幽州,自然是查张二郎的旧事。
张二郎以前长在云州,云州被霍丘占后,故园仆从皆死。但前者时候,有人打听到,有仆从流落到了幽州。三族叔难忍张家庶务被张二郎把持,要儿子去幽州搜些证据,或编些证据,好证明张二是野种,和张大绝非亲兄弟……
但伯言此时尚未来信,张二为何如此明显地说出伯言的踪迹?
伯言是遭了不幸,落入张二手中,还是张二一直在监视他们?
有这一重考虑,三族叔脸色青青白白,不敢训得太凶。
三族叔道:“你看她这身衣物!分明是贼。”
张文澜面不改色:“我与娘子新婚,夜间情趣,何必和三叔告白?”
三族叔:“你目无尊卑。”
张文澜:“我未曾让侍卫们堵住三叔院子,便已是敬重长辈。明日我便会开堂,请家中长辈们议事,向三叔赔罪,辩说今夜之事。今夜,我也会与娘子一道去祠堂,三叔且消消气。”
他说的这样有理。
可他越是礼貌,越显得嚣张。
三族叔见周围没有人敢上前,半身冰凉,觉得这个二郎实在可怕。
他苦苦挣扎,强声:“你小小年纪,溺于情爱,无谓朝政。若今夜高二娘子当真在张家找出什么东西,日后交给高家,张家的政敌们在朝堂上抨击我等,你如何说?”
姚宝樱:“三叔,我真的没有偷哇。这么多侍卫呢,你也不要太高看我呀。”
“溺于情爱……”张文澜被惹笑,他与地上的姚宝樱对视一眼,慢声,“她的事,我作保。若她有害于张家,来日我自然谢罪,自逐出府。”
姚宝樱怔住,仰头看着张文澜。
自逐出府?
她知道他来汴京的来时路有多苦,他竟说自逐出府……他如何能为她作保?他如何就确定她不会妨碍张家?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这个人……
张文澜移开目光,不看她了,目光落回三族叔身上:“如此,我可以带娘子去跪祠堂了吧?”
三族叔无话可说,张文澜弯身将姚宝樱拉起来。
他的手指碰触她手腕时,冰得她哆嗦一下。她抬头看他,看他目光氤氲,面颊烧红,并不看她。而他也不撑伞,就这样抓着她,堂而皇之地离开。
侍卫们一一退后,侍女们纷纷避开,看着二郎夫妻淋着雨,从他们身边走过。
灯笼光打在水洼间,姚宝樱被张文澜拽着,看众人纷纷避让,心中生出一种古怪的“天
地浩大,只我二人相依相护”的感觉。
她趔趄间回头,看到身后三族叔铁青的脸,长青等人平静的脸。
姚宝樱努力朝长青使眼色:拿把伞啊。
这么大的雨,也不知道长青大哥有没有看懂她的眼色——
事实证明,长青没有看懂她的眼色。
姚宝樱被张文澜抓着手,淋着雨到了张家祠堂。
因为假新娘的身份使然,新婚后张文澜便找了借口,并没有让姚宝樱进张家祠堂祭拜。所以,今夜这后半夜,是姚宝樱第一次来张家祠堂。
比起高家的小祠堂来说,这里大而空旷。姚宝樱仰头观望密密麻麻的牌位,听到身后殿门关闭的声音。她听到张文澜朝她走来的脚步声,当即回身。
今夜之事她很抱歉,她打算先赔个笑脸,礼多人不怪。
她打算认真跪祠堂的——张二郎身体不好,就不用跪了。她可以把他那份一起跪了。
至于怎么一起跪,可以再商量。
但姚宝樱扬起的笑脸还没完全展开,她就被张文澜抓住肩,朝后推。
她懵懵然被他推后,撞在后方的墙头才停下。而张文澜手指朝旁边一撇,扯在她衣领上,就将她衣物往下扯。
姚宝樱大慌:“你干什么?”
姚宝樱:“我、我们不是来跪祠堂吗?”
青年低语如梦魇:“鬼和你跪祠堂。”
坏家伙,不要提那个字!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他骗三族叔,他现在还脱纯洁少女的衣服……他他他……流氓!
她涨红脸,手忙脚乱去推他,却不知是太急还是太慢,她竟然没推开。她心头大乱,急急凶道:“你再这样我动手了,不要仗着自己生病,就以为我不会出手。张文澜我告诉你——”
她的话戛然而止,肩颈处一凉,衣服被扯下去,她忽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
姚宝樱靠墙僵站,她的呼吸平静,目光直直望着虚空,抵在他胸前推拒的手松松搭着。她发了一会儿呆,才用一种不想面对的心情去面对——张文澜低着头,呼吸灼热凌乱,垂着的目光,果然是在看她的肩膀。
她的肩膀一片红。
那是之前高家二娘子那个情郎打的。那人武功很高,让宝樱吃了内劲。当时还不显,但事后即使上了药,这一片肌肤,仍一日日红起来了。
这也是宝樱在张家休养、暂时不想和任何人动武的原因。
宝樱想到,方才她挨三族叔的人手那一棍子,从张文澜的方向看,他应该看到了那棍子落在她肩头。
他是唯一知道她肩头旧伤未愈的那个人。
他原本都打算去跪祠堂了。
他是看到那棍子,才突然起来,和三族叔杠起来的……和三族叔杠起来的张二郎,好威风好嚣张,但宝樱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善后事会很麻烦。
姚宝樱低下头,由他手指靠近她的肩头。
他的呼吸屏住了,浮在她肌肤上,像烟尘。
宝樱扭捏起来,小声:“没什么的呀。我暗暗运了内力抵抗,那棍子看似打在我身上,但大半力道,都被我卸去了,根本不痛。我只是装作很痛,装作被打得跪下去——因为、因为我是柔弱的高二娘子嘛,我一直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打算暴露身份、给你和我找麻烦。”
张文澜低声,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是想说你很聪明?”
宝樱有自知之明:“……也不是那么聪明啦。”
张文澜眼皮微掀,祠堂的一定火光落在他睫毛上:“不痛?”
姚宝樱的目光,落在了那睫毛上,以及被烛火所映的眼睛上。她心头有些迷离,漫不经心:“嗯……嗷!”
她惨叫一声,因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了下去。
痛得跳起来的姚宝樱被他抱住,被他按回去。他在她耳边嘲讽:“这就是‘不痛’?”
姚宝樱:“你有病呀?你听不出我是不想你多心吗?我好心维护你……”
张文澜冷声:“你好心维护?以做贼的方式去维护?”
他说话好难听。
宝樱本来觉得好对不起他,心里生出很多愧疚,被他一激,她就忍不住说实话:“什么做贼?长青大哥他们一直监视我,跟随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你不清楚?”
张文澜:“我清楚得很——你夜会情郎。”
姚宝樱睁大眼睛,万万想不到自己夜里见张大郎这件事,能成为“夜会情郎”。
哪来的情郎?
他大兄吗?
她之前都没见过他大兄,如果不是他一直藏着掖着……
大约是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张文澜扣压着她,俯眼凉声:“我自然是藏着掖着。你这样喜新厌旧的人,我怎能让你伤到我大兄?”
“我怎么会?”才两句话,姚宝樱心里火气就直冒,“张大郎光风霁月,不像你这样小肚鸡肠。你斤斤计较,算着我的所有事……你不就是借题发挥,自己为自己找方便吗?”
“我找方便?”他挑起她的下巴,“我找谁的方便?”
姚宝樱:“难道不是吗?三族叔的院子在中间,我跑去东北角,我武功又那么好,怎么会惊动他?难道不是你故意惊动他老人家,把他吵起来吗?我看这就是你的算计,只是不知道你在算计什么。”
他平静无波:“那我告诉你我算计什么——张家现在还不由我完全控制,三叔那帮子老头子一直找我的麻烦,想把我按下去。我就要趁机生事,夺他们的权,好当张家的家主。我就是要借这件事,掌握张家,让张家成为我的‘一言堂’。
“今夜种种,全是我算计来的。”
姚宝樱一呆。
她的下巴被他捏得通红。
而她看到他眼底血丝密布,在烛火摇曳中游走——像红色的蛇影。
姚宝樱轻声:“你也不必将自己说得这样坏,我也并非那么想。你可以收回这些言不由衷的话。”
“我怎么就言不由衷了,”他不动声色,“我不就是为的这些?无利不起早,难道我不为这些,还能对你有什么心思?”
姚宝樱:“我知道你跟三族叔那样,起初跪祠堂,只是为了不把我扯进去……你现在这样说话,只是因为你在生气。”
她别过脸,但她避不开,身上全是水汽,面前全是他身上的气息。
张文澜:“我生什么气?”
“你不就是不高兴我见张大郎吗,”话头到底要转回来,“张大人,我也是没办法。我有事情问你大兄……”
张文澜无动于衷:“你要问他什么?”
姚宝樱一滞,她想到自己夜里,光听张大郎谈他的宝贝弟弟如何,自己压根忘了问“子夜刀”的事,忘了问他会不会“破春水”的事。
所以——
张文澜语气平平:“所以,你还想再见他。”
姚宝樱:“……”
张文澜轻声:“我早说过,你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
姚宝樱立刻:“并不是!”
张文澜:“那你便是还在肖想我?”
姚宝樱大怔,又大恼,再发现二人离得太近,他的脸都快贴到她颈上了,她当即将他往后推。而这一次姚女侠用了力道,他便被趔趄推开。
他也不躲,就顺着她的力往后倒,歪在墙头,冷冷淡淡地看着她,发出一声低笑。
好疯的笑声。
张文澜靠在墙柱边,抬眼皮,那种目光缠着她,既清渺,又怨然:“长青是不是早告诉过你,他的事情,我比他知道得多?如今张家的话语权,当在我手中。内外忙碌者,当只有我一人!
“有什么事,能是张漠知道,但我不知道的?你为何不直接问我呢?”
姚宝樱定定看着他:他承认了,长青说的所有话,都是他安排的。
纵然她早有猜测,此时他承认,她也十分不悦。
姚宝樱反问:“难道你会告诉我?”
他抬起下巴,那种眼神,当真是倨傲而可恶,正如他轻飘飘的语气:“自然不会。”
但是还没等姚
宝樱说下去,他就朝她扑来,将她重新压回墙头。
他一手扣住她颈,侧过脸,唇几乎贴上她耳朵。她在他怀里又慌又茫,看他这疯疯癫癫的模样,她还没做决定,就听他在她耳边低笑:“你不过是很坏。”
“姚宝樱,你对我一直很坏。别人说你正义善良宽容豁达,但是对我,你从来不宽容。你听长青透了那么多口风,你宁可迂回地和我绕着圈,背着我去找我大兄,也不肯当面问我。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轻松告诉你答案,但你也应当知道,我只是会与你谈条件而已。
“可你连条件也不想和我谈。
“你对我这样,不过是因为——你不想和我扯上任何关系,想离我离得远远的。哪怕如今,被困张家,你也竭尽所能远离我。你既然要和我当仇人,那我什么都不会让你如意!”
姚宝樱:“你、你……”
她攀着他肩膀,头仰起又垂落,眼中空茫:“所以你夜里,一直在生气。”
青年不吭气。
他低着头颅,脸与气息都滚烫,烫在她颈旁赤裸的肌肤上,带来一股战栗感。姚宝樱这才想起自己与他吵架吵昏了头,竟忘了把衣服扯上去。
现在晚了。她余光看到他眼眸漆黑,腮帮绷紧,那种狠厉的架势很不对劲。
她别过脸。
他低头,口齿错过她躲避的细白颈子,咬在了她肩头。因她躲得及时,那便不是咬,而是——一个让姚女侠半身发麻、定在原地的肩头吻。
电光交错,少女仰着颈,青年埋在她肩头。
错乱的雪白亮光与高燃的烛火叠加,某一刻光影照在窗上,映出相拥的有情人。
门外踏上台阶的长青便犹豫起来:二郎和姚女侠情投意合情难自禁,他是不是不便打扰?
第29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7
对姚宝樱来说,张文澜的指责,并非无的放矢,可也并非全然有道理。
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原来在张二郎看来,她是一个很坏的人?
那怎能是坏——她不想与他牵扯上关系确实是真,她避免涉入张二郎的事情过深也是真,可今夜那三族叔借机惩罚张二郎,她不也挺身而出了吗?
自然,她一直不信他。
但这不是正常的吗?他有做过值得她信赖的事吗?
还没等姚宝樱想明白,张二郎低头咬在她肩头。她凭着本能躲避,让那咬噬变成了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青年的唇瓣冰凉,少女褪去衣物的肩头也冰凉。二者一触,宝樱如同触电般,腾地一下想要跳起逃远,可此地狭窄她无路可逃。
而张文澜,好像这时候稍微冷静了一些。
下雨天,他的腿又开始疼了。一阵阵抽痛中,他朝她望去一眼。
在姚宝樱看来,那伏在她肩头的青年睫毛抬起,眼睛自下而上挑起的这一道目光,波光楚楚,生动又昳丽。
她脑中轰的一下,灼意上脸的时候,肩膀被碰触的地方也生出一股麻意。
屋外疾风骤雨,和着他的呼吸。
待她反应过来,她手忙脚乱拢好自己肩头的衣物,再在他肩头一抓,将人朝后推去。看,张二郎文文弱弱,果然不是她对手——她轻而易举将他推开,可又气不过。她纵了过去,将他压在墙角,愤怒地瞪着他。
她大约太怒了。
她竟没听到祠堂外淋漓雨声中,长青并没有压制的呼吸声。
祠堂中,姚宝樱压着张文澜,见他苍白面颊此时绯然生血,眼波流动,苍凉又漠寒。
他的腿好疼。
他眼中的红丝密得如血水,绷着齿,却忍不住神经质地笑。
姚宝樱:“疯子!你为什么、为什么……亲我!”
“那是咬,恨之入骨啊,”他漫不经心,落到她手中,他大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勇气,声音又低又哑,“我不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对,是咬!姚宝樱愤怒:“你装都不装了吗?!”
“我装什么,”他无所谓地看着她,见她手抵在他肩头,却没有一拳揍来,他便又低下脸悄然贴近,试探她的底线,“你不早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难道我像我大兄一样守礼自重,你就信了?”
他被姚宝樱一指抵住颈部青筋,往后推。他被推得仰颈,发出一声难抑的喘。
她手指一哆嗦,不禁警告他:“再喘一声,我杀了你。”
好疼啊,樱桃。
张文澜抑着呼吸,只有喉咙微动,灯火照到他颈上的汗,好是、好是……
他就着这个被她点中命脉的姿势,慢悠悠说话。他说话间,姚宝樱感觉到指下的青筋血脉微微颤动。她手指被颤得发麻,目光忍不住追随他脖颈,看了半天,又努力收回目光。
她发现张文澜不再说话了,眼睫上都是淋漓的水。
她这才意识到他方才嘴巴巴拉巴拉说了一堆话,她光在看他脖子,忘记听了。
……为什么遇到这么个妖孽?
姚宝樱心里哀嚎,面上还装着听懂了的样子:“哦,原来如此。”
不等这个聪明鬼察觉什么,姚宝樱先声夺势,追问道:“今晚你那三族叔出现,到底是不是你搞的鬼?”
“是啊,”他好像回了神,平平静静,“我不说了嘛,我要搞事,要当家主,借你生事呗。”
姚宝樱不知这是气话,还是真话。
电光在这时闪了一下,整个祠堂骤亮间,姚宝樱终于听到了外面雨声后,青年绵长的呼吸。
姚宝樱脑子一转,高呼:“长青大哥!”
外面沉默好久,长青迟疑地应了一声。
于是,祠堂中,姚宝樱朝张文澜投去挑衅一瞥。他不置一词,仍被她压着,脖颈被她按在掌下。姚宝樱一边挟持他,一边高声喊着和外面的长青说话——
“长青大哥,三族叔今夜出现,是何原因?”
外面的长青抬头,看着祠堂窗上烛火相照的男女影子。
二人依偎,情投意合,竟然还要屋外的他插入这场游戏。也罢,他每月月俸那么高,自然为主子解惑。
长青:“不是因为你?”
姚宝樱盯着张文澜,诧异:“因为我?”
长青:“你当真以为张家的仆从们都是干饭的吗?张家人多眼杂,你再厉害,也不可能确保没有一个仆从起夜,无意中看到你。你去找大郎这件事,迟早被人察觉。若是二郎今夜不生点事,主动把事情挑到明面上,外人少不得怀疑什么。”
姚宝樱:“难道现在就不怀疑了?我和你们的打斗,不会被人看到?”
长青:“这种模棱两可的事,只要二郎成为家主,就可以封住下人嘴。”
姚宝樱:“……说来说去,他确实是故意让三族叔出现,和三族叔争权,好夺得家主位子。”
长青:“可若不是因为你,这场变动,也不会在今夜就拉开阵势。二郎可以找更好的机会。”
姚宝樱厉声:“可三族叔罚他,他自愿跪祠堂!如果不是我挡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反抗。”
长青:“不是因为你?”
姚宝樱:“又是我?”
长青眼睛错过窗上相叠的男女身影,淡声:“二郎不就是在你面前装可怜。他若真的去跪祠堂,你自然愧疚心疼了。”
姚宝樱目光,落到张文澜脸上。
张文澜显然也没有料到长青会这么说,他脸皮一抽,脸色有些僵。
姚宝樱觉得自己心跳凌乱,她懵懵的,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装可怜,要我愧疚?难道、难道……”
她的猜测没有落到实处,张文澜便打断了祠堂外长青的猜测,直接冷冷道:“因为我和你有合作,有事想让你帮我做。但你显然不配合,显然对我避之唯恐不及。我若不加大筹码,你的眼睛绝不会放到我身上。”
姚宝樱:“……”
她轻声喃喃:“你将‘装可怜骗人同情’这件事,说得好理直气壮、脱俗自然。”
张文澜低下
睫毛,看着她雪白颊面、清黑眼睛。
一时间,电闪雷鸣,雨势浩大,祠堂中的烛火被风吹得招摇不定。而屋中质问的少女和冷声的青年,全都沉默下去。
死一样的沉默中,烛火灭了。
一片漆黑,姚宝樱本应害怕,可她和张文澜挨得这样近,他浅浅的呼吸就在耳侧,她无论如何也害怕不起来。
二人沉默很久,姚宝樱听到头顶传来的一声叹。
他道:“放开我,我去点烛。”
姚宝樱抿唇,乖乖后退。黑暗中,她好一阵子没听到他气息有离开。
她猜他在看她。
她低着头不语。
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飘过,姚宝樱扭头去看窗外的雨。雨声绵密了一会儿,祠堂中灯火再亮,宝樱转过视野,看到张文澜站在灯台前,背影萧肃料峭,步伐似乎趔趄,在光与暗中飘摇不定。
姚宝樱:“你怎么了?”
他不回答。
姚宝樱抿唇后,又问:“张大人,你到底需要我帮你做什么,才不停在我身上下注?”
他有什么事让她做,他能有什么事呢……他回头,手中所举的烛台照着他那双乌黑眼睛,答非所问:“我不会让你再见我大兄。”
分明是这么可恨的对话!他们在半明半暗中对视,隔着一丈距离,却不知是因为灭了又亮的火烛,还是旁的原因,二人之间再不剑拔弩张,恨不得咬死对方了。
今夜事看起来,倒真的好像是因为她先闯了张大郎的院子,才引来了张二这个妖怪,引来了三族叔,引来了张二和三族叔的斗法。看起来——
姚宝樱撇嘴:“那我方才挡在你面前,让你没有直接去跪祠堂,误了你在我面前装可怜这件事,看起来,是我的错了?”
张文澜客气:“当时见樱桃威风凛凛地救夫,为夫也甚感动。”
油嘴滑舌,没一句真话。
但宝樱的眉目舒展了开来。
直到张文澜突兀地来一句:“怕你不知道,我提醒你一下,我这个人很记仇。”
姚宝樱呆住。
她狐疑又想爆炸:“你记什么仇?我得罪你了?你还、还……我我肩膀……”
屋外的长青伸长耳朵。
屋中的张文澜目光瞥去,少女一巴掌推开他的脸。
她支吾半天,再蹬蹬蹬往后退。姚宝樱紧紧拢住自己衣物,转眸一笑,自得其乐:“我也记仇!你小心我把你大卸八块。”
姚宝樱壮胆:“哈哈。”
张文澜气人:“呵呵。”
祠堂外的长青:雨真大啊——
感慨雨大的长青,来祠堂,是询问二郎有什么嘱咐。
张文澜没什么好吩咐的,他又不是真的要跪祠堂。他吩咐的,是让长青拿疗伤药拿纱布。
长青:“啊?疗伤药有用?”
长青指的是二郎的腿,姚宝樱不知,只觉得这个问题好怪。
她听到张文澜清雅悠缓的声音,在她心头如琉璃珠子般跳跃,跳得她心慌意乱:“别多事。”
于是,长青送来药与布后,本应跪祠堂的新婚夫妻坐在蒲团上,张文澜给姚宝樱的肩膀上药。姚宝樱本不愿意,但心想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扭扭捏捏岂不是让他多想。
所以她很淡定,扯开衣物。
凉风一灌,姚宝樱打个喷嚏。
张文澜手中的棉签一顿,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她不与他目光接触,而他一边低头上药,一边说:“恭喜,你要得偿所愿了。”
姚宝樱迟钝很久。
青年的手指点在她肩膀上,她肩膀忍不住缩起,难免心猿意马,想到方才他唇齿在肩头的碰触感。她其实当时吓蒙了,没感觉到什么,但此时就好不自在。
所以当张文澜冷不丁开口时,姚宝樱就着自己被撩拨得迟钝的大脑,呆呆想:“我的愿望是什么?”
她想一下,开始美滋滋:“莫不是我的伤快好了,我可以离开张宅了?”
张文澜按在她肩头的棉签顿了下。
她继续做梦:“一定是张二郎见我维护你,新生感动,不光决定送我离开张宅,还决定送我黄金十两……不,百两!我拿着好多钱,在汴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哎自从被关到你家,我都没出过门,太可惜了。”
“你若是出门,便会被高家的人锁定,来一场‘你追我逃’的游戏,我想你现在对这种游戏已经生厌。”张文澜手中棉签用力按在她肩头,见她蹙眉,他沉默一下,力道放软了。
这种心软,让张文澜痛恨:“我说的得偿所愿,指的是,你可能要得风寒了。你应当还没忘记说要染上我的病这种话吧?”
姚宝樱:“胡说——阿嚏!”
她呆住了。
张文澜袖下的手,轻轻揉了一下自己腿内侧。他看她鼻尖红红眼睛若水,却笑起来。
姚宝樱扑过去:“混账啊你,你真的这么希望我生病啊……我还不是因为你!”
天边闷雷由远而近,祠堂中的紧绷却渐渐消去。也许他们没有那么厌恶彼此,谁知道呢?——
然无论如何说,张文澜这个乌鸦嘴,倒真的说中了。
她克他,他克她。
姚宝樱得了风寒,张文澜的病则好了。
……虽然,她的风寒才过了一日,就好了。但是怕张文澜不悦,姚宝樱便继续装病。
而病一好全的张文澜,便去和张家人斗法。围着那夜三族叔和高二娘子的争执,张文澜小事放大,翻出张家这些年的旧账,和长辈们一一翻账。
长辈们一个头两个大,虽早知道张文澜不让人省心,但这种斗法来得比所有人预料中都早。双方斗智斗勇,没人揪着姚宝樱,姚宝樱倒松快下去。
姚宝樱想再去试探一下张大郎,长青等人阻拦得比之前更严格。
姚宝樱问长青,如何才能有机会见到张大郎。
长青:“问二郎。”
可恶。
所以姚宝樱想便宜行事,还真的绕不开张二郎。
而姚宝樱想到张文澜说的他自己记仇那话,到底心里忐忑,好几天没去张文澜眼前晃。但是不晃也不行,她还得得他首肯。再加上……唔,张二郎最近和家里斗得厉害,顾不上她,这是不是她偷偷溜他书房找线索的好机会呢?
而无论哪个机会,还是得让他别老盯着她,让他对她放心些。
于是,姚宝樱勤快地跑灶房,帮人家熬药粥。
她连续送了好几天药粥,拐弯抹角地提醒他,这是她亲自做的。他不知是忙还是不在意,反应平平,可能没听懂她的暗示。
对了,因为她还在装风寒,她甚至依依不舍地离开他那张好大好软的床,去睡自己那张小榻。夜里,姚宝樱迫不及待向他邀功,展示自己的体贴。
烛火隔着屏风,宝樱伸长脖子等人反应。
张文澜不冷不热地笑两声,不搭理她。
姚宝樱:……这个人太难讨好了。
以前也没有这样难讨好啊,以前明明她只要……停!宝樱呀宝樱,你又不是要和他谈情说爱,人家对你意见大,才是正常的。
这一日,还在装风寒的姚宝樱端着刚熬好的药粥,蹦蹦跳跳地沿着穿风廊回房,想将药粥送给张文澜。
张文澜依偎在窗前看她:她一会儿去扑蝴蝶,一会儿仰头去追一片落叶。
因为高二娘子的这个假身份,她平日很少让侍女跟随。没有侍女跟随、只有侍卫跟随的小娘子,左顾右盼百般玩耍,小小一段路,走得磨磨唧唧。从张文澜看到她,到她走过长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刻。
张文澜撑着下巴,盯着她。
他没有见过别的江湖女侠,他就认识她一个。
她追鸡撵狗、上房掀瓦、活蹦乱跳,那么活泼,那么正直,脾气还那么好。
眼下她明明不得自由,可她一个人也玩得这样快乐。
张宅占地辽阔,池榭彩槛,假山清波。此地房屋上百,穿水掠堂,庑殿鳞瓦如积。但住在这里的人,抬眸方寸间,不过小小一方天宇。当他仰头看她时,自然会时
不时疑心:小小的张宅,怎能关得住她,吸引得了她?
高善声,高善慈,长青,张漠……甚至包括了最开始的杜员外。他朝她丢出的一个又一个吸引她的钩子,真的能勾住她吗?
她像风,像燕。
他费尽心思,是否只是白费心机呢?
张文澜思考间,听到窗外廊下挂着的八哥叫唤声。
这只未驯服的八哥叫声难听,张文澜被吵得眉头跳一下。下一刻,一道悦耳轻软的女声钻入了耳朵中,撩得他心间羽毛一下子蜷缩,捧着书卷的手绷住。
姚宝樱:“你想什么呢?今日怎么没有去和你家的老头子们吵架去啊?”
他收整好心情,才平平淡淡地抬起眼睛。
隔着一道窗,她趴在窗外,俯眼托腮望他。
窗外春光明媚,琉璃一样的日影在她脸上晃动,照得她皎然盛丽。窗内清冷古朴,一桌一床一榻,像藤条般锁人生机。
他觉得,他才是被困在牢笼中的鸟雀。
姚宝樱伸手在他面前晃,他猛侧过脸,捏了捏眉心。
姚宝樱便笑:“我知道了,你是吵架吵累了,才偷偷歇着了。”
她眼珠一转,立刻邀功,把自己手边食盒从窗台上朝内侧推进去:“新熬的药粥哦,给你补身子用的。”
张文澜撩目:“你风寒好了?”
姚宝樱连忙打个喷嚏,然后朝他皱鼻子:“今日真冷啊。”
张文澜眼波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姚宝樱管他信不信呢,反正她咬死不松口。她可不想这个鬼怪见她病好了,又使出手段来折腾她。
姚宝樱听到廊下鸟叫,当即抬眸去看。
她看到五彩缤纷、羽毛丰盛的小鸟,一下子跳起来。她远离了窗子,凑过去看小鸟了:“哪来的呀?”
张文澜:“别人送的。”
姚宝樱嘀咕:“怎么没人送我?”
他顿一下:“你我不是一家吗?”
姚宝樱正在逗鸟,脸颊有些红。她并不回头,慢吞吞地玩了半天鸟,才回头朝他无辜笑:“对,我是高二娘子。”
张文澜不置可否。
他俯下眼,姚宝樱见他在看食盒,便赶紧说:“你觉得这几日的药粥怎么用?有没有觉得厨娘很辛苦,很用心呢?”
她睫毛飞起眼睛明亮,快戳到他眼前了。
张文澜忽然想笑。
他别过脸,淡淡问:“做药粥的厨娘,很喜欢我吧?”
姚宝樱一愣。她一下子被激怒了,但她忍着:“凭什么……这么说啊?”
张文澜道:“很苦。”
姚宝樱心里骂他不知好歹,质疑她的厨艺。她在山上时,野猫野狗都是她喂的!容师兄每次来,他的小猫可喜欢她了!
姚宝樱面无表情:“很苦,说明厨娘讨厌你。”
“并非如此,”张文澜平静低头翻书,“普通的药粥能做得这样苦,说明厨娘想出人头地,让我印象深刻。想要我在茫茫人海中记住她,这难道不是喜欢么?可她注定错付情谊了,我心系高二娘子,看不上旁人。”
姚宝樱:“……”
她咬牙切齿,心里又一阵憋闷。
张文澜抬起眼,看到她气呼呼的样子,他倒是笑:“不过厨娘如此厚爱,趁着高二娘子本人不在,我不介意和人相好。”
姚宝樱:“你风流!你放屁!”
张文澜:“嗯?”
姚宝樱:“你想红杏出墙,别人还不愿意呢!”
张文澜:“男子不叫‘红杏出墙’。”
她冷笑着瞪他,他便重新低下头,继续去看书,态度冷淡得非常快:“那算了,我本也觉得累。你替我给厨娘带句话,让她不要对我心存幻想。”
姚宝樱快被他气死。
她就知道,和他说话,他有多可恶。
可是谁让她有求于他?姚宝樱忍半晌,小声:“厨娘的事,关我什么事嘛。我又不认识什么厨娘……”
张文澜疑惑:“你不是天天……”
她瞪过来,他便闭了嘴。
姚宝樱耍赖,飞快转话题:“不要提厨娘了!我何时能再见你大兄呢?哪怕让长青大哥跟着我呢?我当真有事问他。夫君、夫君……求求你了!你通融一下嘛。”
她觉得自己好坏,硬是厚着脸皮蹦过去,趴在窗台上轻轻扯他衣袖。但是她好不专心,她很快被八哥叫声吸引,又抬头去看鸟。
待她目光转过来,正见张文澜冷目白她。
姚宝樱心虚。
他啧她薄情。
她跳上窗台,干脆坐在窗台上。她认真地数自己有多乖,表现有多好,除了她没敢承认厨娘是她,她连自己对他笑几次这种小事,都拿来表达她的乖巧了。
如此乖巧的小娘子,还有长青看着,他有什么不放心,不肯让她见大郎呢?
姚宝樱打定主意,她非要再见几次大郎才行。她觉得大郎不对劲……张二和张大,再加上高善声,至少有一个有问题,甚至可能三个都有问题。这问题,勾着她。
张文澜许久没吭气。
他忽然听到她叫他:“阿刺。”
他眼皮轻轻一颤,忍着自己抬眼的冲动。
姚宝樱坐在窗口,双脚晃动,笑眯眯地弯着眼,凑过去到他眼皮下:“阿刺?”
他朝后倾身,书竖起来挡住视野。
少女执着逗了半天,沉默下去。
张文澜心中起伏间,又听到忽然的唤声:“阿澜公子。”
张文澜刷地一下抬眸。
春风习习,柳叶飞絮。八哥比八哥的主人更温情,少女便歪着头,拿自己的发尾当翎羽,逗弄金丝笼中的八哥。
天光从方井一样的天幕落下来,在她侧脸上,照骨生香。
她这个人,生得很有意思,天生笑眼眼底却谁的倒影也不留,肤白貌美却还没有他熟知脂粉,唇儿半翘带甜哭声却惊天动地,脖子细长梗直脑袋瓜却不记仇,身形窈窕胃口不大却一身蛮劲。
她真的很有意思。
而这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儿背对着他。她坐在他的桌台外,腰肢不盈一握,但即使牵上线,也收不紧。
她总说他是狐狸。
樱桃,此时此刻,谁才是狐狸?
这只小狐狸在仰头教八哥说话,声调婉转指桑骂槐:“阿澜公子长命百岁。
“阿澜公子心想事成。
“你要对阿澜公子很好,知道吗?不要学习阿澜公子没良心……啊!”
檐角铃声叮叮咣咣乱撞,窗格推圆咚地一声闷响,书卷扑棱棱砸到了桌下。姚宝樱被人从后扯,朝后拽。
她知道是他,便也没躲,被他压在了窗棂上。她看他隔着一道栏木,朝她俯身。他眼睛像桃花潭,脸上的神色她却辨不清。
姚宝樱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于是边愧疚,边偷看。
张文澜的胸前衣襟起伏不定,若他真的无状,她一定揍他。但他并不会贴上,他只是隔着方寸距离,与她剑拔弩张地试探。
花香晕人,二人的气息都有些乱。
张文澜低声:“你是不是在意……”
姚宝樱扭过脸看八哥看得认真。
她那跟师姐学的哄人手段,用在张文澜身上,只是单纯讨好他,并不希望他误会别的。
张文澜将话说完:“……我大兄?”
姚宝樱木然,回头,与他冷笑的眼睛对上。
宝樱:……装聋,装早了。
第30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8
姚宝樱的殷勤讨好与间接装聋,不好说效果如何。
好的效果是,张文澜答应将每日跟随她的侍卫数量减少。对方人数少了,她斗智斗勇后获得的自由时间便多了。
坏的效果是,张文澜依然没有松口让她见张大郎。
姚宝樱颇为费解。但她抱着金丝笼中的八哥鸟,也勉强释然:算了,先这样吧。她已经很努力
了,再努力,总不能对他投怀送抱吧?
当日,姚宝樱便一边研究侍卫们的换岗时间,一边抱着八哥教鸟说话。她一向贪玩,待玩鸟回来,发现同屋中的另一人已然就寝。
她便也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匆匆洗漱完便爬上了自己的小榻。临睡前,她羡慕了张文澜一把:他的床那么软,他一定睡得很舒服吧?
寝舍烛火灭了,隔屏而分。外间的姚宝樱很快入睡,不知内间的张文澜睁着眼,看着屏风上模糊的人影出神。
他哂笑一声。
八哥确实是意外。
他倒没想到她对一只鸟都那么上心。她但凡待他……她怎就知道,滴水一定穿不了石呢?说来说去,还是她厌恶他罢了。
“阿澜公子”。
呵,作怪。
他开始思考怎么折腾她。他有千万种法子转移她对一只鸟的注意力,而他深知自己的法子一定奏效。只这样想着,张文澜便愉悦了起来,这才有心情闭上眼逼自己去睡。
他不求着她上榻。
总有一日,她会主动。
翌日,寝舍光线半昏,姚宝樱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吵醒。
某方面说,张文澜虽是个只追名逐利不看大义苍生的狗官,但他确实勤勉。
每日天光还泛昏,他便起身处理公务。待姚宝樱爬起来,三心二意地练一会儿武,人家可能都见完第一批汇报庶务的手下了。
姚宝樱很痛苦。
倒不是因为他的勤勉,对比出她太懒。毕竟她心大,并不求自己多么上进。实在是同住一屋,她的耳力这么好,他稍微有点动静,她都能听到——她每天早上被迫跟他一起醒来啊。
她被迫每天躲在被窝里,偷偷看他穿衣。
她并不想看,但不看白不看。
这弄得她心烦意乱,心中无故憋屈。
今日,熟悉的窸窣声响起,宝樱就睁开了眼。
但今日她眼皮子打架,无比困,觉得比往日更困——她迷迷瞪瞪地看过去,窗帐后没有一点亮光,只架子上亮着一盏微光烛火。
背对她的青年,衣容不整,肩宽腰窄,乌发如云。
宝樱迷糊地盯着他背影:“我眼瞎了?为什么外面没有光啊?”
张文澜一顿,答:“大约是因为你还没瞎,而我早起了半个时辰。”
“哦,”姚宝樱点头,片刻后惊呆了,“早起了半个时辰……你为什么要早起半个时辰这么久啊?你的新婚休沐假这么快就结束了?你要上朝了?难道我以后天天要陪着你起这么早?!”
她哀嚎一声,又觉得不对。
她盯着此男背影——
此男的衣饰,不对。
往日他要么官服,要么常服,全看当日要见谁,要先处理哪件事。官服穿来清正,常服看着风雅,无论是官服还是常服,通常以宽袖尽显风流。但今日不同,他着窄袖圆领纻丝袍,腰系铁角带,脚登乌皮靴。
当她看他时,他正低着头,给腕上戴护腕。
他慢条斯理地用发带束发,再将墙上挂着的、姚宝樱之前借用的宝剑取下来,提在手中试了试。
武功不怎么样,装备却挺齐。
此时的张文澜修眉润目,唇红齿白,实在是一个养尊处优却偏要闯荡江湖、一看就容易被骗被欺负的贵族小郎君。
姚宝樱不禁抱着褥子坐了起来,生出一种时光倒退的错觉。
他这样面嫩气清,好像三年前她认识的他。
那时候二人同行,他跟在她身边,便是这副装扮。
此时此刻,二人目光对上。
姚宝樱不能让他觉得,她联想到了过去。她便直接问:“你拿剑想杀我?”
张文澜似乎无语。
他盯她两息,朱唇矜持地吐字:“习武。”
姚宝樱:“……?!”
她震惊并迷茫,而那人已经提着剑出去了。姚宝樱发一会儿呆,到底是心痒难耐,被他勾得不上不下。她匆匆穿衣奔跑出去,撞上在外面守门的长青。
长青一言难尽地看着这个面颊绯红、眼睛明亮的少女:郎君对她的性情把握,实在是太准了。
换身打扮装嫩,就能把姚女侠从床上勾起来。
姚宝樱抓住长青,急急追问:“你家二郎说他要习武,他为什么要习武啊?”
长青:“二郎每五日都会习武的。”
姚宝樱不解:“他为什么喜欢羞辱自己呢?”
长青:……你想说二郎习武天分差,也不必这样直白吧。
长青少有地劝学:“二郎一向自我要求极严,你……要不要向他学习一下?”
姚宝樱的习武天赋,是长青见过的出类拔萃的那一级别。
但因为姚宝樱并不勤奋,时而偷懒,她至今的武学,可以说不错,但绝不是第一流水平。
长青暗自为她可惜。
但她自己显然不追求一流。
眼下,见到一个没有武学天赋的人都这样努力,姚宝樱想的不是自我激励,而是去看热闹。
练武场上,姚宝樱和长青赶到的时候,正见张文澜一本正经地提着那把剑,对着木桩子挥砍。
长青入场,宝樱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托着腮看他。
他眼角余光发现了她,宝樱怕他赶她走,立刻双手相叠拍起掌来,还不合时宜地喝一声采:“打得好!真精彩!”
张文澜:“……”
侍卫们:“……”
天终于蒙蒙亮,金光在云翳后翻滚。在姚女侠的睁眼说瞎话后,他们发现二郎面色平静,苍冷的脸上却有了血色。
这必然是太阳出来了,二郎习武出了汗的缘故。
张文澜当做没看到姚宝樱,姚宝樱便放心地看了下去。
她是一个自得其乐的小娘子,看旁人练武都看得津津有味。
同时,她是一个习武天赋极佳的人。她只看他的招式,都能看出他的眼力、速度、呼吸、韵律全都跟不上。但他架势端得极好,肩臂伸展、袍袖飞扬,只从背影看,倒还真要以为他是高手了。
姚宝樱不吱声。
她盯着他背影,不自觉地被逼着想起了很多个曾经。
曾经,他也是这样——
二人一同去汴京的那年,路上经常遇到盗寇匪贼。有人只是杀人,有人还想吃人。
在那些日子里,张文澜不甘只被她保护,他也想跟着她学一些武功。
那时候,二人才相识没多久。
夜里,他磕磕绊绊在庙中二人入睡的稻草前表达这份心意,忐忑地凝望她。
他心里知道江湖人把看家本事看得多重要。很多名门大派,甚至不允许别人旁观自己练武。姚宝樱便是江湖人,张文澜不知她是否也有这种避讳。
他柔声款款,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我不是江湖人,日后也不会行走江湖。你即使教我一些,我也不会告诉旁人。再者,我可以和你做配合。有时候你不方便时,我也能保护你。”
姚宝樱愣住,噗嗤笑起来,扑过去抱住他肩膀:“张二哥你想什么呢?我不在乎这个,我只是在想,教你哪个口诀,你会更容易上手些。”
她好大方,又好不拘小节。
江湖上确实忌讳他人学本家武功,但是……“若我教人一二招,可以让人自保,那便是救人性命,怎么能不做呢?何况每个人都藏着掖着,不就没人学武了嘛?好多大门派都这样断了绝学,却不知反省,实在可惜。我才不会那样呢。”
少年在黑暗中望着她。
想来在那时,他便为她的豁达折腰,为她的心性而心动。
他一向擅长卖弄姿色,便在那夜朝她露出笑。
少年眼睛狭长,笑时多显风流,灿若明珠。她一看到他的笑容,便目光闪烁地躲开目光。过一会儿,少女眼睛又挪了回来。
于是,少年张文澜便猜,她应该很迷恋他的脸,他的笑。
但那又怎样?
少年张文澜撇过脸,去看没有窗纸的天窗。他无动于衷地想:卖个笑,勉强可行。其余的,我不会给你了。我只是雇你送我入京而已,雇资两清后,二人便分道扬镳。
你休要觊觎我。
那时候,他怎能想得到,日后会是他诱着她,缠上她,想与她多些关系呢?
正如那时候,张文澜和姚宝樱都没想到,他看着是一个漂亮隽秀的小郎君,口诀背得溜,摇头晃脑说得头头是道,怎么一到手脚功夫上的比划……他就全然不行呢?
不是手跟不上,就是眼睛跟不上。
她帮他摆正架势,她的呼吸离他近了,他又开始走神。
他身子娇贵,跟她学武不到一刻钟,就被匕首划破了手。
于是二人不学武了,姚宝樱得找布料帮他包扎伤口。
张文澜也颇为沮丧,睫毛低垂,眸子一丝流波也没有。他蹙着眉,望着旁边的匕首,似乎很不理解,为何他拿起匕首就手忙脚乱。
姚宝樱蹲在他身边,笑眯眯地为他包扎伤口,安慰他:“没关系呀。你从来没学过武,一开始慢一些也正常。你不是和我说,你大兄文武双全吗?你们既然同父同母,那应该也差不多吧?他能做到的,你必然也能。”
张文澜点头,看在她帮他包扎伤口的面子上,他吝啬地朝她送了一个笑容。
姚宝樱继续教他。但是这一教,就换来张文澜次日累倒了,二人不得不在山里多住了几日。
住在山间草棚下,少男少女肩并着肩,手靠着手,听风望雨,赏花看云。天地这样安静,有流星如雨。
她与他生逢国难,长于乱世。二人也许有不同的追求,但那些相依为命的日子,正是最肆意快乐的好年华——
快乐的年华不能永驻。
多年后,张文澜不是当年那个少年。他自然早已明白,他将永远追不上姚宝樱的习武天赋,也永远做不到大兄的“文武双全”。
他有他们都没有的致命缺陷:他是早产儿,身体底子天生就比旁人差。他还心思深重,杂念重重,无法一心一意地做成某件事。
纵观张漠,姚宝樱。他们那样的人,在习武时都专一不二,心中只有自己的武器,只有自己看得到的招式。
张文澜看不到那些。
他也不在意那些。
杂念深重、欲念缠身又如何?
他自愿在红尘中沉浮,将世事搅得天翻地覆。张漠与姚宝樱那样纯正的人,不一样要被他束缚住吗?
他毕生成为不了一流的武功高手,他只要会二三招式,在一些偶然的意外中,足以自保,撑到自己的侍卫们来就够了——
眼下清晨,张文澜便对着木桩子,一板一眼地挥动长剑。
他忽然听到姚宝樱清脆的声音,飘到了上方:“这招式是谁教你的?”
张文澜手中剑一抖,微微抬眼皮,看到她竟然站在他挥砍的木桩子上。
他被骇得朝后退了一步,脸色难看:“下来!你不怕我伤到你?”
姚宝樱抱着臂,好是骄傲:“张大人,你是否高看自己了?你连自己想砍的方向,都对不准。不过你这招式很有些意思,谁教你的啊?”
他客气疏离:“难道除了你,世上便没有人再教我武功了吗?”
姚宝樱站在木桩上,低头看他,若有所思。他手中剑终于刺到他想去的方向,他舒口气,揉了揉酸痛手腕。
姚宝樱轻声笑:“你若是告诉我,你这招式是和谁学的,我就告诉你,你刚才练错了哪一部分。”
张文澜:“……”
侍卫们:“……”
走神的长青将目光挪回来,在姚宝樱身上望了两眼,目中渐渐生起一丝欣赏的笑意。
张文澜正挑眉:“我这招式练了许久,无人说我错。”
姚宝樱口气好大:“那是你身边没有我这样的高手。”
“自吹自擂,”他轻声嘲弄一句,但他仰着头仍在试探,“难道你学过这种招式?”
“没有啊,”姚宝樱很淡然,“可天下的武功有互通性。我在这里看你练了半天,大约看明白你想要的效果了。你只是掌握不住技巧,练不明白而已……张大人,要我教你吗?投那什么送我呗。”
张文澜:“投桃报李。”
姚宝樱敷衍:“嗯嗯嗯,就是这个意思。”
他眸子露出自嘲的失落色。
宝樱知道他在装。
看她无动于衷,他垂下眼皮,那眼睫过长,完全遮住了眼中神色,难免让人心痒,想凑上去细看。
但姚宝樱不是那种人。她今日的定力不比三年前那般脆弱,她只是抱臂的手指动了动,仍站在高处,气定神闲地逗他。
张文澜眉目一舒,冷不丁抬头朝她望去一眼,带几分玩味:“我大兄教我的。”
他的答案,正是姚宝樱心中所猜。
一经证实,她也不矫情,直接朝他跳去,整个人轻飘飘从木桩上直坠。
张文澜被吓到,睫毛飞颤,本能抬臂去接。只有一片落花飞入他怀抱,明明近在咫尺的少女倏忽间就不见了。
他目中猜浮起戾色,身后便有香风袭来。
她贴过来,一手握住了他手臂,另一手在他另一只手腕上一敲。他手腕一痛,松手时,手中剑便落到了姚宝樱手中。
他听到身后的娇斥声:“这样挥——”
他扭头朝身后看。
乱发拂颊,只看到她莹白侧脸,禾绿色的发带被剑风带得飞了起来。
但这次不是剑风带着张文澜趔趄,而是张文澜在姚宝樱的帮助下,控制手中那把总不听话的剑。
剑风在他们脚下扫起一圈落叶,落叶变成利刃,朝着木头桩子劈去。
姚宝樱:“手跟眼——”
他的呼吸和她的声音相叠。
青年的手臂与少女相贴,后背撞到她柔软的胸口,他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热。
姚宝樱:“眼追手——”
他被她带着旋身,一剑接到满空落叶,纷纷然的落叶被斩成碎屑,他的手肘在慌乱中撞到了她。
他手臂颤抖,她根本注意不到——沉浸在武学境界中的姚宝樱,看不到其他的。
他欲念重重间,二人已经卸力,剑锋抵上树桩。不用内功,但凭剑招巧劲,木桩便一分为二。这招招式,表现出了它真正该有的凌厉感——
姚宝樱看着被劈开的木桩,若有所思:“好厉害的招式……但这好像不是剑招,而是刀的用法。你本事还不到换武器的地步,若真想学会,还是用刀吧。”
张文澜呼吸凌乱,许久沉静。
天边泛金,天光落在并肩的男女身上。
一片沉寂中,她不动声色地缩回手。他却好像在出神,不自禁地握了一下。他手指与她的轻轻一擦,望她的眼睛上掀,眼窝深水波晃。
宝樱忙侧头打了个喷嚏。
他眼神恢复冷淡,道:“我记得,你学的就是刀。”
他故作思考半天,松开了她的手腕:“陌刀,是不是?看来这招式很适合你学,而我……剑乃百兵之君,世家用剑彰显身份,我便不与你凑热闹了。”
他看向长青,似乎刚想起来:“上个月某位大臣是不是在武库放了一把陌刀?若是……”
姚宝樱朝后跳,转身跑走:“天、天、天亮了,我也要去习武了。”
她跑过长廊,忍不住回头,朝练武场中的青年看去。
他已经背对她,重新拿出那十分上得了台面的架势,在虚空中比划,去练习他那掌握得并不好的招术。
金灿灿的日影在他身上流动,他脊骨飞扬,背影青翠。青年被垂照出的影子,像一片华丽的尾羽。
张宅的风景很有意思,想当张宅主人的人也很有意思。若是不看他的真实水平,端看他这架势,他摆得比她还要好呢。那不得世人都被欺骗,觉得他是天才,排着队来找他教人?
姚宝樱被自己脑海中的想象逗笑。
但她很快又拍拍自己脸颊,叹口气。
她从不觉得她会对他生情,也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张文澜而让步什么。但她知晓自己方才那一瞬被他握住手时,背脊确实僵硬,大脑确实空白了。
有人媚骨天成啊宝樱。
何时改掉好色呢宝樱?——
姚宝樱既然从张文澜那里确定了他的某些招式是张漠教的,那便有了一丁点儿关于张漠的线索。张文澜看起来,短期内都不愿意让她见张漠,她自己偷偷试一试吧。
偷偷试一试的结果,便是姚宝樱在前往张漠院落的路上,被长青抓到。
长青道,大郎那夜淋
雨生了病,在养病,不方便见任何人。
姚宝樱心里嘀咕这两个兄弟,怎么不管会不会武,看起来身体都挺差的?
但既然如此,不管真假,她只好暂时当真,不去打扰张漠——万一大郎真的病了呢?
毕竟那夜她见到的大郎……很奇怪。也许正是生病的缘故。
正巧,这个时候,张文澜出了府,与张家人去什么田庄对账去了。姚宝樱对张家家主的位子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张文澜不在府邸。
长青很呆。
只要张二不在旁支些坏主意,姚宝樱就能轻轻松松让侍卫们追丢自己。
姚宝樱换上自己早就盯好的侍女服饰,再在脸上胡乱涂抹一通,努力将自己面容变得普通一些。
午后,张宅碧水清波,湖光潋滟。
姚宝樱提着拂尘,出现在张文澜的湖中心那座书房前。她拿出自己从旁的侍女身上偷到的腰牌,镇定地说是清洁书房。待关上门,宝樱当即扔开拂尘,扑到他书桌那一堆案牍上。
张文澜的很多机密要事,都藏在这里。姚宝樱虽然认字不多,但若是简单的,她应该能找得到吧?再不济,她誊抄那么一两本她觉得重要的册子,回头给阿舜看,阿舜一定看得懂。
姚宝樱翻找间,脸皮越来越垮。
她没有寻到自己觉得重要的,正心焦间,她撞到后方的书架,书架最上层的一乌木长匣朝下摔去,砸向她。
姚宝樱头也不抬,伸手将匣子接过。她此时已然不抱期望,心不在焉地打开匣子,目光却在下一瞬凝住了——
张文澜书房中的大部分文书,她都看不懂。但这长匣中的东西,她看懂了。
因为,这不是他那些晦涩的不说人话的文字,而是,一长卷画轴。
画轴铺展开,画着不同的人物。
有的位置人物空白,有的位置人物形象鲜明,有的位置墨汁沉郁晕开一点,但最终没有落笔。
若是旁人,不一定能一眼看出这是什么画。但姚宝樱恰恰因为一些原因,她一眼能看出。
她看到了自己的师姐,云虹。
女子侧身而立,眺望远方,只露出侧脸,侧脸并不完全清晰。但因姚宝樱实在熟悉自己师姐,她自然一眼认出。画像旁提有小字:黄泉焚嫁衣。
她也看到了容师兄,容暮。
容暮抱着他的猫,背着他的琴,双眼蒙白布。白布飞扬间,青年骨秀神清,丰格出众。画像旁提有小字:瞽者遇兵燹。
还有和尚,哑姑,巫女,武痴,没长大的小孩……有的一列人物仍空白,小字已先提;也有的两列人物明确写着“已逝”,连绘像都不用准备:白骨露于野,川泽化赤地。
“第一夜,白骨露于野;第二夜,川泽化赤地;第三夜,黄泉焚嫁衣;第四夜,杜鹃失其声;
第五夜,屠门忠魂夜;第六夜,瞽者遇兵燹;第七夜,炭上神子舞;第八夜,观音石泣血;
第九夜,昏鸦食饿殍;第十夜,官匪风雪盟;十一夜,故国葬故人;十二夜,子夜樱笋时。”
这是江湖上如今已不出世的“十二夜”画像。
除了已死的第一夜和第二夜,失踪的第九夜和第十二夜……其他人,已全部在这幅画中。
天下已经没人关心“十二夜”的生死存亡,但这样的画像,却藏在张文澜的书房中。
姚宝樱眯了眼,目中生出狠厉:她那个旧情郎,又在筹谋什么?
他想找出十二夜吗,他想对付十二夜吗,他包藏什么样的祸心?
姚宝樱心跳砰砰,因为紧张,她屏着呼吸,蹲在地上抱着画轴,检查这些人物像,寻找更多的细节。
她在紧张中,脑袋撞到书桌一脚,一堆册子从上面倒了下来。
姚宝樱手忙脚乱地去收册子,一一铺好,却又在整理两页纸时,目光顿住了:
鬼市“暗榜”上的两份通缉名册。
一份属于杜员外,一份属于高善声。
姚宝樱认识的字不多,但恰恰赵舜拿到那两份通缉榜时,都与姚宝樱一同细看过。而今那榜单自然不在此书房中,但通缉榜上的内容,与姚宝樱现在看到的这两页纸一样。
……杜员外和高善声的追缉令,很大可能,是张文澜下的。
他身为朝廷命官,怎么敢背着朝廷,和鬼市做交易?他又有什么目的?
她因调查高善声而入高府,因结识高善慈而被张文澜的鸟笼困住……这些,是否全是张文澜的手笔呢?
姚宝樱捏着通缉令思考时,听到外面守卫恭敬声音:“二郎。”
她听到了张文澜清幽的声音:“嗯。”
书房门“吱呀”推开,姚宝樱忙滚入书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