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很慌。
她撵猫追狗的经验很多,偷鸡摸狗的事却很少做。所以,每次做来,都很紧张。
尤其时,当姚宝樱滚到桌角,眼角余光看到青年的衣摆正在靠近书桌时,她更紧张了。
她再低头,看到自己怀里的画匣与那两份文书,以及桌旁没来得及放好的一堆信函,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要么张二郎眼瞎,要么张二郎对她网开一面。
但这两种的可能性,比她此时一头撞死的可能性都低。
她实在没料到张二郎回来得这么快,那些张家长辈们,怎么不懂得拖住他?害得现在的宝樱抱着怀里的画匣,开始下决心:一旦张文澜靠近书桌,低下头来,她就冲出去,先挟持他。
挟持后怎么办,再说。
一步。
两步。
宝樱的心高高提起,她鼻尖已然闻到他身上的花香。但他站在一灯台前,就是没有再往前走一步。蹲在桌下的她,实在不清楚高处的人在做什么,更是焦灼。
而张文澜负手立于氆毯外。
他抬眸,望着书架上少了长条画匣的空位出神。
他对自己的地盘实在熟悉,这里的蛛丝马迹都瞒不过他。而今他站在这里思考的是,有人动了他的东西,那个人,还在这间房中吗?
为何长青他们没发现?
还是另有缘故?
若是那动手脚的人还在这间书房中,伺机而动,他岂不是危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文澜自然也不打算跟人单打独斗。
躲在书桌下的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喃喃自语:“三族叔方才对的那笔账,似乎不对劲,得寻人问一下。”
张文澜便朝书房外走。
他绷着后背,屏着呼吸,全然防备身后有可能突然袭来的危险。但什么也没有,他安全地打开了书房门,走出了湖中心的书房。
而他一出门,姚宝樱听到动静,就从桌下钻出,赶紧整理画匣和信函。
姚宝樱同时伸长耳朵,监听外边动静。
张文澜站在书房外,问侍卫:“有人在里面?”
侍卫一愣:“有侍女在内打扫,二郎……没看到吗?”
……不应该吧。
那么大个人呢。
就没有出来过呀。
张文澜蹙了下眉,他忽然扭头,低语:“夫人在哪里?”
屋中的“夫人”,听他那一声,心便高高悬起。
恰时,长青不知从哪里奔来,看到二郎回来了,愣了一下。
长青正要向二郎汇报自己跟丢了姚宝樱的事,却见张文澜倏然一展眉,目中恍然地浮起一丝笑,朝自己身后的书房瞥了一眼。
张文澜朝长青摇头,目有暗示。
长青其实看不懂张文澜的目中暗示是什么意思,但二郎走到水廊边,他自然跟上。他低下头,见二郎伸指点在栏杆上,选择写字与他对话。
水廊边清波潺潺,水流比书房处更疾。在这里说话,本就不容易被书房那
边探听到。二郎还如此小心,竟然不打算开口。
长青头大。
张文澜:人丢了?
幸好写的字简单。长青点头。
张文澜:在哪里丢的?
长青:大郎院外。
张文澜手指一下子僵住,目中噙着的那丝笑变得冷漠,甚至跳跃起抑制不住的怨恨之意。
但他的怨恨还没有化为实质,长青便解了惑:“属下去搜了大郎院落,并没有找到姚女侠踪迹。”
张文澜便重新放松了。
只是……长青瞥一眼二郎,压低声音:“属下等人近日轮番折腾大郎院落,大郎脾性再好,再不管事,也察觉到了。大郎说,二郎最好给他一个解释——二郎到底要做什么。”
张文澜嗤一声。
他倚着栏木,漫不经心:“不理他。一个病秧子,翻不出天。”
长青欲言又止,最终选择沉默。
长青见张文澜心情看似极好,一眼又一眼地往身后的书房瞥。
长青将其他事务向二郎汇报后,张文澜便挥手让他下去,自己前去书房。
长青倒是愣,直接问:“……二郎,不去抓姚女侠吗?”
张文澜懒得多说,自己直接走了。
只是到书房门前,张文澜低头思考一下,对门口的看守抬高声音:“去拿几坛酒,送进书房。”
“吱呀。”
书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这一次,姚宝樱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
她将那两封文书藏入怀中,将其他信函收整整齐,摆回原处。她将画匣中的画轴摆好,放回书架。她再将书房里外间之间的帷帐扯下,自己躲在里间,拿起拂尘,做出清扫书房的样子来。
这一次,进入书房的张文澜,目光轻轻扫过书架和书桌,再看向那道散下来的昏金色纱帐。一道人影婀娜藏于帐后,若隐若现。
他只看背影,便足以认出她。
而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幽静望着。
帐子另一头的假侍女,自然感受的到那种灼灼目光,烧得她很不自在。她心里知道张文澜敏锐,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做戏。
姚宝樱躲在帐子后,朝数步外的帐外青年屈膝行了一礼。她低着头颅,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二郎。”
侍女声音普通,听着很陌生。
但可能姚宝樱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话时调子总会忍不住飞扬。哪怕努力强忍,那股抑扬顿挫的跳跃感,因足够鲜明,让人魂牵梦绕已久。
张文澜垂下眼,摩挲自己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地无声笑。
此时,门外的酒送到了。
侍卫们送来一坛又一坛的酒,姚宝樱甚至怀疑了一下这些侍卫们是来捉她的。她屏息以待,什么也没有发生,书房门再次关闭。
帐外那位郎君,撩袍坐在了书桌后,打开了一坛酒。
姚宝樱撇嘴:大白天饮酒,果真有毛病。
她继续殷勤地拿拂尘擦拭屋中瓷器,抬头低头间,顺便寻找这里还有没有藏别的重要东西。
张文澜便当真那样一手撑额,一手持着酒樽饮酒。
姚宝樱无意往外瞥一眼:他坐姿懒散放松,手中转着酒樽,目光没目的地望着虚空出神。
他看起来很放松,可见近日和张家长辈们的斗法,他成效不错。
一杯又一杯的酒液下肚,青年白皙的面颊,很快变得酡红,目光也迷离了起来。
姚宝樱正专心除尘,忽而听到冷不丁的清哑声音:“在我还未回来前,你在里间打扫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吧?到现在,也没打扫完吗?你平日做事,都这样不伶俐?”
姚宝樱:……你才不伶俐!
还有,你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和一个侍女说话啊?你不是高贵的眼睛长在天上的贵族郎君吗?
姚宝樱心里骂他,口上恭敬:“婢子怕扫了二郎的兴。”
张文澜柔声:“你确实已经扫了我的兴。”
姚宝樱一呆,然后涨红脸,想骂不敢骂。可她显然也不受气,她的拂尘砸在一花瓶上,撞出“咣”的一声。
张文澜慢悠悠:“那个花瓶,是前朝宫里的,价值百贯。”
姚宝樱一下子收了手,惊疑地睁大眼睛,观察自己面前这绘彩鎏金的长颈玉瓶。她听得心动,想要上手摸一摸,她又听到张文澜淡漠的声音:“还不来为我斟酒?”
姚宝樱自然不肯走出纱帐。纵然她脸上已经易容,她仍担心自己被认出。
她道:“婢子怕扫了二郎的兴。”
“一个侍女,敢不停扫我的兴,”张文澜似笑非笑,“你这样说,旁人要以为你我有一腿了。”
姚宝樱睁猛地侧身,看向帐外青年。
但他并没有看她。
他仍在一杯杯地饮酒,手撑着额,眼睛闭上,态度散漫得很。他偶尔朝帐中瞥来一眼,那般迷离的神色,看得人心头发热。
姚宝樱咬紧牙关,抵抗男色。
他竟然没有追究,也没有逼她非要来给他斟酒。
姚宝樱被他弄得心头七上八下,又见他不停喝酒,酒坛已经空了一整坛。姚宝樱在内间已经没什么要擦拭的了,她都要无聊地发起了呆,听到帐外青年拍桌:“来人,我要沐浴——”
在书房?
姚宝樱吃惊,又撇嘴:这个醉鬼已经神志不清了,很好,她开溜的机会很有可能要来了。
姚宝樱目光滴溜溜开始观察四周,而门外的人开始掀开帘帐,朝内间搬运浴桶,倒下热水。
帘帐掀开时,张文澜心不在焉地朝内侧望去一眼,见那个身形模糊的侍女混入人流中,浑水摸鱼地跟人一道忙活。可她不机灵,手忙脚乱,挡人路,遭了别人好几道白眼,全靠她脸皮厚不在乎。
屋中侍从们要离开时,张文澜下巴轻扬:“那个打扰书房一个时辰却只打扫了内间的人,是不是不该走?”
众人目光望过来。
哪怕脸上敷粉,姚宝樱的脸也被盯得涨红。她镇定无比:“婢子确实还没将内间打扫完。”
张文澜好整以暇:“那你便留下,继续打扫。”
其他人便走了,将姚宝樱留下。姚宝樱气鼓鼓地拿着拂尘,背对着浴桶,继续东挥挥,西扫扫。
她感到身后有趔趄步伐靠近,就在她身后。
男子身上的花香与酒香扑鼻而来,再加上门窗紧闭,木桶中的水汽蒸腾,难免熏得人有些头胀脸热。
姚宝樱眼角余光看到他的衣摆,一丛兰花秀美风雅。她既怕自己被认出,又怕看到他当面褪衣,连忙别过身,弯腰扫着小榻,十分认真。
……她给容师兄的小猫筑窝,都没这么认真过。
张文澜站在侍女身后,倚着木桶,俯眼望着她的背影。
他的目光,从她没有饰物的发丝,落到她的耳垂上。他盯着那片雪白看半晌,目光再下挪,落到她腰肢上。
她跪趴在小榻上,正正背对着他。
……那曾经属于他。
姚宝樱听着身后的动静,十分安静。
他的呼吸本就轻,却在这片过热的寂静中,轻得她后颈渐渐生出一片鸡皮疙瘩。
张文澜突然扑来,一把搂住她腰肢。
他自后将她抱入怀中。
姚宝樱压住嗓子里的尖叫冲动,因颈部确实浮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吻落在她颈上,灼热无比。
她立刻发抖,去推他。
张文澜扬声:“来人——”
她当即吓得闭口。
他玉颊生热,颈间青筋绷直,到此时,既冷静,又发痴。
张文澜的呼吸在她颈上缠绵,抱着她的手臂箍得她腰肢发痛。她明明有武功,却怕暴露身份,而少不得忍住,装出侍女的柔弱挣扎模样来。
他原本虽乱,却气息平静。
她一挣扎,她感觉身后气息一顿,紧接着便急促了。
不光如此。
他搂抱着她,吻密密麻麻,一径洒在她颈上。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与她相贴的心脏跳得极快,震耳欲聋声,震得宝樱四肢发麻,大脑空白。
醉魂酥骨,这才哪到哪?他好似忘了情,侧头咬噬她脖颈。不是发狠,是那种雨点一样细密的拨弄。
那种手段用在姚宝樱身上,姚宝樱身软腿软,心头又慌又乱。年少单纯的姚女侠,从没经历过这个。可她有过许多话本。电光火石间,她意识到她面对的危机。
她急道:“我、我只是一个侍女!”
张文澜低语:“那不就是我的?”
宝樱:“这、这青天白日……”
他贴着她的颈,侧脸线条流丽。她无意中余光看到他,脸刷一下红了。
她结巴起来:“二少夫人、二少夫人知道会生气的!”
她感觉到抱着她的人,呼吸停了一下。
她以为这个理由有用,心中不禁复杂。复杂中,既酸,又甜,还恼。
但还没等她整理好心情,她便听到颈上传来他的低笑声。
他轻轻柔柔,薄情寡义,非常无所谓地吐出一句:“管她作甚?”
姚宝樱愣住。
他的呼吸再撩来时,她霎时没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反手一掌拍在他搂自己的手臂上,将人震得朝后摔去,摔靠着木桶,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姚宝樱自己的怒火还没收整干净,甚至没有来得及回头,她听到身后的他在笑:“你这么在意我夫人呀?”
“我夫人”几个字,声调上扬,带着说不出的韵律,魅惑非常。
他如同色中饿鬼一般,重新扑过来。
少女被他抱住,她听得到他呼吸的紊乱,心跳的狂烈,以及再一次落到自己下巴上的气息的颤抖,像黏腻的蛛丝起伏不定。他语气如梦呓:“我只爱你,好不好?”
那浮动的花香,难免让人慌神。
那周遭的闷热,难免让人气短。
宝樱无措间,见他好像忍耐不住,托住她下巴,侧颈俯来,竟要碰触她下巴。他的目光再往上,蕴着氤氲水雾。
他的呼吸落到她下巴上,眼见他想贴她脸颊,宝樱慌得唤道:“二郎、二郎……我、我身份卑微,不、不想玷污……”
张文澜缱绻,心不在焉:“无妨。我不介意。”
姚宝樱:“我介意!”
她一边躲他,一边脸红,一边装怕,实在忙碌:“若是、若是二少夫人知晓我与二郎这样,一定会把我发卖出去……我家里可穷了,全靠我一个人养着,二郎……”
张文澜都不知道她瞎忙什么,笑:“那我就休了她,只要你,好不好?”
好甜的嘴!
好扯的话!
好坏的人!
他在亲她下巴,宝樱好努力抵抗,越抵抗越乱,额上渗了汗。只因他一笑,湿热的呼吸浮在她肌肤上,她便忍不住大脑变得浆糊一样,思考事情很乱。
宝樱大声:“一个二少夫人,一个厨娘,还要加上一个侍女……二郎,你未免太风流了吧?”
他的呼吸退开一分,姚宝樱以为他知廉耻,这场磨难终于结束了。
却原来他是嫌她话多,不打算理她了。他只是抱着她便十分动情,醉醺醺间气息落在她颈上,如此才可与她相贴。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
多日伪装总需要发泄。
日日见到美人,日日望而不得,如何不让人生怨?
克制已久的疯狂骤然解禁,骨子里的贪婪胀得他全身发痛,他朦胧湿润的眼中血丝点点。
他手箍住她腰,在酒醉间装疯卖痴。只要抱着,轻轻抚摸。只是如此,他便生出无边兴奋,激荡之情让他眉眼生出艳色,双颊滚烫无比。
少女抖个不停,又有厉害武功,扭动间便可以让他无法得逞。
他本就不指望得逞。
他本就只是渴望。
所以无所谓。
他便只是笑,只是与她的手斗智斗勇。她越是扭动,他贪欲越深,呼吸越乱。当他不忍耐时,当他放纵出来时……这可怕的欲念化为火中的游蛇,缠绕她,钻进她的肌肤气血中。
她好甜。
他再受不了了。
他咬她耳尖轻噬,又捂住她脸,还想追寻更多的。
宝樱:“我有风寒,阿嚏!”
张文澜:“染给我。”
还有什么借口?快想想还有什么!
少女别过脸叫嚷:“我、我脸丑!不、不行……”
她吓坏了,嗓子都压不住。属于姚宝樱的软调子溢出,听在他耳中,更如烈火烹酒,熊熊淹没他们。
他说话又柔又香:“那有何难?”
他扯过旁边的帐子,捂在她脸上。
姚宝樱被他的混账操作弄得一顿,昏金色的帐子埋在两人间,将她裹于其中。她呆滞一二时,他拽住她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去,朝她埋下脸。
于是,隔着纱帐,姚宝樱看到了他的脸。
她的目力太好了。
她看到他被酒熏红的面颊,总是凌厉的不留情面的眼睛微弯,笑意恍惚。他的眉毛也舒展开,高挺鼻梁与朱红唇瓣间沾着水,琥珀眼睛朝她望来,睫毛倏扬。
这一刻,万籁俱寂,宝樱听到自己心“啪”地一声——像黑夜中的烟花,无声绽放,漫空绚丽。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的脸?”他贴着纱帐与她鼻尖轻触,睫羽错乱,喃喃自语,“就算我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你看我的眼神,却想吞我下腹。”
宝樱:“胡说——”
纱帐拂面,耳鬓厮磨,触触又未触,若即若离。
他像山间松下清泉。
他亦像清泉下艳鬼。
那艳鬼朝姚宝樱扑来,不管不顾。姚宝樱发呆一瞬的功夫,被他扑倒,压在身后的长颈花瓶上。
密若蚊蚁的轻吻,不强势,却勾人。她靠着理智百般躲避,他借着醉酒百般进取。
他隔着帐子,呼吸落在她颊上、额上。
他在笑。
而她快疯了!
宝樱:“二郎、二郎……你清醒一点,你醉了呀。”
他还在笑。
笑得她头皮发麻。
她忍无可忍抓住身后的花瓶,简直想一瓶砸过去。但想到花瓶价值百贯,她便心痛。而她慌里慌张片刻,他隔着帐子掐住她下巴,盯着她唇的那种眼神……
姚宝樱立即:“张文澜,是我!”
她不再装了,声音不掩饰了。
她带着抖的怒音好像将人唤醒,又好像没有完全唤醒。
他出了神,没有吻下来,鬓发间的汗落到睫毛上,他的眼睛更黑更湿了。姚宝樱不敢看他此时的脸,她僵硬着扯开二人中间的帐子,好让他看清是自己。
但他可能真的醉得厉害了。
他笑着问:“你是谁?”
姚宝樱正要挑眉大骂,他捧住她的脸,那双眼睛凑过来。姚宝樱心头一抖,垂下眼睑,听他低语:“你是不是敷了粉、易了妆?”
张文澜轻声:“让我看看,你是什么妖魔鬼怪——”
他俯身,再一次迎面抱住姚宝樱。在姚宝樱吃惊的目光中,他狠厉无比地拖住她往后拽。二人纠缠间,到木桶前往后一跌,两个人一同摔入木桶中。
“哗——”
好大的水花淹没二人。
书房外的守卫们面面相觑,然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他们一下子了然,红着脸离远了些——
书房中的浴桶中,姚宝樱万万没料到自己会落水。
她气冲冲钻出水面,大骂:“你这个——”
“嘘,嘘——”青年像水鬼一样从水下钻出,从后缠来,湿漉漉的手掌捂住她嘴,“你脸嫩,别让外面的人听到了。”
这还是人吗?
这是狐媚子。
这时候,姚宝樱已经不打算假扮侍女,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被听到了。
她在他掌下呜呜咽咽,张口咬他手指,舌尖在他虎口处的红痣上一舔。
他朝后颤抖,仰颈一声难抑的喘。宝樱一僵,被他重新拉回了水下。
姚宝樱被压下水,睁圆眼睛,他搂抱住她,缠向她。
她瞪视时,他手指来抹开她脸上的黑粉,一点点晕开。宝樱被他摸得别过脸,好不自在。结果她一扭头,他一个吻落在她眼皮上,吓得她重新回头,警惕看他。
然后她发现他的气息乱得不正常。
他的发丝在水下荡开,如水草般裹着他的颊。他的面颊本被酒染红,此时却白得厉害,整双眸子格外迷离,看着涣散而美艳。
但他手抚着她脸颊,目光似要缠着她一同死去。
姚宝樱推开他,他发紫的指节,去勾飘在水中的她。她像灵活小鱼,他手指只勾住她一段发带,她逃走,他并没有力气追。
他垂眸敛目,明明近在咫尺,水晃动间,宝樱却觉得他时远时近,时哭时笑。长睫下,他那种低垂的眼神,温柔轻暖,
又断情绝爱,轻柔得近乎肃冷。
短暂的欲与疯,在此时浮出冰山一角:生死无顾,偏执织笼。痴心妄想,予我沉沦。
水雾蒸腾,衬得他妖冶又圣美。
姚宝樱心头厉跳。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转身迎向他,将他抱入怀中——这么一个用来洗浴的木桶,如果溺死人,就太可笑了吧?
如果他的侍卫们管她要人,她能说他是“为色而死”吗?
可她救他,却不纵他了!
爬出水面,青年瘫靠在木桶边缘,少女倾身迎上,跪在他腿上。
乱七八糟的姿势,已让宝樱疲于应对。此时,她掐住他一片绯红的下巴,垂眸冷睨他,姿态十分凌然。
姚宝樱发誓:“从现在起,你再敢胡闹一下,我就不手软了——”
“樱桃。”张文澜叹息般,朝她启唇。
姚宝樱怔一下,意识到她脸上的妆容恐怕冲干净了。
他贴过来,抱住她腰身。
青年衣衫不整,外袍已散,单薄中衣领子也扯开,荡出一片雪白肌肤。他眼尾薄红,唇色丹朱水光凛凛。
这个水鬼苍白糜乱,眉角眼梢蕴着风月无边,情色动人。
他一倾身,她被吓得生出应激,以为他又要亲又要抱,当下狠住心,一掌朝下劈去。
张文澜则无动于衷,他贴着她颈,含笑仰望,窗外照入的日光与浴桶中的水汽一道点缀在他根根纤长的睫毛上。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轻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姚宝樱的掌法,劈在了他肩头。
他靠在她肩头,闭上了眼——
当夜,二郎与二少夫人在寝舍中关闭门窗,不许人打扰。
姚宝樱用自己的手段查了半天,觉得“清水出芙蓉”那句,应该是夸她美丽的意思。
她一整个下午心神不宁,此时坐在小榻边抱膝,都不敢往床上望一眼。她纠结又得意:人家夸她好看耶。
嗯,不能承认是她把人劈晕过去的。
寝舍幽静,炉香袅袅。漏更声不知断了几下,张文澜睁开眼,拢起被褥。他神色起初惺忪,后看清坐在榻前的少女。
对上她圆睁的含着一丝怨气的眼睛,青年靠着床木端坐,波澜不兴,并无异常。
姚宝樱心头想:你装什么啊?你白日那副风流得几乎下*流的样子,我都看到了!你你你对我……不要脸。
不等她为白日的事找个借口,她便看到张文澜以手撑额,唇色很寡:“你为何在这里?”
我们是假夫妻,我还能在哪儿?!姚宝樱憋半天,朝他试探着问:“阿澜公子,你不记得白日的事了吗?”
“什么事?”他若有困惑地垂眸,又恰到好处地掀睫,青黑色的眼睛还是宁静无波,“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姚宝樱已昏昏沉沉大半日了,这时一口血堵在嗓子眼: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啊?!虽然我也希望你遗忘某段,但你到底是不记得哪段啊?
第32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0
张文澜深知,痴心妄想,过犹不及。
他可以借着醉酒靠近她、撩拨她,清醒时,他便要再次退回安全的距离。
他深知旧年带给她的阴影太深。虽然他至今不觉得自己当初那样做,有何不妥,但从姚宝樱大哭大闹甚至远离他的结果看,她对他几多厌恶,倘若他一味强迫,她会更加远离。
若她是寻常柔弱女子,只要嫁给他,他便有千万种法子将她困于后宅,困于自己身畔。但长达三年的思量,张文澜在困惑与愤怒中,已经明白,他是想困住她,但他不想毁了她。
他喜欢的是开在树上、飘在风中的樱桃,不是被碾碎、泯为尘烟的花沫子。
要这样的姚宝樱留在他身边,他既不能一味袒露自己的险恶,却也不可一味用柔和的表象哄她。
半好半坏,与她心中所想相符,她大约才会既警惕,又不至于远离。
很多时候,他拿捏着分寸,见她在身畔,碰也碰不得,摸也不能摸,任何一丝克制不住的靠近,都需要寻找借口寻找机会。
稍微有些麻烦的,是在放肆纵情后,将情思重新收回藏好。
正如此时此刻。
豆烛闪烁,床帐后的青年,歪靠着床柱。他恰当地伸手揉着自己额头,眉头轻蹙,神色恹恹,再配着他这副苍白的脸色,实在将宿醉后的身体不适,表现得十成十。
只有坐在床榻边的少女抱着胸,不是很信。
张文澜管她信不信呢,他叹气:“樱桃,我头痛,你帮我叫碗醒酒汤好不好?”
他平日高傲凌厉,远没有此时这样虚弱可怜。姚宝樱垂头观察他,半晌道:“我已经在你昏睡时喂你喝过了。”
他霎时抬头看她,眼波流光溢彩。
宝樱被他眼波一扫,一下子想起了下午时他在书房缠着她的那种眼神。
她抱着的手臂为自己这种不恰当的念头而震得发麻,但她并不表现,只是臭着脸:“看我干嘛?”
张文澜若有所思:“如此,我倒是信,你上次说在我昏睡时喂我毒、我却不知情的事了。我对你……”
他沉默下去。
姚宝樱便顺着他的话想到:他的身体不排斥她在他睡梦中的靠近。
姚宝樱抿唇。
他垂下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他重新说起宿醉之事:“白日时,我与长辈们就张家的账目吵了架,心情不虞,才吃多了酒。酒后发生什么,我全然不知。”
他抬头看她,眼底一派清澄:“是长青将我送回来的?你下午时又在哪里?我去书房前,听说你玩得没了影儿。”
姚宝樱:“……”
这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啊?
姚宝樱喃喃:“你以前不这样啊。”
三年前她认识的张二郎,惯会做表面功夫。那时她总偷看他,记得他其实一点也不好色。正是因为他不好色,她才放心与他好的。
少年张文澜在真面目暴露前,在姚宝樱眼中,无一不好。聪明机敏、进退有度、知情识趣、说话轻声细语、哪怕武功差也在强敌面前对她不离不弃、还长得非常漂亮的郎君……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嘛!
她自己因为练武,没时间读书,认字也不多,她天然对那种能说会道、写字漂亮的小郎君有好感。
然而今日,她扮演的那个侍女,脸那么黑,长相那么普通。他都没看清,就扑上去,他如饥似渴的表现吓到了她。
难道世家大族的生活这样腐蚀一个人?
亦或者,张文澜其实从来没变过。他本就是一个好色之徒,只是当年瞒着她罢了。
少女心情有些低落,但她很快调整好:很好,她又发现一个他是坏坯子的证据了。
姚宝樱:“你酒量这么差?”
张文澜:“应该不差吧。”
那还不差啊?
小娘子不快,张文澜观察半晌,将手边的汤水端给她喝。她看也不看,闷闷地一饮而尽,喝完后舌尖清甜,才想起这是侍女给张文澜这个醉鬼熬的。
姚宝樱偷看张文澜。
他挑着眉看她,目中带一丝小意:“我怎么你了?你这样不满?”
姚宝樱道:“你做的好事!”
张文澜心头一顿:他做的“好事”太多了,一时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
难道她要挑破下午的事?因为他的忘情,她害怕了,不愿意陪他做戏了?
他得想个别的法子留住她。
下药怎么样?他让人研制的那些药,有哪些可以用出来?
或者,让大兄出来。不行,大兄是一个筹码,此时用,她当真对大兄生了情怎么办?
要不,让高善声……
张文澜脑中一千一万个主意,面上却清清静静,不表现出来。而他一径沉静的时候,姚宝樱劈头将什么东西朝他扔下来。几页纸落到张文澜身上
,她站在床榻前,一副要审问他的样子。
张文澜取过她扔来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便认出了两页纸上的内容,是两张暗榜上的通缉令。
暗榜出自鬼市,而张贴暗榜的背后人,正是张文澜。第一张“杜员外”的暗榜是无意中被姚宝樱揭的,毕竟那时候,张文澜不知道姚宝樱来到了汴京。但第二张“高善声”,便是张文澜有意控制,让姚宝樱揭的了。
为了让她看到那张暗榜,张文澜与鬼市做交易,取消了别的暗榜名单。
如今姚宝樱拿出原文来,显然是她在他的书房中找到了。
张文澜放下心。
原来是这桩事啊。
这步棋,终于有用了。
张文澜捏着这两页纸,研究时,他唇角忍不住翘了翘。因他认出这两页纸,并不是自己书房中的原稿,应当是姚宝樱背下了其中内容,她自己誊抄的。
她的字像刚学字的小孩子写的。
一笔一划,写得格外端正,自然也格外稚嫩。每一个字都圆圆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张文澜眸中浮起了笑。
他那个忍俊不禁的表情,惹到了姚宝樱。
姚宝樱:“我写的字很烂?”
“不会,”他收笑收得好自如,“天然去雕饰。”
他抬眸望来,眸子静黑认真。姚宝樱心里一咚,想到了自己下午时翻书查到的上一句:清水出芙蓉。
哎。
他夸她好看来着……
姚宝樱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半晌别过头不接招:“你看清楚了,这两页纸,是我从你书房找到的。当初我来到汴京接到的杀人名单,就是你写的!”
她大声:“你自己要杀杜员外,你还跑去杜员外的乔迁宴上!我要杀杜员外,你还冲到我剑前拦我!你、你、你一路追我追出了汴京,惹出那么多事……可你才是那个坏蛋啊。”
她的指责调子,又夸张又真诚,在他听来很有趣,让他生笑。他点头:“似乎不错。”
笑个屁!宝樱瞪他:“之后我到高家,再到你家,就是你一路设计的结果吧?那高二娘子是被谁劫走的?也是你吗?”
张文澜不认这个:“我为何劫走我的新娘?”
宝樱心想“你觊觎我”,但她既不敢肯定,又因为下午的事而心慌。他的含情目仰望她,她只凶出一句:“因为你是混账!”
张文澜哂笑不答,他垂眼去捏着手中两张纸,反复观望。
他答非所问:“这两张纸,我收下了。”
宝樱管他收不收呢。
她见他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怒得坐下来,拍他身旁的床榻,痛心疾首:“我听说,鬼市不干净,鱼龙混杂的人很多,洁身自好的官员根本不会和鬼市做交易。你杀杜员外就罢了,你要杀的高善声,和你一样是官。你这样,就不怕被别人知道吗?”
她来汴京前,可是特意打听过鬼市的。
她知道张文澜不算什么清正好官。
可她也没听他如何鱼肉百姓,贪污枉法。她以为他一心一意在爬他的官位,心里本来还放松,不用和他对上了。但现在看起来,他手伸得太长了。
张文澜轻声:“你关心我啊?”
姚宝樱:“鬼关心你啊!我是觉得、觉得……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如果有人告发你,你不就完了吗?”
他心不在焉:“我不是有个好哥哥吗?有我哥哥在,谁会告发我。难道是你吗?”
他撩起眼皮看她,倾前身子,花香笼向她。
烛火在他眼中流金,他眸中浮起近乎兴奋的蛊惑笑意:“樱桃,你要告发我吗?说我官民勾结,私杀朝廷命官?可暗榜不是被你揭了吗?如果他们是好人,你怎会出手呢?如果他们是坏人,你不就喜欢替天行道吗?那你要告我什么?
“要告世人,我与你,勾结吗?”
话音掷地有声,帐前只闻花香。
他朝她丢出一个又一个饵。现在,连他身上的饵也丢给她。怎么样,她有产生兴趣么?有对他……产生兴趣么?!
姚宝樱盯着他。
她算是明白了,他不以为耻,也不觉得他的行为有多不妥。
她想到他收集的“十二夜”的画像,将话咬在嗓子眼,才没有脱口问出他的目的。因为关心则乱,因为她在乎“十二夜”。如果张文澜是要对付“十二夜”,她此时问他,便是打草惊蛇。
论心计,她是比不上他的。
可她从不和他玩心计。
她坦荡行事,不愧己心,凭着一把刀,这一世都不会做对不起天地、对不起自己的事。她确信自己如此,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也许她怕——会不会有一天,张文澜明确成为她的敌人,阻拦她要做的事,她亲自杀他呢?
她一点点垂下头去,张文澜手指轻轻搭在她膝头。
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声音轻柔:“你放心。”
她掀起一点眼睛,黑白湿润,眼弧清稚,漂亮得像一滴荷叶尖上的露水。
他想亲她。
烛火晃过帐子,他绷着喉,眼睛因失焦而聚起了水波金影。
待他沉默,宝樱也重新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才不放心,我担心你在耍什么诡计,你怎么杀杜员外和高善声。”
张文澜勉强压住自己的心乱,哄她:“我不是雇你去杀了吗?”
姚宝樱抬头。
他伸指抵在她唇上,在她怔忡时,他轻声:“事已至此,那我也不瞒你了——樱桃,这几日,我待你如何?”
姚宝樱不懂他话题怎么转得这么自然。
她这才发现他靠得好近。
她倏然绷住全身,思考半天,谨慎回答:“尚可。”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微红面颊:“高善声全城抓捕带走他妹妹的刺客,我留你在张宅躲避。你肩上受伤,我日日为你换药。你与我兄长私会,我事后也没有罚你。虽说我让侍卫们跟着你,但张宅人多眼杂,这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你每日不快乐吗,玩得不开心吗?夜里睡得不好,白日吃得不好吗?你朝我耍心眼,在我书房偷走信函……我哪样说过你?”
姚宝樱:“……”
她其实觉得他很坏!
明明是他把她算计到张家,他倒打一耙至此,都要把他自己说成天下第一大圣人了。
姚宝樱:“你要干嘛,管我要钱?我没有的!”
“我有的是钱。”他云淡风轻。
宝樱:“……”
她因他这种财大气粗开始嫉妒了,瞪着他不想说话。
他倒是笑了,朝她倾来:“樱桃本就揭了暗榜,不如与我合作到底?我待你这样好,自然有事要你做——”
其实原本没事要她做。但张文澜今夜意识到,他必须让她做些什么,不然她伤好了,就要跑了。
他低语:“过几日,我们去高家回门,我的人手一定被他看得紧,但我还有你啊。你帮我去高家书房,放点儿东西。”
姚宝樱怼道:“你才没有我。”
张文澜不以为意:“你若是帮我,我便把那些侍卫撤掉,只留长青一人。”
姚宝樱撇过脸,不在意。
张文澜的气息拂在她耳上,他观察她的神色:“你也知晓,长青很重要,每日做的事很多。如果你身边的侍卫只有长青一人,那长青必然没时间,时刻监视你。张宅,很大的。”
姚宝樱睫毛颤抖,耳朵发痒。
张文澜手指搭在她膝上,轻轻点动。她知晓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但她就被他点得,忍不住低头看他的手指。
他轻声:“我还放你出府,让你去外面玩。只要有人跟着,我就让你出府。”
姚宝樱半晌说:“那也不行。高善声对我很警惕,我要是去他书房放东西,根本找不到机会。我不会为你这种人,卖命的。”
张文澜听她说“你这种人”,目中浮冰碎光,寒意顿生。
他冷笑着反问:“你不是有那么多,乞丐朋友吗?”
姚宝樱瞳孔一缩,倏一下抬
起头,厉目扬起。
张文澜慢条斯理:“自你来到汴京,不断赚钱,再想法子撒钱给汴京的乞丐们。角楼下的乞丐窝都传遍了,说汴京来了个傻乎乎的小丫头,到处接济人。汴京一潭死水,被你搅起了涟漪……你是不太方便,但你的乞丐朋友们,堵一堵高家门,吸引走他府中人的注意,应该很方便吧?”
他的下巴立时被姚宝樱掐住。
他被推后,靠在床柱上。
少女的眼睛明亮如雪,清寒如剑。她审视他,是真的把他当敌人在看了:“你监视我?从我来汴京第一天,你就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张文澜轻笑。
宝樱:“你会对他们下手吗?”
张文澜:“你不欺负我,我就不会。”
何谓“欺负”?她蹙眉打量他。
他白皙的皮肤被她掐出印痕,他并不在意:“我不管你做什么,和乞丐们打好关系是什么目的,我不掺和。我和鬼市的交情,你也不需要问。你既然揭了暗榜,便是为了钱。我给你提供机会,你何必不愿?”
姚宝樱道:“我要知道缘故,知道你为什么要对付他二人!”
张文澜即使被她按着,姿态也高高在上:“自然是朝堂上的朋党相争了。”
“我不信你,”少女压着他,胸与他相贴,气息与他寸息之距,他眸子幽幽转暗,她气息不定,咬着牙问,“你要我去高家放什么信函?你若是一丁点儿消息也不漏,那你找别人吧。”
她说罢起身就走。
张文澜立时伸手,拽住她手腕:“回来!”
他脸色不好,憋半天道:“……确实是朋党相争。高善声与我政见不和,杜员外为他们提供钱财。我为了斗倒他们,自然手段百出。我让你往高善声书房放的信函,是假借高善声背后人的口吻,随意写那么一封信,好让高善声惊慌,和他背后的人离心。”
姚宝樱很谨慎:“你们什么政见不和?”
张文澜言简意赅:“北周和霍丘、南周三国的关系。他们主和,我主战。他们要送鸣呶去和亲,我不肯。”
鸣呶是什么,公主么?姚宝樱暂时没功夫问,只若有所思,小声:“……因为你同情失了家园的北周子民,想把我们丢掉的国土收回来吗?”
张文澜静静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几乎心动,想承认他就是她喜欢的那种人。
可他不可能在和三年前类似的问题上犯错:“因为朝堂上主和者多,主战者少。若我能成功,我在朝上的话语权,便非今日可比。”
姚宝樱一下子被他的坦诚和无耻弄得无语了。
但因为她早对他有偏见,倒也不太意外就是了。
宝樱心中已决定帮他,自然,主要目的是离开这里,去查高善声,和赵舜重逢。而且现在加上“十二夜”,她更得好好调查张二,不好在此时与他翻脸。
但她若是轻易原谅他对她的算计,岂不是显得脾气太好?
不想表现得脾气很好的姚宝樱想了想,威胁他:“怕你不知道,我提醒你一下,我这个人很记仇。”
张文澜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这话,他前几日不是才说过么?
心情好起来的张文澜乌发帖颊,飞挑的青眉下,眸中浮光,像春草一般葳蕤茂盛:“官家虽现在迟迟未开口,但迟早站我这边。”
姚宝樱:“因为你大兄?”
他握紧她手腕,力气之大,竟拽得她坐了下来,差点跌在他身上。
他翻脸好快,戾道:“你以为,离开了张漠,我便什么也做不成?旁人瞧不起我,你也怕我不行?”
姚宝樱很诚恳:“阿澜公子,我不是怕你不行,我是怕你太行了。”
他半晌不语,忽而目光游离,眼中噙雾,朝她望去一眼,又飞快收回。
烛火下,青年白净面色染霞,姚宝樱甚至不懂他突然这样是为何。
好奇怪的人,却闹得她跟着生出不自在。
一片诡异沉默中,姚女侠很快背身,捂住自己脸,哀嚎道:“张大人,我和你永远尿不到一个壶里。”
张文澜脸红得更厉害,呼吸也乱了。
他被撩得略微头晕,闭上眼靠后,轻声骂:“下流。”
姚宝樱白他一眼,又被他脸红的样子惹笑。
……真下流的人骂她下流,这天下真没道理——
当张二郎与二少夫人商议回门的事,张家三族叔与他夫人,正在家中大骂张二郎。
他们这些老头子不肯把张家权柄过渡给二郎,张二郎最近对他们打压得厉害。若是张漠接手家主位也罢,但是张文澜,凭什么?
三族叔:“他那个娘,就是狐媚子!他娘当初偷汉子,他到底是不是张家的种,都尚存疑。云州张氏被一把火烧了……呵,旁人都死了,就活他一个?我倒觉得,说是霍丘攻城、火烧云州张氏,还不如说是他张文澜自己演的一出好戏呢。
“张漠好心把他接来汴京,可他想夺张漠的权!这几年,我们见过张漠几次?我早说过,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肖父一个肖母,肖父的必然是张家种,肖母的那个,却未必真姓‘张’!
“只要我还活着,就不同意他当新家主。”
三夫人抹把夫君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撇一下嘴。
三夫人心想,在官家和张漠兄弟入主汴京前,关中张氏被战争祸害得,都逃难逃去山里头躲着了。要不是新帝建国,需要这些世家撑面子,张家可就落魄了。
丈夫嫌弃二郎,但这三年,家里就是靠二郎撑起来的嘛。
老头子就是事多,有本事的小辈想上位,不急着巴结,倒先急着阻拦。哦,老头子应当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伯言能上位……可是伯言去幽州都去了两个月,至今没消息。
三夫人不禁担忧儿子。
三族叔骂累了,坐下喝茶,听三夫人说:“夫君若真想对付二郎,不如去抓二郎的软肋。”
三族叔没好气:“那种无情无义的人,他哪有什么软肋?”
三夫人沉吟片刻:“我昨日去花园,路过二郎院落,见二郎坐在花廊下读书,高二娘子在放纸鸢。高二娘子笑声欢快,我就被引得看了那么一眼——二郎的眼睛,没挪开过高二娘子。”
三族叔脸黑,自然想到了那夜暴雨,自己和二郎争执的起因。
三夫人出主意:“若二郎当真在意高二娘子,也许我们能从高二娘子身上下手,对付二郎。”
三族叔:“……他看起来不像是为了美色误事的人。再说,他那人一向虚伪,谁知道他表现出来的,不是做给我们看的?我见朝堂上,高家和我们家说是结了亲家,却也没表现得多热络。只是如今咱们自己人斗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顾不上高家罢了。”
三夫人嗔道:“过两日,二郎两口子不是要回门吗?或许,你可以问问高家大郎呢?听说二郎成亲那日,高家出了刺客……高家最近都在忙着抓刺客,也许高大郎和我们家二郎正是因此而有些罅隙呢?”
次日,三族叔便托人联系高大郎,聊起高二娘子在张家言行无状,高大郎可否管教他那位妹妹。
三族叔没说自己要借此看二郎的态度。
高大郎那边却一口答应。
唔,那这件事,便有趣了——
于是,到了去高家那日,无论是谁,心里都揣了一肚子主意。
张文澜的马车还没到高家,在前一道巷子,宝樱便打算下车。她提前去找自己的乞丐朋友们,好去高府门前做些布置。
这个地方些微偏僻,离高家有些距离,离闹市也有些距离,不容易暴露姚宝樱的身份。
张文澜要为她推车门,不想他手一抬,她刷一下往旁边躲,贴上了车壁。
张文澜一顿,幽黑的眼睛看过来。
姚宝樱意识自己反应过头,些许尴尬。
但没办法,他一抬手,她就想到他抱她、亲她脖子的那种感觉。
姚宝樱贴着车壁,镇定地扭头开窗:“我跳下去就好了。”
张文澜还没说那窗子太小,她身子一拧,竟真的跳了下去。
宝樱没料到,自己才跳下去,就听到巷口传来马蹄,一个郎君慌乱的声音由远而近:“快让开,让开——”
“嘶——”马声长吟,马蹄高扬,迎面一道黑影。
姚宝樱感觉到厉风向自己袭来,她抽身踩墙而飞。低头时,她看到高头大马发疯,当即纵步一跳抓住马缰,翻身上马。
少女坐于马后,身前的郎君呼吸急促。
姚宝樱喝道:“别看我,看马——”
旁边有张文澜的马车,长青抱刀站在车旁。
长青知道姚宝樱的武功,也不担心这马会冲向自家郎君。果然,不到几刻,姚宝樱就控住了马,顺便将马上那个衣袍凌乱的郎君拉下了马匹。
姚宝樱转头教训人:“这匹马野性未驯,你怎么就敢骑呢?方才多危险啊——”
被她救了的年轻郎君,神思不属。
正逢墙头杏花纷落,年轻郎君脸被马匹惊得发白,发带飘到身前,一片花落在鼻尖。他鼻尖发红眼睛如水,很是清隽。清隽得嘛,有些憨了。
姚宝樱噗嗤一笑。
年轻郎君被笑得脸红,待低头看向她,一下子看直了眼。
年轻郎君不自禁地向前一步,弯身行礼,衣摆飞扬,颇有浊世佳公子的倜傥感:“小娘子……”
“樱桃。”清清淡淡的声音,从旁侧马车中传来。
年轻郎君侧头,看到马车和马车前的侍卫。他眸子一顿,蹙起了眉。
车中人声如冷玉,琳琅一把:“上来。”
姚宝樱便朝自己刚救的年轻郎君笑一下,翻身钻入马车。她以为张文澜要针对高善声,又叮嘱她些什么重要事。
她一上车,就被他握住手。
端正的高官坐在车中,秀鼻幽目,不可亵渎,却在垂下眼时,眸如春水流向她:“樱桃,早去早回。我在家中等你。”
姚宝樱看他握她的手指,被他捏到的腕口发麻,不禁恍惚:这才是真正的风流标致吧?端得起架子,也拉得下脸皮。
他的气息笼着她,加重筹码:“你回来后,我就放你出府玩耍,不让长青跟着你。”
她的睫毛颤一下,看他为何这样。
他见她仍不应,而车帘被风微掀,他看得到车外那个新来的年轻郎君,到此时都眼巴巴等候。
张文澜掀眼皮,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
他晓得她使坏,晓得她自那日后对他很不自在,晓得她今日离开就很可能借机逃跑。他必须确保她肯回他身边——
张文澜长眉轻压,下定决心,在她耳边道:“不光我在家中等你……我大兄,也会等你。”
她很故意:“是真的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很平静:“我说过吧,你对我一直坏。”
话音一了,他不肯再和她纠缠。她下车后,他坐在马车中,眼中冰霜渐渐覆起。
第33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1
姚宝樱下马车后,见到方才骑马差点闯祸的那个年轻郎君,还站在巷边。
她上下马车的短短一会儿功夫,这郎君便整理好了衣容。如今看起来,青年风度翩翩神采卓然,秀气面上带一股书卷气,再没有先前骑马闯祸时那种傻得冒泡的感觉了。
察觉小娘子惊异的目光,年轻郎君当即作揖,再次朝她端方道谢。
平心而论,他温润尔雅,很符合姚宝樱对男子的审美。
只不过,一则,姚宝樱刚在马车上被张文澜那种昳丽得不像人的面貌近身蛊惑过,她已有了几分免疫,此时看到另一个俊美郎君,倒波澜不惊,瞥过一眼即走;二则,她虽然平日好奇心多些,但她今日有要事,有要事在身的时候,姚女侠不会在意无关小事的。
何况,如果真有什么事,张文澜一个大官,不就在这里呢嘛。
长青那种顶级武功高手,不也在这里呢嘛。
于是,年轻郎君作揖起身,便僵硬地看到那被自己行礼的小娘子背着手,就那么慢悠悠走出了巷子。他做姿态的一眨眼功夫,小美人就没了影儿。
走了。
走了……
这就走了?!
年轻郎君面上浮起一丝皲裂,有些呆滞,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恐怕他这辈子还没被人忽视得这么彻底。
这时候,他的仆从终于追进了巷子,气喘吁吁:“郎君,郎君你没事吧?哎我就说这马还没驯好,咱们就不要折腾了。这要是摔个三长两短,属下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他的主人一把抓住他手腕:“长福,你看到了吧?刚才是有一个小娘子从巷子里走出去了是吧?不是我眼花是吧?”
他的贴身侍卫长福一顿,一抬头,便知道自家郎君又犯傻病了。
长福眼睛余光看到巷中停着的一辆马车始终未离开,马车旁的那位抱刀青年始终面不改色。
大家都是汴京人,贵族马车通常有自家标识。长福扫一眼,就知道这马车是谁家的了。他心里松口气:都是亲戚。
长福回答他的主人:“看到了啊。不过那小娘子走得快,属下又心系郎君,没看仔细。”
长福便看到自家主人俊秀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年轻郎君喃喃自语:“正是她救了我,可是也不知道她是哪家小娘子,左右仓促,我也没来得及追问。日后如何寻找救命恩人呢?”
长福心想你是不是傻啊。
汴京张氏的马车就在你旁边一直没动,这个巷子这么窄,你的马堵在路口,就没几个人能经过了。你说那小娘子是谁家的?
这还能是谁家的啊?
那马车旁边的那个侍卫,你不认识啊?
就算你和马车的主人不对付,也没必要装睁眼瞎吧?
长福心中翻白眼,口上则任劳任怨:“应该是高二娘子吧。十日前,张二郎与高家联姻,聘的正是高家二娘子。那日高家婚宴,郎君不是还去看了吗?那夜里还出了刺客……”
事已至此,主人不懂事,长福不能再不懂事了。
长福侧身,朝马车躬身行礼:“见过张大人。”
车中人没应。
车外的年轻主人却脱口而出,不以为意:“她不是高二娘子。我见过高二娘子,长得不是那个样子。”
长福一愣。
马车一直不掀的车帘,在这时掀开了,一张貌若好女的青年面容,出现在了那张狭小的车窗口。光线半明半暗,将张文澜长睫下的眼波,映得宛如碎落星子湖。
张文澜淡声:“陈五郎不用点卯吗,大早上在城里闲晃?”
牵马的年轻郎君,姓陈,陈书虞,家中行五。
陈书虞在殿前司中任职,这是他父亲帮他谋的职。他本人,在张文澜眼中是个废物。
陈书虞的三姐嫁给当今皇帝,所以,陈书虞算是皇亲国戚。他今日不去官署点卯而跑出来遛马,想来也无人会说他。
但是张文澜手撑在窗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面上自若:“需要我进宫,向你姐姐告你一状吗?”
陈书虞最怕的,是自己那当了皇后的姐姐。
他最讨厌的,是张文澜这种爱告状的小人!
说实话,大家都是靠着姻亲在汴京混到这个地位的。张文澜整日眼高于顶,说话气人。可他阿父阿母对张
二郎夸个不停,一转头看到他就叹气。
凭什么啊?
陈书虞白净的书生面被气红。
方才有小美人在,他怕坏了好心情,装作不认识这马车。那时候他还觉得张文澜识趣,大家互看不顺眼,就装不认识好了。
张文澜现在是干什么?还要进宫向他姐姐告状?告他什么?
张文澜像知道他在想什么,都不等他开口,便支颌淡声:“你将霍丘献给圣上的宝马偷偷带出马场,当街纵马,差点伤人。”
陈书虞忍了忍,皮笑肉不笑:“敢问张大人,我伤了谁?”
张文澜垂着眼,似就在等着他这一句,闻言含笑,启唇吐字:“拙荆。”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好像他掀开车帘寒暄半天只为这一句话。
陈书虞翻白眼:“我是见过高二娘子的,你少蒙人。”
张文澜:“我夫人甚少出门,整个汴京都没几人见过她,你何时见过?”
陈书虞正要回答,他旁边的侍卫长福一声咳嗽,陈书虞反应过来,警惕起来:“张二,你诈我呢?”
张文澜见他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啧了一声,微感遗憾。
而反应过来的陈书虞想起那分明不是高二娘子的貌美小娘子从张文澜的马车中钻出,一下子呆若木鸡,又一下子悟了。
他手指张文澜,哈笑一声:“你、你、你……才成亲没几日,你就背着高二娘子在外面偷吃?你可知这里离高府很近?若是高家知道,上朝就参你一本,我看你怎么说!”
张文澜抬眼看他,语气有些微妙:“哦,你这样想啊?”
“自然,”陈书虞思考一下,换个微笑的模样,走到马车前,与张文澜推心置腹,“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告诉我那位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便不告诉高家你这档子事了。”
他咳嗽一声:“而你呢,我劝你好好守着高二娘子,也不要肖想方才那位小娘子了。你这种坏心眼的野狐狸,还是不要耽误人家青春年华吧。”
野狐狸。
重要的是“野”。
张文澜幽静的眼睛看着他,心想:谁传出的这种名声?竟能传到陈书虞这种不做正事的浪荡公子哥的耳中?
只能是陈家父母了。
陈父怎会知道?必然是张家人说的了。哦,陈家和张家联手了是吧?
张家那些老头子为了阻止他夺权,和陈家联手对付他,对他做局吗?
张文澜一向懒得对不重要的人浪费表情,但此时他皎洁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朝陈书虞诚恳地望去一眼:“陈五郎,多谢提醒。”
陈书虞:……我骂他,他怎么还很高兴呢?
而且这人笑起来的样子……难怪汴京那么多小娘子喜欢。
陈书虞没好气:“不用谢,你还没告诉我那小娘子是谁呢。”
张文澜“啊”一声,放下了车帘:“我现在有要务在身,夜里再告诉你。”
陈书虞好脾气,当即放行。但是马车走了,他觉得不太对劲,回头问长福:“……他夜里怎么告诉我?”
长福用看傻子的神情看着他,好同情陈父陈母:“……人家是让你做梦啊,五郎。”
陈书虞一口气堵在喉咙眼,朝后大骂,学着自己最近刚从兵痞子那里学的粗话:“张文澜你狗日的,我艹死你!”——
陈书虞气呼呼回殿前司把马送回去的时候,张文澜独身前往高府回门,而姚宝樱则到了汴京城的东角楼街巷。
她深吸一口气。
自由的空气真好。
空气中的酸腐味、臭水沟中飘浮的菜叶子、谁家灶房炒的栗子,唔,还有一股子春天的花香……离开张家那种规规矩矩的四方院,穷人住的通巷,让姚宝樱最自在。
不用做戏、不与人斗智斗勇,她果然,还是更喜欢这些平民化些的生活。
姚宝樱肩上的伤已经好了,她边走边玩,在巷中逛了一圈。
这里的人原本很警惕她,毕竟出现在这里的这位小娘子发髻梳得精致,几绺细辫浮在耳畔,发带随他走动晃荡,琐碎又可亲。她那一身衣着,也是贵族女郎才穿得起的那种锦缎……但是曾被她接济过的人从角落里冒出一个脑袋,兴奋道:“宝樱姐!”
姚宝樱回头。
先是一个小孩儿,再是一群萝卜头,再是头发乱糟糟的大人们懒洋洋地抬起了眼皮:“哟,这不是姚女侠嘛。”
他们并不认识这位小娘子,但这个小娘子之前财大气粗地撒钱,谁不知道?
小娘子消失了几天,他们还以为小娘子被官府抓了。毕竟汴京城,很忌讳江湖人的存在。如今看来,姚女侠没被抓,估计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姚宝樱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几位大哥,帮我点儿小忙呗。”
她哄走那一群围过来的小孩子,小孩子见她今日没带糖,有点儿失落地离开。姚宝樱心里一酸,却镇定下来,转头和那几个围上来的乞丐走到角落里,嘀嘀咕咕说些话。
他们眼神便意味深长了:“去闹高府啊……高府虽是寒门,可寒门也不是平民啊。那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姚宝樱一本正经:“不是让你们白干活。你们帮我一把,我回头拿钱给你们。”
他们道:“你若是走了,我们去哪里找你?姚女侠的底细,我们可谁也不知道。”
姚宝樱凑到他们眼皮下,她仍是笑的,眼底神色却凌厉如剑,骇得人绷起身子:“先前无缘无故收了我那么多钱财,让你们办点儿小事,就这样推三阻四?你们不愿意,自然多的是人愿意。这汴京城的乞丐有多少,你们真以为我一点也不知道?”
她吓唬他们:“多少人躲在鬼市里,不就是借着鬼市坊主不在,小打小闹的事,大伙儿都睁只眼闭只眼吗?你们那点儿破事,有没有被官府盯上,你们心里有数吗?大家做个交易,我说不白让你们忙活,必然说话算数——事成之后咱们到鬼市分账,看看我会不会赖你们。”
他们目光渐渐惊疑,神色严肃起来。
知道鬼市,其实正常。汴京大部分人都知道鬼市。
知道鬼市有坊主,也正常。若是在鬼市混迹时间久了,总会听说过坊主的存在。
但这位姚女侠知道坊主不在!
她如何知道?
她来汴京才没几日,是跟官府有旧,从官府那里知道的,还是……
众人探寻的目光望过去,姚宝樱在心里扮个鬼脸:她当然知道。毕竟容师兄容暮,就是汴京鬼市的坊主啊。
时间过去三年了。
生死轮替,良莠换代。但再深的伤疤也应该揭开,“十二夜”该回归江湖。
容师兄也该回归汴京了。
她来到汴京,便是要让这一切重新……
姚宝樱思考间,余光看到一个细薄的佝偻影子背着一筐白菜,吭吭哧哧地沿着土路往外走。
她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半天,想起那是谁了:她去高家探查前,在街巷中撒钱的时候,看到一富商欺辱一“卖身葬父”的少妇。
而她眼前看到的背影,正是那个少妇。
姚宝樱绷起了下巴,眼睛轻轻眨一下。
她被乞丐们的唤声拉回去:“好吧,姚女侠,我们信你一回。你既然肯给钱,咱们就当是给你干活了。不过去高府前闹,总得有个底细。万一弟兄们被官府抓了,你能捞我们一把吗?”
“不会的,”姚宝樱甜甜道,又眼珠飘移,朝他们拍胸脯保证,“我在官府上头有人。”
他们心里有了底,觉得姚宝樱知道鬼市的内情,估计是她那个“上头有人”告诉她的。
这就好,这就好。
汴京官府对他们这些人打压得厉害,有人罩着,他们就不怕了。
姚宝樱则心虚,一边陪他们笑,一边在心里道:张大人,这是你要我帮你做的事,我只能借一借你的官威了。
我上头是你。
你上头是你大兄。
我相信你!——
张文澜入高家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他是怎么解释自己先来、夫人随后这件事。但高善声见到那夜的女贼没有和张文澜一起来,虽然脸色不快,却也并不意外。
高善声只是深深看张文澜一眼:张二郎为何一直维护一个女贼?
张二郎到底想不想娶他妹妹?
若说张二郎不喜这门婚事,可张二郎积极地帮他找妹妹。若说张二郎喜欢这门婚事,可休书在新婚夜就送到了高家。
这到底算怎么个意思?
高善声一边迎张文澜入府,一边心神不属。
他自然心神不属,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书房中,丢了一份重要名单。那名单是各位大人签署同意议和的画押原稿。当初定下盟约时,他负责记录,偷偷掉包原稿,只为了自己有可以威胁背后大人物的把柄。
但这份名单丢了!
是……成亲那日吗?
眼下那名单到底在哪里?
那名单一旦公开,会在朝堂上掀起大波,高善声的官路也到头了。
可眼下那名单却没有公开……
高善声看一眼张文澜:会是张二郎着人取走的吗?
妹妹嫁人那夜的事,如今想来,事事蹊跷。他得找回名单。
张文澜打断高善声的思考:“高大郎,你妹妹近日,可有消息吗?”
高善声便脸色苍白,朝张文澜露出一个惨笑的表情。
他低声:“我与小慈相依为命,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得先要小慈回来。求二郎助我。”
张文澜挑眉,目中波动。
在高善声和张文澜商谈要务时,高家府宅门前被一群乞丐堵住要饭,实在晦气。这些乞丐的数量很多,侍卫们一哄就散,不哄再来,难看得很。
高家不能让别人看热闹,府中便出了很多侍卫,去巷子里赶人。
而趁府中人手松动时,姚宝樱观察好情况,翻身跳墙进了高家,去寻找高善声的书房。
她给乞丐们的任务是,隔几天就来骚扰一次高家。骚扰的次数多了,高家侍卫们疲累了,她这边的人会趁侍卫放松警惕的时候,把张文澜要她放去书房的信函放过去。
反正不能在今日放,高善声会怀疑张文澜。
乞丐们只负责闹事,自然也不知道,姚宝樱打的主意里的“我的人放信函”,这个“我的人”是谁,还不好说。
可以是姚宝樱,也可以是长青,还可以……
姚宝樱在高善声的书房外月洞门口徘徊,手中捏着那封信,还在拿不定主意。她忽然听到角落里有“喵喵”几声,叫得又轻又急。她歪头往灌木前一蹲,视野一矮,看到人了。
不远处廊角,有少年就躲在灌木后做着小厮打扮,拿着帕子在擦柱子。但少年眉清目秀气质清透,和寻常的小厮一看就不一样。
看到姚宝樱,少年露出笑容,眼若琉璃。
姚宝樱高兴起来,小声朝他打招呼:“阿舜!”
过一会儿,两个好久不见的臭皮匠便蹲到了一处花坛的角落里说悄悄话。
据赵舜说,自她被张文澜抢走,赵舜也尝试进张家找她。但是张家门槛太高,不收不知底细的仆从,而赵舜连武功都不好。赵舜就只好到高家混个小厮当当,数着日子等新嫁娘回门。
没想到原本三日的回门,一拖就是十日。
如今重逢,赵舜见她活泼如旧,身上也没有添新伤,连面颊都白净如雪,衣衫料子如此昂贵。他便知道自己宝樱姐,在张家日子过得很舒坦了。
呵,也是。
谁不爱宝樱姐呢?
赵舜:“我本来就是在这里守着等你的,现在你来了,咱们就赶紧逃吧。”
姚宝樱:“……”
赵舜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眼巴巴:“你武功高,应该你出主意,怎么逃吧?”
姚宝樱板起脸:“逃什么逃,我们有正事办的。我们不本来就在查高善声吗?你也在高家这么久,就没有查出点儿东西吗?”
“我当然查出点儿东西了呀,”赵舜坐在地上,托着腮,转头笑吟吟看她,意有所指,“但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兴趣。”
姚宝樱不解。
他突然凑过来,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在被她打之前,少年笑着退回去,靠着身后的廊柱,眼眸被日光照得迤逦模糊。
赵舜喃声:“宝樱姐,你脸上肉多了。他养你养得你很舒服吗?”
姚宝樱沉下脸。
赵舜眼睛眨一下。他实在太懂她,于是,他仍是眼中带笑,却转了话题:“我查到啊,高家很有意思。
“高善声跟汴京所有人说,他们家以前种田,是农耕世家,他靠读书赚的功名,承蒙官家向天下召人才贤士,他才有机会进汴京当官。但是我在高家查了很久,发现不是这样的。
“高善声啊,可是刺史之子。全天下才有几个刺史?刺史乃一州最高长官,他既是刺史之子,怎么不肯说啊?”
姚宝樱好奇眨眼。
赵舜声调拉长:“因为他是云州刺史之子。而云州如今被霍丘所占,算是霍丘国土了。作为叛徒之子,无论他出身如何,他都不能承认了。”
姚宝樱大脑轰地一下静了。
她对天下局势知道得不算那么清楚。
但云州实在太有名了。被霍丘占领的国土,天下有几人不知?
更何况,提起云州,她便会想起一个人。
张文澜。
她知道张文澜就是云州人士。
她也知道张文澜家破人亡。云州张氏是旁系,关中张氏是本家。张文澜离开云州投靠关中,才成为如今的张二郎。
怎么回事。
张文澜要杀高善声,并不仅仅是他口中的“朋党相争”吗?
她这个旧情郎,到底藏了多少心事?
赵舜:“宝樱姐?”
姚宝樱突然道:“我觉得他像莲花。”
赵舜敏锐:“谁?”——
姚宝樱和赵舜蹲在墙角嘀咕的时候,张文澜正在高家大堂中喝茶,手指一点一点地敲着桌子。他不耐烦地听高善声诉苦,说至今没找到妹妹踪迹。
唔,云野拐走人家妹妹,却没有拿妹妹来威胁高善声?
啊,难道云野还真的和高善慈有情啊?云野一个霍丘人,该不会真的喜欢上北周的贵族女郎了吧?
这事儿,更有意思了。
张文澜心中生起兴味,与人倾身商议:“那我们得想法子,借点兵啊。不如借开封府的人手吧,你和开封府的推官不是交情很好吗?咱们从他们身上下手……”
高善声心想,那这人手,借着借着,会不会借成你的人啊?借成了你的人,开封府是不是就要一点点被你圈入手中啊?
但这话他不敢说,他还指望着张文澜帮他找妹妹,当即俯首帖耳。
张文澜微笑:“你放心,咱们是同乡,我肯定帮你……”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投来的日影照得眯起来。香烟缕缕,那双眼睛又清又渺,如蛇信一般,在烟雾中,直直地锁定高善声,好像在说——
就是你了——
姚宝樱和赵舜并肩坐在花坛前的阴凉处躲着高家人。这时节春和景明,满园的花都开了,但两人躲避的地方比较隐蔽,不见花团锦簇,只见几株野苜蓿在他们身后的树角开得稀稀拉拉,有点儿蔫。
宝樱手里玩着几根狗尾巴草,心情难免低落。
她曾经觉得张文澜是莲花。
那种清雅的、高洁的、雪白的、亭亭玉立、孤芳自赏的莲花。
她后来觉得张文澜是被淤泥染黑了的莲花,花瓣看着洁净,荷叶已经枯败,根亦和淤泥缠在泥沼下,早已分不清彼此。
当她
剥开他的莲瓣,发现他的心,一层又一层。她剥了又剥,却好像一直没看到他的最深处——
阿澜公子,你的莲心被你藏在哪里?
阿澜公子,你的莲心是黑是白,是苦是甜?
阿澜公子,我确实……从不懂你。
姚宝樱意兴阑珊间,把自己在张家这几日的生活与赵舜说了说。她也说张文澜让她今日做的事,但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成功这件事。
赵舜追问他们相处的细节。
姚宝樱不知他为何问,但她还是耐着性子答了。
少年听了半晌,最后笑:“宝樱姐,别管这里的事了,你快逃吧。”
姚宝樱:“啊?”
赵舜秀气面颊上,睫毛沾了一重灰。他也不擦,就这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气轻而肯定:“他喜欢你。”
姚宝樱大脑空白。
她不说话。
赵舜:“你不是很怕他的喜欢吗?不是见他就要躲得远远的吗?如今发现他喜欢你,你就应该赶紧逃,千万别中他的招,入他的陷阱,为他一通忙活,给人做嫁衣。”
姚宝樱朝向赵舜,笑道:“怎么会呢?你没有见过我和他的相处,你不知道他对我说话有多可恶,也不知道他天天气我,推我下床。你怎么能这么说?”
她心里嘀咕,她都没说那日张文澜耍酒疯的事呢。不提那日耍酒疯,张文澜就是平平常常地讨厌她呀。
姚宝樱认真辩解:“倘若他对我旧情难忘,为何他不勾引我呢?”
赵舜眼中的笑收了:“你确定他没有?你真的确定吗?你再想一想——姚宝樱,你真的确定吗?”
姚宝樱:“……”
她陷入了迷惘的烦恼中。
第34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2
因为赵舜的质问,姚宝樱坐在墙角,脸上少有地浮起一丝迷惘。
张文澜喜欢她吗?
曾经喜欢吧。
毕竟三年前,是他柔声细语哄她和他好的呀。也是他整日缠着她,一时一刻不愿与她分开。他那些手段啊,她是应付不来的,再坚定的意志,都要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张文澜旧情难忘,想与她重归于好吗?
不、不应该吧。
当年因为诸多事端爆发,姚宝樱就此看清了张文澜的真面目。他在真面目暴露后还想做戏,囚禁住她。姚宝樱失望又痛恨,打断了他的腿,拿他去威胁那些侍卫,才跑出了汴京。
她至今记得当年那场雨有多大,少年郎君匍匐在雨水泥地上仰望她。周身湿透,少年脸色苍然,他的下半衣袍浸在血水中,目光是何其的怨怅凄惶。
少年张文澜看她,如看仇人。
姚宝樱是一个一旦狠心便绝不回头的人。
她亲眼见到他品行不端非良人,还试图阻拦她的善心,她便再不可能与这人好。他是死是活,是恨她还是怒她,在姚宝樱离开汴京后,便都结束了。
何况那时候,对于姚宝樱来说,有更重要的事情。
在她忙完自己的重要事情后,她发现张文澜没有只言片语试图与她解释、与她和好。
她小小年纪,就当下山被人骗了一场吧。世上人这么多,她的人生又刚刚开始,被骗几场也无妨。只是她再年少,也终究伤心,就此躲在山中习武,不愿再下山掺和红尘事了。
要不是去年赵舜到云门拜师,要不是她发现师姐……
姚宝樱垂下了脸。
日光错落地照在墙角小佳人的面上,光斑点点,小佳人肌肤莹白透金,实在招人。
赵舜望她片刻,眼神静如流波,兀自淌了一会儿。他才仍旧摆出纯正无辜少年郎的模样,在她脸前挥了挥手,唤回她意识:“宝樱姐?”
姚宝樱抬头。
她认真和赵舜说:“他那人骨子里十分傲。我觉得他不可能想和打断他腿的人重归于好。”
赵舜心中并不认同。
但他也不说。
他只笑问:“那万一呢?也许张大人只是现在没表现出来,一旦他表现出来,你怎么办?”
姚宝樱:“那我就跑呗。”
她板着脸:“我确实觉得他现在性情古怪,行为反复,对我的态度莫名其妙。但就凭他最近托我办的事,我觉得他可能是另有目的,看我有价值,才要留我的。何况……”
她眼神飘一下,小声嘀咕:“我还没好好和大郎说话呢。”
赵舜狐疑怎么又冒出一个大郎。
张家兄弟都是艳鬼吗?就逮着他宝樱姐一人吸血?
姚女侠心善,本就容易受骗了。何况姚女侠爱吃爱玩还爱色……他真是担忧啊。
赵舜叹口气。
姚宝樱:“怎么啦?你不信我?你是觉得我逃不出张文澜的手掌心,还是觉得我抵抗不了张文澜的诱惑?我不走当真是有缘故的……我真的在张家有重要东西要查!”
张文澜书房中的“十二夜”画像,疑点重重,都快把她勾死了。
她哪有功夫儿女情长?
眼见姚宝樱真要生气了,赵舜见好就收,问她今日拿来的信函怎么办。
姚宝樱赶紧将张文澜交给自己的信函拿出去,让赵舜看:“阿舜你识字多,是读书人,你快看看,他这信件有什么陷阱没有?放到高家书房,真的没问题吗?他不会借我的手,要害死无辜人吧?”
赵舜翻看信件。
这是一封以上位者的口吻,向下位者拉家常的信函。全信内容,无外乎吃喝耍玩,赏云谈风……皆是一些闲事。至少赵舜拿出自己多年的功底看,他没看出这信有什么问题。
姚宝樱若有所思:“看来,当真是他模仿高善声背后主人的口吻,在和高善声说闲话了。这封信出现在高善声书房,那高善声就会怀疑他背后那个人在监视自己了……确实像张文澜说的,高善声会和他背后人离心。啊,我想起来,成亲那夜,高家烧了两场火……另一场火,该不会就是张文澜放的吧?”
姚宝樱和赵舜对视:“张文澜一直在对付高家。”
赵舜若有所思:“看来他模仿的这封信的主人,有些意思了。”
姚宝樱立刻拍胸脯保证,说自己会想办法在张文澜书房找证据,看能不能认出他模仿信件的主人到底是谁,是朝上哪位大官。
姚宝樱还在思考:“可如果当晚是张文澜放的那把火,放火的目的一般是引人注意,他把人引走,他自己是想干什么坏事呢?”
赵舜正在把姚宝樱交到他手中的信函收起来,且让姚宝樱放心,说自己会寻机会,把这信放到高善声的书房中,不会让高家怀疑到今日的回门。但说起高家嫁女那晚的事,赵舜便想起自己当日在南院后门那里见到的黑衣人和高二娘子。
他正要将这桩事跟姚宝樱透个底,便忽然听到前院乱了,有人慌张呼唤:“有刺客!快来人!”
刺客?
姚宝樱一惊,刷地站起来,懵住:她请来的闹事的乞丐们,也称得上刺客?
高家在搞什么鬼?乞丐们不会出事吧?
她一下子着急,要出去看看。而赵舜在这时“啊”一声,慢吞吞:“可能真的是刺客哎。”
他又看向姚宝樱:“刺客还可能是冲着你我来的。”
姚宝樱:“……?”
赵舜望着她的眼睛,有点忐忑,默默后退:“……那个情夫武功很高,我又打不过嘛。我就拍了高二娘子一掌,用了点儿你先前给我的自保的毒。那他们离开后肯定要解毒嘛,今日是你们回门,她那个情夫很有可能上门找解药……”
姚宝樱深吸口气。
赵舜眨眼,颇有些畏惧。
他怕姚宝樱觉得他狠毒,他和张文澜是一丘之貉,他竟然对一个弱女子下毒,他的手段卑劣……
直到姚宝樱在他肩上拍一掌,赞赏:“做得好。咱们不骗人,但也不能吃亏。”
赵舜一愣,然后放下心,弯起了眼睛。
但同时他心里嘀咕起来,他这种小手段,宝樱姐都觉得并不过分。那张二郎当年做的事是有多过分,才会让宝樱
姐不认同啊?
姚宝樱问他:“解药在吗?”
赵舜乖巧:“你要拿给那情夫吗?”
“怎么会?”姚宝樱责备地看他一眼,道,“我给你的毒,我心里还是有数的,绝不至于致命。我现在是觉得,高二娘子和她那个情夫很有意思,这个线索,还是留着吧。我想追着这个线索找到高二娘子,高二娘子骗我的事,还没完呢。”
而现在嘛……
姚宝樱吩咐赵舜:“你赶紧躲好,过几日找机会把信函放到高家书房去。我去看看今日那刺客的情况。”——
刺客消息传来的时候,高善声脸色不好。
高家一个小小寒门,如今见天成为刺客的探查窝?原因是什么?
他扭头看旁边的张文澜,见张文澜目有讶意,高善声便迷惘了:难道今日这刺客,不是张文澜安排的?那当日他书房丢的那封信……
张文澜确实不知哪来的刺客。
汴京想杀他的人多了,莫不是追到高家来杀?可高家好歹有护卫……难道是高善声雇了人浑水摸鱼,想在今日杀他?
张文澜和高善声都有些怀疑对方,二人对视一眼,有了同一个主意:“去看看。”
青天白日,张文澜和高善声出了大堂,便见院中果真有人闯入——刺客好托大,居然只来了一人!
那人穿戴斗口蒙黑布,遮掩面容藏头藏尾,一身武功却十分俊俏。看起来,高家这些侍卫手忙脚乱,竟有些拦不住。刺客倏地抬眼,朝人群后的张文澜睨了一眼。
张文澜眸子一缩。
这人……
刺客哑声:“高二娘子何在?”
张文澜和高善声眸子都有变。
张文澜若有所思:……是冲着姚宝樱来的?姚宝樱做了什么,惹了这么个煞星?这刺客……
刺客武功好高,侍卫们拦他不住,他朝张文澜冲来,竟有拿张文澜做人质的意思。高善声脸色难看,可千万不敢让张二郎在自己家中出了事。
而且这张二郎跟傻子一样,负手睥睨着刺客,也不知道躲!
刺客手中的匕首朝他们飞来,高善声大叫一声“二郎小心”,扑上去挡在二郎面前,想替张文澜挡刀。
然而他这出英勇就义的戏码半途夭折,只因张文澜面色古怪地瞥他一眼,轻轻唤了一声“长青”,便会威武大刀从斜刺里砸来,一刀将匕首劈开。
张家的侍卫们入场,刺客想擒拿人质,便麻烦了。
何况长青武功了得,将刺客从前院,一路逼出了高宅。他们一出巷子,外面本来就在闹事的乞丐们还以为大家是一伙的,也乱糟糟冲过来,打了起来。
而巷尾本来有张家侍卫在办事,此时见情况混乱,以为自家郎君出了事,也来相处。
一时间,巷子里全是打斗的人。
幸好,长青稳稳盯着自己的目标,不受周围混乱影响。
双方一交手,长青便认出了这刺客,就是当夜书房夺他半张信的人,也就是……云野。
奇怪。云野若想找二郎,何不私下找,偏要在今日大张旗鼓?
长青愕然间,那刺客骤然越过侍卫们的刀剑,朝长青近身袭来。
长青自然不会让对方那般容易地得逞,他的本能武功都足以自保,只是在后翻身并踢腿横扫前方时,扯断了长青腰间革带下的流苏链。一串乌鸦翎羽装饰落入了刺客手中。
那刺客大约也没料到自己抓到了一把乌鸦毛,低头怔了一下。
长青的刀就劈了过来,他忙后闪身躲避。
他们打斗的时候,姚宝樱已经跑出了巷子,揉着眼睛,看得目瞪口呆:好多人。
怎么这么多人?
她镇定下来,目光挪到自己的主要观察对象上:这刺客的身手之好,让人喝彩。但长青大哥大开大合的武功,凛冽非常,也让人惊叹。
然而如此关头,长青也并没有再使出姚宝樱熟知的“子夜刀”的招式。
姚宝樱便想:大约长青大哥没有骗她,他真的只会那么一招“破春水”。“破春水”适合突围,眼下敌人只有一个人,“破春水”显然没必要用出来。
看来,关于“子夜刀”的秘密,当真还需要再见张大郎一次。
唔,张文澜向她许诺,只要她今日办完事乖乖回张家找他,他就让张漠见她……
姚宝樱脚下踢石子,略有些别扭。
她忽而一拍脑袋:“什么时辰了?”
坏了,张文澜和她说好的,安排人在高家侧门接她的时间,不会被她错过了吧?
想到这里,姚宝樱也不再看长青和人的打斗,转身去找张文澜说好接应她的人手。
同时,张文澜在堂中,冷眼看着高善声因刺客袭击而冒冷汗,又一个劲地向他抱歉。张文澜眉目中却有几分不耐,低语:“什么时辰了?”
张文澜面色不快,朝身畔一个侍卫低声:“让长青撤,去接夫人。”
后方,高善声本拿着帕子来讨好张文澜,闻言,闪了闪眸子。高善声退出大堂,朝自己身边人吩咐了两句——
最终,姚宝樱爬到巷尾的马车上,正要做出一副“高二娘子撇下夫君闲玩,误了时辰此时才归来”的样子。但马车前静悄悄,本应有的侍卫,都不见了。
什么情况?莫不是都去帮长青大哥打架了?
她狐疑半天,最后决定自力更生,自己偷偷驾马车,不要误了和张二郎约好的时辰。
但是高二娘子一个名门闺秀,驾马车便显得很奇怪。
姚宝樱兀自折腾了一会儿,从车中伸出一只手,够不到缰辔。她探身牵了一会儿绳,又听到打斗声在不远处,赶紧躲回车中。
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朝她这边奔来,姚宝樱在车中安静等待。
一会儿,有人敲车门:“二娘子,府邸前巷有人惹事。为防冲撞娘子,我们走后门吧。”
姚宝樱便说好,于是便有人驾车,还有两个婆子两个侍女打开车门坐上车。
姚宝樱一愣。
这四人,她并不认识。
这四人,应当也不认识她。
她与她们面面相觑半晌,轻声问:“你们是,高家人?”
四人如木头般闷闷点头,姚宝樱看她们看犯人一样看着自己,不觉好笑。
到这时,姚宝樱还在满意:不错,张文澜很厉害,竟然在高家安排了人手来接她回家。确实,如此才能坐实她“高二娘子”的身份。
毕竟,有谁能比高家人更熟识自家娘子呢?
姚宝樱被她们带着,从侧后门进了高家,又一路东绕西绕。新的侍女和嬷嬷们涌过来,领着她去洗漱换衣。姚宝樱心中狐疑,但因自己并不了解高门大户的规矩,以为这在回门中是正常的,便也没做反抗。
而且高家待她,挺好的呀。
她们为她洗花瓣浴,换上华美服饰,梳了如云一般的高髻。
姚宝樱在张家都没如何扮贵女,在这里倒是扮了个十成十。她们收走她的旧衣服,她也不在意。她们为她披上纱帛戴上耳坠,她被痒得弯眸轻笑。
当贵女,挺好玩的嘛。
怎么张家就没这样扮过她?
唔,可见张文澜心中并不承认她是真夫人,压根没在她的衣着上上心。
姚宝樱好心情地自我陶醉了一会儿,长裙曳地玉钏缠臂,她便也小步走路,婀娜前行,自觉自己做得还不错——哼,一会儿吓张文澜一跳!他应该想不到她这个样子。
姚宝樱被人领路,欢喜地欣赏自己的新扮相,自然也不知这条路不通前堂,而通后宅。
但恐怕她知晓,也不在意。有厉害本事傍身的少女,满腔好奇心,并不会害怕自己有可能闯入一桩阴谋中。
走了一程路,姚宝樱被带去后宅一处凉亭下。
还没进月洞门,她便听到了一串女子的笑声。宝樱喜欢玩儿,听到旁人笑声,她便先跟着笑。
但旁边领路侍女瞥她一眼,目有嫌恶:“二娘子,笑不露齿,方是贵女规范。”
入
乡随俗。姚宝樱立刻收了笑,并不在意侍女的白眼:“哦哦哦。”
她在凉亭前,见了一众女子。有老有少,有和她年纪差不多大的,也有已经嫁做人妇好些年的,还有头发花白的老者。
侍女沉着脸:“二娘子,这几位是高家的本族长辈,你还不快跪下?”
姚宝樱一怔。
她疑问:“我为何要跪呀?”
老妇人一敲拐杖,地面微震。旁边女子被吓到,神色有些害怕。可见老妇人平时在家中的威望不轻。
老妇人盯着姚宝樱,将她从上到下扫视一圈,冷然:“高二娘子,我是你本家的阿婆,论理,你该叫我一声‘太奶奶’的。大郎将你嫁去张家,前几日张家人传来消息,说你言行无状,堕我高家名望。你可知错?”
姚宝樱瞬懂:“三叔来告状了啊?”
老妇人又一敲拐杖。
老妇人:“老身受大郎所托,来家中教你规矩,好生侍奉夫君。你可有意见?”
姚宝樱想一想:“没有意见啊。”
她脾气很好,一向好说话。即使对方全程板着脸,她也觉得一个老人家,年纪一大把,声音高点就高点,她可以迁就的。
她只是觉得有意思。
这些人……说是高大郎请来的,但是,她们都不认识真正的高二娘子啊?
高善慈平日在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逃婚了,结果高大郎看上去根本不知道她有情郎。张家人状告到高家,高大郎请什么本族长辈来教礼数,这些本族长辈,居然都不认识高善慈长什么样子。
姚宝樱叹口气。
她有点同情高善慈了。
她本来有些生气高善慈新婚夜欺骗自己的事,但高善慈看着挺可怜,她还是寻个机会,把解药给高善慈吧。
老妇人:“好端端的叹什么气?没规矩。”
“对不起嘛,”姚宝樱仍是眉眼弯弯,“那我要先学什么规矩呢?”
凉亭下的妇人们面面相觑,没想到高家妹妹平日不出门,私下里居然是这么个性子。她的好性子,让那来做下马威的老妇人,脸色都好了一些:“先学敬茶吧。”
姚宝樱:“哦哦哦,好的。”——
高家大堂前,两位郎君得知那刺客退走了。
长青则走到张文澜身边,低声告诉张文澜,那刺客应是云野。
张文澜便更加确定云野想找的,应该是姚宝樱。但云野不通过自己找姚宝樱,可见这位霍丘使臣并不愿意和自己牵扯关系太多。
那没办法,姚宝樱的事,就是他的事。对方不想牵扯他,也必须牵扯。
张文澜心中已决意回去就给霍丘使臣找些麻烦,逼云野不得不和自己联络。他实在好奇,云野找姚宝樱做什么。姚宝樱背着他,和云野能有什么交情?
张文澜品呷清茶,心情还好:“夫人呢?”
长青:“夫人和马车都不见了。”
张文澜端着茶盏的手指僵住,他低着长睫不语。
突然间,张文澜拂袖,一下子将手中茶盏砸了出去。
茶盏碰到花瓶,花瓶压倒木几,木几倾向博物架。霹雳乒乓、珠玉啷当的一连串脆瓷声惊动堂中所有人,高善声吓得跳起。堂中侍从看到高座上的青年右手玉扳指下,指节微微渗血,但张文澜本人脸色非常宁静。
针落可闻的死寂中,堂中刷刷刷跪了一片,只留一个木讷僵硬的高善声。
过了一会儿,张文澜好像冷静了:“换盏茶。然后搜捕,全城搜捕。去开封府贴公示——”
见识了张二郎那种平静的狠戾,高善声后怕地反应过来,怎能让张二郎满城贴公示搜捕?他贴的女贼名义上可是自己妹妹,高家名誉还要不要了?
可难道他在乎名誉,张家就不在乎了么?
看张二郎这个劲儿,他好像真的不在乎。
张家族叔所托,恐怕已经试探出一二了。此时,为了阻止张文澜发疯,高善声故作淡定:“小妹回门,我这个大哥派人接她,不正常吗?”
张文澜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那种眼神……怎么说呢?如芒刺背:“你接她去哪儿了?”
高善声强撑不语。
张文澜望着他,忽而眼帘轻垂,兀自笑了两声。
他保持着这种微妙的笑,道:“她掉一根头发,我杀你家中一人。”
高善声倏然色变:“是你非说她是我妹妹。那我管教自己的妹妹有何不妥?”
新的青瓷盏送上,青梅漂浮在水液上。张文澜端然坐着,重新捧茶,连声音都没有抬高一分:“你既然不愿管教你的妹妹,就交给我吧。长青,去搜高家——”
高善声先是被他那种态度自若的自说自话、压根不搭理别人的回话仪态给镇住。
然后高善声发现长青等人竟真的开始搜查自家。经如此羞辱,高善声气得哆哆嗦嗦:“你、你、你……”——
这个时候,姚宝樱在凉亭下,已然觉得有些无聊了。
敬茶嘛,初识有趣,但一模一样的动作做下来,她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对方吹毛求疵,她便不快了。
这些人摆明了为难她,折腾她。她一个习武人,若说诗歌辞赋,也许是她短板;但若论学动作,她绝不可能比这些贵女们学得慢,学得差。
她们的敬茶动作,她扫一眼,便能稳稳接手。然而她们说她凶煞气重,不够恭敬,也不够优雅。
何谓恭敬优雅?
姚宝樱不太想学了。
旁边有一女,见她面色恹恹,便想着也不能逼人太紧,便道:“不如二娘子歇一歇,先把你绣给夫君的荷包,让我们看一看吧?这位余夫人是女红高手,或可指点一下二娘子。”
那位余夫人倨傲地点下头。
没想到姚宝樱低头半晌,抬头慢吞吞道:“新婚夫人要给夫君绣荷包么?不绣要坐牢么?”
众女:……什么话!
姚宝樱见她们表情不对,尤其是那位老妇人,霎时脸色铁青。
她忙往后一退,警惕道:“你别晕了呀。你气晕了不要怪我,不是我推你的。咱俩相隔一丈,我碰不到你的。”
老妇人这下真快晕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众女:“听闻高二娘子温雅贤淑,却不想原来还如此伶牙俐齿。”
“高二娘子是摆明了要坏高家门风,让张家瞧不起我高氏女吗?”
“你什么都不会,难怪大郎求我们教你。”
姚宝樱左耳进右耳出,敷衍地跟着她们点了点头。她如同压根听不到她们的抱怨,脸上仍是带着笑影。见她们情绪稳妥一些了,她倾身问:“我何时能走呀?”
走?!
她还什么都没学会,就想着走了?!
老妇人几乎是压着嗓门在吼:“你给我在高家安稳待上一月,把这些规矩学好了,我们才敢放你回张家!”
姚宝樱垂下脸,为难道:“那恐怕不好,我要回张家的。”
老妇人:“张二郎是做大事的人,你身为后宅妇人,要管理中馈服侍夫君,学习为妻之道……”
姚宝樱当即便开始耍赖了。
她往后跌两步:“哎呀,头好疼,是不是太阳太大了……”
众女被她这做作模样气得不行,七嘴八舌地说不停。姚宝樱不管她们,她认真地做戏,说自己头痛心慌,要晕了、晕了……
她往后躲,一只手递来,揽住她肩,将她搂在怀中。
熟悉的花气袭人,鼻尖生香,脊背生汗。
整个凉亭的吵闹声刹那截断,如被什么卡住咽喉。方才在众女的吵闹中都没僵住的姚宝樱,此时身子僵住了。
她此时是真想装晕了。而头顶,传来张文澜心平气和的声音:“诸位夫人,我夫人年少,身体娇弱,我先带她回家了。”
姚宝樱做足准备后,慢吞吞抬头,与一双低垂的狐狸眼对上——
少年张文澜,最后一面时,看她的眼神像看仇人。
青年张文澜,看她的眼神,冰霜刺骨,依然像看仇人。
这到底哪里“旧情难忘”了?
阿舜果然瞎说。
第35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3
凉亭传来一阵风,春景暄妍之际,吹散了这一亭的片刻僵冷。
这阵风真神奇,也吹散了张文澜看宝樱的那种
想吃了她的眼神。
他眼睑轻轻一颤,蛛丝般的仇恨感便被他眼中的一湖深潭消融。他重新变得幽邃冷漠,看她如同看陌生人,不带什么情感了。
他真的太会变脸了。
姚宝樱真有些弄不懂他这是何意。
她也弄不懂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张文澜闯入内宅女才待的凉亭,惊得那几位女眷颇是慌张。但好歹她们大都是妇人,想起今日要务,也冷静下来。
为首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站起身,还得先向张文澜这个朝廷命官行个礼,才能说:“敢叫张二郎知道,高家教女不严,特留高二娘子在家中管教。待一月之后,老身必将高二娘子完好无缺地送回张宅。”
姚宝樱想,一个月后?哼哼,一个月后,她还在不在汴京,都不一定了。
她探头想说什么,但张文澜隔袖扣她手腕的力道十分重。她一动,那力道加重,分明是阻拦她出头的意思。
姚宝樱轻轻眨了一下眼。
她便一动不动,被张文澜护在身后。她听到张文澜幽静平和的声音:“不劳老妇人忙碌,高二娘子可爱娇憨,在澜眼中,已十分完美,不需再学什么了。”
姚宝樱再次眨了一下眼:可爱娇憨……是高二娘子吗?
对面的妇人们显然不敢苟同,姚宝樱发一会儿呆的功夫,她们已经说了许多话才阻拦。大概意思都是想把姚宝樱留在高家,她们口口声声用“没有规矩”“堕高家声誉”来形容现在的高二娘子,态度十分坚决。
论理,娘家人想留自家二娘子,是没有问题的。
姑爷在旁阻拦,便很奇怪。
张文澜轻轻挑一下眼,一下子明白高善声的心思了:高善声自然是想留下姚宝樱的。
高善声认定姚宝樱和他妹妹失踪有关,只要留下姚宝樱,高善声就觉得自己有法子让姚宝樱开口。比较麻烦的,是张家的侍卫们形影不离,张文澜也将那个假的高二娘子看得非常严。
在张家三族叔联络后,高善声意识到张家对张二郎并非全然支持,自己确实可以在有限范围内,试探张二郎。若张家其他人帮自己除掉张二郎,自己面对的很多难题,都可迎刃而解了。
什么休书?若夫君死了,那妹妹便是孀居,谈不上被休。
于是,高善声配合张家传话的三族叔,想出来的法子,便是用内宅事务,来留住姚宝樱了。
他不好出头,家中的女人们,好出头。
但张文澜望着高家这些义正言辞的女眷,在快速了然高善声用的手段后,他眼波一转,便是一段深情表演。
姚宝樱还在发呆,便见张大人转过肩,左手握住她手,朝她俯眼望来。
这一眼波光粼粼,春情撩动。姚宝樱被看得哒哒哒三步,警惕后撤退。
他跟着她走,抓着她的手不放。
张文澜朝着她温和十分地笑:“我方才来时,便听诸位夫人说,我夫人不通女红,没有为我绣一针一线。那诸位可是误会我家夫人了。二娘子只是内秀,不愿将我夫妻间的私事四处宣扬罢了。瞧,这不正是二娘子为我绣的吗?”
他珍重非常的,在众人和姚宝樱一道诧异的目光中,从袖中取出一枚荷包。
姚宝樱离得近,看到金丝流动,琳琅耀目,两只鸳鸯在绯红底的荷包上悠哉戏水。
这、这、这……这绣得可真好!
他哪儿来的?
谁给他绣的啊?
而且看上去,荷包鼓鼓囊囊,里面当真还装了东西……姚宝樱震惊,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看张文澜将荷包送到了她手中。
众目睽睽,姚宝樱纠结之下,默默接了那荷包。
张文澜目中生出笑,一闪而逝。
他叹口气:“夫人,我早说过了,为人不可一径低调。”
姚宝樱:“哦,受教。”
你不是低调,你是太高调呀夫君。
众女看到了姚宝樱手中那荷包,目光闪烁,心情各异。
那老妇人和旁边人互看,说着什么高二娘子方才怎么不说,引人误会。她们又悄悄试探姚宝樱,想让姚宝樱开口。但姚宝樱根本来不及开口,她们所有的话,都被张文澜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二娘子绣工平平。”
“我夫人并不必做女红圣手,为他人绣嫁衣。”
“二娘子笨嘴笨舌,非才女之风。”
“我爱夫人言辞朴实,夫人自然为我改了旧日习俗。”
“留二娘子在娘家住几日,解二娘子思家之情。”
“几位夫人与高大郎若想念我夫人,张家从不向诸位闭门的。”
张文澜又好整以暇:“我夫人起初和我说,自己在闺中寂寞,并无手帕交。没想到夫人原是谦虚了,诸位夫人这样关心我夫人,倒是我夫人年少,没有体谅诸位的辛苦。”
众女脸色不自在起来,姚宝樱在后捏着那枚张文澜给她的荷包,兀自咬着唇,差点笑出来。
她们和张文澜斗嘴吗?
不说张文澜年少时就有多伶牙俐齿,端看他现在的架势,一介文官给自己竖了那么多敌人。若不能说会道,岂能以一打多?
所以,姚宝樱不和张文澜辩论。
她现在都是和他直接吵的。
姚宝樱抬头望天、努力忍笑的时候,她迟钝的神经,稍微灵敏了一些。她目光悄然落到张文澜萧肃颀长的背影上,莫名想到:他现在,是不是就是话本上写的那种,维护女子的情郎呢?
自他到来,她一句也没来得及说,他一个人全说了。
众女都被他吸引走了战火,内宅女子们被他绕得头晕眼花,哪里还顾得上姚宝樱。
姚宝樱眨眼:张文澜这戏……也太好了。
无论真假,众女节节败退,那老妇人脸色难看,最终勉强坚持着:“二娘子连敬茶都做不好,如何回张家?”
张文澜掀眼皮:“夫人可知我父母双亡?”
众人怔住,脸色都有些不自在。
“我上头只有一个大兄,因避嫌之故,我大兄总不好让我夫人去敬茶吧,”张文澜很平静,“若论家中其他长辈,隔着一层亲,倒也不必在我夫妻头上作威作福。何况夫人就算不会敬茶,有我在,又何须她劳碌?”
张文澜松开了姚宝樱的手。
他朝她敛目一笑。
他下一刻便敛袖振衣,上前接茶盏,恭然向那老妇人敬茶——一举一动,皆是老妇人方才希望姚宝樱学会、她们指责姚宝樱不够优雅的动作。
这一流水般的动作,在张文澜做来,便非常优雅了。
姚宝樱朝后退了一步。
凉亭旁的风吹动树荫如海藻般流动,她脸颊发丝有一瞬遮住眼睛,她隔着拨动的发丝,看那长身如竹如松的青年。
这一刻,她清晰地在张文澜身上看到了陌生感。
琳琅满目、幽静雅致的贵族郎君,并非她昔日认识的那位山间伶仃的少年郎。
三年时间,他在关中张家这样真正的大世家中日夜熏陶,言行拘束常日受教,他连昔日一丁点儿的妄为都很难看到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腌入味了。
他的“坏”,已经不是旧年那种浮于表面的“坏”。
旧年她还能看出蛛丝马迹,现在她看出来的,大约都是他想让她看到的。他已经学会了更好的伪装,在更恰当的时候出手,一举夺魁,笑傲群雄。
姚宝樱抿唇:……真要命啊。
有点儿慌了啊——
众女败下阵来。
在张文澜演了一出夫妻情深的戏码后,他亲自敬茶,展示他完全有能力教自己的妻子后,张文澜便把姚宝樱带走了。
摆脱了众人,张文澜不必演戏了,他越走越快。
姚宝樱因有心事并不在意,忽然,张文澜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一旁假山的山洞中。后面跟随的长青等人立刻止步,退出数丈,顺便
阻止周遭有人打扰。
姚宝樱心不在焉间,眼前一暗。她被拉进山洞,后背抵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霎时回了神。
逼仄狭窄的环境,让她想到了他醉酒那日的痴缠。
姚宝樱后背刹那间浮起一片鸡皮疙瘩,推搡间出手:“你干嘛——”
她只抬手,没有那一步动作,手指僵硬地顿在虚空中。因为,那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面朝着她,垮下肩膀,倾倒下来,将下巴压在了她肩上。
他长长地叹口气,神色惨然,泠泠望来一眼,不复方才舌战群儒时的凌厉,格外的,脆弱。
……一个人,是怎么在端正清贵,和魅惑鬼气间,自如切换的呢?
张二郎轻声呻、吟:“樱桃。”
姚宝樱站得僵硬,被他凑过来的脸晕了一下,满脑子都是阿舜说的“旧情难忘”。
她的手掌想劈下去了。
她的脸颊被他的呼吸熏得,好像也带上了他身上的那股花香。
她不肯看他,也觉得他不该这样,说话掷地有声:“你站起来,别靠我。”
他轻声:“我方才遇到刺客了。”
已经要推开张文澜的姚宝樱,按在他肩上的手指一顿。她想到了自己和赵舜的复盘:那刺客,很可能是冲着她来找解药,根本不是冲着张文澜去的。
换言之,张文澜为她挡灾了。
再加上,方才那些夫人们纠缠她,虽然她并不在意,也不害怕,但是他挡在她面前……
姚宝樱抬起眼睛,与他乌黑眼珠子对上。
她到底善良,纠结着问:“你受伤了吗?”
青年就那样下巴搭在她肩上,朝她轻轻地、恹恹地,点一下头。
姚宝樱不怕他压,她哪怕把所有力量放过来,她也可以撑住。何况张文澜不过是做样子,他虚虚靠过来,只是一副想缱绻温存的模样。
她那时候看热闹的时候,战斗已经到了巷外。她并不知道高家家中的战斗,波及张文澜多少。这个人虽然心强,但战力弱。而人一旦弱,确实想找人依靠。
张文澜,毕竟还算个人。
姚宝樱认真地伸鼻子,嗅了一下。
他被她嗅得哼了一声。
雪白脖颈一下子便红了。
他霎时搂住她腰肢,抱得她发紧,唇息在她颈侧轻蹭,又暖又湿。这什么妖怪啊?!姚宝樱大惊,膝盖一软,手肘贴着石壁一撞。卡擦间,地上稀里哗啦掉了一片碎石子,还有几根草屑。
他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控制好情绪后,小心翼翼地朝她望来,眼中蕴着一片潮湿。
姚宝樱板着脸,除了耳根通红,她似乎很淡定,憋出一句:“很疼呀?”
他默默看着她,不说话。
姚宝樱谆谆善导:“但是哪里受伤了呢?我怎么没闻到血味呢?”
张文澜被她这逗猫哄狗一样的语气可爱到,他轻声:“毕竟你也不是狗。”
“……张文澜!”方才那些妇人说那么多话,都能让姚宝樱保持笑容,然而现在他三言两语,就把她惹得火冒三丈,“你少得寸进尺。”
她一把将他推开。
他摇摇晃晃,顺着她的力道往后倒。
姚宝樱狠下心,丢下他就往假山外走。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来,她回头看,他靠在石壁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就喜欢站在暗处观察她。他脸上本没有神色,在她回头那一刹,也有了。
青年好懒散的姿态,好无所谓的神色。他挑目看来时,眼波又像是荡着秋千一般,一晃一晃的,花香拂到宝樱鼻端。
风吹来,这一次,宝樱真的闻到了血味。
……他居然没骗她,他真的受伤了。
虽然不知是哪里。
姚宝樱将他上下打量一番,他静默不语,根根秾丽的睫毛下,眼神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姚宝樱被他那种眼神看得呼吸都要停滞了,待她瞪去,他恢复面无表情。然而怎么说呢?面无表情的张文澜高鼻朱唇,睫生浓荫,眼波幽邃……更惑人了。
姚宝樱和他隔着几步,互不服输地盯着对方半晌。
姚宝樱道:“……我没有爽你的约,我是被高家人骗走了。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唇角生出一丝漫然的笑:“我知道。”
姚宝樱便道:“所以,你在人家家,干嘛那么嚣张?”
张文澜:“不然呢,我给高善声跪下磕个头,求他把夫人还我?”
姚宝樱要给他跪下磕头了。
她呸他一声,强调道:“我才不是你夫人。”
“假的嘛,”他漫不经心,“只要没有真的,那就是夫人。”
他的目光掠过,宝樱后背瞬起鸡皮疙瘩:……他这什么意思?!高二娘子还能回来么!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站在山洞口,光华皎然。他站在山洞内,半昏半明。他看她半晌,扬起下巴:“知道我为你吃了亏,你还不过来扶我一把?”
“你哪儿受伤了啊?我真没看出来,”宝樱决定不搭理他的疯话,她嘀嘀咕咕,还是走了过去,“张大人,你老这样,三天两头被人追杀……”
她想起今日的追杀本是为了她,心中不免一虚。所以她走过去时,被张文澜一下子握住手。他又靠过来,将脸贴到她肩头,她第一时间没推开。
他的呼吸好浅,好香,好软。
他怎么做到的啊?
姚宝樱满脑子浆糊乱搅,在他手指偷偷摸摸碰到她腰肢时,她拽住他手腕:“你干什么?”
他便收回手,好理直气壮:“检查你有没有把我给你的信函送出去。”
姚宝樱被他无语到,她思考一会儿,磨磨唧唧地从自己怀中掏出方才他给她的那枚荷包,递给他:“喏,你的。”
他垂头看着那荷包,不说话,也不收。
姚宝樱并不看荷包,目光飘移,唇儿微嘟,语气略别扭:“你的哪个侍女或厨娘,或者情人给你绣的吧。劝你收好,别随便拿出来了。不过你放在怀中,本来也十分珍重,应当是今日我连累你,竟让你取出你的心爱之物解围……”
张文澜先道:“我的心爱之物,不是一块布。”
宝樱一噎,听他继续:“送出去的,我不收回。”
姚宝樱手指勾着荷包的缎面,支支吾吾:“这也许是喜欢你的女子……”
张文澜:“你见到了?你亲眼见到的?姚女侠武功那么高,我身畔有谁,能瞒过你的眼睛耳朵吗?”
姚宝樱唇瓣一翘,眼眸一扬,她咳嗽一声:这是因为他夸她眼睛耳朵厉害。
她:“那也是不知道什么人的一片心意,怎好转赠他人?”
张文澜见她这副打定主意装傻到死的模样,目中生出一丝怒,却又无奈地压下去。他沉默半天,试探般地低声:“……我自己绣的。”
姚宝樱吓一跳。
她本只是试探他身边的自己可能不知道的情人,万想不到出来这么一个结果。她指尖倏然一烫,立刻觉得指尖发热,烫得她要跳起,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快快快拿走,我不要!”
哪怕是她,都知道男女互送荷包的意向,称不上什么清白。
而哪怕是张文澜,也在这一刻被她的嫌恶气到。他冷淡:“你扔了吧。”
姚宝樱:“你不在乎别人心意,不要以为我跟你一样。你快收回去。”
张文澜:“荷包上的线是金线。”
姚宝樱忍不住低头偷窥了一眼,因方才日光下,她确实看到金光溢彩非同寻常。她看完,一抬头,看到他了然的神色。
她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就算是金子,我也不要。”
她抓住他手腕,按
住他手腕,逼他摊开掌心,要把荷包给他塞回去。他反抗不了,却上半身依偎过来,发丝擦到她脖颈上,痒得厉害。姚宝樱专心要把荷包塞给他,不理会他这鬼样。
而他在她耳边虚弱地笑:“收着吧。你没摸到里面的东西吗?”
姚宝樱一顿,忍不住捏了一下。
鼓鼓囊囊,她摸到了一条……一条?!不会是虫子吧?!
她骇然看他,他哈笑一声,细长的双目柔波流动:“这是子母蛊。母蛊在我体内,子蛊在这荷包中。只要不小心打开荷包,子蛊便会钻入人体内。这方子母蛊的作用是,彼此互相感应,可以找到对方方位。”
姚宝樱睁大眼睛,匪夷所思:“你凭什么觉得你把坏处说了,我就会收?”
在她现在被他的笑惹怒前,张文澜收敛一二:“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说,如果子蛊和母蛊都进入同一个人的体内,这个人会七窍流血而死。”
姚宝樱要塞到他手中的荷包,便顿住了。
她手指微僵,隔着布料摸到了虫子蠕动的身体。她指尖发麻忍着尖叫冲动,猜测他的话是真是假。
少女很认真地问:“为什么子蛊和母蛊会进入同一个人的体内呢?你不是说母蛊在你体内吗?”
张文澜便认真回答:“因为如果你把我送出去的东西硬塞回来,我就立刻打开荷包,让它钻入我体内。在你手中,你可以选择不打开。在我手中,我必打开。
“我如果死了,心甘情愿得很。樱桃,你想杀我吗?”
姚宝樱真想回他一句“想”啊。
若眼化实质,恐怕他此时就死在她的眼风下。她冷冷问:“倘若我现在捏死虫子呢?”
他弯眼睛:“你阻止得了别人求死?大家族的贵公子,脾气可是很傲的,不受羞辱。”
姚宝樱大声:“张文澜,你这个坏蛋,你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怪毛病?我不要你的东西……”
他眉目刷一下冷峻:“好。”
他的掌心已经被她抓住,当下掌心一屈,就要把荷包收回去。荷包口袋的绳索本就在拉扯中松动了,他手指一挑,姚宝樱便看到一条白色的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她眼疾手快,快速用指尖朝下一压,迅速系好绳索。她被气得发抖,而她又猛然间看到旁的什么,立刻抓过他手指,瞠目看着他指尖密密麻麻的血迹:“……你哪来的这么多血?”
他的手指是文人那种瘦长型,从不留长甲,永远白粉干净。薄薄皮肉包着关节指头,指骨清致根根匀称,只有指腹有薄茧。可见主人养得精细……就像他的脸一样。
但现在,这样的手却全是血,姚宝樱皱了眉。
她见不得这么好看的手被欺负。
姚宝樱想起方才他在夫人们那里那一番说学逗唱,确实从头到尾用的是左手。他右手从未从袖中出来过。
张文澜欣赏了一会儿她的关心,心中的寒意被驱散了,觉得她还是在意他的。他餍足了,当然不会说是自己摔杯子划伤了手,他朝着她轻声:“刺客伤的我手。”
姚宝樱看着他指上的玉扳指都被染红了,血糊糊一片,她试探几下,都不敢取下他戒指。姚宝樱眸子红了,冷声:“我不会饶了他的!”
他扬一下眉,正要笑,却被姚宝樱掐住下巴。少女恶狠狠的,一手捏着他那烫手的荷包,一手捏着他那血淋淋的手指,凶道:“我也不会饶过你的!”
张文澜好像被她吓到,当即低头,靠在她肩上,晕过去了。
姚宝樱:“……”
她气得跺脚,又被他弄笑,只好气呼呼扶着他出山洞,赶紧把他丢给长青:晦气!——
张文澜这边闹腾的时候,云野艰难地甩开张家侍卫。下午时,他握着自己从长青那里拿到的一串乌鸦翎羽饰物,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满院芳草萋萋,北周景致,不似霍丘粗犷辽阔。
侍女向他汇报:“娘子今日依然胸口闷。”
云野压根没去看高善慈一眼,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寝舍。
他今日去高家闹一场,是试探高善慈口中的“侠义的走江湖的小娘子”,和张文澜的关系。能拿到解药最好,拿不到也无妨,以后总有机会。
当日婚宴在高家抢到那半份名单的时候,云野并不知那半份名单的作用。但最近几天,云野一点点研究北周的朝臣,开始觉得这半份名单,有些意思了。
但他不会主动去找张文澜:那便是求助。
张家这位二郎心机深沉,若有可能,云野想和他互相利用,而不是单方面入彀。
今日闹一场,云野确定,若张文澜在意那小娘子,若张文澜想要自己手中这半份名单,该张文澜向他示好了。
没想到,一番折腾下来,云野今日拿到了一串乌鸦翎羽……
俊冷的异族青年坐在屋中最不见光的角落里,盯着这一串乌鸦翎羽发呆。
在他跟着使臣来北周前,他是霍丘的大于越。大于越,若用北周的话说,便是大将军。
他为霍丘国征战四方,为霍丘国平定纷争,为霍丘国付出一切。这一切的原因,倒不一定是他多么忠义,而是他母亲是前霍丘国王身边的妃子。
他母亲在他父亲死后,成为前霍丘国王的后妃,为前霍丘王生了一个儿子。
在战火纷乱中,母亲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都是霍丘王用来控制云野的工具。二十余年,云野没有见过母亲和弟弟,只有母亲偶尔的传书,证明世上存在着这两个人。
直到三年前,北周的江湖领头人“十二夜”行刺。
那十二个人在刺杀后如何逃命,是死是活,云野并不在乎。云野只知道,霍丘国王死,母亲同死,弟弟踪迹再也寻不到。
云野找遍霍丘,成为大于越,终于走到国王身边。新的霍丘国王,却说压根没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他弟弟早就在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这些年,前霍丘国王只是在骗他。
可是怎么可能?那么多年,母亲一直和他写信的。若没有弟弟,母亲口中的怜爱能是为了谁?
……母亲当年与他分别时,曾留下一串乌鸦翎羽作为信物。
在霍丘与大周国的战乱中,那串乌鸦翎羽从未见过天日。
今日,云野在另一人身上,看到了和母亲给自己的那串,一模一样的饰物。
云野静静地坐在黑暗中,脑海中一会儿是母亲凄艾的噙泪的面容,一会儿是前任霍丘国王凶狠的神色,一会儿是现任霍丘国王懦弱的模样……他们的面容一一化为烟云,化为尘埃。
他们的面容,在云烟中逶迤,最后聚成了新的两张面孔:端坐高台的北周礼部侍郎,张文澜;张文澜身边的抱刀侍卫,长青。
云野握紧翎羽,眼眸更黑。他在心中轻声问:你是谁?
你们是谁?
……张二郎,你我先前素昧平生,你到底在算计些什么?高家府中藏着的名单,是否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你确保你不会翻船吗?——
回到张宅,姚宝樱拒绝去看望“晕倒了”的张二郎。
她觉得这人太能折腾了,她必须得想出一个法子,让他忌惮她,畏惧她。
在姚宝樱想出法子前,长青来通知他,大郎要与她见面。
姚宝樱霎时惊喜:“张二郎没骗我啊?!”
她喜滋滋跳将起来,要冲去大郎的院落。长青却拦住她,递给她一张纸条。
为什么要送纸条?有点矫情。姚宝樱古里古怪地打开纸条,纸条上写着一行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为防止她看不懂,长青还贴心地念了一遍。
捏着纸条翻来覆去地看,姚宝樱眨巴眼睛,声音好小:“……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长青目光略微同情,又略微惆怅,很小声地回答她:“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大郎张漠要和姚宝樱私会,约在汴京州桥畔。
姚宝樱捂脸:……那张文澜怎么办?要不,干脆把他弄晕吧。省得他来坏她的好事。
